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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1:2-3
总目录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第二卷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第三卷 盖尔芒特那边
第四卷 所多玛和蛾摩拉
第一卷目录
第一部 贡布雷
第二部 斯万之恋
第三部 地方的名称:名称
人名索引
地名索引
文艺作品名索引
注释
第二部 斯万之恋
要成为维尔迪兰家“小核心”、“小集团”、“小宗派”的成员,只需具 备一个条件,但这个条件必不可少,即必须心照不宣地赞成一种信经, 其中一个条文是:维尔迪兰夫人那一年宠爱的年轻钢琴家,既胜过普朗 泰[170],又胜过鲁宾斯坦[171](她在谈论这位钢琴家时说:“演奏瓦格纳 [172]的作品,不可能有人弹得如此出色!”);科塔尔大夫的医术比波 坦[173]高明。任何“新兵”,要是不能被维尔迪兰夫妇说服,而是认为, 不在维尔迪兰家度过的夜晚,并非像淫雨一样乏味,就会被立即开除。 由于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更为倔强,不愿放弃进行社交活动的任何好奇 心,想要亲自去了解其它沙龙的乐趣,而维尔迪兰夫妇感到,这种研究 精神和魔鬼般的轻浮可能会传染开来,给这个小教会的正统教义以致命 打击,因此,他们就逐渐抛弃所有女性“信徒”。
除了大夫的年轻妻子之外,那年的女性信徒(虽然维尔迪兰夫人为 人正派,出身于一个极其富裕但默默无闻的正统资产阶级家庭,她最终 跟这个家庭断绝了一切关系)几乎只有一人,即半上流社会的德·克雷 西夫人,维尔迪兰夫人用她的名字奥黛特称呼她,并说她是“可爱的女 人”,还有一个是钢琴家的姑妈,以前好像是拉开门绳的门房。她们对 上流社会一无所知,而且天真幼稚,会轻信别人的话,认为萨冈王妃 [174]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于无奈,只好花钱雇用几个穷人在她们家的 晚宴上充数,认为如果有人请她们到这两位贵夫人家去做客,过去的门房和轻佻的女子一定会傲慢地拒绝。
维尔迪兰夫妇不请外人来吃晚饭:在他们家的餐桌上有“摆好的餐 具”的客人固定不变。晚会没有预定的节目。年轻的钢琴家只有在“他高 兴”的时候才演奏,因为主人不会勉强任何人,正如维尔迪兰先生所 说:“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座的朋友,友情万岁!”如果钢琴家想演 奏《女武神》[175]中骑行的那段或《特里斯坦》[176]的前奏曲,维尔迪 兰夫人就会反对,这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这种音乐,恰恰相反,而是因为 这种音乐给她的印象过于强烈。“难道您非要我偏头痛?您非常清楚, 他每次弹这种音乐,我就偏头痛。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明天我想起 床的时候,晚会已经结束,没人了!”如果他不弹琴,大家就聊天,其 中的一位朋友,往往是他们当时宠爱的画家,像维尔迪兰先生说的那 样,“漫不经心地说出一句无聊的粗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维尔迪兰 夫人尤其如此——她往往把她觉得是表示情感的那些转义词语理解为本 义——,有一天,她笑得过于厉害,下巴脱了臼,科塔尔大夫(当时是 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当即替她托了上去。
黑色礼服是不准穿的,因为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必穿得像“讨厌 鬼”一样,那些“讨厌鬼”被视做瘟神,只有在举办盛大晚会时才请来参 加,而盛大晚会要尽量少办,要办也只是为了使画家高兴,或是为了把 音乐家介绍给外人。在其余时间,大家只是猜猜字谜,穿着便服吃夜 宵,但如同一家人那样,并且不让任何外人混入小“核心”。
但是,这些“朋友”在维尔迪兰夫人的生活中占据的地位越来越大之 后,有些人和事会使朋友们疏远她,有些则会使他们有时没有空闲时 间,例如一位朋友的母亲,另一位朋友的职业,第三位朋友的乡间别墅 或身体欠佳,这些人和事都变得令人讨厌,应该受到指责。如果科塔尔 大夫认为吃完饭应该去看望一个病危病人,维尔迪兰夫人就会对他 说:“谁知道呢,如果您今晚不去打扰他,他的病情也许会大大好转。 您不去,他夜里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上午您早点去,他的病也许已 经好了。”十二月初,她一想到忠实信徒会在圣诞节和元旦那天“甩掉 她”,就会感到难受。钢琴家的姑妈要他在元旦那天到她母亲家里去吃晚饭。
维尔迪兰夫人语气生硬地大声说道:“元旦那天,如果您不是像在外省时那样同她一起吃一顿晚饭,您以为她就会气死?”
到了圣周[177],她又开始感到不安。
“大夫,您是科学家,是不信神的,耶稣受难日[178]那天,您当然会 像其它日子那样来啰?”她在第一年对科塔尔说,说话的语气很有把握,仿佛她能肯定大夫会如何回答。但她在等待他回答时忐忑不安,因 为如果他不来,那天她很可能独自一人过了。
“耶稣受难日那天我一定来……是来向您告辞,因为我们要到奥弗 涅去过复活节。”
“到奥弗涅去?给跳蚤和臭虫咬,对你们好处多多!”
她沉默片刻后又说道:“这事您要是对我们说一声,我们就会去组 织一下,跟你们一起去,而且旅途舒适。”
同样,如果一个“男信徒”因男友或一个“常来的女客”因情人而在有 的时候“甩掉”他们,维尔迪兰夫妇就会说:“那么,您就把男朋友带 来。”他们不怕她有情人,只要她把他带到他们家里,在他们家谈恋 爱,不因爱他而不喜欢他们就行了。他们还会考验这位男友,看看他是 否会对维尔迪兰夫人有所隐瞒,是否能成为“小宗派”的成员。如果不 能,他们就把带朋友来的信徒拉到一旁,设法让他和男友或情妇反目。 如果能,“新人”就成为信徒。因此,在那一年,当半上流社会女子告诉 维尔迪兰先生,说她认识了名叫斯万先生的可爱男子,并暗示此人很想 到他们家来作客时,维尔迪兰先生立刻把这个请求告诉妻子。(他总是 等妻子做出决定后再发表意见,他的特殊作用是以极其巧妙的方法把妻 子的愿望以及信徒的愿望付诸实施。)
“德·克雷西夫人有事要求你。她希望向你介绍她的男友斯万先生。 你说好吗?”
“哎!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小美人,难道能拒绝她的要求?您别说 了,我没有问您的意见,我要对您说,您完美无缺。”
“既然您同意,”奥黛特模仿马里沃[179]的风格,用殷勤的语调回答 道。她接着补充道:“您知道,我不是fishing for compliments(要别人恭维)。”
“好吧!要是您的朋友讨人喜欢,那就把他带来。”
当然,“小核心”跟斯万出入的社交界没有任何关系。整天在社交界 厮混的人会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已在上流社会占据特殊地位,就没有必 要去叩开维尔迪兰夫妇的家门。但是,斯万酷爱女人,他已结识几乎所有贵族女子,对她们已无任何新鲜感,从那时起,他就把圣日尔曼区授予他的同爵位相差无几的入籍许可证,仅仅看做是流通证券或信用证,它们本身毫无价值,却能使他身价倍增,可以在外省某个小地方或巴黎 某个不引人注目的阶层,去追求他觉得漂亮的女子,如乡绅或法院书记 官的女儿。当初,欲望或爱情使他产生一种虚荣心,现在,他在日常生 活中已没有这种虚荣心(虽说他过去因虚荣心而走上社交界的道路,在无聊的欢乐中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他在艺术方面的渊博知识来指导 贵夫人购买绘画作品和进行室内装饰),但在他看中的陌生女子面前, 他会因虚荣心而跃跃欲试,想要炫耀斯万这个姓无法赋予他的潇洒风姿。陌生女子地位低下,他就更要这样做。正如聪明男子不怕在另一个 聪明男子面前显得愚蠢那样,一个潇洒的男子并不害怕大贵族看不出他 的潇洒,却害怕乡巴佬看不出他的潇洒。自古以来,一些人费尽心机, 因虚荣心而编造只会使自己威信扫地的谎话,其中有四分之三是为下等人而编造。斯万同公爵夫人在一起时自然、随便,在女用人面前却会心 惊肉跳,怕被她瞧不起,就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许多人由于生性懒散,或者因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感到必须留在某个圈子里,在上流社会一直待到老死,就不去享受上流社会以外的生活给 他们提供的乐趣,最后只好把生活中平庸的消遣或尚能忍受的无聊事称 之为乐趣。斯万跟这些人不同,他不是在跟他一起消磨时间的那些女人 身上去寻找美,而是把时间花在他初看觉得漂亮的那些女人身上。但这些女人的美往往相当俗气,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所追求的外貌之美,跟 他喜爱的那些大师雕塑或描绘的女人的美完全不同。表情的深沉和忧郁 会使他清心寡欲,相反,健康、丰满和红润的肉体会使他欲火中烧。
如果他在旅行时遇到他不想屈尊俯就去结识的一家人,但这家人中 的一名女子具有他尚未领略过的魅力,那么,要他保持矜持的态度,消 除她所唤起的欲望,用另一种乐趣来取代他同这个女子在一起时所能得 到的乐趣,如写信把以前的情妇叫来,都会使他感到这是在生活面前胆 怯地退却,是愚蠢地拒绝新的幸福,这就像不在当地游览,却把自己关 在房间里欣赏巴黎的风景照片。他不是把自己封闭在他交往的那些朋友 构建的大厦之中,而是自己去结交朋友,以便能用新的材料来重建这座 大厦,而且到处都能重建,只要他在那里看中一个女人,就像探险家随 身携带、可以拆除的帐篷。对于无法搬移、不能用来换取新乐趣的东 西,即使别人垂涎三尺,他也会免费奉送。有好几次,他得到一位公爵 夫人的信任,因为几年以来,公爵夫人想要讨得他的欢心,但没有找到 机会,可是他却一下子失去了这种信任,原因是他冒冒失失地给她发了个电报,要她回电介绍,让他和她的一个管家取得联系,因为他在乡下 看中了管家的女儿,他的所作所为犹如饥民,会用钻石来换取面包。他 在事后也感到好笑,因为他虽然有罕见的细腻感情,但也有某种粗野之处。他属于一种聪明人,这种人在生活中无所事事,但为了安慰自己, 或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就认为对他们的聪明才智来说,这种无所事事也 值得注意,如同艺术或研究的客体,并认为“生活”中的一些情景比所有 的小说更加有趣、浪漫。他至少是这样说的,并轻而易举地说服了他在 社交界的那些儒雅朋友,特别是夏吕斯男爵。他为了逗他们开心,就讲 述自己的有趣艳遇,说他在火车里遇到一个女子,把她带到家里,发现 她竟是一位君主的妹妹,而在当时,这位君主在暗中控制着欧洲的政局,他因此在十分愉快的气氛中了解到这方面的情况,还说有一次由于 情况复杂,他要等待教皇选举的结果,以便能知道他是否能成为一个女厨子的情夫。
斯万厚颜无耻地逼着别人替他拉皮条,不过这些人不光是他过从甚 密的社会名流,如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将军和院士。他所有的朋友都常 常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中施展灵活的外交手腕,要求他们来信推荐或 介绍,但从他接连不断的恋爱和各不相同的借口中可以看出,这种手腕 万变不离其宗,所以比笨口拙舌的人更清楚地显示出他不变的特点和相 同的目的。许多年以后,我开始对他的性格感到兴趣,因为他的性格在 另一些方面跟我的性格有相似之处;我常常听到家里人说,他写信给我 外公(当时还没有当上外公,因为斯万的这次热恋开始之时,我尚未降 临人世,这次恋爱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去拈花惹草),我外公认出 信封上是他朋友的笔迹,就大声说道:“啊!斯万要提出什么要求了: 得要小心!”也许是因为有戒心,或者是由于我们在无意中存心不良, 只愿意把东西送给不需要的人,我外公外婆对他的要求一概拒绝,连最 容易满足的要求也不例外,例如,把他介绍给每星期天都在他们家吃晚 饭的一位姑娘,因此,每当斯万重提此事,他们只好骗他,说这姑娘不 再来了,而在一星期六天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考虑,可以邀请谁来陪 她,最后往往连一个人也想不出来,但就是不请这位非常想来的男士。
有时候,跟我外公外婆要好的一对夫妇,以前一直抱怨总是见不到 斯万,这时却满意地对他们说,斯万现在和他们好得不得了,同他们形 影不离,这样说也许是想让人羡慕。我外公不想扫他们兴,只是望着我外婆哼唱道:
这到底是什么谜?
我一点也弄不清。
或是:
昙花一现的幻影……
或是:
对于这种事情,
最好视而不见。[180]
几个月以后,要是我外公问起斯万的新朋友:“斯万好吗?您还是 经常和他见面?”对方的脸就立刻拉长:“请您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 字!”——“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呢……”就这样,他在几个月中一直 是我外婆的表弟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在他们家吃晚饭。有一天,他突 然不去了,也没有打个招呼。他们以为他病了,我外婆的表弟妹正想派 人去打听他的情况,却在配膳室里看到他的一封信,被漫不经心地夹在 女厨子的账簿里。他在信里告诉这个女人,说他即将离开巴黎,不会再 来了。她是他的情妇,在同他们家断绝来往时,他觉得只需告诉她一人。
相反,如果他当时的情妇是社交界女士,或者虽然出身低微、地位 不稳,却是能被他带进上流社会的女人,那么,他会为了她而回来,但只是在她进行活动或他带她去的特定范围之内。“今晚别指望斯万来 了,”有人说,“您十分清楚,今天是他的美国女人去巴黎歌剧院看戏的日子。”他设法让那些十分挑剔的沙龙请她去作客,因为他对那些沙龙十分熟悉,每周去吃一次晚饭,打打扑克。每天晚上,他把红棕色头发 梳理一下,并稍微卷一卷,使他炯炯有神的绿眼睛增添了几分妩媚,然 后挑选一朵花插在纽扣孔里,到他那个圈子里的某个女人家里去吃晚饭,以便和情妇相会。他想到他会在那里遇到他可以颐指气使的名流雅 士,在他喜爱的女人面前得到他们的赞赏和友爱,就重新感到他已厌倦 的社交生活富有魅力,而这种社交生活,一旦被他增添新爱情的温暖火 焰,就会使他感到珍贵、美好。
斯万的每次私通或调情都是比较完美的梦想成真,这种梦想之所以 产生,是因为他在看到一个女人的脸或身体时,会本能地、不假思索地 感到十分迷人。有一天,一位旧友在剧院里把他介绍给奥黛特·德·克雷 西,并在事前把她说成令人销魂的女人,还说他也许能和她搞出什么结 果,但把她说得比实际上更加难弄,目的是想让他知道,把她介绍给他 已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但是,斯万觉得她并非不美,而是她的美不能使 他感到兴趣,不能唤起他的任何欲望,甚至使他产生不由自主的反感, 他觉得她这种女人不是我们感官所欲,这种女人每个人都有几个,只是 因人而异罢了。他看不中她,是因为她侧面的曲线过于突出,皮肤过于 娇嫩,颧颊过高,脸部过于消瘦。她眼睛长得很美,但是过大,仿佛重得往下沉,把脸的其余部分压得受不了,所以脸上总是显得气色不好或 情绪不佳。这次在剧院介绍认识后不久,她就给他写了信,要求到他家 里去看看他的收藏品,因为她对此很感兴趣,“她虽然对收藏外行,却 喜欢好看的东西”,还说她感到,要是能在son home(他的家)里看到 他,就会对他更加了解,在她的想象之中,他家里“有茶喝、有书看, 一定非常舒服”,但她也没有对他隐瞒自己的惊讶,认为他住的街区过 于冷清,又“极不smart(漂亮),和他这样英俊的男子很不相称”。于是,他就把她请来,她在离开时,说她很高兴能进入这幢房屋,但遗憾 的是,待在里面的时间太少,她在谈到他时,仿佛认为他比她认识的那 些朋友都要珍贵,仿佛他们两人之间正在建立一种罗曼蒂克的关系,斯 万听了微微一笑。但是,斯万已快到看破一切的年龄,知道应该满足于 为了爱的乐趣而去爱,而不必过多地要求对方的爱,这种心心相印,虽 说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是爱情必然追求的目的,仍然因一些观念的联合而 同它联系在一起,而观念的联合又极其紧密,心心相印如在爱情产生前 出现,则可能成为产生爱情的原因。过去,男人希望占有他爱恋的女人 的心,后来,感到占有一个女人的心,就足以使你对她爱恋。因此,到 了某个年龄,由于男人在爱情中主要追求主观的乐趣,他就会觉得对一 个女人的美的喜爱应该在爱情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纯粹是肉体的爱情, 即使没有欲望这个先决条件也会产生。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我们已多 次被爱神之箭射中,在我们惊讶和消沉的心面前,爱情不再按照它不为 人知的必然规律发展。我们助它一臂之力,用记忆和暗示来曲解它。在 看出它的一个征兆之后,我们就回想起其它征兆,并使它们再现。由于 我们已把爱情之歌完全铭刻在自己心中,所以我们不需要一个女人唱出 这首歌的第一句,即充满对美的赞赏的第一句,就能知道接下来要唱什 么。如果她从这首歌的中间唱起——那时两颗心已亲密无间,双方都说 自己只为对方而生——,我们因对乐曲十分熟悉,就会立刻在她等待我 们的地方和她相会,以便齐声高唱。
奥黛特·德·克雷西再次去看望斯万,并去得越来越勤。但是,她每 次去,他一看到她的脸就会感到同样的失望,而在她不去拜访之时,他已有点忘记这张脸的特点,在他的记忆之中,她的脸既不是神采奕奕,也不是——她虽说年轻——暗淡无光。她跟他谈话时,他感到遗憾,因为她的艳丽不是他本能地喜欢的那种美。另外还得说明,奥黛特的脸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削、凸出,因为前额和面颊的上部是连在一起的平面, 上面覆盖着当时流行的刘海儿,下面衬着假鬈发,耳朵边上是蓬松的发 绺。她的身体虽然长得美妙绝伦,却很难看出其全貌(这是因为当时的 时装式样,虽说她是穿着最为得体的巴黎妇女之一):她胸衣凸出,仿佛里面有个假肚子,下摆突然收缩,形成尖顶,再下面则是逐渐鼓起的 双层裙子,呈球形,使她看上去像是由配接失当的各个部件构成;绉 领、边饰和内衣自成体系,根据其别出心裁的形状或料子的质地,按一 定的线条同花结、花边绉泡和垂直的煤玉镶边相连,或是沿着裙撑围成 一圈,但是,它们并没有和她的身体形成和谐的整体,这些饰物紧贴她 身体时,她显得耸肩缩颈,离开她身体时,她显得空空荡荡。
但是,奥黛特走了之后,斯万想起她曾对他说,在他允许她再次前 来拜访之前,她会觉得时间极为漫长,就不禁微微一笑。他想起她有一 次请他不要让她等得过于长久,脸上露出不安而又腼腆的神色,而盯着 他看的目光则在胆怯地恳求,她头戴白色草帽,帽前插有一束紫蝴蝶 花,帽带为黑绒布,显得楚楚动人。她当时说:“您不能到我家里来喝 杯茶吗?”他借口正在写一部专著——其实在几年前他已放弃这一研究 ——,是关于代尔夫特的弗美尔[181]的论著。“我知道,跟你们这样的大 学者相比,我微不足道,什么事也干不了。”她对他回答道。“在学者面 前,我是井底之蛙。但是,我很想学习,知道些东西,有个门路。看看 书,一头钻到故纸堆里,一定非常有趣。”她补充道,说时露出自满的 神色,犹如漂亮女人说自己不怕脏,乐意去做下厨做菜之类的脏活时显 出的神色。“您也许会见笑,那位画家(她说的是弗美尔)使您不能来 看我,可我从未听别人说过,他是否还活着?在巴黎能否看到他的作 品?要是能看到,我就会知道您喜欢什么,大致猜到这勤奋工作的前额 里在想什么,使人感到不断在思考的脑袋里在考虑什么,我就会对自己 说:他原来在想这个。能参与您的工作,真是梦寐以求的事!”他对自 己害怕结交新友表示歉意,并用优雅的言辞,把这种害怕称之为害怕遭 到不幸。“您害怕堕入情网?真有趣,我要的就是这个,我会用生命来 换取爱情。”她说时声音自然,确信无疑,使他为之感动。“您大概为一 个女人痛苦过。您以为其他女人都跟她一样。她对您不了解,你是出类 拔萃的人。我爱您,首先就爱这点,我清楚地感到您与众不同。”他则 对她说:“不过,我很清楚,女人是怎么回事,您一定有很多事情,很少有空。”——“我可总是无事可做!我总是有空,什么时候都能来陪 您。不管是白天黑夜,您什么时候都能来看我。您只要派人来找我,我 就会高兴地跑来。您说好吗?您要我高兴,就让我把您介绍给维尔迪兰 夫人,我每天晚上都到她家里去。您要相信!要是我能在那里和您相 会,并想到您是为了我才去那里,该有多好!”
当然,他在独自一人时,这样来回忆他们的谈话,这样来想念她, 只是在浪漫的遐想中想起其他许多女人的倩影时才想到她的身影。但是,如果因为某种情况(或者不是因为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会在过去一 直潜伏着的一种状态显现时出现,但不会对这种状态产生任何影响), 奥黛特·德·克雷西的身影成为他遐想的唯一对象,如果这些遐想一直跟 对她的回忆联系在一起,那么,她身体的缺陷就会变得毫不重要,她的 身体即使不像其他女人的身体那样符合斯万的口味也无关紧要,因为她 的身体一旦成为他钟爱的女人的身体,就将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快乐和痛 苦的身体。
我的外公正好认识这维尔迪兰一家人,这点他们现在的朋友中无人知道。但是,他已跟他所说的“小维尔迪兰”没有任何来往,并认为此人 虽拥有百万家产,却已变成生活放荡的败类。有一天,他收到斯万的来信,信中问是否能把他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我外公大声说道:“得留神!得留神!这事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斯万最终会走这条路的。那地 方真好!首先,我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因为我跟那位先生已没有联系。 其次,这事一定跟女人有关,我不想插手这种事。好吧!要是斯万跟小 维尔迪兰夫妇混在一起,我们就有好戏看了。”
由于我外公做出否定的答复,奥黛特就自己把斯万带到维尔迪兰夫妇家里。
斯万初次登门拜访的那天,维尔迪兰夫妇请来吃晚饭的客人有科塔 尔大夫和夫人,年轻的钢琴家和他的姑妈,以及他们当时宠爱的画家,出席晚会的还有其他几个信徒。
科塔尔大夫总是不能肯定他要用什么口气来回答别人的问话,不知 道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态度认真。为了以防万一,他不管自己的脸部呈 现什么表情,都要露出随机应变的短暂微笑,以进行细心观望,即使对 方说的是开玩笑的话,他也不会被说成头脑简单之徒。但是,情况可能 恰恰相反,所以他不敢在脸部露出明显的微笑,总是在笑与不笑之间犹 豫不决,使人看出他不敢提出的问题:“您说这话当真?”他不知道自己 应该在沙龙里持何种举止,也不知道应该在街上乃至在生活中持何种举止,别人看到他对行人、马车和发生的事都报以狡黠的微笑,就不会把 他说成举止不当,因为他即使举止失当,他的微笑也能证明他对此一清 二楚,证明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对于他觉得可以明确提出问题的事情,大夫都会竭力缩小他疑惑不 决的范围,并充实他的知识。
因此,他遵照远见卓识的母亲在他离开家乡时对他的谆谆教导,对他不知道的短语或专有名词决不放过一个,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对于短语,他在查考时总是不厌其烦,因为他有时猜想它们有更为 精确的含义,就想知道他经常听到别人说的那些短语的确切含义,例如 la beauté du diable(魔鬼之美,意为:女性的青春美),sang bleu(蓝血,意为:贵族血统),une vie de bâton de chaise(椅脚横档的生活, 意为:放荡不羁的生活),le quart d’heure de Rabelais(拉伯雷的一刻 钟,意为:身上没钱却该付账的时刻),être le prince des élégances(当 优雅之王,意为:穿着华丽),donner carte blanche(给予空白卡片, 意为:授予全权),être réduit à qua(哑口无言)等,并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他可以在自己的谈话里使用。如果没有短语可用,他就使用他学 到的双关语和谐音词。至于别人在他面前提到的新的人名,他只是用疑 问的口气来加以重复,他认为这样就能得到他没有明确要求做出的解释。
他自以为对一切都有分析批判能力,其实这种能力他丝毫没有。高 雅之士出于礼貌,把自己施恩之人说成有恩于己,但并不希望别人相 信。这种礼貌用在他的身上是白费力气,因为他总是按字面的意思来理 解所有的话。维尔迪兰夫人虽然对他盲目信任,最后也感到有点恼火, 不过仍觉得他十分机灵。有一次,她请他到台侧包厢里看萨拉·贝恩哈 特的演出,并非常客气地对他说:“大夫,您大驾光临,真是不胜荣 幸,因为我可以肯定,您经常听萨拉·贝恩哈特演唱,不过,我们也许 离舞台太近。”科塔尔大夫走进包厢时脸带微笑,这微笑是保持下去还 是收敛起来,要等某个权威人士对他说出这次演出是否值得一看之后才 能决定。他对她回答道:“确实,离舞台实在太近,而现在大家已对萨 拉·贝恩哈特开始感到厌倦。但是,您希望我来。对我来说,您的愿望 就是命令。能为您效犬马之劳,我万分荣幸。您心肠这么好,为了让您 高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后他补充道:“萨拉·贝恩哈特是金嗓子,对吗?报上经常有文章说,她演唱十分卖力。这话无法理解,对 吗?”他希望对方会加以评论,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您要知道,”维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过 于谦虚,把我们送给大夫的东西说得一钱不值。他是个学者,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东西的价值,只是根据我们对他说的话来判断东西的好 坏。”维尔迪兰先生回答道:“这点我不敢对你明说,但我早已发现。”到了元旦那天,维尔迪兰先生没有把一颗价值三千法郎的红宝石 送给科塔尔大夫,并说宝石不大值钱,而是花三百法郎买了一颗修复的 宝石,并暗示这样美的宝石难得一见。
当维尔迪兰夫人宣布斯万将出席晚会时,大夫用他那因惊讶而变得 粗暴的声音说道:“斯万?”他自以为时刻准备应付任何事情的发生,但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比任何人都要措手不及。他见没有人回答他,就惶惶不安地叫道:“斯万?谁是斯万?”他听到维尔迪兰夫人说话,就 突然静了下来。她说:“是奥黛特对我们说起过的那位朋友。”大夫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啊!好,好,不错。”那位画家倒是很高兴看到斯万被 带进维尔迪兰夫人的家门,因为他猜到斯万爱上了奥黛特,而他很喜欢促成这种好事。他在科塔尔大夫耳边说道:“我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促成 婚事,我已经撮合了好几对,其中也有女人之间的好事!”
奥黛特对维尔迪兰夫妇说,斯万非常smart(机灵),而他们却担心他是个“讨厌鬼”。相反,他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只是他们并不 知道,他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社交界,是留下这种印象的间接原因之一。 确实,跟从未进入社交界的聪明人相比,他具有在社交界有点经验的人 士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不会因想要进入社交界而把它说得天花乱坠,也 不会因惧怕社交界而把它说得无足轻重。他们彬彬有礼,但丝毫没有故作风雅的味道,也不会显得假装客气,就变成独具一格的优点,举手投 足自在而又优雅,他们灵活的四肢能确切地做出想要做的动作,不必由 身体的其它部分用笨拙的动作进行不合时宜的协助。社交界人士向介绍 给他的陌生青年优雅地伸出手,向介绍给他的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施 礼,是基本的动作,这种动作对斯万在社交生活中的举止产生了潜移默 化的影响,他看到社会地位比他低的人,譬如维尔迪兰夫妇及其朋友, 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热情相待,主动去接近他们,而在他们看来,一个讨厌鬼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只是在片刻之间对科塔尔大夫表示冷淡:斯 万看到大夫在他们俩说话前就对他眨眼睛,并用模棱两可的神色对他微 笑(科塔尔说这种表情的意思是“要来就来”),以为大夫在风月场中见 到过他,虽说他从未生活在花天酒地之中,很少去这种地方厮混。他觉 得这种暗示趣味低级,会使在场的奥黛特对他产生不良看法,就装出冷 若冰霜的样子。但是,他得知站在他身边的女士是科塔尔夫人,就认为 这样年轻的丈夫在妻子面前是不会去暗示此类娱乐,因此,他不再把大 夫意味深长的神色理解为他所惧怕的含义。画家立刻邀请斯万跟奥黛特 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斯万觉得此人不错。“也许他对您的接待比对我 还要热情,”维尔迪兰夫人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他会把科塔尔大夫的 肖像拿给您看(这幅肖像是她向画家订购的)。母鹿‘先生’,”她对画家 说,称母鹿为“先生”是她对画家经常开的一个玩笑,“您得记住,眼神要画得漂亮,眼角要画得精细、有趣。您知道,我要的首先是他的微笑,我要您画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妙趣横生,就用 响亮的声音重复一遍,使许多客人都能听到,她还找了个含糊其词的借 口,先把几个客人叫到跟前。斯万想跟所有的人认识,其中包括维尔迪 兰家的一个老朋友,名叫萨尼埃特,此人有档案学的渊博知识,拥有巨额家产,又出身名门,本应受人尊敬,但因腼腆、朴实、心地善良,到 处受到鄙视。他说话时,嘴里仿佛含着奶糕,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别 人感到揭示出来的不是语言的缺点,而是心灵的优点,说明他一直没有 失去童心。他说不出的那些辅音,个个是他不会说的生硬话语。斯万请 维尔迪兰夫人把他介绍给萨尼埃特先生,使她感到他把他们俩的角色颠 倒了过来。(因此,她在回答时强调了这种差别:“斯万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但是,他这样做,使萨尼埃特心 里感到暖洋洋的,不过,维尔迪兰夫妇从未对斯万说起过此事,因为萨 尼埃特使他们感到有点厌烦,所以他们不想给他介绍朋友。相反,斯万 使他们极为感动,因为他觉得应该立即要求给他介绍钢琴家的姑妈。她 像平时那样身穿黑色连衣裙,因为她觉得在任何时候穿黑衣服都好看, 而且十分高雅。她脸色特别红,每次吃完饭都是这样。她必恭必敬地对 斯万鞠了一躬,但直起身子时却神气活现。由于她没有文化,怕出法语 错误,所以在发音时故意模糊不清,心想她即使犯了个联诵错误,也因 发音不清而不会被别人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她说的话只是一连串模糊 的沙哑声,偶尔清楚地出现一些她觉得有把握的罕见词语。斯万觉得可 以在跟维尔迪兰先生谈话时对她稍加嘲笑,却令对方感到不快。
“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回答道。“我可以老实告诉您,她没有惊 人之处,但是,我可以向您担保,您跟她单独谈话时,她会讨人喜欢。”斯万急忙让步:“这点我信。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感到她‘出类 拔萃’,”他补充道,并特别强调这个形容词,“总之,这可以说是一种称赞!”维尔迪兰先生说道:“啊,我要让您大吃一惊,她写的文章妙不 可言。您是否听过她侄子演奏?弹得好极了,对吗,大夫?斯万先生, 您是否要我请他弹一首曲子?”——“那真是荣幸……”斯万正要说下去,大夫就做出嘲笑的样子,把他的话给打断了。大夫记得,在谈话中 使用夸张手法和庄重词语的做法已经过时,所以他一听到有人一本正经 地说出一个庄重的词,如刚才说的“荣幸”这个词,就立刻认为说出这个 词的人像普律多姆[182]一样,平庸而又自负。如果这个词碰巧是大夫所 说的陈词滥调,即使它十分常用,大夫也会认为这句没有说完的话滑稽可笑,并幽默地用司空见惯的词语把它说完,他以为对方想用这种词 语,可人家却连想都没有想过。
“荣幸归于法兰西。”他狡黠地大声说道,同时夸张地举起双臂。
维尔迪兰先生不禁笑了起来。
“那几位先生在笑什么?在你们这个角落里,看来是不会伤心 的。”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受罚,你们以为我快 活?”她像小孩那样气呼呼地补充道。
维尔迪兰夫人端坐在瑞典式的高凳上,凳子用冷杉木制成,上了 蜡,是一位瑞典提琴家送给她的,虽说形状像搁脚凳,跟她那些古色古 香的漂亮家具毫不相称,但还是被她保留下来。她喜欢把信徒们不时送 给她的礼物放在显眼的地方,使馈赠者来时见了高兴。她劝他们只要送 些花卉糖果就行,这些东西至少可以吃掉、丢掉,但他们就是不听,结 果她家里堆满了脚炉、坐垫、挂钟、屏风、气压计和瓷花瓶,同样的东 西有好几个,看上去杂乱无章。
她坐在这张瞭望台般的高凳上,精神十足地参加信徒们的谈话,兴 高采烈地听他们开恶作剧的玩笑,但自从她的下巴笑得脱臼之后,她就 不再哈哈大笑,而是做一个特定的手势,说明她笑出了眼泪,这样既不 吃力,也没有脱臼的危险。只要有个常客嘲笑一个讨厌鬼或一个已被打 入讨厌鬼另册的老常客,她就低叫一声,紧紧闭上她那因患角膜翳而开 始视力模糊的小鸟眼睛,并突然用双手把脸严严实实地捂住,仿佛不想 看到淫秽的场面,或想避免致命的发作,她的样子像是竭力想把笑克制 住、消灭掉,因为她如果放声大笑,就会立刻晕倒。维尔迪兰先生一直 想跟妻子一样和蔼可亲,但他真的笑起来后,很快就会喘不过来,他看 到妻子能连续不断地假笑,就只好甘拜下风,但感到极为失望。维尔迪 兰夫人沉湎于信徒们的欢乐之中,陶醉于友情、恶意中伤和随声附和。 她高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活像栖息高处的小鸟,吃了在热葡萄酒里 泡过的饼之后,高兴地流出了眼泪。
维尔迪兰先生请求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这里都是朋友,不必客 气。”),然后请年轻的艺术家钢琴演奏。
“喂,你别去烦他,他在这里,不要别人去烦他,”维尔迪兰夫人大 声说道,“我可不喜欢别人去烦他!”
“你为什么认为这是在烦他?”维尔迪兰先生说道。“斯万先生也许 没有听过我们发现的升F调奏鸣曲。就让他给我们弹那首钢琴改编曲 吧。”
“啊!不,不,别弹我的奏鸣曲!”维尔迪兰夫人叫道。“我不想象 上次那样,哭得患了鼻炎,还得了面部神经痛。谢谢这份礼物,我不想 再得一次。你们这些人真好,但大家都清楚,卧床一周的不会是你 们!”
每当钢琴家即将演奏时,都要上演这场短剧,但朋友们百看不厌, 仿佛每次演的都是新戏,这说明“老板娘”有独特的魅力,对音乐有鉴赏 力。在她身旁的那些客人做做手势,叫在远处抽烟或打牌的朋友们走到 近前,意思是说有重要事情发生,就像在德国国会开会辩论时,到了紧 要关头会有人说:“注意听,注意听。”第二天,在场的客人会使没能来 的朋友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会说,这场短剧要比平时精彩。
“那么,就这样,”维尔迪兰先生说道,“他只弹行板。”
“你说只弹行板?”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可把我弄得浑身无力 的正是这行板。老板真妙!这就像《第九》只听终乐章,《名歌 手》[183]只听序曲一样。”
但是,大夫劝维尔迪兰夫人让钢琴家演奏,不是因为他认为音乐使 她感到心烦意乱是装出来的——他知道她有忧郁症的某些症状——,而 是因为他像许多医生一样,对自己参加的社交活动极为看重,如果病人 是社交活动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这些医生就会奉劝病人暂时忘记自己的 消化不良或流行性感冒,并立刻把病情的严重性说得轻描淡写。
“这次您决不会生病,您走着瞧。”他对她说时,竭力用目光进行暗 示。“即使您病了,我们会给您治的。”
“真是这样?”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仿佛面对这种盛情厚意所展现 的前景,她只好举手投降。也许因为她老是说自己会生病,所以她有时 竟忘记这是谎话,脑子也变得像病人一般。然而,病人会感到厌烦,不 希望为了少发病而事事谨小慎微,而是希望相信,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 做他们喜欢做却常常会使他们生病的所有事情,条件是把自己托付给一 位强者,这位强者用一句话或一粒丸药就能使他们康复,而他们却不用 费吹灰之力。
这时,奥黛特走到钢琴旁边,在丝绒面料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知道,这是我的位子。”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说道。
维尔迪兰夫人看到斯万坐在椅子上,就请他站起来:
“您坐在这儿不舒服,您就坐在奥黛特旁边吧。奥黛特,您能腾出 一个位子给斯万先生坐吗?”
“博韦[184]的绒绣沙发,真漂亮!”斯万坐下来前想讨好女主人。
“啊!您欣赏我的沙发,我很高兴。”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不过 我要告诉您,要是您再想看到一张同样漂亮的沙发,您还是马上打消这 个念头。像这样的沙发,他们没有做过第二张。那些小椅子也是精品。 待一会儿您可以去看看。每个青铜雕刻都同椅子上图画的主题相符。您 要知道,您只要去看一下,就会感到一种乐趣,您保证会度过美好的时 刻。只要看看带状装饰框缘,您瞧,熊和葡萄[185]红底上的小葡萄树。 画得怎样?您倒说说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他们是绘画高手!这葡萄是不 是令人垂涎三尺?我丈夫认为我不喜欢水果,因为我吃得比他少。不, 我比你们大家都要喜欢,但我不需要把水果放到嘴里,因为我能用眼睛 来品尝。你们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去问问大夫,他会对你们说,葡萄是 我的泻药。有人用枫丹白露的森林治病,我用博韦的绒绣治病。但是, 斯万先生,您走以前要摸一下椅背上的青铜片。是不是很光滑?不,用 点力气,好好摸一下。”
“啊!如果维尔迪兰夫人要摸青铜片,我们今晚就听不成音乐 了。”画家说道。
“住口,您这个淘气鬼。实际上,”她转过身来对斯万说道,“连这 种微不足道的愉悦,也有人不让我们女人享受。但是,任何人的皮肤都 没有这样滑!当时,维尔迪兰先生为了我而吃醋——得了,要有点礼 貌,你可别说你从未吃过醋……”
“我什么也不说。喂,大夫,我请您作证:我说了什么?”
出于礼貌,斯万摸着铜片,不敢立刻放手。
“好吧,您以后再摸吧。现在让别人来摸您,摸您的耳朵。我想您 会喜欢的。让一个小青年来干这事。”
钢琴家弹完之后,斯万对他比在座的其他人都要亲热,其原因如 下:
前一年,他在一个晚会上听到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一部音乐作 品。起初,他只欣赏两种乐器发出的声音在质地上的妙处。他感到十分 快乐,但就在这时,在细声细气地进行抗拒的小提琴密集的主导音响构 成的短线下面,他突然看到钢琴的雄浑音调如波浪拍岸一般跃起,其形 状千姿百态,却浑然一体,平滑坦荡,但又互相冲撞,犹如淡紫色的波 涛,在月光下显得妩媚,又如降音后那样平静。但在某个时刻,他虽然 未能清晰地分辨其轮廓,也不能说出他喜欢之物的名称,但由于突然着 迷,他就竭力去捕获那个乐句或和弦——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在旁边经过的乐句或和弦使他的心灵更加开放,就像玫瑰的某些 香味,散发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之中,能扩张我们的鼻孔。也许是因为他 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所以他的印象才会如此模糊不清,但也许这正是 纯音乐的印象,这种印象无广度,完全别具一格,不能归结为其它类型 的印象。这类印象在一瞬间可说是sine materia(无物质的)。也许我们 在此时此刻听到的音符,已根据其音高和音量,覆盖我们眼前大小不一 的表面,勾勒出一些阿拉伯装饰图案,使我们具有宽阔或纤细、稳定或 无常的感觉。但是,音符的消失是在这些感觉在我们心里定型以前,而 感觉要定型,是为了不被其后或同时的音符已唤起的感觉所淹没。这种 印象会继续用它们的流动和“淡出”来掩盖动机,这些动机有时会从中出 来,几乎无法辨认,并立即进去和消失,只是因它们赋予的特殊愉悦才 被知晓,它们无法描述,无法回忆,无法命名,难以形容——,条件是 记忆,如同在波涛中打下牢固基础的工人,为我们造出这些转瞬即逝的 乐句的复制品,却不能让我们把它们跟其后的乐句进行比较,也不能把 它们区分开来。因此,斯万感到的美妙感觉刚刚消失,他的记忆立刻给 他提供这个感觉的副本,这副本简单而又短暂,但乐曲在继续时,他还 是朝这副本看了一眼,因此,当同样的印象突然重现时,这感觉就不再 无法捕获。他想象出它的音域、对称组合、书写法和表现价值;他面前 之物不再是纯音乐,而是图画、建筑和思想,能帮助他想起音乐。这一 次,他清楚地认出一个乐句,这乐句在片刻之中上升到声波之上。它立 刻赋予他特殊的快感;这快感他在听到它之前从未想到,他感到除此之 外,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得到这种快感,于是,他对它产生的感觉,犹 如一种陌生的爱。
这乐句以缓慢的节奏,领他到这儿,然后又领到那儿和别的地方, 引向一种难以理解和确实存在的高尚幸福。她到达了某一点,他正准备 从那里随她而去,她却在短暂的全休止之后,突然改变方向,以一种更加迅速、细微、忧郁、连续不断和温柔的新旋律进行,把他带向陌生的前景。然后,她消失了。他热切地希望能第三次见到她。她果然再次出 现,但并没有对他说得更加清楚,连使他产生的快感也不如刚才多。但 他回到家里,觉得自己需要她:他就像这样的人,偶然看到一个过路女 子,刚刚在他生活中树立一种美的新形象,这种新的美使他自己的感觉 具有更大的价值,可他却并不知道,他是否能再次见到这个女人,这女人他已爱上,却连姓名也不知道。
这种对一个乐句的爱,仿佛能在顷刻间使斯万焕发一种青春。长期 以来,他一直不想把自己的生活用于实现一个理想的目标,而只是在生 活中追求日常的乐趣,他虽说从未对自己明确说出,却一直认为这种情 况他至死不变;而且,他由于不再感到思想中有崇高的想法,就不再相 信它们的存在,却也无法对它们全盘否定。因此,他养成了习惯,躲避 在无关紧要的想法之中,因为这种想法能使他把事物的实质搁置一边。 他并不扪心自问,是否最好不去社交界,而是确信无疑地知道,他如果 接到邀请,就应该前往社交界,如果他不去拜访,也应该在其后把名片 送去;同样,他在谈话时尽量做到,决不对事物发表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是提供本身有某种价值的具体细节,这样他就可以留一手。他能够极 其确切地说出一种烹饪法,说出一位画家的生卒日期及其全部作品的标 题。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进行评论,对一件作品或一种人生观发表意 见,但用嘲讽的口吻说出,仿佛他并非完全同意自己说的话。某些体弱 多病之人,到了一个地方,采用不同的饮食制度,或者有时自发、神秘 地出现器质性变化,就会突然觉得自己的病情大有好转,感到从未有过 的希望,并开始考虑晚年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同样,斯万 在回忆他听到的这个乐句时,从他为找到这个乐句而请人演奏的奏鸣曲 里,发现他自身中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现实,这种现实他已不再相信, 但由于音乐对他这颗干涸的心有一种选择性治疗作用,所以他感到自己 重新有了愿望,甚至有了力量,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这种现实。但 是,他无法知道他听到的是谁的作品,不能将它拥有,最后就把它给忘 了。他在那个星期遇到几个跟他一起参加过那天晚会的客人,就对他们 询问;但好几个人是在乐曲演奏完后才到的,或是在演奏前就已离开; 有几个在演奏时在场,却到另一个大厅里去说话了,还有些人虽然在 听,但却跟没有听到的人相差无几。至于两位主人,他们知道这是一部 新作,是他们聘用的艺术家们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这些艺术家已去巡回 演出,所以斯万无法知道更多的情况。斯万有一些朋友是音乐家,但 是,他虽然能回忆起这乐句使他感到的无法表达的特殊愉悦,虽然能在 眼前看到它勾勒的曲式,却无法把它唱给他们听。后来,他就不再去想 它了。
然而,年轻的钢琴家在维尔迪兰夫人家刚演奏了几分钟,他就突然 在一个持续了两个节拍的高音后面,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这长音下面出 来,越来越近,这长音犹如拉起的一道音幕,用来掩盖它孵化的秘密, 他认出了自己喜爱的轻盈、芳香的乐句,只见她神秘莫测,悠悠作响, 清晰可辨。她与众不同,具有独特的魅力,这魅力其它乐句都无法替 代,对斯万来说,这就像他在一个气氛友好的客厅里遇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他曾在街上欣赏过,并以为无缘再次见面,感到十分失望。最 后,她迅速离去,在她散发的香味中留下踪迹,并把微笑留在斯万脸 上。但现在,他可以询问这陌生女郎的芳名(有人告诉他,这是樊特伊 的《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的行板),他抓住了她,可以在家里的任何 时候拥有她,并设法了解她的言语和秘密。
因此,钢琴家弹完之后,斯万立刻走上前去,向他表示感谢,其热 情使维尔迪兰夫人十分高兴。
“他弹得多么迷人,是吗?”她对斯万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对 他的奏鸣曲理解得相当透彻,是吗?您不会想到钢琴能达到这种境界。 我可以说,什么乐声都有,就是没有钢琴声。这次我听到这乐声,就觉 得听到的是一个管弦乐队的演奏。甚至比管弦乐队演奏的还要好听,还 要完美。”
年轻的钢琴家鞠了一躬,并面带微笑,字字强调地说出下面的话, 仿佛妙语连篇。
“你们对我,非常涵容。”他说道。
维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来,给他端一杯橘子水来,他完全应该 得到这样的奖赏。”这时,斯万在对奥黛特讲述,他如何爱上这个小乐 句。维尔迪兰夫人在稍远处说:“啊!奥黛特,我觉得有人在对您说有 趣的事情。”奥黛特听了答道:“是的,非常有趣。”斯万觉得她的直爽 令人赞赏。然后,斯万想了解樊特伊的情况,了解他的作品,他这首奏 鸣曲是在他生活的哪个时期创作的,了解他当时认为这小乐句有什么含 义,斯万特别想知道的是这最后一点。
但是,这些人虽说公开表示欣赏这位音乐家(斯万说他的奏鸣曲确 实美,维尔迪兰夫人就大声说道:“我有点同意您的话:美!但我们不 能说自己不知道樊特伊的奏鸣曲,我们没有权利不知道。”画家补充 道:“啊!这真是一件好东西,是吗?这不是什么‘珍贵’、‘通俗’的东 西,是吗?而是为了给艺术家们留下强烈的印象。”),却好像从未给 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他们无法回答。
对自己喜爱的乐句,斯万发表了一两点独特见解,对此,维尔迪兰 夫人回答道:
“瞧,这很有趣,我可从未注意过;我会对您说,我不大喜欢吹毛 求疵,不大喜欢迷上鸡毛蒜皮的事;在这里,大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钻 牛角尖的事上,这可不是我们家的作风。”说到这里,科塔尔大夫极其 赞赏地望着她,热情而又认真地听着她口若悬河地说出这些成语。另 外,他和科塔尔夫人有着某些老百姓的理智,不愿对音乐发表意见或装 出欣赏的样子,因为他们回到家里,就会相互承认,他们对音乐一窍不 通,也看不懂“母鹿先生”的画。公众对于大自然的魅力、优美和形状的 理解,只是根据他们从一种慢慢领会的公式化艺术作品中吸取的东西, 而一位有创见的艺术家,首先要抛弃的正是这种公式化作品,因此,科 塔尔先生和夫人,即公众在这方面的代表,在樊特伊的奏鸣曲中和画家 的肖像画中,都无法找到他们心目中音乐的悦耳和绘画之美。在钢琴家 演奏奏鸣曲时,他们觉得他只是在钢琴上随意弹出几个音符,而根据他 们习惯的曲式,这些音符是无法连在一起的,他们还感到画家随意把一 些颜色涂抹在画布上。一旦他们在画布上辨认出一种形状,他们就觉得 这形状累赘、俗气(就是说缺乏一种画派的优雅,他们就是用这种画派 的标准来观察街上的行人),不真实,仿佛母鹿先生不知道人的肩膀是 什么样子,不知道女人不会有淡紫色头发。
这时,信徒都已散开,大夫觉得这是个不可错失的良机,他见维尔 迪兰夫人在对樊特伊的奏鸣曲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像初学游泳者那样, 跳到水里去学游泳,但选择一个没有很多人会看到他的时候,这时突然 下定决心,大声说道: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位di primo cartello(一流的)音乐 家!”
斯万只了解到,樊特伊奏鸣曲在最近问世,在一个十分前卫的流派 中反响强烈,但公众对此一无所知。
“我有个熟人,姓樊特伊。”斯万说道,他想到了我外婆的两个妹妹 的钢琴教师。
“也许是他。”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
“哦!不。”斯万笑着回答道。“如果您见到他两分钟的时间,您就 不会提出问题。”
“但提出问题不就是解决问题?”大夫说道。
“这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斯万接着说道,“这就相当凄惨,不 过,一个天才可能是一个老傻瓜的堂弟。如果真是这样,只要老傻瓜肯 把我介绍给这奏鸣曲的作者,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任何折磨:首先是常去 看望老傻瓜的这种折磨,这应该很不舒服。”
画家知道,樊特伊这时病得很重,知道波坦大夫[186]担心无法救他 一命。
“怎么,”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竟还有人要波坦看病!”
“啊!维尔迪兰夫人,”科塔尔用故作风雅的口吻说道,“您忘了, 您是在说我的一位同行,而我则应该说是我的一位老师。”
画家曾听说樊特伊可能患精神错乱症。他肯定地说,这点可以在他 奏鸣曲的某些段落中发现。斯万并不认为这看法荒谬,但却因此而感到 不安;因为一部纯音乐作品并不包含任何逻辑关系,逻辑关系在言语中 的错乱说明精神错乱,而公众的精神错乱,在他看来跟一条母狗、一匹马的精神错乱一样神秘,而这两种动物的精神错乱却能够看出。
“您不要用您的那些老师来烦我,您知道的东西比他多十倍。”维尔 迪兰夫人对科塔尔大夫回答道,说话的口气表明,她敢于提出自己的意 见,敢于顶撞跟她意见相左的人们。“您至少不会让自己的病人去死!”
“但是,夫人,他是科学院院士。”大夫用嘲讽的口吻回答道。“要 是一个病人情愿死在一位医学界泰斗之手……要是能说‘给我看病的是 波坦’,那就更加光彩。”
“啊!这更加光彩?”维尔迪兰夫人说道。“那么,现在生病光彩? 这点我倒不知道……您真会逗我乐!”她用双手捂住脸,突然大声说 道。“我真像傻乎乎的动物,在进行严肃的讨论,却没有发现,您已经 在玩笑之中把我骗到了树上。”
至于维尔迪兰先生,他觉得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就要哈哈大笑,实 在是有点累,就抽了一口烟斗,并伤心地在想,他在殷勤待客方面,确 实无法赶上自己的妻子。
“您知道,我们觉得您的朋友非常讨人喜欢。”维尔迪兰夫人见奥黛 特跟她道晚安,就对她说道。“他朴实、可爱;您要是有这样的朋友要 给我们介绍,就尽管把他们带来。”
维尔迪兰先生指出,斯万对钢琴家的姑妈不大喜欢。
“他这个人感到有点儿不自在,”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不过您不 能指望他第一次来就跟我们家唱一个调儿,就像科塔尔一样,科塔尔是 我们小圈子里的一员,已经有好几年了。第一次没关系,先熟悉一下, 还是必要的。奥黛特,我们已经说好,他明天到夏特莱剧院同我们相 聚。您是不是去接他?”
“不,他不要。”
“啊!那就随您的便。但愿他不要在最后一刻变卦!”
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他从未变卦过。他总是去同他们 相聚,不管在什么地方,有几次是在郊区的饭馆,去那里的顾客还很 少,因为还不到旺季,去得更多的是剧院,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很喜欢看 戏;有一天,她在家里当着他的面说,在戏剧首演和盛大晚会时,他们 要是有一张特别通行证就方便多了,在甘必大[187]葬礼那天,他们因为 没有这种通行证,所以很不方便;斯万从不谈起他那些赫赫有名的朋 友,而只谈名气不大的朋友,他觉得连后一类朋友也要隐瞒,就显得不 够光明正大,而在圣日耳曼区,他总是把政界朋友列为此类,这时他回 答道:
“我答应替您办理此事,这特别通行证,您会在《达尼舍夫一 家》[188]重新上演时拿到,明天我正好要跟巴黎警察局长一起在爱丽舍 宫共进午餐。”
“怎么,在爱丽舍宫?”科塔尔大夫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是的,在格雷维[189]先生那里。”斯万回答道。他对自己的话给人 留下的印象感到有点尴尬。
画家开玩笑地对大夫说道:[190]
“您经常这样大惊小怪?”
通常,一旦别人做出解释,科塔尔就说“啊!好,好,这很好”,并 不再显出丝毫的激动。[191]
但这次,斯万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使他像往常那样平静下来,而 是使他惊讶到了极点:这个人与他共进晚餐,既无一官半职,又无任何 名气,却跟国家元首经常来往。
“怎么,是格雷维先生?您认识格雷维先生?”他对斯万问道,显出 惊愕和怀疑的神色,就像巴黎的一个保安警察,听到一个陌生人对他说 要见共和国总统,知道“他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报上是这样说的), 就肯定地对这个疯子说,他会立即受到接见,并把他带到拘留所的专门 医务室。
“我认识,但不熟,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说是威尔士亲 王),另外,他请客也很随便,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些午餐一点也 不有趣,吃得也非常简单,饭桌上从不超过八人。”斯万回答说。关于 跟总统交往,他尽量不提在对方看来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科塔尔对斯万的话信以为真,在格雷维先生的邀请无关紧要这个问 题上,同意了他的看法,认为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十分平常。从此之 后,他对斯万或其他人常去爱丽舍宫不再感到惊讶,甚至还对斯万有点 同情,认为他不该去参加被邀请者自己也认为索然寡味的午餐。
“啊!好,好,很好。”他说道,那口气活像海关职员,刚才还对你 有怀疑,但在你做出解释之后,就给你盖章放行,而没有打开你的行 李。
“啊!我相信您的话,那些午餐不会有趣,您去参加,真是难 得。”维尔迪兰夫人说道。在她看来,共和国总统是个特别可怕的讨厌 鬼,因为他拥有诱惑和强制的手段,这些手段用于她的信徒,可能会使 他们把她抛弃。“据说他耳朵聋得厉害,吃饭用手拿着吃。”
“确实,您去那儿不会感到非常有趣。”大夫不无同情地说道。他想 起饭桌上只有八人,就急忙问道:“那是密友的午餐?”问时与其说怀有 看热闹者的好奇,不如说带有语言学家的热情。
但是,共和国总统在他眼里的威望,最终战胜了斯万的谦虚恭谨和 维尔迪兰夫人的存心不良,所以每次晚餐时,科塔尔都要兴致勃勃地 问:“今晚我们能否见到斯万?他跟格雷维先生有私人交往。这就是人 们所说的绅士,是吗?”他甚至把一张牙科展览会的请帖送给他。
“您可以带别人进去,但带的狗进不去。您知道,我说这话,是因 为我有一些朋友不知道这个规定,因此遇到了麻烦。”
至于维尔迪兰先生,他见斯万有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以前从未提 起过,现在说了出来,他发现这对他妻子产生了不良印象。
要是外面没有安排活动,斯万就到维尔迪兰夫妇家里跟小核心成员 相聚,但他只是晚上才来,而且几乎从不答应去吃晚饭,虽然奥黛特一 直要他去。
“您要是喜欢,我可以单独陪您吃晚饭。”她对他说道。
“那维尔迪兰夫人呢?”
“哦!这非常简单。我只要跟她说,我的连衣裙没做好,或者说我 的双轮马车来得晚了。这事总有办法解决。”
但是,斯万心里在想,如果他(因只同意在晚饭后跟她见面而)向奥黛特表明,他更喜欢的是其它一些乐趣,而不是跟她待在一起,那 么,她对他的兴趣就会长久不变。另外,他喜欢奥黛特的美貌,远不如 喜欢一个水灵、丰满、宛如玫瑰的小女工,他喜欢跟小女工一起度过夜 晚降临时的时光,因为他肯定能在其后见到奥黛特。由于同样的原因, 他一直不让奥黛特来接他一起去维尔迪兰家。那小女工在他家附近的一 个街角等他,他的马车夫知道这街角,她就上车坐在斯万身旁,让他抱 在怀里,直至马车在维尔迪兰家门口停下。他进去后,维尔迪兰夫人指 着他上午送去的玫瑰对他说“我要骂您”,并给他指了指奥黛特旁边的座 位,钢琴家就为他们俩演奏樊特伊的小乐句,这乐句如同他们爱情的国 歌。他先弹小提琴的震音持续部分,在几个小节中只听到震音,它们占 据首要地位,然后,它们仿佛突然离开,并像彼得·德·霍赫[192]的画中 那样,半开的门,门框狭窄,就像在深处一般,而在远处,小乐句出现 时呈现另一种色彩,处于中间的柔和光线之中,它翩翩起舞,有牧歌风 味,插入其中,犹如插曲,属于另一种世界。它经过时,褶裥[193]简单 而又不朽,到处赠送优雅的装饰,一直带有不可言喻的微笑;但斯万却 觉得,现在其中已无魅力可言。它仿佛知道这幸福的虚幻,而它指出了 这幸福的道路。它在轻盈的优雅之中有着某种既成事实的感觉,犹如遗 憾之后出现的冷漠,但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对这乐句不是看其本身 ——即在音乐家看来它能表达的意思,而音乐家在写这乐句之时,并不 知道他和奥黛特的存在,也不知道几百年后的听众觉得它能表达什么意 思——,而是把它看做他们爱情的一种保证、一种纪念,连维尔迪兰夫 妇和年轻的钢琴家听了也会想起奥黛特,同时也想起了他;因此,虽然 奥黛特曾一时心血来潮,请求他这样做,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即请一位艺术家来演奏这部奏鸣曲的全曲,所以他仍然只知道奏鸣曲中的 这一段。“您干吗要知道其它部分?”奥黛特对他说道。“这可是我们的 那段。”而在它经过时,它离得如此之近,却又极其遥远,想到它在对 他们倾诉,却又不认识他们,他心里感到痛苦,并几乎因它有一种含义 和一种固定的内在美而感到遗憾,这种美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就像别 人赠送的首饰或钟爱的女子所写的书信,我们会抱怨宝石的水色或书信 的言词,觉得它们其实并非完全适合短暂的恋爱和特定的情人。
时常有这种情况,他在去维尔迪兰家之前,跟年轻的女工待在一起 的时间过长,所以钢琴家刚弹完小乐句,斯万就发现奥黛特回家的时间 即将到来。他把她送到她小公馆门口,她公馆位于拉佩鲁兹街,是在凯 旋门后面。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要求得到她的所有厚待,就牺牲 对他来说并非十分重要的乐趣,即早一点看到她,同她一起去维尔迪兰 家,但保留同她一起回家的权利,她会因此而对他感谢,他也对此更加 看重,因为这样一来,他觉得无人会看到她,无人会夹在他们中间,即 使在他离开她之后,也无人会阻止她仍在思想中跟他待在一起。
因此,她回家乘坐斯万的马车;有一天晚上,她下了车,他跟她 说“明天见”,她立即跑到屋前的小花园里,急忙摘下最后一朵菊花,在 他的车离开之前把花送给了他。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把这花放在嘴上 吻,几天之后,菊花凋谢,他把花珍藏在写字台里。
但是,他从未踏进她的家门。只有在两天下午,他去参加她十分看 重的活动:“喝茶”。这些短小的街道(几乎都是一幢幢毗连的的私宅, 偶然有一家阴暗的店铺打破这单调的布局,这是历史的证明和陈旧的遗 迹,这些街区以前声名狼藉)僻静、无人,雪还残留在园内枝上,显出 冬季的不拘形迹,景色近于自然,这些都使他进门后感到的温暖和看到 的花卉变得更加神秘。
奥黛特的卧室,是在地面加高的底楼左侧,卧室通到楼上的客厅和 小客厅,楼梯两边的墙壁漆成深色,上面挂着东方挂毯、土耳其念珠饰 和一盏用丝线吊着的日本大灯笼(但点的是煤气,这样,客人们仍可享 受到西方文明最起码的舒适)。两个客厅前有个狭窄的前厅,墙上装有 花园里那种格子架,但漆成金色,上面摆着一只长度相同的长方形木 箱,木箱里像暖房中那样,种着一排大菊花,这菊花在当时还十分罕 见,但同园艺家在后来培植成功的菊花相比,却相差甚远。去年开始盛 行种菊花的时尚,斯万看不大惯,但这次他却高兴地看到,在这半明半 暗的房间里,映照出淡红、橘黄和白色的道道条纹,因为在阴沉的日子 里,只有转瞬即逝的星星发出芳香的亮光。奥黛特接待他时,身穿粉红 色便袍,裸露着脖子和手臂。她请他坐在她旁边,坐在一个神秘莫测的 隐蔽之处,这种隐蔽处在客厅里比比皆是,设在凹陷之处,有种在中国 花盆的套盆里的一棵棵大棕榈树或一个个屏风遮挡,屏风上挂有照片、 丝带花结和扇子。她对他说:“您这样坐不舒服,您等一下,我来给您 搞好。”然后,她面带得意的微笑,仿佛想出了独一无二的发明创造, 把日本的真丝面料软垫枕在斯万的脑后和放在其脚下,她揉捏着软垫, 仿佛对这值钱的东西毫不吝惜,对其价值漠不关心。这时,贴身男仆走 了进来,接二连三地把一盏盏灯拿来,这些灯几乎全都放在中国瓷花瓶 里,有的单独点,有的成双点,摆在各种家具上面,如同在祭坛之上, 在这冬天黄昏时分,天色几乎全黑,这些灯却再现落日景象,而且持续 时间更长,粉红色更加鲜艳,也更有人情味——也许还会使街上的一个 情人遐想联翩,他停下脚步,是因为看到室内有个神秘人物,重新亮起 的窗玻璃,既显示他的存在,又将他遮盖——,她用眼角严密监视男 仆,以了解他是否把灯放在固定位置。她认为,只要有一盏灯放错地 方,她客厅里的整体效果就全被破坏,她的肖像画放在衬有长毛绒织物 的倾斜画架上,也会光照不佳。因此,她热切地注视着这粗人的一举一 动,并立即对他训斥,因为他经过时离两个花架过近,这两个花架她总 是亲自擦拭,因为她怕仆人把它们弄坏,这时就走到近旁,看看是否有 损坏的地方。她认为她的中国小摆设件件都有“好玩的”形状,兰花也是 如此,卡特利兰尤其如此,这两种花跟菊花一样,是她最喜欢的花,因 为这三种花有一大优点,那就是不像花,而像用真丝、绸缎制成。“那 朵花像是从我大衣的衬里上剪下来的。”她指着一朵兰花对斯万说道, 语调中带有对这如此“优雅的”花卉的敬意,这花是大自然赐给她的意想 不到的漂亮姐妹,在生物进化系统中离她如此遥远,却又十分高雅,与 许多女人相比,它更值得她在自己的客厅里为它留有一席之地。她一一 指给他看的有:口吐火舌的狮头龙尾怪物,装饰着一只瓷花瓶或绣在一 幅屏风之上,一束兰花的花冠,嵌有红宝石眼睛的银制单峰驼,摆在壁 炉上面,旁边放着一只玉蟾蜍,她时而装出害怕这些怪兽脸上的凶相, 时而假装嘲笑它们的滑稽模样,时而假装因花卉不知羞耻[194]而脸红, 并装出因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去亲吻她称为“亲爱的”单峰驼和蟾蜍。这种 装腔作势,跟她的某种虔信形成鲜明对照,特别是她对拉盖圣母院[195] 的虔信,她以前住在尼斯,这圣母院曾治好她一种致命的疾病,因此她 总是随身带着圣母院的金圣牌,并认为这圣牌神力无边。奥黛特给斯万 端上“他的”茶,并问他:“加柠檬还是牛奶?”见他回答“牛奶”,她就笑 着对他说:“一点儿!”听到他说好喝,她就说:“您看,我知道您的口 味。”确实,斯万跟她一样,觉得这茶是珍贵之物,而爱情又如此需要 在一些乐趣中得到证实,得到能长期持续的保证——反过来说,这种乐 趣如没有爱情,就不能成其为乐趣,并同爱情一起消失——,所以他在 七点钟离开她,回家去更衣时,他在乘坐马车的途中,一直无法抑制这 下午给他带来的快乐,心里不断在想:“能有这样一个女子,可以在她 家里喝到这十分难得的好茶,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一小时后,他收 到奥黛特的一封短信,立刻认出这种大字体,看到装出英国人那样写字 的工整,虽说字写得并不整齐,却非要显得工工整整,在对她并无好感 的人看来,这些字也许可以说明写字者思想混乱,教育不良,缺乏诚意 和意志。斯万把他的烟盒忘记在奥黛特家里。“您为何不把您的心也忘 在这儿?要真是这样,我决不会让您将它收回。”
他对她的第二次拜访,也许更为重要。那天他去她家时,就像他每 次将要见到她时那样,他事先在脑中想出她的模样;他要觉得她的脸好 看,就必须只看到她淡红、鲜艳的颧颊,而不去看她那常常是暗淡无 光、有时还有小红点的黄色面颊,这面颊使他感到难受,如同一种证 明,即证明理想无法实现,幸福平庸无奇。他给她带去她想看的一幅版 画。她身体有点不适,接待他时穿着淡紫色中国双绉便袍,遮盖胸口的 面料如同外套,上面绣满花纹。她站在他身边,让她那散开的头发在面 颊上滑动,一条腿弯曲得有点像舞姿,使她能毫不费力地俯下身子,低 头用她的大眼睛观看版画,她在不兴奋时,眼睛显得十分疲倦、忧郁; 她使斯万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像叶忒罗[196]的女儿西坡拉,西坡拉的画 像可在西斯廷礼拜堂[197]的一幅壁画上看到。斯万一直有一种特殊的爱 好,即喜欢在大师们的绘画中,不仅找到我们周围现实的一般特点,而 且找到看来是非同寻常的特点,即我们熟悉的那些脸上具有个性的特 点: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雕塑的威尼斯督治洛雷达诺的胸像[198]上, 发现高颧颊和斜眉毛跟他的马车夫雷米极为相像,在吉兰达约[199]的画 上看到帕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200]的一幅肖像画上,看到杜·布 尔邦大夫肥胖的面颊上初生的颊髯、钩状的鼻子、锐利的目光和充血的 眼睑。也许他总是因自己把生活局限于社交生活和清谈而感到自责,所 以他认为大艺术家们给了他原谅自己的一种借口,因为他们也愉快地端 详过这样的脸,并把它们移入自己的作品,这一张张脸是他们作品的现 实性和生命力的特殊证明,使作品具有一种现代风味;也许是社交界人 士百无聊赖的影响,使他感到需要在一件古代作品中找到一些当今的人 物,这些人物在古代来看是未卜先知,却使古画青春长驻。也许恰恰相 反,他已经拥有艺术家的气质,因此,他在一幅古代肖像和它并未表现 的一个原型的相像之中,看到个人特点的转移,看到它们具有更加普遍 的意义,并因此而感到愉悦。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他一段时间以来已 积累大量印象,虽说这些印象主要来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也增加了他 对绘画的兴趣,所以他这时觉得,奥黛特跟山德罗·迪·马里亚诺笔下的 西坡拉相像,就感到更大的乐趣,并将对他产生持续的影响,而这个山 德罗·迪·马里亚诺,现在大家更喜欢用他那通俗的外号波堤切利[201]来 称呼,因为这外号使人想起的,不是画家的真实作品,而是他作品中散 发出来的庸俗、错误的想法。他评价奥黛特的脸,不再根据她面颊上的 优缺点及其肉质的柔软程度,因为他认为如果他有一天敢抱吻她,在他嘴唇触及她面颊时就能感知,而是把她的脸看成一组精美的线条,他的目光将线条拉出,绕成曲线,把颈背的节奏跟头发的流畅及眼皮的弯曲 连接起来,形成她的一幅肖像,使她的特点变得一目了然。
他看着她,只见那幅壁画的一个部分在她脸上和身上显现出来,从 此之后,当他待在奥黛特身边,或只是想念她一人之时,他总是想在她 脸上和身上再次看到壁画的这个部分,虽然他喜欢佛罗伦萨的这幅杰 作,只是因为这杰作在她身上重现,但这种相像仍赋予她一种美,使她 变得更加珍贵。斯万责怪自己,没能一眼看出一个会使伟大的山德罗感 到妩媚可爱的女子的价值,但又感到庆幸,那就是他看到奥黛特时感到 的乐趣,在他的美学观中找到了理由。他心里在想,他把思念奥黛特跟他追求幸福的梦想联系在一起,并不是他在此之前一直认为并不完美的 一种权宜之计,因为她在他思想中具有他最高雅的艺术品味。他没有想 到的是,奥黛特并不能因此而成为符合他欲望的女子,因为他的欲望总 是跟他的美学爱好背道而驰。“佛罗伦萨画家的作品”这几个字,对斯万起了很大作用。它们作为标题,使他能把奥黛特的形象带进一个梦幻世 界,而在此之前,她一直未能进入这世界,她现在进入其中,浑身散发 出高雅的气度。他以前对这个女子纯粹是从肉体的角度来看,对她的脸部、身体和整体美不断提出新的质疑,因此他的爱情就变得淡薄,现在 他以一种确定无疑的美学原则作为评价的基础,这些怀疑就随之消除, 他的爱情则得到肯定;另外,接吻和肉体占有虽说看起来十分自然,但如果委身于他的肉体并不完美,这两件事也会显得索然寡味,而现在这 接吻和占有表示对博物馆一件藏品的喜爱,所以在他看来有着超自然的 神奇感觉,并且妙不可言。
他感到后悔,不该在几个月里只去看望奥黛特,但同时又想,他把 许多时间花在一件无价的杰作上,也是合乎情理,只是这杰作现在用另 一种特别有趣的材料制成,可说是凤毛麟角,他观赏时,有时用艺术家 的谦卑、高洁和无私,有时用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淫荡。
他在书桌上放置叶忒罗女儿的画像的一张复制品,权当奥黛特的照 片。他欣赏着她那双大眼睛,那张能让人猜到皮肤并非完美无瑕的细嫩 的脸,那显出倦容的面颊上美妙的环形鬈发,他把自己在此之前认为从 美学观点来看是美的东西,置于一个活的女人身上,将其化为肉体上的 优点,并高兴地看到,在一个他将会占有的女人身上,汇集了所有这些 优点。这种模糊的好感,使我们喜欢我们观看的一幅杰作,现在他认识 了叶忒罗的女儿的肉体原型,这种好感就变成一种欲望,并从此取代奥 黛特的肉体在开始时并未激起的欲望。他久久地观赏波堤切利的这幅作 品之后,想到他自己的“波堤切利作品”,觉得她比画更美,他把西坡拉 的照片拿到身边,觉得如同把奥黛特抱在怀里。
然而,他要设法预防的不仅是奥黛特的厌倦,有时还有他自己的厌 倦;他觉得自从奥黛特见到他易如反掌之后,她仿佛没什么要紧的话要 跟他说,他担心的是,他们现在在一起时她那种无关紧要、单调乏味、 仿佛已最终确定的态度,会在她想对他表露爱情的那天,完全消除他心 中所希望的浪漫,而只有这种浪漫的希望,才使他产生并保持其爱情。 他要让奥黛特过于僵化的思想面貌有所改变,因为他担心会对此感到厌 倦,为此,他突然给她写信,信里充满假装的失望和愤慨,并在晚饭前 派人把信送去。他知道她会感到害怕,立即给他回信,他希望她在担心 会失去他的紧张情绪下,会突然想出她从未对他说过的话;——确实, 他使用这种方法,收到过她写给他的那几封最为温柔的信,其中一封她 是在中午从“金屋” [202]派人送来的(那天正是巴黎-穆尔西亚日,是为救 济穆尔西亚[203]水灾灾民而设),信的开头如下:“我的朋友,我的手颤 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无法写字。”他把这封信放在抽屉里,跟干枯的菊 花放在一起。要是她没有时间给他写信,那么,他一到维尔迪兰夫妇家 里,她就会急忙走到他跟前,并对他说:“我有话要对您说。”他则会好 奇地在她脸上和话里看出和听出,她在此之前没有对他说过的知心话。
只要走近维尔迪兰夫妇家,他看到百叶窗从不关上的一扇扇大窗里灯火通明,心里就开始激动,因为他想到那妩媚的女子,想到即将在金 色灯光中看到她那鲜花盛开般的倩影。有时,客人们的身影被灯光映照 出来,又细又黑,就像银幕上那样,犹如半透明灯罩的一些罩面上绘制 的小幅版画,而在其它罩面上则是一片光明。他设法认出奥黛特的身 影。他到了那里,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发出愉悦的光芒,维尔迪兰先生见 了就对画家说:“我觉得这下可要热闹了。”确实,奥黛特在场,使斯万 感到这屋里增加了一样东西,而在他受到接待的那些屋子里都没有这样 东西:这是一种感觉器官,一种神经网,分布在各个房间,不断刺激着 他的心脏。
这样,小“宗派”这个社会组织,自动为斯万安排每天与奥黛特的约 会,并允许他在见到她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装出不想再见到她的 样子,这不会使他冒巨大风险,因为他虽然在白天给她写了信,晚上仍 会跟她见面,然后把她送到家里。
但有一次,他对非得要跟她一起回家感到郁郁不乐,就把年轻的女 工一直带到林园[204],以推迟去维尔迪兰夫妇家的时间,所以他到他们 家时已经很晚,奥黛特以为他不会来了,就独自走了。斯万见她已不在 客厅,觉得心里难受;他失去了一种乐趣,感到惶惶不安,这时他才首 次对这种乐趣进行衡量,而在此以前,他一直确信能随时得到这种乐 趣,这确信使我们低估甚至完全看不到各种乐趣的价值。 “他发现她不在这儿,脸也拉长了,你看到了吗?”维尔迪兰先生对 妻子说道。“我觉得他可以说爱上她了!” “他拉长了脸?”科塔尔大夫唐突地问道。他刚才去看一个病人,现 在回来找妻子,所以不知道他们在说谁。 “怎么?您没有在门口遇到斯万家的帅哥……” “没有。斯万先生来了?” “哦!才来了一会儿工夫。我们看到的斯万烦躁不安,十分激动。 您要知道,奥黛特已经走了。” “您的意思是说,她现在和他不分彼此,让他看到情有所钟之时已 经到来。[205]”他说时谨慎地体会着这些成语的意思。 “不,完全不是,这话我们之间说说,我觉得她完全错了,行事像 个大傻瓜,实际上也是如此。” “嗒,嗒,嗒,”维尔迪兰先生说道,“你怎么知道完全不是呢?我 们又没去看过,是吗?” “对我,她会说的。”维尔迪兰夫人自豪地说道。“我要对您说,她 的事,那怕是鸡毛蒜皮,她都会告诉我!”她现在没有情人,我就对她 说,她应该跟他发生关系。她说她不能这样,说她已对他很有感情,但 他对她腼腆,说这样一来她也胆怯起来,还说她爱他不是以这种方式, 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担心她对他的感情会失去新鲜感,您还说我不 知道?不过,他正是她需要的男人。” “对不起,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维尔迪兰先生说道,“我对这位 先生有点看不顺眼;我觉得他拿架子。” 维尔迪兰夫人一动不动,神情呆板,仿佛变成一尊塑像,她装出这 种神态,可以使她显出没有听到“拿架子”这三个令人难堪的字,而这三 个字仿佛意味着有人可以对他们“拿架子”,就是说此人“比他们强”。 “不过,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并不认为是因为这位先生觉得她 贞洁。”维尔迪兰先生嘲讽地说道。“总之,什么也说不准,因为他像是 觉得她聪明。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到,他在那天晚上对她谈的关于樊特伊 奏鸣曲的话;我对奥黛特是由衷的喜欢,但有谁要对她讲美学理论,那 就准是个大傻瓜!” “喂,您可别说奥黛特的坏话。”维尔迪兰夫人耍孩子气地说 道。“她妩媚可爱。” “但这对她妩媚可爱并无妨害;我们不是说她坏话,而是说她既不 贞洁也不聪明。其实,”他对画家说道,“您真的对她的贞洁这么在乎? 她也许没什么妩媚可爱,谁知道呢?” 在楼梯平台上,斯万被膳食总管找到,斯万来时,他不在那儿,奥 黛特临走前请他转告——这已是一小时以前的事了——,如果斯万来就 告诉他,说她在回家前可能要去普雷沃咖啡馆喝一杯巧克力饮料。斯万 就乘车前往普雷沃咖啡馆[206],但马车每走一步,都会被别的马车或穿 马路的行人挡住去路,这些讨厌的障碍,他真想将其一一撞倒,但这样 一来,警察要作笔录,花的时间比等行人过去的时间更长。他计算自己 花的时间,每分钟都要加上几秒钟,以便能确定时间不是过得太快,这 样他就觉得,尽快到达后尚能找到奥黛特的机会,比实际的机会更大。 一时间,斯万犹如发烧的病人,刚刚醒来,知道他反复看到却又真假难 辨的梦境是虚幻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梦境奇特,自从有人在维尔迪兰 家对他说奥黛特已经离开之后,这种想法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他还发 现自己心里的痛苦新颖,但他在发现时仿佛梦中初醒一般。什么?这样 烦躁不安,是因为他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奥黛特,而在一小时以前,在他 前往维尔迪兰家时,这恰恰是他希望出现的事。他不能不得出结论,他 去普雷沃咖啡馆虽说也坐这辆马车,但他已判若两人,他看出他已不是 单身一人,看出另有一人跟他在一起,附在他身上,跟他融为一体,他 也许无法摆脱此人,对此人他不得不谨慎对待,就像对待主人或疾病那 样。然而,自从他感到另有一人附在他身上的那时起,他的生活在他眼 里变得更有意义。他认为几乎不可能在普雷沃咖啡馆遇到她(对这种相 遇的期待,使相遇前的时刻变得凌乱不堪、毫无意义,他已没有任何想 法和回忆,能使他思想得到片刻的休息),但是,如果能在那里相遇, 那就可能像其它时候的相遇一样,不值一提。就像每天晚上,他见到奥 黛特之后,立刻对她那变幻莫测的脸偷偷地看上一眼,然后马上把目光 移开,以免她看出这目光中有一种情欲的表示,使她不再相信他的冷 淡,这样他就无法再去想她,因为他用过多的时间去寻找借口,使他可 以不立刻离开她,并且可以确信第二天能在维尔迪兰夫妇家里跟她重 逢,同时又显出不是非要再次见到她的样子:就是说,这个他能够接近 却不敢抱在怀里的女人徒劳无益的在场,只能给他带来失望和折磨,他 使这失望和折磨在当时持续,并在翌日重现。 她不在普雷沃咖啡馆;他想去各条大道上的各家餐馆寻找。为了节 省时间,他在去一些餐馆时,派他的马车夫雷米(里佐雕塑的威尼斯督 治洛雷达诺)去另外几家餐馆,然后——由于他自己找不到——到指定 地点去等车夫。马车没有驶回;在斯万的想象中,即将到来的时刻,既 像雷米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时那样,又像雷米对他说“那位夫人在 任何咖啡馆里都没有”时那样。这样,他看到夜晚即将结束,但结束前 有两种可能:一是遇到奥黛特,他的焦虑不安随之消失,二是被迫放弃 在今晚找到她,他见不到她,就只好回家。 马车夫回来了,但他在斯万面前停下脚步时,斯万没有问他:“您 找到了那位夫人?”而是说:“您明天提醒我要订购木柴,我觉得家里的 储备快要用完了。”他也许心里在想,如果雷米在一家咖啡馆里看到她 在等他,那么,这不吉利的夜晚在行将结束之时,已经开始被吉利的夜 晚取而代之,他也不必急于得到这幸福,因为幸福已经到手,置于安全 之处,不会再失去。但这也是由于惯性力的作用;他的思想不够灵活, 而有些人则身体不够灵活,他们要避开冲撞或避免衣服烧着,本应做出 紧急反应,却不慌不忙,在片刻间仍保持刚才的姿势,以找到自己的支 点或冲力。如果马车夫打断他的话,并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他 也许会回答说:“啊!对,不错,我让您去了那儿,瞧,我真没有想 到”,并会继续跟车夫说储备木柴的事,以便不让对方看出他内心的激 动,并让自己慢慢消除不安,沉浸在幸福之中。 但是,马车夫回来时对他说,他在任何餐馆都没有找到她,并像老 仆人那样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先生只能回家。” 但是,就在雷米对自己的回答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之时,就在斯万见 车夫试图让他放弃希望和寻找之时,斯万轻而易举地装出的冷漠却在顷 刻间消失殆尽: “决不回去,”他大声说道,“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位夫人;这是头等 大事。她要是见不到我,会极其烦恼,是为了一件事,而且还会生 气。” “我看不出来,那位夫人怎么会生气,”雷米回答道,“因为她没等 先生来就走了,她说她要去普雷沃咖啡馆,却不在那儿。” 另外,这时到处都开始熄灯。在各条大道的一棵棵树下,在神秘的 黑暗之中,闲逛的行人更加稀少,面貌几乎无法辨认。有时,一个女人 的黑影走到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请他送她回家,吓得斯万 浑身打颤。他忧心忡忡地从这些阴暗的身体旁边走过,仿佛身处死者的 幽灵中间,在地狱里寻找欧律狄克[207]。 在产生爱情的所有方式之中,在癫痫致病的所有因素之中,作用最 大的莫过于有时传入我们体内的烦躁不安。此刻我们喜欢与其待在一起 的那个人的命运已经决定,我们将喜爱的就是此人。这时,甚至连这样 的条件也不需要,即在此以前,我们喜欢此人几乎跟喜欢其他人相仿。 必要的条件是,我们已对此人情有独钟。而这个条件的实现,是在—— 这时此人不在我们身边——这样的时候,即对此人讨人喜欢给我们带来 的乐趣的追求,在我们心里突然被一种迫切的需要所取代,这种需要的 对象就是他本人,这是荒谬的需要,因这个世界的规律而无法得到满 足,并且很难消除——这是占有此人的需要,荒谬而又痛苦。 斯万令车夫把他带到最后几家餐馆;这是他平静地考虑过的得到幸 福的唯一可能;他现在已不再掩饰自己的烦躁不安,以及他对这次相遇 的重视,他答应一旦找到,就会奖赏马车夫;仿佛他自己已有找到的欲 望,并把这欲望赋予马车夫,就能使已经回家睡觉的奥黛特,奇迹般地 出现在这条大道的一家餐馆之中。他一直走到金屋餐馆,两次进入托尔 托尼咖啡馆,都没有找到她,他刚从英国咖啡馆里走出,大步地走着, 神色惶恐不安,去找在意大利人大道的街角上等他的马车,却撞到迎面 走来的一个人:此人正是奥黛特;她后来对他解释说,她在普雷沃咖啡 馆没有找到座位,就去金屋餐馆吃夜宵,坐在一个角落里,他没有看 到,这时她去找自己的马车。 她几乎没有想到会见到他,显出惊讶的神色。而他跑遍巴黎,并非 因为他认为可能会找到她,而是因为他觉得放弃寻找未免过于冷酷无 情。但是,这种快乐,即他理智不断认为今晚不会有的快乐,这时在他 看来却变得更加现实;因为他没有对各种可能性进行预测,以促使这快 乐出现,所以对他来说,这快乐仍是外在之物;他不需要苦思冥想,以 使其成为现实,这现实是自己产生,是自己向他迎来,只是它光芒四 射,驱散了他所害怕的梦幻般的孤独,他用这现实,而不是用想象,来 支撑、构建他幸福的遐想。这犹如一位旅客,在天气晴朗之日来到地中 海边,无法确定他刚才离开的那些地方是否存在,但又不回头朝那些地 方看上几眼,而是面对明亮、厚实的蓝色海水向他射来的光线,看得眼 花缭乱。 他和她一起上了她的马车,并叫自己的马车跟随其后。 她手拿一束卡特利兰花,斯万在她的花边头巾下看到,她头发里也 有这种兰花,插在天鹅羽饰上面。她披肩里面,穿着黑丝绒长裙,下摆 是斜向翻起的皱褶,露出白罗缎衬裙的三角形下端,而在胸衣的袒胸 处,则露出裙腰,也是白罗缎料子,上面插有几朵卡特利兰花。她刚刚 消除因斯万而产生的惊吓,平静下来,不料马车在这时遇到障碍物,闪 到一边。他们骤然离开原来坐的地方,她大叫一声,心怦怦直跳,觉得 喘不过气来。 “没什么,”他对她说,“您别害怕。” 他用手搭在她肩膀上,抱住她,以让她坐稳,然后对她说道: “特别是,您别对我说话,您只要用手势来回答我,以免喘得更加 厉害。这么一撞,您胸衣上的花都歪了,我来扶扶正,您不会介意吧? 我担心您的花会掉下来,我想把它们插得深一点。” 她很少看到男人对她如此客气,就微笑着说道: “不,完全不会,我决不会介意。” 但他却因她的回答而感到不好意思,这也许是因为他提出这个借口 时装出诚恳的样子,或者已开始相信自己的诚恳,这时就大声说道: “哦!不,特别是,您别说话,您可以用手势来回答我,以免喘得 更加厉害。我这样做您真的不会介意?瞧,有那么一点儿……我看是落 到您身上的花粉;请允许我用手把花粉擦掉,好吗?我不会擦得很重, 我是不是擦得太重了?我也许把您弄得有点痒痒的?但这是因为我不想 碰到丝绒长裙,以免把它弄皱。但是,您看,确实应该把它们固定,否 则会掉下来;就这样,我把它们插进去一点……说真的,我没惹您讨厌 吧?我来闻闻,看看是否真的没香味了,好吗?我一直没闻到,可以 吗?请说实话。” 她微笑着,微微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您这个傻瓜,您明知道我 喜欢这样。”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奥黛特的面颊;她注视着他,神情忧郁而又 严肃,就像那位佛罗伦萨大师笔下的女人,使他觉得她和那些女人相 像;在眼睑的边上,她那双明亮、秀美的大眼睛,犹如那些女人的眼 睛,仿佛是两滴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颈部弯曲,犹如异教画上和基 督教画上看到的所有女子。她这时的姿势,无疑是她习以为常的姿势, 她也知道适用于这种时刻,并注意保持,不要忘记,她好像需要使出混 身力气,才能使脸部保持不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的脸朝斯 万拉去。斯万见她好像不能自已,让脸迎向他的嘴唇,就用双手捧住她 的脸,使其在片刻间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是想让她在思想中品味她 曾长期怀有的梦想,并看到这梦想的实现,仿佛一位亲戚被人叫来,以 分享她曾十分喜爱的一个孩子的成功。对奥黛特的脸,斯万尚未占有, 也未曾吻过,他最后一次看着她,用的是这样一种目光,有人在永远离 开一个地方的那天,就是想用这种目光把该地的景色带走。 但是,他对她是如此畏畏缩缩,那天晚上,他以理好她的卡特利兰 花作为开端,最终将她占有,但在其后几天,他也许是怕得罪她,也许 是因说过谎怕露出马脚,也许是没有勇气提出比这个要求更高的要求 (既然奥黛特第一次没有生气,他就可以重提这个要求),就使用相同 的借口。如果她胸衣上插有卡特利兰花,他就说:“真倒霉,今天晚 上,卡特利兰花不需要摆正,它们不像那天晚上给动过;但我觉得这朵 花插得不是很正。我想闻闻,它们是否没香味了,就像那天的花那样, 可以吗?”如果她没插这种花,他就说:“哦!今晚没有卡特利兰花,我 没有花可以摆正。”因此,在一段时间里,他并未改变他在第一天晚上 行事的顺序,先是用手摸或用嘴吻奥黛特的胸部,他每次抚摸也是这样 开始;而到很久以后,摆正(或习以为常的假装摆正)卡特利兰花早已 成为老掉牙的把戏,“摆正卡特利兰花”这个隐喻却成为普通词语,被他 们用来表示肉体占有的行为,用时不假思索——在这种行为里,当事人 其实并不占有任何东西——,这隐喻在他们的言语中幸存下来,纪念在 这被遗忘的习俗下所做的行为。也许“做爱”的这种特殊表达方法,其意 义跟“做爱”的其它同义词并不完全相同。有些人的看法值得商榷,他们 对女人感到腻烦,认为占有各种不同的女人,其实是一回事,事先就能 知道,实际上恰恰相反,占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乐趣,如果女人相当难 弄——或者在我们看来相当难弄——,那么,我们要占有这种女人,就 一定要在我们跟她们的关系中,出现某个出乎意料的插曲,就像斯万第 一次摆正卡特利兰花那样。那天晚上,他战战兢兢地希望(但奥黛特猜 不出来,而他心里在想,她是否识破他的花招),对这个女人的占有, 即将出自卡特利兰花淡紫色的宽阔花瓣;他已经品尝的这种乐趣,奥黛 特之所以容忍,在他看来也许只是因为她并未看出这点,正因为如此, 他感到这乐趣——就像在人间天堂的花朵中品尝到这乐趣的第一人所感 到的那样——是在此之前从未存在的一种乐趣,是他想要创造的一种乐 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全新乐趣,他赋予这乐趣的名称,使它的痕迹得 以保存。 现在,每天晚上,他把她送到家里,就必然进去,她往往穿着便袍 出来,一直把他送到他的马车旁,在车夫的面前抱吻他,并说:“这对 我又有什么关系?别人会对我怎样?”他不去维尔迪兰夫妇家的那几天 晚上(自从他不在那里也可以见到她之后,他有时就不去他们家),他 去社交界——他去得越来越少——的那几天晚上,她请他在回家前去她 家,不管时间多晚。这时春天已到,这春天清纯而又寒冷。从晚会出来 之后,他乘上自己的四轮敞篷马车,把毯子盖在腿上,对跟他同时离去 的朋友们做出回答,这些朋友请他跟他们一起回去,他说不能从命,并 说他不跟他们同路,而车夫知道他的去处,就驱马疾行。他的朋友们感 到惊讶,斯万确实已判若两人。朋友们不再收到他要求介绍女友的信 件。他不再注视任何女人,也不去会遇到女人的场所。在一家餐馆,在 乡下,他的态度已跟原来完全不同,在昨天,别人还能根据他原来的态 度将他一眼认出,他原来的态度仿佛应永远保持不变。一种激情,在我 们身上如同一种暂时出现的不同性格,这种性格取代原来的性格,并消 除性格的表现所借助的那些一成不变的特征!相反,现在一成不变的, 是不管斯万身在何处,他都会去看望奥黛特。他和她相隔的路程,他必 定要走完,就像他生命的斜坡一样,而且要走得很快。说句实话,在上 流社会社交界,他常常要到很晚才离开,所以他很想直接回家,而不去 走这样长的路,等到第二天再去看她;但现在,要在这不正常的访客时 间去她家里,要想到朋友们在离开他时心里会想:“他非得这样,肯定 有个女人,一定要他去她家里,再晚也得去,”于是他就感到,他过的 是一种男人的生活,这种男人把爱情看做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们牺牲 自己的休息和利益,为的是实现淫乐的梦想,而这种牺牲会使他们入 迷。另外,虽说他并非清楚地感到这点,这种确信,即相信她在等他, 相信她并非在别处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相信他回家以前一定能见到她, 使他的焦虑不安随之消失,这种焦虑不安已被遗忘,但随时都会再现, 这是奥黛特已离开维尔迪兰家的那天晚上他所感到的焦虑不安,这种焦 虑不安现已消失,他心里感到甜蜜,觉得可以把这种心情称之为幸福。 奥黛特在他心目中变得重要,也许应归功于这种焦虑不安。通常,人们 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可当我们认为他们中的一个很可能与我们的痛苦 和快乐有关时,我们就会感到此人属于另一个世界,此人充满诗意,并 把我们的生活变成激动人心的天地,此人将在其中或多或少地跟我们接 近。斯万想到下面这点,不能不感到心烦意乱,那就是在即将来临的岁 月里,奥黛特会成为他什么人。有时,在那些美好的寒夜,他坐在四轮 敞篷马车上,看到一轮明月把银光照在他眼前一条条空无一人的街上, 就想到另一张略带红晕的皓月般明亮的脸,有一天,这张脸突然出现在 他的思想面前,并在此后一直朝着他看到她出现的那个世界投射神秘的 光线。如果他到达时奥黛特已吩咐仆人们去睡觉,他在拉小花园的门铃 以前,先去她房间前面的那条街,只见邻接的一幢幢住宅,底楼的窗子 都一模一样,而且一片漆黑,只有她卧室的那扇窗子有灯火照亮。他在 窗玻璃上敲几下,她听到后答应一声,然后去另一边,在大门口等他。 他看到她喜欢的几个乐曲的谱子在钢琴上翻开着,如《玫瑰圆舞曲》或 塔利亚菲科的《可怜的疯子!》[208](根据她的遗嘱,这乐曲要在她的 葬礼上演奏),但他却请她演奏樊特伊奏鸣曲的小乐句,虽说奥黛特弹 得非常之差,但是,一部作品给我们留下的最为美好的印象,往往是笨 拙的手指在一架走音的钢琴上弹出的不合调的乐声所造成。在斯万看 来,小乐句继续跟他对奥黛特的爱情联系在一起。他清楚地感到,这种 爱情,与能够被他之外的其他人确认的任何外在物均无对应之处;他觉 察到,并不是因为奥黛特的种种优点,才使他如此重视他在她身边度过 的时光。当讲求实际的智力独自在斯万心里占据支配地位之时,他常常 想不再为这种想象中的乐趣来牺牲如此多精神方面和社会方面的利益。 但这个小乐句一旦被他听到,就立刻会在他心里腾出它所需要的空间, 斯万心里的比例随之改变;其中的一块地方留给一种乐趣,这种乐趣跟 任何外在之物无对应之处,但却不像爱情的乐趣那样纯粹是个人之事, 而是作为一种高于具体事物的现实强加于斯万身上。对一种未知魅力的 这种渴望,由小乐句在他心里唤起,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确切的想法来 满足这种渴望。因此,在斯万心灵的这些部分,小乐句消除了对物质利 益的关心,消除了跟芸芸众生有关的对人类生活的思考,使这些部分变 成一片空白,这样他就能在其中刻上奥黛特的名字。另外,奥黛特的情 感可能有缺陷和令人失望之处,小乐句就来加以弥补,并在其中增添它 那神秘的精华。你看到斯万在倾听小乐句时的脸,就会说他正在吸一种 麻醉剂,他的呼吸量因此而增大。音乐给予他的乐趣,即将使他身上产 生一种真正的需要,在这样的时刻,这乐趣就像要检验香料,就像要跟 一个世界进行接触,这世界并非为我们而造,我们感到它没有形状,因 为我们的肉眼无法看到,我们感到它没有意义,因为我们的智力无法理 解,因为我们只能用一种感官来加以触及。对于斯万来说——他的眼睛 虽说像绘画爱好者那样敏锐,他的思想虽然能细腻地观察习俗,却永远 带有他生活贫乏难以消除的印记——,感到自己成为人类的异己,变得 盲目,失去了逻辑推理的能力,变得酷似神话中的独角兽,犹如只能凭 听觉来感知世界的狮头龙尾吐火怪物。这实在是一种舒畅的休息,神奇 的革新。他在小乐句中寻找的是一种他智力无法理解的意义,因此,他 使自己的内心深处得不到理性思考的任何帮助,并使自己的心灵独自来 到这乐音走廊的阴暗滤声器,又是一种多么奇特的陶醉!他开始看出, 在这悦耳的乐句之中,有着某种痛苦,甚至是没有消除的隐痛,但他却 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它对他说,爱情是脆弱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他 的爱情坚如磐石!他戏耍它散布的忧愁,他感到它在他身上经过,但犹 如抚摸一般,使他对其幸福的感觉变得更加深沉、更加美妙。这乐句他 让奥黛特弹上十遍、二十遍,同时叫她不断地吻他。每个吻都引来另一 个吻。啊!在这恋爱初期,接吻来得如此自然!接吻众多而又迫切,一 个个接连不断;要想知道他们在一小时里接吻几次,就像知道一块地里 在五月份开出多少朵花那样困难。这时,她装出不弹的样子,并 说:“你抱着我,叫我怎么弹?我不能两者兼顾,你至少要知道,你要 的是什么,是要我弹乐句,还是要我跟你亲热?”他感到不快,她见了 仰面大笑,然后扑倒在他身上,跟他狂吻起来。或者是她神色忧郁地望 着他,他看到这张脸完全可以放在波堤切利的《摩西生平》[209]上,他 把她置于其上,并使奥黛特的颈部具有必要的倾斜;他用胶画颜料把她 画在十五世纪西斯廷礼拜堂的墙上,却又想到她现在仍在这儿,坐在钢 琴前面,准备让他接吻和占有,他想到她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感到非 常陶醉,只见他目光迷失,嘴巴张开,就像要吃人那样,他扑向波堤切 利笔下的这位处女,把她的脸紧紧抱住。后来,在离开她之后,他仍转 过身去抱吻她,因为他忘了把她的气味或某个相貌特征置于脑中带走, 而在他乘坐四轮敞篷马车回家时,他感谢她让他每天去拜访她,这种拜 访虽然不会给她带来很大的乐趣,却可以使他不会产生嫉妒——使他没 有机会再次感到痛苦,即他在维尔迪兰家没有见到她的那天晚上所感到 的痛苦——,并在他不再有其它感情危机的情况下——这第一次感情危 机是如此痛苦,但仍将是独一无二的一次——,使他能度过他生命中这 几个特殊的小时,这几个小时活像被施过魔法,如同他在月光下穿越巴 黎时度过的时光。在这次回家途中,他发现月亮随着他而移动,几乎移 到地平线尽头,感到他的爱情也遵循不变的自然规律,心里就想,他进 入的这一时期,是否还会长期持续下去,在不久之后,这张可爱的脸是 否会在他的思想之中变得遥远而又渺小,并即将失去魅力。斯万自恋爱 之后,觉得事物都有魅力,而他在青年时代自以为是艺术家时也有这种 感觉;但这已不再是同样的魅力,现在的魅力,只有奥黛特才能赋予事 物。他感到他青年时代的灵感在他身上重现,这种灵感曾被无聊的生活 消除殆尽,但它们现在都带有某个人的反映和印记;他现在怀着美妙的 乐趣,在家里度过几小时的漫长时间,独自面对他正在康复的心灵,在 这样的时候,他逐渐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但同时属于另一个女人。 他只在晚上去她家里,对她白天的时间安排一无所知,对她过去的 生活也不甚了解,以致他一点也不知道她最初的情况,而这种情况能使 我们想象出我们不知道的事,也使我们想要了解这些事。因此,他没有 去想她会做什么事,也没有去想她过去生活如何。他有时想起,几年前 曾有人对他说起过一个女人,他只是微微一笑,那时他还不认识她,但 他现在仔细一想,这女人肯定是她,这女人当时被说成妓女,是被人包 养的女人,也就是这样一类女人,他由于跟这类女人交往甚少,就仍然 认为她们生性邪恶、道德败坏,而某些小说家的想象也长期把这种性格 赋予她们。他心里想,要对一个人做出正确的评价,有时不能人云亦 云,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例如这种性格,他觉得与奥黛特的性格完全 不同,她善良、天真,热爱理想,可以说绝不会撒谎,有一天他为了能 跟她单独去吃晚饭,就请她写信给维尔迪兰夫妇,说她身体欠佳,可到 了第二天,他看到她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后者问她身体是否好转,她 却被问得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她撒谎的难受 和痛苦,她在回答时反复叙说对前一天所谓的身体不适编造的种种细枝 末节的理由,却显得像是在请求原谅她说的假话,用的是哀求的目光和 感到抱歉的声音。 但在有些实属罕见的日子,她下午来他家里,打断了他的遐想或他 对弗美尔的研究,这一研究他已于最近重新开始。仆人前来对他通报, 说德·克雷西夫人在小客厅等候。斯万去那里见她,把门打开,奥黛特 一见到他,她那淡红的脸上立刻露出微笑,而她嘴唇的形状、眼睛的目 光和面颊上突出的地方也随之发生变化。他独自一人时,又看到她的微 笑,她前一天的微笑,她在有一次接待他时的微笑,她在马车上作为回 答的微笑,他当时问她,他把卡特利兰花摆正,她是否会感到不舒服; 而奥黛特在其他时间的生活,由于他一无所知,所以在他看来是无数次 微笑,背景浅淡,并不显眼,就像华托[210]的那些习作,在各个地方, 各个方向,都用三色铅笔画出。有时候,斯万认为她生活一片空白,虽 然他在思想中对自己说她生活并非如此,因为他无法把它想象出来,这 时,一位朋友谈到她那生活的一角,但猜到他们在谈恋爱,所以在对他 谈到她时只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此人对他描述了奥黛特的外形,说在当 天上午看到她,见她在阿巴图奇街[211]上走,身穿衬有臭鼬皮里子的短 大衣,头戴伦勃朗[212]式帽子,胸衣上插有一小束紫罗兰。这简单的描 述却使斯万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此人使他发现,奥黛特的生活并非完全 属于他一人;他想要知道,她这身他从未见到过的打扮是为了取悦何 人;他决定问她那时是去哪里,仿佛她那毫无色彩的全部生活之中—— 这生活几乎不存在,因为他无法看到——,除了对他的所有微笑之外, 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她走路时头戴伦勃朗式帽子,胸衣上插着一束紫 罗兰花。 除了要她弹樊特伊的小乐句,而不要她弹《玫瑰圆舞曲》之外,斯 万并没有要她弹他所喜欢的乐曲,也不想在音乐上或文学上纠正她的低 俗情趣。他清楚地看出她并不聪明。她对他说,她十分希望他跟她谈论 伟大的诗人,她心里在想,她会马上了解到英雄、浪漫的诗句,就像博 雷利子爵[213]那样的诗句,而且激动人心。在谈到代尔夫特的弗美尔 时,她问斯万,这位画家是否因一个女人而感到痛苦,是否是一个女人 使他得到灵感,斯万则对她承认,说他对此一无所知,她就不再对这位 画家感兴趣。她常常说:“我认为,诗歌,当然啰,如果是真的,如果 诗人所说就是他们心里所想,那么,就没有更为美好的东西。但这些人 往往最计较物质利益。这方面我有所了解。我有个女友,爱上了一位诗 人。他在诗里只谈爱情、天空、星星。啊!她给骗了!他花了她三十多 万法郎。如果斯万在这时对她说什么叫艺术之美,应该如何欣赏诗歌或 绘画,她听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听了,并说:“是的……我没有想到是这 样。”他感到她十分失望,就情愿撒谎,说这些都不重要,说这只是毫 无意义的小事,说他没有时间深谈,说还有别的东西。但她急忙问 他:“别的东西?是什么?……你倒说说。”但他没说,他知道这东西会 使她感到无关紧要,跟她希望听到的事不同,不是那样耸人听闻、激动 人心,并担心她在对艺术失望的同时,也会对爱情失望。 确实,她觉得斯万的智力,比她原来想象的要低。“你总是沉着冷 静,我感到你难以捉摸。”她越来越感到赞叹的是,他把金钱置之度 外,他对每个人都和蔼可亲,以及他对别人的体谅。确实,情况往往这 样,一个比斯万高明的人,譬如一位学者或一位艺术家,周围的人们知 道他,他们感到他的智力使他们敬佩,并不是因为他们欣赏他的思想, 原因是他的思想他们无法理解,而是因为他们敬重他的善良。同样,奥 黛特敬重的,是斯万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但她并不指望他设法让她被上 流社会接受。她也许感到,他无法做到这点,甚至担心他在谈起她时会 使别人说出她害怕揭露的事情。因此,她要他答应,决不说出她的名 字。她对他说,她不想去上流社会社交界,是因为她过去曾和一位女友 吵嘴,那女友为了报复,在后来说了她的坏话。斯万反驳道:“但不是 所有的人都认识你的女友。”——“是的,坏话会传出去,世上人心险 恶。”一方面,斯万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上流 社会人心险恶”和“坏话会传出去”这两句话总的来说是对的;这两句话 说的情况应该是有的。奥黛特遇到的情况,是否就是其中之一?他心里 想着此事,但没有想很长时间,因为他遇到难题时,也是脑子迟钝,就 像他父亲那样。另外,这上流社会使奥黛特如此害怕,也许没有使她产 生巨大欲望,因为上流社会的社交界跟她所了解的社交界相去甚远,所 以她对前者的了解模糊不清。然而,她在某些方面仍然非常纯朴(例 如,她仍把一个歇业的女裁缝当做朋友,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又陡又暗、 恶臭难闻的楼梯去看她),却追求优雅,但对优雅的看法跟上流社会人 士并不相同。在后者看来,优雅出自人数不多的几个人,并被传播到相 当远的地方——而由于离他们关系密切的中心遥远,其程度多少有点减 弱——,即在他们朋友的圈子里,或是在他们朋友的朋友的圈子里,而 他们朋友的名字,则像保留节目一般。上流社会人士把这个剧目记在脑 中,并对其有渊博的知识,他们从中吸取了一种情趣和分寸感,因此像 斯万这样的人,不需要求助于自己的社交界知识,只要在一张报纸上看 到某个晚宴参加者的姓名,就能立刻说出这个晚宴优雅的特点,这犹如 一位文人墨客,只要读到一个句子,就能准确地看出作者的文学品位。 但奥黛特却属于另一种人(这种人数目众多,不管上流社会人士对他们 持何种看法,在社会的各个阶级中都有),这种人没有上述概念,他们 想象中的优雅与此完全不同,并因他们所属的阶级不同而具有各种不同 的面貌,但其特点——不论是奥黛特梦想的那种,还是科塔尔夫人偏爱 的那种——是人人都能做到。说实在的,前一种优雅,即上流社会人士 的优雅,也是如此,但要做到需要花一定的时间。奥黛特在谈到某个人 时说道: “他只去优雅的地方。” 要是斯万问她,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显出有点瞧不起的样 子,回答道:“优雅的地方,就是这样啰!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要告 诉你什么是优雅的地方,那么,你要我对你怎么说呢?例如,星期天上 午的皇后大街[214],五点钟时的湖畔环道[215],星期四的伊甸剧院[216], 星期五的赛马场剧院[217],那些舞会……” “是什么舞会?” “是在巴黎举办的舞会,我说的是优雅的舞会。对,埃班热,就是 给一位场外证券经纪人办事的那个,你知道吗?是的,你应该知道,他 是巴黎最最出名的名人之一,这个青年个子高,金发,穿着非常时髦, 上衣翻领饰孔里总是插着一朵花,后面的头发有一条头路,身穿浅色外 套[218];他带着一个年纪不轻又难看的女人,去出席所有的首场演出。 对!他举办了一次舞会,是在一天晚上,巴黎优雅的人都去了。我非常 想去!但在门口得出示请帖,而我没能搞到。其实,我现在想想,倒是 不去的好,那里简直要挤死人,我去了也什么都看不到。那只是为了能 对别人说,自己参加过埃班热的舞会。你知道,对虚荣,我不感兴趣! 另外,你不难想到,说自己参加过那次舞会的女人,一百个人中有一半 是在撒谎……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您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社交界,却 没去参加。” 但是,斯万丝毫也不想让她改变她对优雅的看法;他觉得自己的看 法并不比她正确,也十分愚蠢,毫无意义,所以一点没有兴趣给自己的 情妇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因此,在几个月之后,她对他所拜访之人感兴 趣,只是因为能从这些人那儿得到进入赛马场骑师体重过磅房的许可证 以及首场演出的戏票。她希望他保持这种十分有用的关系,但却认为这 些人不够优雅,因为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在街上经 过,只见她身穿黑色毛料连衣裙,头戴有帽带的软帽。 “她样子活像剧场引座员,或是像老门房,darling(亲爱的)!这 就是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但是,要我穿这身衣服出门,可得出 大价钱!” 她不知道斯万为什么要住在奥尔良滨河街的公馆里,虽然嘴里不 说,心里却认为这公馆跟他不般配。 当然,她自称爱好“古董”,并且洋洋得意地说,她喜欢花上一整天 的时间来“挑选小摆设”,寻找“旧货”、“古”物。虽说她死要面子(仿佛 在遵守某种家规),对她白天的时间安排,从不回答别人的问题,也不 进行“汇报”,但仍在有一次对斯万说,一位女友曾请她去做客,说此人 家里的东西都是“那个时代的”。但斯万无法让她说出到底是哪个时代。 不过,她在反复考虑之后回答说,是“中世纪的”。其实她指的只是细木 护墙板而已。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跟他谈起那位女友,并做了点补充, 说时语调犹豫不决,显出狡黠的神情,就像你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你昨 天跟此人共进晚餐,但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字,而你的东道主显然把他看 做众所周知的名人,所以希望跟你说话的人清楚地知道你想说的是谁。 她补充道:“我朋友有个餐厅……是……十八世纪的!”不过,她觉得这 太难看,光秃秃的,仿佛房子还没有造好,女人在屋里也显得难看,这 种式样永远不会流行。最后,她第三次提起这餐厅,并把餐厅家具制造 者的地址指给斯万看,说她以后有了钱,想把此人请来,看看是否能给 她搞一个,当然不一定要一模一样,但是要像她梦寐以求的那种,可惜 她的公馆太小,无法容纳高大的餐具柜、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家具以及 布卢瓦城堡[219]里的那种壁炉。那天,她在斯万面前说出了她对他在奥 尔良滨河街的住房的看法,原因是他批评奥黛特的女友搞的不是路易十 六时期的风格——因为据他说,这种风格没有人搞,但搞出来会很漂亮 ——,而是仿古式。“你总不会希望她像你那样,生活在破烂的家具中 间,地上铺着破旧的地毯。”她对他说道。在她身上,中产阶级对体面 的讲求,还是胜过了交际花的艺术爱好。 喜欢挑选小摆设,喜欢诗歌,蔑视打小算盘,向往荣誉和爱情,她 把有这些爱好的人看做精英,认为他们高于芸芸众生。这些爱好,其实 并不需要真正具有,只要嘴上说说就行;如果有个男人,在晚餐时向她 承认,说自己喜欢闲逛,喜欢在旧货店用手摸肮脏的旧货,说自己在这 个商业时代永远不会被人赏识,因为他不计较自己的利益,就像在另一 个时代那样,她回来时谈起此人,就会说:“真是个心灵可爱、易动感 情的人,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人!”她突然感到自己对此人有深厚的 友情。相反,像斯万这样的人,有这些爱好,却不说出来,就会使她冷 淡。也许她不得不承认,斯万不看重金钱,但她显出赌气的样子,补充 道:“他可不是这样。”确实,能使她浮想联翩的,不是不计较私利的实 践,而是这样的言论。 他感到自己往往无法使她心想事成,就退一步,设法让她在跟他一 起时开心,不去反对她那些俗不可耐的想法,以及她对所有事物的低俗 情趣,并像喜欢跟她有关的一切东西那样来喜欢这情趣,这情趣甚至使 他感到迷人,因为正是这些特点,使他看清了这女人的本质。因此,她 面露喜色,是因为她要去看《托帕兹王后》[220],或是她目光严肃、不 安、倔强,因为她怕错过花展或者在“王家街茶馆”吃松饼和吐司的午 茶,她认为茶会必须每次参加,才能使一个女人的高雅得到认可,在这 两种情况下,斯万会感到十分激动,就像我们看到一个孩子的淳朴或一 张仿佛要开口说话的肖像的逼真时那样,他清楚地感到他情妇的心情在 脸上流露出来,禁不住凑上前去吻她的脸。“啊!她要别人带她去看花 展,这个小奥黛特,她要得到别人的欣赏,好吧,那就带她去吧,我们 只好俯首听命。”斯万的眼睛有点近视,在家里工作必须戴眼镜,去社 交界时就戴上单片眼镜,使自己的容貌基本保持不变。她第一次看到他 戴上单片眼镜,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我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真 是没什么可说的,非常优雅!你这样真帅!你像个真正的贵族绅士。你 只缺爵位!”她有点遗憾地补充道。他喜欢奥黛特这样,就像他如果爱 上一个布列塔尼地区的姑娘,就喜欢看到她戴上当地的头饰,并听到她 说相信鬼魂。在此之前,就像艺术爱好的发展不受肉欲影响的许多男人 那样,他在艺术爱好上的满足和在肉欲上的满足之间,存在着奇特的不 协调,他在越来越粗俗的女人陪伴之下,享受着越来越精致的作品的魅 力,他把一个小女仆带到装有栅栏的楼下包厢,去看一出他想看的颓废 剧,或是去看印象派画展,另外他确信,一位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女子, 对此不会有更多的理解,却又不会像小女仆那样乖乖地待在那里默不作 声。但与此相反,他爱上奥黛特之后,跟她有同样的感觉,竭力使他们 俩同心同德,在他看来是十分甜蜜的事情,所以他尽量使自己爱她之所 爱,不仅十分愉快地模仿她的习惯,而且非常乐意接受她的看法,原因 是这些看法在他的智慧中没有任何根底,只是使他想起她的爱,而由于 她的爱,他才偏爱她的看法。如果他再去观看《塞尔日·帕宁》,寻找 机会去看奥利维埃·梅特拉指挥[221],那是为了愉快地了解奥黛特的所有 观点,并感到自己在共享她的所有爱好。使他跟她接近的这种魅力,即 她喜欢的作品或场所具有的魅力,他感到比另一种魅力更加神秘,这另 一种魅力是更美的事物所固有的,却不会使他想起她。另外,他已让自 己青年时代在智力上的信仰变得淡薄,而他作为上流社会人士的怀疑主 义却不知不觉地渗透到这种信仰之中,于是他想(或者他至少曾长久地 这样想过,因此还是这样在说),我们爱好的客体本身并没有绝对的价 值,全因时代和阶级而变化,形成各种时尚,其中最俗气的跟被视为高 雅的有着相同的价值。他认为奥黛特对画展开幕式请柬的看重,本身并 不滑稽可笑,就像他过去乐意出席威尔士亲王府的午餐那样;同样,他 并不认为她主张欣赏蒙特卡洛或里基山[222]毫无道理,就像他对荷兰和 凡尔赛的喜爱那样,而她则认为荷兰难看,凡尔赛凄凉。因此,他就不 去那两个地方,并高兴地想这全是为了她,因为他只想跟她有同样的感 觉,只想爱她之所爱。 由于奥黛特周围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他能见到她并跟她说话 的唯一环境,所以他喜欢维尔迪兰夫妇的社交界。在那里,在所有的娱 乐消遣中,如聚餐、音乐、打牌、化装消夜、郊游、看戏,甚至是 为“讨厌鬼”们举办的“盛大晚会”,奥黛特全都在场,都能见到奥黛特, 都能跟奥黛特交谈,因此,维尔迪兰夫妇邀请斯万,无疑是把这无价的 礼物赠送给他,他在这“小核心”里比在其它地方都要快活,就设法赋予 它以真正的优点,因为他这样想是出于爱好,他会终身与其交往。然 而,他生怕自己不信,就不敢在心里想,他会永远喜欢奥黛特,至少他 想自己会永远跟维尔迪兰夫妇交往(从理论上说,这个命题引起的他智 力在原则上的反对较少),他觉得自己将来仍然在每天晚上见到奥黛 特;这样也许并非完全等同于永远爱她,但在目前,当他热恋之时,则 认为不要在有朝一日见不到她,就是他的全部要求。“多么迷人的小圈 子。”他心里在想。“在那儿,过的是真正的生活!那儿的人,比上流社 会里更加聪明,更有艺术欣赏力。譬如维尔迪兰夫人,虽然稍有夸大其 词,有点可笑,却真心喜欢绘画、音乐!对那些艺术作品是多么热爱, 又多么想取悦于那些艺术家!她对上流社会人士有不正确的看法;然 而,上流社会对艺术界的看法更不正确!也许我在谈话中没有增长才智 的巨大需要,但我跟科塔尔在一起十分快活,虽说他喜欢用同音异义词 做愚蠢的文字游戏。说到那位画家,他想要做出惊人之举时,他的装模 作样令人感到不快,不过,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具聪明才智的人物之一。 另外,你在那里感到特别自由,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没有约束,不讲 客套。在那个客厅里,你每天的心情是多么愉快!显然,除了少数几次 例外,我去的都是那个社交界。在那里,我越来越习以为常,并造就自 己的生活。” 他认为维尔迪兰夫妇固有的优点,只是他爱奥黛特而在他们家品尝 到的种种乐趣在他们身上的反映,因此,这些优点变得更加可靠、更加 深刻、更加重要,是在这些乐趣也有这种变化之时。维尔迪兰夫人有时 给予斯万的,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幸福的机会;他在一天晚上感到忧虑, 是因为奥黛特跟一位客人的谈话时间,要比跟另一位客人的谈话来得 长,他就对她生气,不想主动问她是否跟他一起回去,这时,维尔迪兰 夫人给他带来平静和快乐,因为她自己会说:“奥黛特,您送斯万先生 回家,是吗?”那年夏天来临时,他先是不安地想,奥黛特是否会不要 他一起去度假,而是独自去旅行,他是否还能每天看到她,这时,维尔 迪兰夫人对他们俩发出邀请,请他们到她的乡间别墅去避暑——斯万在 不知不觉之中让他的感激和兴趣进入他的理智之中,并影响他的思想, 甚至宣称维尔迪兰夫人是个大善人。如果他在卢浮宫学校[223]的一个老 同学对他谈起某些优雅或杰出人士,他就会对此人回答说:“我更喜欢 维尔迪兰夫妇,而且百倍地喜欢。”他并以从未有过的一本正经说 道:“他们宽宏大量,其实,宽宏大量是这个世上唯一重要和出色的品 质。你看,人只有两类:一类宽宏大量,另一类不是;而我已经到了必 须做出决定的年龄,做出决定,一劳永逸,即你想喜欢谁,你想蔑视 谁,跟你喜欢的人们保持联系,为了弥补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时所浪费的 时间,你在有生之年不要离开所爱的人们。是的!”斯万补充道,说时 有点激动,这种激动虽然能依稀感到,却并不十分清楚,“我们说一件 事,并不是因为真有此事,而是因为我们喜欢说说,我们听到自己在说 此事,仿佛此事不是由我们说出,而是在别处听到,事情已定,我决定 只喜欢宽宏大量之人,并且只生活在宽宏大量的人们之中。你问我维尔 迪兰夫人是否真的聪明。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她向我证明了她心地善 良、心灵高尚,而要做到这点,没有高超的思想是万万不行的。当然, 她对艺术有深刻的理解。但这也许不是她最令人钦佩之处;她为我做的 好事虽小,却做得巧妙而又精细,关心起来妙趣横生,一举一动在随便 中现出崇高,这些事展现的对存在的理解,比任何哲学著作都要深 刻。” [224] 然而,他本来可以想到,在他父母的老朋友中,也有像维尔迪兰夫 妇那样纯朴的人,他青年时代的同学中也有这样喜爱艺术的人,可以想 到他认识的其他一些人也心灵高尚,想到自从他喜欢上纯朴、艺术和宽 宏大量之后,他就不再跟这些人来往。不过,这些人不认识奥黛特,即 使认识,也不会设法让她跟他接近。 因此,在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圈子里,肯定不会有一个信徒喜欢这些 人,或者自以为像斯万那样喜欢他们。然而,维尔迪兰先生说斯万不对 他的胃口,不仅说出了他的想法,而且猜出了他妻子的想法。也许斯万 对奥黛特的爱情过于特殊,另外他也有所忽视,没有每天向维尔迪兰夫 人悄悄说出他谈情说爱的情况;也许他对维尔迪兰夫妇的好客态度过于 谨慎,不来吃饭用的是他们猜想不到的理由,这种理由使他们看出他不 想拒绝那些“讨厌鬼”的邀请,也许他虽然处处提防,竭力对他们隐瞒他 在上流社会的显赫地位,他们还是逐渐发现了这点;所有这些都使他们 对他感到生气。但是,这事另有深层原因。原因是他们很快感到,他这 个人矜持,思想深不可测,心里仍然认为萨冈王妃并不可笑,认为科塔 尔的玩笑并不好笑,总之,他虽然一直和蔼可亲,从不反对他们的信 条,却无法对他们敬服,无法完全皈依他们,这种情况,他们从未在其 他人身上发现。他跟一些讨厌鬼交往(他在心中对维尔迪兰夫妇及其整 个小核心的喜爱,要胜过喜爱这些讨厌鬼千百倍),他们本来可以原 谅,只要他做出榜样,当着信徒的面说要跟讨厌鬼一刀两断。但是,他 们知道,要他这样表态,是万万办不到的。 奥黛特请他们邀请的一位“新人”,即福什维尔伯爵,虽说她只见过 几次面,他们仍对他寄予希望,伯爵与斯万有着多大的区别!(伯爵恰 巧是萨尼埃特的连襟,这使信徒们十分惊讶:这个老档案员[225]举止如 此谦卑,信徒们以为他的社会地位比他们低下,现在却意外发现,他家 境富裕,而且有贵族亲戚。)也许福什维尔的故作风雅十分粗俗,而斯 万却并非如此;也许他远没有像斯万那样,把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圈子置 于其它所有小圈子之上。但是,他没有那种天生的敏感,因此,斯万在 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一些熟人做出错误过于明显的批评时,就不会随声 附和。至于画家在某些日子发表的自命不凡、俗不可耐的长篇大论,以 及科塔尔有时开的旅行推销员式的玩笑,斯万虽然对他们俩都喜欢,可 以轻而易举地找出理由为他们辩解,却没有勇气也不会假装为他们拍手 叫好;相反,福什维尔智力低下,虽然听不懂,却可以对长篇大论赞叹 不已,也会对玩笑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俩的这些区别清楚地显现出来, 正是在福什维尔首次出席维尔迪兰家的晚餐之时,这晚餐展示了福什维 尔的优点,也加速了斯万的失宠。 这次晚餐,出席者除常客之外,还有巴黎大学教授布里肖,他曾在 温泉遇到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要不是他大学的职务和研究工作过忙, 空闲时间太少,他会乐意经常来看望他们。因为他对生活有一种好奇和 迷恋,这种好奇和迷恋跟对研究客体的某种怀疑结合在一起,在任何职 业中都会使某些聪明人,如不信医学的医生、不信拉丁文翻译的高中教 师,获得思想开阔、杰出乃至高超的美誉。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他装 作在寻找他在教授哲学和历史时可用来比较的最为现实的例子,这首先 是因为他认为哲学和历史只是入世的一种准备,他自以为发现,他在此 之前只是在书本里看到的规律,在小宗派里起着作用,其次也可能是因 为他知道自己受过教育,在不知不觉中保持着对某些话题的尊敬,他现 在觉得自己要剥去大学教授的外衣,对这些人可以态度放肆,而他之所 以觉得这样是放肆,只是因为他仍披着大学教授的外衣。 晚餐开始,德·福什维尔先生坐在维尔迪兰夫人右侧,为了这位“新 人”,夫人在衣着上大下功夫,福什维尔见了就对她说道:“真别致,这 白色连衣裙。”大夫目不转睛地对他进行观察,很想知道他称呼时在其 姓氏前加“德”的人到底如何,并想找机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以便跟他有 更多的接触,就抓住blanche(白色的)这个词,头也不抬就 说:“Blanche? Blanche de Castille(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226])?”然 后,他脑袋仍然不动,但偷偷地朝左右两边观看,目光中露出犹豫不决 的微笑。斯万见了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说明他认为用同音异义词进行 这种文字游戏实在愚蠢,而福什维尔则表明,他既欣赏这文字游戏的巧 妙,又懂得人情世故,能把快乐控制在恰如其分的范围之内,这种坦率 的快乐使维尔迪兰夫人陶醉。 “您对这样一位学者有何看法?”她对福什维尔问道。“您跟他说正 经事,无法说上两分钟。”她转向大夫,补充道:“您在医院里跟病人也 是这么说的?这样,每天就不会感到无聊。我看,我得提出申请,住进 您的医院。” “我觉得我刚才听到大夫谈起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这个老泼妇,请 恕我这样放肆。对不对,夫人?”布里肖对维尔迪兰夫人问道。只见夫 人欣喜若狂,两眼紧闭,急忙用手把脸捂住,发出低沉的叫声。[227] “天哪,夫人,我不想让彬彬有礼之士感到惊慌失措,如果在座的 有这样的人士,却又严守秘密[228]……另外我承认,我们的雅典式共和 国[229]——完全是雅典式!——可以把这个采取蒙昧主义的卡佩王 朝[230]的女人视为第一位专断的警察局长。确实如此,亲爱的主人,确 实如此。”他在回答维尔迪兰先生提出的异议时说道,声音洪亮,把每 个字都说得一清二楚。“《圣但尼编年史》[231],其资料的可靠性不容置 疑,在这方面没有留下任何疑点。推行世俗化的无产者,无法找到比她 更好的保护人,她是一位圣人的母亲,但正如絮热[232]以及圣贝尔纳 [233]那样的人所说,也让她的圣人儿子难受,因为赞同她的人,都会受 到天下人唾骂。” “这位先生是谁?”福什维尔对维尔迪兰夫人问道。“他看来水平很 高。” “怎么?您连赫赫有名的布里肖也不认识?他可是全欧洲的名人。” “啊!他是布雷肖[234]。”福什维尔大声说道,仿佛刚才没听清 楚。“您以后给我详细介绍。”他补充道,一面瞪大眼睛,瞧着这位名 人。“跟一位知名人士共进晚餐,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但是,请告诉 我,您请我们来此,是否为了陪伴贵客。在您的府上,不会感到无 聊。” “哦!您知道,主要是,”维尔迪兰夫人谦虚地说道,“他们觉得有 信任感。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谈话就像竞放的烟火,十分热闹。因 此,今天晚上,布里肖说的还算不了什么:我曾看到,您知道,是在我 家里,他说得妙极了,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到了别人家里,他 就判若两人,他不再妙趣横生,要他说话,就像挤牙膏一样,他甚至变 得让人讨嫌。” “真奇怪!”福什维尔惊讶地说道。 布里肖这种风趣,虽说可称为真正的聪明,但在斯万青年时代生活 的圈子里,却会被认为是十足的愚蠢。教授的聪明才智,充实、有力, 斯万认为许多有才气的上流社会人士也许会对此羡慕不已。但是,上流 社会人士最终把他们的好恶全部传授给他,至少是关于上流社会生活的 一切知识,可能还有跟这种生活有关的一种本领,即主要属于智力领域 的本领,如谈吐,因此,斯万只能认为布里肖的玩笑是在卖弄学问,庸 俗、粗鲁,令人恶心。其次,他养成了举止文雅的习惯,所以对大学教 授那种军人般粗暴的口气感到很不舒服,而狂热的教授在对每个人说话 时都装出这种口气。最后,在那天晚上,他也许失去了平时的宽容,因 为他看到维尔迪兰夫人跟奥黛特突生奇念而带来的福什维尔打得火热。 奥黛特看到斯万有点尴尬,就在来时对他问道: “您觉得我请来的客人如何?” 他第一次发现,他早已认识的福什维尔居然能取悦于一个女人,而 且还长得相当漂亮,就回答道:“卑鄙下流!”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想到 自己嫉妒奥黛特,但不像平时那样感到高兴。布里肖开始说起卡斯蒂利 亚的布兰奇的母亲的故事,说她“跟金雀花王朝的亨利[235]同居多年之后 才嫁给他”,并想让斯万把故事说下去,就对斯万说道:“对不对,斯万 先生?”说话的口气酷似军人,像是说给乡巴佬听的,或是在给一个士 兵打气。斯万扫了布里肖的兴,使女主人很不高兴。他回答说,他希望 对方能够原谅,因为他对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不大感兴趣,但他有些事 要问画家。不错,画家下午去看了一位艺术家的画展,那位艺术家是维 尔迪兰夫人的朋友,已于最近去世,斯万想从画家那里获悉(因为他看 重画家的鉴赏力),那位艺术家的最后几幅作品,技艺是否有所提高, 而在他以前的作品中,他精湛的画技已经使观众惊讶得目瞪口呆。 “从这个观点看,确实非同寻常,但这种艺术不像大家所说的那 样,十分‘高级’。”斯万微笑地说道。 “高级……高得像位名人。”科塔尔插了一句,说时举起双臂,装出 一本正经的样子。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 “我刚才对您说过,跟他在一起,没法正经。”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 维尔说道。“在你最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会突然给你说句笑话。” 但她发现,只有斯万没有露出笑容。另外,他感到不大满意的是, 科塔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让大家笑他。而画家也并未做出令斯万感兴趣 的回答——他如果跟斯万单独在一起,也许会做出这样的回答——,他 这时情愿博得客人们的赞赏,只是对已故大师的技巧发表一点意见。 “我走到画的近前,”他说道,“看看是用什么画的,就把鼻子伸了 过去。啊!不错!你无法说出是用什么画的,用胶水,用红宝石,用肥 皂,用青铜,用阳光,还是用粪便?” “加一成十二。”大夫大声说道,但已为时过晚,也没有人听懂这句 话的意思。 “看来是什么也没用,”画家接着说道,“这东西无法猜出,就像在 《夜巡》和《老人院女管理员们》中那样,其手法比伦勃朗[236]和哈尔 斯[237]更为高明。完美无缺,对,我可以向你们发誓。” 歌唱家唱到自己能唱出的最高音后,就用假声轻轻地唱下去;同 样,他这时低声细语地说话,边说边笑,仿佛那幅画美得确实可笑。 “这香气扑鼻,让您头晕,叫您透不过气来,感到浑身发痒,却又 没办法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画的,这是巫术,这是欺骗,这是奇迹(这时 哈哈大笑):这不诚实!”他停了下来,严肃地把头抬起,用尽可能悦 耳的深沉男低音补充道:“却又极其光明正大!” 他在说“比《夜巡》更为高明”这句亵渎话时,引起了维尔迪兰夫人 的反对,因为夫人把《夜巡》看做世界上最伟大的杰作,就像《第九》 和《萨莫色雷斯雕像》[238]那样,在说出“是用粪便画的”之后,福什维 尔环顾在座的客人,看看这个词是否被人接受,然后在嘴上显出假装随 和的微笑,除此之外的时间,所有的客人——斯万除外——都对画家投 以钦佩得着迷的目光。 “他说得这样妙趣横生,真让我高兴。”维尔迪兰夫人等他说完后立 刻大声说道。她看到德·福什维尔先生第一次来,在座的人就都如此兴 致勃勃,感到欣喜若狂。“而你,这样待在这儿,目瞪口呆的,活像个 大傻瓜,干吗?”她对丈夫说道。“你也知道,你能说会道;看起来好像 是他第一次听到您说话。您要是看到您刚才说话时他的模样,他听您说 话可是全神贯注。明天,他会当着我们的面,把您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而且一字不漏。” “不,这可不是玩笑,”画家很高兴自己受到欢迎,就说道,“看来 你们认为我是在吹牛,认为这是在故弄玄虚;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画展, 到时候你们就会说,我是否夸大其词,我可以给你们打包票,你们回去 后一定比我更加兴奋!” “但我们并没有认为您在夸大其词,我们只是希望您不要只说不 吃,希望我丈夫也吃;再给先生来点诺曼底鳎鱼,您看,他盘子里的鱼 已经凉了。我们别这样着急,您给客人上菜时,就像给火烧着一样,您 等一会儿再上色拉。” 科塔尔夫人一向谦虚谨慎,说话不多,但也绝不会失去自信,只要 她灵感突现,找到恰到好处的词语。她感到她说出来会受人称赞,因而 有了信心,她这样做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而是为了给丈夫的成名助一臂 之力。因此,她见维尔迪兰夫人说出“色拉”这个词,就立刻抓住机会。 “是不是日本色拉[239]?”她转向奥黛特,低声问道。 这暗示既含蓄又清楚,指的是小仲马那出轰动一时的新戏,她见自 己说得恰当、大胆,感到既高兴又不安,就笑了起来,笑得天真、迷 人,声音不响,却无法抑制,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这笑声。“那位女士 是谁?她真风趣。”福什维尔说道。 “不是,但如果你们星期五都来吃晚饭,我们就做这种色拉。” “先生,在您看来,我好像是个十足的外省人,”科塔尔夫人对斯万 说道,“但我还没有看过这有名的《弗朗西永》,而这出戏现在大家都 在谈论。大夫已去看过(我记得他曾对我说,他十分高兴跟您一起度过 那个晚上),我承认,我觉得要他因陪我去而再看一遍,就没有这个必 要。当然,在法兰西剧院度过一个晚上,不会使您感到遗憾,而且戏总 是演得十分精彩,但由于我们有一些非常热心的朋友(科塔尔夫人很少 说出一个人的姓名,只是说“我们的一些朋友”,“我的一位女友”,是为 了显得“高贵”,说时语调装模作样,摆出要人的架势,只说出她想提到 的人的名字),这些朋友常常订包厢,有值得看的新戏就带我们去看, 所以我可以肯定,早晚会看到《弗朗西永》,并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不 过我得承认,我觉得自己相当困惑,因为在我去拜访的所有沙龙里,大 家自然而然地谈起的只有这不走运的日本色拉。不过现在开始有点谈腻 了。”她补充道,因为她看到斯万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对这条热门 新闻兴致勃勃。“但是,应该承认,这有时会产生一些相当有趣的想 法。例如,我有一位女友,十分古怪,虽说长得非常漂亮,有很多男人 追求,也很出名;她说她在家里叫厨师做了这种日本色拉,而且加的原 料跟小仲马在剧本里说的完全一样。她请了几位女友来品尝。可惜的 是,我未被选中。但她跟我们说了这事,是她每星期请客的那天;结果 这东西实在难吃,她说得我们笑出了眼泪。不过您知道,这主要看怎么 说法。”她见斯万依然面孔铁板,就这样说。 她以为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弗朗西永》: “另外,我觉得我可能会失望。我并不认为这出戏能跟德·克雷西夫 人崇拜的《塞尔日·帕宁》相提并论。不过至少其中一些题材有深度, 让人深思;但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竟说出色拉的一种烹饪法!而 《塞尔日·帕宁》就不同!另外,这就像乔治·奥内[240]写的所有剧作, 总是写得十分出色。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冶金厂厂长》,我对这出戏 的喜爱甚至超过《塞尔日·帕宁》。” “请原谅,”斯万嘲讽地对她说道,“不过我得承认,我对这两部杰 作几乎都不欣赏。” “真的,您认为它们有问题?这是您的定论?您也许认为它们有点 悲伤?另外,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对小说和剧本无法讨论。每个人都 有自己的看法,我最喜欢的作品,您可能觉得十分拙劣。” 她的话被福什维尔打断,后者在叫唤斯万。确实,科塔尔夫人刚才 在谈论《弗朗西永》时,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说,他对他所称 为的画家的短篇speech(演说)十分欣赏。 “这位先生口若悬河,记性又好!”他见画家说完,赶紧对维尔迪兰 夫人说道。“这种人我实在罕见。哎!我真想能跟他一样。他要是当传 教士,一定出色。可以说,加上布雷肖先生[241],您就有了两个高下难 分的节目,我甚至不知道,在能说会道方面,这一位是否比教授更胜一 筹。他说起来更加自然,不大做作。虽然他说着说着会说出几个有点写 实的词,但这是时尚,说话滔滔不绝,却又能随机应变,这样的人我并 不常见,就像我们以前在团里说的那样,当时我有个战友,这位先生使 我依稀想起了他。随便说起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譬如说 这只杯子,他可以哇啦哇啦地说上几个小时,不,不是说这只杯子,我 真蠢,而是说滑铁卢战役,你想听什么就说什么,说着说着就给我们说 出你从未想到过的事。另外,斯万当时也在那个团里,他应该认识这个 人。” “您经常见到斯万先生?”维尔迪兰夫人问道。 “不。”德·福什维尔先生回答道。他为了接近奥黛特,就想讨好斯 万,拍他的马屁,想抓住这个机会谈论斯万那些出人头地的朋友,但要 说这些人是上流社会人士,说时用善意评论的口气,而不能显出是在称 赞他,把他有这样的朋友看做是意想不到的成功:“是不是,斯万?我 从未见到过您。另外,怎么能见到他呢?这家伙总是跑到拉特雷穆 伊[242]府、洛姆府这样的府邸!……”不过,这种指责实在是无中生有, 因为一年以来,斯万去的人家只有维尔迪兰家。但是,他们一听到他们 不认识的这些人的姓氏,就赌气地默无一言。维尔迪兰先生担心,这 些“讨厌鬼”的姓氏,尤其是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会 使他妻子感到难受,就偷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满不安而又关心的 神色。他这时看到,维尔迪兰夫人决定不加理睬,对她刚才得知的消息 毫不动心,不只是作哑,而且还装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朋友,在谈 话中进行辩白,我们情愿装做没有听到,也不愿显出听到了却不加反驳 的样子,因为这样做就表示对辩白认可,如有人在我们面前说出一个忘 恩负义的小人的臭名,我们也会这样办理;她希望她的沉默不被人看成 默许,而被人看做无生命物体毫无知觉的沉寂,就突然使自己的脸变得 死气沉沉、纹丝不动;她那凸出的前额成了一件漂亮的圆雕作品,斯万 一直跑去巴结的拉特雷穆伊一家人的姓氏,无法钻到这圆雕之中;她那 有点塌的鼻子,显出两个鼻孔,仿佛是活生生的写照。她嘴巴微微张 开,像是准备说话。她活像用蜡浇铸出来,又像石膏面具、建筑物模型 或工业展览馆[243]的一座胸像,观众见了一定会驻足欣赏,因为雕塑家 表现了维尔迪兰家的人因反对拉特雷穆伊府的人、洛姆府的人以及世上 一切讨厌鬼而显出的不受时效约束的尊严,同时使这洁白、坚硬的石雕 具有与教皇相差无几的威严。但这大理石最终变成了活人,并让众人听 到,只有择交随便之人才会去那些人家里,因为那里的女主人总是喝得 烂醉,男主人则十分无知,把corridor(走廊)说成collidor。 “即使有人用重金收买,我也不会让这种人踏进我的家门。”维尔迪 兰夫人最后说道,说时狠狠地盯着斯万看。 她当然并不指望他会变得言听计从,仿效像圣徒般单纯的钢琴家的 姑妈。这时后者大声说道:[244]“你们看到了吗?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 竟然还有人愿意跟他们聊天;我觉得我会感到害怕;这么快就落入圈 套!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样粗野的人,愿意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245]至少 他可以像福什维尔那样来回答:“当然啰,这可是一位公爵夫人,有些 人对这个还兴趣盎然。”这样至少能使维尔迪兰夫人进行反驳:“那就让 他们占尽便宜。”斯万并没有这样说,只是莞尔一笑,神色意味深长, 仿佛在说,对这种胡言乱语,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儿。维尔迪兰先生仍然 不时对妻子看上一眼,难受地看到并清楚地知道她正在怒火中烧,就像 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因未能连根铲除异端邪说而感到气愤;斯万的大 胆见解在意见相左之士看来总是别有用意,总是行为卑鄙,为使他有所 收敛,维尔迪兰先生就对他说道: “您就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决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们。” 对此,斯万回答道: “但这绝不是因为害怕公爵夫人(如果你们说的是拉特雷穆伊家的 那位)。我可以肯定地对你们说,大家都喜欢去她家。我并没有对你们 说她‘深沉’(他说出‘深沉’二字,仿佛这是个滑稽可笑的词,因为他的 语言中仍有说风趣话习惯的痕迹,而喜欢音乐所出现的某种新变化,使 他暂时失去这种习惯——他有时发表自己的意见时热情洋溢),说句真 心话,她聪明,她丈夫是名副其实的文人雅士。他们都有魅力。” 听到这话,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只要有这样一个叛逆,她就无法使 小核心思想统一,她对这顽固不化之徒生气,是因为此人看不出自己的 话使她非常痛苦,因此,她在气愤之中,无法克制自己,把埋在自己心 底里的话都对他叫了出来: “您这样认为,悉听尊便,但请您至少别对我们说出。” “这全都取决于您所说的‘聪明’。”福什维尔也想露露脸,就这样说 道。“喂,斯万,您说的‘聪明’是什么意思?” “对!”奥黛特大声说道,“这正是我想请他对我说的大事,可他从 来也不愿意说。” “没有的事……” “这是放烟幕!”奥黛特说道。 “是烟袋?”大夫问道。 “在您看来,”福什维尔接着说道,“聪明就是世上的油嘴滑舌,就 是善于钻营、混迹于上流社会的人?” “请您把甜食吃完,您的盘子就可以撤掉。”维尔迪兰夫人对萨尼埃 特说,说时话里带刺,这时萨尼埃特正在沉思默想,停着没吃甜食。也 许她对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没关系,您慢慢吃, 我对您说这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因为现在这样就不能上下一道 菜。” 布里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费奈龙[246]这位温和的无政府主 义者,给‘聪明’下了个十分奇特的定义……” “你们听好,”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和大夫说道,“他要把费奈 龙给‘聪明’下的定义告诉我们,真有趣,知道这种事的机会并非随时都 有。” 不过,布里肖在等斯万说出自己的定义,但后者没有回答,维尔迪 兰夫人本来十分高兴,想让福什维尔欣赏唇枪舌剑的场面,现在斯万采 取回避态度,这精彩场面就无法出现。 “当然啰,就像跟我在一起时那样,”奥黛特气呼呼地说道,“但我 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无法跟他媲美的,并非只有我一人。” “拉特雷穆阿伊[247]家的人,刚才被维尔迪兰夫人说得一无是 处,”布里肖清楚地说道,说时中气十足,“塞维尼夫人这个故作风雅的 女人曾说,她对认识拉特雷穆伊阿家的人感到高兴,因为这使她那些农 民印象深刻,维尔迪兰夫人说的拉特雷穆阿伊家的人,是否就是这位真 正故作风雅的塞维尼夫人说的那家人的后代?确实,侯爵夫人还有一个 理由,这个理由在她看来比上述理由更为重要,因为她在内心深处是个 文人,所以她抄字当头。她在定期寄给女儿的日记中,有关外交政策的 消息,均由德·拉特雷穆阿伊夫人提供,因为后者有位居高位的亲戚, 消息十分灵通。” “不,我并不认为他们出自同一家族。”维尔迪兰夫人想碰运气,就 这样说道。 萨尼埃特急忙把还盛满甜食的碟子交给膳食总管,然后又陷入沉思 默想,最后打破沉默,笑着讲述他曾跟拉特雷穆伊公爵共进晚餐的事, 并说在那次晚餐中得知,公爵不知道乔治·桑是女作家的笔名。斯万一 向对萨尼埃特抱有好感,这时认为有必要向他提供有关公爵文学修养的 详细情况,以表明公爵决不可能如此无知,但他突然停住不说,因为他 这时才明白,萨尼埃特并不需要这样的证明,并知道这故事是杜撰的, 原因是他刚刚编造出来。这位杰出人士感到难受的是,他被维尔迪兰夫 妇看成乏味之人;他感到自己在那天晚餐时比平时还要沉闷,就想在晚 餐结束前让大家乐一乐。他投降得非常迅速,但看到自己的话没有达到 预期的效果,脸上神色十分沮丧,所以在对斯万回答时语气如此卑怯, 使斯万觉得已无须进行这毫无必要的驳斥:“好了,好了,不管怎样, 即使是我弄错了,我觉得也不能算是犯罪。”斯万本想说这故事真实、 有趣。大夫听了他们的谈话,灵机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可以说Se non è vero [248],但他对这些词吃不准,怕自己出洋相。 晚餐后,福什维尔主动朝大夫走去。 “她以前想必长得不错,这维尔迪兰夫人,另外,这是个可以谈得 来的女人,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当然,她现在开始有点老了,但 德·克雷西这个小女子,样子聪明,啊!见鬼!你一眼就能看出,这女 人目光敏锐!我们是在说德·克雷西夫人。”他见维尔迪兰先生走到近 前,就对他说道。“我在想,这女人的身体……” “我更喜欢在床上拥有,真棒!”科塔尔急忙说道。他已徒劳地等待 一段时间,指望福什维尔能歇一会儿,好让他插上这句老掉牙的笑话, 并担心一旦话题改变,就会错过良机,所以说出这话,显得极为自发和 自信,以掩盖背诵词句时准会出现的冷漠和不安。福什维尔知道这是笑 话,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感到乐不可支。维尔迪兰先生也凑在一起乐, 因为他在不久前发现了表达快乐的一种方法,这方法跟他妻子所用的方 法不同,但同样简单明了。他刚开始抖动脑袋和肩膀,就像有人在放声 大笑时那样,立刻咳嗽起来,仿佛他笑得过于厉害,把烟斗里的烟雾给 吞了下去。他一直把烟斗叼在嘴角,使假装的呼吸困难和狂笑没完没了 地持续下去。这样,他和维尔迪兰夫人就像舞台上的两副面具,以不同 的方式来表现快乐,他妻子此刻就在对面,听画家给她讲一个故事,先 是闭着眼睛,后来突然用双手捂住脸。 另外,维尔迪兰先生十分明智,没有从嘴里拿出烟斗,因为科塔尔 这时要离开片刻,就低声说出他不久前听到的一句笑话,这句笑话他每 次去方便时都要说:“我得去跟奥马尔公爵聊聊天[249]。”弄得维尔迪兰 先生又开始咳嗽。 “喂,把你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看,你这样忍住不笑,快要给 闷死了。”维尔迪兰夫人对他说道。她这时过来给大家倒甜烧酒。 “您的丈夫真是迷人,他的风趣是以一抵四。”福什维尔对科塔尔夫 人说道。“谢谢,夫人。像我这样的老兵,是有酒当喝。” “德·福什维尔先生觉得奥黛特迷人。”维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 “啊,她正好想跟您共进午餐。这事我们来安排,但决不能让斯万 知道。您知道,他让人有点尴尬。当然啰,您别在乎,照样来吃晚饭, 我们希望您能经常来。气候宜人的季节将临,我们会经常在露天座吃晚 饭。在林园吃顿简便的晚餐,您不会感到没劲吧?好,好,您真客气。 您难道不干您的活儿?”她这时对青年钢琴家叫道,以便在福什维尔这 样重要的新客人面前炫耀她的风趣,同时显示她对信徒们具有暴君般的 威严。 “德·福什维尔先生刚才在对我说你的坏话。”科塔尔夫人见丈夫回 到客厅,就对他这样说。 而他,从晚餐开始起就一直在想福什维尔的贵族身份,这时对她说 道: “我目前在给一位男爵夫人看病,是普特布斯男爵夫人,普特布斯 家族[250]的人曾参加十字军东征,是吗?他们在波美拉尼亚[251]有个 湖,有十个协和广场那样大。我给她治的是关节炎,这是个可爱的女 人。另外,我觉得她认识维尔迪兰夫人。” 片刻之后,福什维尔又跟科塔尔夫人单独待在一起,这就给他提供 了机会,使他能把刚才对她丈夫所做的好评补全: “另外,他很有趣,可以看出,他认识不少人。啊!医生,知道这 么多事情。” “我来给斯万先生弹奏鸣曲的那个乐句,好吗?”钢琴家问道。 “啊!天哪!这不是《奏鸣蛇》吧?”德·福什维尔问道,目的是想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科塔尔大夫从未听到过这种用近音词玩弄的文字游戏,一时 没有理解,以为德·福什维尔先生说错了。他急忙走到近前,加以纠 正。 “不,大家不说‘奏鸣蛇’,而说‘响尾蛇’。”他说时语调热情、焦 急,并且洋洋得意。 福什维尔给他解释了这个文字游戏。大夫不由脸红。 “您得承认,大夫,这文字游戏有趣,对吗?” “哦!这我在不久以前就已知道。”科塔尔回答道。 但他们不再说话;小提琴的震声,用带有两个A调八度音的震音持 续来护送小乐句,使其在激动的震音中出现——犹如在山区,在一眼望 去令人眩晕、其表面仿佛凝固不动的高高瀑布后面,有人看到二十丈下 面的地方,有个散步女子的渺小倩影——,这小乐句遥远、优美,处于 长时间汹涌澎湃的透明声幕的保护之下,持续不断,声音响亮。斯万在 心里跟她说话,把她当做了解他爱情的知己,当做奥黛特的一位女友, 这女友想必会对他说,别把这福什维尔当一回事儿。 “啊!您来得晚了,”维尔迪兰夫人对一位信徒说道,她请此人来的 时间是餐后“剔牙”的时候,“刚才布里肖在我们这儿,他口若悬河,真 是无与伦比!但他已经走了。是不是,斯万先生?我觉得您是第一次跟 他见面。”她这样说,是为了向他指出,他认识布里肖,靠的是她。“我 们的布里肖,非常有趣,是吗?” 斯万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不是?您对他没有兴趣?”维尔迪兰夫人生硬地对他问道。 “不,夫人,很感兴趣,我非常高兴。从我的喜好来看,他也许有 点过于专断,有点过于开朗。我希望他有时能多一点迟疑和温存,但大 家感到,他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多,他看上去像个大好人。” 客人们到很晚才走。科塔尔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很少看到维尔迪兰夫人的兴致像今天这样高。” “这位维尔迪兰夫人,到底是何许人物?是交际花式的社交界女 子?”福什维尔对画家说道。他请画家坐他的车回去。 奥黛特惋惜地看着他远去,她不敢不跟斯万一起回家,但坐到车上 情绪不佳,他问她,他是否要进她家门,她回答说“当然喽”,说时不耐 烦地耸了耸肩。维尔迪兰夫人见客人全都走了,就对丈夫说道: “你是否发现,我们说了拉特雷穆伊夫人之后,斯万就傻笑?” 她已发现,斯万和福什维尔好几次去掉了这个姓氏前的“德”字。她 并不怀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表明他们不惧怕贵族爵位,她想要模仿他们 的高傲,但她不大明白的是,这种高傲要用何种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由 于她那有语病的说话方式压倒了她对共和政体的坚决拥护,因此她仍然 说les de La Trémoïlle(德·拉特雷穆伊一家),或者像有歌舞表演的咖啡 馆里唱的歌词以及漫画中的说明文字那样,把de的元音e省略,说成les d’La Trémoïlle,但她又做了修正,说“拉特雷穆伊夫人”。“公爵夫人, 就像斯万说的那样。”她嘲讽地补充道,说时面带微笑,以证明她只是 在复述,而并非是在使用这种如此幼稚可笑的称呼。 “我要对你说,我觉得他愚蠢之极。” 维尔迪兰先生对她回答道: “他这人不直爽,是位花言巧语的先生,总是欲言又止。他总是两 面不得罪。这跟福什维尔区别多大。福什维尔这个人至少坦率,他心里 想什么就对你说什么,不管你爱听还是不爱听。他不像那另一位,那位 总是含糊其词。另外,奥黛特看来更喜欢福什维尔,我觉得她喜欢得有 道理。还有,斯万非要在我们面前装出上流社会人士的样子,装得活像 是公爵夫人们的捍卫者,而另一位至少有爵位;他一直是福什维尔伯 爵。”他补充道,说时显出微妙的神色,仿佛他了解这伯爵领地的历 史,并对其特殊的价值进行过仔细研究。 “我要对你说,”维尔迪兰夫人说道,“他觉得应该对布里肖做出某 些恶毒却又相当可笑的影射。当然啰,他看到布里肖在我们家受到大家 喜爱,所以他这样做伤害了我们,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觉得,这小 子一出我们家门,准会说我们坏话。” “我不是对你说过,”维尔迪兰先生回答道,“这是个不得志的小 人,只要看到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眼红。” 其实,任何一个信徒都要比斯万恶毒;但是,他们都十分谨慎,在 恶言中伤之时,都要加上众所周知的笑话,以及少许激动和真挚的调 料;而斯万愿意采取的最起码的谨慎措施,由于缺乏“我们说的不是坏 话”之类他不屑说出口的惯用套话,就显得阴险毒辣。有些别具一格的 作家,其手法稍有大胆独创之处,就会引起公愤,原因是他们没有首先 迎合公众的趣味,没有向公众奉献他们习以为常的陈词滥调;斯万以同 样的方式使维尔迪兰先生感到愤怒。斯万跟那些作家一样,是因为言语 的新颖才使别人认为其用心险恶。 斯万当时还不知道,他在维尔迪兰夫妇家已有失宠的可能,所以他 仍用恋人的目光,把他们的可笑言行看得十分美好。 一般来说,他只是在晚上跟奥黛特约会;而在白天,他虽说怕自己 去她家会使她感到厌烦,但仍希望让她不断想念他,时刻想要找到机会 让她想念,不过也要能博得她的喜欢。他在花店或珠宝店的橱窗前面, 看到喜欢的一棵小树或一件首饰,就立刻想给奥黛特送去,心想他因此 而感到的愉悦,如被她分享,就会增加她对他的脉脉温情,就立刻叫店 里送到拉佩鲁兹街,这样他就能很快感到,自己仿佛待在她的身边,每 当她收到他的一件礼物,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特别希望,她能在出门 前收到,这样,她在维尔迪兰家见到他时,就会因感激而对他更加温 柔,或者说,这又有谁知道呢,如果店里抓紧时间送,也许她在晚饭前 就会给他送来书信一封,或者她特地登门拜访,向他表示感谢。以前, 他试图对奥黛特恼恨,以观察她的反应,现在,他想让她因感激之情而 流露出她尚未对他袒露的心声。 她常常经济拮据,因债务所迫,请他帮助。他总是乐意相助,就像 他乐意去做任何事情,只要这些事能使奥黛特清楚地看到他的爱,或者 只是看清他的影响,以及他对她的有用之处。开始时,如果有人对他 说:“她喜欢的是你的地位”,或是现在,要是有人说:“她喜欢你是因 为你的财产”,他都不会相信,但也不会感到十分不满,即不满人们认 为她喜欢他——人们感到他们俩已结合在一起——是因为某种像故作风 雅或金钱那样重要的东西。但是,即使他曾经认为这样说并没有错,当 他发现奥黛特爱他,除了因消遣或因她在他身上看到的种种优点之外, 还有一个更为持久的原因,那就是利益,这利益将使她想跟他一刀两断 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现在,他经常送礼物给她,不时给她提供帮助, 可以因给她的好处而高枕无忧,这些好处跟他本人和他的聪明才智无 关,是他对她不知疲劳的关心,目的是让她高兴。这种愉悦是因为爱 恋,是因为只为爱情而生活,对这种爱情的真实性,他有时也感到怀 疑,他这个精神享受的爱好者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使爱情在他眼里具有 更高的价值,这就像有些人怀疑海景和涛声的美妙,就用每天一百法郎 的房租租下海滨旅馆的一个房间进行观赏,结果是心服口服,同时也确 信他们高雅的爱好具有罕见的优点。 有一天,这种沉思默想使他再次想起,以前曾有人对他说,奥黛特 是被包养的女人,他当时感到有趣,就把这种奇特的拟人法:被包养的 女人——陌生而又邪恶的成分的闪色混合物,像居斯塔夫·莫罗[252]画中 的一个幽灵那样,饰有相互缠绕、带有珍宝的毒花——和这个奥黛特进 行比较,在奥黛特的脸上,他看到过对不幸者的怜悯之情、对不公正行 为的愤怒之情和对恩惠的感激之情,这些感情,他以前曾在他亲生母亲 和他朋友们的脸上看到;这个奥黛特,说的话经常涉及他最熟悉的事 物,即他的收藏品、他的卧室、他的老男仆以及他存放证券的银行家, 这位银行家的形象使他想起,他要去银行取钱。确实,如果他这个月对 奥黛特在物质困难方面的帮助少于上个月给她的法郎,如果他没有把她 想要的那条钻石项链送给她,他就不会再次看到她对他慷慨大方的赞 赏,不会再次听到使他欣喜若狂的感谢,他甚至有可能使她认为,他对 她的爱情已经淡薄,因为她看到爱情的表示已变得稀少。这时,他突然 想到,这是否正是对她“包养”(仿佛“包养”这个概念可以出自一些要 素,这些要素既不神秘也不反常,而是属于他生活中日常的私事,例如 那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家里,经常见到,撕坏了又给补好,他的贴 身男仆给他支付了当月的开销和房租之后,把那张钞票放在他旧书桌的 抽屉里,斯万把它拿了出来,连同另外四张一起给奥黛特送去),并且 在想,是否能把“被包养的女人”这几个字用在奥黛特身上,而自从他认 识她以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她在认识他之前会去拿别人给的 钱),他一直觉得这几个字跟她是水火不相容的。他无法把这个想法往 深处想下去,因为他生来思想懒散,懒病时时要发,而且来得正是时 候,这时把他智慧的亮光全部熄灭,而且是突然灭掉,就像后来到处装 上电灯之后,人们可以切断一幢屋子里的电源。一时间,他的思想在黑 暗中摸索,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在产生一种 新想法时才重见亮光,这想法是,他下个月要给奥黛特送去的钱不是五 千法郎,而是六七千,因为这样会使她感到惊喜。 晚上,他在家里等待时间到来,以便跟奥黛特在维尔迪兰夫妇家相 会,或者不如说是在他们喜欢去的位于林园特别是位于圣克卢的夏季餐 厅,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去一幢豪宅吃晚饭,他以前是这类豪宅的常 客。他本想跟这些人断绝往来,但因为他们也许会在有朝一日对奥黛特 有用——这谁会知道?——,而依靠这些人的帮助,他现在经常讨得她 的欢心。另外,他对上流社会及其豪华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同时对这 种生活既感到蔑视又感到需要,因此,他虽然把极其简陋的房屋和最为 豪华的宅第一视同仁,他的感官仍然对豪宅习以为常,所以到了陋室之 中,难免有不适之感。他对下面的情况也有相同的看法——其相同的程 度,他们甚至无法相信——,即小资产者在D门六楼楼梯平台左面的房 间里开舞会,而帕尔马公主则举办巴黎最为豪华的晚会;但他在房屋女 主人的卧室里跟当父亲的人们待在一起,不会有参加舞会的感觉,而他 看到洗脸盆里放着毛巾,一张张床改放衣物,在压脚被上堆满大衣和帽 子,就会有一种压抑感,就像今天的人们已用了二十年的电灯,闻到冒 烟的煤油灯或火舌冒烟的夜明灯的气味,也会有这种感觉。他在外面吃 饭的日子,就叫车夫在七点半备好马车;他在穿衣时想着奥黛特,这样 他就不感到孤独,因为经常想念奥黛特,使他跟她远离的时刻,同她在 他身边的时刻一样,具有特殊的魅力。他上了马车,但他感到这种思念 同时跳上马车,待在他的腿上,就像人们到处都带去的一只宠物,他把 这思念带到餐桌上,而同桌的客人却毫不知晓。他抚摸着它,用它取 暖,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不由微微一颤,脖子和鼻子随之抽搐,这是他 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时他正把一小束耧斗菜花插在他上衣翻领的饰孔 里。一段时间以来,特别是奥黛特把福什维尔介绍给维尔迪兰夫妇以 来,斯万一直感到难受和伤心,真想去乡下稍作休息。但是,只要奥黛 特在巴黎,他就没有勇气离开巴黎,哪怕是一天。这时天气暖和,是春 暖日丽的好日子。他穿过一座石城,前往一座围有栅栏的公馆,但他不 断看到的,却是他在贡布雷附近拥有的花园,在那个花园里,从下午四 点起,在走到芦笋地以前,有风从梅塞格利兹的田野那边吹来,你会在 林阴小道里感到十分清凉,就像在周围长着勿忘草和菖兰的池塘边上一 样,在那个花园里,他吃晚饭时,餐桌周围摇曳着园丁编织在一起的醋 栗和玫瑰的枝条。 晚饭后,如果约定在林园或圣克卢见面的时间较早,他吃完饭立刻 就走——特别是在将要下雨、“信徒们”得提前回家之时,所以有一次, 洛姆王妃(那天王妃府晚饭吃得晚,斯万没等咖啡上来就走了,以便到 林园的岛上去跟维尔迪兰夫妇见面)说道: “真的,要是斯万再大三十岁,膀胱又有毛病,那他溜得这么快还 可以原谅。但现在这样,他未免有点不把大家放在眼里。” 他心里在想,这明媚的春色,他不能去贡布雷观赏,至少可以到天 鹅岛[253]或圣克卢去观赏。但由于他一心想念奥黛特,他甚至不知道是 否闻到树叶的清香,是否见到明媚的月光。迎接他的是奏鸣曲的小乐 句,由餐厅里的钢琴在花园里演奏。如果那里没有钢琴,维尔迪兰夫妇 不怕有多大麻烦,都要请人从一间卧室或一个餐厅里搬下来一架:这并 非是因为斯万再次受到他们的宠爱,恰恰相反。但是,想到组织一次美 妙而又快乐的活动只是为了某个人,即使他们并不喜欢此人,也会在做 这些准备所必需的时间里,使他们培养友好和真诚的感情,哪怕这感情 转瞬即逝、偶然产生。有时候他想,又是个春夜即将过去,他就硬是要 注视树木和天空。但是,他因奥黛特在场而烦躁不安,再加上一段时间 以来他身体有点不适,他的心情就无法平静和舒畅,而要感受大自然, 却必须有这种心情。 一天晚上,斯万接受邀请与维尔迪兰夫妇共进晚餐,晚餐时,斯万 说他第二天要跟老战友一起聚餐,奥黛特当着现在已是信徒的福什维尔 的面,也当着画家和科塔尔的面,在餐桌上对他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您有聚餐,我明天只能在我家里见到您,但您不要 来得太晚。” 斯万还从未因奥黛特对某个信徒的友情而真的生过气,但他现在听 到她当着众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说出他们每天晚上的幽会,承认他在她 家里享有的特殊地位,也就是她对他的偏爱,他仍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当然,斯万常常想到,奥黛特绝对不是个出色的女人;他比她出众,她 也远不如他,所以看到她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这样宣布,他并未感到沾 沾自喜,但自从他发现奥黛特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迷人女子以后,她 的肉体对这些男人的魅力,使他产生一种痛苦的需要,想要完全控制她 内心的各个部分。他开始把晚上在她家里度过的一分一秒,都看成无价 之宝,他让她坐在他腿上,叫她说她对这件事或那件事的看法,他自己 则统计他目前想在这世界拥有的全部财富。因此,在那次晚餐之后,他 把她叫到身边,热情地向她表示感谢,并竭力让她知道,从他对她表示 感谢的程度,可以看出她让他感到的乐趣的大小,而他最大的乐趣,则 是在他的爱情持续下去并使他变得易受伤害之时不会产生嫉妒。 第二天,他在聚餐结束离开之时,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他只有他那 辆四轮敞篷马车可乘;一位朋友提出用轿式马车送他回家,但由于奥黛 特请他去,他就确信她不会等待别的客人,所以安心而又满意,他本可 以不必冒雨前去赴约,而是回家去睡大觉。但是,如果她看到他好像并 非一定要每天跟她共度良宵,她也许会在有朝一日不约他去,而在那 天,他却正好特别想去。 他到她家时已过十一点,他对她表示抱歉,说自己没能来得早点, 而她则抱怨说时间确实已晚,暴雨又使她感到身体不适,她现在头痛, 留他的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到午夜十二点就要打发他走;不一会 儿,她就感到疲倦,想要睡觉。 “那么,今晚不摆弄卡特利兰花了?”他对她说道,“我倒希望有一 朵小巧玲珑的卡特利兰。” 她样子有点赌气和烦躁,对他回答道: “不,亲爱的,今晚不摆弄卡特利兰花,你很清楚,我不舒服!” “摆弄一下也许对你有好处,但我不是非要摆弄不可。” 她请他走前把灯熄灭,他亲手放下帐子,然后走了。但他回到家 里,突然想到奥黛特今晚也许在等一个人,她疲倦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她请他熄灯,只是为了让他以为她即将去睡觉,而等他走后,她马上把 灯点亮,让那个男人进来,跟她一起过夜。他看了看时间,见离开她大 约有一个半小时,就走出家门,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停在她家附 近的一条街上,这条小街跟她家后面的那条街垂直,他有时去那条街敲 她卧室的窗子,叫她来给他开门;他下了马车,只见这个街区空无一 人,一片漆黑,就只是走了几步,差不多走到她家门口。街上所有的窗 户早已漆黑一片,只有一个窗子——是在百叶窗中间,其缝隙里榨出金 黄色的神秘果渣——有灯光,这卧室里灯光通明,而在其它许多晚上, 他来到这条街时,在更远的地方看到这灯光,这灯光使他欣喜若狂,仿 佛在告诉他:“她在里面等你”,而现在,这灯光使他痛苦欲绝,仿佛在 告诉他:“她现在跟她刚才等待的那个男人在一起。”他想要知道那个男 人是谁;他沿墙而行,走到窗前,从百叶窗斜板条之间的缝隙朝里望 去,但什么也没有看到;在寂静的夜晚,他只听到低低的谈话声。[254] 当然,他痛苦地看到这灯光,因为在这灯光的金色氛围之中,在这 扇窗子后面,有一对无法看到、令人厌恶的男女在走动,他痛苦地听到 这低语声,因为这低语说明他走了之后来的那个男人正在里面,说明奥 黛特虚伪,也说明她正在跟那个男人共同品尝幸福。[255]然而,他感到 高兴的是自己来了:这痛苦曾使他不得不走出家门,现在因事情已弄清 而变得那么强烈,他此刻突然怀疑,奥黛特过着另一种生活,他却只能 听之任之,这种生活就在他面前,被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在不知不觉中 被囚禁在这间卧室里面,他只要愿意,就可以进去,当场将其捕获;或 者他不如去敲百叶窗,他来此时间很晚时经常是这样敲的;这时,奥黛 特至少会知道他已获悉此事,知道他看到了灯光,听到了谈话,而他在 刚才的想象之中,认为她跟另一个男人一起在笑他受骗上当,而现在, 他看到他们错了却还对自己深信不疑,是因为他而出错,他们以为他在 离此地很远的地方,而他却心里明白,自己将要去敲百叶窗。也许他在 此刻近于舒畅的感觉,跟消除怀疑和痛苦并非是一码事:这是智力的一 种愉悦。自从他恋爱以来,事物在他看来又变得稍有趣味,就像他以前 看到的那样,但只有在因想念奥黛特而使它们清楚地显现的地方,而现 在,他的嫉妒所恢复的,是他在勤奋好学的青年时代的另一个特点,即 对真实的热烈追求,但这种真实是他和情妇之间的真实,只是因为她才 清楚地显现出来,这种真实属于个人性质,其唯一的客体是无价的,几 乎具有一种无功利性之美,那就是奥黛特的行动、她的爱情关系、她的 计划和她过去的生活。在斯万生活的另一时期,一个人的琐事在他看来 总是毫无价值;如果有人对他说起这些事,他就会觉得微不足道,他此 刻在听,那只是他最为庸俗的思想感到兴趣;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真 是乏味到了极点。但是,在这恋爱的奇特时期,个人呈现出的某种东西 是如此深刻,以致他现在感到他心中唤起的对一个女人微不足道的小事 的兴趣,同他过去对历史的兴趣一样浓厚。他以前会感到羞耻的事情, 如在窗口窥视,到明天也许巧妙地让局外人说出内情,收买仆人,在门 口偷听,现在却感到这些事就像破译文本、比较证据和鉴定古建筑一 样,是科学研究的方法,具有真正的精神价值,适于对真理的探索。 他正要敲百叶窗时,感到片刻的羞耻,因为他想到奥黛特即将知道 他已产生怀疑,知道他又回来,在街上进行监视。她常常对他说,她感 到厌恶的是嫉妒的男人,是对她秘密监视的情人。他即将做的事十分愚 蠢,她从此将会讨厌他,但在此刻,即他尚未敲百叶窗时,她虽说对他 不忠,却可能仍然爱他。你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一时的愉悦,却会因此而 牺牲种种可能得到的幸福,使其无法降临。但弄清真相的欲望更为强 烈,在他眼里也更为重要。他知道,这真实情况,他即使要付出生命的 代价,也要将其准确无误地揭示出来,现在可在这透出条条亮光的百叶 窗后看到,就像在一部封面烫金的珍贵手抄本中能读到真实情况那样, 对这些抄本的艺术价值,查阅抄本的学者决不会兴致索然。他感到愉 悦,想要了解这孤本中使他心情激动的真实情况,因为这抄本存世时间 短暂,十分珍贵,用的是半透明的材料,是如此温馨和美丽。另外,他 感到他比他们的优越之处——他多么需要有这种感觉——,也许并非是 他知情,而是能向他们表明他知情。他踮起了脚,敲了敲窗,里面没有 听到,他敲得更响,里面的谈话停了下来。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竭 力想听出,这是他所认识的奥黛特的男友中的哪一位,这时里面的男人 问道: “是谁?” 他吃不准自己是否听出此人的声音。他又敲了一下。里面的人打开 窗子,然后打开百叶窗。现在,他无法再后退,既然她即将知道全部真 相,他就不想显得过于可怜、过于嫉妒和好奇,而是显出漫不经心的神 色,高兴地叫道: “您不用出来,我是路过这里,看到有灯光,就想来问问您身体是 否好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窗口有两位老先生,一位拿着一盏灯,然后他看 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在此之前,他很晚才到奥黛特家时,总是看到在这 些完全相同的窗子中间,只有一扇窗还亮着,并根据这点认出她的窗 子,现在他弄错了,敲了后面一扇窗子,即邻屋的窗子。他离开时连声 道歉,然后回家,庆幸自己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同时又使他们的爱情 丝毫无损,庆幸他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对奥黛特假装冷淡之后,并没有因 自己嫉妒而向她证明他对她爱得太深,因为这种证明会使两个情人中获 悉这一证明的那位不再热恋。他没有把这件倒霉的事告诉她,他自己也 不想再去想此事。但有的时候,他在思考时会想起这件往事,就把它埋 得更深,这时,斯万突然感到一种内心的痛苦。这宛如肉体的痛苦,斯 万的思想无法使其减轻;但正由于肉体痛苦不受思想约束,思想至少能 对它进行观察,并确认它已减轻,或已暂时消失!但这种痛苦,思想一 旦将它回忆,就能使其重现。想要不去想它,就是还在想它,还在因它 而痛苦。当它和一些朋友闲聊时,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但有人对他说 的一句话,却会使他脸色骤变,这就像一位伤员,有个人笨手笨脚,不 小心碰到了他疼痛的肢体。他离开奥黛特时非常愉快,感到心里平静, 他想起她的种种微笑,她在谈到某个男人时微笑中显出嘲讽,而对他的 微笑却充满温情柔意,他想起她那沉甸甸的脑袋,只见她使其偏离脑脊 髓轴线,低垂下来,仿佛是不由自主,让它朝他的嘴唇俯下,跟她第一 次在马车上的动作一模一样,她被他抱在怀里,向他投以无神的目光, 一面把低垂的脑袋紧紧地靠在他肩膀上,就像怕冷一般。 但是,他的嫉妒犹如他爱情的影子,立刻进行复制,把她今晚对他 投来的新的微笑复制成另一种微笑——这种微笑完全不同,这时在嘲笑 斯万,却对另一个男人充满爱情——,还复制了她低垂的脑袋,但却朝 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俯下,复制的还有她曾对他表示的种种柔情。他从她 家里带走的一个个淫乐的回忆,仿佛是一幅幅草图和一个个“计划”,就 像室内装潢设计师向你呈交的草图和计划,能使斯万想象出她跟其他男 人在一起时可能会有的热情或痴狂的姿态。因此,他感到后悔的,有他 在她身边品尝到的每一种乐趣,有她想出的每一种抚摸,他曾冒失地把 这抚摸的愉悦告诉她,还有他发现的她的种种妩媚,因为他知道在片刻 之后,这些乐趣立刻变成用来折磨他的新式刑具。 这种折磨变得更加残酷,是在斯万想起奥黛特的短促目光之时,那 是在几天以前,他首次意外发现她眼睛里出现这种目光。那天是在维尔 迪兰夫妇家里,在晚餐结束之后。也许是因为福什维尔感到,他的连襟 萨尼埃特在维尔迪兰家并不讨人喜欢,就想对他进行嘲笑,并在维尔迪 兰夫妇面前一显身手,也许是萨尼埃特对他说的一句蠢话惹得他生气, 但听到的人都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得罪人的影射——其实说这话的人 并无任何恶意——,所以都没有加以注意,最后,也许是因为他自一段 时间以来一直想把此人赶出这个家的大门,此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知道此人过于高雅,只要他在场,此人在某些时候就会感到局促不 安,因此,福什维尔在回答萨尼埃特的蠢话时,态度十分粗暴,对他破 口大骂,见对方惧怕、痛苦、哀求、苦恼,就骂得越发厉害,那可怜的 家伙去问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应该留在她家里,但没有得到回答,就 只好噙着眼泪,叽叽咕咕地说着走了。奥黛特看到这个场面,脸上没有 显出丝毫表情,但在萨尼埃特出去把门关上之后,她才显出比平时更加 阴沉的表情,以便在卑鄙无耻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同工异曲,只见她眼睛 一亮,露出阴险的微笑,对他的大胆表示祝贺,对受害者却表示嘲讽; 她对福什维尔看了一眼,犹如干坏事的同谋,仿佛在说:“这是对他公 开羞辱,或是我看走了眼。您是否看到他样子尴尬?他被弄哭了。”而 福什维尔看到了她的目光突然从自己仍然处于的发怒或假装发怒的状态 中醒了过来,就莞尔一笑,并回答道: “他只要对别人客气点,还是可以待在这儿,教训一下会有好处, 不管年纪是大是小。” 有一天,斯万在下午三点左右出去看望朋友,但没有找到此人,就 想去奥黛特家里,他还从未在这个时候去过她家,但他知道她在用下午 茶之前总是在家,要么午睡,要么写信,所以想去看她一眼,但不会去 打扰她。门房对他说她好像在家;他拉了门铃,觉得听到里面有声音, 听到有人走动,但却没有开门。他又急又气,就来到她住房另一边的小 街,走到奥黛特卧室的窗前;只见窗帘拉着,卧室里什么也看不见,他 用力敲窗玻璃,叫她的名字,但没人来开窗。他看到有些邻居看着他。 他走了,心里在想,他刚才以为听到脚步声,也许是听错了;但他忧心 忡忡,只想着这件事。过了一小时,他又回来了。他找到了她;她对他 说,他刚才拉铃时她在家里,但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她猜想一定是 斯万,就跑去开门,但他已经走了。她清楚地听到敲玻璃窗的声音。斯 万立刻听出话中有假,犹如说谎者被当场识破,就只好自我安慰,在他 们编造的假话中加进这些真实的成分,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使人信以为 真。当然,奥黛特如果做了什么事情,却不想说出来,就会深藏于内心 之中。但是,她只要面对她想对其隐瞒真相的那个男人,她就立刻感到 心慌意乱,一切主意顿时消失,她编造和思考的能力陷入瘫痪状态,脑 子里一片空白,而这时她又必须说点什么,但留在她脑子里的唯一东 西,恰恰是她想要隐瞒的真相。她说出其中的一小部分,即本身无关紧 要的一个细节,心想这样说毕竟更好,因为这细节真实,不像说出虚假 的细节那样会有风险。“这至少真实,”她心里想道,“这样就赢定了, 他可以去打听,他会承认这是真实的,这样我就永远不会露出马 脚。”她想错了,正是这样才使她露出马脚,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真实 细节的棱角,只有放在真实事实的其它细节之中才能完全吻合,而她却 武断地把这真实细节从真实事实中取出,不管杜撰的那些细节如何,她 只要把真实的细节置于其中,这些细节就会显出多余的部分,并在周围 出现未能填补的空隙,而把它放在真实事实的其它细节之中,则不会出 现这种现象。“她承认自己听到我拉铃,然后敲窗,她以为是我,想要 见我。”斯万心里在想。“但这跟一个事实对不起来,那就是她没有叫人 开门。” 不过,他没有对她指出这一矛盾,因为他认为,奥黛特这样说下 去,也许又会说什么谎,可以对了解真相提供一点线索;他让她说下 去,没有打断她,而是以贪婪而又痛苦的虔诚收集着她对他说的话,感 到这些话如同耶稣的裹尸布,模糊地显出其身体的痕迹(这正是因为她 在对他说话时,用她的话来掩盖这种痕迹),勾勒出游移不定的凸出部 分,其后面就是这无限珍贵却又无法找到的真相,即他在下午三点来时 她所做的事情,对这种真相,他掌握的只有那些谎话,即无法解读的圣 像痕迹,而这真相只存在于她深藏不露的记忆之中,她观赏这真相,无 法对其估价,但绝不会将它交给他。当然,他有时清楚地感到,奥黛特 每天的活动并不会使人感到兴致勃勃,感到她可能跟其他男人保持的关 系,不一定会使一个有思维能力的人悲伤得死来活去,甚至想去自杀。 于是他感到,这种兴趣和悲伤在他身上存在如同一种疾病,这种病一旦 治好,奥黛特的行为以及她可能会给别人的亲吻,就不会使他受到伤 害,就像其他许多女人的行为和亲吻一样。但是,斯万现在对此感到的 这种痛苦的好奇心,其原因只是在他自己身上,这并非是为了让他感 到,不理智的做法是看重这种好奇心,并尽量去满足它。这是因为斯万 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年龄,其哲学受到当时的哲学思想影响,也受到斯万 曾长期生活的那个圈子的哲学思想影响,即洛姆王妃的小圈子影响,王 妃的小圈子里有个默契,那就是聪明人怀疑一切,并认为每个人的爱好 才是不容置疑的真实,这种哲学已不是青年时代的哲学,而是一种近于 医学的实证哲学,有这种哲学的人们,不是显示他们追求的目标,而是 试图从流逝的岁月中得出习惯和激情的一种固定不变的残余,他们可以 认为这种残余是他们身上的持久特点,并会首先主动了解,他们现在采 取的生活方式,是否能完全符合这种习惯和激情。斯万认为明智的是, 他在生活中不必过于看重他因不知道奥黛特干过什么事而感到的痛苦, 就像不必过于看重潮湿的天气会使他湿疹复发那样;他还认为明智的 是,在他预算中拨出一大笔钱,以获取奥黛特白天时间安排的情况,因 为不了解这些情况,他就会感到难受,他对自己的其它爱好也如此拨 款,因为他知道自己会从中得到乐趣,至少他在恋爱前是这么做的,例 如他爱好收藏和美食。 这时,他想跟奥黛特告别,以便回家,但她请他再待一会儿,他要 开门出去时,她甚至拉住他的手臂,一定要让他留下来。但他对此并不 在意,因为在一次谈话里的许多手势、话语和小事之中,在我们掩盖被 我们胡乱猜疑的真相的那些手势、话语和小事之中,一定不会发现有任 何引人注目之处,相反,对于无所掩盖的那些手势、话语和小事,却会 加以注意。她再三对他说:“你下午从未来过,这次来了,我却没见到 你,真不走运。”他清楚地知道,她对他还没有爱得刻骨铭心,不会因 他来访未遇而感到如此遗憾,但既然她心地好,想取悦于他,他虽然在 因她而感到不快时常常会难受,但这时却觉得她这次这样做理所当然, 即让他失去跟她共度一小时良辰的乐趣,这乐趣无穷,但并非是她的看 法,而是他心里的想法。不过,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她仍然一直显出 痛苦的样子,最终使他感到惊讶。她这副模样,使他比平时更多地想起 《春》[256]的作者笔下的妇女形象。她这时像这些妇女一样,脸上显出 沮丧和伤心的神情,仿佛心里有不堪承受的痛苦,就像她们在让幼年的 耶稣玩一只石榴,或是在看摩西把水倒进马槽。她这样悲伤的表情,他 已见到过一次,但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突然,他想了起来:那是在奥 黛特对维尔迪兰夫人撒谎之时,时间是在那次晚餐的第二天,她晚餐没 去,说是病了,实际上是为了跟斯万待在一起。当然,她即使是世上最 认真的女人,也不必对这种毫无恶意的谎话感到内疚。但是,奥黛特平 时说的谎话却并非如此,是为了不让大家得知一些事情,这些事会使她 在跟一些人或另一些人的交往中处境极为尴尬。因此,她在说谎时心里 害怕,感到没有充分理由为自己辩解,无法确定是否能使别人信以为 真,就觉得疲倦,想要哭泣,就像那些想要睡觉的孩子。另外,她知 道,她的谎话一般会严重伤害她对其说谎的男士,如果她谎话说得不能 自圆其说,她也许得让自己听凭此人的摆布。于是,在此人面前,她感 到自己既低声下气,又罪孽深重。她要在社交界说出微不足道的谎话 时,会因种种感觉和回忆的联想而感到不舒服,如同过于疲劳,还会感 到内疚,犹如干了坏事。 她显出痛苦的目光和发出哀求的声音,仿佛因力不从心的努力而无 法支持,想要求饶,那么,她此刻正在对斯万说的,是何种令人心力交 瘁的谎话?他想到,她竭力对他隐瞒的,并非只是下午这件小事的真 相,而是某一件更加现实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尚未发生,但即将出现, 并会使他弄清这一真相。这时,他听到门铃声。奥黛特并没有停止说 话,但她的话已变成呻吟:她没能在下午见到斯万,没有给他开门,感 到遗憾,但这时已变成真正的绝望。 这时响起大门关上的声音,以及马车的声音,仿佛有人打道回府 ——此人也许斯万不该遇到——,仆人对此人说,奥黛特出去了。他就 想到,他只因来此的时间并非是他平时来的时间,就打乱了这么多她不 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于是他感到失望,甚至苦恼。但由于他爱奥黛特, 并总是一心想着她,所以他虽然本应怜悯自己,这时却反倒对她怜悯起 来,并低声说道:“可怜的宝贝!”他离开她时,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好几 封信,问他是否能替她把信寄出。他拿了这些信,但回到家里,却发现 信还在他身上带着。他又去了邮局,从口袋里取出这些信,在扔进信箱 前看了看地址。信封上写的都是供货商的地址,只有一封是寄给福什维 尔的。他把这封信拿在手里。他心里在想:“如果我看到里面的信,我 就能知道她对他如何称呼,对他是如何说的,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 事儿。也许我不看这封信,是对奥黛特不关心的表现,因为这是我消除 怀疑的唯一办法,而这样怀疑也许是冤枉了她,不管怎样都会使她痛 苦,但这信一旦寄出,怀疑就再也无法消除。” 他离开邮局,回到家里,但身上仍带着这最后一封信。他点燃一根 蜡烛,拿到他不敢拆开的信封旁边。起初,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信封很 薄,他让里面放的硬卡片紧贴信封,就透过信封纸看清了最后几个字。 那是十分冷淡的结尾用语。如果不是他在看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一封信, 而是福什维尔在看她写给斯万的一封信,那么,福什维尔就会看到极其 温柔的话语!他见卡片比信封小,在里面抖动,就把它按住,然后用拇 指使其滑动,使各行字依次移到信封里没有夹层的那个部分,因为只有 在那里才能看到里面的文字。 虽然如此,他仍看得不大清楚,不过没有关系,这种信他看得多 了,可以知道这封信里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涉及恋爱关 系;说的事跟奥黛特的一个舅舅有关。斯万在一行的开头看到:“我没 错,”但不清楚奥黛特做什么事没错,正在这时,他突然看清了他起先 没有看出的一个词,弄清了整句的意思:“我开门没错,那是我舅 舅。”开门!原来斯万拉铃的时候,福什维尔正在屋里,她叫他走了, 这就是他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 于是,他把信全部看完,在信的末尾,她表示抱歉,说她对他这样 不客气,并对他说,他把烟盒忘在了她家里,斯万最初去她家时,她也 给他写过同样的话。但在给斯万的信里,她还加上下面这句话:“如果 您把心也忘在这儿,我决不会让您将它收回。”在给福什维尔的信里却 没有这样的话;也没有任何暗示,说明他们私通。另外,实话实说,福 什维尔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欺骗比他更加大,因为奥黛特写信给福什维尔 是为了使他相信,那来客是她舅舅。总之,斯万是她所看重的男人,她 把另一个男人打发走是因为他的缘故。然而,如果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 间没什么关系,那么,她为什么没有马上开门,又为什么要说“我开门 没错,那是我舅舅”这样的话?如果她在那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 事,福什维尔又怎么会理解她不能去开门的原因?斯万待在那里,看着 奥黛特毫无戒心地交给他的这封信,感到难受和不安,同时又觉得高 兴,因为她绝对信任他为人正直,但他也透过这信封的透明窗口,通过 他原以为永远无法弄清的这件小事的秘密,看到了奥黛特生活的一角, 如同未知世界上出现的一条狭窄亮光。然后,他的嫉妒对此感到高兴, 仿佛这嫉妒有一种独立的生命力,自私而又贪食,会吃掉供给它的一切 食粮,即使有损于他本人也在所不惜。现在,这嫉妒有了食粮,因为从 此之后,斯万将会对奥黛特在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接待的客人感到不安, 并设法知道这时福什维尔身在何处。原因是斯万的爱情仍然具有他恋爱 初期的特点,即他不知道奥黛特白天的时间安排,又因懒得用脑子去 想,就无法用想象来弥补这种无知。他起初因嫉妒而猜疑的并非是奥黛 特的全部生活,而只是她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一种情况也许因被 错误理解,而使他认为奥黛特可能已对他不忠。他的嫉妒,如同章鱼, 依次伸出三只腕足,紧紧抓住了下午五点这个时刻,然后又依次抓住第 二个时刻和第三个时刻。但斯万想象不出这些痛苦。它们只是他来自外 界的一种痛苦的回忆和不断的持续。 在外界,一切都给他带来痛苦。他想让奥黛特远离福什维尔,把她 带到南方去待几天。但他认为,旅馆里的所有男人都想跟她发生关系, 而她也想跟他们发生关系。他以前喜欢在旅行中结交新的朋友,喜欢人 多的聚会,而现在大家却看到他性情孤僻,不喜欢跟别人交往,仿佛交 往曾使他深受伤害。他把所有的人都看做奥黛特潜在的情人,怎么不会 变成愤世嫉俗的孤家寡人?这样,斯万的嫉妒,与他在开始时那种对奥 黛特怀有情欲和愉悦的喜爱相比,在更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性格,而在 其他人看来,彻底改变了这种性格表现出来的外部特征。 自从斯万看了奥黛特写给福什维尔的那封信之后,又过了一个月的 时间,斯万去参加维尔迪兰夫妇在林园举办的一次晚宴。当大家准备离 开时,他发现维尔迪兰夫人在跟好几位客人窃窃私语,觉得是在提醒钢 琴家,叫他去参加第二天在夏图举办的一次聚会;然而,他斯万却未被 邀请。 维尔迪兰夫妇刚才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含糊其词,但画家也许心 不在焉,这时大声说道: “决不能有一点亮光,让他在黑暗中演奏《月光奏鸣曲》[257],周围 的东西就能被照亮。” 维尔迪兰夫人看到斯万近在咫尺,就露出一种表情,既想让说者住 口,又想使听者觉得她没有错,这两种愿望相互抵消,表现为两眼无 神,这目光固定不变的同谋眼色,被天真的微笑所掩盖,她的这种目 光,是发现漏了风声的人所共有的,如果说漏嘴的人没有马上看出,至 少与此有关的人会立刻发现。奥黛特突然显出绝望的样子,仿佛不想去 解决生活中不堪重负的困难,而斯万则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焦虑不 安地等待着离开这餐馆的时间到来,因为在同她一起回家的路上,他可 以请她做出解释,让她第二天不去夏图,或是让她设法使他也得到邀 请,并在她怀里消除自己的焦虑不安。这时,大家把自己的马车叫来。 维尔迪兰夫人对斯万说道: “那么,就告别了,不久以后再见,好吗?”她显出亲切的目光和强 颜的欢笑,使他在一时间没有想到,她怎么不像以往那样对他说:“明 天夏图见,后天在我家见面。” 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请福什维尔上了他们的车,斯万的马车停在他 们的车后面,他要等他们的车开走,再请奥黛特上他的车。 “奥黛特,我们送您回去,”维尔迪兰夫人说道,“我们给您留了个 位子,是在德·福什维尔先生旁边。” “好的,夫人。”奥黛特回答道。 “怎么,我以为是我送您回去。”斯万大声说道。他直截了当地说出 了该说的话,是因为车门已经打开,时间屈指可数,而他现在的心情又 这样,回去时必须由她陪伴。 “但维尔迪兰夫人请我……” “哎,您可以自己回去嘛,我们已经让她陪您这么多次了。”维尔迪 兰夫人说道。 “但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她说。” “那么,您就给她写信。” “再见。”奥黛特对他说,说时向他伸出了手。 他想笑,但显出惊呆的样子。 “斯万现在对我们简直是肆无忌惮,你看到了吗?”维尔迪兰夫人在 回家后对丈夫说道。“我当时觉得他样子像是要把我吃掉,因为我们要 送奥黛特回去。真是没有礼貌!那就干脆让他立刻说,我们在开情人幽 会院!我真不懂,奥黛特怎么能忍受这种态度。他那副样子非常清楚, 意思是说:您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我的看法告诉奥黛特,我希望她 能理解。” 片刻之后,她又气愤地补充道:[258] “不,你看,这该死的畜生!”后面这几个字,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说 出的,也许想在心里证明自己正确,农民在宰杀不会伤人的家禽时,见 它在垂死挣扎,就会说这样的话,犹如以前贡布雷的弗朗索瓦丝,在杀 鸡时见鸡不肯咽气,就这样说。 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走了之后,斯万的马车向前行驶,他车夫看着 他,问他是否病了还是有不幸的事。 斯万把车夫打发走,他想要走走,就从林园步行回家。 他自言自语,声音很响,有点拿腔拿调,在此之前,他在叙说小核 心的种种妙处和维尔迪兰夫妇的宽宏大量时,一直使用这种语调。奥黛 特的话语、微笑和亲吻,以前在他看来十分温柔,但现在已不再给予 他,而是给予别的男人,所以他觉得可气可恨;同样,维尔迪兰夫妇的 沙龙,他刚才还觉得妙趣横生,显示出对艺术的真正鉴赏力,甚至具有 一种精神上的高雅,而现在,由于奥黛特去那里相会和自由恋爱的不再 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所以使他感到可笑、愚蠢和可耻。 他厌恶地想象着明天在夏图举办的晚会。“首先,是想出去夏图这 种主意!就像一群商店刚关门的服饰用品店老板!这些人是十足的市 侩,他们过的不是真正有价值的生活,他们活像拉比什[259]戏里的人 物!” 参加晚会的将有科塔尔夫妇,也许还有布里肖。“这样的生活相当 滑稽,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挤在一起,如果明天不是全都在夏图相聚,就 会觉得自己完蛋!”唉!参加的还会有画家,这画家喜欢“促成男婚女 嫁”,他会请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他仿佛看到奥黛 特去参加这次郊游,打扮得过于时髦,“因为她非常庸俗,特别是这可 怜的小女人愚蠢之极!!!” 他仿佛听到维尔迪兰夫人在晚餐后开的玩笑,以前,这种玩笑不管 针对哪个讨厌鬼,都会使他感到快乐,因为他看到奥黛特在笑,跟他一 起在笑,她的笑声仿佛出自他的心里。他现在感到,他也许将成为奥黛 特的笑料。“这种快活多么讨厌!”他说时把嘴一撅,显出极其厌恶的样 子,他自己也感到这鬼脸使他肌肉扭曲,连颈部的肉也贴到他衬衫的领 子上。“一个人的脸是按上帝的形象塑造的,怎么会觉得这种令人作呕 的玩笑有可笑之处?一个人只要鼻子比较灵敏,就会厌恶地把头转开, 使自己闻不到这种恶臭。实在无法相信的是,有人竟然不知,他嘲笑坦 诚地向他伸出手的同类,就会掉进堕落的泥坑,世界上最为善良的人们 也无法将他救出。我身居重霄之上,社会底层在千万米之下,恶言恶语 地在那里吵吵嚷嚷,但我不会被维尔迪兰家一个女人的玩笑伤害。”他 昂首挺胸,自豪地大声说道。“上帝可给我作证,我是真心诚意想把奥 黛特从那泥坑里拉出,使她提升到高贵和纯洁的环境之中。但人的耐心 是有限的,我的耐心已完全失去。”他说道,仿佛把奥黛特从冷嘲热讽 的环境中解救出来,是早已开始做的事情,而并非是几分钟前才着手进 行,仿佛他以此为己任,并非是在他想到下面这点之后,即这冷嘲热讽 的对象也许就是他自己,其目的是想把他和奥黛特拆开。 他仿佛看到钢琴家准备演奏《月光奏鸣曲》,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显 出害怕的样子,怕贝多芬的音乐会刺激她的神经。“傻瓜,骗子!”他大 声说道,“还自以为喜欢艺术!”她会转弯抹角地对奥黛特说几句福什维 尔的好话,就像她以前常说的那样,然后对奥黛特说:“请您在旁边给 德·福什维尔先生腾出个位子。”“在黑暗之中!老鸨!皮条客!”“皮条 客”,这也是他给这乐曲起的名字,这乐曲叫他们默不作声,共同遐 想,四目对视,两手相握。他觉得柏拉图[260]、博絮哀[261]和法国老式 教育对艺术所持的严厉态度不无裨益。 总之,在维尔迪兰家过的生活,他曾经常称之为“真正的生活”,现 在却觉得一无可取,他们的小核心则是最拙劣的社交界。“确实,”他说 道,“这在社会阶层中最为低劣,是但丁书中说的最后一圈[262]。显然, 这令人敬仰的著作是对维尔迪兰夫妇说的!实际上,上流社会人士虽然 并非无可指责,却跟这帮流氓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愿意结交这帮人, 甚至不想因这帮人而玷污自己的手指头,显示出极其明智的态度。圣日 耳曼区的这句Noli me tangere(不要摸我[263]),是何等的先见之 明。”这时,他早已离开林园的条条小径,即将到家,但尚未从痛苦和 虚假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因为他说话时失真的语调和做作的声音,使他 越来越陷入这痛苦和狂热之中,他仍然在这寂静的夜晚大声地高谈阔 论:“上流社会人士有自己的缺点,对此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毕竟 不是完人,有些事无法做成。我认识的一位优雅女子,并非完美无缺, 但她有温柔的感情,为人十分正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背信 弃义,这足以说明,她和维尔迪兰家那个泼妇有着天壤之别。维尔迪 兰!这算什么姓![264]啊!在他们这类人中,他们可说是首屈一指、风 头十足!谢天谢地,这样正好,可以不必屈尊俯就,不再跟这批下流无 耻的东西混在一起。” 但是,他不久前还赋予维尔迪兰夫妇的种种美德,即使他们真的具 有,但由于他们并未促成和保护他的爱情,这些美德就不足以使斯万如 此陶醉,不能使他对他们的宽宏大量深受感动,如果这种陶醉是其他人 传染给他,那么此人只能是奥黛特;同样,如果维尔迪兰夫妇不是邀请 了奥黛特和福什维尔而没有同时邀请他,那么,他今天在维尔迪兰夫妇 身上发现伤风败俗的行为,就不会感到愤怒,不会说他们“下流无耻”。 这四个字充分表明对维尔迪兰小圈子的厌恶,以及从中摆脱出来的喜 悦,斯万在说出这四个字时,不能不说得矫揉造作,他说的话无疑比他 本人更有先见之明,仿佛说出这四个字是为了发泄他的愤怒之情,而不 是为了表达他的思想。确实,他在进行这种谩骂之时,脑中想的也许是 另一件事,因为他回到家里之后,刚把大门关上,就立刻拍了拍自己的 脑门,转而用自然的声调大声说道:“我觉得我想出了办法,可以让他 们邀请我去参加明天在夏图的晚餐!”但这办法想必不好,因为斯万未 被邀请:科塔尔大夫被叫到外省,去给一个重病人出诊,已有好几天没 有见到维尔迪兰夫妇,也未能去夏图,在那次晚餐的第二天,他在他们 家坐下来吃晚饭时说道: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见不到斯万先生啰?有人说,他有个朋友 是……” “见不到最好!”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上帝保佑,别让我们再 见到他,他讨厌、愚蠢,没有教养。” 听到这话,科塔尔既惊讶又顺从,仿佛他听到的这个真相跟他在此 之前的看法完全不同,却又十分明显、无法否定;他低下头去吃盘子里 的东西,神情激动而又害怕,只是这样回答道:“啊!啊!啊!啊! 啊!”他有秩序地撤退,直至退到自己的内心之中,他的声音则沿着下 行音阶,穿越他声音的全部声域。在维尔迪兰夫妇家,从此不再提及斯 万。 于是,这客厅虽然曾使斯万和奥黛特结合在一起,现在却成为他们 见面的障碍。她已不再像他们初恋时那样对他说:“不管怎样,我们明 晚可以见面,维尔迪兰家有晚餐会。”而是说:“我们明晚不能见面,维 尔迪兰家有晚餐会。”或者维尔迪兰夫妇要带她去喜歌剧院,观看《克 娄巴特拉的一夜》[265],斯万在奥黛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神色,怕他 要叫她别去,要是在不久以前,他看到这种神色,会情不自禁地去吻他 情妇的脸,但现在他如果这样做,只会使她感到恼火。“不过,”他心里 在想,“我看到她想去听这种粪土般的音乐,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悲 伤,这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她;悲伤是因为看到,她在半年多的时间 里每天跟我接触,却不能有足够的变化,主动把维克托·马塞[266]清除! 特别是还不知道,在某些晚上,一个略有高雅情趣之人,在别人要他放 弃某种乐趣之时,应该照此办理。她应该会说‘我不去’,即使是为了尊 重别人的意见,因为根据她的回答,别人会对她的精神素质做出评价, 而且是一锤定音。”他使自己相信,他希望奥黛特在那天晚上不要去喜 歌剧院,而是跟他待在一起,确实只是为了对她的精神素质做出更好的 评价,他对她说出同样的理由,说时同样口是心非,就像他刚才说服自 己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当时受到一种欲望的驱使,那就 是用自尊心来说服她。 “我对你发誓,”他见她即将去剧院,就对她说道,“我要你别去, 如果是出于私心,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你拒绝我的要求,因为我 今晚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意料地对我回答说不去了,我就会作 蚕自缚,自寻烦恼。但是,我的事情,我的乐趣,并非是我的一切,我 得要想到你。也许以后会有那么一天,你看到我永远离你而去,就觉得 有权对我责备,怪我在关键时刻没有提醒你,因为我在当时感到,我将 对你做出严厉批评,对这种批评,爱情无法长期抵挡。你看,《克娄巴 特拉的一夜》(这是什么剧名!),在当时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必须知 道的是,你精神素质是否真的极为低下,乃至毫无魅力可言,你是否令 人蔑视,连一种乐趣也不肯放弃。如果你真是这样,你甚至不是一个定 型而不完美、但至少是可以完善的人和造物,如果这样,别人又怎么会 爱你?你是无定形之水,沿着别人给你提供的斜坡往下流,你是无记 忆、不会思考的鱼,只要生活在鱼缸之中,就会每天一百次撞到玻璃 上,并且总是以为玻璃是水。当然啰,你的回答,我不是说它会使我立 刻不再爱你,但会使你在我眼里失去魅力,因为我到那时会知道你不像 个人,知道你比任何东西都要低下,却又不想提高自己的身价,这些你 是否知道?显然,我情愿把叫你不要去看《克娄巴特拉的一夜》(既然 你逼我弄脏我的嘴,说出这下流的名称)看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同 时又希望你去。不过,我既然对你的回答如此重视并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认为要做得光明正大,只有对你加以提醒。” 这时,奥黛特已显出激动和犹豫的样子。她虽然没有听懂这长篇大 论的意思,却知道他可能再次泛泛“空谈”,并大声指责或哀求,她对男 人们的这一套已经习惯,所以不用把他们的话弄得一清二楚就能得出结 论:如果他们没有爱上你,他们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但自从他们爱上你 之后,你就不用对他们言听计从,你这样做,他们以后只会更加爱你。 因此,她原本会心平气和地听斯万说下去,但这时看到时间流逝,只要 他再说上一些时间,她就会“最终错过序曲”,就像她面带温柔、固执和 尴尬的微笑对他说的那样! 还有几次,他对她说,最可能使他不再爱她的原因,是她不愿意抛 弃撒谎的习惯。“即使单从卖弄风情的角度来看,”他对她说道,“你难 道不知道,你自甘堕落去撒谎,会失去多少魅力?你只要说实话,就可 以弥补多少过错!确实,你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聪明!”但是,斯万徒劳 地列举出她不必撒谎的种种理由;奥黛特如果有撒谎的一整套理论体 系,这些理由可以被其一一摧毁;但是,奥黛特并没有这种理论体系; 她每次不想让斯万知道她所做之事,就不把此事告诉斯万。因此,撒谎 在她看来只是一种特殊的应急办法;决定她应该撒谎或承认事实的唯一 原因,也是一种特殊的原因,因此,斯万发现她没有说实话的可能性并 非很大。 从体貌上看,她正经历一个尴尬的阶段:她发福了;她以前妩媚得 动人、忧郁,目光惊讶、迷惘,这一切仿佛同她的青春一起消逝[267]。 因此,她对斯万来说变得如此珍贵,正是在他认为她没有以前漂亮的时 候。他久久地望着她,想再次看到她以前的妩媚,却未能看出。但是, 知道在这新的蛹壳里面,仍然是活生生的奥黛特,她的愿望仍然转瞬即 逝、难以捉摸、深藏不露,知道了这点,就足以使斯万用同样的激情来 设法吸引她。然后,他观看两年前的一些照片,并想起她当时的花容月 貌。这使他感到些许安慰,觉得自己为她如此尽力还是值得。 维尔迪兰夫妇把她带到圣日耳曼、夏图、默朗[268]去时,在气候宜 人的季节,他们往往在当地提出留下来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维尔迪 兰夫人设法消除钢琴家的顾虑,因为他姑妈留在巴黎。 “您让她有一天的自由,她一定会感到高兴。她知道您跟我们在一 起,又怎么会担心?另外,有什么事,我都会负责处理。” 但是,如果她不能说服他,维尔迪兰先生就出去寻找,找到一家电 报局或一个信使,并问信徒中是否有人要给亲朋好友传个话。但奥黛特 总是婉言谢绝,说她没有话要传给任何人,因为她已经对斯万说过,如 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发给他的电报,她就会因此而连累自己。有 时,她好几天不在家,维尔迪兰夫妇带她去看德勒[269]的坟墓,或是根 据画家的建议去贡比涅[270]欣赏林中日落,直至前往皮埃尔丰[271]城 堡。 “你想想,她本来可以跟我一起去参观这些真正的历史建筑,我学 建筑有十年之久,一直有人请我陪他们去博韦或圣卢-德诺[272],这些人 都地位显赫,但我只愿意陪她一个人去,而她却跟那些极其粗俗之人一 起,依次对路易-菲力浦和维奥莱-勒迪克[273]的粪便赞叹不已!我觉 得,要欣赏这些东西,不一定非要有艺术鉴赏力,觉得即使嗅觉不是特 别灵敏,也不必选择去茅坑度假,以便就近闻闻大粪的味道。” 但是,她去了德勒或皮埃尔丰之后——唉,却不准他也去那些地 方,仿佛是她出人意料地不让他去,因为据她说,“这样做后果严 重”——,他就埋头阅读令人愉悦的爱情小说,查阅火车时刻表,以知 道用什么办法能在下午、晚上乃至当天上午跟她相会!办法?但首先是 准许。因为火车时刻表和火车不是为狗而编制和开的。有人用印刷品的 形式告诉公众,说有一列火车在上午八点开车,于十点到达皮埃尔丰, 那就表明去皮埃尔丰是合法的行为,不需要得到奥黛特的批准;这个行 为可能另有动机,而不是为了跟奥黛特相会,因为她不认识的人们每天 都在完成这一行为,而且数量众多,所以有必要给机车生火。 总之,如果他想去皮埃尔丰,她就无法阻止!他现在感到自己恰恰 想去,感到要是不认识奥黛特,他一定会去那里。他早就想对维奥莱勒迪克的修复工作有更加确切的了解。由于天气极佳,他感到愿望迫 切,想去贡比涅的森林散步。 他今天想去的地方,却是她唯一不让他去的地方,真不走运。今 天!要是他不顾她的禁令去了那儿,他今天就能见到她!如果她在皮埃 尔丰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熟人,她就会高兴地对此人说:“啊!您在这 儿!”并请此人到她跟维尔迪兰夫妇一起下塌的旅馆去看她;但是,如 果在那里遇到他斯万,她就会生气,心想她被跟踪了,她就不会再这样 爱他,也许在看到他时会气愤地转过头去。“那么,我不再有旅行的权 利!”她在回来时会这样对他说,而实际上,不再有旅行权利的是他! 他一时间有了个主意:要去贡比涅和皮埃尔丰,但又显出不是去找 奥黛特的样子,可以让他的一位朋友陪他去,这位朋友是福雷斯泰尔侯 爵,其城堡就在附近。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侯爵,但没有说出自己的动 机,侯爵惊喜交加,因为这是十五年来斯万首次同意前往他的花园住 宅,但他对侯爵说,他不想在那里长住,只答应在那儿待几天,一起散 散步,在周围游览。斯万在想象之中已跟德·福雷斯泰尔先生来到那 里。即使在那里见到奥黛特之前,即使他不能在那里见到她,他来到这 块土地,仍会感到十分高兴,他不知道她在这块土地上出现的确切地点 和时间,却感到她突然出现的可能性到处存在:在城堡的院子,这城堡 在他看来已变得漂亮,因为他来城堡参观是为了她;在城市的所有街 道,这城市在他看来气氛浪漫;在森林里的条条道路上,道路被深沉而 又温柔的落日染成淡淡的粉红色——幽静的隐蔽处数目众多,可以轮流 使用,他幸福的心漂泊不定,想要分身有术,此刻同时躲藏到这些地 方。“特别是,”他对德·福雷斯泰尔先生说道,“我们设法不要碰到奥黛 特和维尔迪兰夫妇;我刚才听说他们今天正好在皮埃尔丰。在巴黎大家 经常见面,离开了巴黎,大家没有必要仍然待在一起。”他的朋友无法 理解,为什么一到那里,他就立即改变计划,而且达二十次之多,他仔 细察看了贡比涅所有旅馆的餐厅,却无法决定在其中一个餐厅里坐下 来,而在这些餐厅里,并未见到维尔迪兰夫妇的踪迹,他样子像是在寻 找他说想要避开并在见到后也会立即避开的人,他如果遇到那帮人,会 假装避开,因为他感到满意的是他见到了奥黛特,奥黛特也见到了他, 特别满意的是她见到他时觉得他装出没有注意她的样子。不,她会猜到 他去那儿是为了她。德·福雷斯泰尔先生来找他一起动身,他却对侯爵 说:“唉!不,我今天不能去皮埃尔丰,奥黛特正好在那里。”尽管如 此,斯万仍然高兴地感到,如果说他是芸芸众生中在那天无权去皮埃尔 丰的唯一之人,那是因为他跟其他人都不相同,是她的情人,是因为对 他旅行自由的这种限制,只是他极其珍惜的爱情束缚的一种形式。显 然,最好还是不要铤而走险,跟她闹翻,而要耐心等她回来。他在那些 日子,天天附身观看一张贡比涅森林地图,仿佛在看爱情国地图[274], 旁边放着皮埃尔丰城堡的许多照片。她可能回来的日子来到之后,他立 即打开火车时刻表,计算她应该乘坐哪一班火车,如果她耽误了时间, 还能乘哪几班车。他没有出门,是怕出门后接不到电报,晚上也不睡 觉,是因为如果她乘最后一班火车回来,可能会在半夜三更来看他,以 给他一个惊喜。正在这时,他听到大门的门铃响了,他觉得迟迟没有开 门,想去叫醒门房,就来到窗口,如果来的是奥黛特就叫她,因为他虽 然亲自下去叮嘱了十多次,门房还是会对她说他不在家。这时是一个仆 人回来。他发现马路上一辆辆马车在不停地疾驰而过,这点他以前从未 注意过。他听到每一辆马车从远处驰来,来到近前,从他家门前经过, 但没有停下来,把一个并非给他的信息带到更远的地方。他等了整整一 夜,但白费力气,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已提前回来,奥黛特也于中午回到 巴黎;她没有想到要通知他;她晚上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独自一人去看 戏,所以早就躺下睡觉。 这是因为她甚至没有想到他。这种时刻,即奥黛特把斯万的存在忘 在九霄云外的时刻,对她来说更有好处,因为这样做比她卖弄风情更加 管用,可以使斯万对她恋恋不舍。原因是这样一来,斯万生活在痛苦的 烦躁不安之中,这种烦躁曾相当有效地使他的爱情之花盛开,就是在那 天晚上,他在维尔迪兰家没有见到奥黛特,就去找她,找了整整一个晚 上。他不像我童年时在贡布雷那样,有过愉快的白天,因为痛苦在白天 被遗忘,到了晚上才重新出现。斯万度过的白天时间,没有奥黛特相 伴;有时他心里在想,让这样漂亮的女人独自在巴黎行走,犹如把一只 盛满珠宝的盒子置于街道中央。于是,他对所有行人感到气愤,仿佛他 们都是小偷。但行人的脸构成一个整体,没有确定的形状,他也无法想 象出来,所以他们的脸没有使他嫉妒,但使他劳神,他就用手揉揉眼 睛,一面大声说道:“请上帝做出安排。”这就像有些人那样,他们付出 巨大的努力,想弄清外部世界实在性的问题或灵魂不朽的问题,现在用 表明信仰的行为使疲倦的脑子得到休息。但在今天,对这个不在眼前的 女人的思念,必然跟斯万生活中极其平常的行为交杂在一起,如吃午 饭、拿信、出门、睡觉,使他感到伤心,因为他在完成这些行为时她不 在身边,就像美男子菲利贝尔[275]的姓名首字母,因奥地利的马格丽特 对他表示怀念,在布鲁[276]的教堂里到处跟她的姓名首字母交织在一 起。有几天,他不是待在家里,而是到一家饭馆去吃午饭,那饭馆离他 家很近,他以前欣赏其优良的烹调术,现在去只是为了一种神秘而又奇 特的原因,即人们称之为浪漫的原因;那是因为这家饭馆(至今尚存) 的名称为拉佩鲁兹[277],与奥黛特居住的街名相同。有时,她作短途旅 行,只是在好几天之后才想到告诉他,说她已回到巴黎。她对他说时直 截了当,而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找出一丁点儿事实来加以掩饰,她 说她刚刚回来,乘的是早上那班车。这些话是假话,至少在奥黛特看来 是假话,是靠不住的,不能像真话那样在她到达火车站的回忆中得到证 实;她在说这些假话时,甚至无法将其想象成一种景象,因为这种景象 跟她认为她下火车时实际上所做之事完全不同。相反,在斯万的脑子 里,这些话没有受到丝毫的阻力就镶嵌其中,像不容置疑的真理那样不 可替换,如果有一位朋友对他说是乘这班火车来的,但没有看到奥黛 特,他就会深信不疑地认为,既然他朋友的话跟奥黛特的话对不起来, 那一定是他朋友弄错了日期或钟点。他认为奥黛特的话是假话,只有一 种可能,那就是他一开始就怀疑她在说假话。要他相信她在说谎,预先 怀疑是必要条件。另外,这也是充分条件。这时,奥黛特不管说什么 话,在他看来都有疑问。他只要听到她说出一个名字,就能肯定那是她 的一个情人;这假设如果成立,他就要伤心几个星期;有一次,他甚至 去找私人侦探所,以打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地址和每天的日程安排,只有 此人出去旅行时他才感到轻松,他后来终于得知这是奥黛特的一个舅 舅,二十年前就已与世长辞。 她通常不让他到公共场所跟她见面,说这样会让别人嚼舌头,但有 时也有这样的情况,即他应邀参加一个晚会,就像她那样——在福什维 尔家里,在画家家里,或是在某个部举办的舞会——,他去了,她也在 那里。他看到了她,但不敢待在那里,怕她生气,因为他仿佛在暗中观 察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时享受的种种乐趣——他就独自一人回家,然后 焦虑不安地上床睡觉,就像多年之后在贡布雷,他来我们家吃晚饭时, 我也是怀着这种心情上床睡觉——,这种乐趣在他眼里无穷无尽,因为 他没有看到其终止。有一两次,他在这样的晚上感受到一种快乐,这种 快乐如果不是因不安的突然消失而受到剧烈冲击,本可以称之为平静的 快乐,因为这快乐是一种平静的过程:他去参加画家家里举行的晚会, 在那里稍待片刻之后准备离开;他让奥黛特留在那里,只见她光彩夺 目,在一群男人中间,对他视同陌路,她的目光和快乐并非为他准备, 而像是在告诉那些男人,在那里或在别处可以享受到一种淫乐(也许是 在“无条理者舞会[278]”上,她以后会去,使他感到不寒而栗),这要比 她跟别人发生肉体关系,更能使斯万感到嫉妒,因为他对此更加难以想 象;他准备走出画家的门口时,听到有人叫他,说的是这样的话(这些 话砍掉了使他毛骨悚然的晚会结尾,使晚会在他的回忆中又变得无伤大 雅,并使奥黛特回家不再是难以想象的可怕事情,而是一清二楚的甜蜜 事情,并像他日常生活的一个事实,呈现在他的马车上,就在他身旁; 这些话使奥黛特去除了过于光彩夺目的快乐外表,并表明这外表只是她 一时间的乔装,不是为了神秘的乐趣,而她对这种乔装也已感到厌 倦),奥黛特在他已走到门口时,突然对他说道:“您能不能等我五分 钟,我就走,我们一起回家,您把我送到家里。” 确实,有一天福什维尔要求一起回去,但到了奥黛特家门口,他要 求也让他进去,奥黛特指着斯万对福什维尔说:“啊!这要看这位先 生,您去问他。不过,既然您想进来,就进来坐一会儿,但不要时间太 长,因为我得告诉您,他喜欢安静地跟我说话,不喜欢他来的时候还有 其他客人。啊!您要是能像我这样了解这个人就好了;my love(我亲 爱的),只有我了解您,对吗?” 斯万看到她在福什维尔面前对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十分感动,但如 果她说的不仅是对他情有独钟的温柔话语,而且还提出一些批评建议, 他也许会更加感动:“我敢肯定,关于星期天的那个晚宴,您还没有回 答您的那些朋友。您要是不想去,那就别去,但至少不要失礼。”或者 说:“关于弗美尔的论著的稿子,您是否留在这里,明天可以再写一 点?真是个懒虫!我可非得让您工作!”这些话证明,奥黛特知道他在 上流社会社交界受到的邀请,以及他的艺术研究工作,证明他们确实过 着一种共同的两人生活。说这话时,她对他微微一笑,这微笑使他感到 她完全属于他一人。 在这种时刻,当她给他们冲橘子水时,他对奥黛特的种种变幻不定 的可怕看法,突然消失在斯万面前的这个妩媚的身体之中,这就像一面 反射镜没有调好,先在墙上的一个目标周围散布一个个巨大怪影,然后 怪影合拢,消失在目标之中。他突然产生怀疑,觉得在奥黛特家里的灯 下度过的这个小时,也许并非虚假,不是专门做给他看的(不是为了掩 盖那可怕而又美妙的事情,这事情他不断在想,却又无法想象出来,而 是奥黛特的真实生活——他不在那里时奥黛特的生活——中的一个小 时),没有演戏的道具和纸板做的水果,这也许真是奥黛特生活中的一 个小时,如果他不在那里,她会把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维尔面前,给 此人倒的不会是什么闻所未闻的饮料,而恰恰是这种橘子水;奥黛特生 活的世界并非是另一种可怕而又神秘的世界,他一直在花费时间,以确 定她在这种世界中的位置,而这种世界也许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但 真实的世界,并没有散发出任何特殊的悲伤气氛,里面有他可以在上面 写字的这张桌子,以及他可以品尝的这种饮料;还有他用好奇而赞赏的 目光以及感激的心情观看的所有物品,因为它们吸收了他的种种梦想, 使他从中摆脱出来,自己也得到充实,它们向他指出实现这些梦想的具 体可能性,使他的思想发生兴趣,在他的目光前清楚地展现出来,同时 使他感到放心。啊!如果命运使他能跟奥黛特同居一处,使她的家变成 他的家,如果他问仆人午饭吃什么菜,得到的回答是奥黛特的菜谱,如 果奥黛特想在上午去布洛涅林园大街散步,他这个好丈夫即使不想出 去,也应该陪同前往,手里拿着她的外套,因为她觉得太热,而在晚饭 之后,如果她想穿着便袍待在家里,如果他必须留在她身边,做她要他 做的事情;那么,斯万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在他看来平淡 无味,但如果这些事同时成为奥黛特生活的组成部分,即使是普普通通 ——就像这盏灯,这橘子水,这把扶手椅,包含着多少梦想,实现了多 少欲望——,也会变得无比甜美和神奇。 然而,他觉得自己惋惜的是失去了平静和安宁,但平静和安宁却并 非是对他爱情有利的气氛。当奥黛特对他来说不再是因老不在他身边而 被他怀念的想象中女人之时,当他对她的感情不再是奏鸣曲的乐句在他 心中唤起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局促不安,而是喜爱和感激之时,当他们之 间建立起正常的关系,他不再狂热和忧伤之时,奥黛特生活中的一切行 为也许不会再使他感到如此有趣,而他也已多次感到这种怀疑,例如那 天他透过信封看到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时就是这样。他对自己的病痛观 察得一清二楚,仿佛他将其接种在自己身上以进行研究,他心里在想, 当他的病痛痊愈之后,奥黛特所做之事就不会使他感兴趣。但在患病之 时,他确实像害怕死亡那样害怕这种痊愈,因为这种痊愈实际上意味着 他现在的一切的死亡。 度过这些平静的夜晚,斯万的怀疑随之消除;他为奥黛特祝福,并 在第二天上午派人把最漂亮的首饰送到她家里,因为前一天晚上她表现 的善意,在他心里唤起的也许是感激之情,也许是想看到这种善意再现 的愿望,也许是热到极点的爱情,这时需要表现出来。 但在其它时候,他重又感到痛苦,在他的想象之中,奥黛特是福什 维尔的情妇,他想到,在他未被邀请的夏图晚会举办前夕,在林园,他 徒劳地请求她跟他一起回去,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这点连他的车夫也 已发现,他只能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家,而他们俩坐在维尔迪兰夫妇的双 篷四轮马车里,都看到他这副模样,她想必指着他给福什维尔看,并对 后者说:“嗨!他竟气成这样!”她当时想必眼睛发亮、狡黠,目光低 垂、阴险,就跟福什维尔将萨尼埃特赶出维尔迪兰家那天一模一样。 于是,斯万对她感到厌恶。“不过,我也太蠢了,”他心里想 道,“我用自己的钱在给其他男人买快乐。不过她还是小心为妙,别把 绳子拉得太紧,因为这样的话我就什么也不会给了。不管怎样,咱们暂 时别再过于殷勤!就在昨天,她还说想去拜罗伊特歌剧节[279],我竟对 她说了傻话,提出在附近租一座巴伐利亚国王[280]的漂亮城堡,给我们 俩住。不过,她没有显得欣喜若狂,她还没有说去还是不去;咱们希望 她断然拒绝,天哪!两个星期里跟她一起听瓦格纳的音乐,而她对瓦格 纳音乐的兴趣,犹如鱼对苹果的兴趣,这样可真来劲!”他的恨,如同 他的爱,也需要表现和行动,他高兴地把自己想象出来的事想得越来越 坏,因为他把种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赋予奥黛特,就更加厌恶她,而如果 这些背信弃义属实——他已竭力这样设想——,他就可以找机会惩罚 她,并对她发泄他那越来越强烈的愤怒。他甚至猜想,他即将收到她的 一封信,她在信里问他要钱,以租下拜罗伊特附近的那座城堡,但同时 又告诉他,说他不能去那里,因为她已答应福什维尔和维尔迪兰夫妇, 邀请他们去那里。啊!他真希望她如此胆大包天!他会十分高兴地加以 拒绝,写出报仇雪恨的回信,他还洋洋得意,大声说出他选择并要写的 词句,仿佛他真的收到了她的来信。 然而,第二天,信真的来了。她在信里说,维尔迪兰夫妇和他们那 些朋友表示希望去看瓦格纳歌剧演出,并说如果他愿意把这笔钱给她送 去,她就会乐意邀请他们,因为她以前经常应邀去他们家。对于他,她 只字不提,不言而喻,有他们在,他就被排除在外。 于是,这精彩绝伦的回信,他昨晚曾逐字斟酌,却并不希望能派上 用场,这时他高兴地派人给她送去。唉!他这时清楚地感到,凭她现在 有的钱,或她轻而易举就能弄到的钱,她只要愿意,还是能在拜罗伊特 租一座城堡,虽然她听不出巴赫和克拉比松[281]的作品有何区别。但不 管怎样,她在那里的生活不会宽裕。他这次要是不给她送去几张一千法 郎的钞票,她就不能每天晚上在一座城堡里组织精美的晚餐,而在晚餐 之后,她也许会心血来潮——可能她还从未这样做过——,投入福什维 尔的怀抱。不过,这次讨厌的旅行,其费用不该由他斯万支付!啊!他 要是能加以阻止!她要是能在动身前把脚扭伤!要是把她送到火车站的 马车夫同意——不管要出多少钱,把她送到一个地方,让她关上一段时 间!这背信弃义的女人,向福什维尔投以心照不宣的微笑,笑起来那眼 睛就像上了釉,四十八小时以来,这就是奥黛特在斯万眼中的形象。 但是,她在他眼里的这种形象,总是不会持续长久;几天之后,这 狡黠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泽和虚伪的表象,令人厌恶的奥黛特在对福什 维尔说出“他竟气成这样!”时的形象,开始模糊并逐渐消失。于是,渐 渐重现并在光辉中慢慢竖立起的,是另一个奥黛特的脸,这个奥黛特也 在向福什维尔微笑,但在这微笑中只有对斯万的柔情蜜意,只见她说 道:“您别待得太久,因为这位先生待在我身边时,不大喜欢我有别的 客人在。啊!您要是能像我这样了解他就好了!”她这样微笑是为了感 谢斯万,感谢他的体贴入微,她对他的这种行为十分赞赏,也感谢他出 的主意,那是她在迫不得已时对他的请求,而在这种时候,她只相信他 一人。 于是,他心里在想,对于这个奥黛特,他怎么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来 侮辱她,而在此以前,她肯定不会相信他会写这样的信,现在他写了这 封信,想必会在她心目中地位下降,而这种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他是 用其善良和正直在她的敬仰之中所赢得的。他在她眼里会变得不那么可 爱,因为她爱他正是由于他有这些优点,这些优点她无法在福什维尔或 其他任何男人身上找到。由于他的这些优点,奥黛特常常对他和蔼可 亲,但他在嫉妒之时,却不把她的和蔼可亲当一回事儿,因为这不是欲 望的一种标志,而且可能只是关爱而不是爱情,但现在,他重又开始感 到这和蔼可亲之重要,因为他的怀疑在自然而然地消除,怀疑的消除往 往借助于阅读艺术论著或跟朋友谈话给他带来的消遣,并使他在爱情上 不是非要得到女方同样的回报。 现在,经过看法的这次变化,奥黛特自然再次返回他一时间因嫉妒 而把她排除出去的那个位置,即他觉得她迷人的那个角度,他把她想象 得温情脉脉,眼睛里露出百依百顺的目光,是那么漂亮,使他不禁把嘴 唇向她伸去,仿佛她就在面前,他可以将她抱吻;他对这迷人、善良的 目光,怀有十分感激的心情,仿佛她真的用这种目光看过他,而不是他 为满足自己的欲望在想象中将其描绘出来。 他想必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当然,他可以找出充分的理由来恨 她,但是,如果他不是这样爱她,这些理由就不足以使他恨她。他以前 对其他女人不也是怨声载道,但现在对她们已不生气,仍然愿意为她们 效劳,因为他已不再喜欢她们。如果有朝一日他对奥黛特也是这样无动 于衷,到那时他就会知道,她的这种愿望在他看来难以忍受、不可原 谅,唯一的原因是他的嫉妒,而实际上,这愿望十分自然,虽说有点孩 子气,却也显出心灵的高尚,因为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她就可以对维尔 迪兰夫妇投桃报李,当一次热情待客的东道主。 他重新持有这种观点——这观点跟他爱情和嫉妒的观点相反,但他 有时持这种观点,是为了在思想上求得公平合理,也是为了考虑到各种 可能性——,并以此来评价奥黛特,仿佛他没有爱过她,仿佛她对他来 说如同其他女人一样,仿佛他离开时奥黛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也 没有瞒着他过起一种有损于他的生活。 她在那里会跟福什维尔或其他男人一起品尝到令人销魂的乐趣,即 在他身边从未有过的乐趣,这种乐趣惟有在他嫉妒时才能完整地想象出 来,但为什么要这样认为呢?在拜罗伊特就像在巴黎一样,有时福什维 尔会想到他,那只能是因为他在奥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当他 们俩在奥黛特家里相遇时,福什维尔只好对他甘拜下风。福什维尔和她 能不顾他的反对洋洋得意地来到那里,可以说是他促成的,因为他设法 不让她去,却没有成功;相反,如果他同意她的计划,这计划其实也不 无道理,她就像是按他的意思去那里的,她会感到自己是被他派到那里 去并在那里住下来的,她接待这些以前经常在家里接待她的人,感到十 分快乐,并会因此而感激斯万。 因此,如果不让她跟他闹翻,不让她不来见他一面就走,而是把这 笔钱给她送去,鼓励她作这次旅行,并设法使她旅行愉快,那么,她就 会赶来,怀着高兴而又感激的心情,而他在见到她时也会快乐,这种快 乐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他已有一星期左右未能品尝。只要斯万在 想到她时并无厌恶之感,他就会在她的微笑中重新看到善意,而从别的 男人手里将她夺回的愿望,就不会再因嫉妒而添加到他的爱情之中,特 别是这爱情又会成为一种喜爱,即喜爱奥黛特这个女人赋予他的种种情 感,喜爱他欣赏或探究的乐趣,即把她抬起的秋波、露出的笑容和说话 的声音,当做戏剧表演来欣赏,或作为一种现象来探究。这种乐趣,跟 其它乐趣都不相同,最终使他心里产生对她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只有 在她在场时或来信时才能得到满足,而且几乎没有利害关系,几乎具有 艺术性,在生理本能上也属反常,就像斯万生活的这个新阶段特有的另 一种需要那样,在这个阶段,过去岁月的枯燥和抑郁,被一种过于充实 的精神状态所取代,而他却不知道他精神生活的这种出乎意料的充实原 因何在,就像一个身体衰弱的人,从某个时候起开始强壮、发胖,仿佛 会在一段时间里完全康复,这另一种需要也在现实世界之外得到发展, 那就是欣赏和了解音乐的需要。 这样,他在用爱情产生嫉妒之后,通过他疾病的化学过程,又开始 产生对奥黛特的温情和怜悯。她又变成迷人、善良的奥黛特。他感到后 悔的是,自己曾对她狠心。他希望她来到他身边,并想让她在此之前得 到某种乐趣,以看到她脸上和微笑中显出感激之情。 而奥黛特肯定他过几天就会来,来时会跟以前一样温柔、顺从,并 求她跟他言归于好,她对此已习以为常,不再担心会使他感到不快,也 不怕惹他生气,所以在有利之时,不愿意对他有爱情的表示,而他却对 此最为看重。 也许她并不知道,他在跟她闹矛盾时,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当时他 对她说,他不会把钱给她送去,并会设法让她尝到苦头。也许她并不知 道,在其它情况下,如果涉及到他们爱情关系的长远利益,他心里真是 这样想的,即使不是对她,至少也是对他自己,以便向奥黛特表明,他 可以离开她,他们的关系随时都可能破裂,因此,他决定在一段时间里 不去她家。 有时是在几天之后,而在那几天里,她没有给他带来新的烦恼;但 他心里明白,他去看她,丝毫不会感到巨大快乐,也许只会增添某种忧 愁,使他失去现在的平静,于是他就给她写信,说他现在很忙,说在他 跟她说过的那几天,他都不能去看她。然而,她的一封信,跟他的信相 互错过,她在信里正好请他改变一次约会的时间。他心里想,这是为了 什么;他再次感到怀疑和痛苦。他重新处于烦躁不安的状态,无法遵守 他不久前在心情相对平静时所许下的诺言,就直奔她家,要求在其后几 天里每天都见到她。即使她没有首先给他写信,而只是给他回信,对他 要求的短暂分离表示同意,也足以使他不能再待在家里,而想去看她。 原因是跟斯万的如意算盘恰恰相反,奥黛特的同意完全改变了他的想 法。这就像有些人拥有一件物品,想要知道失去它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把这物品从自己的思想中去除,但原样保留其它一切东西,就像这物 品在时那样。然而,缺少一件物品,并非就是缺少而已,并非就是部分 缺少,而是其它一切东西的巨大动乱,是出现一种新的状态,这种状态 在以前的状态中无法预料。 但在其它一些时候——当时奥黛特即将出去旅游——,即在他寻找 借口的一次小吵小闹之后,他跟上述做法相反,决定在她回家之前不给 她写信,也不去看她,装出曾经大吵一场的样子,想要从中获益,她也 许会认为他们会因此而分手,而长时间的分离,也因她外出旅游而变得 不可避免,只是他把分离的时间稍加提前。他已经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 奥黛特焦虑不安、十分痛苦,因为她没有见他来访,也没有收到他的来 信,她的这种形象消除了他的嫉妒,并使他轻而易举地改变习惯,不再 去看她。他思想里接受跟她长达三星期的分离,所以一想到会在她回来 时见到她,就会把这种想法坚决地压下去,但在有的时候,他也会因这 种想法而感到高兴;不过,他也不无焦急地开始自问,不见面既然如此 容易做到,他是否愿意把这种节制的时间延长一倍。如今没有见面只有 三天,比他经常见不到奥黛特的时间要短得多,而且不像现在这样是预 先策划好的。然而,心里略有不快,或身体稍有不适——这会使他认为 现在的时刻是一种不符合规律的例外,他即使小心谨慎,也会去接受一 种乐趣带来的平静,并使意志力处于休息状态,直至可以作出有益的努 力——,就会使意志力暂时停止活动,不再作出努力;或者情况没有这 样严重,他只是想到忘了向奥黛特打听一件事情,即她是否决定重漆马 车用的颜色,或者是为了交易所的某个证券,问她想买普通股还是绩优 股(这样做确实体面,即向她表明,他不去看她也活得自在,但在此之 后,如果马车需要重漆,如果买了股票得不到股息,他就会前功尽 弃),就像把一根拉紧的橡皮筋松开或是将抽气机里的空气放出那样, 再次见到她的想法,从它所在的远处,一下子跳到现时的领域,变成可 能立即实现的事情。 这想法在脑中重现,不再遇到阻力,而且无法抗拒,使斯万感到, 他和奥黛特分开的这十五天,一天天过去并不难受,但他要等待的十分 钟却并非如此,他要等他的车夫把将要送他去她家的马车套好,这十分 钟的时间,他是在极其焦急和快乐中度过的,在这种心情之下,他为表 示对她的钟情,千百次想到要再次见到她,而她突然回来,是在他以为 她远在天边之时,现在她在他思想之中重又回到了他的眼前。这是因为 这想法已不再遇到为它设置障碍的愿望,即对它立即进行抵制的愿望, 这种愿望不再存在于斯万心中,是在他向自己证明之后——至少他认为 已经证明——,即证明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他不再觉得有任何弊 病,认为可以把离别的尝试推迟进行,因为他现在已确信无疑,认为只 要自己愿意,就能把这种尝试付诸实施。其次是因为再次见到她的想 法,在他脑中重新出现之时,具有一种新意,带有诱惑力和辛辣性,这 三者都已被习惯磨去棱角,但现在又在分离中重新恢复,不是分离三 天,而是分离十五天(因为分离的时间应根据规定的期限预先计算), 而在此之前可以轻易牺牲的一种意料之中的乐趣,现在却被他变成他无 力抗拒的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是因为这想法重现之时,由于斯万 的无知而变得美好,即他不知道奥黛特见他音讯全无时会有什么想法, 会做什么事情,因此,他即将看到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的出 现,这使他激情满怀。 但在她这方面,她认为他不愿意给她钱只是装装样子,并把斯万来 向她打听情况,询问要重漆的马车或要购买的证券,看做是一种借口。 她没有弄清他所经历的思想变化的各个阶段,而是根据自己的看法,不 去了解这种思想变化的机制,只相信她事先知道的情况,以及总是相同 的结局,这种结局必然会有、不可避免。如果从斯万的观点来看,这种 看法并不完整——也许因此而深刻——,因为斯万无疑会认为,他没有 被奥黛特理解,犹如一个吗啡瘾者或一个结核病患者,前者在即将戒除 积习时因一外部事件而无法戒除,后者在快要痊愈时因身体意外不适而 无法痊愈,他们都感到自己未被医生理解,因为医生不像他们那样重视 这些所谓的偶然事件,认为这只是对恶习或病痛的一种掩盖,在被恶习 或病痛重新覆盖之后,就会被病人感知,而在实际上,病人一直有恶习 无法戒除或疾病无法痊愈的精神压力,却总是抱有戒除恶习或治愈病痛 的幻想。事实上,斯万的爱情已发展到如此地步,在这种情况下,医生 和治疗某些疾病的外科医生,即使胆识过人,也会不禁自问,戒除病人 的恶习或治愈其病痛,是否明智之举,或者是否有此可能。 当然,对这种爱情的广度,斯万并未有直接的认识。他想要对它衡 量之时,有时会感到它已减少,少得几乎完全消失;例如,他尚未爱上 奥黛特时,她那富有表情却气色欠佳的脸,使他不大喜欢,甚至有点讨 厌,现在在某些日子,他再次产生这种感觉。“确实,进步明显。”他在 第二天这样想。“对事情有了确切看法之后,我昨天在她床上几乎没有 丝毫乐趣,真怪,我甚至觉得她难看。”当然,他说的是真心话,但他 的爱情已远远超出肉欲的领域。奥黛特的肉体在爱情中已不再占有很大 地位。当他的目光触及桌上奥黛特的照片时,或者当她来看他时,他很 难把这活生生的或印在纸上的容貌跟他心里总是存在的痛苦的不安等同 起来。他几乎惊讶地在想:“是她!”仿佛有人突然把我们体内的一种疾 病拿出来给我们看,而我们却觉得这不像是我们所患之病。“她”,他试 图弄清这意味着什么;因为这既像爱情又像死亡,而不是它们之间通常 是十分模糊的相像,我们对此总是声称要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因为担 心不能抓住其实在性,即人格的秘密。而斯万的爱情这种疾病已大大扩 散,跟他的一切都密切相关,即他所有的习惯、行为、思想、健康、睡 眠、生活乃至他死后的遗愿密切相关,并跟他完全融合在一起,如果有 人要把他的爱情跟他分离,那就得将他几乎完全毁灭:用外科学的话来 说,他的爱情已不能再动手术。 为了这爱情,斯万抛弃了他过去的所有兴趣,他偶然回到上流社会 社交界时,心里在想,他的关系犹如钻石的精美托座,奥黛特无法看出 其确切的价值,但这些关系可以使他在奥黛特眼中的身价有所提高(这 种看法也许确实正确,只要他的关系没有因这爱情而贬值,因为在奥黛 特看来,这爱情会使与它有关的一切事物贬值,原因是它显然声称这些 事物没有这样珍贵),他在上流社会社交界所感到的,除了身处她不熟 悉的地方和不认识的人们中间的忧伤之外,还有一种超脱的乐趣,他会 在阅读或欣赏描绘有闲阶级的消遣的一本小说或一幅绘画时领略这种乐 趣;在家里,他喜欢仔细观察他家庭生活的处理情况,看他的衣服和他 仆人的号衣是否漂亮,他资金的投资是否得当,同样,他也阅读他最喜 爱的作家之一圣西蒙的书,以了解宫廷的日常生活,德·曼特农夫人[282] 吃的饭菜,或是吕里[283]谨慎的吝啬和排场阔绰的生活[284]。由于这种 超脱并非是绝对的,斯万品尝这种新乐趣的原因,是可以在一时间躲避 到他内心里十分罕见的部分之中,这些部分同他的爱情和忧伤几乎无 关。在这方面,我姑婆赋予“小斯万”的性格,与夏尔·斯万更具个性的 性格不同,却是他现在最喜欢具有的性格。有一天,帕尔马公主过生日 (奥黛特因公主而得到盛大晚会和庆祝会的入场券,因此可以说,公主 经常用间接的方式使奥黛特受其恩惠),他想给她送水果,但不知道如 何去订购,就请他母亲的一个表妹去办,这姨妈很高兴为他办这件事, 就写信告诉他,这些水果她不是在同一家店买的,葡萄在克拉波特水果 店买,因为这是该店的特色水果,草莓在若雷水果店买,梨则买自谢韦 饭馆,因为那里的草莓和梨好,并说“每只水果都经过我仔细检查”。确 实,从公主的感谢中,他可以想象出草莓的香味和梨的细嫩。但是,特 别是“每只水果都经过我仔细检查”这句话,是对他痛苦的一种抚慰,把 他的思想带到他极少涉足的一个领域,虽说这是属于他的领域,因为他 是富裕而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的继承人,而他的家庭熟悉“名店地 址”,具有订购优质商品的知识,并世代相传,这种知识也会随时供他 使用。 当然,他已把自己是“小斯万”忘在九霄云外,所以在一时间又成 为“小斯万”时感到了一种乐趣,这乐趣比他在其它时间能感到的那种乐 趣来得强烈,而他对后一种乐趣也已麻木不仁;资产者——在他们看来 他仍是这样的“小斯万”——的亲切虽然不如贵族的殷勤(但却更令人喜 欢,因为他们的亲切总是带有尊重之意),但亲王殿下的一封来信,以 及信中请他参加的由亲王举办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都不如他父母的老 朋友家里请他当证婚人或出席婚礼那样有趣,这些老朋友中的一些人仍 继续跟他来往——例如我的外公,有一年曾邀请他参加我母亲的婚礼 ——,另一些人虽说跟他不大熟悉,却觉得对老朋友的儿子仍应以礼相 待,因为他是已故斯万先生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但是,他与上流社会人士长期关系密切,因此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 是他住房、仆人和家庭的组成部分。他感到,他那些声名显赫的朋友是 他的依靠和舒适的条件,就像他上一辈传给他的良田以及漂亮的银餐具 和桌布一样。他想到,如果他在家里突然病倒,他的仆人跑去找的自然 是沙特尔公爵、罗伊斯亲王、卢森堡公爵和夏吕斯男爵[285],这使他感 到欣慰,我们的弗朗索瓦丝在年老时也会感到这样欣慰,是在她得知她 死后的裹尸布将是没有补丁的细布,上面绣有她姓名的起首字母(或者 补得十分细巧,使人觉得缝补工手艺高超),她常常想到的这块裹尸 布,即使不能在某种程度上使她有享受的感觉,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满足 了她的自尊心。但是,在与奥黛特有关的所有行动和思想之中,斯万总 是受到一种未明言的感觉的支配和驱使,那就是觉得他同维尔迪兰夫妇 最讨厌的信徒相比,虽说在她心中并未身价低下,却是她不大喜欢见到 的人,而在另一种社交界,他是优雅之士,人们会竭力邀请他参加那里 的活动,见不到他甚至会感到抱恨终天,当他重返这种社交界时,他再 次相信存在着一种更加幸福的生活,几乎认为自己想要过这种生活,这 就像一个病人卧床数月,饮食受到限制,却在报上看到一次正式午宴的 菜单或坐游轮去西西里岛旅行的广告,不觉心驰神往。 如果说他不得不对上流社会人士想出借口,以便不去拜访他们,那 么,他竭力对奥黛特想出借口,则是为了去看望她。不过,他得为这些 拜访付出代价(他只要对她的耐心利用得有点过分,经常去看望她,到 月底时就会自问,给她送去四千法郎是否太少),并为每次拜访找个借 口,给她带去一件礼物,或她需要的一则消息,或者是德·夏吕斯先 生,说他遇到德·夏吕斯先生,后者去她家,一定要他陪同前往。如果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就请夏吕斯先生去她家,并请后者在谈话中装出自 己想到的那样,说是有话要对斯万说,并请她马上派人把斯万叫来;但 斯万往往白等一场,德·夏吕斯先生到晚上才对他说,他的计策没有成 功。因此,她现在经常不在家,甚至不在巴黎,即使在巴黎,也很少跟 他见面,而在她爱他之时,她总是对他说:“我一直有空。”并说:“别 人的看法跟我有什么相干?”但现在,他每次想跟她见面,她就提出这 样是否得体,或者借口没空。当他说也要出席她去的慈善募捐会、画展 预展或戏剧首场演出,她就说他想公开他们的关系,并把她当做妓女看 待。因此,为了不至于在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她,斯万知道她认识并十分 喜欢我外叔公阿道夫,而斯万以前也是我外叔公的朋友,就在有一天去 他在佳猎街的小套间去看他,目的是请他对奥黛特施加其影响。她在对 斯万谈起我外叔公时总是像朗诵诗那样,并说:“啊!他嘛,跟你可不 一样,他对我的友谊,可是十分美好、伟大、有趣!他可不会小看我, 想在一切公共场所跟我一起露面。”斯万因此而感到为难,不知道在我 外叔公面前谈到她时要唱何种高调。他首先提出奥黛特具有先验的优 异,以及天使般超常人情味的公理,并表示她的种种美德无法用实例证 实,只能在经验中体会。“我想跟您谈谈。您知道奥黛特在女人中如何 鹤立鸡群,像个可爱的天使。但您知道巴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他人 对奥黛特的了解,都不像您和我这样透彻。于是,有些人认为,我扮演 的角色有点滑稽可笑;她甚至不准我在外面的剧院里跟她见面。您受到 她如此信任,请您在她面前为我说几句话,并告诉她,她夸大了我对她 施礼会给她带来的害处,好吗?” 我外叔公劝斯万暂时别去看望奥黛特,这样她只会更爱斯万,同时 也劝奥黛特不要阻止斯万跟她在外面见面,斯万愿意在哪里见她,就让 他去。几天以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看到我的外叔公跟其他男人一 样,感到十分失望,因为他曾想强暴她。斯万听到这话,立刻想去跟我 外叔公决斗,但被奥黛特劝阻,不过,斯万遇到他时,拒绝跟他握手。 他后悔跟我外叔公阿道夫闹翻,曾想再次见到他时跟他推心置腹地谈 谈,想设法澄清关于奥黛特过去在尼斯的生活的某些传闻。当时,我外 叔公正好在尼斯过冬。斯万认为,我外叔公也许是在那里认识奥黛特 的。有人在无意中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说的是一个男 人,说此人以前可能是奥黛特的情夫,斯万听了心烦意乱。但这些事 情,他在知道之前会觉得获悉后极其可怕,实在是无法相信,但一旦知 道之后,它们就永远跟他的忧愁融合在一起,他接受这些事情,不再认 为它们并未存在过。只是每件事都修正了他对情妇的看法,而且这种修 正无法消除。有一次他甚至认为,奥黛特的放荡,他虽然没有怀疑过, 却几乎众所周知,认为在巴登[286]和尼斯,她曾度过好几个月的时间, 当时就以风流著称。他设法接近几个寻欢作乐的男子,以向他们打听情 况;但这几个人知道他认识奥黛特;另外,他也怕这样一来会使他们重 新想起她,并因此而去找她。但是,在此之前,涉及巴登和尼斯这两个 世界性城市中生活的事,在他看来都枯燥无味,现在他得知奥黛特也许 曾在这两个乐园般城市里纵情欢乐,却一直无法弄清,她这样做只是为 了满足金钱上的需要——现在有他的帮助,已不存在这个问题——,还 是因为会再次出现的心血来潮,现在,他心怀焦虑不安,感到无能为 力,不知所措,头晕目眩,俯身观看下面的无底深渊,这深渊曾吞噬总 统七年任期[287]的最初几年,在这几年里,人们在尼斯的英国大道上过 冬,在巴登的椴树树阴下避暑,他觉得这几年就像一位诗人会说的那 样,是痛苦而又华丽的深渊;他会去重温当时蓝色海岸的报上报道的所 有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能弄清奥黛特——如此正派和纯朴——的微笑 或目光的某种含义,其热情会超过美学家的工作,美学家研究十五世纪 佛罗伦萨流传至今的资料,以便对波堤切利的《春》、《美丽的伐 娜》[288]和《维纳斯的诞生》的精神实质有进一步的理解。他常常默默 地看着她,并沉思着;她对他说:“你样子愁眉苦脸!”那还不是在很久 以前,他先是认为她是个好女人,跟他认识的优秀女人一样,然后又认 为她是被人包养的女人;相反,从此之后,他有时感到奥黛特·德·克雷 西也许跟那些寻欢作乐、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混得太熟,但突然间又会想 到她那张有时表情十分温柔的脸,觉得她生性十分善良。他心里就 想:“在尼斯,奥黛特·德·克雷西是无人不知,这能够说明什么?这种名 声即使真是如此,也是别人想出来的。”他心里想,这种传说——即使 真实可信——是奥黛特的外在之物,不是她内在的一种怙恶不悛的人 格;这个曾被引入邪道的女人,竟长着善良的眼睛,对别人的痛苦充满 同情,又有着顺从的身体,曾听任他搂抱、摆弄,这个女人,他有朝一 日可能完全占有,只要他能成为她不可或缺的男人。在这里,她往往十 分疲倦,脸上一时间并未显出忧虑的样子,没有不安而又愉快地去想使 斯万感到痛苦而又陌生的那些事情;她用双手把头发往两边分开;她的 前额和面孔显得更加宽大;于是,某种合乎人情的想法,某种善良的感 情,即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和感情,在休息或沉思之时完全发泄出来, 从她的眼睛里如金光般射出。她立刻面露喜色,犹如乌云笼罩的灰色田 野,因乌云突然散开,被落日照得一片金黄。此时此刻,奥黛特心里向 往的生活,乃至她憧憬的未来,斯万真想与她共享;看来,任何烦躁不 安都没有在其中留下残渣。这些时刻虽说已变得十分罕见,却也并非不 无裨益。通过回忆,斯万把这些片断连在一起,去除中间的间隔时间, 像铸金一般铸成一个善良、安静的奥黛特,为了这个奥黛特,他后来做 出(读者将在本书第二卷中看到)牺牲,这是另一个奥黛特无法得到 的。但是,这种时刻如此罕见,他现在见到她的时候又是如此之少!即 使是他们晚上的约会,她也要到最后一刻才对他说她是否能让他来赴 约,因为她认为他总是有空,就想首先确定,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提出 要来看她。她借口说她必须等待一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答复,即使她 已派人把斯万叫来,在晚会已经开始之时,如有朋友请奥黛特陪他们去 看戏或跟他们一起去吃夜宵,她也会高兴地跳起来,急忙穿好衣服。在 她梳妆打扮之时,她的每个动作都使斯万离开她的时间更加接近,也使 她怀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急忙出门的时刻更加临近;最后,她梳妆完毕, 最后一次向镜子投以全神贯注、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嘴唇上又抹了点口 红,在前额上做了个发髻,并叫人把那件带金流苏的天蓝色晚礼服式外 套拿来,她见斯万哭丧着脸,不禁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道:“我让你 在这儿待到最后一分钟,你却这样来谢我。我觉得已经够意思了。下一 次,我知道该怎么办!”有时,他甘冒惹她生气的风险,决定设法弄清 她去了哪里,他还想跟福什维尔结盟,因为此人也许能向他提供情况。 另外,如果他知道她跟谁一起度过晚上的时间,他几乎总是能在自己的 朋友中找到一人,此人知道——即使是间接知道——她是跟哪个男人出 去,他也就能轻而易举地从此人那里打听到某个情况。他在写信给一位 朋友,要求设法弄清某个情况时,心里感到平静,因为他不必再对自己 提出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并把询问的劳累转让给别人。确实,斯万获 悉了某些情况,但在这方面并未有进展。获悉一件事并非总是能对此加 以阻止,但我们获悉的事情,至少已被我们抓住,即使不是掌握在我们 手中,至少是在我们思想之中,可以被我们任意支配,这就使我们产生 幻觉,以为自己对这些事情有一种控制能力。只要是德·夏吕斯先生跟 奥黛特在一起,他就感到高兴。斯万知道,在德·夏吕斯先生和她之 间,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知道德·夏吕斯先生跟她一起出去,是出于 对他的友情,知道德·夏吕斯先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所做之事告诉他。 有时,她毫不含糊地对斯万说,她在某一天晚上无法跟他见面,她显出 非常想在那天晚上出去的样子,斯万见了真的重视起来,就请德·夏吕 斯先生抽空来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敢对德·夏吕斯先生多提问题, 就装出对夏吕斯先生此前的一些回答听不大懂的样子,一定要对方重新 回答,听到一个回答他心里就轻松一点,因为他很快得知,奥黛特前一 天晚上的娱乐无伤大雅。“但是,小梅梅[289],我怎么弄不大明白……, 你们从她家里出来,去的不是格雷万博物馆[290]。你们先是去了别的地 方。没有?哦!真怪!您不知道,您可真的把我逗乐了,小梅梅。但 是,她后来又去了‘黑猫[291] ’,真怪,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不是? 是您想出来的。真怪。不过,这主意并不坏,她想必认识那里的许多 人?不是?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真是奇怪。那么,你们俩就这样独自 待在那里?那情景我在这里就能想象出来。您真好,小梅梅,我非常喜 欢您。”斯万感到如释重负。他有时跟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闲谈,听时心 不在焉,但也听到几句(例如:“我昨天看到德·克雷西夫人,她跟我不 认识的一位先生在一起。”),这些话立刻在斯万心中凝固,硬得如同 水垢,使他心碎,不再离开那里,相反,有些话却十分温柔:“她不认 识任何人,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这些话在他体内移动自如,如液体 般流畅,还能像气体那样吸入!然而,片刻之后,他心里又想,奥黛特 想必觉得他十分乏味,所以更喜欢那些乐趣,而不要让他陪伴。这些乐 趣无关紧要,虽然使他放下心来,却像背叛那样使他难受。 即使他无法知道她去了哪里,要消除他当时感到的焦虑不安,只有 让奥黛特在场,待在她身边的温馨感觉,才是唯一的特效药(这种特效 药用的时间长了,反而会加重病情,但至少可以暂时消除痛苦),如果 奥黛特同意,则只要在她不在时让他待在她家里,一直等到她回来,而 在他平静地等待她回来之时,有些时刻也会与其交融在一起,某种魅力 和魔法使他认为这些时刻与其它时刻并不相同。但是,她不同意,于是 他就回家,在路上硬要考虑各种计划,就不再去想奥黛特;即使在脱衣 服时,他也能在脑中反复考虑愉快的想法;他上了床,把灯熄灭,心里 满怀希望,想在第二天去看一幅杰作;但是,他在准备睡觉时,一旦不 再对自己强制——对这种强制,他已习以为常,甚至意识不到——,他 就会感到浑身寒战,并开始抽噎起来。他甚至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只 是擦擦眼睛,笑着想道:“真妙,我得了神经病。”然后,他不禁灰心丧 气地想,明天还得再次设法弄清奥黛特干了什么事,设法打通一些关系 以见到她。这种毫无结果、毫无变化的活动,必须不间断地进行,在他 看来实在痛苦,因此在有一天,他看到腹部有一肿块,感到十分高兴, 心想他也许得了致命的肿瘤,可以不要去管任何事情,心想他将由疾病 摆布,被疾病当做玩物,直至末日即将来到。确实,在那个时期,他虽 未承认,却常常希望死亡来临,这倒不全是为了摆脱他剧烈的痛苦,而 是为了终止他单调乏味的努力。 然而,他还是想活到他不再爱她的时候,到那时,她已没有任何理 由要骗他,他也能最终从她那里得知,那天下午他去看她时,她是否在 跟福什维尔睡觉。在几天的时间里,他怀疑她在爱另一个男人,这种怀 疑往往使他不再对自己提出有关福什维尔的问题,使他觉得这个问题几 乎无关紧要,犹如同一种疾病的新的症状,仿佛已使我们暂时消除旧的 症状。还有些日子,他甚至没有受到任何怀疑的折磨。他觉得自己的病 已经痊愈。但到第二天早晨,在他醒来之时,他感到在同一个部位有着 同样的疼痛,而在前一天白天,这种疼痛的感觉已被他在各种印象的洪 流中冲淡。但疼痛并未挪位。可以说斯万是因这疼痛剧烈而醒来。 由于奥黛特没有向他提供任何情况,以解释每天使他忙碌的至关重 要的事情(虽说他阅历丰富,知道这些事并非是寻欢作乐),他对这些 事无法长时间地想象下去,他的脑子会犹如空转一般;于是,他用手指 揉揉疲倦的眼皮,如同在擦他单片眼镜的镜片,并完全停止思考。然 而,这些未知事物上仍浮现某些事情,这些事有时会重现,因她跟某种 义务隐约联系起来,这义务是对她一些远亲或过去的朋友而言,由于她 经常对他提起的只有这些人,说她因他们而不能见他,所以在斯万看 来,这些人构成了奥黛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固定框架。由于她有时对他 说起“我要跟我的女友去赛马场剧院的那天”的语调,他如果感到身体不 适,并想到“奥黛特也许想来我家”,他就会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是这个日 子,心里想道:“啊!不,那就不要请她来了,这事我早就应该想到, 今天是她要跟女友一起去赛马场剧院的日子,还是等以后再说,现在想 点可能做到的事;不要把精力耗费在别人无法接受、肯定会拒绝的建议 上。”奥黛特必须去赛马场剧院,斯万对此只能顺从,这件事在他看来 并非仅仅是不可阻止;但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的这种必要性,仿佛使与他 直接或间接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可信而又合理。如果有个男人在街上 跟奥黛特打了个招呼,引起斯万的嫉妒,如果她在回答斯万的问题时, 把这个陌生人的存在跟她同他说的两三个重要义务之一联系在一起,例 如她说:“这位先生那天在我女友的包厢里,就是跟我一起去赛马场剧 场的那位女友”,那么,这个解释就会消除斯万的怀疑,而斯万也确实 认为,那女友除了请奥黛特之外还请其他人到她在赛马场剧院的包厢里 看戏,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他从未想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也从未能弄 清他们是什么人。啊!他多么想认识她,即要去赛马场剧院的女友,多 么希望她把他跟奥黛特一起带到那个剧院去。他真想用自己的所有朋 友,来换取奥黛特经常见到的一个朋友,即使这朋友是指甲修剪师或店 里的售货小姐。他愿意为她们出力,甚至比为王后出力还要起劲。她们 既然是奥黛特生活的组成部分,不就可以为他提供医治他痛苦的唯一有 效的镇痛剂?他会多么高兴地跑到这些小人物之一的家里度过时日,奥 黛特跟这些人保持关系,是因为趣味相同,或是因为都十分纯朴。他真 想搬到一幢肮脏不堪却令人羡慕的屋子的六楼去住,那屋子奥黛特不会 带他去,但如果他跟那个歇业的小女裁缝一起住在那里,他非常愿意装 做女裁缝的情夫,这样他几乎每天都可以接待奥黛特的来访。在主要是 平民居住的那些街区里,生活是如此简朴、卑微,但却美好、宁静和幸 福,他会心甘情愿地永远这样生活下去。[292] 有时候,她在遇到斯万后,看到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走到近前,这时 他会发现奥黛特愁容满面,这种忧愁她在那天也曾有过,当时他去看 她,福什维尔正在那里。但这种情况罕见;因为她要跟斯万见面的那些 日子,不管她要做什么事情,不管她担心别人会怎么想,她现在所持的 主要态度却依然是自信,跟她刚认识他时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也 许是对当时的胆怯进行一种无意识的报复或做出自然的反应,在那时, 她在他身边,甚至在远离他的地方,都会有这种感觉,她在书信的开 头,使用这样的词语:“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无法写 字。”(她至少是这样认为的,这种感觉多少有点真实,因为只有这样 她才能加以夸大。)当时她喜欢斯万。我们向来只为自己而颤抖,只为 自己所爱之人而颤抖。当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们手里时,我们在他 们身边就会感到何等的安宁、何等的自在和何等的果断!在跟他说话 时,在给他写信时,她不再使用这些词语,而以前她用这些词语,是为 了使自己产生她属于他的幻觉,是为了在谈到他时有机会说“我 的”:“您是我的幸福,这是我们友谊的香水,我把它留着”,有机会跟 他谈论未来乃至死亡,仿佛这是跟他们俩有关的唯一事情。在那个时 候,对他所说的话,她都赞赏地回答说:“您,您决不会跟其他人一 样。”她瞧着他那有点秃顶的长脑袋,那些知道斯万有桃花运的人看到 他的脑袋时会想:“要说漂亮,他不是十分漂亮,但他优雅:这绺头 发,这单片眼镜,这微笑!”她也许更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而不是急 于成为他的情妇,就说道:“我要是能知道这脑袋里在想什么,该有多 好!” [293]现在,对斯万所说的话,她回答时有时生气,有时宽 容:“啊!您将来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她瞧着这脑袋,见它只是因忧虑 而变得有点苍老(但人们现在对这脑袋的看法,是根据一种才能,有这 种才能的人,看了节目单就能知道一部交响乐作品的主旨,熟悉一个孩 子的父母就能知道这孩子像谁,他们在看到斯万的脑袋时想:“要说难 看,他不是十分难看,但他滑稽可笑:这绺头发,这单片眼镜,这微 笑!”他们在暗示性想象之中,划出了物质的分界线,只用了几个月的 时间,就把情人的脑袋和王八的脑袋区分开来),就说道: “啊!我要是能改变这脑袋里的想法,使其变得合乎情理,该有多 好!” 虽然奥黛特对他的态度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希望能 够实现,所以听到这话时就热情地说道: “你一定能心想事成。” 他竭力向她表明,安慰他、引导他、要他工作,是除她之外的其他 女人都求之不得的崇高任务,但确实应该补充的是,这崇高任务如果真 的落到这些女人手里,他就会感到这是对他自由的极不审慎而又无法忍 受的剥夺。“如果她不是有点爱我,”他心里想,“她就不会想要改变 我。而要改变我,她必须跟我有更多的见面时间。”因此,她对他的这 种责备,被他看做一种证明,即证明她的关心,也许还证明她的爱情; 确实,她现在对他的责备极其罕见,因此他不得不把她不准他做这件事 或那件事看做这样的证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不喜欢他的车夫,说 车夫也许在对他们挑拨离间,并说不管怎样,车夫不像她所希望的那 样,对他完全服从和必恭必敬。她感到,他希望听到她对他说:“你来 我家时,别再让他驾车”,就像他希望她吻他一样。那天她情绪好,就 把这话跟他说了,他听了心里舒服。晚上,他跟德·夏吕斯先生闲聊, 可以公开谈论她(因为他只要说出几句话,即使是对不认识她的那些人 说的,也会多少涉及到她),就说道:[294] “但我觉得她是爱我的;她对我这么好,我做的事她一定不会无动 于衷。” [295] 在去她家时,有个朋友搭他的车,但要在半路下车,如果此人问 他:“怎么,驾车的不是洛雷达诺?”那么,斯万就会既伤感又高兴地说 道:[296] “哦!不是!我要对你说,我去拉佩鲁兹街时,不能让洛雷达诺驾 车。奥黛特不喜欢我让洛雷达诺驾车,她觉得这车夫不大适合我;总 之,你有什么办法,女人嘛,这你知道!让这车夫驾车她会不高兴。 啊,是的!我只好叫雷米驾车!不然我就会遇到麻烦!” 现在奥黛特对斯万的态度,即这种漠不关心、心不在焉、动不动就 生气的新态度,自然使他痛苦;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痛苦的情况;由 于奥黛特是一天天逐渐对他冷淡起来,所以他只有把今天的她跟恋爱初 期的她进行比较,才能看出发生的变化是如此之大。然而,这变化是他 内心深处隐秘的伤口,他因此而日夜痛苦,当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即将触 及这伤口之时,他就急忙将其引向另一边,以免过于痛苦。他在内心说 出抽象的话:“从前有个时候,奥黛特更加爱我。”但他从未想出那个时 候的模样。他的书房里有一只五斗橱,他设法不去看它,就在进书房时 拐个弯,原因是在一个抽屉里收藏着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天晚上她送 给他的菊花,以及她的几封信,信里写着:“如果您把心也忘在这儿, 我就决不会让您将它收回。”还有:“如果您在白天或晚上需要我,不管 是几点钟,只要您给我打个招呼,我就会伴君左右。”同样,他脑中有 个地方,他从不让自己的思想接近,就用长时间的推理使其拐弯,以便 不经过这地方:这地方存放着幸福时日的回忆。 但是,他那处处提防的小心谨慎,却在一天晚上他前往上流社会社 交界时遭到挫折。 那天晚上是去圣欧韦尔特侯爵夫人府,这是侯爵夫人在那一年举办 的最后一次晚会,她在晚会上邀请几位艺术家演奏,以后他们还要为她 举办的慈善音乐会演奏。斯万本想接连参加前面几次晚会,但一直无法 做出决定,现在他正在更衣,准备去参加这次晚会,却见德·夏吕斯男 爵来访,男爵请他陪同回侯爵夫人府,希望有他的陪伴,在那里会稍有 乐趣。斯万对他回答道: “您不必怀疑,跟您在一起,我会感到快乐。但是,您能使我得到 的最大乐趣,则是去看奥黛特。您知道您能对她施加出色的影响。我想 她今晚在去看望她以前的女裁缝前不会出去,另外,您要是陪她去,她 一定会感到高兴。不管怎样,在此之前,您能在她家里找到她。您要设 法给她解闷,并给她讲讲道理。明天,您要是能想出个她喜欢的活动, 让我们三人一起去,那就好了。您也要设法为今年夏天确定个初步设 想,她想要干点什么,乘游艇在海上游览,我们三个就一起去,还是其 它什么?至少在今天晚上,我不想见她;如果她要见我,或者您想出了 什么办法,您只要在午夜十二点前派人到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府给我送 个信,午夜十二点后则送到我家里。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您知道,我 是多么爱您。” 男爵答应,把斯万送到圣欧韦尔特府门口之后,就去进行斯万所希 望的拜访,斯万到了那里,感到放心,因为他想德·夏吕斯先生会在拉 佩鲁兹街度过晚上的时间,但仍然忧心忡忡,对跟奥黛特无关的事均无 兴趣,这样一来,这些事反倒具有一种魅力,犹如并非我们欲望之物, 向我们展现其本来面目。他下了马车,首先看到的是这家庭生活的虚构 概貌,在举办晚会的日子,女主人们都喜欢向客人们展现这种概貌,并 竭力保持衣着和环境的真实情况;斯万高兴地看到巴尔扎克笔下的“小 厮”即听差[297],只见这些通常跟随主人散步的仆人,头戴帽子,脚穿靴 子,站在公馆门前的大街上,或是站在马厩前面,就像园丁站在花圃门 口一样。他像往常那样,特别喜欢找出活人跟博物馆里肖像画的相似之 处,所以这时又在寻找,但寻找时更加坚定不移、概括笼统;这是他现 已脱离的上流社会生活,完整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组油画。在门 厅里,他以前出入上流社会时,进去时穿着外套,出来后则穿燕尾服, 但并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待在里面几分钟时间,思想仿佛还在他 刚离开的晚会里,或者已在他即将被带入的晚会之中,这时他首次发 现,一群衣着华丽、无所事事的高大跟班,散坐在一条条软垫长凳和一 只只衣柜上打瞌睡,突然被他这位来得出乎意料地晚的客人惊醒,就挺 起他们猎兔狗般高贵、瘦削的身子,站立起来,集合在一起,将他围在 中央。 其中一个跟班,模样特别凶恶,活像文艺复兴时期某些展现酷刑的 油画上的行刑者,只见此人走到斯万跟前,面带不可抗拒的神色,接过 他的衣物。但是,此人铁石般冷酷的目光,被其柔软的纱手套所中和, 他在走到斯万面前时,仿佛对斯万其人表示蔑视,对其礼帽却表示尊 重。他接过礼帽时小心翼翼,给礼帽定的尺码准确无误,说明他工作细 致、对人体贴,他身强力壮,却能如此体贴,实在令人感动。然后,他 把帽子递给他的一个助手,这新手羞怯,感到害怕,并表现出来,只见 他转动眼珠,向四周射出惊恐的目光,并显得烦躁不安,活像刚被关入 笼中的驯化野兽。 在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身穿号衣的大汉站在那里遐想联翩,纹丝不 动,犹如雕像,又毫无用处,如同曼坦那[298]那些场面喧哗的油画上一 个纯属点缀的武士,靠着自己的盾牌在沉思默想,而别人却在他身边又 冲又杀;此人远离他那帮在斯万周围忙碌的伙伴,看来决定对这一场景 漠不关心,只是用他那双凶恶的蓝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仿佛这是对无 辜婴儿屠杀[299]或是圣雅各殉难。他看来正是属于这业已消失的种族 ——或者说这种族只存在于圣芝诺教堂祭坛后部装饰屏上和隐修士教堂 的壁画上[300],斯万是在那里跟这个种族接触,而这个种族至今仍在那 里沉思——,这种族是由大师的某个帕多瓦模特儿或阿尔布莱希特·丢 勒[301]笔下的某个撒克逊人跟一尊古代塑像结合的产物。他红棕色头发 天然拳曲,但用发蜡黏在一起,那些发绺被梳理得十分雄浑,犹如希腊 塑像上的发绺,曼托瓦的画家[302]曾对这些雕塑不断研究,希腊雕塑开 始只表现人物,但善于从简单的形状中提取丰富多彩、仿佛借鉴于整个 生物界的模式,使鬈发的光滑曲面和尖角,或是冠冕形三重华丽发饰, 既像一束海藻或一窝鸽子,又像一束风信子或盘成螺旋形的蛇。 其他仆人,也身材高大,站在巨大阶梯的一个个梯级上,犹如一件 件饰物,并像大理石般纹丝不动,这阶梯真可以像督治府[303]的阶梯那 样,称为“巨人阶梯”,斯万走到阶梯上面,不禁伤心地想,奥黛特从未 来到这阶梯之上。啊!与此刻的心情相反,他会非常高兴地走上歇业女 裁缝住房里那气味难闻、容易摔跤的漆黑楼梯,在奥黛特去女裁缝家时 或不去那里的日子,在她六楼的房间里度过晚上的时间,即使出的钱要 比在巴黎歌剧院租一个星期台侧包厢还贵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样可以谈 论奥黛特,可以跟她——在他不在时——经常见面的人们待在一起,正 由于这个原因,他认为这些人知道他情妇生活中更加真实、秘密而他却 无法了解的事情。在歇业女裁缝的住房里,只有那道恶臭难闻却令人向 往的楼梯,而没有便梯,所以到了晚上,每家门口都在门毡上放有一只 肮脏的空奶罐,而此时此刻,斯万登上的华丽而令人鄙视的楼梯,左右 两侧在高度不一的墙上,是门房的窗洞或套间的门洞,在每个窗洞或门 洞前面,站着管理府内事务的门房、管家或账房,在向客人们施礼(他 们是正直之人,在一周的其它日子里,他们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多少有 点自主权,能像小店主那样在家里吃晚饭,也许在将来会帮医生或工业 家之类的资产者做事),他们兢兢业业,决不违背主人在让他们穿上华 丽号衣前的叮嘱,这号衣他们极少穿在身上,穿着时感到不大自在,这 时他们站在门前的拱廊下面,穿着华丽,光彩夺目,却脸带老百姓的敦 厚,犹如壁龛里的圣像;还有一高大瑞士卫兵,衣着如同教堂侍卫,在 每个客人走过时都要用手杖击地。走上阶梯时,斯万后面跟着一个仆 人,此人脸色苍白,脑后用缎带扎一小辫,犹如戈雅[304]笔下的圣器室 管理员或剧中的公证人,斯万走到阶梯上面,来到一张书桌前,只见桌 后坐着几名男仆,活像坐在大登记簿前的公证人,他们看到斯万来了, 就站起身来,记下他的名字。他接着穿过一间不大的门厅——如同某些 房间,主人进行布置只是为了陈列一件艺术品,并以这艺术品来命名, 房间里故意不加装饰,也没有其它任何摆设——,门厅前站着一个年轻 仆人,犹如班韦努托·切利尼[305]雕塑的一尊珍贵的哨兵塑像,只见他身 体微微前倾,红颈甲上伸出一张更红的脸,那脸犹如燃烧的火焰,腼腆 而又热情,他那强烈、警觉、狂热的目光,射穿挂在里面有人听音乐的 客厅门前的奥比松挂毯[306]门帘,他像军人那样镇定,或者说具有对神 的信仰——有警觉的寓意,是期待的化身和对战斗准备的纪念——,犹 如城堡主塔上的哨兵或大教堂里的天使,监视着敌人的出现或等待着最 后审判的时刻来临。现在,斯万只须进入音乐会的大厅,一个带有钥匙 链的掌门官躬身给他开门,犹如把城门钥匙奉献给他。但是,他想起此 时此刻他原本会在奥黛特的准许下去的那个住宅,隐约想到放在门毡上 的一只空奶罐,心里不禁一阵难受。 斯万走到挂毯门帘里面,看到的不再是仆人,而是客人,并很快发 现男客相貌丑陋。这相貌的丑陋,他虽说一清二楚,现在仍感到新鲜, 因为他已认为,他们的相貌——在他看来已不再是用来辨认某个人的特 征,此人在以前曾向他介绍要追求的种种乐趣,要避免的种种麻烦,或 是要答谢的种种礼貌——只受审美观的制约,由面部线条是否自成一体 来决定其美丑。斯万在男人中间坐了下来,在这些男人身上,甚至连许 多人戴的单片眼镜(在过去,斯万最多只能说他们戴着单片眼镜),现 在也不再表示一种个人习惯,而是众人共有的习惯,所以在他看来,每 个单片眼镜不能代表一种个性。这也许是因为他把在门口聊天的弗罗贝 维尔将军和布雷奥泰侯爵先生仅仅看做一幅画上的两个人物,而他们俩 在过去长期是他有用的朋友,曾介绍他参加赛马俱乐部,在几次决斗中 助过他一臂之力;将军的单片眼镜,戴在他眼皮之间,犹如一个弹片, 嵌在他庸俗、受伤和得意洋洋的脸上,在他瞎了一只眼的前额上,如同 独眼巨人的独眼,在斯万看来是可怕的伤疤,将军受这样的伤可能光 荣,但展现在别人眼前却并不体面;而德·布雷奥泰先生的单片眼镜, 是给珍珠色手套、折叠式大礼帽和白领带增添欢快气氛,并在去上流社 会社交界时,替代平时戴的夹鼻眼镜(斯万也是如此),戴时紧贴镜片 背面,就像显微镜下生物标本的切片,眼睛显得微乎其微,却射出无比 和蔼的目光,并对着高高的天花板不断微笑,原因是晚会漂亮,节目有 趣,饮料清凉可口。 “啊!您来了,好久没看到您了。”将军对斯万说道。他看到斯万消 瘦的脸,以为是得了重病才远离上流社会,就补充道:“您气色不错, 这您知道!”这时,德·布雷奥泰先生在问一位专写上流社会的小说 家:“怎么,您,亲爱的,您在这儿干吗?”这位小说家刚戴上单片眼 镜,即他作心理观察和无情分析的唯一工具,听到这话后显出神气活 现、神秘兮兮的样子,回答时则用舌尖颤动来发小舌颤音: “我在观察。” 福雷斯泰尔侯爵的单片眼镜小巧玲珑,镜片无任何边框,使眼睛只 得痛苦地不停抽搐,镜片嵌在那里,如同一块多余的软骨,其存在无法 解释,其材料十分珍贵,使侯爵的脸显得忧郁而又清秀,女人们见了, 觉得他失恋后会悲痛欲绝。但是,德·圣康代先生的单片眼镜,边框硕 大无比,如土星光环一般,眼镜是一个几何图形的重心,而这图形则随 时根据它来调整。脸上的红鼻子微微抖动,厚嘴唇则在冷嘲热讽,这鼻 子和嘴都怪模怪样,竭力跟镜片中连续闪现的智慧火花匹配,而一些故 作风雅的轻佻少妇,不喜欢上流社会的任何美目,却偏爱其单片眼镜, 因为这眼镜使她们梦想得到做作的献媚和高雅的乐趣;然而,德·帕朗 西先生戴着单片眼镜,其脑袋大如鲤鱼,两眼圆瞪,在晚会的人群中慢 慢地走着,不时张开嘴巴,仿佛在寻找前进的方向,那样子活像偶然戴 着玻璃鱼缸上的一块玻璃,这玻璃也许只有象征意义,用部分来表现整 体,斯万很欣赏乔托在帕多瓦礼拜堂画的《恶行》和《美德》,不由想 起那“不义”,知道旁边有一带叶树枝,使人想起他巢穴隐匿的树林。 斯万见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执意请求,就走上前去,倾听一笛子吹 奏者演出的《俄耳甫斯》[307]的一段乐曲,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但不 幸的是,前面只能看到两位并排坐着的成年女士,即康布勒梅侯爵夫人 和弗朗克托子爵夫人,她们是表姐妹,经常参加晚会消磨时间,只见她 们手拿提包,后面跟着她们的女儿[308],像在火车站里那样相互寻找, 她们安静下来,只有在用扇子或手帕指着两个相邻的空座位之时:德· 康布勒梅夫人朋友极少,很高兴有德·弗朗克托夫人做伴,而后者相 反,十分出名,觉得自己做得高雅,又别出心裁,那就是让她所有漂亮 的朋友看到,她不愿跟这些朋友在一起,情愿去陪一位默默无闻的女 士,因为她曾跟这位女士一起度过青年时代,斯万神情忧郁,却又显出 嘲讽的样子,看着她们俩在听笛子独奏后的钢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方 济各对鸟儿说话》[309]),在看那位演奏高手令人眩晕的指法,德·弗朗 克托夫人焦虑不安,目光狂热,仿佛钢琴家用手指灵活触及的琴键,是 一个个高高的秋千,他荡到上面有八十米之高,可能会掉落下来,她不 时向旁边的女伴投以惊讶和怀疑的目光,意思是:“这真是难以相信, 我从未想到会有人弹得这样好”,而德·康布勒梅夫人,装出受过良好教 育的样子,用脑袋打着拍子,她脑袋如同节拍器的摆,从一个肩膀摆到 另一个肩膀,摆动迅速,幅度又大(目光迷乱、懒散,犹如精神上痛 苦,但已不知其痛,也不想加以克制,只是说:“你又有什么办 法!”),以致挂在耳朵上的独粒钻石,随时可能钩住胸衣的皱边,所 以她只好常常摆正黑葡萄发饰,但并不因此而停止脑袋的摆动。德·弗 朗克托夫人的另一边,在她稍前一点的地方,坐着加拉东侯爵夫人,这 位夫人一心在想她特别喜欢的事情,即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姻亲关系, 这种关系使上流社会社交界和她本人沾光不少,却也不无受辱,因为这 家族中的杰出之士对她有点疏远,这也许是因为她令人厌烦,或者是因 为她为人凶恶,或者是因为她属于家族中地位低下的旁系,或者也许是 毫无理由。当她旁边坐着她不认识的人,例如此刻的德·弗朗克托夫 人,她就会感到难受,因为她虽然想到她跟盖尔芒特家族有亲戚关系, 却不能用显而易见的文字表达出来,即像拜占庭式教堂里镶嵌瓷砖上的 文字,自上而下,写成柱形,置于一圣人塑像旁边,仿佛此话为圣人所 说。她这时在想,自从她年轻的表妹洛姆王妃结婚以来,她还从未接到 过王妃的邀请,也从未接待王妃的来访。她想到此事,心里十分气愤, 但也非常自豪,因为只要有人因没能在德·洛姆夫人府见到她而感到惊 讶,她就可以对此人说,她是不想在那里遇到马蒂尔德公主[310]——这 是她极端正统的家庭决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最终相信,这确实是她 不去年轻的表妹家的原因。但她记得,她曾多次询问德·洛姆夫人,她 如何能跟夫人见面,但这件有些丢脸的往事,她已记忆模糊,并想将其 忘怀,就低声说道:“总不能让我先去求她,我比她大二十岁嘛。”凭借 这肺腑之言的效力,她才自豪地把双肩往后一靠,仿佛使其脱离躯干, 而肩上的脑袋则几乎成水平状态,不由使人想起端到餐桌上的那只不煺 毛的野鸡,骄傲地伸出“被重新插上的”鸡头。这并非因为她生来就不是 五大三粗,不像男人那样能干重活,而是她长期遭受凌辱,才变得身材 修长,这就像悬崖边上的树木,长出来时就歪斜不正,以后只好往反方 向长,以保持平衡。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不能完全平起平坐, 为安慰自己,只好不断对自己说,她很少去看望他们,是因为她有不可 动摇的原则性和自豪感,这种想法最终塑造了她的体形,并使她具有一 种仪表,这在小资产者的眼里是贵族的标志,有时会使俱乐部会员疲惫 的目光中显出转瞬即逝的欲望。如果我们对德·加拉东夫人的谈话加以 分析,计算每个词出现的频率,以找出解读一种密码语言的钥匙,那 么,我们就会发现,任何词语,即使是最常用的词语,其出现频率决不 会高于“在我的盖尔芒特表妹和表妹夫家里”、“在我的盖尔芒特姑妈家 里”、“埃尔泽阿尔·德·盖尔芒特[311]的健康状况”、“我的盖尔芒特表妹的 楼下包厢”。每当有人对她谈起一位知名人士,她就回答说,她并不认 识此人,但在她盖尔芒特姑妈家里遇到过千百次,不过,她这样回答时 语气冰冷、声音低沉,使人清楚地看出,她不认识此人,是由于她那不 可动摇、坚持不懈的原则,根据这些原则,她才双肩后靠,就像体操教 练,让你靠在梯子上,以锻炼你的胸部。 这时,洛姆王妃出人意料地驾临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府。为表示她 不想在她只是屈尊光临的客厅里使人感到其地位高贵,她进来时一直侧 着身子,即使有时不须穿过人群,也不必给任何人让路;她故意待在客 厅后面,仿佛那里是她的位子,犹如一位国王在剧院门口排队买票,因 为当局没接到通知,不知道陛下在那里;她只是看着——为显示她不想 让人发现,不想引人注目——地毯的图案或自己裙子的花纹,站在她认 为最不显眼的地方(但她十分清楚,她一旦被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看 到,女主人立刻会高兴地叫着把她从那里拉出去),即在她不认识的德 ·康布勒梅夫人旁边。她观赏着这位音乐迷的头部动作,但没有加以模 仿。这并不是因为洛姆王妃这次来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府待上五分钟的 时间,就不希望尽量显得和蔼可亲,以对女主人礼貌倍加。但是,她天 生就厌恶她所说的“夸张”,并竭力表明她“决不”做出与她生活的小圈子 中的“风度”相悖的举动,但另一方面,这种举动仍使她动心,因为人总 会有模仿的想法,而模仿的想法又与胆怯近似,新的环境即使低俗,其 气氛也会使自信心十足的人产生胆怯之感。她心里开始在想,此时演奏 的乐曲也许跟她以前所听的音乐不是属于同一类型,这摇头晃脑是否在 听这乐曲时必不可少,心想不摇头晃脑是否表明自己对这音乐作品一窍 不通,对女主人有所失礼,因此,她用一种“两面不讨好的折衷办法”, 来表达自己矛盾的心情,有时她只是拉拉肩带,或摸摸金发上镶有钻石 的珊瑚小球或粉红色珐琅小球,这小球使她的发式在简朴中见优美,有 时她用扇子打一下拍子,但为了不受拘束,不是按乐曲的节拍来打。钢 琴家弹完李斯特的这段曲子,开始弹肖邦的一首前奏曲,这时德·康布 勒梅夫人对德·弗朗克托夫人投以温柔的微笑,显示出行家般的满意和 对往事的回忆。她在青年时代就已学会如何抚摸肖邦那些带有过长的曲 折鞍形区的乐句,这些乐句十分自由、柔和,非常容易触知,它们先是 寻找和试探自己在外面的位置,这位置远离其出发时的方向,远离人们 以为能触摸到它们的那个点,它们的戏耍偏离人们的想象,只是为了等 到考虑周到之后再回来——归来前考虑得更加仔细、准确,犹如一块水 晶,被撞击后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听了甚至会惊叫一声——,让你心里 感到震惊。 她生活在一个交往稀少的外省家庭,几乎不参加舞会,沉醉于乡间 别墅中的孤独生活,在想象中加快或放慢所有舞伴的舞步,把他们像花 瓣那样一个个摘去,一时间离开舞会,去湖畔松林中倾听风啸,并突然 看到那里有个修长的青年朝她走来,只见他跟尘世间的梦中情人不同, 戴着白手套,说话声音有点悦耳,却又古怪、走调。但在今天,这音乐 的过时之美看来已不再鲜艳。它在几年前就不再博得行家的赏识,已失 去其名声和魅力,即使是鉴赏力不高的听众,也觉得从中得到的乐趣少 得可怜。德·康布勒梅夫人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知道她年轻的儿媳 妇(她对婆家十分敬重,除非涉及精神上的事物,因为她连和声和希腊 文也懂,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看法)看不起肖邦,听到演奏肖邦的乐曲就 感到难受。现在,这个瓦格纳爱好者坐在远处,跟她年龄相同的一群人 待在一起,德·康布勒梅夫人这时不受儿媳妇的监视,就能陶醉于美妙 的印象之中。洛姆王妃也有同感。她没有音乐天赋,但在十五年前,她 听过圣日耳曼区一位钢琴教师的课,此人是位才女,但暮年贫穷,七十 岁时重执教鞭,去教她以前的学生的女儿和孙女。她现已与世长辞。但 她的方法和她美妙的琴声,有时在她学生们的指下重现,即使有的学生 已技法平庸、放弃音乐,甚至几乎从不打开钢琴的盖子。因此,德·洛 姆夫人还能像行家那样摇头晃脑,能正确评价钢琴家演奏这她已熟记在 心的前奏曲的方法。已开始弹奏的那个乐句的末尾,不由在她嘴里唱了 出来。她低声说出“这总是那么迷人”,并把这迷字拖长一倍,“迷人”这 个词表示细腻的感情,她感到这迷字如美丽花朵一般,将她的嘴唇浪漫 地轻轻擦过,就不由自主地让目光和嘴唇协调一致,使此刻的目光显出 感伤和茫然的神色。这时,德·加拉东夫人正在自言自语,说令人恼火 的是她遇到洛姆王妃的机会非常难得,因为她想教训王妃,使用的办法 是不对王妃回礼。她并不知道她表妹就在这里。德·弗朗克托夫人把头 一动,使她看到了王妃。她立刻朝王妃快步走去,把周围的人全给打 扰;但她又想保持冷若冰霜的高傲神色,以使众人想起,她不愿跟一个 人来往,是因为会在此人家里面对面地遇到马蒂尔德公主,对此人她不 必迎上前去,因为她和此人不是“同一代人”,不过,她想对这种高傲、 持重的神色加以淡化,说一句话来证明她这样做自有道理,使王妃不得 不跟她说话;因此,来到表妹跟前之后,德·加拉东夫人铁板着脸,却 立刻伸出一只手,犹如魔术师让观众抽取纸牌,只能把手伸出,并对王 妃说道:“你丈夫好吗?”那声音显得忧虑重重,仿佛亲王身患重病一 般。王妃哈哈大笑,这笑声非她莫属,目的是想让其他人知道,她是在 嘲笑一个人,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显得更加美丽,只见她脸上的表情都 集中在活泼的嘴上和发亮的眼睛之中,她对夫人回答道: “好极了!” 说完她仍然在笑。这时,德·加拉东夫人直起身子,脸色冷淡,但 仍在为亲王的健康担心,就对她表妹说道: “奥丽娅娜(这时,德·洛姆夫人用含笑的惊讶目光朝看不到的第三 者看了一眼,仿佛要向此人表明,她从未允许德·加拉东夫人叫她的名 字),我非常希望你明晚能光临舍下,听听单簧管演奏的莫扎特五重 奏。我想请你指教。” 她仿佛不是发出邀请,而是请求帮助,她需要聆听王妃对莫扎特五 重奏的高见,仿佛这是她新来的女厨师配制的一道菜,非常需要听取一 位美食家的意见,以对这女厨师的手艺做出评价。 “我知道这五重奏,我可以立刻对你说出看法……我喜欢!” “你知道,我丈夫身体不好,他的肝……见到你,他会非常高 兴。”德·加拉东夫人接着说道。她现在把出席晚会看做王妃的爱德的一 种义务。 王妃不喜欢对别人说她不愿意去他们家。她每天都要写信表示道 歉,说是她婆婆突然来访,说是她小叔子邀请,说要去歌剧院,要去郊 游,使她无法出席晚会,这种晚会她从未想到过要去。这样,她使许多 人感到高兴,这些人以为她是他们的朋友,愿意去他们家,以为她无法 去他们家做客,只是因为亲王府里临时有事,他们也高兴看到这些事在 跟他们的晚会争夺贵宾。另外,王妃属于盖尔芒特家族中那个才智横溢 的小圈子——在这个小圈子中,还保存着一些敏捷的智慧,这种智慧没 有陈词滥调和司空见惯的情感,出自梅里美[312],最后表现在梅拉 克[313]和阿莱维[314]的戏剧之中——,她甚至把这种智慧用于社交,直 至将其移植于礼仪之中,使礼仪尽量做到讲求实际、确切无误、近于谦 恭。她不对女主人长篇大论,说她如何希望出席其晚会;她认为要使对 方更加高兴,不如列举几件小事,以说明她是否能出席晚会。 “你听着,我要对你说,”她对德·加拉东夫人说道,“明天晚上,我 一定要去一位女友家,她早就跟我约好了。如果她带我们去看戏,我即 使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但是,如果我们待在她家里,又没有其他客人, 我倒可以随时离开。” “啊,你的朋友斯万先生,你见到了吗?” “没有,这可爱的夏尔,我不知道他在,我要设法让他来见我。” “真怪,他竟会来圣欧韦尔特老夫人家。”德·加拉东夫人说 道。“哦!我知道他聪明,”她补充道,意思是说他搞阴谋诡计,“不 过,这没什么,一个犹太人,可以去两个总主教的妹妹和弟媳的家!” “我惭愧地承认,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不舒服。”洛姆王妃说。 “我知道他已改变信仰,甚至他的父母和祖父母就已改变。但有人 说,改变信仰之人比其他人更依恋自己的宗教,说那只是做做样子,是 真的吗?” “我对此一窍不通。” 钢琴家还要演奏肖邦的两首乐曲,他在弹完前奏曲后,接着马上弹 一首波洛奈兹舞曲。但是,自从德·加拉东夫人把斯万在这里的消息告 诉她表妹之后,即使肖邦起死回生,亲自来此演奏他所有的作品,德· 洛姆夫人也不会去听。她属于人类的一半,如果说另一半人感兴趣的是 他们不认识的人,那么,她这一半人感兴趣的则是他们熟悉的人。正如 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女人那样,她所在的地方如有她那个小圈子的人在 场,虽说她对此人并无任何特别的话要说,她仍然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 集中在此人身上,而不去注意其他人和事物。从此刻起,王妃一心希望 斯万能看到她,她就像一只驯养的白鼠,看到有人把一块糖拿到它跟 前,然后又拿了回去,她这时只是转动着脸,脸上显出千百种心领神会 的表情,却跟对肖邦的波洛奈兹舞曲的感受毫无关系,她的脸在朝斯万 所在的地方转动,如果斯万挪动座位,她那被磁化的微笑也随之改变方 向。 “奥丽娅娜,请别生气,”德·加拉东夫人为了自己心里一时的痛 快,总要说上几句令人不愉快的话,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巨大希望,即有 朝一日能博得上流社会的赞赏,这时她接着说道,“有些人认为,这位 斯万先生,是不能在家里接待的,是这样吗?” “但是,你应该清楚地知道,这确实如此,”洛姆王妃回答道,“因 为你曾邀请他五十次,可他却从未去过你家。” 她离开她那受侮辱的表姐,再次哈哈大笑,这笑声使音乐的听众感 到反感,却引起了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注意,后者出于礼貌,一直坐 在钢琴旁边,这时才看到王妃。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看到洛姆王妃,感 到十分高兴,因为她以为王妃还在盖尔芒特照顾患病的公公。 “怎么,王妃,您来了?” “是呀,我刚才待在一个小角落,我听到了优美的音乐。” “怎么,您已来了很长时间!” “是的,很长时间,但我觉得很短,感到时间长只是因为我没有见 到您。”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想把自己的扶手椅让给王妃坐,但王妃回答 道: “不用!干嘛?我坐在什么地方都行!” 她故意找了个没有靠背的小凳子,以显示她这个贵妇人朴实无华: “瞧,这个软垫凳子,我坐正合适。我坐在上面得把身子挺直。 哦!天哪,我又弄出了噪声,别人要对我发嘘声了。” 这时,钢琴家加快弹奏速度,音乐激情达到了顶点,只见一个仆人 端着盘子里的清凉饮料走过,把调羹弄得丁当直响,就像在每星期举办 的晚会上那样,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不等仆人看到她,就挥手叫他离 开。有个新婚女子,知道少妇不应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就高兴地微笑 着,两眼寻找女主人,用目光表示感谢,感谢女主人“想到了她”,请她 参加这样的盛会。不过,她虽说比德·弗朗克托夫人平静,在听乐曲时 仍有点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钢琴家,而是钢琴,因为钢琴上放着一枝 蜡烛,每当弹到“很强”时,烛火就会抖动,即使不会把灯罩烧着,至少 也会在钢琴的红木上留下滴滴烛泪。她终于忍无可忍,走上放置钢琴的 平台的两个台阶,快步上前,要撤掉烛台的托盘。但是,她双手刚要碰 到这托盘,却响起乐曲结尾的和弦,钢琴家随之站起身来。虽然如此, 这位少妇的大胆创举,以及她因此而肩并肩地跟钢琴家站在台上,在总 体上给大家留下良好的印象。 “那个女人做的事,您看到了吗?”弗罗贝维尔将军前来跟王妃施礼 时对王妃说道,这时,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刚离开王妃不久。“真有趣。 她是艺术家?” “不是,她是德·康布勒梅老夫人的儿媳妇。”王妃冒失地回答道, 然后又急忙补充:“我对您说的话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此人是谁,我 一无所知,我背后有人说,她们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乡下的邻居,但 我并不认为有人认识她们。她们想必是‘乡下人’!另外,我不知道您是 否经常出入这里光彩夺目的社交界,但我对这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的名字 一无所知。您想过没有,在不参加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晚会时,他们 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她想必在把音乐家请来时,在让人把椅子和清凉饮 料送来时,把这些人也一起叫来了。您得承认,这些‘贝卢瓦公司[315]的 客人’非常出色。她每星期都要把这些凑热闹的家伙租来,实在是有勇 气。真是无法想象!” “对!不过,康布勒梅确实是古老的姓氏。”将军说道。 “这姓氏古老,我看一点不坏,”王妃生硬地回答道,“但不管怎 样,读起来并不谐和。”她补充道,特别强调谐和这个词,仿佛这个词 带有引号。说话时有点矫揉造作,是盖尔芒特这个小圈子的特点。 “您是怎样看的?她漂亮得像画中之人。”将军说时一直盯着德·康 布勒梅夫人看。“您不这样认为,王妃?” “她过于喜欢自我表现,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此年轻,这样做不讨人 喜欢,因为我不认为她跟我年龄相同。”德·洛姆夫人答道(这种话,加 拉东家族的人和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会脱口而出)。 这时,王妃见德·弗罗贝维尔先生仍在盯着德·康布勒梅夫人看,就 出于对这位夫人的恶意,同时出于对将军的善意,这样补充道:“不讨 人喜欢……是对她丈夫而言!我感到遗憾,不认识她,而她让您动了 心,要是我认识,我一定给您介绍。”王妃说道。其实,她即使认识那 少妇,也不会给将军介绍。“我不得不跟您告辞,因为今天是我一位女 友的圣名瞻礼日,我得去向她表示祝贺。”她说时语调朴实、真切,使 人觉得她要去参加的社交界聚会,仿佛只是乏味的仪式,但又不得不 去,实在令人感动。“另外,我要到那里去找巴赞,因为我来这里时, 他去看他的朋友了,我想,他那些朋友您认识,其姓氏是一桥名,叫做 耶拿。” “这首先是一次胜利[316]的地名,王妃。”将军说道。“这又有什么办 法?对我这样的老兵来说,”他补充道,一面摘下单片眼镜来擦,就像 在换包伤口的纱布,而王妃则本能地把目光移开,“这种帝国时期的贵 族[317],当然是另一回事啰,总而言之,他们都十分优秀,打仗时像个 英雄。” “我对英雄非常敬重。”王妃说道,语气略带嘲讽。“我不跟巴赞一 起去耶拿王妃府,完全不是因为这个,这只是因为我不认识他们。巴赞 认识他们,喜欢他们。哦!不,这不是您能想象出来的,这不是调情, 我对此不会反对!再说,我想反对,又有何用!”她声音忧郁地补充 道。众所周知,洛姆亲王娶了他那迷人的堂妹之后,从新婚第二天起就 对她不忠。“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这些人是他以前认识的,对他有好 处,我觉得这样很好。我首先要对您说,没有什么比他跟我说的关于他 们房子的事……您想想,所有的家具,都是帝国时代式样!” “不过,王妃,当然啰,这是因为这是他们祖父母的家具。” “但我不是对您说,不过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难看的了。我很清 楚,有的人无法弄到好看的东西,但至少不能有滑稽可笑的东西。您要 我怎么说呢?比这种难看的式样更加夸张、更加俗气的东西我还没见 过,五斗橱上,竟然有浴缸那样大的天鹅头。” “我还以为他们家的东西漂亮,他们应该有那张著名的镶嵌画桌 子,桌上曾签署条约,是……” “啊!但是,他们家的东西有历史意义,这点我并不反对。不过, 这些东西不可能漂亮……是因为难看!我家也有这样的东西,是巴赞从 蒙泰斯鸠家继承来的[318]。只是这些东西都放在盖尔芒特府的顶楼上, 没有人会看到。不过,这并非问题所在,我要是认识他们,就会赶紧跟 巴赞一起去他们家,去看看他们家里的狮身人面像和铜器,但是……我 不认识他们!我嘛,我小时候家里一直对我说,到陌生人家里去是没有 礼貌。”她说时装出小孩的口气。“于是,我就照家里教我的去做。那些 正派人,要是看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走进他们的家门,您说会怎么 样?他们也许会对我非常不好!”王妃说道。 这种假设使她露出微笑,只见她样子妩媚,笑得十分俏丽,一双蓝 眼睛直盯着将军,显出迷惘而又温柔的表情。 “啊!王妃,您清楚地知道,他们会欣喜若狂……” “不,为什么?”她对将军问道,脸上显出神采奕奕的表情,也许她 故意装傻,仿佛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在法国是地位显赫的贵妇人之一,也 许是非常希望听到将军说出此话。“为什么?您对此知道些什么?这也 许会使他们感到非常讨厌。我可不知道,但如果要我对此评论,我要去 看我认识的那些人,已经感到十分厌烦,我觉得,如果一定要我去看我 不认识的人,‘即使是英雄’,我也会发疯。另外,除非是您这样的老朋 友,不是因为这个才认识的,我不知道英雄主义是否是能在上流社会随 身携带的东西。请人吃晚饭,已经常常使我感到厌烦,但如果一定要让 斯巴达克[319]挽着我的手臂入席……不,真的不要,我决不会让维辛盖 托里克斯[320]来当餐桌上的第十四位客人。我感到我会请他参加盛大晚 会。但我不组织这种晚会……” “啊!王妃,您是盖尔芒特家的人,并非徒有虚名。盖尔芒特家人 的风趣,您是运用自如!” “你们总是说盖尔芒特家人的风趣,但我一直不知道这样说的原 因。您难道知道还有其他人风趣?”她补充道,并乐得狂笑起来,她笑 得满面春风,眼睛发亮,如沐阳光,这种愉快的光芒,只有称赞她风趣 或美丽的话才能使其射出,即使这话出自王妃本人之口。“瞧,斯万在 那里,像是在跟您那位康布勒梅施礼;在那里……他在德·圣欧韦尔特 老夫人身边,您没有看到!您去请他跟您介绍。您快去,他想要走 了!” 斯万十分喜欢洛姆王妃,另外,看到她也使他想起盖尔芒特这块跟 贡布雷邻近的土地,那地方他都非常喜欢,他现在不再回去,是因为不 想离开奥黛特。他知道既富有艺术性又像献殷勤的话语能博得王妃的欢 心,而他重返以前的社交界并在其中稍待片刻之后,这种话就不由到了 嘴边,另外他也想借此机会表达自己对乡村的怀念之情: “啊!”他对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说道,这话既是说给女主人听的, 又是说给德·洛姆夫人听的,即为王妃而说,“迷人的王妃是在那儿! 瞧,她是特地从盖尔芒特赶来的,来听李斯特的《阿西西的圣方济 各》,她活像一只美丽的山雀,只来得及啄几个小李子和山楂戴在头 上;头上还有几滴露水,少许白霜,王妃想必会冷得发抖。亲爱的王 妃,真是漂亮。” “怎么,王妃是特地从盖尔芒特赶来的。真是太客气了!我还不知 道呢,我真不好意思。”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听不懂斯万的风趣话,就天 真地大声说道。她仔细察看王妃的头饰:“真是这样,这是模仿……我 怎么说呢,不像栗子,不,哦!这主意真妙,但王妃怎么会知道我的节 目。那些音乐家对我也没有说过。” 斯万只要待在一个他对其常说恭维话的女人身边,就会说出连许多 上流社会人士也听不懂的微妙话语,这时他不屑跟德·圣欧韦尔特夫人 解释,说他在话里用了隐喻。王妃则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斯万的风趣在 她的小圈子里深受赞赏,同时也因为她对别人的恭维,一定要极其优 美、忍俊不禁才会喜欢。 “好!夏尔,我的小山楂使您喜欢,我感到非常高兴。您干吗跟那 位康布勒梅夫人施礼?您也是她乡下的邻居?”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看到,王妃跟斯万谈话,显出高兴的样子,就 知趣地走了。 “您也是她乡下的邻居,王妃。” “我?这些人难道到处有乡间别墅!我真想能跟他们一样!” “那不是康布勒梅家的人,而是她的父母;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她 当时常来贡布雷。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您是贡布雷伯爵夫人,教堂的 教务会现在还欠您一笔租金呢。” “我不知道教务会还欠我什么钱,但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问我借一 百法郎,这钱我以后不想借了。总之,康布勒梅这家人的姓令人惊讶, 结尾及时,但不好!”她笑着说道。 “开头也不好。”斯万回答道。 “真像是两个词缩略拼接而成[321]!……” “此人怒火中烧,却又做事得体,不敢把第一个词全说出来。” “但他既然不得不开始说第二个词,他就不如把第一个词说完,并 就此刹车。我们现在开的玩笑,亲爱的夏尔,十分有趣,但老是见不到 您,真叫人烦恼,”她补充道,说时语气温存,“我多么喜欢跟您谈谈。 您想想,我甚至无法让弗罗贝维尔那个蠢货明白,康布勒梅这个姓令人 惊讶。您得承认,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只有在见到您时,我才不再 感到烦恼。”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斯万和王妃对小事的看法相同,结果是——如 果不能说原因是——他们说话的方式乃至发音的方式非常相似。这种相 似并没有使人感到惊讶,因为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但是,如果 你能用想象把斯万说话的响亮声音连同他的话说出时两边的小胡子一起 去掉,那么你就会发现,这就是盖尔芒特小圈子里的人的句子、声调变 化和玩笑。在重大事情上,斯万和王妃丝毫没有共同的想法。但是,斯 万已变得如此忧伤,总感到快要哭出来时的那种哆嗦,从此之后,他一 直需要诉说忧愁,犹如杀人犯需要诉说自己的罪行。他听到王妃对他说 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就感到十分温馨,仿佛王妃对他说的是奥黛 特。 “哦!是的,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我们要常常见面,亲爱的朋 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快活。我们可以共度夜晚。” “我觉得不错,为什么您不来盖尔芒特?您要是来,我婆婆会欣喜 若狂。那地方被认为非常难看,但我要对您说,那地方我仍然喜欢,我 讨厌‘风景如画的’地方。” “我觉得不错,那地方很好,”斯万回答道,“在我看来,这个时候 那地方简直太美了,真是生气勃勃;那是能使人幸福的地方。这也许是 因为我曾在那里生活,但那里的事物,仿佛对我有说不完的话。只要有 微风吹拂,麦子摇曳,我就会感到有人要来,感到我得到什么消息;还 有河畔的那些小屋……我会非常不幸!” “哦!亲爱的夏尔,您得小心,朗皮永家那个可怕的女人看到了 我,请您把我遮住,告诉我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弄糊涂了,她是把女儿 嫁了出去,还是给情夫找了个老婆,我搞不清了;也许是她的女儿和她 的情夫……搞在一起了!啊!不,我想起来了,她被她的亲王给休 了……您要装出在跟我说话的样子,那个贝雷妮丝[322]就不会来请我吃 晚饭。另外,我得走了。您听着,亲爱的夏尔,我现在见到了您,您就 让我把您拐走,带您去帕尔马公主府,公主会非常高兴,巴赞也会高 兴,他在那里等我。要是梅梅不把您的情况告诉我……您想想,我就永 远见不到您了!” 斯万谢绝了;他已告诉德·夏吕斯先生,说他离开德·圣欧韦尔特府 后直接回家,他要是去了帕尔马公主府,就不能及时拿到他一直指望仆 人会在晚上送来的一张便条,这张便条他也许即将在他门房那里拿 到。“可怜的斯万,”德·洛姆夫人在那天晚上跟丈夫说,“他总是和蔼可 亲,但看上去好像十分不幸。这您会看到,因为他答应这几天来我们家 吃晚饭。我觉得滑稽的是,像他这样聪明的男人,竟会为那种女人痛 苦,那女人一点也不有趣,因为有人说她愚蠢。”她补充道,脑子十分 清楚,就像不在谈恋爱的人们,这种人认为,一个聪明的男人不应该为 一个不值得为其痛苦的女人痛苦;这几乎就像我们感到惊奇的是,有人 愿意身患霍乱,只是因为霍乱弧菌是微生物这一事实。 斯万想要走了,但他刚想出去之时,弗罗贝维尔将军请他介绍德· 康布勒梅夫人,他只好跟将军一起回客厅寻找这位夫人。 “喂,斯万,我情愿当那个女人的丈夫,也不愿被野蛮人杀死,您 有何高见?” “被野蛮人杀死”这几个字使斯万有刺心之痛;他立刻感到有一种需 要,想要继续跟将军说话: “啊!”他对将军说道,“有些非常美好的人生,就是如此结束…… 例如,您知道……那位航海家,就是其骨灰后来由迪蒙·迪尔维尔[323]带 回来的那位,叫拉佩鲁兹[324]……(这时斯万已有愉悦之感,仿佛他谈 到了奥黛特。)拉佩鲁兹性格刚强,我对他很感兴趣。”他神情忧郁地 补充道。 “啊!不错,拉佩鲁兹。”将军说道。“这个姓大家都知道。有一条 街以此命名。” “您认识住在拉佩鲁兹街上的人?”斯万激动地问道。 “我只认识德·尚利沃夫人,就是那为人正直的肖斯皮埃尔的妹妹。 有一天,她为我们举办了美妙的喜剧晚会。她的沙龙有朝一日会十分优 雅,您走着瞧!” “啊!她住在拉佩鲁兹街。这条街讨人喜欢,漂亮,但冷清。” “不,您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去了,现在不冷清了,整个街区都开始 在造房子。” 最后,斯万把德·弗罗贝维尔先生向年轻的德·康布勒梅夫人做了介 绍,她是第一次听到将军的大名,就露出愉快而又惊讶的微笑,如果有 人对她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她也会露出这种微笑,因为她还不认识她 婆家的所有朋友,所以带到她面前的每一个人,她都以为是她婆家的朋 友,并认为她装出自出嫁以来常常在婆家听到此人的名字,就会显得十 分得体,这时她伸出了手,样子犹豫不决,以证明她要克服自己早已学 会的稳重并显示出自本能的好感,即能够克服稳重的感情。因此,她的 公婆——他们在她眼里仍是法国最显赫的人物——都说她是天使;这尤 其是因为他们要向别人显示,他们让自己的儿子娶她,看中的是她的美 德,而不是她的巨大财产。 “看得出,夫人,您有音乐家的心灵。”将军对她说道,在无意中影 射她刚才去拿烛台托盘之事。 这时,音乐重又奏起,斯万知道,他不能在这新节目结束前离开。 他感到难受的是,自己被禁锢在这些人中间,他们的愚蠢和可笑言行使 他感到痛心,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在恋爱,即使知道,也不会对此 感兴趣,而只会嘲笑这事幼稚,或把这事说成蠢事,他们把他的恋爱展 现为只因他而存在的主观想象,其真实性不能为任何外在事物所证实; 他感到难受,听到乐器的演奏声甚至想要叫喊,这主要是因为他浪迹到 的这个地方,奥黛特是永远不会来的,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奥黛特,也 没有奥黛特熟悉的东西,这是她完全缺席的地方。 但突然间,她仿佛走了进来,她的出现使他有撕心之痛,不由用手 捂住胸口。这是因为小提琴手拉到高音,仿佛在那儿等待,等待持续下 去,但他仍将高音拉出,并已在激昂之中看到他等待的对象越来越近, 就做出最大努力,竭力在这对象到来之前维持下去,使自己在消失之前 能将其接待,并用了自己吃奶的力气,使为其到来而开出的道路再畅通 片刻,犹如有人托着一扇不托就会落下的门。这时,斯万尚未弄清,也 来不及说出:“这是樊特伊奏鸣曲的小乐句,咱们别听!”他对奥黛特爱 他的那个时期的种种回忆,在此之前一直深深埋在他的心底,现在突然 被恋爱时期的一道亮光照射,就以为这时期重新出现,这些回忆随之被 唤醒,拍着翅膀从底下飞出,对他使劲歌唱,全然不顾他现在的不幸, 唱的是那被遗忘的幸福老调。 “我幸福之时”,“我被人爱恋之时”,这些抽象的词语,他以前经常 诉说,并没有感到过于痛苦,因为他智慧置于其中的,只是过去的所谓 片段,并没有保存任何往事,他现在重新找到的不是这些抽象词语,而 是把这失去的幸福易失的特殊本质永远固定的一切事物;他再次见到这 一切事物:菊花雪白、拳曲的花瓣,就是她扔到他所坐马车里的那朵, 他曾将其放在唇边;印有“金屋”餐馆凸印地址的信纸,他曾在上面读 到:“我给您写信时,手抖得如此厉害”;他双眉紧皱,是在她苦苦哀求 地对他说时:“不用等太长时间,您就会来叫我?”;他仿佛闻到理发师 用烫发钳把他的板刷头发烫直时发出的气味,这时洛雷达诺去找小女工 了;那年春天经常下暴风雨,他在月光下乘坐四轮敞篷马车回家,天气 像结冰时那样寒冷;思想习惯、季节印象和皮肤反应,如同一张张网, 罩在一个个串连在一起的星期之上,形成同一的网络,他的身体重又处 于其中。这时,他满足了淫欲的好奇心,了解到为爱情而生的人们的种 种乐趣。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以为自己不一定会尝到其中的 痛苦;现在,与如同模糊的光晕一直伴随着他的那种巨大痛苦相比,与 因不能时刻知道她所做之事、不能随时随地占有她而产生的那种极度焦 虑不安相比,奥黛特的魅力在他看来实在是小事一桩!唉!他想起她在 大声说出下面的话时的语调:“我随时都可以来看您,我什么时候都有 空!”可现在她不会再有空!他想起她以前对他的生活的兴趣和好奇, 想起她要他对她特别照顾的热切愿望——这种照顾,他当时十分担心, 怕会变成令人厌烦的打扰——,让她进入他的生活之中;她当时得要求 他,他才肯跟她去维尔迪兰家;他当时请她每月来他家一次,而要他做 出让步,她得反复对他诉说养成每天见面的习惯的好处,她当时对此梦 寐以求,而在他看来,这种习惯只是枯燥无味的热闹,后来她对此感到 厌恶,并最终改掉这一习惯,而这时它已成为他一种无法克制、会引起 巨大痛苦的需要。他想不到他当时说的话是如此确实,那是在他第三次 见到她时,她再三问他:“您为什么不让我常来看您?”他笑着对她说出 献殷勤的话:“是因为害怕痛苦。”可现在,唉!她有时还会在一家饭馆 或一家旅馆给他写信,写在印有饭馆或旅馆名称的信纸上,但这些信犹 如一团团火,把他烧得心里难受。“这是在武耶蒙旅馆写的?她去那儿 干什么!跟谁一起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起一盏盏煤气路灯在意大 利人大道上熄灭,当时他已失去希望,却在那里遇到了她,是在游荡的 人影之中,在他感到近于神奇的夜晚,这夜晚——当时他甚至没有想 过,他找她,把她找到,是否会使她感到不快,因为他完全可以肯定, 见到他,跟他一起回家,是她最大的乐趣——确实属于神秘的世界,这 世界的大门一旦关上,你就永远无法再进入其内。斯万看到,在这重新 回忆起的幸福面前,有个不幸者一动不动地站着,此人使他感到同情, 因为他没有立即认出此人,他得要垂下眼睛,使别人无法看到,他们俩 都含着眼泪。此人就是他自己。 他弄清之后,就不再同情,而是嫉妒她曾爱过的这另一个自我,也 嫉妒一些人,他以前常常在想,“她也许爱这些人”,但并不过于难受, 现在,他已把其中没有爱情的那种爱的模糊概念,替换成菊花花瓣和金 屋餐馆信纸的笺头,因为它们才充满爱情,这时,他过于痛苦,就用手 擦了擦前额,把单片眼镜取下,擦了擦镜片。如果他此刻看到自己的模 样,他也许会把他的单片眼镜,置于他刚才加以区分的那些单片眼镜之 中,他取下自己的单片眼镜,犹如去除一个令人腻烦的想法,而在蒙上 水汽的镜片上,他想用手帕擦去的却是烦恼。 小提琴的声音中——如果没有看到这乐器,你就不能把听到的声音 跟它的形象联系起来,而这形象可以改变声音——,有些音调跟次女低 音歌手的某些声音相同,因此就使人产生幻觉,觉得有个歌手参加了这 个音乐会。你抬起眼睛,看到的却只有像中国珠宝盒那样珍贵的琴身, 但在有的时候,你会误以为是美人鱼骗人的叫唤;有时,你以为听到被 捕的精灵,在这因着了魔而颤抖着的宝盒里挣扎,如同圣水缸里的魔 鬼;有时,空中仿佛有个神奇而又纯洁的生灵经过,展示其无法看到的 信息。 乐师们根本不像在演奏小乐句,而像在举行祈求乐句出现的仪式, 念着必不可少的咒语,使乐句被唤来的奇迹能够出现并持续片刻时间, 这时,斯万要看到这乐句,只有在它处于紫外区域之时,他在接近它时 暂时失明,却因这一变化而有一种清新之感,斯万感到它在这儿,犹如 他爱情的保护女神和知情者,而它为了能穿过人群来到他跟前,把他带 到一边跟他说话,就重新用这有声的外衣乔装打扮。它轻盈地走过,使 人心平气和,犹如香味般的窃窃私语,它告诉他有话要对他说,他则仔 细倾听它的每一句话,但遗憾地看到这些话消失得如此迅速,就不由自 主地用嘴唇去吻这消逝的和谐形体。他不再感到自己在孤独地浪迹,因 为它对他说话时,同他低声谈论奥黛特。原因是他不再有过去那种印 象,认为奥黛特和他不为小乐句所熟知。这是因为它常常是他们快乐的 见证!确实,它常常提醒他,说这种快乐不能持久。即使在那时,他也 已在它的微笑之中,在它那清晰、醒悟的声调之中,看出了其中的痛 苦,而在今天,他在其中看到的却是一种近于快乐的顺从的妩媚。它以 前对他说的忧愁,他虽然没有感受,却看到它在曲折、迅速的流动中微 笑着将这忧愁带走,现在这忧愁成了他的感受,而他却永无希望将其摆 脱,它仿佛像以前那样在对他诉说他的幸福:“这又有什么,这些都没 有关系。”斯万在思想中首次对樊特伊感到怜悯和亲切,因为这位陌 生、崇高的兄弟,想必也曾经十分痛苦;此人的生活会是怎样?这神一 般的力量,这无穷的创造力,他是从何种痛苦中汲取?当小乐句对他谈 论其痛苦的虚妄之时,斯万体会到这种智慧的妙处,而在刚才,他却感 到这智慧无法忍受,因为他当时觉得,在冷漠的人们的脸上看到了这种 智慧,而这些人把他的爱情看做无关紧要的胡话。这是因为小乐句恰恰 相反,不论对这些短暂的思想状态有何看法,仍然在其中看到某种东 西,但不像所有这些人那样,把这东西看得不如实际生活严肃,而是相 反,把它看得远远高于实际生活,因此只有它才值得被表现出来。它试 图模仿和再现的,就是内心悲伤的这些魅力,并且要模仿和再现其本 质,但在并未感受这种魅力的人看来,它们在本质上不可言传,并且毫 无价值,小乐句却抓住其本质,并使它变成可见之物。因此,它使这些 相同的听众——只要他们略有音乐欣赏能力——承认这些魅力的价值, 品尝到它们神奇的柔和,但在此后,在生活中,在他们看到自己身边产 生的每个特殊的爱情里,他们却不会去欣赏这些魅力。当然,小乐句将 这些魅力编码的形式,不能变为理性思考。但是,一年多以来,对音乐 的爱好使斯万发现,自己心灵中有许多宝藏,他至少在一段时间里爱上 了音乐,把音乐动机看做真正的理念,这种理念属于另一个世界和另一 种类型,笼罩在黑暗之中,不为人所知,不能被智力理解,但相互间仍 然能区别开来,其价值和意义并不相同。在维尔迪兰家的那次晚会之 后,他请人把小乐句重新演奏一遍,是为了要弄清,这乐句如何像香味 和抚摸那样使他迷惑,将他缠住,他这时觉察到,他是因构成乐句的五 个音符之间的微弱差别,以及其中两个音符的不断重复,才感到这种收 缩而又谨慎的柔和;但实际上他知道,他这样思考,对象不是那乐句, 而只是价值,这价值是他的智力为图方便而用来取代神秘的实体,他发 现这种实体,是在认识维尔迪兰夫妇之前的一个晚会上,当时他第一次 听到这个奏鸣曲。他知道,回忆钢琴的乐曲,还会使他赖以观察音乐的 事物的准则走样,知道音乐家面前展现的空间,并非只是能弹出七个音 符的普通键盘,而是一种数目无法估量的键盘,这种键盘还几乎完全不 为人知,在它千千万万个温柔、激情、勇敢和安详的琴键之中,只有那 么几个琴键,相互间被未经勘察的浓重黑暗隔开,每个琴键和其它琴键 不同,如同两个世界的区别,这几个琴键被几位大艺术家发现,他们对 我们的帮助,是在我们身上唤醒了他们找到的主题的对应之物,是向我 们显示,我们心灵中未被涉足、使人气馁的大片黑暗,在不为我们所知 的情况下隐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我们却以为自己的心灵空无一 物、微不足道。樊特伊是这些音乐家中的一位。他的小乐句虽说向理智 展现阴暗的表面,但我们仍可感到乐句中有着十分充实和明确的内容, 并使这内容具有一种十分新颖和独特的力量,听到这乐句的人们会将其 保存在自己心中,并像对智力的理念那样重视。斯万回想起这乐句,就 像想起爱情和幸福的观念,并立刻清楚地知道其独特之处,就像他一想 起《克莱芙王妃》[325]或《勒内》[326],就会清楚地知道它们的特点。 即使他在没有想到这小乐句时,它仍以潜在的形式存在于他的思想之 中,就像某些无等值物的概念,如光、声、凸起、肉欲,它们是丰富的 财富,我们的内心世界因此而变得多种多样,装扮得光彩夺目。也许我 们会失去它们,也许它们会消失殆尽,那是在我们化为乌有之时。但只 要我们存活于世,我们就不能不认识它们,犹如我们不能不承认某一真 实物品,例如不能怀疑灯光的存在,即使灯点亮后我们房间里的物品发 生了变化,对黑暗的记忆荡然无存。因此,樊特伊的乐句,犹如《特里 斯坦》[327]的某个主题向我们表述了获得的某种情感那样,展现了我们 死亡的状况,呈现了某种人性,相当感人。这乐句的命运与未来联系起 来,与我们心灵的现实联系起来,它是我们心灵最为特殊、最易区分的 饰物之一。也许虚无才是真实之物,也许我们的一切梦想均不存在,但 在这时我们会感到,那些乐句,那些因我们的梦想而存在的概念,也应 该是虚无。我们将会死去,但我们有这些神奇的俘虏作为人质,它们将 跟我们有同样的命运。死时有它们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不会这样丢 脸,也许不会这样肯定。 因此,斯万的看法没错,他认为奏鸣曲的乐句确实存在。当然,它 虽说从这一观点来看是人间之物,却仍然属于一种超自然之物,这种超 自然之物我们从未见到过,但虽然如此,我们仍欣喜若狂地辨认出来, 那是在某个对不可见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终于捕捉到一个超自然之物 的时候,此人将其从他进入的神奇世界带到我们世界的上空,让它在那 里闪耀片刻。这就是樊特伊为小乐句所做的事。斯万感到,这位作曲家 只是用他那些乐器把它揭示出来,使其变成可见之物,并保存其图像, 用的是一只十分温柔、谨慎、灵敏和有把握的手,确信声音会随时变 化,时而模糊不清,以指出一阴影,时而生气勃勃,因为它必须勾勒出 更为大胆的曲线。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斯万认为这乐句确实存在并没有 错,那就是说如果樊特伊能力较差,不能看出和表达出乐句的形式,竭 力想掩盖他目光的短浅或手法的缺陷,办法是在某些地方添加他特有的 经过音群,那么,略通音乐的爱好者立刻会发现这种欺骗。 这时,乐句已经消失。斯万知道,它会在最后一个乐章的末尾再次 出现,而此前还有很长一段乐曲,维尔迪兰夫人的那位钢琴家总是把这 段乐曲跳过不弹。这里有着美妙的想法,斯万在第一次听时并未发现, 但现在却听了出来,仿佛这些想法在他记忆的衣帽间里脱掉了新颖的单 一外衣。斯万听着将要形成这乐句的所有分散的主题,就像在必要的结 论中的前提,他是它形成的见证。“哦,天才也许就是大胆,”他心里想 道,“同拉瓦锡[328]和安培[329]的大胆一样,是樊特伊的大胆,后者进行 试验,发现一种未知力量的秘密规律,这力量让看不见的套车,经过未 经勘探的地方,驶向唯一可能的目的地,这套车的存在他深信不疑,却 永远无法看到。[330]”在这最后一段乐曲开始之时,斯万听到了钢琴和小 提琴之间的对话!取消人类的词语,但又不让幻想主宰其中,就像人们 想象的那样,而是消除其中的幻想;口头言语从未像现在这样成为一种 无法改变的需要,从未有这样恰当的问题和明确的回答。首先钢琴独自 抱怨,犹如被伴侣遗弃的小鸟;小提琴听到它的声音,做出了回答,犹 如在邻树上说话。这如同创世之初,仿佛世上还只有它们俩,或者不如 说是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之中,将其它一切都排斥在外,这世界由一位创 造者的逻辑构建,它们在其中永远只是两个:那就是这奏鸣曲。这看不 见、正在呻吟的存在,其抱怨由钢琴温柔地加以复述,这是一只鸟,是 小乐句尚未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位仙女?它的叫喊来得如此突然,小提 琴家得急忙拉起琴弓迎接。神奇的小鸟!小提琴家看来想迷住它,驯服 它,并将其捕获。它已进入他的灵魂,被召来的小乐句确实附在小提琴 家身上,并使其颤动,犹如通灵者的身体。斯万知道,这乐句即将再次 开口。这时他已一分为二,等待着他即将与乐句重逢的时刻,不由抽噎 起来,犹如我们读到美妙的诗句或听到悲伤的消息时那样,不是在我们 独处之时,而是在我们把这诗句或消息告诉几位朋友之时,我们在这些 朋友身上发现,我们已判若两人,其情绪的变化会使他们同情。乐句重 又出现,但这次是为了悬在空中,只演奏片刻时间,仿佛纹丝不动,以 便在其后消逝。因此,斯万对它延续的短暂时间,是丝毫也不浪费。它 还在那里,如同悬空的彩虹色气泡。这犹如一道彩虹,亮度变暗,下降 后又升高,在消失前一时间光彩夺目,这在以前还从未有过:在此前乐 句只展现两种颜色,现在又加上其它一些色彩缤纷的弦,即棱镜上所有 的弦,并将其弹唱出来。斯万不敢动一动,想让其他听众也安静地坐 着,仿佛稍有动弹就会使这神奇、美妙和脆弱的魅力消失殆尽。确实, 无人想要说话。唯一不在场的人,也许是一位死者(斯万不知道樊特伊 是否还活着),他那不可言喻的话,在这些主祭仪式上方回响,足以使 三百人的注意力受到影响,并使这如此召来一幽灵的乐台成为十分庄严 的祭坛,在上面可以举行神奇的仪式。因此,当乐句最终消散,并在随 后替代它的那些动机中支离破碎地飘浮之时,斯万看到以幼稚著称的蒙 特里昂德伯爵夫人,在奏鸣曲结束前就朝他俯身过来,以对他说出自己 的感受,他一开始感到恼火,但随后却不禁微笑起来,也许是在她使用 的话语之中,发现了她未曾看出的深刻含义。伯爵夫人对两位演奏者的 精湛技艺赞叹不已,就对斯万大声说道:“真妙,我从未听到过这么刺 激……”但是,她怕说得不确切,就对这第一个看法做了纠正,并补充 道:“这么刺激……除非是招魂的灵动桌!” 从这天晚上起,斯万知道,奥黛特从前对他的感情,决不会重新产 生,知道他所希望的幸福不会再次出现,在她出乎意料之外仍对他亲 热、温柔的日子里,只要她有所关心,他就记下她稍有回心转意的虚假 表象,怀着温柔和怀疑的关切,怀着绝望的快乐,就像有些人在照料一 位身患绝症、即将去世的朋友,把下面的话当做珍贵的事实来加以叙 说:“昨天,他自己算了账,指出了我们的一个加法错误;他高兴地吃 了个鸡蛋,要是他消化良好,我们明天给他吃一块排骨。”虽然他们知 道,在他必定去世的前夕,这些事已毫无意义。也许斯万可以肯定,如 果他现在生活在远离奥黛特的地方,她最终会变得无足轻重,因此,他 希望她永远离开巴黎;这样他就有勇气留在那里;但他现在没有离开巴 黎的勇气。 他以前常常有这种想法。现在,他已重新开始研究弗美尔,至少要 花几天的时间去海牙[331]、德累斯顿[332]和不伦瑞克[333]。他确信的是, 那幅《狄安娜梳妆》,在戈尔特施米特拍卖[334]时,被莫里斯宫皇家绘 画陈列馆当做尼科拉斯·马斯[335]的画来收购,其实是弗美尔的作品。他 很想能在当地对那幅画进行研究,以证实他的确信。在奥黛特待在巴黎 时甚至在她不在巴黎时离开巴黎——因为在新的地方,人们的感觉并未 因习惯而变得淡薄,人们就会重新感到并唤起痛苦——,在他看来是一 个令人痛苦的计划,他觉得自己能经常想起这个计划,只是因为他知道 自己已决定永远不将其实施。但是,有的时候,在睡梦之中,旅行的计 划重又在他心中产生——但他却并未想到这旅行无法进行——,并且已 经实现。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外出旅行一年;斯万在火车的车门里看着 站台上的一个小伙子哭着向他道别,并竭力劝说这小伙子跟他一起走。 火车开动了,他因忧虑而醒了过来,他想起他并没有走,想起他将要见 到奥黛特,就是在那天晚上,在第二天,几乎每天都会见到。这时,他 仍因自己的梦而激动,并庆幸使他能不受约束的优越条件,正因为有这 种条件,他才能待在奥黛特身边,也能让她允许他去看她几次;他一一 列举自己的优越条件:一是他的社会地位,二是他的财产,对此她十分 需要,所以不想跟他一刀两断(据说她甚至想嫁给他),三是他和德· 夏吕斯先生的友情,说实话,这种友情从未使他在奥黛特那里得到很多 优待,但他心里仍然甜丝丝的,他觉得这位共同的朋友在对她说他的好 话,而她也要听,因为她对夏吕斯十分敬重,最后还有夏吕斯的聪明才 智,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全部用上,每天都要想出一个阴谋诡计,他的 在场即使在奥黛特看来并不讨人喜欢,至少也是必不可少。他在想,这 些优越条件,要是一无所有,他又会变成怎样;他在想,他要是像许多 人那样贫穷、卑贱,身无分文,不得不去干任何活计,或者是依靠亲 戚、妻子过活,他就只好离开奥黛特,并且认为,要是这样,他刚才还 为之胆战心惊的那场梦,就会变成现实,因此他就想:“你是身在福中 不知福。你从未像你认为的那样不幸。”但是,他屈指一算,这种生活 已经持续了好几年,觉得他所能指望的,是这样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 觉得他会牺牲自己的工作、乐趣、朋友以及自己的一生,以期待不会给 他带来任何乐趣的一次约会,于是他心里就想,他是否做错了,促成他 的恋爱关系并阻止这种关系破裂是否毁坏了他的前程,他所期望的事 情,即离去,是否是他乐于见到但只在梦中发生的事情;他心想,你是 身在祸中不知祸,你从未像你认为的那样幸福。 有时,他希望她毫无痛苦地在车祸中身亡,因为她从早到晚都在外 面,在街上,或是在公路上。但她总是平安地回来,他不禁赞叹人是如 此灵活和厉害,能始终战胜周围的一切艰难险阻(斯万在暗中想到这些 危险之后,觉得危险不可胜数),这样人们就能每天招摇撞骗、寻欢作 乐,而且几乎不会受到惩罚。斯万感到自己心里的想法跟穆罕默德二 世[336]相近,他喜欢贝利尼为这位苏丹画的肖像,穆罕默德二世狂热地 爱上了一位妃子,最终一刀将她杀死,据他那传记作者威尼斯人的天真 说法,他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重获自由。然后,他又因他只想到自己而 感到愤慨,觉得他以前感到的痛苦丝毫不值得同情,因为他把奥黛特的 生命看得一钱不值。 他不能跟她一刀两断,但如果他见到她,不跟她分离,至少他的痛 苦会最终消除,也许他的爱情也会最终消失。只要她不愿意离开巴黎, 他就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他知道,她每年离开巴黎时间最长的只有一 次,是在八九月份,因此,他至少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能把这苦涩的 念头消除在无形之中,他预先在脑中设想这段即将到来的时间,这段时 间里的日子跟现在的日子相同,这段时间透明、寒冷,在他思想中流 逝,仍然忧郁,却并没有使他感到过于痛苦。但是,斯万心中设想的这 种未来,这条无色而流畅的河流,被奥黛特的一句话说中,这句话如同 冰块,将其堵住,使其流动不畅,将其完全冰冻;斯万突然感到自己体 内有一牢不可破的巨物,挤压着他身体的内壁,直至使其破裂:这是因 为奥黛特曾对他说,说时注视着他,脸带狡黠的微笑:“福什维尔要去 好地方旅游,是在圣灵降临节[337]时。他去埃及。”斯万立刻明白这话的 意思:“我要在圣灵降临节时跟福什维尔一起去埃及旅游。”几天之后, 斯万对她说:“啊,你那天跟我说起的旅游,就是你跟福什维尔一起去 的,怎么啦?”她果然冒失地回答道:“是的,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动 身,我们会给你寄一张金字塔的图片。”于是,他想知道,她是否是福 什维尔的情妇,并想问她本人。他知道她非常迷信,有些伪誓她不会发 的,另外,他以前一直担心提这种问题会使她恼火,使她厌恶,但现在 这种担心已不复存在,因为他已完全失去被她爱恋的希望。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说,奥黛特以前的男性情人不可 胜数(信里列举了几位,其中有福什维尔、德·布雷奥泰先生和那位画 家),还有女性恋人,并说她经常去妓院。他痛苦地想到,他的朋友中 居然有人会给他写这封信(因为他从信里的某些细节看出,写信人是熟 悉斯万生活的一位朋友)。他猜想此人会是谁。但他从未想到别人会瞒 着他做这种事,即跟他们说的话没有明显联系的事。他想要知道,在德 ·夏吕斯先生、德·洛姆先生或德·奥尔桑先生显而易见的性格中,有哪个 不为人知的地方会产生这卑劣的行为,而这些人都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赞 成匿名信的话,他们对他说过的话,都表明他们不赞成匿名信,因此他 觉得毫无理由把这无耻的行为归咎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性格。德·夏吕 斯先生的性格有点反常,但从本质上说是善良、温柔;德·洛姆先生的 性格有点冷淡,但健康而又正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斯万还从未遇 到过像他这样的朋友,因为即使在极其悲伤的情况下,这位朋友对他说 的话也会十分真挚,举止也十分审慎、得体。因此,他无法理解别人的 话,即说德·奥尔桑先生在跟一个富婆的关系中扮演不够高尚的角色, 斯万每次想到这位朋友,就只好把这种坏名声搁置一边,因为这坏名声 跟他行为高尚的确切证据大相径庭。一时间,斯万感到自己思想中一片 漆黑,就去想别的事情,才重又看到些许亮光。然后,他有了勇气,再 次进行这种思考。但这时,他由于无法怀疑任何人,就必须怀疑所有 人。总的来说,德·夏吕斯先生喜欢他,又心地善良。但此人神经有毛 病,也许此人明天会因得知他生病而痛哭,但今天,此人出于嫉妒或愤 怒,会因某个突如其来的主意而想伤害他。其实,这种人最坏。当然, 洛姆亲王对斯万的喜欢远不如德·夏吕斯先生。但正因为如此,亲王对 他不会表现出同样的关心;另外,亲王生性冷淡,既不会干出卑鄙勾 当,也不会做出伟大举动;斯万感到后悔的是,他在生活中结交的都是 这种朋友。然后,他又想,人们不会去伤害与自己接近的人,是因为善 良,而在实际上,他能够担保的只是本性与他相同的人,例如本性善良 的德·夏吕斯先生。只要想到给斯万带来这种痛苦,此人就会反感。但 是,像洛姆亲王那样性格不同、无动于衷的人,又如何能预料会因性质 不同的动机做出何种行为?心地善良最为重要,德·夏吕斯先生就有善 良的心地。德·奥尔桑先生也有这样的心地,他跟斯万关系真挚,但并 不亲密,由于他们对一切事情所见相同,所以很高兴在一起交谈,他们 的关系更为平和,而不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喜爱狂热,会做出冲动之 举,而不管其结果好坏。如果斯万感到有个人总是对他理解并怀着温情 喜爱他,那么此人就是德·奥尔桑先生。是的,但是他过的那种不大体 面的生活呢?斯万感到遗憾的是,他以前并未对此加以考虑,还常常在 玩笑中承认,只有在跟一个坏蛋的交往中,他才有这样巨大的同情和器 重的感觉。“这并非毫无道理,”他现在想道,“因为人们评价与自己接 近的人,总是根据此人的行为。能说明问题的只有这点,而决不是我们 说的话和我们的想法。夏吕斯和德·洛姆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 他们为人正直。奥尔桑也许没有缺点,但为人并不正直。他可能再次干 了坏事。”然后,斯万对雷米产生怀疑,确实,此人只可能煽动别人写 这封信,但他一时间觉得这线索找对了。首先,洛雷达诺有理由怨恨奥 黛特。另外,我们的仆人比我们地位低下,把我们的财产想象得富埒王 侯,把我们的缺点想象成罪恶昭著,他们对我们的财产眼红,对我们的 缺点蔑视,最后必定干出我们上流社会人士不会干的事情,我们又为何 不做这种假设?他也对我外公产生怀疑。斯万每次请他帮忙,他不是总 是加以拒绝?不过,他带有资产阶级的想法,认为他这样做对斯万有好 处。他还对贝戈特、画家和维尔迪兰夫妇产生怀疑,并再次赞赏上流社 会人士的明智,他们不愿意跟艺术界交往,因为在艺术界可能发生这种 事情,这种事还得到肯定,美其名曰善意的玩笑;但这时他想起那些艺 术家的正直行为,并将其跟临时筹资、近于诈骗的生活进行比较,贵族 阶级缺钱,又要生活奢华、寻欢作乐,往往会过这种生活。总之,这封 匿名信表明,他认识的一个人会干卑鄙的行为,但他却看不出是什么原 因使这种卑鄙行为隐藏在——他人的未被勘探的——凝灰岩中,这凝灰 岩是温柔之人或冷漠之人的性格,是艺术家或资产者的性格,是大贵人 或奴仆的性格。那么,识别一个人应采取什么标准?其实,在他认识的 人中,能干出卑鄙行为的人何止一个。是否必须跟这些人断绝来往?他 思想变得模糊不清;他两三次用手摸摸额头,用手帕擦擦他单片眼镜的 镜片,心里在想,有些人和他不相上下,毕竟也在跟德·夏吕斯先生、 洛姆亲王以及其他人交往,他觉得这即使不能说明他们不会做出卑鄙行 为,至少说明跟也许会做出卑鄙行为的人交往,是每个人生活中的一种 需要。于是,他仍然跟他所怀疑的那些朋友一一握手,但带有徒具形式 的保留,因为他们也许曾想使他陷入绝望的境地。至于那封信的内容, 他倒并不担心,因为信中对奥黛特的指责均属子虚乌有。斯万像许多人 那样,思想懒散,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生充满矛盾是一条普 遍真理,但对于某个具体的人,他则把此人生活中他不了解的部分想象 得跟他了解的那部分一模一样。他根据别人对他说的话,来想象出别人 没有对他说的事。奥黛特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刻,如果他们一起谈论另一 个人做的不正当行为,或另一个人怀有的不正当情感,她就对此进行谴 责,依据的原则跟斯万一直听到父母教导、他始终遵守的原则相同;另 外,她也整理花卉,喝一杯茶,并关心斯万的工作。因此,斯万把奥黛 特的这些习惯,推广到她生活的其余部分,当他想象她在远离他的地方 做的事时,就会不由想起她做的这些事情。如果别人把她描绘得像她在 他身边时那样,或者不如说像她过去长期跟他在一起时那样,不过是在 另一个男人身边,那么,他就会感到痛苦,因为他觉得这景象如同真的 一样。但是,说她去鸨母那里,跟女人一起寻欢作乐,说她过的是卑鄙 无耻之徒所过的放荡生活,那就是荒谬绝伦的胡说八道,但可喜的是, 他想象中的一朵朵菊花,她品尝的一杯杯茶,以及她对道德败坏行为的 愤慨,使这种胡说八道丝毫不可能变为现实。只是在有的时候,他向奥 黛特透露,有人出于恶意,把她所做之事都告诉了他;他顺便说出他偶 然得知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真实细节,仿佛他只是在无意中说出这唯一的 细节,仿佛他还掌握其它许多材料,足以展现奥黛特的全部生活,但却 秘而不宣,他是想让她知道,他对她的事了如指掌,而实际上他却并不 知道,甚至没有怀疑,因为他常常请求奥黛特不要歪曲事实,不管他是 否意识到,这只是为了让奥黛特对他说出她所做的一切。也许,正如他 对奥黛特说的那样,他喜欢诚实,但他喜欢诚实如同鸨母一样,是希望 能得知他情妇的生活。因此,他对诚实的喜爱并非没有私心,所以没有 使他变成高尚之人。他喜欢的实情,是奥黛特将要告诉他的实情,但他 自己,为了得到这实情,却采用撒谎的手段,而他一直对奥黛特说,撒 谎会使人走向堕落。总之,他撒谎跟奥黛特旗鼓相当,因为他比她更为 不幸,同她一样自私。而她听到斯万对她这样叙说她所做之事,说时看 着她,脸带怀疑的神色,有时干脆生气,原因是不想因她的行为而显出 丢脸和脸红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他心情平和,没有再次嫉妒,持续的时间还从未这样 长过。一天,他接受邀请,晚上跟洛姆王妃一起去看戏。他打开报纸, 想知道在演什么戏,看到泰奥多尔·巴里埃尔的《大理石姑娘》[338]的剧 名,觉得遭到狠狠一击,身子不由后仰,头也转了过去。“大理石”这三 个字,他以前经常看到,所以总是视而不见,现在出现在这新的地方, 仿佛被舞台上的脚灯照亮,突然被他看到,使他立刻想起奥黛特以前对 他讲的故事,说的是她一次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去工业展览馆[339]参 观,后者对她说:“你得小心,我会让你暖和,你可不是大理石做 的。”奥黛特当时肯定地对他说,这只是开个玩笑,所以他丝毫没有在 意。与今天相比,他当时对她更为信任。而那封匿名信恰恰谈到这种爱 情。他不敢抬起眼睛看报,就把报纸展开,翻过一张,以不再看到“大 理石姑娘”这几个字,并开始不由自主地看起各省新闻。拉芒什海峡暴 风雨施威,受到损失的有迪耶普、卡堡和伯兹瓦尔。他身子立刻又往后 一仰。 伯兹瓦尔这个地名,使他想起那个地区的另一地名伯兹维尔,伯兹 维尔又跟布雷奥泰用连词符连在一起,他经常在各种地图上看到伯兹维 尔这个地名,但他现在第一次发现,这个地名跟他朋友德·布雷奥泰先 生的姓相同,那封匿名信说他曾是奥黛特的情夫。不过,对德·布雷奥 泰先生的这种指责并非无稽之谈;但说到维尔迪兰夫人,则没有这种可 能。奥黛特有时确实撒谎,但我们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认为她从来不说 真话,在她跟维尔迪兰夫人说的话中,以及她对他说的话中,斯万也曾 听到无益却危险的玩笑,有些女人开这种玩笑,是由于缺乏生活经验和 不知道恶习的存在,这些话表明她们无辜,说明她们——例如奥黛特 ——决不会热恋另一个女人。相反,她在否定她在无意中因自己的叙述 而使他心中产生的怀疑时所感到的愤怒,却跟他所知道的他情妇的爱好 和性格完全相符。但在此时此刻,他这个嫉妒者灵机一动,犹如只想到 一个韵脚的诗人或只进行一种观察的科学家产生灵感,想出了诗的构思 或科学的规律,因而能力徒增,斯万这时首次想起奥黛特早在两年前就 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哦!维尔迪兰夫人,这时只想着我一人,我是她 的心肝宝贝,她抱吻我,她要我陪她去购物,她要我用‘你’来称呼 她。”他当时根本没有看出,这句话跟为假装具有奥黛特对他说的那种 恶习而说的疯话有什么关系,只是把它当做朋友热情的证明。现在,他 在想起维尔迪兰夫人的这种亲热表示时,又突然想起她趣味低俗的谈 话。他在思想中无法再将这两者分开,并看出它们在现实中混杂在一 起,亲热的表示使这些玩笑变得有点真实和重要,而这些玩笑也使亲热 的表示不再纯洁无瑕。他去了奥黛特家里。他在远离她的地方坐了下 来。他不敢抱吻她,不知道亲吻会在她心里和他心里唤起爱情还是愤 怒。他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的爱情死亡。突然,他做出决定。 “奥黛特,”他对她说道,“亲爱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可恶,但我 必须问你一些事情。你是否记得我对你和维尔迪兰夫人的想法?你倒说 说,这是不是真的,是跟她还是跟另一个女人。” 她撅着嘴摇了摇头。回答下列问题:“您去看马队游行吗?您去看 阅兵吗?”,人们通常这样摇摇头,表示不去,或对提问者表示厌烦。 但是,这种摇头一般针对将要发生的事件,因此在否认过去的事件时带 有某种犹豫。另外,摇头只是表示对个人是否合适的理由,并不表示谴 责或因背德而不能做的事情。斯万看到奥黛特这样摇头,知道也许真有 此事。 “这事我已对你说过,你很清楚。”她补充道,显出生气和难受的样 子。 “是的,我知道,但你是否对此确信无疑?你别对我说:‘这事你很 清楚。’而要说:‘我从未跟任何女人干过这种事情。’” 她像小学生背书般又说一遍,语调不无讽刺,仿佛想把他甩掉: “我从未跟任何女人干过这种事情。” “你能对着你那有拉盖圣母的圣牌发誓?”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会对着这块圣牌发伪誓的。 “哦!你让我多么难受。”她大声说道,蓦地避开他那抓住她不放的 问题。“你完了没有?你今天怎么啦?你难道非要我讨厌你,憎恨你? 我正想跟过去那样,与你一起过快乐的日子,可你却这样谢我!” 但是,他仍然不放过她,如同外科医生,正等待着病人痉挛的消 失,这痉挛使手术中断,却并未使医生放弃手术: “奥黛特,你要是认为我对你有丝毫怨恨,那就完全错了。”他温柔 地对她说道,这种温柔能说服人,却十分虚假。“我对你说的,都是我 知道的事情,我说出来的,只是我知道的事情中的一小部分。但只要你 把那些事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就不会这样恨你,那些事都是别人告诉 我的。我对你感到气愤,不是因为你的行为,我既然爱你,就会原谅你 做的一切,而是因为你的虚假,你愚蠢地弄虚作假,使你仍然否认我已 知道的事情。你对我肯定并用发誓来保证一件我知道是虚假的事情,我 又怎么能继续爱你?奥黛特,这种时刻对我们俩都是一种折磨,请你别 让它再持续下去。你要是愿意,一秒钟后事情就将结束,你将永远得到 解脱。你指着你的圣牌对我说,这种事你做过还是没有做过。”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气愤地大声说道,“也许是在很久以前,那 时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也许有两三次。” 斯万已考虑过各种可能性。现实却跟这些可能性毫无关系,这就像 我们挨了一刀,跟我们头顶上微微飘浮的云毫无关系,因为“两三次”这 三个字,犹如用刀在他心上划了个十字。奇怪的是,“两三次”这三个 字,只是在远离你的地方说出,却能使你心碎,仿佛它们真的触及你的 心,这三个字还能使你生病,就像你吃了毒药一般。斯万不由自主地想 起他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听到的那句话:“这么刺激的东西,除非是 招魂的灵动桌。”他感到的这种痛苦,跟他以前想象的都不相同。这不 仅是因为他虽说对她毫不信任,却很少想到她在恶行上会走得如此之 远,而是因为他即使想到这事,也仍然是模糊不清、无法确定,所以没 有特别的厌恶感,即“也许有两三次”这几个字所引起的那种厌恶,也没 有特殊的严峻感,即像首次身患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到的感觉。然 而,这个奥黛特虽然给他带来所有这些痛苦,却并未使他感到不再可 爱,反倒比以前更加珍贵,仿佛他痛苦越来越大的同时,惟有这个女人 拥有的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越来越高。他想给她更多的照料,就像 照料一种突然严重起来的疾病。他希望她不要再干她对他说她干过“两 三次”的丑事。为此,他必须照看好她。人们常说,你向朋友揭发他情 妇的错事,只能使他们俩更加亲密,因为他不会相信这些真是错事,而 他如果相信,他们的亲密关系还会倍增。但斯万在想,如何才能把她保 护好?他也许能使她不受一个女人的影响,但其他女人有几百个之多, 这时他才明白,他在维尔迪兰家没有找到她的那天晚上,产生的想法是 多么荒谬,当时他开始想去占有另一个女人,却一直无法做到。对斯万 来说,新的痛苦如同一群入侵者进入他的心灵,但幸好存在的部分本性 古老、温柔,在那里默默工作,如同一个受伤器官的细胞,立即开始修 复损坏的组织,如同一个瘫痪肢体的肌肉,竭力恢复运动的功能。他心 灵中那些最老的居民,一时间动用斯万的全部力量,来进行这暗中修复 的工作,这工作会使动过手术的康复病人产生宁静的幻觉。这一次跟平 时不同的是,因疲惫而产生的这种松弛,并非出现在斯万的脑中,而是 出现在他的心中。但是,生活中的事情都曾一度存在,现在则将重现, 如同一只行将死亡的动物,痉挛似乎已经结束,却又突然抽搐起来,斯 万的心曾一度摆脱痛苦,这时却被同样的痛苦画了个相同的十字。他想 起那些明月高挂的夜晚,他躺在四轮敞篷马车里,驶往拉佩鲁兹街,一 心想着热恋的男人淫欲的激动,却不知道这种激动必然会带来毒果。但 是,这些想法只是转瞬即逝,他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手放在胸口, 缓了口气,露出微笑,以掩饰自己的痛苦。他已再次对自己提出问题。 他的嫉妒花了他死敌也不会去花的大力气,以给予他这个打击,并使他 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巨大痛苦,他的嫉妒认为他的痛苦还不够大,就让他 受到更加惨重的创伤。他的嫉妒犹如凶神恶煞,对斯万不断启发,并促 使他毁灭。他开始时受到的折磨并未加重,那不是他的错,而是奥黛特 的错。 “亲爱的,”他对她说,“就此结束,是不是跟我认识的一个人?” “不是,我对你发誓,另外,我觉得我刚才夸大其词,我没有搞到 这种地步。” 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你要我怎么办?这没有关系,但有点遗憾,你不能把那个人的名 字告诉我。要是能把那个人跟我说一下,我就不用再去苦思冥想。我说 这话是为了你,因为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再来烦你。把事情弄清楚了,就 有如释重负之感。事情无法想象,那才难受。但你刚才的表现已经不 错,我不想来烦你了。你对我做的一切好事,我表示由衷的感谢。就此 结束。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夏尔,你难道没有看到,你让我烦死了,那都是陈谷子烂芝 麻的事了。我可从来没有再想到过,你好像是非得让我再有那种念头。 你休想。”她说着不由骂起人来,并故意露出凶相。 “哦!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在我认识你之后发生的事。但这十 分自然,事情是在这儿发生的?你能否告诉我是在哪天晚上,让我能想 出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事?你心里很清楚,奥黛特,你不可能想不起来 是跟谁干的,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是在一天晚上,在林园,你来岛上找我们。你 当时已在洛姆王妃府吃过晚饭。”她说道,很高兴能提供一个确切的细 节,以证明她的话真实可信。“在邻桌有个女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 见到她了。她对我说:‘您去那个小岩石后面看看水中月影。’我先是打 了个哈欠,然后回答说:‘不去,我累了,我在这儿舒服。’她肯定地 说,这样的月影还从未见到过。我对她说:‘真是瞎扯!’我十分清楚, 她想要干什么。” 奥黛特几乎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也许她觉得这事合乎情理,或者因 为她想以此来掩盖事情的严重性,或者是为了不显出受辱的样子。但看 到斯万的脸,她立即改变语调: “你是个坏蛋,你喜欢折磨我,逼我说谎,才能让我安宁。” 这是对斯万的第二次打击,比第一次打击更为残酷。他从未想到这 事发生的时间如此之近,他的眼睛被瞒过,未能发现此事,这事不是发 生在他并不知道的过去,而是发生在他能清楚地想起的夜晚,这些夜晚 他跟奥黛特一起度过,他以为自己是明察秋毫,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点拙 劣的骗人味道;在这些夜晚之中,突然出现这个巨大的口子,即林园中 岛上的这个时刻。奥黛特并不聪明,却具有自然的魅力。她叙说了那个 场面,并用手势和表情来表达,是如此的纯朴,使气喘吁吁的斯万仿佛 亲眼目睹一般:奥黛特的哈欠,那个小岩石。他听到她的回答,而且回 答时还很开心:“真是瞎扯!”他感到她今晚不会再说什么话了,感到他 此刻无法期待会有新的秘密揭示;他不再问下去,就对她说道:[340] “可怜的宝贝,请你原谅,我觉得我让你难受,就此结束,这件事 我不再去想了。” 但她看到他的眼睛仍然盯着他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以及他们过去的 爱情,这爱情在他回忆中单调而又温柔,原因是已经模糊不清,现在被 林园中岛上月光下的那个时刻撕出一道伤口,那是他在洛姆王妃家吃过 晚饭之后。但是,他一直有一种习惯,把生活看得津津有味——欣赏生 活中可能会有的有趣发现——,因此,他虽说十分难受,认为自己无法 长期承受这样的痛苦,却仍然在心里这样想:“生活真是令人惊讶,有 着种种美妙而又意外的事情;总的来说,恶习的传播,要比人们想象的 更加广泛。这个女人,我一直十分信任,样子又如此纯朴,即使有点轻 佻,仍显得如此正派,她的爱好看来十分正常、健康:根据未必可靠的 揭发,我对她进行询问,但她对我承认的些许事实,已大大超出我的怀 疑。”但是,他不能仅仅局限于这些无关紧要的看法。他想要弄清她对 他叙述之事的确切意义,以知道他是否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她以前 经常干这种事,以后还会去干。他反复想着她说的这些话:“我十分清 楚,她想要干什么”,“有两三次”,“真是瞎扯!”。但这些话在斯万的 记忆中重现时,并未解除武装,每句话都带有一把刀,并对他再刺一 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犹如一个病人,每分钟都必须动一下,虽说 会感到疼痛,他不断想着这些话:“我在这儿舒服”,“真是瞎扯!”。但 痛苦是如此巨大,使他只好不想。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些行为他在评论 时一直十分轻松、愉快,现在对他来说竟变得如此严重,就像一种致命 的疾病。他跟一些女人很熟,本可以请她们来监视奥黛特。但是,怎么 能指望她们的观点跟他现在的观点相同,而不是跟他很久以前的观点相 同呢?他以前的观点一直是他淫乐生活的指导,她们很可能会笑着对他 说:“你这个吃醋的坏蛋,想要剥夺其他男人的乐趣。”是什么活门突然 关上(他以前热恋奥黛特时,得到的只有美妙的乐趣),使他冷不丁地 落到地狱中新的一圈,他从那里看不出自己如何能出去。可怜的奥黛 特!他没有怨恨她。这并非全是她的错。在尼斯时,她还没有完全长大 成人,是她的亲生母亲把她给了一个英国富翁,这话不是有人在说?阿 尔弗雷德·德·维尼的《诗人日记》[341],他以前读时无动于衷,现在读 来却感到是何等痛苦的真理:“你感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应该自 问:她周围的人如何?她以前生活如何?这是生活中全部幸福的基 础。”斯万感到惊讶的是,他在脑中拼读出的普通话语,如“真是瞎 扯!”,“我十分清楚,她想要干什么”,竟会使他如此痛苦。但他知 道,在他看来是普通的话,却是骨架的组成部分,包裹着奥黛特讲述时 他所感到的痛苦,而且这痛苦他还会在其后感到。他现在再次感到的正 是这种痛苦。现在他徒劳地获悉——虽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曾徒劳地 有所忘却和原谅——,是在重新想起这些话时,旧的痛苦使他再次处于 奥黛特在说此事前他的状况,即不知而又信任;他强烈的嫉妒,因奥黛 特说了实话而给予他的打击,使他重又被蒙在鼓里,因此在好几个月之 后,这件旧事仍像新发现时那样使他痛苦不堪。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 记忆竟有如此强大的再生能力,只有等他年老体弱,记忆的再生能力减 弱之后,他才能指望自己所受的折磨有减轻的可能。但是,当奥黛特所 说的一句话对他具有的折磨能力有所减弱之时,斯万在此之前较少想到 的那些话中的一句,几乎像新说的话那样,将其它话取而代之,但对他 的打击却同样有力。回忆他在王妃府吃晚饭的那天晚上,对他来说是痛 苦的,但这只是他痛苦的中心部分。这痛苦隐隐约约地扩散到此前和此 后的那些日子。不管他想回忆那个季节的哪个时候,使他痛苦的都是整 个季节,在那个季节,维尔迪兰夫妇经常在林园中的岛上请客吃晚饭。 他十分痛苦,以致他因嫉妒而产生的好奇心,渐渐被一种害怕所消除, 因为他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会使自己受到新的折磨。他觉察到,奥黛 特在遇到他之前过的那种生活的整个时期,即他以前从未想去弄清的时 期,并非是他看得模糊不清的抽象时期,而是由特殊的岁月构成的时 期,那个时期充满了具体的事件。但是,他在了解那些具体事件之时, 却又害怕那平淡的、可以忍受但又捉摸不定的过去会具有确实而又淫秽 的形态,具有特殊、邪恶的面貌。他仍然不愿去想象那过去,不是因为 懒于思考,而是因为害怕痛苦。他希望有朝一日最终能听到林园之岛和 洛姆王妃这两个名称,同时却不会感到过去的撕心之痛,并认为硬是要 奥黛特对他说出新的话语、一些地名和各种不同的情况,并非是明智之 举,因为在他痛苦刚刚消除之时,这些话、地名和情况,会使他的痛苦 以另一种形式重现。 但是,他并不知道、现在又害怕知道的事情,往往是奥黛特自己对 他说出,而且是在无意中透露出来;确实,恶习把奥黛特的真实生活跟 斯万以前认为、现在仍经常认为他情妇所过的那种相当纯洁的生活区分 开来,但奥黛特并不知道这区别有多大:一个有恶习的人,总是在人们 面前装得冰清玉洁,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恶习被别人怀疑,但他又不能 进行检查,所以无法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增长的这些恶习,如何使他逐渐 远离正常的生活方式。在奥黛特的思想中,她瞒着斯万的那些行为的回 忆跟其它回忆共存,其它回忆逐渐受到上述行为的影响,被它们所感 染,而她却并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任何奇特之处,它们也不会在特殊的环 境中显得不协调,这环境就是她在自身中将其抚育的环境;但是,如果 她把这些行为说给斯万听,他就会因它们所揭示的氛围而感到惊恐万 状。有一天,他并不想伤害奥黛特,只是问她是否去找过拉皮条的女 人。说实在的,他确信没有此事;他在看那封匿名信时,脑中曾出现过 这种设想,但只是在无意中想到;这种设想他并未信以为真,但确实留 在他的脑中,斯万为摆脱这实在而又碍事的怀疑,就希望奥黛特将其完 全消除。“哦!不!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因此而受到烦扰。”她补充道, 并在微笑中显出虚荣心的满足,竟没有想到斯万会认为这种满足不合情 理。“昨天来了个女的,又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她说我开什么价都行。 看来一位大使对她说过:‘您如果不把她给我带来,我就自杀。’仆人对 她说我出去了,我最后只好自己去对她说,让她离开。我真希望你能看 到,我是如何接待她的,我的女仆在隔壁房间里听我说话,她后来跟我 说,我当时拼命叫喊:‘我对您说了,我不愿意!这种想法,我不喜 欢。我想我还是有自己的自由,做我喜欢做的事!如果我需要钱,我知 道……’门房已接到命令,不准她再进来,他会说我在乡下。啊!我真 希望你当时躲在屋里的什么地方。我觉得你听到我的话一定会满意,亲 爱的。你看,她还是有好的地方,你的小奥黛特,虽然有人认为她很可 恶。” 另外,她在向他认错时,觉得他已经发现这些过错,但她的认错却 成为斯万新的怀疑的起点,同时又并未消除其旧的怀疑。原因是她承认 的过错总是不能跟他的怀疑完全一致。奥黛特徒劳地从自己的认错中删 除其主要错误,但在次要部分中仍然有斯万从未想到的事情,这事情因 其新鲜而使他难以忍受,并将使他改变他嫉妒这个问题的各个项。这种 认错,他再也无法忘怀。他的思想将其搬走、抛弃、摇晃,如同尸体一 般。他的思想受其毒害。 有一次,她跟他说起福什维尔的一次来访,时间是巴黎-穆尔西亚 日[342]。“怎么,你那时已经认识他了?啊!是的,不错。”他立即改 口,以显出知道此事的样子。突然,他开始颤抖,因为他想到,巴黎穆尔西亚日那天,就是他收到她那封他一直珍藏着的书信的那天,她也 许是跟福什维尔在金屋餐馆共进晚餐。她对他发誓,说事实并非如 此。“然而,金屋餐馆使我想起什么事,我后来知道这事不是真的。”他 对她这样说,是为了吓唬她。“是的,那天晚上我没去金屋,当时你去 普雷沃咖啡馆找我,我对你说,我是从金屋出来的。”她对他回答说 (她对他的神色信以为真,以为他知道此事),说时口气坚决,这口气 与其说是厚颜无耻,不如说是羞怯,是害怕,即怕斯万不快,但她因自 尊心而想要掩盖这种害怕,然后是向他表白的愿望,即表明她也有坦率 的可能。因此,她进行了打击,像刽子手那样明确、有力,但并不残 忍,因为奥黛特没有意识到她会给斯万造成伤害;她甚至笑了起来,确 实,这也许主要是为了不显出丢脸和尴尬的样子。“确实,我没有去过 金屋餐馆,我当时是从福什维尔家里出来。我真的去过普雷沃咖啡馆, 这可不是瞎扯,他在咖啡馆遇到了我,请我去他家看看他的版画。但这 时有人来看他。我当时对你说,我来自金屋餐馆,因为我怕说实话你会 不高兴。你看,我这样说还是为你好。即使我当时说了假话,至少我现 在对你说了真话。如果在巴黎-穆尔西亚日那天,我真的跟他一起去吃 了午饭,我不对你说实话又有什么好处!另外,亲爱的,咱们俩当时还 不是非常熟悉。”他对她微微一笑,突然显出疲惫的样子,仿佛是这些 难以忍受的话把他弄得浑身无力。这样说,在那些年月,在他因他们当 时过于幸福而不敢再想念的年月,在她曾爱他的那些年月,她已经在对 他说谎!因此,在那个时刻(他们第一次“摆弄卡特利兰花”的那个晚 上),即在她对他说她是从金屋餐馆出来的那个时刻,想必已经有过其 它一些时刻,这些时刻中也有斯万未曾怀疑的谎言。他想起她曾在有一 天对他说过:“我只要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我的裙子没有做好,或是我 的马车来迟了就可以了。总会有办法应付过去。”对他可能也是这样, 有几次她也许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以解释她的迟到,说明她改变约会时 间自有道理,这些话想必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掩盖了她要跟另一个男 人干的事,对这个男人她是这样说的:“我只要对斯万说,我的裙子没 有做好,或是我的双轮马车来迟了就可以了。总会有办法应付过 去。”斯万所有最甜蜜的回忆,奥黛特以前对他说的极其普通的话,即 被他奉为绝对真理的那些话,她对他叙说的日常活动,以及那些习以为 常的地点,如她的女裁缝的屋子、林园大街、赛马场剧院,他感到有谎 话隐瞒(隐瞒是借助于过多的时间,即使在所做之事罗列得极为详细的 白天,时间过多也会给人留有耍花招的余地,并可能隐瞒某些活动), 他感到谎话有可能暗中存在,这种可能使他最为宝贵的东西变得丑陋不 堪,如他度过的良宵,还有拉佩鲁兹街,奥黛特在跟他明说的那些小时 之外的时间里,想必都不在那里,这些事使莫名的厌恶无处不在,他感 到这种厌恶,是在听到金屋餐馆的实情吐露之时,这种厌恶就像《尼尼 微的毁灭》[343]中不洁的野兽,把他那大厦般的过去中的一砖一石逐渐 震落下来。现在,他每次想起金屋餐馆这令人痛苦的名称,就扭过头 去,但不再像不久前在出席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晚会时那样,想到的是他 早已失去的幸福,而是他刚刚获悉的不幸。另外,不管是金屋餐馆的名 称还是林园之岛的名称都渐渐地不再使斯万痛苦。原因是我们所认为的 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嫉妒,并不是一种持续的和不可分的单一激情。它 们由无数连续不断的爱情和各种不同的嫉妒构成,这些爱情或嫉妒都是 瞬间即逝,但由于它们数目众多,又连续不断,使人产生持续的印象和 单一的幻觉。斯万爱情的生命和他嫉妒的始终不渝,是由以奥黛特为对 象的无数欲望和无数怀疑的虎头蛇尾和死亡构成。如果他有很多时间没 看到她,那么,即将死亡的欲望和怀疑就会被其它欲望和怀疑所取代。 但是,奥黛特的在场继续在斯万心中依次播下柔情和怀疑的种子。 有几天晚上,她突然对他和蔼可亲,但又毫不客气地提醒他,要他 立即抓住这良机,否则在几年之内她不会再次这样亲热;得要马上回到 她家里,去“摆弄卡特利兰花”,她自以为对他有的欲望,又来得如此突 然,如此让人费解和迫不及待,她在其后对他的抚摸,又是如此感情外 露和异乎寻常,因此,这种突如其来、不像出自真心的亲热,跟谎言和 恶行一样,只会使斯万忧心忡忡。有一天晚上就是这样,他奉奥黛特之 命,跟她一起回家,她在亲吻他时,说了些热情的话语,跟平时的冷漠 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时,他突然觉得听到什么声音;他站起身来,四处 寻找,但什么人也没有找到,却不敢再坐到她的身边,而她则勃然大 怒,摔碎了一只花瓶,并对斯万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无法相处!”而 他一直没弄清楚,她是否把一个人藏在家里,想要使此人醋兴大发或欲 火焚身。 有时,他去幽会屋,想了解她的一些情况,却又不敢说出她的姓 名。“我有个姑娘,您一定会喜欢。”老鸨说道。他待在那里有一小时之 久,闷闷不乐地跟一个可怜的姑娘聊天,姑娘感到惊讶的是,他除了聊 天什么事也没干。有一天,一个迷人的妙龄女郎对他说:“我希望能找 到一位男友,他可以放心,我不会再去跟其他人乱搞。”——“你真的认 为,一个女人会因有人爱她而感动,永远不会再对这个男人不忠?”斯 万焦急地问她。“当然啰!这要看人的性格!”斯万不禁对这些姑娘说出 同样的话,这些话洛姆王妃听了也会喜欢。对那位想找个男朋友的姑 娘,他微笑着说道:“真好,你眼睛蓝蓝的,跟你腰带的颜色一 样。”——“您也是,您袖口的翻边也是蓝的。”——“我们在这种地方, 竟谈得如此高雅!我没有让你厌烦?你也许有事要做?”——“不,我有 的是时间。您要是让我厌烦,我会对您直说。相反,我很喜欢听您说 话。”——“我受宠若惊。我们谈得投机,对吗?”这时鸨母刚进来,他 这话是说给鸨母听的。“是的,我刚才就是这样想的。他们真老实! 瞧!现在有人来我这儿,是为了聊天。有一天,亲王就是这么说的,这 里要比他妻子那里好得多。看来,现在上流社会的女人全都一个样,真 叫人难受!你们谈,我走了,我不想偷听。”她让斯万跟那蓝眼睛姑娘 留在那里。但过了不久,他站起身来,跟姑娘告别,他对她不感兴趣: 她不认识奥黛特。 画家病了,科塔尔大夫建议他去海上游览;好几个信徒都说要跟他 一起去;维尔迪兰夫妇不想独自留下,就租了一艘游艇,然后又将其买 下,因此,奥黛特经常出海游览。每次她出去一段时间,斯万就觉得自 己开始摆脱她,但思想上的距离仿佛跟物质上的距离成正比,他一旦得 知奥黛特已经回来,就无法待在家里不去看她。有一次,他们以为只出 去一个月,但也许是他们被路上的美景所吸引,也许是维尔迪兰先生为 取悦夫人暗中早有预谋,但对信徒们只是逐渐透露其计划,他们从阿尔 及尔来到突尼斯,然后又去了意大利、希腊、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 这次旅行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斯万感到心平气和,几乎有幸福之 感。维尔迪兰夫人竭力说服钢琴家和科塔尔夫人,使他们认为钢琴家的 姑妈和大夫的病人对他们没有任何需要,并觉得不管怎样,让科塔尔夫 人回巴黎是轻率之举,因为维尔迪兰先生肯定地说巴黎在搞革命[344], 尽管如此,她不得不在君士坦丁堡恢复他们的自由。画家也跟他们一起 回去。有一天,即在这三位旅游者回来后不久,斯万看到一辆驶向卢森 堡公园的公共马车经过,他有事要去那里,就跳上马车,正好坐在科塔 尔夫人对面,她是去做“会客日”巡回拜访,只见她穿着盛装,帽上插有 羽饰,身穿真丝连衣裙,手抄手笼,肩挎晴雨两用伞和名片袋,手戴洗 干净的白手套。她穿戴着这些标志性衣物,晴天在同一街区从一家走到 另一家,然后去另一街区,就乘坐能换车的公共马车。在最初的时刻, 女人天生的热情尚未透过小资产阶级妇女生硬的外壳显示出来,另外她 也吃不准是否应该对斯万谈起维尔迪兰夫妇,因此,她自然而然用她那 缓慢、拘束和温柔的声音——这声音不时完全淹没在公共马车雷鸣般的 响声之中——说出话来,这些话是从她在二十五家里听到和反复说出的 话中精选出来,这二十五家的楼梯,她得在一天的时间里跑完。她说: “我不是问您,先生,像您这样紧跟时代潮流的人,是否去芦笛俱 乐部[345]看过马夏尔[346]那幅轰动巴黎的肖像画。您对此画有何看法? 您是赞成还是指责?在所有沙龙里,现在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马夏尔 的肖像画,你如果不对马夏尔的肖像画发表自己的意见,你就不能算雅 士,不能算名副其实的社交界人士,不能算紧跟时代潮流。” 斯万回答说,他尚未看过这幅肖像画,科塔尔夫人担心,这样逼他 承认,会使他感到不快。 “啊!很好,您至少直截了当地承认了此事,您并不认为,您没有 去看马夏尔的肖像画是丢人现眼。我觉得您做得十分漂亮。我嘛,我倒 去看了,大家的看法各不相同。有些人认为画得有点过于精致,有点像 掼奶油,我倒觉得这画完美无缺。显然,这女人的肖像并不像我们的朋 友‘母鹿’用蓝黄两色画的那些女人。但是,我得向您坦率承认,您可以 认为我不大跟上时代的潮流,但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对他的画看 不懂。不过,我看得出我丈夫的肖像画的种种优点,那幅肖像画不像他 平时画的那样古怪,但他非要把我丈夫的小胡子画成蓝色。而马夏尔! 就说我女友的丈夫,我现在就是去她家(能跟您同路,我真是非常高 兴),她丈夫答应她,如果他当选为科学院院士(他是科塔尔大夫的同 行),他就请马夏尔给她画肖像。当然啰,这是个美梦!我还有个女 友,她说她更喜欢勒卢瓦[347]。我只是个可怜的外行,勒卢瓦也许在画 技上还要高明。但我认为,一幅肖像画最重要的优点,在出价一万法郎 时尤其如此,是要逼真,而且要逼真得让人舒服。” 她想出这些话,是受到种种启示,其中有她高高的羽饰,有她名片 袋上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有洗染店里用墨水在她手套上写下的号 码,还有不能对斯万谈论维尔迪兰夫妇的那种尴尬。话说完后,她见离 车夫将要停车的波拿巴街的街角尚远,就随心所想,说出另一番话来。 “我们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旅游时,先生,”她对他说道,“您的耳 朵一定发热。大家只谈论您一人。” 斯万感到十分惊讶,他以为从未有人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提起他的 名字。 “另外,”科塔尔夫人补充道,“有德·克雷西夫人在那里,这事就不 用说了。她不论到了什么地方,过不了很长时间就会提起您。而且您可 以想到,不是说您的坏话。怎么!您不相信?”她看到斯万显出怀疑的 样子,就这样说道。 她确信自己真心诚意,所用之词并无邪念,只是像平常那样用来表 示朋友间的情感: “她对您非常喜欢!啊!我觉得不应该在她面前说您这样的话!说 了就会十分尴尬!不论什么事,譬如有人看到一幅画,她就会 说:‘啊!他要是在这儿,就会对你们说,这是真品还是赝品。他在这 方面无人能敌。’她时刻都会问:‘他此刻在干什么?但愿他在做点什么 事儿!真可惜,这样有才能的男子,却这样懒惰。(您会原谅我这么说 的,是吗?)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在想念我们,他在想我们在什么地 方。’她甚至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妙。当时维尔迪兰先生对她 说:‘您现在离他有三千二百公里,您怎么能看到他现在做的事情?’奥 黛特对他回答说:‘女朋友眼里没有办不到的事。’不,我对您发誓,我 对您说这话不是为了奉承您。您有这样一个真正的朋友,这种朋友现在 并不多见。另外,我要对您说,如果您不知道此事,那您是唯一不知道 此事的人。维尔迪兰夫人在最后一天还对我说起此事(您知道,在离别 前夕,大家说话更加随便):‘我不是说奥黛特不喜欢我们,但是,跟 斯万先生会同她说的话相比,我们同她说的话没有很大分量。’哦!天 哪,车夫给我停车了,跟您说说话,我差点儿忘了要在波拿巴街下 车……你是否能帮个忙,告诉我羽饰是否直?” 说完,科塔尔夫人从手笼里抽出那只戴白手套的手,伸给斯万,手 中露出一张转车车票,还展现高雅生活的气息,混杂着洗染店的气味, 充满了公共马车。斯万感到自己对她满怀温情,对维尔迪兰夫人也怀有 同样的感情(对奥黛特也几乎如此,因为他对奥黛特的感情中已无痛 苦,也几乎没有爱情),同时他站在车厢外的平台上,用温柔的目光注 视着她,只见她勇敢地走在波拿巴街上,羽饰高耸,一只手提着裙子, 另一只手拿着晴雨伞和名片袋,显示名片袋上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 案,听凭手笼在面前摇来晃去。 科塔尔夫人在心理治疗方面比丈夫更为高明,她为了跟斯万对奥黛 特的病态情感一比高低,就在这些情感上添加其它情感,后者是正常情 感,是感激和友好之情,这种情感在斯万的思想中能使奥黛特变得更有 人情味(使她更像其他女人,因为其他女人也能使他产生这种情感), 能加速她的变化,使她最终变成被人平静地爱恋的奥黛特,这样的奥黛 特曾在一天晚上带他去参加画家举办的晚会,他跟福什维尔一起喝了杯 橘子水,在这样的奥黛特的身边,斯万隐约看到他能生活幸福。 过去,他常常胆战心惊地想到,他有朝一日会不爱奥黛特,就决定 保持警惕,在感到他的爱情开始离他而去之时,就紧紧将其抓住,把它 留住。但是,在他爱情衰退之时,随之而来的是恋爱欲望的衰退。原因 是人不能改变,即不能变成了另一个人,同时却仍然具有原来那个人的 情感。有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名字,即他认为可能是奥黛特情人的 一个男人的名字,使他重又感到嫉妒。但这种嫉妒微不足道,由于它向 他证明他尚未完全走出他十分痛苦的那个时期——但在这一时期他也感 受到淫乐的一种美妙方式——,人生旅途中的意外事件,也许还能使他 在暗处和远处看到这个时期的美妙之处,这种嫉妒给他带来的主要是一 种愉快的刺激,如同一个巴黎人无精打采地离开威尼斯回到法国,最后 一只蚊子向他证明,意大利和夏天还并不十分遥远。但是,最为常见的 情况是,他正在走出他一生中如此特殊的时期,他做出努力时即使不想 留在其中,至少是想在尚能做到时对这一时期有清楚的看法,但他发现 自己已无法做到这点;他真想再看一看他刚刚离别的爱情,如同想看看 即将消失的景色;然而,分身乏术,很难再见到他已失去的一种情感的 真实面貌,他脑中很快就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无法看到,就不想去看, 摘下他的夹鼻眼镜,擦了擦镜片;他心里在想,最好休息片刻,待会儿 还可以去看,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反应迟钝,兴味索然,犹如困倦的旅 客,把帽子拉下盖住眼睛,以便在车厢里睡觉,感到车厢越来越快地将 他带走,使他远离他曾长期生活的国家,而他已经决定,在他做出最后 的告别之前,不让这国家在他眼前消失。如同那位醒来时已在法国的旅 客,斯万偶然在自己身边找到福什维尔曾是奥黛特情夫的证明,但他发 现他对此并未感到丝毫痛苦,发现爱情现已遥远,他感到遗憾的是,在 爱情永远离他而去之时,他并未被告知。他在首次抱吻奥黛特之前,曾 竭力将她长期留给他的形象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因为对这初吻的回忆 即将改变这一形象,同样,他至少在思想之中,希望在奥黛特尚存之时 能跟她告别,这奥黛特使他产生爱情和嫉妒,这奥黛特使他感到痛苦, 但现在他已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了。他错了。他还能见到她一次,是在几 个星期之后。那是在睡着的时候,是在梦里的黄昏时分。当时他在散 步,一起散步的有维尔迪兰夫人、科塔尔大夫、一个他无法认出的戴土 耳其帽的青年、画家、奥黛特、拿破仑三世和我的外公,他们走在海边 的一条小路上,小路有时在高高的悬崖之上,有时离海面只有几公尺 高,因此,他们老是上坡下坡;开始下坡者无法被还在上坡者看到,这 时已光线暗淡,看来黑夜马上就要降临。有时,浪击岸边,斯万感到冰 冷的海水溅到面颊之上。奥黛特叫他把海水擦掉,但他无法做到,因为 他在她面前感到局促不安,同时他又穿着睡袍。他希望在黑暗中这情况 不会被别人觉察,但维尔迪兰夫人却用惊奇的目光盯着他看,而且看了 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看到她的脸变了样,她鼻子长了,还长出 很长的胡子。他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脸色苍白,长有不少粉刺, 显得消瘦,眼圈发黑,但她看着他时,眼睛柔情似水,仿佛即将夺眶而 出,犹如流到他脸上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喜欢,真想将她立即 带走。突然,奥黛特把手腕一转,看了看小巧的手表,说道:“我得走 了。”她以同样的方式跟大家一一告别,并未将斯万拉到一边,也没有 对他说她当天晚上或另一天会在什么地方再见到他。这事他不敢问她, 他真想跟着她去,却不能转过头去看她,只好面带微笑回答维尔迪兰夫 人的一个问题,但他的心在怦怦直跳,他感到他恨奥黛特,他真想挖出 他刚才还十分喜欢的她的双眼,抓破她苍白的面颊。他继续跟维尔迪兰 夫人一起上坡,就是说每走一步就离开奥黛特更远,因为后者是朝相反 的方向下坡。过了一秒钟,她仿佛已离开几个小时。画家向斯万指出, 在她走后,拿破仑三世也在一时间销声匿迹。“这肯定是他们商量好 的,”他补充道,“他们想必已在下面的海边相会,但他们不愿意一起跟 大家告别,是因为考虑到礼仪。她是他的情妇。”陌生的青年哭了起 来。斯万设法安慰他。“总之,她是对的。”他一面对青年说,一面给他 擦眼泪,并给他脱掉土耳其帽,让他感到舒服。“我曾这样劝过她十 次。为什么要对此感到难受?能理解她的正是那个男人。”斯万就这样 自言自语,因为他一开始没有认出的青年也是他自己;如同某些小说家 那样,他把自己的性格赋予两个人物,一个是做梦之人,另一个是他看 到在他面前的那个戴土耳其帽的青年。 至于拿破仑三世,其实是福什维尔的别名,给他起这个名字,原因 首先是观念的某种模糊联合,其次是男爵平常的面貌有了某种变化,最 后是悬挂荣誉勋位勋章的绶带;但是,在实际上,梦中的这个人物向他 展现和使他想起的,正是福什维尔。因为根据不断变化的不完整形象, 睡着的斯万做出了错误的推断,并在顷刻间具有一种再生能力,犹如某 些低等动物,能通过简单的分裂来繁殖;他用自己手掌感到的热量,塑 造出他觉得是紧握着的另一个人的手掌,他用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情感和 印象,创造出曲折的情节,这些情节通过合乎逻辑的发展,在斯万睡梦 中的确定时刻引出必要的人物,以接受他的爱情和把他唤醒。这时黑夜 突然降临,警钟敲响,一些居民从着火的房屋中逃出,跑着经过;斯万 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他的心也同样有力、忧虑地在胸中跳动。突然, 他心跳速度倍增,他感到无法解释的痛苦和恶心;一个浑身烧伤的农民 在走过时对他说:“您去问夏吕斯,奥黛特跟她的同伴是在哪里度过晚 上的时间,他以前曾跟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话不说。火是他们放 的。”刚才是他的贴身男仆把他叫醒,并对他说: “先生,八点钟了,理发师已经来过,我请他过一个小时再来。” 这些话渗透到斯万所陷入的睡梦波中,只是在偏斜之后才被他知 觉,这种偏斜能使一道光线在水底显出太阳的形象;同样,片刻之前的 铃声,在这深渊般的睡梦中变成了警钟声,产生了火灾的插曲。但是, 他眼前的景象在此刻化为乌有,他睁开眼睛,最后一次听到远去的海涛 声。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面颊是干的。然而,他想起冰冷的感觉和盐 的咸味。他起床穿好衣服。他很早就派人把理发师叫来,因为他在前一 天曾写信给我外公,说他要在下午去贡布雷,他已听说德·康布勒梅夫 人——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里待几天。他在自己的回忆中将这少妇 迷人的脸跟他已有很久没去的农村面貌联系在一起,这两者结合在一 起,对他有巨大的诱惑力,使他最终决定离开巴黎,去那里待几天。各 种偶然的机会,使我们跟某些人相遇,这些机会跟我们喜爱他们的时间 并不吻合,但在超越这时间之时,它们有可能在这时间开始前出现,并 在这时间结束前重现;有个人以后注定要成为我们所爱之人,此人在我 们生活中最初出现,我们事后回想起来会认为是一种预告和预兆。因 此,斯万常常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剧院遇到的奥黛特的形象,在第一次遇 到她的那天晚上,他并未想到以后会再次见到她,他现在想起德·圣欧 韦尔特夫人家的晚会,他在那个晚会上把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德·康 布勒梅夫人。我们生活中关心的事是数不胜数,因此并不罕见的是,在 同样的情况下,尚未出现的一种幸福的各个标杆,是在我们忧伤加重之 时打下。无疑,即使不是在德·圣欧韦尔特府,斯万也会发生这种事 情。如果那天晚上他是在别处,谁知道他是否会有别的幸福或别的忧 伤,而在事后,他又会认为这些幸福或忧伤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在 他看来是不可避免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他几乎要把他决定去参加德 ·圣欧韦尔特夫人举办的晚会这件事,看做是一种天意,因为他想要在 思想里欣赏生活中丰富的创造,却又无法长时间思考一个困难的问题, 犹如想要知道什么是最想得到的东西,他在那天晚上已经感到的痛苦和 已在萌芽状态却尚未想到的愉悦中间——这两者的平衡太难保持——, 看到了一种必然的联系。 他醒来一小时之后,在给理发师种种提示,使他那板刷头的头发不 致在火车车厢里被风吹得蓬乱,同时他再次想起自己做的梦;他又在自 己旁边看到,奥黛特苍白的脸色、过于消瘦的面颊、瘦长的脸和眼圈发 黑的眼睛,这一切——在他们连续不断地亲热相处的日子里,斯万对奥 黛特的爱情持久不变,但对他初次见到的她的形象却长期遗忘——他不 再注意,是从他们建立恋爱关系的初期开始,他刚才睡着之时,想必曾 在这个时期中寻找对她形象的确切印象。这种间歇的粗野,会不时在他 心中出现,只要他不再感到不幸,只要他的道德水准随之降低,这时, 他在内心中大声说道:“真想不到,我浪费了一生中多年的时光,我甚 至想去死,我有了最最热烈的爱情,却去爱一个我并不喜欢的女人,这女人不合我的口味!”
第三部 地方的名称:名称
我在失眠之夜常常想起的一间间卧室之中,贡布雷的那些卧室表面 粗糙呈粒状,带有花粉、食品味和虔诚气氛,跟贡布雷的卧室区别最大 的,无异是巴尔贝克海滨大旅馆的房间,那房间的墙上涂有丽波兰牌瓷漆,犹如碧波荡漾的泳池光滑的内壁,里面的空气纯净、蔚蓝,带有咸 味。巴伐利亚室内装潢商负责这座旅馆的装潢,对各个房间的装饰均不 相同,在我住过的房间里,三个墙面上都设有玻璃门矮书柜,因书柜所在的位置不同,并借助设计者未曾预料的一种效果,书柜里显出变幻莫 测的海景的某一部分,展现了浅色海景的条状装饰,只有一个个桃花心 木框才将其切断。因此,整个房间酷似在“现代式样”家具展览会上展示 的样品房,这些样品房装饰着据称能使居住者悦目的艺术作品,而艺术 作品的题材则根据住房所在地的特点决定。 而跟这真正的巴尔贝克区别最大的,莫过于我经常在暴风骤雨的日 子里想象出来的那个巴尔贝克,当时刮着狂风,弗朗索瓦丝领着我在香 榭丽舍大街走着,叫我不要太靠近墙壁,以免让瓦片掉在头上,并用呻吟般的声音谈起报上刊载的巨大灾难和海难。我当时最大的愿望,是目 睹海上的暴风骤雨,不是将其看做一种美景,而是看做大自然揭示真实 面貌的一种时刻;或者不如说,在我看来,美景只是据我所知并非为取 悦于我而人为地设置的景象,而是必然产生、无法改变的景象——景色 或伟大艺术之美就在于此。我感到好奇和渴望知道的,只是我认为比我 自己更加真实的东西,这东西在我看来有这样的优点,即能向我展示一 位伟大天才的些许思想,或是大自然的力量或魅力,这大自然自行展现 出来,没有人类的干预。我们母亲悦耳的声音,只是用留声机播放出 来,并不能减轻我们丧母之痛;同样,机械模仿的人工暴风雨,会像世 博会上的灯光喷泉[348]那样,使我兴味索然。我要暴风雨完全真实,也 希望海岸天然造就,而不是由市政府新建的堤坝。另外,大自然在我心 中唤起的种种情感,使我感到它同人类机械的创造物完全不同。大自然 带有的人工痕迹越少,就能给我热情奔放的心提供更多的空间。然而, 我早已记住巴尔贝克这个名称,这名称是勒格朗丹对我们提起,说那是 一片海滩,靠近“那些以众多海难闻名的不祥海岸,在海岸边上,一年 中有六个月笼罩着裹尸布般的薄雾,并有海浪击打[349]”。 “在那里,你脚下感到的,”他说道,“要比在菲尼斯泰尔省(现在 那里的旅馆虽然层见叠出,却未能改变最古老的大陆架)真切得多,你 在那里感到法国大陆、欧洲大陆和古老大陆的尽头。这是渔民的最后居 住地,这些渔民跟创世后生活着的所有渔民一样,要面对大海的迷雾和 黑夜的永恒王国。”有一天,在贡布雷时,我在斯万面前谈起这巴尔贝 克的海滩,以从他那里得知,这是否是观看最猛烈的暴风雨的最佳地 点,他对我回答说:“我觉得我熟悉巴尔贝克!巴尔贝克的教堂,是十 二世纪和十三世纪时建造,有一半还是罗马式的,也许是诺曼底地区哥 特式建筑最有趣的样品,而且十分奇特,酷似波斯艺术。”在此之前, 我感到这些地方仍像远古的大自然,即所有重大地质现象发生的时期 ——在人类有历史记载之前就有,犹如大西洋或大熊星座,还有那些捕 鱼的野人,在他们眼里如同在鲸鱼眼里一样,中世纪并未存在过——, 对我来说,这确实极其赏心悦目,那就是突然看到这些地方经历了古罗 马时期,进入一个个世纪之中,那就是得知哥特式三叶饰也曾在适当的 时候用做那些荒岩的肋条,就像那些生命力强的柔弱植物,在春天来临 时如繁星般布满两极的雪地。如果说哥特式艺术赋予的是这些地方和这 些人所缺乏的确切美感,那么,作为回报,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把确切 的美感赋予哥特式艺术。我竭力想象那些渔民如何生活,想象他们在中 世纪时胆怯而又意想不到地建立的社会关系,当时他们聚居在这地狱海 岸的一个地方,就在死亡悬崖的脚下;现在,哥特式艺术离开了城市, 在我看来却更有生命力,而在此以前,在我的想象中哥特式艺术总是在 城市里存在,我现在可以看到,它如何在特殊的情况下在荒岩上产生、 兴盛,使其成为一座精致的钟楼。我被领去观看巴尔贝克最著名的雕塑 的复制品——头发拳曲的塌鼻子使徒和门廊里的圣母,我高兴得仿佛停 止了呼吸,心想我将能在永不消散的带咸味的雾气中看到他们的浮雕 像。于是,在二月份下暴风雨的温暖夜晚,风在我心中刮着,把去巴尔 贝克旅游的计划,吹得像我房间里的壁炉一样,拼命颤动——,使我既 想去观看哥特式建筑,又想去领略海上的暴风骤雨。 我恨不得第二天就乘上一点二十二分这班生性宽厚的漂亮火车,我 只要看到这班火车的开车时间,心就会怦怦直跳,不管是在铁路公司的 布告牌上看到,还是在环程旅游的广告上看到:我感到这开车时间在下 午的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个美妙的切口,做了个神秘的标志,从这个地 方开始,那些小时偏离了方向,却仍使你度过晚上和第二天早晨的时 间,但不是在巴黎,而是在火车经过的那些城市中的一座,至于哪座城 市,我们可以从中选择,因为火车停靠巴约、库汤斯、维特雷、凯斯唐 贝尔、蓬托松、巴尔贝克、拉尼翁、朗巴尔、贝诺代、蓬阿旺、坎佩莱 [350],并壮丽地前进,负载着众多地名向我提供,我却不知道自己会偏 爱其中哪个,因为我无法牺牲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过,我即使不能等 到这班火车,但只要父母同意,我就可以急忙穿好衣服,在当天晚上动 身,等第二天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天蒙蒙亮时,我已到达巴尔贝克,为避 开翻腾的浪花,我就躲进波斯式教堂。但是,复活节假期临近,我父母 答应让我去意大利北部度假,而我却梦想着暴风骤雨,心里充满这种梦 想,只想看到波涛从各处涌来,越涌越高,冲到最为荒凉的海岸,冲到 悬崖般峻峭、粗糙的教堂近旁,这些教堂的塔楼里,会听到海鸟鸣叫, 现在,这梦想突然被消除,失去了全部魅力,被排除在外,因为这梦想 同另一个梦想对立,并且只会将其削弱,我心中取代这梦想的,是春天 的梦想,最为绚丽多彩,这不是依然寒霜刺骨的贡布雷的春天,这春天 已在菲耶索莱[351]的田野上布满百合花和银莲花,使佛罗伦萨因金色的 背景而光彩夺目,这背景如同出自安吉利科[352]的绘画。从此之后,我 觉得惟有光线、香味和色彩才有价值;原因是图像的交替出现使我心中 的愿望完全改变——而且变得十分突然,就像音乐中有时的突变——, 也完全改变了我感觉的方式。后来,只要天气变化,我心中就会产生这 种变化,而无须等待一个季节的回归。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在一个 季节中,我们会看到另一个季节的一天因迷路而来到我们跟前,使我们 生活在这另一个季节之中,我们立即想起和渴望其特有的乐趣,并中断 我们正在做的梦,同时将这季节提前或推迟,把另一章中掉下的这一页 插入幸福的日历之中。但在不久之后,如同那些自然现象——我们的舒 适和健康只能偶然从中获得些许好处,直到有一天,科学将其控制,并 能随心所欲地把它们制造出来,使它们不受偶然因素的制约,我们能用 自己的双手让它们出现——,大西洋和意大利的这些梦想的产生,不再 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的变化。我要让梦想重现,只须说出巴尔贝克、 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名称,这些名称表示的地方使我产生的欲望,最终 在这些地名里积累起来。即使在春天,只要在一本书里看到巴尔贝克的 名称,我心里就会产生去观看暴风雨和诺曼底的哥特式建筑的欲望;即 使在暴风雨的日子里,佛罗伦萨或威尼斯的名称也会使我产生欲望,想 去观看阳光、百合花、督治府和百花圣母大教堂[353]。 但是,这些名称永远吸收这些城市在我心中的形象,只是在形象经 过改变之后,并使它们在我脑中重现,符合其自身的规律;因此,这些 名称使这些城市的形象变得更美,但也使其跟诺曼底或托斯卡纳的这些 城市的实际面貌更加不同,并在随意增加我想象中快乐的同时,使我将 来在旅游时感到更大的失望。这些名称使我对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感到更 加振奋,把它们变得更加独特,因此就更加真实。当时,我在想象之 中,并不把这些城市、景色和历史建筑看做从同一材料的不同部位切割 下来、看上去悦目的绘画,而是把它们中的每一幅都看做跟其它画有本 质不同的陌生之物,我的心灵对其渴望,并觉得了解它的裨益。它们由 名称表示,就更为独特,这名称为它们独有,就像人名那样。词汇向我 们展现事物的小型形象,这形象清楚、实用,犹如小学墙上挂的词汇图 片,给孩子们以实例,说明什么是工作台、鸟和蚁巢,把事物画得跟实 物一模一样。但是,名称展现的人——和城市,即我们通常认为跟人一 样有个性、独一无二的城市——的形象模糊不清,这形象来自名称及其 响亮或低沉的发音,而形象被涂上的相同颜色,如同一幅广告,全蓝或 全红,广告因印刷条件限制或设计师心血来潮,不仅天空和大海用同样 颜色,连船只、教堂和行人也用同样颜色。自从我读了《帕尔马修道 院》[354]之后,帕尔马是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它的名称在我看来结 实、光滑,呈淡紫色,而且温馨,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受到接待的帕 尔马某幢房屋,我就会因此而愉快地想到,我将要住的屋子光滑、结 实,呈淡紫色,而且温馨,跟意大利任何一座城市的房屋均无共同之 处,因为我把它想象出来,只是根据帕尔马这个名称密不透风的浓重音 节,以及我让它吸收的司汤达式的温馨和紫罗兰的光泽。而我想到佛罗 伦萨之时,会把它想象成奇香扑鼻、形似花冠的城市,因为它被称为百 合花之城,其大教堂则是百花圣母大教堂。至于巴尔贝克,则属于一种 名称,这种名称犹如仍保留陶土颜色的诺曼底古老陶器,上面还展现出 某种已废除的习俗、某种封建制度的权利、地方的一种古老状态以及古 老的发音方法,这种发音方法形成的各种古怪音节,我肯定能在我到达 时给我端上牛奶咖啡的客栈老板口中听到,这老板会带我去观看教堂前 面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则会把他塑造成中世纪那种模样,即喜欢争论、 一本正经,犹如韵文故事中的人物。 如果我健康状况逐渐好转,我父母又允许的话,即使不让我去巴尔 贝克住一段时间,至少要让我去了解一下诺曼底或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 色,允许我乘一次一点二十二分的那班火车,我在想象之中曾无数次登 上这列火车,并想在最美的几座城市下车;但我无法对它们进行比较, 它们就像一个个别具个性的人物,不能相互替换,我也无法从中做出选 择,例如巴约,因其典雅的淡红花边而显得如此之高,它的顶点被它最 后一个音节的古老黄金照得闪闪发亮;维特雷(Vitré)中的闭音符在古 老的玻璃窗里镶上菱形黑木条;悦耳的朗巴尔是一片白色,却包含着从 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调;库汤斯像一座诺曼底大教堂,它末尾的二 合元音[355]沉浊而又发黄,给教堂饰以黄油塔楼;拉尼翁,在寂静的村 庄响起被苍蝇追逐的旅行马车的声响;凯斯唐贝尔和蓬托松幼稚可笑, 它们位于河畔,富有诗意,大路上鸟儿的白羽、黄喙到处可见;贝诺代 这个名称,如同刚系泊的小舟,仿佛要被河水冲到水藻中间,而蓬阿 旺,犹如轻便女帽的帽翼飞起,呈白色和粉红色,颤动着映照在运河发 绿的水面上;坎佩莱自中世纪以来就被几条小溪紧紧拴住,因溪流而发 出淙淙之声,并展现珍珠般灰色画面,如同阳光透过布满蜘蛛网的玻璃 窗,现出一个个银灰色圆点构成的画面。 这些形象之所以虚假,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它们必然已被大 量简化;也许我想象我所向往的东西,而我的感官却并未完全感知,即 使感知了现在也没有感到乐趣,我把这东西关在名称中的藏匿之处;也 许是因为我在这藏匿处储存了许多梦想,这些名称现在同化了我的欲 望;但是,这些名称的容量不是很大;我最多只能在其中置入城市的两 三个主要“佳景”,而这两三个佳景则直接并列其中;巴尔贝克这个名 称,就像能在海水浴场买到的那种蘸水钢笔笔杆上的放大镜,我在其中 可以看到一座波斯式教堂周围掀起的波涛。对这些形象的简化,也许是 它们对我产生影响的原因之一。有一年,根据我父亲的决定,我们复活 节将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度假,由于在佛罗伦萨这个名称中已无处可放 通常构成城市的那些成分,我只好用春天的某些香味,从我所认为的乔 托的主要才能中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由于在一个名称中置入的时 间不能大大超过空间,因此,犹如乔托的某些画,展现同一人物在两个 不同时刻的行为,在一幅画中此人躺在床上,在另一幅画中此人准备骑 到马上,同样,佛罗伦萨这个名称最多分隔成两个格。在一格中,我在 一个建筑顶盖下观赏一幅壁画,壁画的一部分覆盖着晨曦的光幕,斜射 的光幕满是灰尘,逐渐扩展;在另一格中(因为我在想到这些名称时, 不是把它们设想成无法实现的理想,而是设想成我会投身其中的真实环 境,我封闭其中的尚未经历的生活,即完整无缺的纯洁生活,使最具体 的乐趣和最简单的场景具有原始人艺术作品的魅力),我为了能更早吃 到等着我去吃的午餐,即能吃到有水果和勤地葡萄酒的午餐,就迅速走 过Ponte Vecchio(老桥)[356],桥上摆满黄水仙、水仙花和银莲花。这 就是我看到的东西(虽说我在巴黎),而不是我周围的东西。即使单从 现实的观点来看,我们向往的地方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所占的位置,要比 我们真正所在的地方多得多。如果我当时更加注意我说“去佛罗伦萨、 帕尔马、比萨、威尼斯”这个话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也许会知道,我 看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跟我知道的事物不同的美妙东西,这东西犹 如一直生活在冬天黄昏时分的人们所见到的陌生奇景:春天的早晨。这 些固定不变、总是相同的虚幻图像,充满了我的日日夜夜,使我这一时 期的生活有别于以前那些时期的生活(但如果一个观察者只看到事物的 外部,即等于一无所见,那么,他就可能把那些时期跟这一时期混为一 谈),这犹如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的动机产生一种新意,如果 你只读歌剧剧本,就无法看出这种新意,而如果你只是在剧院外面看着 时间一刻钟一刻钟地流逝,那就更加无法看出。另外,即使单从数量上 来看,我们生活中一天天的日子也并非等量。要度过一天天日子,像我 以前那样有点神经过敏的人们,跟汽车一样具有各挡不同的“速度”。有 些日子宛如高低不平、难以行走的路面,要耗费无数时间才能上去,有 些日子则像下坡路,可以唱着小调快速下去。在这个月里——在这段时 间里,我像百唱不厌地咏唱一旋律那样,反复设想佛罗伦萨、威尼斯和 比萨的形象,这些形象在我心中产生的欲望,有着很大的特殊性,如同 爱情一样,即对某一人的爱情——我一直认为这些形象符合一种不受我 意志左右的现实,并使我产生一种十分美妙的希望,就像一早期基督徒 在进天堂前抱有的希望。因此,我并不理会这种矛盾,即想用感觉器官 来观看和触摸靠遐想编织、无法被这些器官感知的东西——这东西跟它 们了解的事物有很大区别,因此其诱惑力更大——,这东西使我想起这 些形象的现实性,并最能激起我的欲望,因为这如同我的欲望能得到满 足的承诺。虽说我有强烈的欲望,要满足艺术上的享受,但要维持这种 欲望,导游手册的作用比美学书籍更大,而比导游手册更胜一筹的,则 是火车时刻表。我感到激动是想起这样的事:这佛罗伦萨在我想象中近 在咫尺,却无法到达,如果我想象中我去该市的道路无法通行,我可以 走“陆路”,绕个弯到达那里。当然,我把我即将看到的事物想得如此重 要,反复想到威尼斯有“乔尔乔涅画派、提香故居、中世纪住宅建筑最 完美的博物馆” [357],就感到高兴。但我感到更为高兴,则是在出去购物 之时,我因天气关系走得很快,因为早春来了几天之后又转为寒冬(在 圣周时贡布雷通常都是如此)——看到条条大道两边的一棵棵栗树,沉 浸在如水般潮湿的寒气之中,却已身着盛装,如同准时到达的客人,并 未感到气馁,仍开始在受冷挨冻的树上,使不可抗拒地长出的片片绿 叶,构成圆形的整体,并对其精心修饰,这肃杀的寒气使绿叶的生长变 得缓慢,却无法使其完全停止——,我心里在想,佛罗伦萨的老桥上已 摆着许多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阳光已把威尼斯大运河里的水染成深 蓝和高雅的碧绿,这河水要是流到提香的绘画下面,真可以其丰富的色 彩跟这些绘画媲美。我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喜悦之情,因为我父亲一面在 看气压计,并惋惜天气寒冷,一面开始比较哪几班火车最为合适,而我 也已心领神会,知道在午饭后进入那炭黑色实验室,进入那能使周围的 一切改观的魔室,第二天醒来时就到达“碧玉砌墙、绿宝石铺地的”大理 石黄金之城[358]。这样,它和百合花之城就不仅仅是我任意置于自己想 象之中的虚构图像,这些图像存在于离巴黎一段路程之外的地方,要看 到它们必须经过这段路程,它们存在于地球上某个确定的位置,而不是 在其它任何位置,总之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在我看来更为确实,因为我 父亲说:“总之,你们可以从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九日待在威尼斯,在复 活节的早上到达佛罗伦萨。”这样,他就使这两个城市不仅脱离抽象的 空间,而且脱离想象的时间,在这想象的时间中,我们一次安排的不仅 仅是一次旅行,而且还有其它旅行,这些旅行同时安排,安排时并未过 于激动,因为它们只是可能而已——这种时间可以重新制造出来,你在 一座城市度过这时间,还可以在另一座城市将其度过——,他还为在两 座城市的逗留确定了日子,这些日子是在这段时间所做之事的真实性的 证明,因为这些日子独一无二,会在使用后耗尽,不会再次出现,你在 那里度过这些日子之后,就不能在这里将其度过;我感到,下星期一, 洗衣女工将把我用墨水弄脏的白背心洗净后送来,在下个星期,这两个 王牌城市,在走出它们尚未存在其中的理想时间之后,将要接近这即将 来临的星期以便被吸收其中,而我要用最激动人心的几何画法,把这两 座城市的所有圆屋顶和塔楼,画在我生活的平面图上。但是,我尚在路 途之中,朝着喜悦的顶点前进;我终于到达这顶点(这时我才顿悟,知 道下周复活节前夕在一条条被乔尔乔涅的壁画染红、发出汨汨声的威尼 斯街上[359]散步的人们,并不像我不顾别人再三提醒而依然想象的那 样,“举止庄重,如大海般可畏,身穿青铜色反光的盔甲,外罩带波状 褶皱的血红色披风” [360],而可能是我这个小人物,在别人借给我的一张 圣马可大教堂的大照片上,摄影师把我拍成头戴圆顶礼帽、站在门廊前 面),这时我听到我父亲对我说:“在大运河,天气想必还冷,你还是 把你冬天穿的大衣和厚上衣放到旅行箱里。”听到这话,我感到欣喜若 狂;我在此之前一直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却真的成为现实,我 感到自己进入这些“酷似印度洋一暗礁的紫水晶岩” [361]中;我用高超的 动作和异乎寻常的力气,像剥去无用的甲壳那样,排除卧室里在我周围 的空气,用等量的威尼斯空气取而代之,这海边的空气无法描述,十分 特殊,犹如梦幻中的空气,被我的想象囚禁在威尼斯的名称之中,我这 时感到自己的灵魂神奇地脱离肉体;随之而来的是想要呕吐的模糊感 觉,有这种感觉,一般是在喉咙剧痛之时,家人只好让我卧床休息,因 为我高烧不退,医生说,不仅现在不能让我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而且 等我痊愈后,至少在一年内不能让我外出旅行,也不能使我情绪激动。 “唉!当时家里也绝对禁止,不准我去剧院看贝尔玛演戏;这位卓 越的艺术家,贝戈特认为她有天才,我要是能去看戏,也许可以了解到 十分重要和美妙的事情,这对我没有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不能去巴尔 贝克,会是一种补偿。家人只能每天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而且在一个 人的监护之下,不会让我玩得太累,此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她在我姑妈 莱奥妮去世之后,到我们家来帮佣。去香榭丽舍大街,我感到无法忍 受。如果贝戈特在他的一本书里对这条大街做了描写,我也许愿意去了 解它,就像所有那些事物,我在想象中事先有了它们的“复制品”。我的 想象使它们暖和起来,具有生命力,并赋予它们个性,而我则愿意在现 实中找到它们:但在这大街边上的公园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跟我的梦幻 联系起来。 有一天,我在我们常去的那些木马旁边感到无聊,弗朗索瓦丝就带 我去别处游玩——是在那些麦芽糖女商贩距离相等的一座座小堡垒所构 成的边境线之外——,是去那些邻近而又陌生的地区,那里都是陌生的 脸,那里有山羊拉的车经过;然后,她回到她那张背靠月桂树丛的椅子 去拿衣物;我一面等她回来,一面在大草坪上走来走去,草坪上的草稀 疏、低矮,被太阳晒得发黄,草坪边上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一座雕像, 这时,小径上有个小女孩,正在穿外套,同时把球拍放入套中,并对一 个在喷泉的承水盘前打羽毛球的头发棕黄的小姑娘用急促的口气叫 道:“再见,吉尔贝特,我回去了,你别忘记,今天晚上吃过晚饭,我 们去你家。”吉尔贝特这个名字,在我身边回响,使我回想起叫这个名 字的姑娘的存在,这名字不仅仅提到一个不在场的姑娘,而且是在对她 叫唤;这名字就这样在我身边一掠而过,可以说是在产生作用,其威力 因抛物线接近目标而逐渐增大;——我感到,这名字负载着一个人对叫 这个名字的姑娘的了解和概念,此人并不是我,而是叫唤这姑娘的女 友,这名字所负载的,还有这女友在叫唤时所见到或至少保存在记忆中 的一切,即她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亲密无间,以及她们互访的情景,所有 这些未知的事情,我还无法做到并因此而感到痛苦,但对这幸福的姑娘 来说却了如指掌、唾手可得,她使我触及这些事情,但我无法深入其 中,她一声叫喊将其抛入空中;——这名字已准确触及斯万小姐生活中 无法见到的几个部分,使其香味飘溢在空气之中,例如即将来到的夜 晚,晚饭后在她家里的聚会;——它是一群孩子和女仆中间的天上过 客,是一小朵云,色彩高雅,如同普桑[362]画上那朵鼓鼓的云,飘浮在 美丽花园上空,清楚地显现出众神生活的一个幻象,犹如歌剧中一朵 云,上面全是马匹和战车;——最后,在这片稀稀拉拉的草地上,这地 方既是一块干枯的草地,又是头发棕黄的姑娘打羽毛球度过下午一个时 刻的地方(这姑娘不断打球、接球,一个帽上插蓝色羽饰的女教师叫唤 了她),这名字投出一条美妙的细带,颜色如天芥菜花,如光泽般不可 捉摸,如地毯般覆盖其上,我不厌其烦地行走在这样的地毯上,脚步缓 慢,恋恋不舍,如同在亵渎圣物,而弗朗索瓦丝则对我叫道:“喂,把 外套上的纽扣扣好,我们要走了。”这时我第一次生气地发现,她言语 粗俗,唉!她帽子上没有蓝色羽饰。 她是否会再来香榭丽舍大街?第二天她没来,但其后几天我在那里 见到了她;我老是在她跟女友们玩耍的那个地方周围转来转去,有一 次,她们在玩捉人游戏时缺个人,她就叫人来问我,是否愿意跟她们一 起玩,从此之后,只要她去那里,我就跟她一起玩。但并非天天如此; 她有时不能去,因为有课,要上教理课,下午要吃点心,她的生活跟我 的生活隔离开来,有两次,她的生活浓缩在吉尔贝特这个名字之中,我 感到这生活在我身边经过,使我十分痛苦,一次是在贡布雷的斜坡上, 一次是在香榭丽舍大街旁边公园里的草坪上。在那些日子,她第二天不 来就预先告诉大家;如果是要上课,她就说:“真讨厌,我明天不能来 了;你们就自己玩吧。”说时愁眉苦脸,使我感到些许安慰;但她应邀 下午去看演出,而我又不知道,我问她是否会来玩,她就对我回答 说:“我想是不会!我想妈妈要让我去我女友家玩。”在那些日子,我至 少知道我不能见到她,而在其它几次,她母亲突然把她带走,让她一起 去购物,到第二天她就说:“啊!是的,我跟妈妈一起出去了”,仿佛这 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不会使某个人感到极其痛苦。还有些日子天气不 好,她的女教师怕她淋到雨,不愿意带她去香榭丽舍大街。 因此,如果天气难以捉摸,我就从早上起不断观察天空,对所有的 征兆都仔细考虑。如果我看到对面的女士在窗边戴上帽子,我心里就 想:“这位女士要出去了;就是说,这天气可以出去:吉尔贝特为什么 不像这位女士一样做呢?”但这时天色变暗,我母亲说天色还会明朗, 只要有一点阳光就行,但下雨的可能性更大;如果下雨,去香榭丽舍大 街又有何用?因此,从吃午饭时起,我焦虑不安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 开过难以预料的多云天空。天空仍然阴暗。窗前的阳台上呈灰色。突 然,在阳台阴郁的石头上,我虽然并未看到色彩变得明朗,但我感到一 条脉动光线仿佛在作努力,使色彩更加明亮,这光线在犹豫不决之中, 想把自己的亮光释放出来。过一会儿,阳台呈淡淡的白色,如清晨水面 般反射光线,铁栏杆的无数反光落到阳台之上。微风将反光吹走,石头 又变得阴暗,但反光如同驯服的动物,再次返回;石头在你难以觉察的 情况下又开始变白,这变白的持续渐强犹如音乐中的渐强,在一个序曲 的末尾,把唯一一个音符带到极强,是让它迅速经过所有中间音级,我 看到这石头变成晴天般始终固定不变的金黄色,在这金黄色上,栏杆的 影子呈黑色,犹如形状变幻莫测的植物,细小的轮廓都勾勒得一清二 楚,仿佛在揭示艺术家的匠心独具和心满意足,这阴暗、和谐的整体富 有立体感,又显得十分柔美,因此在实际上,这些酷似枝叶的宽大阴 影,落在这湖面般的阳光之上,仿佛知道自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这瞬间出现的常春藤,这转瞬即逝的攀缘植物!在许多人看来,它 在攀缘墙壁或装饰窗户的植物之中,最平淡无奇、不堪入目;但在我们 看来,从它在我们阳台上出现的那天起,它比任何植物都要珍贵,因为 它仿佛是吉尔贝特的影子,而吉尔贝特也许已在香榭丽舍大街,我一到 那里,她立即会对我说:“我们马上来玩捉人游戏,您在我这个队”;这 植物脆弱,会被风吹走,跟它有关的不是季节,而是钟点;它许诺的是 即时的幸福,就是当天拒绝给予或付诸实施的幸福,因此是最大的即时 幸福,即爱情的幸福;它在石头上比苔藓还要柔软、温热;它富有生命 力,只要一道阳光就能生出,并开出快乐之花,即使是在隆冬。 这样一直持续到其它植物均已凋零之日,到那些日子,老树树干的 漂亮树皮也被白雪遮盖,而在不再下雪但天气依然阴沉、无法指望吉尔 贝特出来之时,我突然设法让我母亲说出:“瞧,天晴了,你们也许可 以去香榭丽舍大街走走。”阳台仿佛披上雪的外套,重现的太阳在上面 编织金线,并用黑影绣花。在那些日子,我们在那里找不到一个人,或 者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她准备离开,并肯定地对我说,吉尔贝特不会来 了。一把把椅子上,平时坐着一帮威严而又怕冷的女教师,这时却空无 一人。只有在草坪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不管天气 好坏都来,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即漂亮的深色服装,为认识这位女 士,我当时愿意奉献出我未来生活中所有巨大的利益,只要我能跟她进 行这种交换。原因是吉尔贝特每天都去跟她打招呼;她则向吉尔贝特询 问“她亲爱的母亲”的情况;我感到,如果我认识这位女士,我在吉尔贝 特眼里就会判若两人,因为我认识她父母的朋友。她的孙儿孙女在远处 玩耍,她则一直在看《辩论报》,把这报称为“我的老辩论报”,她在谈 到警察或出租椅子的女人时,都要学着贵族的腔调说:“我那当警察的 老朋友”,“出租椅子的女人是我的老朋友”。 弗朗索瓦丝冷得不能待着不动,我们就一直走到协和桥,去看结冰 的塞纳河,大家在走近河时都不害怕,连孩子也是如此,这河如同一条 搁浅的巨大鲸鱼,毫无抵抗能力,可以任人宰杀。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 大街;我在那些不动的木马和雪白的草坪之间痛苦得无精打采,一条条 小径上的雪已被扫除,形成黑色的网,把草坪围住,而草坪上的雕像, 手上多了一条冰凌,仿佛在解释为何要把手中的水甩出。那位老太太已 把《辩论报》折叠好,向在她身边走过的一个保姆询问几点钟了,并在 道谢时对保姆说:“您真好!”然后,她请养路工人把她的孙儿孙女叫回 来,说她冷了,并补充道:“您能帮这个忙,太好了。您知道,我真不 好意思!”突然,天裂了开来:在布袋木偶戏剧场和马戏场之间,在变 得漂亮的地平线上,在微微开启的天空上,我看到神奇的征兆,那就是 小姐的蓝色羽饰。这时,吉尔贝特已拼命朝我这边跑来,脸色通红,头 戴方顶皮帽,因天冷、迟来和想要玩耍而显得生气勃勃;她快要跑到我 面前时,在冰上滑了一下,也许是为了更好地保持平衡,也许是因为她 觉得这样姿势优美,或者是想装出溜冰时的样子,她微笑着往前跑时伸 出双臂,仿佛要把我抱在怀里。“好!好!这很好,如果我不是另一个 时代的人,不是旧制度[363]时代的人,我会像您那样说,这真棒,真有 种。”老太太大声说出这些话,是以沉默寡言的香榭丽舍大街的名义, 以感谢吉尔贝特不畏严寒来到那里。“您像我一样,仍然忠于我们的老 香榭丽舍大街;咱们俩都无所畏惧。我要对您说,我喜欢这条大街,即 使在这样的天气。这雪,您别见笑,使我想起白鼬!”说完,老太太笑 了起来。 那些日子的第一天——雪是可以使我无法见到吉尔贝特的那种力量 的形象,它赋予那些日子的,是分手的一天的忧愁,甚至是动身的一天 的面貌,因为这一天改变了我们单独见面的惯常地点的面貌,并使我们 几乎无法使用这一地点,这地点现已改变,并被盖上罩布——这一天却 使我的爱情有了进展,因为它如同它首次跟我分享的忧伤。当时,我们 那帮里来的只有我们二人,我这样单独跟她待在一起,不仅是我跟她关 系亲密的开始,而且在她这方面也是如此——在这样的天气,她来仿佛 只是为了见我——,这使我十分感动,就像那几天她应邀参加下午聚 会,但其中有一天她谢绝了邀请,为的是到香榭丽舍大街来见我;我更 加相信我们友谊的生命力和未来,周围的事物处于麻木、孤独和衰败的 状态,我们的友谊却依然生气勃勃;她把一个个雪球塞到我的脖子里 面,我怀着柔情微笑着,因为我感到这既是她对我喜爱的表示,并在这 因冬季而变得焕然一新的地方把我当做旅伴,又是她在逆境中对我保持 的一种忠诚。不久之后,她那些女友,如同一只只犹豫不决的麻雀,都 来到这雪地之上,在白雪上播下一个个黑点。我们开始做游戏,由于这 天在悲伤中开始,将在欢乐中结束,由于我在玩捉人游戏之前,走到说 话口气急促的女友身旁,我在第一天曾听到她叫喊吉尔贝特的名字,这 时她对我说:“不,不,大家都知道,您喜欢参加吉尔贝特那队,另 外,您看,她在跟您做手势呢。”她确实在叫我,让我去白雪覆盖的草 坪,参加她那队,只见阳光射在那队的营地上,发出粉红色的反光,犹 如古代磨损的金锦,使这营地变成金锦营[364]。 这一天,我曾对其忧虑重重,结果却恰恰相反,是我不太难受的一 天,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 那时,我心里只想能天天见到吉尔贝特(有一天,我外婆没有在吃 晚饭时回来,我心里立刻想到,如果她被车压死,我在一段时间里就不 能去香榭丽舍大街;你在恋爱时,就不会再去爱其他任何人),我待在 她身边的这些时刻,我在前一天就焦急地等待它们来临,我曾为等待这 些时刻而胆战心惊,我为了它们可以牺牲其它一切,但它们并非是幸福 时刻;这点我一清二楚,因为在一生之中,我只有在这些时刻,才细心 而又热情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但这样注意,却未能在其中发现一个欢 乐的原子。 在离开吉尔贝特的每时每刻,我都有见到她的需要,因为我不断想 象她的形象,以致最终无法将其想象出来,而且不能确切地知道谁是我 恋爱的对象。其次,她也从未对我说过她爱我。相反,她常常认为,她 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几位男友,认为我是个好伙伴,她喜欢跟我一 起玩,虽说我过于心不在焉,在游戏中投入不够;最后,她常常明显地 对我冷淡,这种冷淡会动摇我的信念,即相信我在她看来跟其他人都不 相同,条件是这信念源于吉尔贝特已爱上我的设想,而并非像事实上那 样,源于我对她的爱情,这就使这信念变得不可动摇,因为这样它就取 决于我因内心的需要而不得不想念吉尔贝特的方式。但是,我对她怀有 的情感,我还没有向她表述。当然,我在我每本练习簿的每一页上,都 反复写上她的名字和地址,但我看到,我写了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行,她 却并未因此而想念我,这些字行使她在我周围占据这么多显眼的位置, 她却并没有更多地介入我的生活,我因此感到灰心丧气,因为这些字行 对我谈论的不是吉尔贝特——她不会看到这些字行——,而是我自己的 欲望,它们仿佛向我表明,我的欲望纯属个人,是一种不现实的、乏味 的和贫瘠的东西。最迫切的事是要使我和吉尔贝特见面,是要使我们能 够互相吐露爱情,而在此之前,我们的爱情可以说尚未开始。也许,我 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她的种种理由,在一个成熟的男人看来并非如此 充分。后来,当我们在乐趣的创造上已能做到得心应手之时,我们有时 就满足于一种乐趣,即我们要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当时想念吉尔贝特 那样,却又不急于去了解这种形象是否符合实际,同时也满足于爱这个 女人的乐趣,却不需要确信她爱我们;或者我们不要一种乐趣,即向她 承认我们喜欢她的乐趣,目的是使她更加喜欢我们,这是在仿效日本园 林工人,他们为把一朵花培育得更加好看,不惜牺牲好几朵别的花卉。 但在我爱恋吉尔贝特的时候,我仍然认为爱情真的存在于我们自身之 外;认为只要爱情能让我们排除一切障碍,它就会把它的幸福奉献给我 们,奉献时按照我们丝毫无法改变的一种次序;我当时感到,如果我主 动用假装冷淡来取代吐露爱情的乐趣,我不仅不会失去我最想得到的一 种快乐,而且还能随心所欲地给自己造就一种没有价值的虚假爱情,这 种爱情与真实无关,我会拒绝沿着它那早已存在的神秘道路前进。 但是,我来到香榭丽舍大街——我首先可以核对我的爱情,使它因 为有生命的原因,即并不取决于我的原因,而做出必要的修改——,看 到吉尔贝特,我要见到她,是为了在脑中展现我疲劳的记忆无法想起的 吉尔贝特·斯万的形象,我昨天曾跟她一起玩耍,我刚因一种盲目的本 能跟她打了招呼并把她认了出来,这种本能使我们在走路时先把一只脚 前移,然后再移动另一只脚,却并未进行思考,我一看到吉尔贝特,就 立刻觉得她和我梦中的小姑娘是两个不同的人。例如,我从前一天起记 住的是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丰满、光亮的面颊,但现在,吉尔贝 特的脸执意要呈现在我眼前的,恰恰是我在此前未曾想起的某个特征, 即一个又长又尖的鼻子,跟面部的其它特征在瞬间融为一体,成为一种 在博物学中可以确定一个物种的重要特征,现在把她确定为尖鼻型小姑 娘。我正准备利用这期待的时刻,对我来之前已想象好、但现在却再也 想不起来的吉尔贝特的形象进行校正,这样,我在独自一人的漫长时间 里,就能肯定我想起的确实是她,就能肯定我像撰写一部著作那样越积 越多的正是我对她的爱情,这时她把一个球递给了我;犹如一个唯心主 义哲学家,其肉体肯定了外部世界的存在,但他的智力却不相信外部世 界的实在性,同一个我在我尚未把她辨认出之前就叫我跟她打招呼,现 在却急着要我接住她递给我的球(仿佛她是我来跟她玩耍的同伴,而不 是我来跟她相会的姐妹),要我出于礼貌,在她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 里,对她说出千百句毫无意义的客气话,并因此不准我保持沉默——我 要是沉默,就能最终重现这丢失后急于找到的形象——,或不准我对她 说出能使我们的爱情有决定性进展的话,这种进展,我每次都只好指望 在第二天下午出现。但我们的爱情还是有所进展。有一天,我们跟吉尔 贝特一起走到对我们特别热情的那个女商贩的木棚前面——因为斯万先 生叫仆人在她那里买香料蜜糖面包,出于健康原因,这种面包他吃得很 多,因为他身患种族遗传性湿症和先知的便秘[365]——吉尔贝特笑着把 两个小男孩指给我看,他们酷似儿童读物里的小色彩画家和小博物学 家。其中一个不要红的麦芽糖,而要紫的,另一个含着眼泪,不要女仆 想给他买的一只李子,因为他最后用激动的声音说:“我要另一只李 子,因为它里面有条虫!”我用两个苏买了两个弹子。我用赞赏的目光 看着两只玛瑙球,只见它们闪闪发光,被囚禁在一个孤单的木钵里,我 觉得它们十分珍贵,一是因为它们活像微笑着的金发姑娘,二是因为它 们每个值五十生丁。吉尔贝特从家里拿到的钱要比我多得多,问我觉得 哪个球最漂亮。这两个球既透明又朦胧,如同生活一般。我不希望她放 弃其中任何一个。我希望她把两个球都买下来,把它们都解救出来。不 过,我还是向她指了指颜色跟她眼睛相同的那只。吉尔贝特拿起那只 球,看了看它那金色的辐条,把它摸了一下,付了钱把它赎出,但立刻 把这囚徒交给了我,并对我说:“拿着,它现在属于您了,我把它送给 您,给您留作纪念。” 另一次,由于我一直想看贝尔玛在一个古典剧目中的表演,我就问 吉尔贝特,是否有贝戈特谈论拉辛的小册子,因为这书已经脱销。她请 我把小册子确切的书名告诉她,当天晚上,我就给她发了份小巧玲珑的 电报,在封套上写下吉尔贝特·斯万,即我在一本本练习簿上写过无数 次的姓名。第二天,她给我带来了她让人找到的那本小册子,包好的书 用淡紫色缎带系扎好,并用白蜡印封。“您看,这就是您问我要的 书。”她对我说道,并从手笼里取出我发给她的电报。但是,在这封用 气压传送的电报的地址中——这电报在昨天还微不足道,只是我写过的 一张蓝纸片,这张蓝纸片在由电报投递员交给吉尔贝特的门房,然后由 一个仆人送到她房间里之后,变成了无价之宝,即她在那天收到的那些 蓝纸片中的一张——,我很难看清我写的一行行孤零零的无用字迹,邮 局在这些字迹上盖有一个个圆形邮戳,一个邮递员则用铅笔在上面写了 字,这些实际完成的邮递标志,是外部世界的印记,是象征生活的紫腰 带,这时首次来赞同、维持和提升我的梦想。 还有一天,她对我说:“您要知道,您可以叫我吉尔贝特,不管怎 样,我还是用您的教名来称呼您。不能叫您的名字,实在太不方 便。”但她在一段时间里仍用“您”来称呼我,当我对她指出时,她莞尔 一笑,并造了个句子,这种句子在学外语语法时只有一种用处,那就是 让我们使用一个生词,她在这个句子的结尾用了我的小名。我后来想起 我在当时的感觉,觉得有过这样的印象,仿佛我在片刻中被她衔在嘴 里,一丝不挂,不再具有任何社会身份,她的其他同伴有这种身份,在 她说出我的姓时,我父母也有这种身份,而她的嘴唇——她在竭力强调 她说的词语时,有点像她的父亲——仿佛剥夺了我的这种身份,仿佛脱 去我的衣服,就像去皮的水果,你只能吃其果肉,而她的目光,跟她的 言语一样,在亲热方面同上新的台阶,射到我身上也更为直接,并为表 明对我的诚意、喜欢乃至感激,就同时报以莞尔一笑。 然而,此时此刻,我未能看出这些新乐趣的价值。这些乐趣并非由 我爱恋着的小姑娘赋予正爱着她的我,而是由另一个小姑娘即跟我一起 玩耍的小姑娘赋予另一个我,这个我对真正的吉尔贝特没有记忆,也不 具备必不可少的情感,而只有这样的情感才能知道幸福的价值,因为只 有这样的情感才希望得到幸福。即使在回家之后,我也没有品尝出这些 乐趣的滋味,因为我每天都必须指望能在第二天确切、平静、幸福地观 赏吉尔贝特,指望她最终对我表露爱情,同时向我解释,她出于何种原 因才把自己的爱情隐瞒至今,正是这种必要性,才使我不得不把过去看 得微不足道,不得不永远向前看,对她给我的小恩小惠,不是就事论事 地看,而是看做可以踏上的一个个新台阶,使我能一步步往上走,最终 到达我尚未遇到过的幸福的终点。 她有时给予我这种友好的表示,但她也使我感到难受,那就是装出 不喜欢看到我的样子,这种情况常常出现在那些日子,即我对实现自己 的愿望抱有最大希望的时候。我确信吉尔贝特会来香榭丽舍大街,所以 感到高兴,这在我看来是巨大幸福降临的模糊预兆,这时——我一大早 就来到客厅抱吻妈妈,妈妈已准备停当,她那头发竖起的高塔已完全建 成,她洁白、漂亮而又丰满的双手还有肥皂的香味——我看到钢琴上方 直立着一个灰尘的光柱,听到窗外有手摇风琴在弹奏《阅兵归来》[366] 的乐曲,就知道在昨晚以前,冬季接待了一个春日意外而又绚丽的来 访。我们吃晚饭时,住在对面的那位女士打开了窗子,刹那间一道光线 从我椅子旁边闪过——在一跃之中横贯我们餐厅——,这光线曾在那儿 开始午休,片刻之后又回来继续休息。在中学,在上一点钟那节课时, 太阳让一道金光一直伸展到我的斜面课桌上,使我感到焦虑不安,就像 邀请我去参加聚会,而我却不能在三点钟前到达,直至弗朗索瓦丝到校 门口来接我,于是我们就朝香榭丽舍大街的方向走去,我们经过的一条 条街,用阳光装饰,因人群而显得拥挤,街道两边的一个个阳台,被阳 光照得仿佛拆卸下来,如薄雾弥漫,在屋前浮动,犹如金云一般。唉! 在香榭丽舍大街,我没有找到吉尔贝特,她还没来。我一动不动地坐在 草坪上,草坪被看不见的阳光哺育,阳光把一根根草的尖端照得像着火 一般,草坪上栖息的一只只鸽子,活像园丁用鹤嘴镐在这块庄严的土地 里挖出的一座座古代雕塑,我两眼仍然盯着地平线看,时刻期待着能看 到吉尔贝特跟着她的女教师在雕像后面出现,雕像抱着的孩子,光芒四 射,仿佛在接受太阳的祝福。《辩论报》老年女读者坐在她的扶手椅 上,仍是在同样的地方,她叫唤一位看守,对他做了个友好的手势,并 对他大声说道:“天气多好!”租椅子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收费,她媚态万 千,把十生丁的租椅票放入她的手套口里,仿佛放进的是一束鲜花,她 为了让赠与人高兴,在寻找最讨人喜欢的插花地方。这地方找到之后, 她让脖子转了一圈,把长围巾往上一拉,让租椅子女人看到她在手腕上 露出那张黄纸片的一端,并向对方露出迷人的微笑,一个女人会带着这 种微笑,指着自己的胸衣对一个青年说:“您看出来了,这是您送的玫 瑰!” 我带弗朗索瓦丝去见吉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但没有遇到她, 我又回过头来朝那草坪走去,心想她肯定不会来了,但走到木马前时, 说话口气急促的小姑娘朝我跑来:“快,快,吉尔贝特来这儿已有一刻 钟了。她就要走了。大家都在等您玩一次捉人游戏。”原来我们沿香榭 丽舍大街上行时,吉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过来,小姐趁天气好就 为自己去购物;斯万先生即将来接女儿。因此,这是我的过错;我不应 该离开草坪;因为没有人能肯定吉尔贝特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会晚来多 少时间,因此,这种等待最终使我感到更加激动的,不仅是整条香榭丽 舍大街和整个下午的时间——这一大段空间和时间,在每个地点和每个 时刻都可能出现吉尔贝特的形象——,而且还有这个形象本身,因为我 感到在这个形象后面隐藏着一个原因,即这形象进入我的心坎为什么是 在四点钟而不是在两点半,她为什么头戴作客的帽子,而不是戴进行体 育运动的贝雷帽,为什么是在大使剧院[367]前面,而不是在两个木偶剧 场之间,我猜出吉尔贝特做的事情中的一件,她做这些事时我不能跟随 其后,她因这些事而必须外出或留在家里,我接触到她那陌生生活的秘 密。这秘密使我感到困惑,是在我听从说话口气急促的小姑娘的命令跑 过去,以便立刻开始我们的捉人游戏之时,当时我看到,吉尔贝特平时 跟我们在一起时十分活跃和粗暴,这时对看《辩论报》的女士行了个屈 膝礼(而那女士对她说:“太阳多好,像一团火。”),跟她说话时面带 腼腆的微笑,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由此看到另一个吉尔贝特,她在 父母家里时,跟她父母的朋友在一起时,去作客时,或是过着我所不知 道的那种生活时,想必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使我对她的这种生活留下 深刻印象的,惟有过一会儿来接女儿的斯万先生。这是因为他和斯万夫 人——由于他们的女儿住在他们家里,由于她的学习、游戏和交友要依 靠他们——,如同吉尔贝特那样,也许比吉尔贝特有过之无不及,而他 在女儿看来如同万能的神祗,他也许就是神祗的后裔,他和斯万夫人包 含着一种无法了解的未知物,具有一种忧郁的魅力。一切跟他们有关的 事情,在我看来都应时刻关注,所以在一些日子,就像在那几天,即斯 万先生(以前,在他跟我父母来往之时,我经常看到他,但他并未引起 我的好奇)来香榭丽舍大街接他女儿的日子,当他那灰色的帽子和斗篷 式外套的出现使我产生的剧烈心跳恢复正常之后,他的模样仍给我留下 深刻印象,仿佛见到一位历史人物,我们刚读完有关他的一系列著作, 他那些细枝末节的特点,也会使我们兴致勃勃。他跟巴黎伯爵的交往, 我在贡布雷听说时,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在我看来却十分美 妙,仿佛除他之外无人认识奥尔良家族的成员;他的这个关系,使他在 各个阶层的散步者构成的平凡无奇的背景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现出来, 散步者们在香榭丽舍大街旁公园里的这条小径上熙熙攘攘,他走在这些 散步者中间,我欣赏的是他并不要求他们对他特别尊重,而他们中也无 人对他另眼相待,他处于这些散步者中间,对自己的身份是深藏不露。 他对待吉尔贝特那些同伴的问候,答礼时彬彬有礼,对我的问候也 是如此,虽说他跟我家人闹了矛盾,但他没有显出认识我的样子。(这 使我想起,他在乡下时常常见到我;这往事我还记得,但记得并不清 楚,因为我再次见到吉尔贝特之后,斯万在我看来首先是她的父亲,而 不再是贡布雷的斯万;我现在把他的名字归入的观念,已与它以前被列 入的观念系统不同,我现在想到他时,已不再使用这观念系统,因此他 已成为新的人物;但我仍然人为地用一条次要的横线把他跟我们以前的 客人联系在一起;由于在我看来,事物只有在有利于我爱情时才有价 值,所以我羞愧地回想起往日的岁月,却又感到遗憾,无法将其抹去, 在那时,在斯万的眼前,就是此刻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公园里站在我面 前的这个斯万的眼前——幸好吉尔贝特也许尚未把我的姓名告诉她父亲 ——,我常常在晚上做出滑稽可笑的事情,叫人去请我妈妈上楼,来我 房间跟我说声晚安,而我妈妈当时正在跟他、跟我父亲和我外公外婆一 起在花园的桌旁喝咖啡。)他对吉尔贝特说,她可以玩一场游戏,说他 可以等一刻钟的时间,说完就像大家一样,坐在一把铁椅上,他拿租椅 子票时付钱用的那只手,菲力普七世[368]以前经常握在自己手里;这时 我们开始在草坪上做游戏,弄得一只只鸽子都飞了起来,它们美丽的身 躯呈彩虹色,形状像一颗心,犹如鸟类王国中的百合,它们躲了起来, 仿佛躲到避难之处;有一只飞到大石盆上,把嘴藏在里面,以此表示, 那里有大量水果或谷物,它样子像在里面啄食;另一只停在雕像的前额 上,仿佛是增添的彩釉饰物,在某些古代作品中,这种彩釉饰物能改变 石雕的单调,而如果装饰的是女神雕像,则增添的是一种象征物,犹如 给她加上特殊的修饰语,而实际上,像是给一个凡人另外起了个名字, 使其成为新的神祗。 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有一天我的希望未能实现,我没有勇气 向吉尔贝特隐瞒自己的失望。 “我有许多事要问您。”我对她说。“我觉得今天对我们的友谊来说 将会十分重要。您来了之后,马上就要走了!您明天设法早点来,这样 我就能跟您谈谈。” 她脸上显出喜悦的光芒,并高兴地跳着对我回答道: “朋友,我的漂亮朋友,您就别指望了:我不会来!我要去吃丰盛 的下午点心;后天也不行,我要去一位女友家,在她家窗口观看狄奥多 西国王[369]驾临,真妙,第二天还要去看《米哈依尔·斯特罗戈 夫》[370],再往后,很快就要过圣诞节了,还有新年的假期。也许家里 要带我去南方。真棒!虽说这样的话就不会给我一棵圣诞树;不管怎 样,即使我待在巴黎,我也不会来这儿,因为我要跟妈妈一起去做客。 再见。瞧,爸爸在叫我。” 我跟弗朗索瓦丝一起回去,走过的一条条街仍然沐浴在阳光之中, 犹如在节庆已结束的傍晚。我步履艰难地走着。 “这并不奇怪,”弗朗索瓦丝说道,“这不是这个季节的天气。天太 热了。唉!天哪,各地都有生病的穷人,看来,老天也有点不正常。” 我忍住啜泣,反复想着吉尔贝特的那些话,她在说时十分高兴,因 为要有很多时间不来香榭丽舍大街。但是,只要想起她,这魅力就会产 生作用,立刻充满我的思想,而思想习惯的内部制约,必然使我在跟吉 尔贝特的关系中,处于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即使是令人痛苦的—— 地位;这魅力和特殊地位已开始给这冷漠的标志加上某种浪漫的添加 物,于是,在我的眼泪中露出一丝微笑,即一个吻的羞怯雏形。当邮递 员送信的时刻来到时,我这天傍晚跟每天傍晚一样想道:“我会收到吉 尔贝特的一封信,她最终会对我说,她一直在爱我,并会向我说出那神 秘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她至今仍不得不向我隐瞒她对我的爱,并装 出不见到我也会高兴的样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吉尔贝特显得跟普通 同伴一样。” 每天傍晚,我都喜欢想象这封信,我觉得自己在看这封信,我能背 出信里的每个句子。突然,我惊恐地停了下来。我心里明白,即使我将 收到吉尔贝特的信,也决不可能是这封,因为这封信是我刚才写出来 的。从此之后,我竭力不去想那些我希望是她写给我的字句,担心在说 出那些字句时,会把它们——即最珍贵、最希望看到的字句——从可能 梦想成真的领域中排除出去。即使是由于难以置信的巧合,我杜撰的书 信恰恰是吉尔贝特寄给我的信,我看出这出于自己的手笔,就不会感到 自己收到的是别人的来信,不会感到这是某种真实的新事物,是我思想 之外的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是真正由爱情赋予的 幸福。 这时,我在重读一页文字,这页文字不是吉尔贝特写给我的信,但 至少是她交给我的,这是贝戈特写的一页文字,说的是拉辛获得灵感的 那些古老神话传说之美,我总是把这本书放在身边,跟那个玛瑙球放在 一起。我为之感动的是女友的热心,她叫人给我找到了这本书;每个人 都要为自己的热烈爱情找到产生的理由,直至看出自己所爱之人具有的 优点,并从文学或谈话中得知,这些优点能使人产生爱情,直至仿效这 些优点,将其变成自己恋爱的新理由,因此,这些优点即使跟这爱情在 自发状态时所寻求的优点截然不同——犹如斯万以前对奥黛特的美所持 的美学观点——,但由于我最初在贡布雷爱上吉尔贝特是因为对她的生 活一无所知,想要投身其中,与其融为一体,同时舍弃在我看来已微不 足道的我自己的生活,我现在仍然像在想得到天大的好处那样在想,我 这种过于熟悉、受到鄙视的生活,吉尔贝特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其谦卑的 女仆,成为其得心应手的随和合伙人,在晚上会当我工作的助手,为我 对其他作家的小册子进行核对。至于贝戈特这位老人,他有无穷的智 慧,酷似圣人,我在见到吉尔贝特之前最初爱上她,是因为贝戈特的缘 故,现在则主要是因为吉尔贝特,是因为我爱她。我愉快地看着他写的 关于拉辛的一页页文字,并同样愉快地看着用盖有大印记的白蜡封好的 包书纸,书包好后还用许多淡紫色缎带系扎好。我吻着玛瑙球,这球是 我女友心中最出色的部分,这部分不是水性杨花,而是忠贞不渝,虽说 具有吉尔贝特生活的神秘魅力,却仍然待在我的身边,住在我的卧室, 睡在我的床上。但是,这石球之美,以及贝戈特这一页页文字之美,我 十分高兴将它们跟我爱吉尔贝特的想法联系起来,仿佛在这种爱情被我 看成子虚乌有的那些时刻,这两种美却使它变得实在,我发现这两种美 的存在早于这种爱情,发现在吉尔贝特认识我以前,这两种美的成分已 由才能或矿物学的规律所确定,发现即使吉尔贝特没有爱过我,这本书 和这个石球也不会发生丝毫变化,因此,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从这两者 中看出些许幸福的信息。我的爱情不断期待吉尔贝特会在第二天吐露爱 情,每天晚上都把我白天没有干好的活废弃、拆掉,而在我心中的阴暗 之处,有个陌生的女工没有把拆下的线废弃,而是对它们加以整理,但 不想取悦于我,也不想成全我的幸福,她整理的方法不同,她做所有的 活都是用这种方法。她对我的爱情丝毫没有特殊的兴趣,没有首先确定 我已被人爱恋,但她收集我觉得无法解释的吉尔贝特的行为,以及我已 原谅的她的过错。于是,这两者有了一种新的含义。这种新方法仿佛表 明,我看到吉尔贝特没来香榭丽舍大街,而是去参加下午聚会,跟她的 女教师一起去购物,在新年假期时不来,我有下面的想法是不对 的:“这是因为她轻浮或听话。”原因是如果她爱我,她就不会轻浮或听 话,而如果她不得不服从,她也会像我在见不到她的那些天那样绝望。 这新的方法还表明,既然我爱吉尔贝特,我就应该知道什么是爱;这新 的方法向我指出,我时刻要考虑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由于这个原因,我 试图说服母亲给弗朗索瓦丝买一件胶布雨衣和一顶带蓝羽饰的帽子,或 者不要再让这女仆陪我去香榭丽舍大街,因为我因她而感到脸红(对 此,我母亲回答说,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公道,说她这个女人诚实,对我 们忠心耿耿),而我想见到吉尔贝特的这种唯一需要,使我在几个月以 前,一心只想知道她将在什么时候离开巴黎,去什么地方,认为即使是 旅游胜地,只要她不去,也只能算流放之地,并且只要能在香榭丽舍大 街见到她,我就愿意永远待在巴黎;另外,这方法毫不困难地向我表 明,这种考虑和这种需要,我都不能在吉尔贝特的行动中找到。相反, 她欣赏自己的女教师,并不在乎我对此有何看法。她认为陪小姐去购物 而不来香榭丽舍大街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跟母亲一起出去而不来则是十 分愉快的事情。即使她允许我到她要去的地方度假,选择这个地方度 假,她至少也要考虑她父母的意见,考虑她家人对她说的众多娱乐,而 决不会选择我家里想让我去的地方。她有时肯定地对我说,她爱我不如 爱她的一位男友,也不如她昨天那样爱我,因为我粗心大意使她输了一 场游戏,我当时曾请她原谅,我问她我该怎么做她才会像以前那样爱 我,她才会爱我甚于爱其他男孩;我希望她对我说这已是事实,我恳求 她这样说,仿佛她能根据她的意愿和我的意愿来改变她对我的情感,以 取悦于我,并且只用她根据我行为的好坏而说的话。我对她的感情,既 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我的意志,这点我难道不知道? 那看不见的女工想出的新方法最后指出,如果至今为止一直使我们 难受的一个人的行动,能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在 这些行动之后就会出现一线光明,对此我们的愿望无能为力,我们应该 从这光明中看出,而不是从我们的愿望中看出,此人明天会有什么行 动。 刚才说的这些话,我的爱情已经听到;这些话使它相信,明天跟以 前的所有日子都不会有所区别;使它相信吉尔贝特对我的感情已有很长 时间,所以不会改变,这感情就是冷漠;使它相信在我和吉尔贝特的友 谊之中,爱恋的只是我一人。“确实,”我的爱情回答说,“对这种友谊 已无法改变,它也决不会改变。”于是,从第二天起(或是等待一个节 日,一个最近的节日,一个周年纪念,也许是新年,那些与其它日子不 同的日子中的一个,在那天,时间在新的基础上重新开始,抛弃了过去 的遗产,不接受过去留下的悲伤),我就请吉尔贝特抛弃我们旧的友 谊,为新的友谊打下基础。 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总是有一本巴黎地图,在地图里可以看到斯 万先生和夫人居住的街道,所以我觉得巴黎地图里有个宝。由于爱好, 也出于一种骑士式的忠诚,不管谈到什么,我都要说出这条街的名称, 因此,父亲由于不像我母亲和外婆那样知道我在恋爱,就对我问道: “你为什么总是说起这条街?这条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住在那里 很舒服,因为它离林园近在咫尺,但其它十条街的情况也是如此。” 我经常设法让我父母说出斯万这个姓:当然,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 在说这个姓,但我也需要听到它那悦耳的声音,需要别人对我奏出这音 乐,因为在心里默读不能使我感到满足。另外,斯万这个姓,我虽然早 已知道,但现在在我看来,就像某些失语症患者见到最为常用的词那 样,是一个陌生的姓。它总是存在于我的思想之中,但我的思想却无法 对它适应。我把它拆开,进行拼读,它的拼写使我感到意外。它使我感 到熟悉,同时却不再使我感到无辜。我听到它时感到的快乐,我觉得非 常有罪,因为我感到别人猜出了我的想法,因为别人改变话题,是在我 设法把谈话引向它时。我总是转向涉及吉尔贝特的话题,我没完没了地 重复同样的话,我枉然知道,这仅仅是一些话而已——这些话在远离她 的地方说出,她并没有听见,这些话没有价值,只是重复着存在的现 状,却不能使其改变——,但我感到,只要反复摆弄、混杂吉尔贝特身 边的一切事物,我也许能从中搞出点可喜的事来。我反复对我父母说, 吉尔贝特很喜欢她的女教师,仿佛这一百次说出的句子,最终将起到这 样的作用,即突然使吉尔贝特走进我们家门,跟我们永远一起生活。我 重又赞扬看《辩论报》的那位老太太(我对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 夫人,或者也许是王妃殿下),我继续称赞她的美貌、华丽和端庄,直 至有一天,我说根据吉尔贝特说的姓,她应该叫布拉坦夫人。 “哦!我现在知道了。”我母亲大声说道,而我感到自己羞愧得脸 红。“你得小心!你得小心!你可怜的外公知道了会这样说。你觉得漂 亮的居然是她!她长得多难看,而且以前也是这样。她是一个执达员的 寡妇。你是否记得,在你小的时候,我略施妙计,才不让她来看你上体 操课,她并不认识我,却想在上体操课时来跟我说话,借口是告诉我, 你‘长得太漂亮了,不像个男孩’。她一直有强烈的欲望,想要跟别人认 识,她要是真的认识斯万夫人,那就一定是神经有毛病,我一直是这样 想的。原因是她属于十分普通的社会阶层,至少我觉得她从未有过什么 不好的事可以让别人议论。但她总想跟别人套近乎。她长得非常难看, 极其俗气,而且还惹是生非。” 至于斯万,我为了像他,在吃饭时老是拉拉鼻子,揉揉眼睛。我父 亲说:“这孩子现在发傻,将来会变得讨厌。”我特别希望能像他一样秃 顶。他在我看来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所以我觉得,如果跟我经常来往 的一些人能认识他,如果有一天能跟他巧遇,那就实在太妙了。有一 天,我母亲像每天吃晚饭时那样,跟我讲述她下午购物的情况,她只是 这样说:“说到这里,你们猜猜看,我在三区商店雨伞柜台遇到了谁? 是斯万。”这句话一说出,她那在我看来枯燥无味的故事,仿佛开出一 朵神秘之花。我既高兴又伤心地得知,今天下午,斯万在人群中显出他 那神祗般的身影,却是在买一把雨伞。在我无动于衷的大大小小事情 中,这件事使我内心特别震动,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也一直使我这样震 动。我父亲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为大家在谈论狄奥多西国王此 刻访问法国可能会产生的政治影响时,我没有在听,据说这位国王是法 国的盟友。但与此相反,我多么想知道,当时斯万是否穿着他那件斗篷 式外套! “你们相互间是否打了招呼?”我问道。 “当然啰。”我母亲回答道。她总是显出担心的样子,生怕她如果承 认我们家对斯万冷淡,有人就会设法让双方重归于好,而且好得超过她 的期望,她不希望这样,是因为她不想认识斯万夫人。“是他过来跟我 打招呼的,我当时没看到他。” “那么,你们没闹翻啰?” “闹翻?你为什么要我们闹翻?”她急忙回答道,仿佛我破坏了她跟 斯万关系良好的假想,并试图使他们关系“改善”。 “他可能会怪你不再邀请他来我家。” “不是什么人都得邀请;他难道邀请我了?我不认识他妻子。” “但他以前在贡布雷时常来我家。” “不错!他以前在贡布雷时常来我家,但现在是在巴黎,他有别的 事要做,我也是这样。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们一点儿也不像是两 个闹翻的人。我们当时一起待了一会儿,因为店里尚未把他买的东西包 好给他。他向我问了你的情况,他对我说,你跟他女儿在一起玩。”我 母亲补充道。这话使我感到惊讶,是因为有这样的奇事,即斯万的思想 中居然有我这个人,而且他对我的了解相当全面,当我在香榭丽舍大街 因对他女儿的爱情而在他面前胆战心惊之时,他已知道我的姓名,知道 谁是我的母亲,除了知道我是跟他女儿一起玩耍的同伴,还知道我外公 外婆的一些情况,知道他们的家庭,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以及我们 过去生活的某些特点,这些特点可能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母亲显然 并未觉得三区商店的这个柜台有着特殊的魅力,斯万在这个柜台前看到 她时,她在斯万眼前是个确定的人物,他跟她经历过共同的往事,正因 为这个原因,他才走到她的面前,跟她打了招呼。 不过,不管是我母亲还是我父亲,在谈到斯万的祖父祖母和名誉经 纪人的头衔时,都没有感到一种绝无仅有的乐趣。我的想象把某个家庭 在巴黎社会中隔离开来并使其神圣化,仿佛它在巴黎的石建筑中为某幢 房屋做了这样的事,把该屋的大门进行雕刻,把该屋的窗子装饰得富丽 堂皇。但这些装饰,只有我一人才能看到。我父母认为,斯万居住的房 屋,跟林园街区在同一时期建造的其它房屋一模一样;同样,斯万的家 庭在他们看来跟其他证券经纪人的家庭一模一样。他们对他家评价的好 坏,是根据他家像其他人那样所做好事的多寡,而并未觉得他家有任何 独特之处。另外,他们对他家赞赏的事情,他们也会在别处看到,而且 是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因此,他们看到斯万的房屋所处的地段不 错,就谈到另一幢地段更好但跟吉尔贝特毫无关系的房屋,或是谈到比 她祖父地位更高的金融家;如果说他们在一时间显得跟我意见相同,那 是因为误会,而且这误会立刻就会消除。这是因为我父母缺乏一种转瞬 即逝的额外感觉,不能在吉尔贝特周围的事物中发现一种新的优点—— 情感世界中的这种优点,如同色彩领域中的红外线——,而爱情却赋予 了我这种感觉。 吉尔贝特对我说她不会来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些日子,我进行的散步 尽量在地点上跟她有所接近。有时,我带着弗朗索瓦丝去斯万夫妇住的 屋前朝圣。我让她反反复复地叙说她从女教师那里听来的有关斯万夫人 的事情。“看来她很相信圣牌。如果她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或者像座钟 在墙里的滴答声,或是如果她在办(半)夜十二点看到一只猫,或是如 果一个家具的木头发出裂开的声音,她就决不会出去旅行。啊!她是虔 诚的信徒!”我深深地爱着吉尔贝特,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他们的老膳食 总管在遛一条狗,我就会激动地停下脚步,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的银 髯。弗朗索瓦丝对我说: “您怎么啦?” 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口,只见一个与其 他门房不同的门房,连他号衣的饰带,在我看来都同吉尔贝特的名字一 样,充满着忧伤的魅力,他仿佛知道,像我这样的人,由于生来不够 格,是永远无法进入他负责看守的神秘生活,中层楼的各个窗子,仿佛 也知道要把这种生活关闭在屋内,这些窗子由庄重地放下的平纹细布窗 帘遮盖,完全不像其它窗子,而像是吉尔贝特的目光。还有几次,我们 走在条条大道上,我走到迪福街[371]就停了下来;有人曾对我说,在那 里经常可以看到斯万走过,他是去他牙医的诊所;在我的想象中,吉尔 贝特的父亲跟其他人有着天壤之别,他存在于现实世界,会使这世界变 得极为奇妙,因此,我在走到马德莱娜广场之前,就已激动起来,因为 想到自己正在走近一条街,而在这条街上,可能会有圣人意外显身。 但在大多数时候——在我不会见到吉尔贝特的时候——,由于我得 知斯万夫人几乎每天都要在大湖周围的“刺槐”小道以及“玛格丽特王 后”小道[372]散步,我就叫弗朗索瓦丝朝布洛涅林园那边走去。林园在我 看来犹如动物园,把不同的植物分开布置,形成不同的景观;在这种动 物园,过了一个山丘,就能看到一个岩洞、一块草地、一个个悬岩、一 条河流、一道地沟、一个山丘和一块沼泽地,但大家知道,这些地方只 是供河马、斑马、鳄鱼、俄罗斯兔、熊和鹭戏耍之用,成为合适的环境 或秀丽的背景;林园也十分复杂,里面有各种各样封闭的小型世界—— 先是一个植有红树和美洲橡树的农场,犹如弗吉尼亚州的农场,然后是 湖畔的一片冷杉林,或是一片乔木林,里面突然会迅速走出一名散步女 子,只见她身穿柔软皮大衣,美丽的眼睛像野兽般发亮——这是女人的 花园;犹如《埃涅阿斯纪》中的爱神木小道[373],刺槐小道两边只为她 们种有一种树木,经常在小道上行走的都是著名美女。孩子们从远处看 到悬崖之顶,就会欣喜若狂,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将看到海狮,而海 狮是从悬崖顶上跳入水中;同样,早在到达刺槐小道之前,刺槐花香四 溢,你在远处就能闻到,高大、弯曲的植物枝干,在向你接近时有着独 特之处;然后,我走近时,可看到它们轻盈、娇柔的枝叶构成的树梢, 优雅得易如反掌,外形妖艳,质地轻薄,枝叶上挂着几百朵花,犹如一 群群振翅的蜜蜂;最后,这些花及其幽闲、悦耳的女性名称,使我的心 剧烈跳动,但出自了解上流社会社交界的欲望,这就像一曲曲华尔兹 舞,使我们想起的只有接待员在舞厅门口报出的一个个漂亮女客的名 字。有人曾对我说,我在这条小道上将会看到几名优雅女子,她们虽然 没有全都嫁人,大家一般总是跟斯万夫人一起提到她们,但提到时往往 用她们的化名;而她们如有化名,那只是为了隐瞒真实姓名,但别人在 谈到她们时,一般都不用这种化名,以免产生误解。我认为,美——在 女子优雅的问题上——是由一些神秘的法则决定,她们早已对这些法则 了如指掌,并有能力将美变成现实,因此,我事先就看做默启的,是她 们的服饰、车马和成千细节的显现,在这些事物中,我置入的是我的信 仰,犹如置入内在的灵魂,这灵魂能把一杰作的严密结构,赋予这转瞬 即逝、变幻不定的整体。但是,我想见到的是斯万夫人,我等待她在我 面前走过,心情激动,仿佛走过的是吉尔贝特,因为她父母像她周围的 所有人那样,都充满她的魅力,在我心中唤起的爱,跟她唤起的一样 多,甚至还唤起一种更为痛苦的心神不安(因为他们跟她的接触点,是 她生活的一个内在部分,我无法进入其中),最后(因为我很快得知, 就像读者将会知道的那样,他们并不喜欢我跟她一起玩),还唤起一种 崇敬的感情,我们总是对那些无休止地伤害我们的人怀有这种感情。 在美学和社交界的价值中,我把简朴置于首位。我看到斯万夫人在 漫步,只见她身穿波兰式呢料连衣裙,头戴无边小帽,帽上饰有虹雉羽 毛,胸衣上插有一小束紫罗兰,她急急忙忙地穿过刺槐小道,仿佛这是 她回家的捷径,并用眨眼来回答一辆辆马车上的先生,他们在远处就认 出她的身影,跟她打了招呼,心想无人会如此优雅。但是,我这时置于 首位的不是简朴,而是豪华,是在弗朗索瓦丝走得筋疲力尽,说她的 腿“迈不开”之时,我逼她在一小时里走来走去,我最后从这条起点为太 子妃门的小道出来时看到——这形象在我看来有王家风范,像王后驾临 一般,后来任何一位真正的王后都没能给我留下如此印象,因为我对这 些王后的权力没有这样模糊的概念,而是有更加实际的体验——,马车 由两匹飞奔的马拉着,两匹烈马显出瘦长、变形的身体,就像在康斯坦 丁·吉斯[374]的画上所见到的那样,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高大车夫身穿皮 衣,活像哥萨克骑兵,车夫旁有个听差,使人想起“已故博德诺 尔”的“小厮” [375],我看到——不如说我感到它的外形在我心中留下使人 疲惫的清晰创伤——一辆无与伦比的四轮敞篷马车,只见车身略高,在 最为时尚的豪华中显得古色古香,车里坐着斯万夫人,样子逍遥自在, 她现在头发金黄,只有一绺灰发,束发细带上饰有花卉,一般饰紫罗 兰,带上垂下长面纱,手拿淡紫色阳伞,嘴上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我 从这微笑中看到的只有王后般的和蔼可亲,这和蔼可亲主要是轻佻女子 的挑逗,她愉快地用这种和蔼可亲来对待跟她打招呼的人们。实际上, 这微笑仿佛在对一些人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真妙!”对另一些人 说:“我当时多么想这样!真是运气不佳!”对还有一些人则说:“只要 您愿意!我跟着这车队再走一会儿,如有可能,立刻离开。”在陌生人 经过时,她露出悠闲的微笑,犹如在等待或想起一位男友,这微笑是要 叫对方说出:“她真美!”只有在见到某些男人时,她的微笑才令人难 堪,显得尴尬、畏缩和冷淡,意思是说:“是的,恶人,我知道您会恶 意诽谤,知道您是非说不可!我难道会对您在乎!”这时,科克兰[376]经 过,他在一群朋友中间高谈阔论,向一些乘马车的人招手问好,就像在 舞台上向广大观众问好一样。但我只想着斯万夫人,就装出没看到他的 样子,因为我知道,她到达泥鸽射击场旁边之后,就会叫车夫离开那车 队并停车,她则徒步沿小道下行。有些日子,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在她身 边走过,就拉着弗朗索瓦丝往那个方向走。确实,在片刻之中,我看到 斯万夫人在行人小道上朝我们走来,后面拖着长长的淡紫色裙裾,她像 老百姓想象中的王后那样,衣着打扮十分华丽,非一般妇女能及,她有 时目光低垂,观看阳伞伞柄,而对过路之人则不太注意,仿佛她的大事 和目的是出来活动,并没有想到她受人注目,所有的人都把脸朝她转 去。但在有的时候,她转过头去叫唤她的猎兔狗,同时用难以察觉的目 光环顾四周。 即使是不认识她的人,也感到她有某种特别和高超之处——或者也 许有一点传心术,就像使看不懂戏的观众也会发出雷鸣般掌声的心灵感 应,在那时,贝尔玛卓尔不群——,觉得她应该是知名人士。他们在 想:“她是谁?”有时向一个路人打听,或者记住她的衣着打扮,以便向 消息最为灵通的朋友打听,这些朋友会立即把情况告诉他们。另一些散 步者放慢脚步说道: “您知道她是谁?是斯万夫人!您想起来了吗?奥黛特·德·克雷 西?” “奥黛特·德·克雷西?我刚才在想,那双忧郁的眼睛……但您要知 道,她已不再青春年少!我记得,我跟她睡觉,是在麦克马洪辞职那天 [377]。” “我觉得您最好别跟她提起此事。她现在是斯万夫人,她丈夫是赛 马俱乐部会员,是威尔士亲王的朋友。再说,她现在还很漂亮。” “是的,但您要是在那时认识她就好了,她漂亮极了!她当时住在 一幢十分古怪的小公馆里,里面都是中国工艺品。我记得,我们当时被 报贩叫得烦死了,她最后只好叫我起来。” 我即使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也可以听到关于她显赫名声的窃窃私 语。我的心焦急地跳动着,因为我心里在想,再过一会儿工夫,所有这 些人——我遗憾地发现,在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是我感到会看不起我 的黑白混血银行家——将会看到他们丝毫没有注意的一个青年向这个女 人施礼(我这个青年确实不认识这女人,但我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做,因 为我父母认识她丈夫,而我则是她女儿的同伴),这个女人的美貌、放 荡和优雅名扬天下。这时,我已走到斯万夫人近旁,就对她举帽敬礼, 幅度是如此之大,时间是如此之长,她见了不由莞尔一笑。一些人也在 笑。她呢,从未见到我跟吉尔贝特在一起,所以不知道我的姓名,但我 在她看来——如同林园的一个看守,或是船夫,或是她扔面包给它们吃 的鸭子——,是她在林园散步时的一个熟悉却又不知其名的次要人物, 没有个性,如同“剧中配角”。有几天,我没有在刺槐小道看到她,有时 却会在玛格丽特王后小道遇到她,女人去那里,是想独自待着,或装出 想独自待着的样子;她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时间不长,很快就有一位男友 来找她,男友往往戴一顶灰色大礼帽,跟她谈论很长时间,而他们各自 的马车则跟随其后。 布洛涅林园扑朔迷离,像人工林园,而从动物学或神话学观点来 看,则像动物园或伊甸园,我在那年又看到这种扑朔迷离,是在我穿过 林园去特里亚农[378]之时,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上午,在巴黎的一幢幢 屋子里,近在咫尺的秋景因迅速消失而使你无法亲临其中,会使你对落 叶有怀旧之情,有一种真正的渴望,甚至会使你无法入睡。在我那紧闭 的房间里,一个月来落叶被我想见到它们的欲望召来,位于我的思想和 我关注的任何物品之间,在那里盘旋,犹如那些黄斑,虽说在我们的注 视之下,有时仍在我们眼前跳动。那天上午,我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听到 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是看到晴朗的天空在拉上的窗帘的角落露出微笑, 就像在紧闭的嘴角泄露出幸福的秘密,我感到,那些枯叶,我会看到它 们被阳光穿过,显出最后的艳丽之美;过去,当我房间的壁炉里有狂风 光顾之时,我还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去海边,现在,我忍不住要去观 看树木,就走出家门,经过布洛涅林园去特里亚农。在那个时刻和那个 季节,林园的景色也许可以说千姿百态,这不仅是因为它被分割成数量 更多的部分,而且还因为分割的方式完全不同,即使在那些可看到广阔 空间的开阔地,在对着远处阴暗树丛——那些树木的叶子都已落光,或 者仍留有夏季的叶子——的地方,到处都有两行橘黄色栗树,这两行栗 树犹如在一幅刚开始绘制的油画上,是画家唯一着色的部分,其余部分 都没有涂上颜色,栗树中间是一条阳光明媚的小道,供其后添加的人物 偶尔散步之用。 稍远处,在树木依然披绿之处,只有一棵低矮、壮实的小树,顶枝 被截却仍要往上长,随风摇晃着难看的红发。在其它地方,仍然是五月 份树叶初醒时的景象,一棵神奇的五叶地锦露出微笑,如同冬天的一株 玫瑰,从早上起就已鲜花盛开。林园一时间具有人工雕琢的面貌,像是 苗圃或是公园,不知是出于对植物的兴趣,还是为了准备游园会,在园 内,在尚未移植的普通树木中间,刚植有两三种珍贵树木,其叶子形状 古怪,仿佛要在周围留有空隙,使空气流通,光线充足。因此,在那个 季节,布洛涅林园展示的不同树种最多,同时呈现的不同部分也最多, 并将它们组成一个复合的整体。这也是正是时候。在树木仍留有叶子的 那些地方,树木仿佛在改变其质地,而且是从它们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开 始改变,清晨的阳光几乎呈水平线,过了十几个钟点,当黄昏来临之 时,阳光又呈水平线,如同灯光照明一般,从远处向树叶投射人造光般 的温暖反光,使树梢的叶子如同燃烧的火焰,而树干则是不燃的暗淡烛 台。在这里,阳光厚实得如同砖块,并像饰有蓝色图案的波斯黄色瓷砖 砌面一样,把栗树叶子粗糙地黏合在天空之上;在那里,又恰恰相反, 阳光把它们与天空分开,它们则紧张地向天空伸出一个个金手指。在一 棵披挂爬山虎的树木中央,阳光嫁接上一大束花,并使其盛开,但因阳 光耀眼而无法清楚看出,这束花像是红花,也许是康乃馨的一个变种。 林园的各个部分,在夏季因厚实、单一的绿叶而混杂在一起,这时区分 了开来。在一些较为开阔的地方,可以看到几乎所有部分的入口,或是 一簇浓密的树叶指出这些入口,犹如中世纪的方形王旗。如同在一幅彩 色地图上那样,可以看到的有阿默农维尔餐馆、卡特朗草地、马德里餐 馆、赛马场、湖畔。有时会出现一座无用建筑、一个人造山洞或一个风 车,树木挪动了位置,给它们腾出了地方,或是建在一块草地前柔软的 平台之上。你可以感到,林园并非仅仅是树木,它有一种与树木的生长 无关的用途,我感到兴奋,并非只是因为对秋景的欣赏,而是因为一种 欲望。这是愉悦的巨大源泉,心灵在最初感到这种愉悦时,没有看出其 原因,也不知道它并非因任何外界之物而产生。因此,我看着这些树木 时,怀有一种未被满足的温情,这种温情超越了树木,在我不知道时涌 向散步的美女构成的一幅杰作,树木每天都要把这些女子围在中间,时 间长达几个小时。我朝刺槐小道走去。我穿过一个个大树群,在那里, 上午的阳光迫使它们进行新的划分,给它们中的树木修剪枝条,把各种 各样的树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个树丛。阳光机灵地把两棵树吸引过 来;它用光和影这两把大剪刀,把每棵树的树干和树枝均剪去一半,并 把两棵树剩下的那一半,或是编织成一根四周阳光灿烂的阴影柱,或是 变成一个发光的幽灵,其虚幻、颤动的轮廓为黑色阴影。当一道阳光把 树梢的枝条染成金黄之时,它们仿佛被发光的潮气浸湿,单独从翠绿色 的湿气中显露出来,而树丛完全沉浸在这湿气之中,犹如在海底一般。 原因是这些树木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树叶全部落光之后,它们更加 发亮,是由于包裹树干的绿丝绒套,或是槲寄生珐琅般的白球,白球散 布在杨树树梢,圆得像米开朗琪罗《创造》[379]中的日月。但是,树木 长年来因一种嫁接而被迫过着与女人相同的生活,使我不由想起山林仙 女,这美丽的社交界女子,反应敏捷,脸色红润,她经过时树木用枝条 将其遮盖,并迫使她像它们那样感受到这季节的威力;树木使我想起我 虔诚的青年时代的幸福时光,当时我如饥似渴地来到那地方,女子优雅 的杰作在那里展现,时间十分短暂,是在无意中当了同谋的叶丛之间。 但是,布洛涅林园中的冷杉和刺槐——它们比我即将去特里亚农观看的 栗树和丁香更为撩人——使人想望的美,并非固定在我的外部,即不是 在一个历史时期的事件中,不是在一些艺术作品中,也不是在门口堆积 掌状浅裂金叶的爱神小庙中。我来到湖畔,一直走到泥鸽射击场。我脑 中存有的优美观念,这时赋予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的高度和马匹的精瘦, 这些马在狂奔,轻盈得如同胡蜂,两眼充血,酷似狄俄墨得斯[380]的凶 猛战马,我现在想要再次见到我曾爱过的事物,就怀着多年前那种强烈 愿望,走在这几条小道之上,我想再次看到这优美的马车,是在斯万夫 人的高大车夫,处于小如巴掌、跟圣乔治[381]一样幼稚的听差的监视 下,竭力驾御马匹惊恐地扑动的钢翼之时。唉!现在行驶的只有汽车, 由蓄着小胡子的司机驾驶,伴随他的是两个高大的跟班。我想用肉眼看 到,女人的小帽,是否像我记忆中的眼睛看到的那样迷人,这种小帽十 分低矮,如同花冠。女人的帽子现在都十分宽大,饰有花果和各种鸟 类[382]。斯万夫人以前穿漂亮的连衣裙,宛如王后一般,这种连衣裙现 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希腊-撒克逊式的宽大衣裙,带有塔纳格拉陶俑 [383]衣服的皱褶,有时像督政府[384]时期的式样,衣料为利伯蒂[385]式的 浅底花绸,饰有花卉图案,酷似墙纸。当时可能跟斯万夫人一起在玛格 丽特王后小道散步的那些先生,我没有看到他们头戴以前的灰色礼帽, 也没有戴别的帽子。他们外出时不戴帽子。景色中所有这些新的成分, 我已不再有信念可置入其中,使它们变得确实、协调,得以存在;它们 在我面前经过时乱七八糟,纯属意外,不像是真的,并不包含任何一种 美,而在过去,我的眼睛却能构建出美的形象。这些女子着实平常,我 毫不相信她们有优雅之处,我觉得她们的衣着毫无价值。但是,一种信 念消失之时,却依然存在着——而且越来越难以消除,以掩盖我们已失 去的能力的匮乏,这种能力可以把实在性赋予新的事物——一种对因信 念而具有活力的旧事物的拜物教式的依恋,仿佛神奇是在它们之中,而 不是在我们身上,仿佛我们现在不相信有个偶然的原因,即众神的死 亡。 我心里在想:多么丑陋!这些汽车,大家是否觉得跟以前的马车一 样高雅?我也许已年纪太老——但我格格不入的是这样的世风,即女人 穿的连衣裙甚至不是用织物制成。来到这些树下又有何益?因为聚集在 这些娇艳的红叶下的人们已不复存在,因为庸俗和荒唐已取代树阴下的 优雅。多么丑陋!我的安慰,是想到我曾认识的那些女子,因为今天已 不再有优雅的事物。但是,有人在欣赏帽饰为鸟笼或菜园的丑陋之人 时,又怎么能感觉到斯万夫人的迷人之处,她头戴普通的系带、有褶的 淡紫色女帽,或戴一顶直插一朵蓝蝴蝶花的小帽。我是否能让他们理 解,我在冬天上午遇到步行的斯万夫人时的感觉?当时她身穿水獭皮短 大衣,头戴一顶普通的贝雷帽,帽上直插两根山鹑毛,但使人想起她在 家里的套间时散发出的温热的,却只有插在她胸衣上被压坏的那束紫罗 兰,这鲜艳的蓝花,面对灰色的天空、寒冷的空气和光秃的树枝,有一 种妩媚之处,那就是只把季节和天气当作背景,同时又生活在人类的环 境之中,生活在这个女人的环境之中,同样妩媚的是她客厅的花盆和花 坛里的花卉,那是在点燃的炉火旁边,在那张面料为丝绸的长沙发前, 那些花卉透过关闭的窗子,在观看下雪的景色。另外,即使妇女的服饰 跟当年一模一样,我也不会感到满足。一件往事的各个部分,相互间有 着牢固的联系,我们的记忆把它们汇集在一起,并使其保持平衡,但在 汇集之时,不允许我们放弃任何东西,也不能拒绝任何东西,正由于这 种牢固的联系,我真想在这样一位女子家里度过白天的时间,面前放着 一杯茶,在墙壁漆成深色的套间之中,斯万夫人的套间在当时(即在这 故事的第一部分结束的第二年)仍然这样,套间里会亮着橙色的灯光, 燃烧着红色的炉火,朵朵菊花[386]在十一月的暮色中吐出玫瑰色和白色 的火舌,那是在这样一些时刻,就像我未能找到我想要的乐趣时那样 (这点读者将在下文中看到)。但现在,这些时刻虽然不会给我带来任 何结果,却仍使我感到它们有着相当大的魅力。我想要重新找到它们, 而且要像我回想起的那样。唉!现在只有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套间,墙 壁均为白色,饰有蓝色绣球花花纹。另外,人们要到很晚才回到巴黎。 如果我要请斯万夫人为我凑齐这往事的各个部分,以及这欲望的各个成 分,她就会在一座城堡写信给我,说她要到二月份才能回来,那时菊花 早已开过,我感到这往事属于遥远的一年,属于我无法追溯的一个年 份,而这欲望已变得无法实现,就像它以前曾徒劳地追求的乐趣。我也 希望这些是同样的女人,即我对其衣着感兴趣的那些女人,因为在我还 相信的时候,我的想象已把个性赋予她们,使她们具有传奇色彩。唉! 在刺槐大街——爱神木小道——,这样的女人我又见到几个,她们已经 年老,剩下的只有她们当年美貌的可怕阴影,她们在游荡,在维吉尔笔 下的树丛中绝望地寻找着什么。她们早已逃离,而我却还要徒劳地向这 些冷落的小道询问。太阳已躲了起来。大自然重又开始主宰这林园,林 园是妇女乐园的想法已从中消失;在人造的磨坊上面,真的天空呈灰 色;风在大湖上吹出层层涟漪,犹如天然湖泊;一只只大鸟迅速穿过林 园,如同穿过树林,发出声声尖叫,一只接着一只地停在高大的橡树 上,橡树的树冠,犹如德鲁伊特[387]的冠冕,具有多多纳[388]的庄严, 仿佛宣告改变用途的森林已无人类足迹,并帮助我更清楚地理解这一矛 盾,即想在现实中寻找记忆中的种种画面,这些画面即使看到,也总是 缺少来自记忆、不是由感官感受到的魅力。我过去熟悉的现实已不复存 在。只要斯万夫人不是以完全相同的模样在同一时刻来到这里,大街就 会展现不同的面貌。我们过去熟悉的那些地方,只是属于这种空间范 畴,我们在其中将它们定位,是为了更加方便。它们在构成我们以往生 活的一个个邻接的印象之中,只是一个薄薄的截面;对某一形象的回 忆,只是对某一时刻感到的依恋;而房屋、公路、大街,唉!都转瞬即 逝,如同年月[389]。 人名索引[390] abbés de Combray贡布雷列代修道院院长。 abbés de Martinville马丹维尔修道院院长。 Abraham亚伯拉罕,犹太人始祖 Adam亚当 Adolphe(mon oncle)阿道夫(我的外叔公),我外公的弟弟。他 在贡布雷有休息室,他不再去那里。我在巴黎时常去看望他。我在他家 里遇到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奥黛特)。他跟我家人不和,因为 我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家里。斯万来跟他谈起奥黛特,但后来跟他闹 翻 Aladin 阿拉丁,《一千零一夜》中人物 Ali Baba阿里巴巴,《一千零一夜》中人物 ambassadeur qui cherche à rencontrer Odette大使,想要见到奥黛特。 Amédée阿梅代⇒grand-père(mon)(我)外公 Amédée(Mme)阿梅代(夫人)⇒grand-mère(ma)(我)外婆 Américaine, maîtresse de Swann美国女人,斯万的情妇。 Ampère(André-Marie)(1775—1836)安培(安德烈-马里·),法 国物理学家。 Andromède安德洛墨达 Angelico(Guidolino di Pietro, en relig. Fra Giovanni de Fiesole, dit Fra)(约1400—1455)安吉利科(兄弟)(圭多利诺·迪·皮埃特罗,菲 耶索莱的乔凡尼兄弟,人称),意大利画家。 [Angiolello(Giovanni Maria)](1451—1525)安吉奥莱洛(乔凡 尼·马里亚·),贝利尼的传记作者(威尼斯人)。 Anglais(riche)auquel Odette a été livrée presque enfant英国富翁, 奥黛特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就委身于他。 Apollon阿波罗 apôtres(les)使徒 archevêque, frère de Mme de Saint-Euverte总主教,德·圣欧韦尔特夫 人的哥哥。 Aristée阿里斯塔俄斯,维吉尼《农事诗》中的人物。 Aristote(约前384—约前322)亚里士多德 armurier de Combray贡布雷的猎枪店老板。 Artaban阿尔塔邦,拉卡尔普勒内德(约1610—1663)的英雄美女 式小说《克娄巴特拉》(1647—1658)的主人公。 artiste艺术家(画家),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 Assuérus亚哈随鲁,波斯的薛西斯一世(前519—前465)在《圣 经》中的名字。 Athalie亚他利雅,拉辛同名悲剧中的人物 [Athanag(h)ild](v.554—567)阿塔纳吉尔德,西哥特人国王, 把女儿布鲁纳奥特和加尔斯温特分别嫁给奥斯特拉西亚国王西日贝尔一 世和纽斯特里亚国王希尔佩里克一世。 Audiffret-Pasquier(duc d’)(1823—1905)奥迪弗雷-帕斯基埃(公 爵),法国政治家。 Aumale(Henri Eugène Philippe Louis d’Orléans, duc d’)(1822— 1897)奥马尔(公爵)(亨利·欧仁·菲力普·路易·德·奥尔良)法国将 军、历史学家 Aymon(les Quatre Fils)埃蒙(四子),武功歌《勒诺·德·蒙托 邦》的主人公。 Bach(Jean-Sébastian)(1685—1750)巴赫(约翰-塞巴斯蒂安) Balzac(1799—1850)巴尔扎克 Barbe-Bleue蓝胡子,法国作家佩罗同名童话故事中的人物。 Barrière(Théodore)(1825—1877)巴里埃尔(泰奥多尔·),法 国剧作家。 Bartet(Julia)(1854—1941)巴尔黛(朱利娅·),法国女演员。 ⇒Regnault(Jeanne-Julia)勒尼奥(让娜-朱利娅·) Basin巴赞⇒Guermantes(duc de)盖尔芒特(公爵) Bathilde巴蒂尔德⇒grand-mère(ma)(我)外婆 Baudelaire(Charles)(1821—1867)波德莱尔(夏尔·) Baudenord(feu)(已故)博德诺尔,应写为Beaudenord,巴尔扎 克《卡迪央王妃的秘密》和《纽沁根银行》中的人物。这里说的是他 的“小厮”。 Beethoven(Ludvig van)(1770—1827)贝多芬(路德维希·范·) Bellini(Gentile)(1429—1507)贝利尼(真蒂利·),威尼斯画家 Belloir贝卢瓦(公司),出租舞会和晚会用椅子。 Bérénice贝蕾妮丝,拉辛同名悲剧中女主人公。 Bergotte贝戈特。布洛克使我发现他。我对他欣赏。斯万对我谈论 他。他写的论拉辛的小册子;斯万小姐因认识他而具有魅力。他谈论拉 辛的一页页文字,跟我对吉尔贝特的爱联系起来 Berma(la)贝尔玛。她受到贝戈特的欣赏。我父亲不准我去看她 演出。 Bernard(de Clairvaux)(sant)(1090—1153)(圣)贝尔纳(明 谷的),天主教西多会修士。 Bernhardt(Sarah)(1844—1923)贝恩哈特(萨拉·)法国女演员 Biche(M.)母鹿(先生),画家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绰号 Blanche de Castille(1188—1252)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法国王 后。 Blatin(M.)布拉坦(先生),执达员。 Blatin(Mme)布拉坦(夫人)。前者的寡妇。在香榭丽舍大街旁 的公园里看《辩论报》。妈妈觉得她难看、俗气 Bloch(Albert)布洛克(阿尔贝·),比我年长的同学,我欣赏他的 文学爱好。他应邀来我家,我家里人都不喜欢他。被赶出我的家门。斯 万说他像贝利尼画的穆罕默德二世的肖像 [Boieldieu(François Adrien)](1775—1834)布瓦尔迪约(弗 朗索瓦·阿德里安·),法国作曲家,歌剧《白衣夫人》(1825)的作 者。 Borange博朗日,贡布雷的食品杂货店主。 Borelli(应写为Borrelli)(Raymond,vicomte de)(1837—1906) 博雷利(子爵)(雷蒙·德·),法国诗人 Bossuet(1627—1704)博絮哀,法国作家 Botticelli(Sandro di Mariano,dit)(1445—1510)波堤切利(山 德罗·迪·马里亚诺,人称)。斯万认为奥黛特像他画的妇女 Bouilleboeuf(Mme)(贡布雷的)布耶伯夫(太太)。 Bouillon(les)布永夫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父母 Boulbon(docteur du)(杜·)布尔邦(大夫),贝戈特的欣赏者 Brabant(comtes de)布拉邦特(伯爵们),盖尔芒特家族的直系祖 先,埋葬在贡布雷的教堂里。 Brabant(Geneviève de)布拉邦特(热纳维耶芙·德·)。幻灯;关 于她的传说: 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Bréauté-Consalvi(Hannibal, marquis de)(阿尼巴尔·德·)布雷奥 泰-孔萨尔维(侯爵),朋友们称他为“巴巴尔”(Babal)。是斯万的老 朋友;他的单片眼镜。据一封匿名信,他曾是奥黛特的情人 Bréchot布雷肖,福什维尔对Brichot(布里肖)的误读。 Bressant(Jean-Baptiste-François)(1815—1866)布雷桑(让-巴蒂 斯特-弗朗索瓦·)法国演员,以布雷桑发型出名 Bretonnerie(Mme de la)布勒托纳里(夫人)(德·)。欧拉莉曾 在她家帮佣。 Brichot布里肖,巴黎大学教授。在维尔迪兰家吃晚饭;斯万对他的 评论 Broglie(Achille Léonce Charles Victor,duc de)(1785—1870)布 罗伊(公爵)(阿希尔·莱翁斯·夏尔·维克多),法国政治家、历史学 家,1816年娶阿尔贝蒂娜·德·斯达尔为妻 Brohan(Madeleine)(1833—1900)布罗安(马德莱娜·)法国女 演员。 [Brunehaut](v.543—613)布鲁纳奥特,奥斯特拉西亚王后、西 日贝尔一世之妻。 Callot(la mère)卡洛(大妈),贡布雷的蔬菜女商贩。 Calmette(Gaston)(1858—1914)卡尔梅特(加斯东·),《费加 罗报》社长,普鲁斯特把《在斯万家这边》题献给他。 Cambremer(les)康布勒梅(一家)。这个姓使人感到惊讶。 Cambremer(marquise douairière Zélia de)康布勒梅(老侯爵夫人) (泽莉娅·德·),娘家姓梅尼尔-拉吉夏尔(Du Mesnil-La-Guichard)。 她是默默无闻、爱好音乐的女士,在媳妇的陪同下来参加圣欧韦尔特夫 人的晚会 Cambremer(marquis de)康布勒梅(侯爵),前者的丈夫 Cambremer(marquis de)康布勒梅(侯爵),泽莉娅·德·康布勒梅 侯爵夫人之子、勒格朗丹的姐夫;住在巴尔贝克附近的菲泰尔纳。 Cambremer(Renée,marquise de)康布勒梅(侯爵夫人)(勒内· 德·),小康布勒梅侯爵之妻、勒格朗丹的姐姐。我父亲无法得到勒格 朗丹的同意,让我们跟他姐姐取得联系。她刚结婚,参加圣欧韦尔特夫 人的晚会;看不起肖邦。烛台托盘的事件;她被弗罗贝维尔将军注意。 斯万把她介绍给将军。她要去贡布雷,使斯万也想去那里。 Camus卡米,贡布雷的食品杂货店店主。 [Carloman](828—882)卡洛曼,日耳曼路易之子、先后为巴伐 利亚和意大利国王。 Carpaccio(Vittore Scarpazza, dit)(约1460—约1525)卡尔帕乔 (维托雷·斯卡尔帕扎,人称),威尼斯画家 Céline塞莉娜,我外婆的大妹⇒grand-mère(soeurs de ma)(我) 外婆(的两个妹妹) Cellini(Benvenuto)(1500—1571)切利尼(班韦努托·),意大 利雕塑家、金匠 Chanlivault(Mme de)(德·)尚利沃(夫人),德·肖斯皮埃尔先 生的妹妹。 Charlemagne(742—814)查理大帝 Charles le Bègue结巴查理,小说中虚构的加洛林王朝君主,被他弟 弟恶人吉尔贝打败。 [Charles II le Chauve](823—877)秃头查理二世。 Charles Quint(1500—1558)查理五世。 [Charles II le Mauvais](1332—1387)恶人查理二世,纳瓦拉国 王、埃夫勒伯爵。 [Charles III le Gros](839—888)查理三世(胖子),日耳曼路 易之子、法国国王。 Charles VI(1368—1422)查理六世,法国国王(1380—1422)。 Charlus(Palamède, baron de)(帕拉梅德·德·)夏吕斯(男爵), 俗称梅梅。贡布雷的人都知道他跟斯万夫人同居。在唐松维尔被人看 到。斯万的朋友。在奥黛特面前帮斯万的忙。“斯万知道,在德·夏吕斯 先生和她之间,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他善良,但性格有点反常,斯 万收到的匿名信是否会是他写的 Chartres(Robert Philippe Louis Eugène Ferdinand, duc de)(1840— 1910)沙特尔(公爵)(罗贝尔·菲力普·路易·欧仁·费迪南·),国王路 易-菲力浦和王后玛丽-阿梅莉的孙子 châtelaine des environs de Combray 贡布雷附近的城堡女主人,勒格 朗丹跟她一起走出教堂。 Chaussepierre(M. de)(德·)肖斯皮埃尔(先生),德·尚利沃夫 人(Mme de Chanlivault)的哥哥。 Chevet, traiteur谢韦饭馆。 [Chilpéric I er](539—584)希尔佩里克一世,墨洛温王朝纽斯特 里亚(Neustrie)国王,先后娶加尔斯温特(Galswinthe)和弗雷德贡德 (Frédégonde)为妻。 Chopin(1810—1849)肖邦 Clapisson(Antonin-Louis)(1808—1866)克拉比松(安托南-路易 ·),法国作曲家。 [Cléopâtre]克娄巴特拉 [Clotaire I er](约497—561)克洛泰尔一世,墨洛温王朝法兰克 国王(511—561),希尔佩里克一世(Chilpéric I er)和西日贝尔一世 (Sigebert I er)之父。 Combray(comtes de)贡布雷(列代伯爵)。 concierge des Swann斯万家的门房 Coquelin(Constant, dit Coquelin aîné)(1841—1909)科克兰(康 斯坦·,人称大科克兰),法国演员 Corot(Jean-Baptiste Camille)(1796—1875)柯罗,法国画家 Cottard(docteur)科塔尔(大夫),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的一 个“信徒”。他的微笑;他对短语和专有名词的查考。对任何词都按字面 意义理解。瞧不起斯万。对斯万在爱丽舍宫进午餐感到惊讶。他的玩 笑。 Cottard(Mme Léontine)科塔尔(夫人)(莱昂蒂娜·),大夫之 妻。在维尔迪兰夫妇家。《弗朗西永》中的色拉。在公共马车上遇到斯 万;对斯万说,奥黛特在旅行时只想念他一人。 Cottard(amies de Mme)科塔尔(夫人的那些女友)。她们让人做 了日本色拉 cousins(nos)表兄弟(我们的)。 couturière(petite)retirée歇业的(小)女裁缝,奥黛特的女友 Crapote(Louis)克拉波特(路易·)(水果店店主)。 Crécy(Mme de)(德·)克雷西(夫人)⇒ Swann(Mme)斯万 (夫人) curé de Combray贡布雷的本堂神甫。他拜访我姑妈莱奥妮;他的词 源学知识 curé de Combray(frère du)贡布雷本堂神甫(的哥哥),在夏托登 当税务员。 Dagobert(I er)(602—638)达戈贝特(一世)。 dame en rose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Swann(Mme)斯万(夫人) Dante(1265—1321)但丁,意大利作家、《神曲》作者 de Hooch(Pieter)(1629—约1684)霍赫(彼得·德·),荷兰风俗 画家。 Delaunay(Louis-Arsène)(1826—1903)德洛内(路易-阿尔塞纳 ·),法兰西喜剧院分红演员 Desjardins(Paul)(1859—1940)德雅尔丹(保罗·),法国作 家。 Dieu上帝 Dieux(les)神祗们 Diomède狄俄墨得斯,希腊神话中色雷斯国王。 Dumas fils(Alexandre)(1824—1895)小仲马 Dumont迪蒙,我的一个朋友。 Dumont d’Urville(1780—1842)迪蒙·迪尔维尔,法国航海家。 Dürer(Albert)(1471—1528)丢勒(阿尔布莱希特·),德国画 家。 [Edison](1847—1931)爱迪生 [édouard VII](1841—1910)爱德华七世,英国国王⇒ Galles(prince de)威尔士(亲王) [éléonore de Guyenne(ou Aliénor d’Aquitaine)(1122—1204)圭 耶纳的埃莱奥诺尔(或阿基坦的阿莉耶诺尔),“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 之母”(其实是她的祖母) éloi(saint)(约588—660)(圣)埃卢瓦 Elstir埃尔斯蒂尔,维尔迪兰夫妇喜爱的画家,他们称他为“母鹿先 生”。喜欢促成婚事。请斯万和奥黛特参观他的画室。科塔尔夫妇看不 懂他的画。自命不凡。他谈论一个画展的“演说”。说错话。身体正在康 复,去海上游览。 emballeur, à Combray(贡布雷的)包装工。 [énée]埃涅阿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之子,维吉尔(Vir-gile) 把他作为《埃涅阿斯纪》(Énéide)中的主人公。 Entremetteuses拉皮条的女人/鸨母。奥黛特对这女人的来访态度冷 淡。来她那里,“是为了聊天”。 Esther以斯帖,波斯王亚哈随鲁(Assuérus)的犹太妻子。她被戴 上皇后冠冕,是贡布雷教堂里的挂毯上的图像; Eulalie欧拉莉。她的形象;她对我姑妈莱奥妮的拜访,使我姑妈感 到十分愉快。她跟弗朗索瓦丝的竞争。 Eulalie(sainte)(圣)欧拉莉亚。 Eurydice欧律狄刻,俄耳甫斯(Orphée)之妻。 Eve 夏娃 Fabre(Jean Henri)(1823—1915)法布尔(让·亨利·),法国昆 虫学家,《昆虫记》作者 Febvre(Alexandre-Frédéric)(1833—1916)费弗尔(亚历山大-弗 雷德里克·),法国演员 femme de l’Île du Bois布洛涅林园的岛上的女人,奥黛特跟她干 了“那种事”。 Fénelon(François de Salignac de La Mothe)(1651—1715)费奈龙 (弗朗索瓦·德·萨利尼亚克·德·拉莫特),法国天主教大主教、作家 fille aux yeux bleus蓝眼睛姑娘,幽会屋妓女。 fille de cuisine de Françoise à Combray(贡布雷时弗朗索瓦丝的)帮厨女工已怀孕,像是乔托(Giotto)笔下的“爱德”图。分娩。芦笋。 弗朗索瓦丝对她冷酷无情。 fille du jardinier de ma grande-tante à Combray(贡布雷我姑婆的)园 丁之女。 Flora弗洛拉⇒grand-mère(soeurs de ma)(我)外婆(的两个妹 妹) Forcheville(comte de)福什维尔(伯爵),萨尼埃特的连襟,维尔 迪兰夫妇家的新客,由奥黛特引荐,跟斯万的高雅形成鲜明对照。他欣 赏埃尔斯蒂尔、科塔尔、布里肖等人。他受到维尔迪兰先生的称赞。现 在他成为信徒之一。他对萨尼埃特破口大骂。奥黛特写给福什维尔的 信,斯万透过信封阅读此信;奥黛特没有立即给斯万开门时,他在奥黛 特家里。斯万因嫉妒而怀疑。他计划跟奥黛特去埃及旅游。他确实曾是 奥黛特的情夫 Forestelle(marquis de)福雷斯泰尔(侯爵),斯万的朋友,在皮 埃尔丰附近有一城堡。他的单片眼镜 Fra Angelico(Giovanni da Fiesole,dit)(约1400—1455)安吉利 科(菲耶索莱的乔凡尼兄弟,人称),意大利画家。 France(Anatole)(1844—1924)法朗士(阿纳托尔·),法国作 家 France(maison de)法兰西(王室) François I er(1494—1547)法兰西斯一世(一译弗朗索瓦一世), 法国国王(1515—1547) François(saint)(d’Assise)(阿西西的)(圣)方济各。 Françoise 弗朗索瓦丝,我姑妈莱奥妮的女厨师。她的法典;把我的 口信带给我母亲。她的肖像。妈妈和她;她作为女佣的长处。她跟我姑 妈的谈话。她的帮厨女工。她在部队经过时的看法。跟我姑妈在一起。 她对欧拉莉的憎恨。星期六。我姑妈怀疑她不诚实。在她的厨房里。杀 鸡;她的同情和无情;她对其他仆人的策略;她对帮厨女工的冷酷无 情。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里的塑像和她。她在我姑妈去世时感到巨痛。我 姑妈去世后她来我家帮佣,带我去香榭丽舍大街。 Françoise弗(fille de)弗朗索瓦丝(的女儿),名叫玛格丽特 (Marguerite) Françoise(gendre de)弗朗索瓦丝(的女婿),名叫朱利安 (Julien)。 Françoise(neveux de)弗朗索瓦丝(的侄子、侄女、外甥) Françoise(parents de)弗朗索瓦丝(的父母) Françoise(petit-fils de)弗朗索瓦丝(的外孙)。 François le Champi弃儿弗朗索瓦,乔治·桑(George Sand)同名田 园小说中人物。 Franquetot(vicomtesse de)弗朗克托(子爵夫人),德·康布勒梅 夫人的表姐妹,在圣欧韦尔特府的晚会上 Froberville(général de)弗罗贝维尔(将军),圣欧韦尔特府晚会 上的客人。跟洛姆王妃的谈话。斯万把他介绍给年轻的德·康布勒梅夫 人 Gallardon(les)加拉东(一家) Gallardon(marquis de)加拉东(侯爵) Gallardon(marquise de)加拉东(侯爵夫人)。因是盖尔芒特家的 亲戚而感到自豪,但她表妹不去她家作客。被她表妹用言语侮辱 Galles(prince de)(1841—1910)威尔士亲王⇒douard VII爱德华 七世 Galopin加洛潘,(贡布雷)糕点铺老板。 Galopin(petit de chez)加洛潘(糕点铺的小伙计)。 Gambetta(Léon)(1838—1882)甘必大(莱昂·) [Geoffroy de Chateaudun]若弗鲁瓦·德·夏托登。 Georges(saint)(圣)乔治,英格兰主保圣人、基督教殉教者 Ghirlandajo(Domennico di Tommaso Bigordi,dit)(1449—1494) 吉兰达约(多梅尼科·迪托马索·比戈迪,人称),佛罗伦萨画家。 Gilberte Swann吉尔贝特·斯万,后成为德·福什维尔小姐,跟罗贝尔 结婚后,成为圣卢侯爵夫人,最后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事普鲁斯 特并未说清,也未提到奥丽娅娜已经去世)。首先作为德·圣卢夫人出 现。她能以贝戈特为友是她的福气。我第一次看到她。她的名字;我对 她的爱。在香榭丽舍大街。她对我表示友好。她使我感到痛苦。我等待 她爱情的表示。她的冷淡。我对她周围的一切都感兴趣 Gilberte(amie de)吉尔贝特(的女友),说话口气急促。 Gilberte(camarades de),吉尔贝特(的同伴),在香榭丽舍大街 旁的公园。 Gilbert le Mauvais恶人吉尔贝,盖尔芒特的领主,贡布雷一扇彩画 玻璃窗上有他的形象 giletier de la cour在院子里开铺子做背心的裁缝⇒Jupien朱皮安 Giorgione(约1477—1510)乔尔乔涅,意大利画家 Giotto(1266—1336)乔托,佛罗伦萨画家,在帕多瓦画有“恶 行”和“美德”的壁画 Gleyre(Charles-Gabriel)(1808—1874)格莱尔(夏尔-加布里埃 尔·)瑞士画家,画有《夜晚或幻灭》。 Goldschmid(应写为Goldschmidt)(Neville D.)戈尔特施米特 (纳维尔·D.)画商。 Golo戈洛,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传说中的人物 Got(Edmond)(1822—1901)戈(埃德蒙·),演员。 Goupil(Mme)(贡布雷的)古皮(夫人)。 Goupil(sœur de Mme)古皮(夫人的姐姐)。 Goya(y Lucientes)(Francisco José de)(1746—1828)戈雅(·伊 ·吕森提斯)(弗朗西斯科·何塞·德·);西班牙画家。 Gozzoli(Benozzo)(1420/1422—1497)戈佐利(伯诺佐·),佛 罗伦萨画家 Grand-duc大公,派人把香烟送给奥黛特 grand-mère maternelle(ma)(我的)外婆,名叫巴蒂尔德,也称 为阿梅代夫人。她在贡布雷的花园里兜圈子;她丈夫喝白兰地,使她感 到担心。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她的原则。她的礼物。她将陪我去 巴尔贝克。 grand-mère(cousine de ma)(我)外婆(的表弟妹)。 grand-mère(cousins de ma)(我)外婆(的表弟、表弟妹)。 grand-mère(soeurs de ma)(我)外婆(的两个妹妹):塞莉娜和 弗洛拉(或维克托娃)。老小姐;她们的高尚本性。用暗示来感谢斯万 grand-oncle(mon)姑公。拉我的鬈发 grand-père maternel(mon)(我的)外公,名叫阿梅代。不准他喝 甜烧酒。曾是斯万的父亲最好的朋友之一。想向斯万询问他在上流社会 社交界的那些朋友的情况。跟我外叔公阿道夫闹翻。他对我那些犹太朋 友的态度。跟我父亲和他一起在唐松维尔散步。对斯万请他介绍情妇的 要求一概拒绝 grands-parents(maternels)(mes)(我的)外公外婆。他们住在 贡布雷。 grand-tante(ma)(我的)姑婆。她是我外公的表妹、我莱奥妮姑 妈的母亲。戏弄我外婆。不了解斯万常去的社交界。我外婆总是跟她看 法不同。她对义务的看法 ;布洛克说她年轻时生活放荡 grand-tante(nièce de ma)(我)姑婆(的侄女)。我姑婆在遗嘱 中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赠送给她。 Grèce(reine d)(Olga Constantinova)(1851—1926)希腊(王 后)(奥尔加·康斯坦提诺娃) Grévy(Jules)(1807—1891)格雷维(朱尔·),法兰西第三共和 国总统(1879—1887)。斯万跟他共进午餐 Grignan(Mme de)(1646—1705)格里尼昂(夫人),塞维尼夫 人的女儿 Guermantes(les)盖尔芒特(一家)。斯万是他们的好友。勒格朗 丹因不认识他们而感到难受。我对他们如何想象。他们把亲戚德·加拉 东夫人撇在一边。他们的风趣和语言 Guermantes(comtesses de)盖尔芒特(伯爵夫人们),在贡布雷的 教堂里表现以斯帖戴上王后冠冕的挂毯上。 Guermantes(duc de)盖尔芒特(公爵),巴赞、夏吕斯和德·马尔 桑特夫人的父亲 Guermantes(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前者的妻子 Guermantes(Basin, duc de)盖尔芒特(公爵),名叫巴赞,在他 父亲去世前为洛姆亲王。结婚第二天就对妻子不忠。斯万收到的匿名信 是否是他写的 Guermantes(Oriane, 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名叫奥 丽娅娜,在她公公去世前为洛姆王妃,是巴赞的妻子和堂妹。我如何对 她想象。我在贡布雷的教堂里看到她。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府举办的 晚会上。用言语侮辱德·加拉东夫人。说康布勒梅家和耶拿家的坏话。 跟斯万在一起。 Guermantes(Elzéar de)盖尔芒特(埃尔泽阿尔·德·),洛姆王妃 的公公。 Guillaume(I er)le Conquérant(1027-1087)威廉(一世)(征服 者)。 Guys(Constantin)(1802—1892)吉斯(康斯坦丁·),法国画 家。 [Halévy(Fromental)](1799—1862)阿莱维(弗罗芒塔尔 ·),法国作曲家。 Halévy(Ludovic)(1834—1908)阿莱维(吕多维克·)法国作家 Hals(Frans)(1580/1585—1666)哈尔斯(弗朗斯·),荷兰画家 Hélier(saint)(圣)埃利埃,saint Hilaire(圣伊莱尔)在某些省 的称呼。 Henri Plantagenêt(1133—1189)金雀花王朝的亨利,英国国王,称 为亨利二世。 Herbinger埃班热,在奥黛特眼里是优雅的化身。 Hilaire(saint)圣伊莱尔。 Hugo(Victor)(1802—1885)雨果(维克多·),法国作家 Iéna(les)耶拿(一家),巴赞·德·盖尔芒特的朋友。他们“帝国时 代”的家具 Iéna(princesse d’)耶拿(王妃) Illiers(saint)(圣)伊利埃,saint Hilaire(圣伊莱尔)在某些省的 称呼。 Imbert(Mme)(贡布雷的)安贝尔(太太)。 Injuste(gouverneur)des Vices et Vertus de Giotto乔托的《恶行》和 《美德》中的不义(总督)。 Innocents(massacre des)(对)无辜婴儿(的屠杀)。 institutrice de Gilberte吉尔贝特的女教师 institutrice suédoise(jeune)(年轻的)瑞典小学女教师。 Isaac以撒。 Jacques(saint)(圣)雅各。 jardinier de ma grand-tante à Combray我姑婆在贡布雷的园丁。缺乏 自然感。他对战争的看法 jardinier(fille du)园丁(的女儿)。 Jauret(或写成Joret)若雷,水果店店主。 Jésus-Christ耶稣基督 Jéthro(或写成Jethro)叶忒罗,摩西的岳父 jeune fille(贡布雷的)一位姑娘,每个星期天都在我外公外婆家吃 晚饭。 Joas约阿施(公元前四世纪),以色列王,拉辛的悲剧《亚他利 雅》中的人物 Julien朱利安⇒Françoise(gendre de)弗朗索瓦丝(的女婿) Jupien 朱皮安,做背心的裁缝。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院子里开裁 缝铺 Jupien(nièce de, parfois fille de)朱皮安(的侄女,有时说是他女 儿),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女裁缝。我外婆把她看作朱皮安的女儿 (普鲁斯特自己也经常出这种错);后在我们的院子里做裁缝,顾客为 上流社会女士 Labiche(Eugène)(1815—1888)拉比什(欧仁·),法国剧作家 [La Calprenède](v. 1610—1663)拉卡尔普勒内德,法国作家。 La Pérouse(1741—1788)拉佩鲁兹,法国航海家。 La Trémoïlle(les)(发音为 Trémouill)拉特雷穆伊(一家)。据 福什维尔说,斯万老是往他们家跑 La Trémoïlle(Charles,duc de)(夏尔·德·)拉特雷穆伊(公爵) La Trémoïlle(duchesse de)拉特雷穆伊(公爵夫人),前者的妻子 La Trémoïlle(Mme de)德·拉特雷穆伊(夫人),塞维尼夫人的朋 友。 La Trémouaille拉特雷穆阿伊,布里肖对“拉特雷穆伊”这个姓的发音 错误。 Laumes(les)洛姆(一家)⇒Guermantes(les)盖尔芒特(一 家) Laumes(princesse des)洛姆(王妃)⇒Guermantes(Oriane, duchesse de)(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Lavoisier(Antoine Laurent)(1743—1794)拉瓦锡(安托万·洛朗 ·),法国化学家、物理学家。 Leconte(de Lisle)(1818—1894)勒孔特(·德·利尔),法国诗 人。受到布洛克的欣赏 Legrandin(M.)勒格朗丹(先生),德·康布勒梅先生的小舅子。 肖像。对我父亲的态度奇特。他因不认识盖尔芒特夫妇而感到难受;他 的故作风雅。不愿说出他在巴尔贝克是否有熟人 Legrandin(soeur de)勒格朗丹(的姐姐)⇒Cambremer(Renée, marquise de)(勒内·德·)康布勒梅(侯爵夫人) Legrandin(Mme)勒格朗丹(夫人),前者的母亲 Legrandin勒格朗丹,前者丈夫。 Leloir(Alexandre-Louis)(1843—1884)勒卢瓦(亚历山大-路易 ·),法国画家。 Léon(princesse de)(Herminie de la Brousse de Verteillac)(1853 —?)莱昂(王妃)(埃尔米妮·德·拉布鲁斯·德·维尔泰雅克)。 Léonard de Vinci 莱奥纳多·达·芬奇⇒ Vinci(Léonard de) Léonie(ma tante)莱奥妮(我姑妈),我姑婆的女儿,我已故姑夫 奥克塔夫的妻子(奥克塔夫夫人)。在贡布雷时,给我吃小马德莱娜蛋 糕。丈夫死后,一直卧床不起。我进去抱吻她。跟弗朗索瓦丝的谈话。 她开心的消遣:欧拉莉。欧拉莉和神甫的来访。她循规蹈矩的生活。梦 想改变生活。跟弗朗索瓦丝在一起,她的恶意。我们散步回来去看她。 去唐松维尔的模糊计划。她去世。 Liberty(Arthur Lesenby)(1843—1917)利伯蒂(阿瑟·莱森比 ·),英国商人,“利伯蒂”式浅底花绸发明者。 Liszt(Franz)(1811—1886)李斯特(弗兰茨·),匈牙利作曲家 Loiseau(Mme)(贡布雷的)卢瓦佐(夫人)。 Lorédan(或写成Loredano)(Andrea)洛雷达诺(安德烈亚·), 威尼斯贵族。普鲁斯特误以为他是威尼斯督治。斯万的车夫雷米跟他十 分相像。 Louis II(de Bavière)(1845—1886)(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 巴伐利亚国王(1864—1886) Louis le Germanique(804/805—876)日耳曼路易,东法兰克国王 (843—876) [Louis II le Bègue ou le Fainéant]路易二世(结巴或懒王)(846 —879)。 Louis le Germanique(fils de)日耳曼路易(的儿子们)(Carloman 卡洛曼,Louis III le Jeune(=Louis de Saxe)萨克森的路易et Charles III le Gros胖子查理),他们的墓在贡布雷的教堂里。 Louis(saint)(Louis IX)(1214—1270)圣路易(路易九世), 法国国王(1226—1270) Louis XIV(1638—1715)路易十四 Louis XVI(1754—1793)路易十六 Louis-Philippe(I er)(1773—1850)路易-菲力浦 Lulli(或写成Lully)(Jean-Baptiste)(1632—1687)吕里(让-巴 蒂斯特·),法国作曲家。 Luxembourg(duc de)卢森堡(公爵)。 Machard(Jules-Louis)(1839—1900)马夏尔(朱尔-路易·),法 国画家。 Machiavel(1469—1527)马基雅弗利。 Mac-Mahon(maréchal de)(1808—1893)麦克马洪(元帅)。 Maes(Nicolas)(1632—1693)马斯(尼科拉斯·),荷兰画家。 Maguelone(la)(贡布雷的)马格洛娜。 Mahomet II(或写成Mehmet II)(1432—1481)穆罕默德二世。 maman妈妈 ⇒mère(ma)(我)母亲 Maintenon(Mme de)(Françoise d’Aubigné, marquise de)(1635 —1719)(德·)曼特农(侯爵夫人)(弗朗索瓦丝·德·奥比涅) maître d’hôtel des Swann斯万家的膳食总管 maître d’hôtel des Verdurin维尔迪兰家的膳食总管 Mantegna(Andrea)(1431—1506)曼坦那(安德烈亚·),意大 利画家、雕塑家 marchande des Champs-É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的女商贩 Marguerite马格丽特 ⇒ Françoise(fille de)弗朗索瓦丝(的女儿) Marguerite d’Autriche(1480—1530)奥地利的马格丽特。 [Marguerite de Valois, dite la reine Margot](1553—1615)玛格丽 特·德·瓦卢瓦,人称玛尔戈王后⇒ Reine-Marguerite(allée de la)玛格丽 特王后(小道) Mariano(Sandro di)(迪·)马里亚诺(山德罗·迪·)⇒Botticelli波 堤切利 Marie(mois de)马利亚(月)。 Marivaux(Pierre Carlet de Chamblain de)(1688—1763)马里沃 (皮埃尔·卡尔莱·德·尚布兰·德·),法国作家 Massé(Victor)(1822—1884)马塞(维克托·),法国作曲家。 [Massenet(Jules)](1842—1912)马斯内(朱尔·),法国作曲 家,歌剧《埃罗底阿德》作者 Materna(Mme)(1847—1918)马特纳(夫人),奥地利女歌唱 家。 Mathilde(princesse)(1820—1904)马蒂尔德(公主),热罗姆· 波拿巴之女。 Maubant(Henri-Polydore)(1821—1902)莫邦(亨利-波利多尔 ·),法国演员。 Maulévrier(-Langeron)(Jean-Baptiste-Louis Andrault, marquis de)(1677—1754)莫莱弗里埃(-朗热龙侯爵)(让-巴蒂斯特-路易· 安德罗),法国元帅。 Meilhac(Henri)(1831—1897)梅拉克(亨利·),法国剧作家 Mémé梅梅,夏吕斯的外号 ⇒Charlus夏吕斯 mère(ma)(我)母亲。想跟斯万谈论他的女儿。在贡布雷时晚 上对我的吻。在我的房间里过夜。给我读《弃儿弗朗索瓦》。给我喝 茶。她对弗朗索瓦丝好。粉裙女郎认为我像她。跟樊特伊先生在一起。 勒格朗丹的故作风雅使她感到有趣。看到我在唐松维尔的斜坡上哭。她 对樊特伊先生去世感到难受。她知道我喜欢吉尔贝特。她在三区商店遇 到斯万 mère(amie de ma)(我)母亲(的女友),贝戈特的欣赏者。 [Méhul(Etienne-Nicolas)](1763—1817)梅于尔(艾蒂安-尼 古拉·),法国作曲家。 Mérimé(Prosper)(1803—1870)梅里美(普罗斯佩·),法国作 家 [Mignet, François]米涅(弗朗索瓦·)。(⇒La Rivalité de François I er et de Charles Quint,1875)《法兰西斯一世和查理五世的争 斗》(1875年) Métra(Olivier)(1830—1889)梅特拉(奥利维埃·),法国作曲 家。 Michel-Ange(1475—1546)米开朗琪罗,意大利雕塑家、画家、 建筑师 Minos弥诺斯,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 Moïse摩西 Molé(Louis Mathieu, comt)(1781—1855)莫莱(伯爵)(路易· 马蒂约),法国政治家 Molière(1622—1673)莫里哀 Monteriender(comtesse de)蒙特里昂德(伯爵夫人)。 [Monnier(Henri)](1799—1877)莫尼埃(亨利·),法国作 家,《约瑟夫·普律多姆回忆录》作者。 Montesquiou(les)蒙泰斯鸠(一家) Montmorency(les)蒙莫朗西(一家) Montmorency(duchesse de)蒙莫朗西(公爵夫人)(Marie-Félicie Orsini)(玛丽-费利茜·奥西尼)(1601—1666),亨利二世即蒙莫朗西 公爵的妻子玛丽·德·梅迪契的亲戚,也可能指夏洛特-玛格丽特·德·蒙莫 朗西(1594—1650),亨利二世即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姐、孔代亲王的妻 子 Montpensier(duchesse de)(Anne-Marie-Louise d’Orléans)蒙庞西 埃(公爵夫人)(安娜-玛丽-路易丝·德·奥尔良)(1627—1693),路 易八世的弟弟加斯东·德·奥尔良的女儿。 Moreau(Gustave)(1826—1898)莫罗(居斯塔夫·),法国画家 Morghen(Raphaël)(1758—1833)莫尔根(拉斐尔·)意大利版 画雕刻师。 Mozart(Wolfgang Amadeus)(1756—1791)莫扎特(沃尔夫冈· 阿玛多伊斯·) mula白tre, banquier黑白混血(银行家),科克兰的朋友 musiciens 音乐家们,在圣欧韦尔特府的晚会上演奏樊特伊的奏鸣 曲。 Musset(Alfred de)(1810—1857)缪塞(阿尔弗雷德·德·),法 国作家 Napoléon III(1808—1873)拿破仑三世 Nymphes du printemps春天的仙女们。 Octave(Mme)奥克塔夫(夫人)⇒Léonie(ma tante)(我姑妈) 莱奥妮 Octave(mon oncle)(我姑父)奥克塔夫,我姑妈莱奥妮的丈夫; 已去世。 Odette de Crécy奥黛特·德·克雷西⇒Swann(Mme)斯万(夫人) Ohnet(Georges)(1848—1918)奥内(乔治·),法国小说家、剧 作家。 opticien de Combray贡布雷的眼镜店(老板) Oriane奥丽娅娜⇒Guermantes(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 Orléans(les)奥尔良(一家) Orsan(M. d’)(德·)奥尔桑(先生),斯万的朋友。 ouvrière(petite)(小)女工,斯万的情妇。 Palancy(marquis de)帕朗西(侯爵) parents(mes)(我的)家人/父母。他们对斯万那些朋友的看法。 跟我外叔公阿道夫闹翻。他们不喜欢布洛克。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我 不断对他们谈起跟吉尔贝特有关的事 Paris(comte de)(Louis-Philippe-Albert d’Orléans)(1838— 1894)巴黎(伯爵)(路易-菲力普-阿尔贝·德·奥尔良),想用菲力普 七世之名登上王位 Parme(princesse de)帕尔马(公主),举办巴黎最豪华的晚会 Pascal(Blaise)(1623—1662)帕斯卡(布莱斯·) Pasiphaé帕西淮,淮德拉的母亲。 Pasquier(Etienne-Denis, duc)(1767—1862)帕斯基埃(公爵) (艾蒂安-德尼·),法国政治家 Paul(saint)(圣)保罗 paysan 农民,我的伞差点儿挥到他脸上。 pêcheur垂钓者,在贡布雷的老桥旁。 peintre画家,在贡布雷的教堂里临摹彩画玻璃窗。 [Paulus(Jean-Paul Habans, dit)](1845—1908)波吕斯(让-保 罗·阿邦,人称),法国歌唱家,《阅兵归来》的作者。 [Pépin le Bref](715—768)矮子丕平。 Pépin l’Insensé疯子丕平,小说中虚构的加洛林王朝君主,结巴查理 和恶人吉尔贝的父亲。 Percepied(docteur)(贡布雷的)佩尔斯皮埃(大夫)。讥讽樊特 伊一家。德·盖尔芒特夫人参加他女儿的婚礼。用马车把我们送回贡布 雷 Percepied(fille du docteur)佩尔斯皮埃(大夫的女儿) Percepied(frère du docteur)佩尔斯皮埃(大夫的兄弟)。 Percepied(Mme)佩尔斯皮埃(夫人),大夫的妻子。 Perdreau(abbé)(贡布雷的)佩德罗(教士)。 Perdreau(nièce de l’abbé)佩德罗(教士的侄女)。 père(mon)(我的)父亲,在部里(也许是外交部)任主任。跟 我外婆讨论;喜欢气象学。认为我妈妈晚上来吻我可笑。出人意料的宽 容。跟我外叔公闹翻。布洛克使他感到不快。他确定方位的能力。担心 自己使勒格朗丹感到生气。对勒格朗丹的轻蔑感到恼火。徒劳地问他是 否在巴尔贝克有熟人。在唐松维尔散步。受到当权者的宠信 petits garçons(deux)(两个)小男孩,在香榭丽舍大街。 pharmacien de Combray贡布雷的药店老板⇒ Rapin(M.)拉班(先 生) [Phèdre]淮德拉,拉辛剧中人物 Philibert le Beau(1480—1504)菲利贝尔(美男子),萨瓦公爵 (1497—1504),奥地利的马格丽特的丈夫。 Philippe VII菲力普七世。⇒ Paris(comte de)巴黎(伯爵) pianiste(jeune)(年轻)钢琴家,在维尔迪兰家演奏。演奏樊特 伊的奏鸣曲的行板。 pianiste(tante du)钢琴家(的姑妈),维尔迪兰家的“信徒”。 pianiste virtuose演技高超的钢琴家。在圣欧韦尔特府演奏李斯特的 曲子;然后弹肖邦的前奏曲。 Piperaud(docteur)(贡布雷的)皮珀罗(大夫)。 Piranesi(Giambattista)(法文为Piranèse)(1720—1778)皮拉内 西,意大利铜版画家。 Planté(Francis)(1839—1934)普朗泰(弗朗西斯·),法国钢琴 家 Platon(前429—前347)柏拉图,希腊哲学家 [Pompadour(Mme de)(Jeanne Antoinette Poisson, marquise de)](1721—1764)蓬巴杜(侯爵夫人)(让娜·安托瓦内特·普瓦 松),路易十五的宠妃。 Potain(Pierre Carl Édouard)(1825—1901)波坦(皮埃尔·卡尔· 爱德华·)法国医生 Poussin(Nicolas)(1594—1665)普桑(尼古拉·)。法国画家 Préfet de police巴黎警察局长。 Prévost普雷沃(咖啡馆老板)。斯万去那里寻找奥黛特。 Primavera春(之神) professeur de piano(ancien)d’Oriane奥丽娅娜(以前的)钢琴教 师。 Prophètes先知(们)。 Prosper普罗斯佩尔,布耶伯夫夫人的园丁的弟弟。 [Prudhomme(Joseph)]普律多姆(约瑟夫·),亨利·莫尼埃的 小说中的人物。 Pupin(filles à M.)皮潘(先生的女儿们)。 Putbus(baronne)普特布斯(男爵夫人) Rabelais(François)(约1494—1533)拉伯雷(弗朗索瓦·),法 国作家 Racine(Jean)(1639—1699)拉辛(让·),法国剧作家。贝戈特 论拉辛的小册子 Rampillon(Mme de)(德·)朗皮永(夫人) Rapin(M.)拉潘先生,贡布雷的药店老板。 Regnault(Jeanne-Julia)(dite Bartet)(1854—1941)勒尼奥(让 娜-朱利娅·)(人称巴尔黛),法国女演员⇒Bartet巴尔黛 reines de Chartres(les)夏特勒(大教堂)的王后们。 Rembrant(1606—1669)伦勃朗,荷兰画家 Rémi雷米,斯万的马车夫。奥黛特不喜欢他⇒ Lorédan洛雷达诺 Reuss(prince de)罗伊斯(亲王)。 Rizzo(Antoine Briosco, dit le Riccio ou le)(1471—1532)里佐 (安东尼奥·布廖斯科,人称),意大利雕塑家。 [Robert II le Pieux]罗贝尔二世(虔诚者)(972—1031)。 Robert(Hubert)(1733—1808)罗贝尔(于贝尔·),法国画家 roi de Bavière巴伐利亚国王 ⇒ Louis II(de Bavière)(巴伐利亚 的)路易二世 Rousseau(Jean-Jacques)(1712—1778)卢梭(让-雅克·),日内 瓦作家、哲学家 Rousseau(Mme)(贡布雷的)卢梭(夫人)。 Rubinstein(Anton Grigorievitch)(1829—1894)鲁宾斯坦(安东· 格里戈里耶维奇·),俄国钢琴家 Sagan(princesse de)萨冈(王妃) Saint-Candé(M. de)(德·)圣康代(先生)。 Saint-Euverte(Diane, marquis de)(狄安娜·德·)圣欧韦尔特(侯 爵夫人)。举办晚会 Saintine(Joseph-Xavier Boniface, dit)(1798—1865)森蒂纳(约 瑟夫-格扎维埃·博尼法斯,人称),法国作家,著有《皮乔拉》。 Saint-Simon(Louis, duc de)(1675—1755)(路易·德·)圣西蒙 (公爵),著有《回忆录》 Salomon所罗门,以色列王 Sand(Aurore Dupin, baronne Dudevant, dite George)(1804— 1876)桑(乔治·)(原名奥罗尔·迪潘,迪德旺男爵夫人,人称),法 国女作家 Saniette萨尼埃特,档案员,是维尔迪兰夫妇的“信徒”。他的肖像。 福什维尔的连襟。福什维尔对他破口大骂 Sarah撒拉,以撒之母。 Sarah Bernhardt 萨拉·贝恩哈特 ⇒Bernhardt(Sarah)贝恩哈特(萨 拉·) Sauton(Mme)et son fils(贡布雷的)索通(夫人)及其儿子。 savant(vieux)(老)学者,樊特伊的邻居。 Sazerat(Mme)萨士拉(夫人),我们在贡布雷的邻居 Sazerat(fils de Mme)萨士拉(夫人的儿子) Sazerin(Mme)萨士兰(夫人)。欧拉莉说Sazerat(萨士拉)时的 发音错误。 Sébastien(saint)塞巴斯蒂安(圣),罗马殉教者。 Sévigné(marquise de)(Marie de Rabutin-Chantal)(1626— 1696)塞维尼(侯爵夫人)(玛丽·德·拉比坦-尚塔尔) Shakespeare(William)(1564—1616)莎士比亚(威廉·) Sigebert(I er)[(535-575)(奥斯特拉西亚国王)](petite-fille de)西日贝尔(一世)(的孙女)。 Spartacus(?—前71)斯巴达克,古罗马奴隶起义领袖。 Suger(1081—1151)絮热,法国修士、政治家。 Swann(les)斯万(一家) Swann(grands-parents de Charles)(夏尔·)斯万(的祖父祖母) Swann(parents de Charles)(夏尔·)斯万(的父母)。 Swann(M.)斯万(先生),夏尔·斯万之父。他在妻子死后的态 度。证券经纪人。 Swann(Mme)斯万(夫人),前者的妻子 Swann(Charles)斯万(夏尔·)。娶了个不般配的女人为妻;在贡 布雷时的来访。他那我们意想不到的上流社会社交生活。无意中成了母 亲晚上来抱吻我的障碍。犹太人。跟我谈论贝戈特。斯万家这边;他在 唐松维尔的住宅的花园。对樊特伊的善意表示。喜欢女人。被介绍给奥 黛特,后者拜访他。奥黛特把他带到维尔迪兰家。喜欢樊特伊的奏鸣 曲。从此跟维尔迪兰夫妇经常相聚。对奥黛特的喜欢不如对一个小女 工。小乐句。在奥黛特家喝茶。第二次拜访。他们来往的书信。因没有 在维尔迪兰家见到奥黛特而感到难受。夜里去巴黎各条大道的餐馆和咖 啡馆找她。她成了他的情妇。接受奥黛特的兴趣爱好。赞赏维尔迪兰夫 妇。对维尔迪兰夫妇的喜爱不再得到回报。在维尔迪兰家吃晚饭;他的 保留态度加快他的失宠。包养奥黛特。开始感到痛苦。他嫉妒的开始; 再次来到奥黛特家,弄错了窗子。奥黛特撒谎。透过信封看奥黛特写给 福什维尔的信。未被邀请去夏图聚会。对维尔迪兰夫妇感到气愤。被排 除在他们的沙龙之外。批评奥黛特的爱好和撒谎的习惯。想去皮埃尔丰 找奥黛特。怀疑。奥黛特想去拜罗伊特;斯万先是感到不快,后又对她 体谅。转瞬即逝的决定。又成为“小斯万”时的乐趣。难以见到奥黛特。 调查。他因奥黛特不再像过去那样爱他而感到痛苦。去参加圣欧韦尔特 府举办的晚会。跟洛姆王妃在一起:把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年轻的德 ·康布勒梅夫人。小乐句使他想起他失去的幸福。匿名信。向奥黛特询 问她跟女人的关系。她的承认使他感到痛苦。去一家幽会屋调查。科塔 尔夫人对他说奥黛特喜欢他。他爱情的结束。做梦。奥黛特不合他的口 味。对我描绘巴尔贝克。来香榭丽舍大街找女儿吉尔贝特。在三区商店 遇到我妈妈。 Swann(Odette de Crécy, devenue Mme)斯万(夫人,原名奥黛特· 德·克雷西),前者的妻子,后为福什维尔的妻子。我父母不愿意接待 她。在贡布雷认为她是夏吕斯的情妇。在我外叔公阿道夫家的穿粉红色 连衣裙的女士。唐松维尔的白衣女士。半上流社会女子,维尔迪兰夫妇 的“信徒”。开始跟斯万恋爱。肖像。对斯万说她总是有空。把斯万带到 维尔迪兰家。跟斯万一起喝茶。她跟波堤切利画的西坡拉相像。在“金 屋”餐馆写的信。卡特利兰花。演奏小乐句。她的爱好。把福什维尔带 到维尔迪兰家。欣赏福什维尔。斯万包养她。“今晚不摆弄卡特利兰 花”。她对福什维尔的微笑。不给斯万开门;对他撒谎。给福什维尔的 信。斯万对她的批评。人发胖。跟维尔迪兰夫妇一起去旅游。又对斯万 温柔。计划去拜罗伊特旅游;跟斯万产生矛盾。肯定斯万离不开她。从 此很少见他。她在巴登和尼斯的往事。对斯万的态度跟以前不同。小乐 句对斯万谈论她。匿名信。她跟女人的关系。承认。在海上游览,据说 只想念斯万一人。福什维尔确实曾是她的情夫。她不合斯万的口味。吉 尔贝特的母亲。在布洛涅林园 Swann(amies d’Odette)(奥黛特·)斯万(的女友)。她跟她们闹 翻;她跟她们一起去赛马场剧院。 Swann(oncle d’Odette)(奥黛特·)斯万(的舅舅)。她说是她舅 舅在门口拉铃,其实是斯万在门口;她舅舅已在二十年前去世。 Tagliafico(Joseph-Dieudonné)(1821—1900)塔利亚菲科(约瑟 夫-迪约多内·),法国意裔男中音歌唱家、作曲家。 Théodebert(I er)(504—548)提奥特贝尔特(一世),奥斯特拉 西亚国王。 Théodore泰奥多尔,卡米食品杂货店伙计,也是负责贡布雷教堂的 保养工作的唱经班成员。带领参观教堂的地下室。被人看成坏蛋,却像 田园圣安德烈教堂里天使的塑像 Théodore(soeur de)泰奥多尔(的姐姐) Théodose II(roi)狄奥多西二世(国王),出访巴黎的东方国家君 主 Théophile(saint)(圣)泰奥菲尔,传说中阿达纳教会的庶务。他 的奇迹。 Thétis忒提斯,海中仙女,阿克琉斯的母亲。 Thiron(Charles-Jean-Joseph)(1830—1890)蒂龙(夏尔-让-约瑟 夫·),法国演员 tigre de feu Baudenord(应写为Beaudenord)已故博德诺尔的“小 厮”,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 Tintoret(le)(1518—1594)丁托列托,意大利画家。 Titien(le)(1488/1490—1576)提香,意大利画家 Tortoni托尔托尼(咖啡馆店主)。 Turner(William)(1775—1851)透纳(威廉·),英国画家 valet de chambre de mon oncle Adolphe我外叔公的贴身男仆,莫雷尔 的父亲 valet de chambre de Swann斯万的男仆/仆人。 valets de pied à l’hôtel Saint-Euverte圣欧韦尔特府的跟班。 Vaulabelle(Achille Tenaille de)(1799—1879)沃拉贝尔(阿希尔 ·特纳伊·德·),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家 Vénus维纳斯 Vercingétorix(约前72—前46)维辛盖托里克斯,高卢人首领。 Verdurin(les)维尔迪兰(夫妇)。“小宗派”。奥黛特把斯万带到 他们家。斯万和奥黛特在他们家见面。斯万喜欢他们的圈子。他们对斯 万感到不快。他们喜欢在林园或圣克卢吃晚饭。使斯万感到气愤。将斯 万排除在外。去巴黎附近地区游览;奥黛特想请他们去拜罗伊特。海上 游览 Verdurin(M.)维尔迪兰(先生)。觉得斯万装腔作势。他的笑。 斯万使他感到气愤 Verdurin(Mme)维尔迪兰(夫人),第一位丈夫死后成为杜拉斯 公爵夫人,第二位丈夫死后成为盖尔芒特王妃。她的肖像。她担心被别 人甩掉。她的笑。“老板娘”。音乐使她感到心烦意乱;她喜欢斯万。斯 万的上流社会朋友产生不良印象。跟福什维尔共进晚餐。斯万失宠。只 想着奥黛特一人 Vermeer(de Delft)(1632—1675)(代尔夫特的)弗美尔,荷兰 画家。斯万在写关于该画家的论著 Vigny(Alfred, comte de)(1797—1863)维尼(伯爵)(阿尔弗 雷德·德·),法国作家 Villeparisis(Madeleine, marquise de)(马德莱娜·德·)维尔帕里齐 (侯爵夫人),原名德·布永小姐,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婶母 Villeparisis(neveu de la marquise de)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的侄 子)。 Vinci(Léonard de)(1452—1519)芬奇(莱奥纳多·达·),意大 利画家、建筑师、雕塑家 Vinteuil(M.)樊特伊(先生),我外婆的两个妹妹以前的钢琴教 师,退隐在贡布雷附近的蒙茹万。在马利亚月。我父母去看望他。他女 儿使他感到痛苦。遇到斯万。他的去世。他的女儿亵渎他的照片。他的 奏鸣曲。 Vinteuil(femme de M.)樊特伊(先生的妻子)。 Vinteuil(Mlle)樊特伊(小姐)。她父亲之唯一所爱;样子像男 孩。她的女友;她的行为使她父亲感到痛苦。蒙茹万的施虐淫场面。像 她父亲 Vinteuil(amie de Mlle)樊特伊(小姐的女友),比她年长;名声 不佳;定居蒙茹万;看来在搞音乐。跟樊特伊小姐在一起,我目睹的施 虐淫场景。 Viollet-le-Duc(Eugène Emmanuel)(1814—1879)维奥莱-勒迪克 (欧仁·埃马纽埃尔·),法国建筑师 Virgile(前70—前19)维吉尔,古罗马诗人 Wagner(Richard)(1813—1883)瓦格纳(里夏德·),德国作曲 家 Watteau(Antoine)(1684—1721)华托(安托万·),法国“游乐 画”画家 X(duc de)X(公爵)。斯万是该公爵府午餐的常客。 Ylie(saint)圣伊利,saint Hilaire(圣伊莱尔)在某些地区的称 呼。 Zéphora西坡拉,叶忒罗的女儿、摩西的妻子 地名索引 Abbatucci(rue)阿巴图奇(街)[巴黎],现为La Boétie(rue de)(拉博埃西街)。 Acacias(allée des)刺槐(小道)[布洛涅林园]。斯万夫人在那 里散步。过去的优美形象,现已年老 Acacias(avenue des)刺槐(大街)[布洛涅林园] Académie de médecine医学科学院[巴黎] Alger阿尔及尔。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海上游览。 Ambassadeurs(théâtre des)大使剧院[巴黎]。 Amérique美洲。 Anglais 英国人。 Anglais(Café)英国咖啡馆[巴黎],意大利人大道13号。 Arc-de-Triomphe(l’)凯旋门[巴黎]。 Armenonville阿默农维尔(餐馆)[布洛涅林园]。 Arena(chapelle des Scrovegni de l’)阿累那(罗马露天剧场遗址) (的小礼拜堂)[帕多瓦]。 Asie亚洲。 Asie Mineure小亚细亚。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海上游览。 Asti阿斯蒂[意]。 Atlantique 大西洋 Aubusson(tapisseries d’)奥比松(挂毯)[法]。 Auge(pays d’)奥日(地区)[诺曼底]。 Auvergne奥弗涅。科塔尔夫妇去那里度复活节。 [Averne(lac)]阿韦尔诺(湖)[意]。 Bade巴登[德]。奥黛特曾在那里待好几个月。 Bailleau-l’Exempt免税地巴约,盖尔芒特领主的附庸国土地。 Balbec巴尔贝克。拉芒什海峡边的海水浴疗养地,位于诺曼底和布 列塔尼之间。勒格朗丹谈论该地,但并不承认他姐姐德·康布勒梅夫人 就住在附近。对这个地名的遐想;我想去该地 Barbarie(orgue de)手摇风琴 Bavière巴伐利亚[德] Bayeux巴约[法],卡尔瓦多斯省。这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Bayreuth拜罗伊特[德]。奥黛特想去那里听瓦格纳的歌剧 Beauvais博韦[法],瓦兹省 Bellechasse(rue de)佳猎街[巴黎]。我外叔公阿道夫住在该街。 Bengale(feu de)孟加拉(烟火) Benodet贝诺代[法],菲尼斯泰尔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Beuzeval伯兹瓦尔[法],卡尔瓦多斯省。 Beuzeville [-la-Grenier]伯兹维尔[-拉格勒尼埃][法],下塞 纳地区。 Blois(chateau d)布卢瓦(城堡)[法] Bohême(verre de)波希米亚(玻璃)。 Bois de Boulogne布洛涅林园,巴黎西部公园。维尔迪兰夫妇举办的 晚餐会。斯万夫妇就住在附近。在我看来是女人的花园。今年我再次穿 过林园 Bois de Boulogne(avenue du)布洛涅林园(大街)[巴黎],现 为福煦大街。奥黛特在那里散步。 Boissy-d’Anglas(rue)布瓦西-当格拉(街)[巴黎]。 Bonaparte(rue)波拿巴(街)[巴黎] Bourgogne勃艮第(大区)[法] Bréauté布雷奥泰[法],下塞纳地区。 Bretagne布列塔尼[法]。 Brou(église de)布鲁(的教堂)[法],布雷斯地区布尔格的东 南部。 Brunswick不伦瑞克[德]。 Burgondes勃艮第人,日耳曼人的一支。恶人吉尔贝曾跟他们作 战。 Cabourg卡堡,拉芒什海峡边的海水浴疗养地。 Camp du Drap d’or金锦营,设在加莱海峡省,即吉纳(Guînes)和 阿尔德尔(Ardres)之间,法兰西斯一世于1520年6月在那里跟英王亨 利八世会晤 Calvaire(bois du)髑髅地树林[贡布雷]。 Camyre(la blanche)(白城)卡米尔,参见缪塞的《五月之 夜》。 Cannes戛纳[法] Castrum Radulfi红堡,Châteauroux(夏托鲁)的词源词。 Champ de course赛马场[布洛涅林园]。 Champs-Élysées(avenue des)香榭丽舍(大街)[巴黎]。斯万家 居住的街区。弗朗索瓦丝每天带我去那里。跟吉尔贝特在一起;我想在 那里见到她的欲望,我的失望 Champieu尚皮厄,贡布雷附近的村庄。 Chartres沙特尔[法],厄尔-卢瓦省,其大教堂 Châteaudun夏托登[法],厄尔-卢瓦省 Châteauroux夏托鲁[法],安德尔省。 Châtelet(le)夏特莱(剧院)[巴黎]。 Chat Noir(Le)黑猫(小酒店)[巴黎]。 Chatou夏图,塞纳河畔市镇。维尔迪兰夫妇在那里组织聚会,但没 有邀请斯万。 Chianti(vin de)勤地(葡萄酒)。 Chine中国。 Cimmériens基墨里奥伊人(一译辛梅里安族人),公元前七世纪黑 海边小亚细亚游牧民族 Clairefontaine克莱尔丰丹,盖尔芒特领主的附庸国土地。 Combray贡布雷(普鲁斯特最初将其定在沙特尔附近;从1914年决 定在小说中描写战争时起才将其置于拉昂和兰斯之间的前线)。我小时 候在那里的姑婆家度假(参见153)。斯万的来访。夜里对贡布雷的回 忆。整个贡布雷都出自一杯茶。对其描写。那里的人都认识。教堂。钟 楼。在花园里看书。部队队伍经过。晚上散步。散步时去的两“边”。 风;贡布雷特有的精灵。去盖尔芒特那边。盖尔芒特公爵,也是贡布雷 伯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在贡布雷的居民中间。德·康布勒梅夫人要在那 里逗留,斯万也想去 Comédie-Françoise法兰西喜剧院[巴黎] Compiègne贡比涅。维尔迪兰夫妇带奥黛特去那里游览。斯万也想 去 Concorde(place de la)协和(广场)[巴黎] Concorde(pont de la)协和(桥)[巴黎] Conservatoire national de musique法国国立音乐学院[巴黎]。 Constantinople君士坦丁堡。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的海上游览。 Cordoue科尔多瓦[西] Côte d’Azur蓝色海岸[法] Coutances库汤斯[法],芒什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Cure(rue de la)神甫府(街)[贡布雷]。 Dauphine(porte)太子妃(门)[巴黎]。 Delft代尔夫特[荷]。 Délos得洛斯(岛)[希]。 Delphes特尔斐,古希腊城市 Dieppe迪耶普[法]。 Doncières东锡埃尔,巴尔贝克附近。圣卢在那里驻防 Drap d’or(le)金锦营 Dresde德累斯顿[德] Dreux德勒[法]。维尔迪兰夫妇带奥黛特去那里游览。 Duphot(rue)迪福(街)[巴黎]。 Éden Théâtre伊甸剧院[巴黎]。 Égypte埃及。奥黛特想跟福什维尔一起去那里旅游 Élysée爱丽舍(宫),法国总统府。斯万在那里与总统共进午餐。 Enfer!(côtes d’)地狱(海岸)[巴尔贝克]。 Entrepôt des vins酒库[巴黎],现为巴黎第六大学和第七大学所在 地。 Eremitani(église des)隐修士(教堂)[帕多瓦]。 Escalier des Géants巨人阶梯[威尼斯]⇒Palais ducal(威尼斯)督 治府 Espagne西班牙。 Europe欧洲 Exposition(universelle de Paris en 1889)(巴黎)世博会(1889 年)。灯光喷泉 Fiesole菲耶索莱[意],佛罗伦萨附近。 Finistère菲尼斯泰尔(省)[法]。 Florence佛罗伦萨[意]。去那里的旅行计划;在我的想象中是神 奇的城市。不得不放弃旅行 Fontainebleau枫丹白露[法] France法国/法兰西。 Gare(avenue de la)火车站大街[贡布雷]。 Gaudiacus vice comitis, Jouy-le-Vicomte(茹子爵市)的词源词。 Grand-Hôtel de la Plage海滨大旅馆[巴尔贝克]。我的房间。 Grand Canal大运河[威尼斯]。 Grand-Pré(le)大草地[贡布雷]。 Grèce希腊。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海上游览 Grévin(musée)格雷万(博物馆)[巴黎]。 Guermantes盖尔芒特。盖尔芒特那边,河道景观,跟梅塞格利兹这 边互不相通。在那边散步。我们从未能走到维冯纳河的源头。它使我对 自己缺乏文学才能感到遗憾。盖尔芒特那边跟我精神生活中的许多事件 有关。洛姆王妃邀请斯万去那里 Haussmann(boulevard)奥斯曼(大道)[巴黎] Haye(La)海牙[荷] Hébron希伯伦,现为哈利勒(Al-Khalil)[巴勒斯坦] Hippodrome赛马场剧院[巴黎]。奥黛特说她是跟一个女友去那里 看戏。 Hollande荷兰 Iéna耶拿[德]。拿破仑一世在该地战胜普鲁士军队(1806年10月 14日)。 Iéna(pont d’)耶拿(桥)[巴黎] Île-de-France法兰西岛[法] Île du Bois(Île des Cygnes)布洛涅林园中的岛(天鹅岛)。奥黛 特在那里跟一个女人干那种事。 Impératrice(avenue de l’)皇后(大街)[巴黎],后改名为布洛 涅林园大街,现为福煦大街。 Inde印度 Indes(mer des)印度(洋) Israël 以色列 Israélites 以色列人 ⇒Juifs犹太人 Italie意大利。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海上游览。我计划在复活节假期 去那里;对意大利的遐想 Italiens(boulevard des)意大利人(大道)[巴黎]。斯万最终在 那里找到奥黛特。 Japonais日本人 Jérusalem耶路撒冷 Jockey-Club(巴黎)赛马俱乐部。斯万是该俱乐部会员 Jouy-le-Vicomte茹子爵市,贡布雷附近。从贡布雷的钟楼上看到的 它的运河。 Juifs犹太人。我外公和我那些犹太朋友 [Jumièges(abbaye de)]朱米埃日(修道院),贡布雷圣伊莱尔 教堂的原型之一 Jura(le)汝拉省。 Lac(grand)(大)湖[布洛涅林园]。 Laghet(Notre-Dame de)拉盖(圣母院),阿尔卑斯滨海省,朝圣 地。奥黛特十分信仰。 Lamballe朗巴尔[法],北滨海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Lannion拉尼翁[法],北滨海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Laon拉昂[法],埃纳省省会,离贡布雷有好几法里。斯万小姐常 去那里 Lapérouse(restaurant)拉佩鲁兹(饭馆)[巴黎],大奥斯丁滨河 街 51号。 La Pérouse(rue)拉佩鲁兹(街)[巴黎]。奥黛特住在那里。斯 万和弗罗贝维尔将军提到该街 Lisieux利雪[法],卡尔瓦多斯省。 Louvre卢浮宫[巴黎]。斯万曾就读于卢浮宫学校 Luxembourg卢森堡(公园)[巴黎]。 Lyon里昂[法]。 Madeleine(place de la)马德莱娜(广场)[巴黎] Madrid马德里(餐馆)[布洛涅林园]。 Maelström迈尔海峡[挪威],莫斯克内斯岛(北)和莫斯肯岛 (南)之间的水道和强大潮汐海流。 Maison Dorée ou Maison d’Or金屋餐馆[巴黎],拉菲特街和意大利 人大道的街角,现已不复存在。奥黛特在那里给斯万写的信。奥黛特撒 谎 Manche芒什(省)[法]。 Manche(La)拉芒什(海峡) Mantoue曼托瓦[意]。 Martinville ou Martinville-le-Sec(旱地)马丹维尔,盖尔芒特领主 的附庸国土地。它的钟楼使我写出一小段文字 Méditerranée地中海 Méséglise ou Méséglise-la-Vineuse(le côté de)(酒乡)梅塞格利兹 (这边),贡布雷附近。梅塞格利兹这边,跟盖尔芒特那边互不相通。 在该处散步。气候多雨。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的收获。我想要梅塞 格利兹一位农家姑娘的欲望,跟我对梅塞格利兹的欲望混杂在一起。梅 塞格利兹这边跟我精神生活中的许多事有关 Meulan默朗[法],塞纳河畔市镇。维尔迪兰夫妇带奥黛特去那 里。 Midi(de la France)(法国)南方。 Milan 米兰[意] Mirlitons(les)芦笛俱乐部[巴黎],艺术俱乐部。 Mirougrain米鲁格兰,我姑妈莱奥妮的庄园。 Monte-Carlo蒙特卡洛 Montjouvain蒙茹万,贡布雷附近,樊特伊的住宅所在地。在梅塞格 利兹这边。施虐淫场景 Morris(colonne)(巴黎的)海报柱。 Murcie穆尔西亚(省)[西]。 Nice尼斯[法]。奥黛特过去曾住在那里。她在那里以风流著称 Ninive尼尼微,古代亚述帝国首都。 Normandie诺曼底(地区)[法]。对诺曼底地区的城市名称的遐 想 Notre-Dame(de Paris)(巴黎)圣母院 Novepont诺弗蓬,盖尔芒特领主的附庸国土地。 Océan大西洋 Oiseau(rue de l’)小鸟街[贡布雷] Oiseau flesché(hôtellerie)箭鸟客栈[贡布雷]。 Oloossone(la blanche)(白城)奥洛索纳,出自缪塞的《五月之 夜》。 Olympos(l’)ou mont(Olympe)奥林匹斯(山)。 Opéra(巴黎)歌剧院 Opéra(avenue d’)歌剧院(大街)[巴黎] Opéra-Comique(巴黎)喜歌剧院。斯万希望奥黛特不要去那里看 戏 Orléans(quai d’)奥尔良(滨河街)[巴黎]。斯万住在该街 Ourse(Grande)大熊星座。 Palais de l’Industrie工业展览馆[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附近。 Palais ducal ou palais des Doges督治府[威尼斯]。有巨人阶梯 Paris巴黎。斯万在巴黎的生活,我们意想不到。勒格朗丹过了周末 回巴黎。斯万走遍巴黎以找到奥黛特。奥黛特回巴黎没告诉斯万。斯万 没有勇气离开巴黎 Parisiens, Pariennes巴黎人。 Parme帕尔马[意]。对这个地名的遐想 Perchamps(rue des)佩尔尚(街)[贡布雷]。我回想起这条已 消失的街道。 Perse波斯 Petit-Pré(le)小草地[贡布雷]。 Pierrefonds(château)皮埃尔丰(城堡)[法],瓦兹省。奥黛特 去那里游览;斯万也想去。 Pise比萨[意]。我对其遐想 Place广场[贡布雷] Poméranie波美拉尼亚,原为普鲁士的省。 Pont-Aven(有时写成Pontaven)蓬阿旺[法],菲尼斯泰尔省。这 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Ponte Veccio老桥[佛罗伦萨]。 Pontorson蓬托松[法],芒什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PontVieux(le)老桥[贡布雷]。 Pré Catalan卡特朗草地[布洛涅林园]。 Prévost(Café)普雷沃(咖啡馆)[巴黎],佳音大道。 Questambert凯斯唐贝尔[法]。莫尔比昂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 事。 Quimperlé坎佩莱[法],菲尼斯泰尔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Radulfi villa红城,Rouville(鲁维尔)的词源词。 Reims兰斯。斯万夫人及其女儿去那里 Reine-Marguerite(allée de la)玛格丽特王后(小道),布洛涅林 园。斯万夫人在那里散步。 Righi里基(山)[瑞士]。 Rome罗马[意] Roussainville ou Roussainville-le-Pin(松林)鲁森维尔,贡布雷附 近。词源。我想要那里的一个农家姑娘 Rouville鲁维尔。 Sacré-Coeur圣心教堂(寄宿学校)[巴黎]。我外婆在那里认识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 Saint-André-des-Champs田园圣安德烈(教堂),贡布雷附近。教堂 门廊里的雕像 Saint-Assise-lès-Combray贡布雷近旁圣阿西兹。 Saint-Augustin(église)圣奥古斯丁(教堂)[巴黎] Saint-Cloud圣克卢。它的大喷泉 Sainte-Marie-des-Fleurs百花圣母大教堂[意],佛罗伦萨。 Saint-Esprit(rue du)圣灵街[贡布雷]。花园的小门通往该街 Saint-Germain圣日耳曼[法]。 Saint-Germain(faubourg)圣日耳曼(区)[巴黎]。 Saint-Hilaire(église)圣伊莱尔(教堂)[贡布雷]。它的钟楼。 神甫的看法 Saint-Hilaire(rue)圣伊莱尔街[贡布雷] Saint-Hildegarde(rue)圣伊尔德加尔德街[贡布雷]。部队经过。 Saint-Jacques(rue)圣雅各街[贡布雷]。 Saint-Loup-de-Naud圣卢-德诺[法],塞纳-马恩省。 Saint-Marc(portail de [la basilique])圣马可(大教堂的门廊) [威尼斯]。 San Zeno(église)圣芝诺(教堂)[意],维罗纳。 Saturne土星 Saxons撒克逊人 Seine塞纳河[法] Sens桑斯[法],约讷省。 Sicile西西里(岛)[意] Sienne锡耶纳[意] Sixtine(chapelle)西斯廷(礼拜堂)[梵蒂冈] Sorbonne巴黎大学。布里肖是该校教授。 Tanagra塔纳格拉(村)[希]。 Tansonville唐松维尔,贡布雷附近斯万的花园。我们沿着花园散 步。跟英国山楂树告别 Théâtre-Français法兰西剧院[巴黎] Thé de la Rue-Royale王家街茶馆[巴黎] Theodeberciacus,Thiberzy(蒂贝齐)的词源词。 Thiberzy蒂贝齐,贡布雷附近。 Tir aux pigeons(le)泥鸽射击场[布洛涅林园]。 [Tortoni]托尔托尼(咖啡馆)[巴黎],意大利人大道22号。 Toscane托斯卡纳[意]。 Trévise(rue de)特雷维兹街[巴黎]。 Trianon特里亚农[法],凡尔赛 Trois Quartiers(aux)三区(商店)[巴黎] Tunis突尼斯。维尔迪兰夫妇去那里海上游览。 Turc(tête de)有土耳其人头像的测力器;嘲笑对象。 Twickenham特威克南[英],巴黎伯爵流亡时居住地 Venise威尼斯。去那里旅行的计划;我想象中的威尼斯 Verneuil韦尔纳伊,贡布雷附近。 Versailles凡尔赛[法]。 Vésuve维苏威火山[意] Vichy维希[法]。该地的矿泉水 Vieuxvicq维耶维克,贡布雷附近。该地的钟楼。 Virginie弗吉尼亚(州)[美]。 Vitré维特雷[法],伊尔-维兰省。这个地名使人想起的事。 Vivonne(la)维冯纳河,贡布雷的河流。对盖尔芒特那边这条河的 描写。我们从未走到过它的源头 Vouillemont(hôtel)武耶蒙(旅馆)[巴黎]。 Waterloo滑铁卢[比] 文艺作品名索引 “Aladin ou la lampe merveilleuse”“阿拉丁或神灯”⇒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Ali Baba et les quarante voleurs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Amphitryon]《安菲特律翁》,格雷特里(Grétry)的喜歌剧, 据莫里哀同名剧本改编。 apôtres de l’église de Balbec巴尔贝克的教堂里使徒(们)的雕像 Athalie《亚他利雅》,拉辛的五幕悲剧 “bella Vanna”(la)“美丽的伐娜”,波堤切利的画作⇒ Giovanna Tornabuoni et les Trois Grâces《乔娃娜·托尔瓦布奥尼和美惠三女神》 Bhagavat《薄伽梵》,勒孔特·德·利尔的诗⇒ Poèmes antiques(1852)《古风集》 Cathédrale de Chartres(La)《沙特尔大教堂》,柯罗的画作。 [Celui qu’on oublie](1883)《被遗忘者》,保罗·德雅尔丹评述 拉马丁的小册子。 Cène(La)《最后的晚餐》,达·芬奇的画作。 Cène(La)《最后的晚餐》,莫尔根据达·芬奇的同名画作制作的 版画。 Chanson de Roland(La)《罗兰之歌》。 Charité(乔托的)《爱德》。斯万称帮厨女工为“乔托的爱德”⇒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 Chartreuse de Parme(La)《帕尔马修道院》,司汤达的小说 Chronique de Saint-Denis《圣但尼编年史》。 Cid(Le)(1636)《熙德》,高乃依的悲喜剧 Clair de lune《月光奏鸣曲》,贝多芬的奏鸣曲。 [Cléopâtre]《克娄巴特拉》,法国作家拉卡尔普勒内德的小说。 Couronnement d’Esther(Le)《以斯帖受王后冠冕》,贡布雷的教 堂里的立经挂毯。 Création [des asters](La)《创造[日月]》,米开朗琪罗在西 斯廷礼拜堂所作的拱顶画。 [Dame blanche(La)](1825)《白衣夫人》,布瓦尔迪约和斯 克里布的歌剧。 Danicheff(Les)(1876)《达尼舍夫一家》,皮埃尔·德·科尔温克鲁科夫斯基和小仲马合作的喜剧。 Débats(Les) 《辩论报》⇒ Journal des débats(Le) Débats roses(Les)《玫瑰辩论报》。 Désolation de Ninive(La)《尼尼微的毁灭》,亚眠大教堂的浅浮 雕。 Diamants de la couronne(Les)(1841)《王冠上的钻石》,斯克 里布和奥贝尔的喜歌剧 Domino noir(Le)(1837)《黑色多米诺骨牌》,斯克里布和奥贝 尔的喜歌剧。 Ecclésiaste《旧约·传道书》。 Énéide《埃涅阿斯纪》(前29—前19),维吉尔的史诗。 En revenant de la revue(1886)《阅兵归来》,法国歌唱家波吕斯 创作的歌曲。 Entrée de Louis-Philippe à Combray《路易-菲力浦巡幸贡布雷》,彩 画玻璃窗。 Envie《贪欲》⇒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 Figaro(Le)《费加罗报》 Filles de marbre(Les)(1853)《大理石姑娘》,法国剧作家巴里 埃尔的五幕剧作。 Francillon(1887)《弗朗西永》,小仲马的剧作。 François le Champi(1847—1848)《弃儿弗朗索瓦》,乔治·桑的小 说 [Giovanna Tornabuoni et les Trois Grâces]《乔娃娜·托尔瓦布奥尼 和美惠三女神》,波堤切利画作。 Grandes Eaux de Saint-Cloud(Les)《圣克卢大喷泉》,确切标题 应为《圣克卢公园》或《喷泉》,于贝尔·罗贝尔的画作。 [Hérodiade](1881)《埃罗底阿德》,朱尔·马斯内的歌剧 Indiana(1832)《印第安娜》,乔治·桑的小说。 [Joseph](1807)《约瑟》,法国作曲家梅于尔的三幕喜歌剧 Journal des déba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Le)]《(政治和文 学)辩论报》 Journal d’un poète(1867)《诗人日记》,法国作家维尼的作品。 Juive(La)(1835)《犹太女》,法国作曲家阿莱维和斯克里布的 五幕歌剧 Justice《正义》⇒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 Lévrier de Magnus(Le)《马格努斯的猎兔犬》,勒孔特·德·利尔 的诗⇒ Poèmes tragiques(1884)《哀诗集》 Lohengrin(1850)《罗恩格林》,瓦格纳的歌剧 Lorédan(doge)洛雷达诺(威尼斯督治),意大利雕塑家里佐的 雕塑。其实,安德烈亚·洛雷达诺没有做过督治。 Maître de Forges(Le)(1883)《冶金厂厂长》,据法国作家乔治 ·奥内的小说改编的剧作。 Maîtres(chanteurs de Nuremberg)(Les)(1868)《(纽伦堡) 名歌手》,瓦格纳的歌剧。 Maîtres sonneurs(Les)(1853)《风笛师》,乔治·桑的小说。 Mare au Diable(La)(1846)《魔沼》,乔治·桑的小说。 Mémoires de Saint-Simon圣西蒙《回忆录》 Michel Strogoff(1880)《米哈依尔·斯特罗戈夫》,凡尔纳和埃纳 里根据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五幕剧作。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Modern Painters]《现代画家》,罗斯金的作品。 [Mort de Pompée(La)](1644)《庞培之死》,高乃依的悲 剧。 [Naissance de Vénus(La)]《维纳斯的诞生》,波堤切利的画 作。 Neuvième [Symphonie](La)《第九(交响曲)》,贝多芬的作 品⇒ Symphonie(Neuvième)(La) [Nuit de mai(La)]《五月之夜》,缪塞的诗 Nuit d’octobre(La)《十月之夜》,缪塞的诗 Odyssée《奥德赛》,荷马史诗 Œdipe-Roi《俄狄甫斯王》,索福克勒斯的五幕诗体悲剧 Orphée《俄耳甫斯》⇒ Orphée aux Enfers(1858)《地狱中的俄耳 甫斯》(1858年),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的喜歌剧,或Orphée et Eurydice(1762)《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1762年),德国作曲家格 鲁克的歌剧 Ours et les Raisins(L’)《熊和葡萄》,其实是Le Renard et les Raisins《狐狸和葡萄》,让-巴蒂斯特·乌德里据拉封丹寓言诗作的画。 Pauvre fou《可怜的疯子!》,应为Pauvres fous,作曲家塔利亚菲 科的舞曲。 Pensées(1670)《思想录》(1670年),帕斯卡的哲学著作 Petite Fadette(La)(1849)《小法岱特》(1849年),乔治·桑的 小说 Phèdre(1677)《淮德拉》(1677年),拉辛的五幕诗体悲剧 [Picciola]《皮乔拉》,法国作家森蒂纳的作品。 Polonaise《波洛奈兹舞曲》,肖邦的作品。 Portrait, par Machard马夏尔的肖像画。 Portrait de Mahomet II穆罕默德二世的肖像,真蒂利·贝利尼的作 品。 Prélude《前奏曲》,肖邦的作品。 Primavera(La)(法文为Printemps(Le))《春》(1478),波 堤切利的画作 Princesse de Clève(La)《克莱芙王妃》(1678),拉法耶特夫人 的小说。 [Printemps(Le)]《春》⇒ Primavera(La) [Procession des reliques de la Croix sur la place Saint-Marc]《圣马 可广场上的十字架圣物行进仪式》,真蒂利·贝利尼的画作。 Quintette avec clarinette《单簧管五重奏》,莫扎特的作品。 Racine(brochure de Bergotte sur)(贝戈特关于)拉辛(的小册 子) [Récits des temps mérovingiens](1840)《墨洛温王朝时期的故 事》,奥古斯坦·蒂埃里著。 Régentes [de l’hospice des vieillards](Les)(1664)《(老人院 的)女管理员们》,荷兰画家哈尔斯的作品 Reines de Chartres沙特尔的王后们,沙特尔大教堂的雕像,其实是 《圣经》中人物。 Reine Topaze(La)(1856)《托帕兹王后》,法国作曲家维克托· 马塞的喜歌剧。 René(1802)《勒内》,夏多布里昂的小说。 retable de San Zeno(维罗纳的)圣芝诺教堂祭坛后部装饰屏,曼坦 那的画作。 [Rivarité de François I er et de Charles Quint(La)](1875)《法 兰西斯一世和查理五世的争斗》⇒Mignet(François)米涅(弗朗索瓦 ·) Ronde de nuit(La)《夜巡》,荷兰画家伦勃朗的作品 Saint François parlant aux oiseaux(1863)《圣方济各对鸟儿说 话》,即《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讲道》,李斯特的作品。 [Samson et Dalila](1877)《参孙与大利拉》,圣-桑的歌剧 [Scènes de la vie de saint Jacques et de saint Christophe]《圣雅各和 圣克里斯托夫的生活场景》,曼坦那的画作。 Serge Panine(1881)《塞尔日·帕宁》,法国作家乔治·奥内的小 说。 Sonate pour piano et violon,《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樊特伊的作 品。维尔迪兰夫妇的钢琴家演奏的行板。小乐句。在斯万看来跟他对奥 黛特的爱情联系在一起。在圣欧韦尔特府的晚会上演奏;斯万的感觉。 Stones of Venise(1851—1853)《威尼斯之石》,罗斯金的作品 Testament de César Girodot(Le)(1859)《塞扎尔·吉罗多的遗 嘱》,阿道夫·贝洛和埃德蒙·维耶塔尔的三幕散文体喜剧。 Toilette de Diane(La)《狄安娜梳妆》,弗美尔的画作。 Tristan(et Isolde)(1865)《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瓦格 纳的歌剧 Une nuit de Cléopâtre(1885)《克娄巴特拉的一夜》,法国作曲家 维克托·马塞的作品。 Valse des Roses《玫瑰圆舞曲》,法国作曲家奥利维埃·梅特拉的作 品。 Vertu《美德》⇒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乔托在帕多瓦作的壁画 Vésuve(Le)《维苏威火山》,英国画家透纳的画作。 Victoire de Samothrace《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雕像》 Vie de Moïse《摩西生平》,应为Scènes de la vie de Moïse《摩西生 平场景》,波堤切利的壁画 Vierge du porche de l’église de Balbec巴尔贝克教堂的门廊里的圣母 像 Vues de Rome《罗马景色》,皮拉内西的版画。 Walkyrie(La)(1870)《女武神》,瓦格纳的三幕歌剧⇒ Tétralogie《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
注释
[1] 让·米伊,巴黎第三大学教授,曾任普鲁斯特研究中心主任,1991年至今担任《普鲁斯特 学刊》杂志社社长。该序是他为2009年新版本重写。 [2] “献给幸运的少数人”载司汤达《红与黑》的书后附识。(参见罗新璋译《红与黑》,北 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第473页) [3] 撒马尔罕是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前四世纪名为拉马坎达,曾是索德侯国的都城。 公元329年被亚历山大大帝攻占。六世纪至十八世纪先后被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蒙古人和伊朗 人占领。1868年并入俄罗斯帝国。现为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城市。 [4] 整理出版的第一本练习簿是练习簿54号,大致为《阿尔贝蒂娜失踪》的内容。 [5] 即泰奥迪尔—阿尔芒·里博(1839—1916),法国心理学家。他的“情感性记忆”(当一 个类似的情境出现时,过去的经验就能再现)的概念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用作教学法的基础。 [6] 雅内(1859—1947),法国心理学家、神经病学家,主张经院心理学应同精神病临床治疗 联系起来。在1889年的论著中曾引进无意识的概念,但未详述,后与弗洛伊德为谁先提出这概 念而发生争论。 [7] 布特鲁(1845—1921),法国哲学家,提出“自然规律偶然性”的论断,任法兰西伦理学 和政治学学院院士(1898)、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1912)。 [8] 塞阿耶(1852—1922),法国作家、哲学家,著有《论艺术中的天才》、《达·芬奇》、 《勒南》等。 [9]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的创始人,认为意志是人的生命的基础, 也是整个世界的内在本性,著有《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8)、《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 (1841)等。 [10] 佩特(1839—1894),英国文艺批评家、散文作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主要著作有 《文艺复兴史研究》(1873)、《伊壁鸠鲁信徒马利乌斯》等。 [11] 巴尔贝·德·奥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出身诺曼底贵族,生活风雅而又放 荡,因小说《不可能的爱情》(1841)成名,后接受严格的天主教教义,捍卫教皇的绝对权力 和专制制度。作品还有短篇小说集《恶魔》(1874)、小说《德·图舍骑士》(1864)等。 [12] 小说的书名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直译为《寻找失去的时间》,其中perdu(失 去的)也可表示“浪费掉的”。 [13] 贝尔纳诺斯(1888—1948),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撒旦的阳光下》、《一 位乡村教士的日记》等。 [14] 西蒙(1913—2005),法国作家。在写作手法上与新小说派接近。著有长篇小说《弗兰德 公路》、《农事诗》、《历史》等。198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5] 杜布罗夫斯基(1928—)法国作家。著有文学评论和自传体小说,称之为“自我虚构”。 著有长篇小说《被毁的书》。 [16] 埃尔诺(1940—)法国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广场》等。 普鲁斯特生平与创作年表 [17] 参见《莎士比亚全集·传奇剧诗歌卷(下)》,孙法理、辜正坤译,译林出版社,1998 年,第184页。 [18] 中译本译为《普鲁斯特传》,徐和瑾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 [19] 中译本编入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译者桂裕芳、王森,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1992年。 [20] 中译本见《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其中收 入《辞格三集》四分之三的篇幅。 [21] 中译文载《外国文学动态》2001年第5期第16—20页,徐和瑾译。 [22] 全文刊登在《普鲁斯特学刊》2007年第57期第13—21页。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23] 加斯东·卡尔梅特(1858—1914),1902年出任《费加罗报》社长,1914年因反对财政部 长约瑟夫·卡约而被部长的妻子杀害。普鲁斯特曾于1908年至1909年在该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仿 作,并想在报上连载小说的片段。 第一部 贡布雷 [24] 法兰西斯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1515—1547),在位期间实行专制主义,鼓励 发展工商业,保护文艺。对外继续进行意大利战争,1515年获马林雅诺之战的胜利,后与神圣 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四度交战,1525年负伤被俘,获释后毁约再起战事。 [25] 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国王(1516—1556),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19— 1556),镇压西班牙城市公社起义,反对宗教改革,与新教诸侯和法兰西、土耳其进行战争, 争夺西欧霸权失败后退位。这里指的是弗朗索瓦·米涅的《法兰西斯一世和查理五世的争斗》 (1875)。 [26] 波希米亚为捷克西部一地区。 [27] 锡耶纳为意大利中部城市。 [28] 电影视镜是电影放映机的前身,1891年由爱迪生及其助手狄克逊发明。 [29] 即《辩论报》的晚报,用玫瑰色和白色纸印刷。《辩论报》于1893年3月起出版晨报和晚 报。 [30] 法国七星丛书版下面不空一行。 [31] 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是布拉邦特公爵之女,嫁给特里尔有王权的伯爵齐格弗里德。 婚后不久,齐格弗里德出征去同撒拉逊人作战,将妻子交给宫廷总管戈洛照管,但不知她已怀 孕。戈洛想勾引她,没有得逞,就诬告她通奸,齐格弗里德判处她死刑。仆人将她救出,把她 和孩子置于树林之中。几年后,齐格弗里德来树林打猎时遇到她,才冤情大白,戈洛则受到应 有的惩罚。 [32] 墨洛温王朝为法兰克王国王朝,481年由克洛维创建,751年宫相矮子丕平篡位自立,建立 加洛林王朝。 [33] 蓝胡子是法国作家佩罗一童话中的人物,曾杀死6个妻子,后被第七个妻子及其兄弟杀 死。 [34] 布雷桑式发型即板刷头,因著名演员让-巴蒂斯特-弗朗索瓦·布雷桑(1815—1886)而得 名。 [35] 巴黎赛马俱乐部成立于1833年11月11日,1863年至1924年设在斯克里布旅馆二楼,一楼为 大咖啡厅。 [36] 巴黎伯爵即路易-菲力普·阿尔贝·德·奥尔良(1838—1894),路易-菲力普之孙,曾想 以菲力普七世登上法国王位。威尔士亲王(1841—1910),维多利亚女王之子,后为爱德华七 世(1901—1910),即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国王。 [37] 奥尔良滨河街位于巴黎圣路易岛西南部,当时尚未成为资产者乐意居住的街区,他们喜欢 住在奥斯曼大道和布洛涅林园附近的巴黎西部新街区。 [38] 即现在巴黎第六大学和第七大学所在地。 [39] 阿里斯塔俄斯是太阳神阿波罗之子,他教人们养蜂和种植葡萄。有一次,他丢失了蜜蜂, 就求助于他母亲珀涅河仙女库瑞涅,库瑞涅叫他去问海神普洛透斯。海神告诉他,这是诸神对 他的惩罚,因为他在无意中杀死了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 [40] 忒提斯是海中仙女涅瑞伊得斯之一。 [41] 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作品有《牧歌》十首、《农事诗》四卷,代表作为 史诗《埃涅阿斯纪》,其诗作对欧洲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文学产生巨大影响。 [42] 阿里巴巴是《一千零一夜》中人物,贫苦樵夫,得四十大盗开启宝库口诀而致富。 [43] 特威克南位于伦敦西南郊泰晤士河畔,流亡英国的奥尔良家族成员曾在此居住,巴黎伯爵 第一次流亡时曾居住该地。 [44] 洛姆府即盖尔芒特公爵府,盖尔芒特公爵在父亲去世前为洛姆亲王。 [45] 即塞维尼侯爵夫人(1626—1696),法国女作家,唯一作品《书简集》收有同女儿等人的 通信,反映路易十四时的宫廷生活和社会状况,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46] 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元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二任总统(1873—1879),曾 镇压巴黎公社起义,与保王派结盟,因共和派在参、众两院均占优势而被迫辞职。 [47] 莫莱伯爵(1781—1855),法国政治家,1836年至1839年出任首相,1848至1851年当选为 吉伦特省议员,谴责路易·波拿巴在1851年12月2日发动的政变。帕斯基埃公爵(1767— 1862),法国政治家,曾在第一帝国时期任职,后投靠路易十八,被路易-菲力普任命为贵族院 议长(1830)和掌玺大臣(1837),1848年退出政坛。维克多·德·布罗伊公爵(1785— 1870),法国政治家,在王朝复辟时期为自由派人士,后投靠路易-菲力普,凭借同基佐的关 系,先后被任命为国民教育大臣(1830)、外交大臣(1832)、枢密大臣(1835),1851年12 月政变后退出政坛。 [48] 阿斯蒂为意大利北部省份,盛产葡萄酒。 [49] 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是使法国风景画从传统的历史风景画过渡到现实主义风 景画的代表人物,作品有《沙特尔大教堂》(1830)、《杜埃的钟楼》(1871)等。 [50] 奥迪弗雷-帕斯基埃公爵(1823—1905),法国政治家,掌玺大臣帕斯基埃之侄和养子, 是出色的演说家,曾任众议院议长(1875)和参议院议长(1876),是巴黎伯爵言听计从的参 谋,1896年退出奥尔良党。 [51] 根据上下文,这里应为“弗洛拉”,系作者笔误。 [52] 莫邦(1821—1902),法国演员,在法兰西剧院主要扮演年长庄重的角色,在悲剧中扮演 国王,在喜剧中扮演爱争辩的人。 [53] 即阿马莉娅·马特纳(约1845—1918),奥地利女歌唱家,1876年在德国拜罗伊特市的剧 院扮演《尼伯龙根之歌》中布伦希尔德这一角色,并在该市剧院上演瓦格纳的作品,直至1891 年。 [54] 圣西蒙(1675—1755),法国作家,曾在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宫廷长期供职,所著《回忆 录》记述1694—1723年间法国宫闱生活,对后来的法国文学有一定影响。 [55] 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概率论创立者之一,提出密闭 流体能传递压力变化的帕斯卡定律,写有哲学著作《思想录》(1670)等。 [56] 法国七星丛书版Pensées用斜体,表示书名:《思想录》。 [57] 即奥尔加·康斯坦提诺娃(1851—1926)。 [58] 指莫莱弗里埃-朗热龙侯爵(1677—1754),曾任法国驻马德里大使,当时圣西蒙出使西 班牙,以促成年轻的路易十五和西班牙公主的婚事。以上引语见圣西蒙《回忆录》,参阅法国 七星丛书版第六卷第1062页。 [59] 原文为:“哦,上天,您教导我憎恨如此多的美德!”引自高乃依的悲剧《庞培之死》第 三幕第四场第1072句。这是庞培的遗孀科奈莉对恺撒的回答,后者下令将她尊为英雄之妻。 [60] 泰奥菲尔在传说中是公元六世纪阿达纳教会的庶务,因失去职务曾将灵魂卖给魔鬼,后感 到后悔,请求圣母帮助,圣母设法将出卖灵魂的契约还给了他。十三世纪时,巴黎行吟诗人吕 特伯夫把这一传说改编成诗剧《泰奥菲尔的奇迹》。 [61] 埃蒙四子也是中世纪传说,见诸十二世纪法国武功歌《勒诺·德·蒙托邦》,相传四子中 大哥勒诺杀死查理大帝之侄,被逐出王国,四兄弟遂奋起反抗。 [62] 原为意大利文pianissimo,是音乐术语。参见《外国音乐辞典》,上海音乐出版社,第 587页。 [63] 即法国国立音乐学院,成立于1784年,1795年用此名,1911年前位于音乐学院街(与特雷 维兹街平行)和牧羊女街的拐角处。 [64] 动机是音乐结构的最小单位,由具有特性的音调及至少含有一个重音的节奏型构成。 [65] 特雷维兹街位于巴黎北部第十九区。 [66] 伯诺佐·戈佐利(1420/1422—1497),佛罗伦萨画家、安吉利科的合作者,曾据《圣经 ·旧约》故事在比萨公墓的长廊上画有多幅壁画,现已大多被毁。 [67] 据《圣经·旧约》,亚伯拉罕是犹太人的始祖,原名亚伯兰,九十九岁时按上帝之命改名 为亚伯拉罕。其妻撒拉原不能生育,上帝应许她生子以撒。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的真诚,命将 以撒献作燔祭,亚伯拉罕遵命照办,临下刀时被天使阻止,后上帝用一只公羊替代其子燔祭。 [68] 《魔沼》(1846)、《弃儿弗朗索瓦》(1847—1848)、《小法岱特》(1849)和《风笛 师》(1853)均为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田园小说,歌颂劳动、自然和劳动者的优秀品质, 《印第安娜》(1831)则是她年轻时的激情小说,表现同名女主人公被情人抛弃继而丈夫去世 的爱情悲剧。 [69] 缪塞(1810—1857),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抒情诗《夜歌》(1835—1837)、自传体小 说《世纪儿的忏悔》(1836)等,该小说叙述他和乔治·桑的爱情。 [70] 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其思想和著作对法国大革命和十九世纪欧洲 浪漫主义文学产生巨大影响,著作有《民约论》(1762)、小说《爱弥儿》(1762)和自传 《忏悔录》(1781,1788)等。 [71] 沙特尔是伊利埃-贡布雷所在的厄尔-卢瓦尔省省会。其大教堂于1194至1260年间重建,是 哥特艺术成熟初期的杰作。 [72] 圣克卢是上塞纳省城市,位于塞纳河畔,建有帝王行宫,1870年被毁。 [73] 维苏威火山为意大利活火山,位于那不勒斯东南8公里处。公元79年该火山爆发,将庞贝 城湮没。 [74] 于贝尔·罗贝尔(1733—1808),法国画家,画有多幅题名为《喷泉》的画。 [75] 透纳(1775—1851),英国风景画家,擅长水彩画,融合油画与水彩画技法,追求光与色 的效果,作品有《雨、蒸气和速度》(1844)等。 [76] 即拉斐尔·莫尔根(1758—1833),佛罗伦萨版画雕刻师,曾受托斯卡纳公爵之托,据达 ·芬奇《最后的晚餐》刻制版画(1800)。 [77] 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代表作有壁画 《最后的晚餐》(1495—1497)、肖像画《蒙娜·丽莎》(1503—1505)等。《最后的晚餐》 在1726年至1770年修复期间重画。 [78] 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画家,擅长肖像画、宗教和神话 题材画,作品有《乌尔比诺的维纳斯》(1538)、《圣母升天》(1518)等。 [79] 泻湖是浅水海湾因湾口被淤积的泥沙封闭形成的湖。 [80] 弃儿弗朗索瓦凭自己的勤劳和正直,最后与收留并扶养他的磨坊女主人马德莱娜·布朗榭 喜结良缘。 [81] 克尔特人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产生于德国西南部、后分布在欧洲莱茵河、塞纳河、卢瓦尔 河流域和多瑙河上游的部落集团,公元前三至一世纪相继受日耳曼人和罗马人攻击,大部分居 地并入罗马版图。 [82] 这里指法国古里,每里合4公里。 [83] 指弥撒时在祝圣之后,神甫举起圣体饼和圣餐杯。 [84] 夏托登为厄尔-卢瓦尔省城市。 [85] 利雪为卡尔瓦多斯省城市。 [86] 查理六世(1368—1422),法国瓦卢瓦王朝国王(1380—1422),通称可爱的查理或疯子 查理,1392年患间歇性精神病,在位期间王权衰落,大封建主结党营私,人民群众接连举行起 义,1415年英国重新挑起百年战争,并大败法军,占领巴黎。1420年5月英法双方缔结特鲁瓦条 约(1420),规定其死后王位由英王亨利五世兼领。这里提到的扑克牌源于法国作曲家弗罗芒 塔尔·阿莱维的歌剧《查理六世》(1842)。 [87] 即路易九世(1214—1270),法国国王(1226—1270),未满十三岁即位,改革内政,加 强王权,率第六次十字军入侵埃及,患疫病被俘,花重金被赎回后再次远征非洲,在突尼斯死 于鼠疫。 [88] 以斯帖原名哈大沙,是末底改的叔叔的女儿,因双亲亡故,由末底改抚养。原王后被废 后,她被波斯王亚哈随鲁选中,册立为后。她得知首相哈曼阴谋杀尽国内犹太人,就请求国王 传旨保护。受到保护的犹太人将自己的仇敌杀死。详见《旧约·以斯帖记》。 [89] 圣埃卢瓦(约588—660),努瓦荣主教,后任达戈贝特一世的金银匠和国库官员,被奉为 金银匠和冶金匠的主保圣人。 [90] 即达戈贝特一世(602—638),法兰克王国国王(629—638),在位期间完成统一大业, 迁都巴黎,修改宪法,鼓励学术,赞助宗教和文艺。 [91] 日耳曼路易(804/805—876),东法兰克国王(843—876),虔诚者路易第三子,为分封 土地,与二哥秃头查理联合反对大哥罗退耳,三人于843年在凡尔登缔结和约,将帝国三分。其 子为卡洛曼、萨克森的路易和胖子查理。 [92] 即西日贝尔一世(535—575),克洛泰尔一世之子,墨洛温王朝奥斯特拉西亚国王(561 —575),娶西哥特人国王阿塔纳吉尔德之女布鲁纳奥特为后,阿塔纳吉尔德的另一女儿加尔斯 温特嫁给他的异母弟弟希尔佩里克一世。希尔佩里克听从宠妃弗雷德贡德的话将妻子勒死,西 日贝尔进行报复,击败希尔佩里克,征服其王国的大部分。他在被希尔佩里克的臣民拥立为国 王时,被弗雷德贡德派来的刺客杀死。 [93] 这段话引自奥古斯坦·蒂埃里的《墨洛温王朝时期的故事》(1840年第一版,第218 页),但书中说的是西日贝尔的弟媳加尔斯温特的坟墓,而不是如普鲁斯特所说,是西日贝尔 的孙女的坟墓。 [94] 兰斯是马恩省城市,其大教堂建于十三世纪,是哥特式建筑的杰作,大多数法国国王在该 市加冕。 [95] 圣奥古斯丁教堂位于巴黎第八区,1860年至1871年由建筑师维克多·巴尔塔建造,其圆顶 高达五十米。 [96] 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铜版画家、建筑师,以其描绘罗马建筑物的版画闻名, 主要作品有《监狱》(1750)、《罗马古建筑》(1756)等。 [97] 参见《新约全书》中被认为是圣保罗写的《希伯来书》:“这些罪过既已赦免,就不用再 为罪献祭了。”(第十章第十八句) [98] 恶人吉尔贝是盖尔芒特的领主,为书中虚构人物。 [99]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为斜体,表示书名:《一千零一夜》。 [100] 《塞扎尔·吉罗多的遗嘱》是三幕散文体喜剧,作者为阿道夫·贝洛和埃德蒙·维耶塔 尔,1859年9月30日在奥德翁剧院首演,1873年6月26日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俄狄甫斯王》 为索福克勒斯的五幕诗体悲剧,1858年9月18日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演,导演为朱尔·拉克鲁瓦。 这两出戏在19世纪末为保留剧目。 [101] 《王冠上的钻石》和《黑色多米诺骨牌》均为三幕喜歌剧,分别于1841年3月6日和1837 年12月2日首演。这两个剧目在海报上出现的时间,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 [102] 这五位是19世纪的著名演员,均为法兰西喜剧院的分红演员。埃德蒙·戈(1822— 1901)于1843年起在该剧院演出,擅长喜剧。路易-阿尔塞纳·德洛内(1826—1903)于1848年 起在该剧院演出,主演缪塞的剧本。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克·费弗尔(1833—1916)先在奥德翁 剧院扮演《塞扎尔·吉罗多的遗嘱》中塞莱斯坦这一角色,后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莫里哀喜剧 和马里沃剧本中的男主角。夏尔-让·约瑟夫·蒂龙(1830—1890)扮演莫里哀、博马舍等剧本 中的人物。康斯坦·科克兰(1841—1909)被称为大科克兰,主演莫里哀的喜剧和现代剧目。 [103] 萨拉·贝恩哈特,原名昂里埃特·罗西纳·贝尔纳(1844—1923),1868年出演《塞扎 尔·吉罗多的遗嘱》,后在法兰西喜剧院因演《淮德拉》(1874)而成名,在《爱尔那尼》中 演堂娜·莎尔,被誉为“金嗓子”。让娜-朱利娅·勒尼奥(1854—1941)又名巴尔黛,法兰西 喜剧院分红演员,扮演贝蕾妮丝和安德洛玛刻,绰号“女神”。马德莱娜·布罗安(1833— 1900),1850年进法兰西喜剧院。让娜·萨马里(1857—1890),18岁出演《伪君子》中的桃 丽娜,1879年起为法兰西喜剧院的分红演员。贝尔玛为小说中虚构人物。 [104] 旧时巴黎的市内电报,因写在蓝纸上得名。 [105] 即阿希尔·特纳伊·德·沃拉贝尔(1799—1879),法国记者、历史学家,著有《法军 撤离后的埃及史》(1835—1836)和《两次王朝复辟史》(1844—1857),1848年任国民教育 部长。 [106] 乔托(1266—137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突破中世纪艺术传 统,创造了叙事性构图并深入刻画人物心理的绘画风格。他于1305年至1310年间在帕多瓦“阿 累那”(罗马露天剧场遗址)的斯克罗维尼小礼拜堂画有表现圣母和耶稣的生平的壁画,壁画 下面有十四幅画像,即七幅恶行和七幅美德,其中两幅为贪欲和爱德。 [107] 指1870年。 [108] 把单音节的lion念成双音节的li-on,是法国南方人的习惯念法。 [109] 即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五月之夜》第七十九行:“蓝色的提塔雷斯,银色的海 湾,/天鹅顾影自怜,水中倒映出/白城奥洛索纳和白城卡米尔。”参见《五月之夜》中译文, 王文融译,载《缪塞精选集》,李玉民编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6—57页。 [110] 即拉辛的《淮德拉》第一幕第一场第三十六行。其中弥诺斯为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与 王后帕西淮生女淮德拉。 [111] 即勒孔特·德·利尔(1818—1894),法国诗人,巴那斯派主要代表人物,作品怀古厌 世,充满悲观思想,著有《古风集》(1852)、《异邦诗集》(1862)、《哀诗集》(1884) 等。 [112] 特尔斐为古希腊城市,位于帕尔纳索斯山西南坡,因有阿波罗神庙而出名。 [113] 《薄伽梵》载勒孔特·德·利尔的《古风集》,《马格努斯的猎兔犬》收入其《哀诗 集》。薄伽梵是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尊称,毗湿奴是古代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第六篇的篇 名,该史诗以对话形式阐述印度教教义。 [114] 前一句引自法籍犹太作曲家雅克·弗罗芒塔尔·阿莱维的五幕歌剧《犹太女》(1835) 第一幕第一场,后一句引自卡米耶·圣-桑的歌剧《参孙与大利拉》(1877)第一幕第一场,是 参孙的唱词。 [115] 引自法国作曲家艾蒂安-尼古拉·梅于尔的三幕喜歌剧《约瑟》(1807)第一幕第一场中 约瑟的唱词。希伯伦是位于耶路撒冷南部的古城,现为约旦河西岸城市哈利勒,据说亚伯拉 罕、以撒和雅各以及他们的妻子均葬于该市麦比拉洞,被尊为犹太教四大圣城之一。 [116] 即真蒂利·贝利尼(1429—1507),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奠基人之 一,以画肖像及威尼斯风光和宗教生活场面著称。 [117] 穆罕默德二世(1432—1481),奥斯曼帝国苏丹(1444—1446,1451—1481),被称 为“征服者”,攻占君士坦丁堡(1453),迁都于此,改名伊斯坦布尔,然后征服塞尔维亚 (1459)、特拉布宗帝国(1461)、波斯尼亚(1463),并臣服克里米亚汗国(1475)。他于 1479年把贝利尼请来给他画像,画像现藏伦敦国家美术馆。 [11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119] 指沙特尔大教堂西门廊里《圣经》中王后们的塑像。 [120] 法兰西岛为法国大区,包括巴黎及其周围七省。 [121]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下面接排,说明是同一人说的话。 [122] 祈祷日在圣母升天节前的三天。 [123] 桑斯是法国约讷省城市,其大教堂藏有珍贵挂毯,特别是置于祭坛后部的十五世纪下半 叶的挂毯,用亚麻和真丝及金银线织成,其中一个部分表现亚哈随鲁给以斯帖戴上王后冠冕的 情景。 [124] 布拉邦特为历史地区,在默兹河和埃斯考河之间,即现在的比利时和荷兰之间。 [125] 法国七星丛书版下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126] 恶人吉尔贝是小说中虚构人物,普鲁斯特把他生活的时间定在十一世纪。该人物部分借 鉴查理二世,即纳瓦拉国王和埃夫勒伯爵(1332—1387),人称恶人查理。他在百年战争中摧 毁了朱米埃日的修道院(贡布雷圣伊莱尔教堂的原型之一),十四世纪下半叶在伊利埃地区横 行霸道。在埃夫勒(现为厄尔省省会)大教堂的一个彩画玻璃窗上,此人被画成双手合十,跪 在地上。 [127] 法国七星丛书版此处后均另起一行。 [128] 法国七星丛书版此处后均另起一行。 [129] 结巴查理和疯子丕平也是小说中虚构的君主。历史上只存在矮子丕平(715—768)和秃 头查理二世(823—877),后者为结巴路易二世或懒王路易二世(846—879)的父亲。在历史 上,为反对法国国王虔诚者罗贝尔二世(972—1031),若弗鲁瓦·德·夏托登在伊利埃地区进 行劫掠,于1020年烧毁沙特尔大教堂。 [130] 提奥特贝尔特有两位:一是提奥特贝尔特一世,墨洛温王朝奥斯特拉西亚国王(534— 548),克洛维之孙;二是提奥特贝尔特二世,也是奥斯特拉西亚国王(596—612),希尔德贝 尔特二世之子。希尔德贝尔特一世(约495—558),即克洛维第三子,联合克洛多米尔和克洛 泰尔一世这两个哥哥,去攻打勃艮第国王西吉斯蒙德,将他及全家杀死(524年),并肢解其国 家(534年)。克洛多米尔战死(524年)后,克洛泰尔和希尔德贝尔特将侄子全部杀死,把遗 产占为己有。希尔德贝尔特曾企图杀死克洛泰尔,并挑动其子与父反目。 [131] 即威廉一世(1027—1087),诺曼底公爵(1035—1087),在黑斯廷斯打败英王哈罗德 二世后自立为英国国王(1066—1087)。 [132] 这里把若弗鲁瓦·德·夏托登于1040年参观沙特尔大教堂时发生的事归于恶人吉尔贝。 [133] 引自拉辛的悲剧《亚他利雅》第二场第七幕。亚他利雅和约阿施的事,参见《旧约·列 王纪下》第十一章第一至二十节,以及《旧约·列代志下》第二十二至二十三章。 [134] 马利亚月即五月,其仪式于晚上在教堂举行,每周一次,但现已罕见。 [135] 于贝尔·罗贝尔(1733-1808),法国画家,画有多幅题名为《喷泉》的画 。 [136] 阿尔塔邦是法国作家拉卡尔普勒内德(约1610—1663)的英雄美女式小说《克娄巴特 拉》的主人公,在法语中已成为“神气活现的情人”的代名词。 [137] 指圣西蒙的《回忆录》。 [138] 德雅尔丹(1859—1940),法国作家、思想家,创立精神行动联盟。普鲁斯特自1893年 起在《精神行动联盟报导》上读到罗斯金作品片断。这里的诗句引自拉马丁的小册子,书名为 《被遗忘者》(1883)。 [139] 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以研究昆虫行为和昆虫解剖学闻名,写有许多 科普读物,主要著作为《昆虫记》十卷。关于泥蜂如何为幼蜂储备食物而破坏猎物的神经器 官,请参见《昆虫记》(梁守锵等译,学术顾问张广学,花城出版社,2003年)第一卷第五章 《高明的杀手》,以及该卷第三、四章。 [140] 原文为barbe de chanoine,即mâche(野苣),亦称“家独活”,败酱科,一年生或二 年生草本,茎细,叉状分枝。冬季生长繁茂,次春抽花梗,开浅蓝色小花,密生枝端。原产欧 洲温暖地区,我国少有裁培。参见《简明生物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第1270 页。 [141] 在巴尔扎克的小说《幽谷百合》中,费利克斯·德·旺德内斯为莫尔索夫伯爵夫人编扎 花束,把花看做他爱情的表示:“在瓷花瓶喇叭口的四周,仅仅插上一些都兰葡萄园所特有的 白色景天;它们拳曲着身子,像在迎合主人,犹如顺从的女奴。”(参见《幽谷百合》,韩沪 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11页)另外,在《幻灭》中,伏脱冷遇到想要自杀的吕西 安·德·吕庞泼莱时也出现景天:“等他捧着一大束景天,种葡萄的粗沙地上常有的一种黄 花,重新绕上大路,前面正好有个旅客,……”(参见《傅雷译文集》第四卷,安徽人民出版 社,1982年,第754页) [142] 参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八—二十九节:“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 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他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 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所罗门(?—前932),以色列国王(前972—前 932),大卫和拔示巴之子,加强国防,发展贸易,以武力维持其统治,使国家达到鼎盛时期, 以智慧著称。 [143] 《圣经》中并未提及耶路撒冷的玫瑰,但《圣经·旧约》的第二圣书《智慧书》中提到 巴勒斯坦城市杰里科的玫瑰,并指出其威力。参见《旧约》,法国七星丛书版,第2卷,第1787 页。 [144] 圣塞巴斯蒂安(三世纪),罗马军官,早期基督教徒,引导许多士兵信奉基督教,事发 后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令弓箭手用乱箭射他,被一女基督徒救出,后被乱棍打死。 [145] 安德洛墨达为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公主,其母夸自己貌美胜过海中仙女涅瑞伊得斯。 仙女们请海神波塞冬用洪水淹没该国,并派海怪骚扰。根据神谕,她父母要消除灾祸,须将她 送到海边绑在一块岩石上,以献给海怪,但被珀耳修斯救出,并娶其为妻。 [146] 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关心社会问题,后倾向于社会主义,1921年加入 法国共产党,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希尔维斯特·波纳尔之罪》(1881)、《诸 神渴了》(1912)、《当代史话》四卷(1897—1901)等。关于这一段,可参阅法朗士的《皮 埃尔·诺齐埃尔》(1899)第三部第五章“在布列塔尼”中对大陆尽头的描写。 [147] 一译辛梅里安族人,是公元前七世纪统治小亚细亚的游牧民族。在希腊神话中,基墨里 奥伊人居住在冥间入口处。参见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第194页。 [148] 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 利的统一,认为为达政治目的可不择手段,著有《君主论》(1513)、《佛罗伦萨史》、喜剧 《曼陀罗花》等。 [149] 隐迹纸本是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 [150] 泽兰为多年生沼生草本,花淡红色,叶片边缘有粗齿,以前曾作药用。梅花藻也称水毛 茛,多年生沉水草本,花白色。 [151] 指挪威莫斯克内斯岛(北)和莫斯肯岛(南)之间的水道和强大的潮汐海流。 [152] 即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密友,原名让娜·安托瓦内 特·普瓦松,在宫廷中颇有影响,促进法奥结盟,保护画师、雕塑家和百科全书派作家。 [153] 科尔多瓦为西班牙南部城市,曾以制革业著称。 [154] 这里暗指《淮德拉》第一幕第三场中人物的话:“这无用的服饰,这薄纱,使我感到沉 重!/是哪只可恶之手,弄出这些鬈发,/细心地置于我的额前?(第158—161行)” [155] 拉昂是法国埃纳省省会,其大教堂为哥特式艺术杰作,建于1160—1230年。 [156] 即约瑟夫-格扎维尔·博尼法斯(1798—1865),法国作家,著有《皮乔拉》(1836)及 一些轻喜剧。 [157] 即夏尔-加布里埃尔·格莱尔(1808—1874),瑞士画家,其画作《夜晚或幻灭》 (1843)现存卢浮宫。 [158] 参见《罗兰之歌》中对罗兰之死的哀悼,第2397行至2442行。 [159] 维奥莱-勒迪克(1814—1879),法国建筑师、法国哥特复兴式建筑代表,修复过巴黎圣 母院等许多中世纪建筑物,编有《十一至十六世纪法国建筑词典》(1854—1868)。 [160] 《最后的晚餐》的版画。真蒂利·贝利尼的画名为《圣马可广场上的行进仪式》,系根 据1444年4月25日举行的盛大行进仪式绘成,背景中可见到圣马可大教堂原门廊上的镶嵌画。 [161] 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指安娜-玛丽-路易丝·德·奥尔良(1627—1693),人称“大小 姐”,路易十三的弟弟加斯东·德·奥尔良的女儿,曾参与投石党运动,在马萨林胜利后退隐 乡间。蒙莫朗西公爵夫人指玛丽-费利茜·奥西尼(1601—1666),亨利二世即蒙莫朗西公爵的 妻子玛丽·德·梅迪契的亲戚,也可能指夏洛特-玛格丽特·德·蒙莫朗西(1594—1650),亨 利二世即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姐、孔代亲王的妻子。 [162] 在《神曲·地狱篇》第二十九歌中,维吉尔不让但丁去听入地狱的人们的话,在第三十 歌的结尾,又不让但丁停下来听亡灵们吵架。参见《神曲》,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0年,第198—212页。 [163] 下面一段显然是用文字来描绘克洛德·莫奈以《睡莲》(1900,1905—1909)命名的油 画。 [164] 游乐画的主题为一群青年男女身穿戏装消遣娱乐。这里暗指被誉为“游乐画画家”的华 托。 [165] 古人认为,地狱入口位于意大利阿韦尔诺湖地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六卷中对 此做了描述。参见《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47—149页。 [166] 《罗恩格林》(1850)为瓦格纳的歌剧,叙述同名主人公把埃尔莎·德·布拉邦特公爵 夫人从其敌对的附庸手里救出,并答应决不询问她的身份。但他没有遵守诺言,就乘坐天鹅拉 的飞船走了。 [167] 卡尔帕乔(约1460—约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代表作为 九幅组画《圣徒乌尔苏拉传奇》(1490)。 [168] 参见《恶之花》中《意想不到者》的最后一节: “在收获天国葡萄的庄严黄昏,/这喇叭的声音是那样美妙动听,/就像狂喜一样渗透进一切世 人/那大唱赞歌的内心。(参见波德莱尔《恶之花》,钱春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 367页) [169] 得洛斯岛为希腊岛屿,位于爱琴海中,据传为月亮和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和太阳神阿波 罗的诞生地。 第二部 斯万之恋 [170] 即弗朗西斯·普朗泰(1839—1934),法国钢琴家。 [171] 即安东·格里戈里耶维奇·鲁宾斯坦(1829—1894),俄罗斯作曲家、钢琴家,彼得堡 音乐学院创办者和院长。 [172] 即里夏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作品 有歌剧《漂泊的荷兰人》(1843)、《纽伦堡名歌手》(1868)和歌剧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 环》(1876)等。 [173] 即皮埃尔·卡尔·爱德华·波坦(1825—1901),法国医生,是首次测量动脉血压和计 算血球数量的医生之一。 [174] 萨冈王妃在特鲁维尔有一别墅,曾在那里接见普鲁斯特。 [175] 《女武神》(1870)是瓦格纳的三幕歌剧,为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二部分。 [176] 即《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1865),是瓦格纳的三幕歌剧。 [177] 即复活节前的一周。 [178] 即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179] 马里沃(1688—1763),法国剧作家、小说家,著有喜剧《爱情与偶遇的游戏》 (1730)、小说《马丽安娜传》(1731—1741)等,语言诙谐、细腻而矫揉造作,被称为“马 里沃风格”。 [180] 第一个引语引自法国歌剧作曲家布瓦尔迪约(1775—1834)的歌剧《白衣夫人》 (1825)第一幕结尾。第二个引语引自法国作曲家马斯内(1842—1912)的歌剧《埃罗底阿 德》(1881)第二幕。第三个引语出自格雷特里根据莫里哀的同名剧本改编的喜歌剧《安菲特 律翁》,但略有改动。 [181] 代尔夫特是荷兰城市,以产陶瓷制品著称。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 作肖像和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和光的效果著称。 [182] 普律多姆是法国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的小说《约瑟夫·普律多姆回忆录》 (1857)中的人物,平庸而又自负,喜欢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些蠢话。 [183] 《第九》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名歌手》指瓦格纳的三幕歌剧《纽伦堡名歌 手》。 [184] 博韦是瓦兹省省会,其绒绣家具厂生产的沙发上,常绣有拉封丹寓言诗的场景。 [185] 应为拉封丹寓言《狐狸和葡萄》。法国七星丛书版用斜体,即表示书名:《熊和葡 萄》。 [186] 皮埃尔·卡尔·爱德华·波坦(1825-1901),法国医生,是首次测量动脉血压和计算血 球数量的医生之一。 [187] 甘必大(1838—1882),法国总理(1881—1882)、共和派领袖,1870年九月革命后历 任国防政府内政部长、国防部长、总理兼外交部长等职,为第三共和国奠基人之一。 [188] 《达尼舍夫一家》是皮埃尔·德·科尔温-克鲁科夫斯基和小仲马的四幕喜剧,讲述达尼 舍夫伯爵和女仆安娜的爱情故事,该剧于1876年在奥德翁剧院首演,1884年在圣马丁门剧院重 演。甘必大的国葬在1883年1月6日举行。普鲁斯特想在此说出这两件事的确切日期,却把它们 的先后次序颠倒了。 [189] 即朱尔·格雷维(1807—1891),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1879—1887)。 [19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1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192] 霍赫(1629—约1684),荷兰风俗画家,以画内景和阳光著称,其作品的风格和主题与 弗美尔相近。 [193] 即褶裥音,中世纪初期记谱法中的一种装饰音,但实为经过音,在理论家笔下似乎应唱 出“震音”效果。参见《外国音乐辞典》,上海音乐出版社,1988年,第594页。 [194] 在法国,兰花被认为同性器官相像。 [195] 拉盖圣母院位于尼斯附近,十七世纪时重建,是著名朝圣地。 [196] 叶忒罗是米甸祭司,有七个女儿,其中一女名为西坡拉,嫁给摩西。(详见《旧约·出 埃及记》第二、三章)西斯廷礼拜堂里有西坡拉画像的壁画,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山德 罗·波堤切利(1444—1510)所作。 [197] 西斯廷礼拜堂位于梵蒂冈,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米开朗琪罗及其他艺术家的天顶 画和壁画著称。 [198] 意大利雕塑家里佐(1471—1532)曾雕塑安德烈亚·洛雷达诺的胸像,但此人为威尼斯 贵族,而并非督治。 [199] 吉兰达约(1449—1494),文艺复兴初期的佛罗伦萨画家,擅长画有故事情节和大量人 物的大型湿壁画,曾为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作画,主要作品有《老人和孙子》等。 [200]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画家,早期作品受米开朗琪 罗影响,后转向风格主义,作品有《圣马可的奇迹》(1548)、《最后的审判》(1546)及 《天堂》(1588)等。 [201] 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 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擅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1478)、《维纳斯的诞生》 (1485)等。botticell;(波堤切利)意为“小桶子”,据说是因他哥哥开的铺子的招牌上用 一只圆桶作标志而得此名。 [202] “金屋”为巴黎著名餐馆,十九世纪初起开设在意大利人大道,现已不复存在。 [203] 穆尔西亚为西班牙东南部城市,穆尔西亚省省会。巴黎-穆尔西亚日于1879年12月18日举 行,是在甘必大葬礼(1883年)之前。 [204] 指布洛涅林园,巴黎西部的公园。 [205] 原文为voir I’heure du berger(直译为“看到牧羊人的时刻到来”),表示:情人觉 得他所爱的女人符合他意愿的时刻已到。 [206] 斯万为寻找奥黛特,去了巴黎所有高雅的咖啡馆和餐馆。普雷沃咖啡馆位于佳音大道, 金屋餐馆位于拉菲特街和意大利人大道的街角,托尔托尼咖啡馆位于意大利人大道二十二号, 英国咖啡馆位于该大道十三号。这些餐馆和咖啡馆其实都近在咫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是上 流社会人士常去的地方。 [207] 欧律狄克是歌手俄耳甫斯之妻,新婚之夜被毒蛇咬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 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又被抓回阴 间。 [208] 《玫瑰圆舞曲》是奥利维埃·梅特拉(1830—1889)的作品,他曾领导夏特莱舞厅 (1867)、牧羊女游乐场乐队(1872)和巴黎歌剧院舞厅(1878)。约瑟夫-迪约多内·塔利亚 菲科(1821—1900),法国意裔男中音歌唱家、作曲家。舞曲《可怜的疯子们!》(普鲁斯特 把fous[疯子]错写成单数fou)可被看做哀乐,但普鲁斯特在此将其跟樊特伊的奏鸣曲进行比 较。 [209] 即《摩西生平场景》,是波堤切利应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之邀于1481年为西斯廷礼拜堂 所作的三幅壁画之一。 [210] 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以其游乐画著称,画风富于抒情性,具有现实主义倾 向,作品有《发舟西苔岛》(1717)等,另有红粉画和铅笔三色画。普鲁斯特对他十分欣赏, 在《欢乐与时日》的“画家群像”中对他做了介绍。 [211] 阿巴图奇街于1879年改名为拉博埃西街,位于巴黎第八区,阿巴图奇为拿破仑三世一位 大臣的姓氏。 [212] 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擅长运用明暗对比,讲究构图的完美,尤其善于表 现人物的神情和性格的特征,突出人物的服饰或首饰(如《戴金项链的少女肖像》 (1632)),作品有《杜尔普教授的解剖课》(1632)、群像油画《夜巡》(1642)、蚀版画 《浪子回家》(1669)等。 [213] 博雷利子爵(1837—1906),法国诗人、剧作家,其诗歌曾三次获法兰西学院奖(1885 年、1891年、1895年)。 [214] 皇后大街在第二帝国崩溃后改名为布洛涅林园大街,1929年又改名为福煦大街。 [215] 这里的湖显然是指布洛涅林园中的湖。 [216] 伊甸剧院位于布德罗街,在巴黎歌剧院附近。该剧院演出歌剧和芭蕾舞,当时是巴黎名 剧院。1898年被拆除。 [217] 赛马场剧院位于巴黎阿尔马桥附近,可容纳一万名观众,演出马戏和大型哑剧。该剧院 建于1877年,1892年被拆除。 [218] 原文为paletots(外套),但在打字稿上为pantalons(长裤)。 [219] 布卢瓦城堡位于卢瓦尔-谢尔省,是卢瓦尔河畔著名城堡之一,建于十三至十七世纪,在 十六世纪时曾是法国国王喜爱的行宫。 [220] 《托帕兹王后》(1856)是法国作曲家维克托·马塞(1822—1884)的喜歌剧。 [221] 《塞尔日·帕宁》(1881)是法国小说家、剧作家乔治·奥内的小说,于1882年被搬上 舞台。梅特拉请见第235页注①,此人主要指挥通俗乐队。这种剧本和音乐都跟斯万的爱好背道 而驰。 [222] 里基山为瑞士中部山脉,高达一七九七米。 [223] 卢浮宫学校创建于1881年,设在卢浮宫内,教授艺术史和考古学,为博物馆培养科学人 才。 [224] 法国七星丛书版下面另起一行,但不空一行。 [225] 指萨尼埃特。 [226] 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1188—1252),法国王后,英王亨利二世的外孙女,1200年嫁给 未来的法国国王路易八世。丈夫死后,儿子路易九世(即圣路易)年幼,由她摄政(1226— 1234),平定贵族叛乱,结束对阿尔比派战争,1248年路易九世率第七次十字军出征,她再次 摄政,直至去世。 [227]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下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28] 原文为sub rosa,拉丁文短语,直译为“在玫瑰之下”,指“必须保密的事”。古俗开 会时悬一玫瑰,表示要严守秘密。 [229] 指1870年成立的第三共和国。该共和国第二任总统麦克马洪辞职后,建立了一个议会制 的世俗共和国。法国警察局长职位从1800年开始设立。亚里士多德曾在一部著作中论述各国政 体,特别是雅典的政体。 [230] 卡佩王朝由于格·卡佩于987年创建,延续至查理四世(即美男子查理)去世(1328 年)。 [231] 《圣但尼编年史》又名《法兰西编年全史》,是十二至十五世纪法国国王的正史,十二 世纪初起在圣但尼隐修院编纂,先用拉丁文,后用法文,十五世纪末印刷出版。 [232] 絮热(1081—1151),法国修士、政治家,先后任路易六世和路易七世的枢密顾问, 1147—1149年路易七世参加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令他为摄政王。他任圣德尼隐修院院长期间, 重建了隐修院附属教堂,在建筑上多有创新,采用尖拱、肋形穹顶和彩画玻璃窗,这种建筑形 式后发展为中世纪盛行的哥特式风格。 [233] 即明谷的贝尔纳(1090—1153),天主教西多会修士、神秘主义者。1115年创办明谷隐 修院。先后出任多位国王、教皇的顾问,发起组织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极力抵制当时最著名的 唯名论哲学家阿贝拉尔的唯理论。 [234] 原文为Bréchot(布雷肖),系人物读音错误,应为布里肖。 [235] 即亨利二世(1133—1189),英格兰国王(1154—1189),金雀花王朝(又称安茹王 朝)创始者,扩展大陆领土,加强财政管理,健全司法制度,企图控制教会,遭到坎特伯雷大 主教反对。 [236] 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237] 哈尔斯(1580/1585—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作品色彩简朴而明亮,善于表 现人物个性和神态,作品有《圣乔治市民卫队军官的宴会》(1616)、《老人院的女管理员 们》(1664)等。 [238] 即《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雕像》,是为庆祝公元前二世纪一海战胜利而雕塑,1863年 在希腊萨莫色雷斯岛上发现,现存卢浮宫博物馆。 [239] 日本色拉的制作法,在小仲马的剧本《弗朗西永》中做了说明。该剧于1887年1月17日在 法兰西剧院首演。剧中弗朗西永见丈夫有外遇,就让他当王八。 [240] 奥内(1848—1918),法国作家,是深受欢迎的连载小说作家,主要作品为小说《冶金 厂厂长》(1882),1883年被搬上舞台,讲述贵族小姐爱上被人瞧不起的冶金厂厂长儿子的故 事,是十九世纪通俗文学的代表。 [241] 原文为布雷肖,系人物读音错误,应为布里肖。 [242] 拉特雷穆伊是普瓦图一个古老的贵族家族,十七世纪并入蒙莫朗西家族。夏尔·路易· 拉特雷穆伊(1838—1911)学识渊博,曾发表大量历史著作。斯万的原型夏尔·阿斯与他过从 甚密。 [243] 工业展览馆为1855年世博会而建,位于香榭丽舍大街附近,后用作画展,主要是每年的 现代艺术展览会,后因举办1900年世博会被大展览馆和小展览馆取而代之。 [244]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后面另起一行。 [245]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后面另起一行,并在句首加“但是”。 [246] 费奈龙(1651—1715),法国天主教大主教、作家,主张寂静主义,主张限制王权、教 会脱离政府控制,为国王及教皇所贬斥,他在思想上是十八世纪空想社会主义的先驱(如《忒 勒玛科斯历险记》),其富有诗意的散文则是卢梭的楷模。 [247] 这是布里肖对“拉特雷穆伊”这个姓的发音错误。布里肖是大学教授,这是作者对他的 讽刺。 [248] 指意大利成语Se non è vero,è bene trovato(即使不是真的,找到也是好的)的上 半部分。 [249] 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国将军、历史学家,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普第四子,曾参 加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去跟奥马尔公爵聊聊天“,批评家认为是行话,表示“做爱”。 [250] 普特布斯家族为贵族,源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期,家族的姓氏取自其在波美拉尼亚 的城堡名。 [251] 波美拉尼亚为欧洲历史地区名,现东波美拉尼亚属波兰,西波美拉尼亚属德国。 [252] 莫罗(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以神话和宗教题材的色情画闻名,主要作品 有《俄狄甫斯和斯芬克司》(1869)、《莎乐美之舞》(1876)等。 [253] 即布洛涅林园湖中之岛。 [25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5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56] 《春》(1478)是波堤切利的名画,画中展现了西风神和花神、维纳斯和丘比特、美惠 三女神和墨丘利。 [257] 《月光奏鸣曲》(1802)是贝多芬的作品。 [25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59] 即欧仁·拉比什(1815—1888),法国喜剧作家,著有大量喜剧和闹剧,大多取材于巴 黎资产阶级和小市民生活,主要剧作有《意大利草帽》(1851)、《佩里雄先生的旅程》 (1860)等。 [260] 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创办学园,提出理念论和灵魂不朽说,其哲 学思想对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影响很大,著有三十多篇对话和书信。 [261] 博絮哀(1627—1704),法国作家、天主教主教,拥护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坚持天主 教正统立场,反对基督教新教,任太子太傅时为太子著《世界通史讲话》,其布道词以雄辩著 称,是法国古典主义大作家之一。 [262] 即地狱第九圈,为弑亲者、卖国者、暗杀宾客者和背恩者所设。在《神曲》中,但丁在 维吉尔的带领下走遍地狱九圈和炼狱七层,然后同俾德丽采飞上天堂九重天。 [263] 耶稣复活时对抹大拉的马利亚说的第一句话:“不要摸我,因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的 父。”(《新约·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第十七节。) [264] Verdurin(维尔迪兰)这个姓使人想起verdure(绿色草木)这个词,该词也可表示“绿 色蔬菜”,有乡下人的味道。 [265] 《克娄巴特拉的一夜》是维克托·马塞的歌剧,1885年4月25日在巴黎喜歌剧院上演。 [266] 马塞(1822—1884),法国作曲家,曾任巴黎音乐戏剧学院教授,主要作品有喜歌剧 《该拉忒亚》(1852)、《让内特结婚》(1853)、《保罗和维吉妮》(1876)等。 [267] 有研究者认为,这些特征说明她已怀孕。她女儿吉尔贝特出生的时间,正好跟她同维尔 迪兰夫妇一起在海上旅行的时间吻合。 [268] 默朗为伊夫林省城市,位于塞纳河畔。 [269] 德勒位于伊利埃-贡布雷所在的厄尔-卢瓦尔省。圣路易礼拜堂里葬有奥尔良家族成员, 奥马尔公爵于1897年埋葬于此。 [270] 贡比涅是瓦兹省城市,以其城堡和森林著称,城堡曾是帝王行宫,拿破仑三世特别欣 赏。 [271] 皮埃尔丰为贡比涅附近村庄,其封建时代的城堡废墟被拿破仑一世和拿破仑三世收购, 由建筑师维奥莱-勒迪克于1857年修复。 [272] 圣卢-德诺是塞纳-马恩省市镇,市内十二世纪的教堂以门廊著称,是“贡布雷“中田园 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的原型之一,圣卢则用作书中主人公罗贝尔·德·圣卢的姓氏。 [273] 维奥莱-勒迪克(1814-1879),法国建筑师、法国哥特复兴式建筑代表,修复过巴黎圣 母院等许多中世纪建筑。 [274] 指法国女作家马德莱娜·德·斯居代里(1607-1701)的小说《克雷莉亚—罗马的故事》 中的地图,其中的地名为与爱情有关的情感,如欲望、等待、柔情、嫉妒等。 [275] 即菲利贝尔二世(1480—1504),萨瓦公爵(1497—1504),他去世后,奥地利的马格 丽特为纪念丈夫,于1513年至1532年在布鲁建造火焰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并将其葬于该教堂。 [276] 布鲁为安省省会布雷斯地区布尔格的东南郊,按奥地利的马格丽特的命令,先后建造隐 修院(1506—1512)和教堂,教堂里葬有菲利贝尔二世及其妻子和母亲。布鲁也是伊利埃地区 一小镇名。 [277] 原文为Lapérouse,巴黎第六区大饭馆,位于大奥古斯丁滨河街五十一号。奥黛特居住 的街名为La Pérouse,是法国十八世纪一位航海家的姓。 [278] 当时成立了各种艺术团体,名称怪诞,但宗旨相同,都是反对成规习俗。无条理者艺术 协会于1882年在巴黎成立,在黑猫酒店闻名,于1885年组织第一次大众舞会。 [279] 拜罗伊特是德国巴伐利亚州城市,其剧院是为首演瓦格纳的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 于1876年建造。以后每年在此举办瓦格纳歌剧节。 [280] 即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1845—1886),巴伐利亚国王(1864—1886),爱好文学艺 术,把瓦格纳视为唯一知己,整天听音乐、看小说。他还大兴土木,根据德国神话传说和凡尔 赛宫建造许多城堡。最后被大臣软禁,跟其医生一起溺死,死因至今不明。 [281] 克拉比松(1808—1866),法国小提琴家、作曲家,作品抒情,但质量低劣。 [282] 德·曼特农夫人(1635—1719),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原为宫廷女官, 1683年王后死后为路易十四秘密所娶。路易十四去世后,她隐居创办圣西尔教养院,教育贵族 出身的贫苦少女。 [283] 吕里(1632—1687),法国作曲家和宫廷乐师,作有大量舞剧和歌剧,创“法国序 曲”形式,使用有伴奏的宣叙调,作品有歌剧《阿尔赛斯特》(1674)、《忒修斯》(1675) 以及与莫里哀合作的芭蕾喜剧《贵人迷》(1670)。 [284] 1719年4月15日,德·曼特农夫人去世,圣西蒙在谈到她时写了她隐居圣西尔时的生活, 并说她晚上不吃东西。(《圣西蒙回忆录》,法国七星丛书版,第七卷第420页)而吕里的名字 在回忆录中只提到一次,说他是弗兰奇尼的岳父。(第四卷第87页) [285] 沙特尔公爵(1840—1910),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普之子。罗伊斯是以前位于德国北部的 公国。夏吕斯男爵则是小说中人物。 [286] 巴登指两个矿泉疗养区,一个在德国,一个在瑞士。贝多芬在创作《第九交响曲》时常 去德国的巴登。 [287] 朱尔·格雷维曾二度出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第一任期为1879年至1885年,1885年 连任,1887年因授勋丑闻而辞职。这里显然指他的第一任期。 [288] 出自波堤切利的《乔娃娜·托尔瓦布奥尼和美惠三女神》,该画现藏卢浮宫。 [289] 梅梅是夏吕斯的绰号,他的名字叫帕拉梅德。 [290] 格雷万博物馆是蜡人馆,建于1882年,位于蒙马特尔大道。 [291] 黑猫为巴黎一艺术小酒店,1881年建于罗什舒阿尔大道,1885年迁至维克托-马塞街, 1897年停业。 [292] 法国七星丛书版句号处为惊叹号。 [29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9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9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9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97] 普鲁斯特把tigres(小厮)和grooms(听差)这两个词等同起来。巴尔扎克在《纽沁根 银行》中认为前者衣着较后者华丽。 [298] 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巴杜亚画派画家,开创仰视透视法及无顶 画装饰画风,主要作品有《恺撒的胜利》(1486)、都卡莱宫的装饰壁画《婚礼厅》(1474) 等。他在帕多瓦隐修士教堂的奥韦塔礼拜堂里画有描绘圣雅各生平的壁画,1944年轰炸时大部 分被毁,“圣雅各殉难”为其中一部分。 [299] 对无辜婴儿屠杀指古代犹太王希律听说耶稣降生于伯利恒,为新诞生的君主,大为不 安,就将伯利恒境内二岁以下男孩全部杀死,惟有耶稣被其父约瑟带到埃及得以幸免。详见 《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 [300] 圣芝诺教堂位于维罗纳,但圣芝诺教堂祭坛后部装饰屏上,并没有表现对无辜婴儿屠杀 的图像。隐修士教堂位于帕多瓦。 [301] 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 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1526)、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1513— 1514)等。 [302] 指曼坦那,他出生和去世均在意大利北部城市曼托瓦。 [303] 指威尼斯督治府,建于814年,其巨人阶梯建于1481至1501年,因阶梯顶端巨大的海神和 战神塑像而得名。 [304]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讽刺封建社会的腐败,控诉侵略者的凶残,对 欧洲十九世纪绘画有很大影响,作有铜版组画《狂想曲》(1799)、版画集《战争的灾难》 (1810—1823)等。 [305] 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金匠,除雕塑外也从事金币、奖牌等金属制品 的制作,代表作有《珀耳修斯》雕像。 [306] 奥比松为法国克勒兹省小城,其挂毯制作始于十六世纪,以制作精美著名。 [307] 这里很可能指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1819—1880)的喜歌剧《地狱中的俄耳甫斯》 (1858),但也可能指德国作曲家格鲁克(1714—1787)的歌剧《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 (1762)。 [308] 原文如此,但陪同康布勒梅侯爵夫人来的是她的儿媳妇。 [309] 即《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讲道》(1863),是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晚年的宗教作品 之一。 [310] 马蒂尔德公主(1820—1904),拿破仑一世的弟弟热罗姆·波拿巴之女,曾嫁给俄国亲 王,后离婚。她定居巴黎,协助其任第二共和国总统的堂兄,1852年后在宫廷中地位显赫。后 主持文学艺术沙龙,在第二帝国时期赫赫有名。 [311] 埃尔泽阿尔·德·盖尔芒特看来是洛姆王妃的公公。 [312] 梅里美(1803—187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曾任历史文物总监,其中篇小说成就突 出,主要有《高巴龙》(1840)、《卡门》(一译《嘉尔曼》)(1845)。 [313] 即亨利·梅拉克(1831—1897),法国戏剧家,写有大量通俗喜剧,大多跟阿莱维合 作。他们俩也为奥芬巴赫谱曲的喜歌剧撰写剧本,如《美丽的海伦》(1864)、《巴黎生活》 (1866)等。梅拉克是《卡门》剧本的作者。 [314] 即吕多维克·阿莱维(1834—1908),法国作家,是歌剧《犹太女》的作者雅克·弗朗 索瓦·阿莱维的侄子。他被认为是妙趣横生、冷嘲热讽的巴黎才子的最后代表之一。他的儿子 达尼埃尔是普鲁斯特在孔多塞中学时的同学和好友。 [315] 贝卢瓦公司出租招待会用的金色椅子,但这种椅子供一般客人使用,知名人士坐的是扶 手椅。 [316] 指耶拿战役,1806年10月14日,拿破仑一世在此战胜普鲁士军队。 [317] 指拿破仑一世设立的贵族爵位,授予为帝国效力者,但这种贵族受到世袭贵族的蔑视。 [318] 蒙泰斯鸠-弗尚萨克是十分显赫的家族,其成员多为军人和神职人员,在普鲁斯特的小说 中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这个家族的后裔、诗人罗贝尔·蒙泰斯鸠是普鲁斯特的朋友。奥 丽娅娜在这里谈的是王朝复辟时期式样的家具。她家里的家具应为路易十五或路易十六式样。 [319] 斯巴达克(?—前71),古罗马奴隶大起义领袖,色雷斯人,角斗士,率同伴起事,起 义队伍发展到十万余人,后遭克拉苏镇压,在战斗中牺牲。 [320] 维辛盖托里克斯(约前72—前46),高卢人首领,领导反对罗马人统治的反叛,在恺撒 军队的包围下投降被俘,押解至罗马,囚禁六年后被处死。 [321] 暗指Cambronne(康布罗纳)和merde(去你妈的)这两个词。康布罗纳(1770— 1842),法国将军,参加过法国大革命和第一帝国时期的战役,1813年晋升为将军。1815年7月 滑铁卢战役时,打到只剩他指挥的最后一个方阵,英国将军劝他投降,据说他回答说:“去你 妈的,卫队军人可以去死,但不能投降。”虽说这句话使康布罗纳出名,但他一直对此加以否 认。雨果在《悲惨世界》(1862)中描写滑铁卢战役时引述了这句话,并首次在文学作品中使 用merde(作名词用意为:粪,大便)这个词。 [322] 贝雷妮丝是拉辛同名悲剧中女主人公。她是古罗马皇帝提图斯(39—81)在夷平耶路撒 冷后带回的王后,因罗马人民反对,提图斯无法娶其为妻。 [323] 迪尔维尔(1790—1842),法国航海家,1820年在米洛斯岛发现古希腊维纳斯雕像,在 环球航行中考察了大洋洲的岛屿,在考察南极大陆时发现了以其妻命名的阿德利海岸。 [324] 拉佩鲁兹(1741—1788),法国航海家,1875年率法国探险队从法国出航,探寻西北航 道,沿美洲、中国、西伯利亚、南海海岸进行考察,船队在离开澳大利亚东南部植物学湾后失 踪。 [325] 《克莱芙王妃》(1678)是拉法耶特夫人(1634—1693)的小说,以心理分析著称。克 莱芙王妃向丈夫承认她爱着另一个男人,但仍对自己丈夫忠贞不渝,即使在丈夫死后也不改 变,以遵守社会习俗。 [326] 《勒内》是夏多布里昂的小说,1802年首次发表于《基督教真谛》之中,描写“激情的 虚空”,以及那代人在毫无目的的生活中的忧郁。 [327] 即瓦格纳的三幕歌剧《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 [328] 拉瓦锡(1743—1794),法国化学家,现代化学奠基人,开创定量有机分析,证明氧在 物质燃烧和生物呼吸中的作用,据以驳斥燃素学说,在雅各宾专政时期被斩首。 [329] 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电动力学奠基人之一,制定安培定律,首创电磁 学理论,主要著作为《由实验导出的电动力学现象的数学理论文集》(1827)。 [330] 法国七星丛书版此处句号为感叹号。 [331] 海牙为荷兰城市,是莫里斯宫皇家绘画陈列馆所在地,馆内收藏精美的荷兰绘画作品。 [332] 德累斯顿是德国城市,萨克森州首府,其绘画博物馆为欧洲藏品最丰富的博物馆之一。 [333] 不伦瑞克为德国下萨克森州城市。 [334] 戈尔特施米特为画商,其拍卖于1876年5月4日举行。 [335] 马斯(1634—1693),荷兰画家,曾是伦勃朗的学生,以肖像画著称,画中女子常处于 漫射光线之中,主要作品有《饭后祷告》、《花边女工》等。 [336] 穆罕默特二世(1432-1481),奥斯曼帝国苏丹(1444-1446,1451-1481),被称为“征 服者”,攻占君士坦丁堡,迁都于此,改名伊斯坦布尔,然后征服塞尔维亚、特拉布宗帝国、 波斯尼亚,并臣服克里米亚汗国。 [337] 即在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338] 巴里埃尔(1825—1877),法国剧作家,在十九世纪因其通俗喜剧深受大众喜爱。《大 理石姑娘》是其五幕剧本,1853年5月在巴黎轻喜剧院首演,讲一些交际花毫无感情,如同大理 石一般,但该剧并未涉及女性同性恋。 [339] 工业展览馆为1855年世博会而建,位于香榭丽舍大街附近,后用作画展,主要是每年的 现代艺术展览会,后因举办1900年世博会被大展览馆和小展览馆取而代之。 [34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 [341] 《诗人日记》写于1833年4月22日,发表于1867年,即维尼去世之后。 [342] 穆尔西亚为西班牙东南部城市,穆尔西亚省省会。巴黎-穆尔西亚日于1879年12月18日举 行,是在甘必大葬礼之前。 [343] 尼尼微是古代亚述帝国首都,位于底格里斯河东岸(今伊拉克摩苏尔附近),公元前八 世纪后期亚述王辛那赫里布营建为新都,公元前612年被米堤亚人和迦勒底人联军攻陷、焚毁, 史称“尼尼微的陷落”。《旧约·西番雅书》中有对该城的预言。普鲁斯特在翻译罗斯金的 《亚眠的圣经》后写有序言,谈到亚眠大教堂中的浅浮雕《尼尼微的毁灭》所表现的西番雅预 言。 [344] 指1888年至1889年的布朗热主义运动。布朗热是法国将军,鼓吹沙文主义,1886年曾任 陆军部长,1888年3月被强制退休。在1889年1月的选举中,他在巴黎当选议员。在竞选中,他 提出激进的口号:“解散议会,制订宪法,修改宪法”,目的是推翻共和国。但共和派立即进 行回击,阻止他经由全民投票当选,并以逮捕相威胁,结果布朗热出走,不久被人遗忘。 [345] 芦笛俱乐部是巴黎一艺术团体,后跟香榭丽舍俱乐部合并为艺术联盟俱乐部,每年举办 一次画展。 [346] 即朱尔-路易·马夏尔(1839—1900),法国画家,1865年获罗马奖,曾展出《昂热莉克 被绑悬岩》(1868)和《那喀索斯和山泉女神》(1872)。 [347] 姓勒卢瓦的有父子三人,即父亲让-巴蒂斯特·奥古斯特(1809—1892),为宗教画家。 长子亚历山大-路易(1843—1884),1861年获罗马奖,作品有《雅各和天使摔跤》(1865)、 《加那利群岛野人行洗礼》(1868)等,构图巧妙,用色漂亮,并为莫里哀作品插图。其弟莫 里斯为《保罗和维吉妮》、《曼侬·莱斯柯》、《三个火枪手》等法国名著插图。科塔尔夫人 指的想必是亚历山大-路易。 第三部 地方的名称:名称 [348] 指1889年巴黎世博会上由工程师贝什曼设计的灯光喷泉。 [349] 试比较第131—132页中勒格朗丹的话。 [350] 巴约为卡尔瓦多斯省城市,库汤斯为芒什省城市,维特雷为伊勒-维莱讷省城市,凯斯唐 贝尔为莫尔比昂省城市,蓬托松为芒什省城市,拉尼翁和朗巴尔为北滨海省城市,贝诺代、蓬 阿旺和坎佩莱为菲尼斯泰尔省城市,巴尔贝克则是小说中虚构城市。 [351] 菲耶索莱是意大利城市,位于佛罗伦萨附近。 [352] 安吉利科(约1400—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画派著名画家,多明我会修 士,人称菲耶索莱的乔凡尼兄弟,发展了中世纪细密画传统,作品主要为祭坛画和教堂壁画。 [353] 督治府即威尼斯督治府,百花圣母大教堂位于佛罗伦萨。 [354] 《帕尔马修道院》(1839)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 [355] 普鲁斯特像当时许多人那样,把Coutances(库汤斯)中的元音an误认为二合元音。 [356] 指佛罗伦萨阿尔诺河上的石桥,建于1170年,1333年被洪水冲毁,1345年重建,桥上原 有鱼铺、肉店,十六世纪起为保持环境卫生,由金银珠宝店取而代之,故俗称金桥。 [357] 引自罗斯金的《现代画家》。 [358] 此处借用罗斯金《威尼斯之石》中的词句:“我是说,大理石之城?不,不如说是绿宝 石铺地的黄金之城。” [359] 参见罗斯金《威尼斯之石》中有关圣马可广场的一章:“后来,它那些能干的画家为它 创造了一种颜色,比黄金和斑岩还要珍贵,威尼斯就把这珍贵的颜色涂在波浪拍击的墙上,高 潮涌入剧院区时,至今仍被乔尔乔涅的壁画映红。” [360] 参见罗斯金《威尼斯之石》中有关圣马可广场的一章:“威尼斯的人们,深沉、庄重, 如大海般可畏,在权力和战争的摆布下活动;它那些母亲和女儿,站在那里,如大理石柱般纯 洁;它那些骑士经过,浑身都是高贵的气派。因海水而生锈的盔甲,发出青铜色暗淡光彩,如 同一种威胁,盔甲外罩带波状褶皱的血红色披风。” [361] 参见罗斯金《威尼斯之石》:“到达围墙后,旅客就进入——不用经过任何暗道或设防 的入口——这些街道中最远的一条,这些街道还没有人类的足迹,仿佛是印度洋中两块珊瑚岩 之间开凿出的通道。” [362] 普桑(1594—1665),法国画家,法国古典主义绘画奠基人,晚期作品多以古代神话和 《圣经》为题材,主要作品有《圣母升天》(1626)、《萨宾人妇女被劫》(1635)、《海神 的凯旋》(1635)、《四季》(1660—1664)等。普鲁斯特在这里描绘的景象,使人想起普桑 于1631年完成的《福罗拉的王国》,在云上有四匹马拉的太阳神战车,近景是绿廊和花园,花 园女神福罗拉被仙女和半神们围在中间。 [363] 指法国大革命前的封建王朝。 [364] 法王法兰西斯一世于1520年6月在加来海峡省设“金锦营”,接待英王亨利八世,想与其 结盟,以对付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但没有成功,其后英王与查理五世秘密签约。 [365] 这里暗喻斯万的犹太血统,因为《圣经》中谈到一以色列先知患有便秘。 [366] 《阅兵归来》是一首军歌,法国歌唱家波吕斯(1845—1908)创作于1886年7月14日,曾 流行一时,促进布朗热鼓吹的沙文主义的传播,在德雷福斯案件审理时受到欢迎。 [367] 大使剧院位于加布里埃尔街一号,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公园里,在第二帝国时期是有歌 舞杂耍表演的咖啡馆,二十世纪初改为剧院,演出歌舞杂耍。 [368] 即巴黎伯爵。 [369] 即狄奥多西二世,东方国家君主。这里可能暗指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1896年对法国的访 问。 [370] 《米哈依尔·斯特罗戈夫》是根据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五幕十六场剧本,1880年11 月17日在巴黎夏特莱剧场首演。 [371] 指迪福街和马德莱娜大道的拐角,现为巴黎第八区,三区商店就在那里。 [372] 刺槐小道(或称隆尚小道)和玛格丽特王后小道均为布洛涅林园的主要道路,1920年前 一直是高雅的散步之处,后一条小道是为纪念玛格丽特·德·瓦卢瓦,她是法兰西斯一世的妹 妹,又称玛尔戈王后。 [373] 《埃涅阿斯纪》(前29—前19)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用拉丁文写的史诗,叙述埃涅阿斯 在特洛伊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经长期流浪到达意大利,以及其后代建立罗马的故事。这 里指史诗第六卷中,埃涅阿斯在地狱里“哀伤的原野”爱神木林的树阴下遇到一些因爱情丧生 的女人的灵魂,其中有迦太基女王狄多、雅典国王忒修斯的妻子淮德拉、普洛克丽斯、因背叛 丈夫被儿子杀死的厄丽菲勒等。参见《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54 —155页。 [374] 吉斯(1802—1892),法国素描画家、水彩画家,波德莱尔于1863年在《费加罗报》上 以《现代生活画家》为题对他进行颂扬。普鲁斯特的这段文字使人想起波德莱尔在这篇文章结 尾谈到吉斯所画的马车,但也想起吉斯的画,如水彩画《树林中的四轮敞篷马车》、《乘马车 在树林中兜风》、《四轮华丽马车中的两个女人》等。 [375] 指巴尔扎克在《纽沁根银行》和《卡迪央王妃的秘密》中叙述的戈德弗鲁瓦·德·博德 诺尔及其“小厮”的故事:“戈德弗鲁瓦有一个小厮,是小厮,不是听差,对世事懵里懵懂的 人才把小厮唤作听差。那小厮是个爱尔兰小鬼,名叫帕迪、乔比、托比(随你怎么叫),身高 不过三尺,胸宽不及两NF84D,长一张鼠脸,神经经过杜松子酒的锻炼,机灵得像只松鼠。驾车 的技术很高明,无论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都出不了岔子。蜥蜴般圆溜溜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 敏锐。他像老弗朗柯尼一样精于马术,像鲁本斯笔下的少女一样生着金发,脸蛋子红润。不动 声色好似一位亲王,老于世故有如一位退休律师,而他的年龄才十岁。总而言之,这是一朵名 副其实的堕落之花,赌钱,骂街,喜欢蜜饯和潘趣酒,讲起人的坏话比得上无聊的小报,大胆 狡猾比得上巴黎街头的顽童。”(参见《纽沁根银行》,载《人间喜剧》中译本第十一卷,人 民文学出版社,第356页)在《卡迪央王妃的秘密》中,他在戈德弗鲁瓦破产后被卡迪央王妃的 儿子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雇用。 [376] 这五位是19世纪著名演员,均为法兰西喜剧院的分红演员。 [377] 麦克马洪于1879年1月30日辞职。 [378] 特里亚农为凡尔赛两座王家城堡的名称,即大特里亚农和小特里亚农。 [379] 这里指米开朗琪罗于1508年至1512年在西斯廷礼拜堂所作的拱顶画《创造日月》,其它 拱顶画为《创造亚当》、《原罪·逐出乐园》等八幅,展示《旧约·创世记》中的场景。 [380] 狄俄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色雷斯国王,用人肉喂养战马,后被赫拉克勒斯杀死, 一说赫拉克勒斯让其战马将他吃掉。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他是奥德修斯的战友,助其 完成重要任务,是藏在木马腹中进入特洛伊的英雄之一。 [381] 圣乔治(?—约303),英格兰主保圣人,基督教殉教者,生平不详,传说曾在贝鲁特杀 蛟龙救一献祭公主。 [382] 1908年时流行饰物古怪的宽大女帽,后因汽车普遍使用,小帽又开始时兴。 [383] 塔纳格拉为希腊中东部地区皮奥夏的村庄,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在古墓中发现公元前四世 纪的赤陶小雕像。1908年左右,时装广告中常提到塔纳格拉陶俑的服饰。 [384] 督政府指1795年至1799年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政府。督政府时期式样即华丽式样。 [385] 即阿瑟·莱森比·利伯蒂(1843—1917),英国商人,浅底花绸发明者,1875年在伦敦 开设商店,专卖东方国家产品。1897年已开始生产拿破仑时代式样的服装,但这种式样到1908 年至1910年才流行。 [386] 菊花在法国种植始于1789年,但均为日本品种,由福蒂纳于1862年引进。引入的新品种 菊花,花更大,颜色更多(有白色、红色、黄色等),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才得到普及。 [387] 德鲁伊特指古代克尔特人中一批有学识的人,他们来往于橡树林,担任祭司、教师和法 官,并受一名首脑领导。德鲁伊特所传的主要教义是灵魂不死,人死则灵魂转投。 [388] 多多纳为希腊伊庇鲁斯城市,是希腊主神宙斯的古神殿所在地。最早提到它的是荷马史 诗《伊利亚特》。荷马又在《奥德赛》里首次提到它的神谕。有一棵或几棵树被认为能通过树 叶的沙沙声和其它声音传达神谕。 [389] 参见古罗马诗人贺拉斯《颂歌》第二卷第十四章第一至二行:“啊!波斯图穆斯,年月 流逝,转瞬即逝……” 人名索引 [390] 人名打上方括号的,表示正文中未出现,但在注释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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