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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米亚金《我们》

记事一

这里,我仅将登载在今天《国家报》上的公告逐字抄录如下:“一百二十天后,一统号[Интеграл,原义为“积分”,转义为“一统”、“整体”,译为“积分号”或“一统号”宇宙飞船,表示对星球进行一统化、整体化的征服]宇宙飞船即将竣工。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到来——第一艘一统号飞船即将腾空飞入太空。一年前,你们英雄的祖先征服了全球,建立了大一统王国。现在,你们面临更光荣的任务:你们的玻璃电飞船,将喷射着火焰,腾入宇宙。它将对宇宙的无穷方程式求得积分,大一统。你们面临的任务是将其他星球上的未知的生物置于理性的良性桎梏之下——他们可能至今仍生活在自由的蛮荒时代。如果他们无法理解我们带给他们的数学般精确的幸福,我们有责任强制他们成为幸福者。但是在使用武力之前,我们先使用文字语言。

在此,仅以大恩主名义向大一统王国全体号码公告如下:凡有能力者,均有义务撰写专题论文、史诗、宣言、颂歌和其他形式的创作,对美好和伟大的大一统王国进行论述和歌颂。

这些作品,将由一统号首批载入宇宙空间。

大一统王国万岁,号码们万岁,大恩主万岁!

当我写这篇记事时,激动得两颊发烫。的确,我们应对浩瀚的宇宙方程求得积分,一统。是的,我们应该将不文明的曲线,按正切渐近线,按直线纠正过来,因为大一统王国的线是直线。而最英明的线就是伟大而完美、准确而英明的直线。

我是号码Д—503,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我只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个数学家。我的这支写惯了数字的秃笔,创作不出悦耳而富于音韵的乐章。我只能将我的见闻实录下来,将我的思想,确切些说,将我们的思想记录下来(的确是我们。好吧,就让我这部记事录也以《我们》来命名吧)。但是它不过是我们的生活,大一统王国数学般完美的生活所派生的一个导数。既然如此,它自然就是一部史诗,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它必将是一部史诗。对此我坚信不移。

在写这篇记事时,我兴奋得两颊飞红。也许,这就像一个女人初次听到腹内尚未睁眼的小生命的搏动。这是我,同时又不是我。我将以我的精力、我的心血月复一月地滋养它,孕育它。然后,忍痛地把它从躯体上撕裂下来,敬献给大一统王国。

但我已准备这样去做,就像所有的号码(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号码)一样。我已经准备就绪。

记事二

春天。从绿色大墙外面,我们所看不到的野地里,春风送来了甜蜜的黄色花粉。这甜蜜的花粉使人嘴唇发干,你不停地想用舌头舔它。看来,路上任何一个女性的嘴唇也是甜蜜的(当然,男性也不例外)。这多少有些妨碍逻辑思维。

但是,天空却不然! 一片湛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古代人的鉴赏力真不可理喻。那种被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团团雾气,多么奇形怪状又毫无秩序。他们的诗人竟能从中获得灵感)。我只爱今天这样经过消毒的、完美无瑕的天空。如果我说,我们只爱这样的天空。我相信决没说错。在这样的日子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用最坚固的、永世长存的玻璃烧铸成的,就像那道绿色大墙和我们所有的建筑物。在这些日子,你可以看到这蓝色世界的最深处,可以看到它们至今无人知晓的令人惊叹的方程式,这些你可以在最普通、最习以为常的事物中见到。

就以下述事件为例吧。今天早上,我正在一统号飞船站工作,突然我发现眼前的机床十分清楚:车床的调速飞球不停地旋转着,一个个闭着眼睛,忘我地勤奋地转呀转;亮闪闪的曲柄歪来扭去地转着圈;平衡器神气活现地晃动着肩膀;钻头在无声音乐节拍伴奏下一升一降。在浅蓝色太阳照耀下,我突然间发现了这庞然大物的机械芭蕾舞的全部美。

接下来必然会问,何谓美? 为什么舞蹈是美的? 回答是:因为这是非自由的运动,因为舞蹈的全部深刻意义正在于绝对的审美服从,在于理想的非自由状态。如果说我们的祖先,在生活最富灵感的时候,也曾沉浸于舞蹈中,(例如,在秘密宗教仪式和军事检阅仪式上),这只说明,自古以来人类就具有非自由的自然属性,而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只是有意识地……

今天的记事来不及写完,只好以后再补写了。因为显示机喀嚓响了。我抬眼一看,显示机上闪现着О-90——当然是她罗。再过半分钟,她就会来这儿,找我出去散步。

可爱的О!我总觉得她长得像她的名字О,她的身高比母性标准矮十公分,所以整个形体都显得圆滚滚的。她的嘴也是一个粉红色的О:总是张大着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此外,她手腕上还鼓着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

她进来的时候,我脑袋里的逻辑飞轮还在嗡嗡地旋转,由于惯性作用,我只能和她谈谈我刚才得出来的想法,其中也谈到了我们(今人和古人)的机器和舞蹈。

“妙极了,您说是吗?”我问道。

“是的,妙极了。春天来了。”О-90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你瞧,春天! 她说的是春天。女人家嘛……我不再往下说了。

下面大街上熙熙攘攘,因为碰到这样的好天气,我们都将午饭后一小时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散步。像往常一样,这时音乐机器的铜管齐鸣,吹奏着《大一统王国进行曲》。成百上千身着浅蓝色制服[可能源自古代的“Uniform”]的号码们,整整齐齐地四人一排,如沐春风一般,有节奏地在街上走。每个男号码和女号码胸前都别着一枚金色的国家号码的号码牌。而我——我们,四人一排是这波浪层迭的巨大洪流中的一道波浪。我左边是О-90(这篇记事,如果由一千年前,我们那些汗毛浓重的某位祖先来执笔,他大概会可笑地称她是“我的”女人);我右边是两个不认识的号码,一男一女。

天空蓝得可爱,每个号码牌上映着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有一张思想纯正、毫无邪念的面孔。不知你是否能明白……这里的光芒仿佛来自一种统一的、辉亮的、含笑的物质。而随着铿锵的节拍声:特拉——嗒——嗒姆,特拉——嗒——嗒姆,我们迈着哐啷哐啷的步伐在太阳光照射下,我们愈走愈高,直上九重蓝天……

这时,又像早上在飞船站时那样,我又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周围的一切:一条条街道都笔直笔直,玻璃马路明光锃亮,房子都是绝妙的透明的平行六面体居室,还有那四方形的和谐的灰蓝色的队列。我觉得,好像不是以前几代人,而是我,正是我战胜了古代的上帝和古老的生活,正是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就像一座高塔,不敢挪动自己的臂肘,否则房墙、屋顶、机器都会散架坍塌……

然后,转眼间我倒退了好几个世纪,从正号跳到负号。显然,由于对比,我联想到了在博物馆中所见到的油画:画面上是二十世纪先祖们的一条大街,街上乱糟糟地拥挤着人群、车轮、牲畜、广告、树木、禽鸟和五颜六色……颜色驳杂得使人发昏。可是听说过去确曾如此,这是可能的。我觉得这太不真实,太荒诞。我忍俊不禁,竟哈哈大笑起来。

立刻,从右边像回声似的也响起了笑声。我扭过头去,投入我眼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和两排洁白的牙齿,非常洁白的利齿。

“对不起,”她说,“您刚才打量四周的眼神充满激情,就像神话中创世后第七天的上帝。我想,您一定以为,连我也是您创造的吧。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话的时候毫无笑意,倒不妨说,还带着某些敬意(也许她知道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但是我很纳闷为什么在她眉头还是眼睛里总有一种奇特的、撩拨人的未知数 X,我怎么也捉摸不定它,不知怎样用数字来表示。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发窘。我按逻辑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笑,可是话说得多少有些颠三倒四。还说什么,显而易见,今天和二十世纪截然不同,它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多么洁白的牙齿!)鸿沟上可以架上桥梁嘛!您设想一下。就譬如,乐鼓、军队、队伍吧,您想想,这些过去也曾有过,因此……”

“说的是,这明白无疑!”我大声说。这里是惊人的思想上的重合。她说的几乎就是我散步前在记事中写的一样的文字。请注意,甚至思想也相同。这是因为,谁也不是“单独的一个”,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彼此何等相似……

她说:“您很肯定吗?”

我看见了她两道在太阳穴旁挑起的尖尖的眉梢(就像符号X上端的两个犄角)。我不知怎么又慌神了,我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

我右边的她,苗条、线条毕露、身材挺拔、柔韧,就像一条马鞭。她的号码是 ?I-330(现在我看清了她的号码)。左边是О,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身上一切都是圆的,手腕上还有一道像娃娃手上的肉褶。我们这行四人横列最靠边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性号码,身体像条双曲线,就像字母 S。我们四个人彼此各不相同……

右边的 I-330,看来已经觉察到我六神无主的目光,叹了口气说:“唉!……”

说实在的,这声叹气叹得正是时候。但是她脸上,也许在声音里却又透露出令人费解的东西。

我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说:“没什么可以‘唉’的。科学在发展,如果现在不行,那么再过五十年,一百年……这是很明白的……”

“连大家的鼻子……”

“对,包括鼻子,”我几乎喊着说,“如果有差别,就有产生妒嫉心的基础。……既然我的是蒜头鼻子,而别人……”

“可是您的鼻子倒可以说是‘古希腊式’的呢,古时候的人都这么说。可是您的手……别抽回去,请您伸出来,让我看看您的手!”

我最不愿意别人看我的手。手上满是汗毛,这是不成体统的返祖现象。我把手伸出去,尽可能装得无所谓地说:“像猴子的手呢。”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脸,说:“这可真是最最希奇古怪的和弦,”她的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掂我的分量,眉梢又显出 X上面的两个角。

“他已登记了我,”О喜滋滋地张着粉红色的嘴说。

她还不如少说两句,纯属废话。总而言之,这个可爱的О……怎么说呢……她对语言速度计算不准确。语言的秒速总是应该小于思想的秒速,而决不能相反。

在大街尽头的蓄电塔上,钟声洪亮地敲了十七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 I-330和 S形体的男性号码一起走了。他的脸使人肃然起敬。可是现在发现这张脸很熟悉。在哪儿见到过?可就是记不起来。

分手的时候,I又那么莫测高深地对我微微笑了笑:“后天有便请来 l12号讲演厅。”

我耸了耸肩膀说:“如果通知我的正好是去您所说的那个讲演厅的话……”

真让人奇怪,她回答得十分有把握:“您会收到通知单的。”

这个女人使我感到反感和不快,仿佛她是一个偶然钻进方程式里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我很乐意能和可爱的。留下来两人呆在一起,尽管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挽着她的手走过了四条街。到了街口,现在她该向右拐,我——向左拐。”我多么想今天去您那里,放下窗帘……今天就去,现在马上去……”О怯生生的抬起蓝莹莹的眼睛望着我。

她真可笑。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昨天刚来过。她比我更清楚,我们的性生活日子最早是后天。这不过又是她那种“思想超前”的表现,就像给发动机超前点火一样,有时是有害的。

我俩道别时、我两次……不,应该精确,我三次吻了她美丽的、湛蓝的、没有一丝云翳的眼睛。

记事三

我把昨天的记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发现,内容不够清楚,也就是说,这一切对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明明白白,但是对你们就不然了,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将要收到一统号送去的我的记事。但是伟大的人类文化史,也许你们也只读到九百年前我们祖先看到的地方。很可能你们连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例如什么是守时戒律表,什么是个人活动时间、母性标准、绿色大墙、大恩主。要我来谈这些,未必有些可笑,同时也使我感到为难。就像要一位二十世纪的作家,在他小说里解释什么是“男式上装”、“套间住房”、“妻子”一样。但是,如果他的小说要翻译给野蛮的、不开化的人看,而不对“男式上装”作注释,那是行不通的。

我可以肯定,野人瞅着“男式上装”,心里不免会琢磨:“这有啥用?只是个累赘。”我觉得,如果我告诉你们,自从二百年大战后,我们谁也没有走出过绿色大墙,你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应该多少动动脑筋,这对你们会有好处的。如所周知,我们所了解的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由游牧生活逐渐过渡到定居生活的历史。难道不应从中得出下面的结论吗? 那就是,最少变动的定居生活方式(我们的),同时也就是最完美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人们在大地上东流西窜,这只是史前时期的情况。那时还存在着不同的民族、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形形色色的商业经济,并且还发现了两个美洲大陆。但是如今谁还需要这些? 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对这种定居生活并非一朝一夕、轻轻松松就能习惯的。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所有的道路都被破坏,遍地荒草。城市被无法通行的绿色密林,一个个分隔开。开始的时候,很可能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很不方便,但是又怎么样呢? 人的尾巴在脱落以后,大概开始时没了尾巴,他并没有立刻学会怎样驱赶苍蝇的。无疑,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没了尾巴很发愁。可是现在你们能设想自已有一条尾巴吗? 或者,你们能想象自己光着身子,不穿“男式上装”在街上走吗? (可能你们还穿着“上装”散步呢)这里的道理也是一样的:我不能设想哪个城市可以不围上绿色大墙,我不能想象,没有庄严的数字守时戒律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守时戒律表……此刻它正挂在我房间墙上,它金底红字,既威严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不由得想起古人称之为“圣像”之物,我不禁想要吟诗或祈祷(两者都一样),唉,为什么我不是个诗人呢,否则我就可以对你作一番光荣的礼赞。啊,守时戒律表啊,大一统王国的心脏和脉搏!

当我们还是孩子在学校念书时(也许你们也如此),我们都读过古代文学中那篇流传至今的最伟大的文献:《铁路时刻表》。

但是如果把它和我们的守时戒律表放在一起你们就会发现,一个只是石墨,一个则是金刚石,虽然它们都是元素 C——碳,但金刚石却晶光闪亮,透剔晶莹,价值永恒。当你们急匆匆地啪啪翻阅《火车时刻表》的时候,你们谁不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守时戒律表却真正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伟大史诗中的六轮钢铁英雄。每天早晨,我们几百万人像六轮机器一样准确:在同一小时、同一分钟,像一个人似的一齐起床。在同一小时,几百万人一齐开始工作,又一齐结束工作。我们融合成一个有百万只手的统一的身躯,在守时戒律表规定的同一秒钟,把饭勺送进嘴里,在同一秒钟出去散步,然后去讲演厅、去泰勒[(1856-1915)美国发明家、工程师,曾创造泰勒管理制,要点是仔细观察每一名工人劳动,尽量减少在操作中浪费的时间和多余的动作,以大幅度提高生产效率]训练大厅,最后回去睡觉……

我可以完全直言不讳地说,关于幸福的命题,我们也还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统一的巨大机体,一天中有两次(16点到17点,21点到22点)分散为单个个体细胞。这些时间就是守时戒律表所规定的个人时间。这些时间里,你们可以观察到,有些人房间里的窗帘圣洁地放了下来,另一些人步伐整齐地在《进行曲》洪亮乐声伴奏下在大街上行走,还有一些人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在书桌旁写东西。任人管我叫理想主义者也罢,幻想家也罢,但是我坚信,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在我们的总公式中,这些时间会占一席位置,总有一天这86400秒全都会纳入守时戒律表。

我曾从书本上看到,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古代人的种种奇谈怪论。当时他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就是说还生活在无组织的、野蛮的情况下。使我一直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当时的国家政权(尽管还不成熟,怎么允许人们生活中没有我们这样的守时戒律表,没有必要的散步,对用餐时间不作精确的安排,任人自由地起床、睡觉。有的史学家甚至谈到,当时好像街上灯火彻夜不灭,行人车马通宵达旦。

对此我实在无法理解。虽然他们智慧有限,但他们总应该明白,这样的生活是真正的全民性大屠杀,只不过是慢性的,是日积月累的。国家(出于人道主义)有禁令不准杀害某一个人,但是却没有禁令把数百万人弄得半死不活。杀死一个人,是从人口寿命总和中减少五十岁,这是犯罪行为;可是使人口寿命总和减少五千万岁,却不构成犯罪。你们瞧,这难道不可笑吗? 这则数学道德演算题,我们任何一个十岁的号码,半分钟就可演算出来。

他们就不行,把他们的康德们都请出来也不行。因为没有哪个康德会想到要建立科学伦理学体系,也即以加减乘除为基础的科学伦理学体系。

这个国家(竟敢自诩为国家!)对性生活放任不管——这岂非咄咄怪事: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进行多少次……都悉听尊便。完全不按科学行事,活像动物。他们也和动物一样,盲目地随便生娃娃。真让人觉得可笑! 他们懂得园艺学、养鸡学、鱼类养殖学(我们有确凿可靠的材料,证明他们有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他们没有按逻辑发展程序发展到最后的领域——婴儿生育学。没有考虑要制定我们的母性标准和父性标准。

多么可笑,多么离奇! 我刚写下这些,却又感到担心:你们这些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会不会突然以为我在开玩笑,在恶作剧。

你们会不会以为我不过是想嘲笑你们,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一些荒唐透顶的怪事。

但是首先要说明的是,开玩笑我并不擅长,因为任何玩笑总隐含着谎言的成分;其次,大一统王国科学已经证实,古代人生活确实如此,而大一统王国科学是绝对正确的。再说,如果人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即处于野兽、猴群和畜群的状态,国家逻辑的水平从何谈起呢。即使在我们的时代,在汗毛浓重的号码的内心深处,还时而能听到猴子野性的回声。怎么能苛求于他们呢!

幸好这种回声仅仅是偶然现象,只是机器零件无足轻重的故障,易于修复,不必中断整部机器伟大的、永恒的运转。如果要卸掉已变形的螺栓,我们有大思主熟练的铁手,铁指,我们有护卫局人员训练有索的眼睛……

噢,附带写一笔。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见到的那个双曲线的 S,我好像有一次见他从护卫局里出来。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对他怀有一种本能的尊敬,而当举止奇怪的 I当着他面……我觉得有些尴尬。应该说,这个 I……

睡觉铃响了。22点半。明天见。

记事四

迄今为止,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大概我之所以常爱用“明白”这两个宇,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今天……我却糊涂了。

第一:我真的收到了一张去 112号讲演厅的通知单,就像她那天说的,虽说可能性只是一千万分之一千五百,也就是等于二万分之三(一千五百是讲演厅的数目,一千万是号码的数目)。第二……不过还是依次叙述为好。

讲演厅。这是个巨大的半圆形建筑,是用又厚又沉的玻璃砌建的,太阳光照得满屋都是。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尊贵的圆球似的光脑袋。我不无激动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大概是想看看,在这一片蓝制服的海洋里,会不会有О的粉红色的月牙儿嘴。咦,我看到有一副洁白而锋利的牙齿,倒像……哦不,不对。今天晚上21点О要来我这里。希望在这里遇到她,这才完全合乎情理。

铃响了。我们起立,唱《大一统王国国歌》。接着,在讲演台上出现了一位录音讲演员[一架播音机器人],他全身披着扩音机的金光,满嘴幽默俏皮地说道:“尊敬的号码们! 不久前,考古学家们发掘出了一本二十世纪的书。那位幽默作家在书中谈到了野蛮人和晴雨计。野蛮人发现,每当晴雨计停在‘雨’字上的时候,确实就会下雨。野蛮人正想求雨,他就把晴雨计中的水银弄出来些,使晴雨计正好停在‘雨’上(屏幕上映出一个带着羽毛夹饰的野蛮人,正在抠水银。一阵哄笑)。你们觉得可笑。但是难道你们不觉得那个时代的欧洲人更可笑吗? 欧洲人和野蛮人一样也要求‘雨’,但这里的雨是特殊的雨,是代数意义的雨。可是他只会可怜巴巴地站在晴雨计前,一筹莫展。野蛮人至少比他还多些勇气、干劲和逻辑性(虽说是野蛮逻辑)。因为他做出了判断,知道结果与原因是有联系的。他把水银弄出来,也就使他在那通向伟大的征程上,迈出了第一步……”

我坐在讲演厅里,可是有一阵子我已听而不闻(我再次重申:我一切如实记录,没有任何隐瞒),尽管讲演员讲得生动有趣,滔滔不绝。突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来这里(为什么“没有必要”,既然给了我通知单,我能不来吗?)我觉得讲的都是废话,空洞无聊。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到录音讲演员身上,这时他已开始讲主要问题——谈论我们的音乐和它的数学结构(数学家是因,音乐是果),开始介绍不久前发明的音乐创作机。

“……只需简单地摇动手把,你们任何人都可以在一小时内生产出三部奏鸣曲。可是你们祖先作曲时却非常藏书网艰难。为了进行创作,他们要使自己的‘灵感’激发起来,就像犯了莫名其妙的羊角风。现在请你们来听一段他们所创作的音乐吧,这是非常可笑的音乐,作曲家是二十世纪的斯克里亚宾。(这时台上的帷幕拉开了,台上放着他们一架最古老的乐器)这个黑色大箱,他们称之为大三角钢琴,或称皇室乐器。这件乐器也说明了,他们整个音乐水平有多……”

下面录音讲演员的讲话内容,我又没记住,很可能因为……

得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因为这时候 I-330走到了“钢琴”大黑箱跟前。大概,她的突然出现,使我简直大吃一惊。

她身着古代稀奇古怪的服装。黑色的长裙紧裹着身子,使她的裸露的双肩和前胸衬托得分外白皙。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

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就像一根尖刺,扎进胸膛,刺在心上。

她坐下开始演奏。音乐是野性的,疯狂的,光怪陆离,就像他们当时的生活,没有一丝理智的机械性。我周围的人都笑了,当然他们笑得有道理,只有少数人例外……可是为什么我也……

我——我怎么啦?嗯……羊角风……精神病——疼痛……我被蜇了一下,感到一阵轻微的、甜丝丝的疼痛,但愿蜇得深些,厉害些。现在,慢慢地升起了太阳。但这不是我们的太阳,不是那个透过玻璃墙砖的光线均匀的蓝晶晶的太阳。这个太阳是野性的太阳,它转动着,燃烧着,要把身上的一切都甩下来砸成粉碎。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号码,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声。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模样我记得好清楚: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唾沫星子冒出在他嘴唇上,破了。这个唾沫星子一下子使我清醒了过来。我——又是原来的我。

我和大家一样,听到的只是敲打琴键的不成体统的、匆促杂乱的丁丁当当的声音。我笑了。我又变得很轻松,很单纯。那位天才的录音讲演员把野蛮时代描绘得太生动了——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后来,为了进行对比,最后演奏了当代音乐。当我欣赏我们当代音乐时,真感到美不胜收。厅里回响起了水晶般清亮的无穷无尽的半音音阶,它们时而集中,时而散落;流涌着泰勒·马克洛连[数学家]公式的综合和音;振荡着毕达哥拉斯的短裤[学生对毕达哥拉斯定理(勾股定理)的谑称,因为把定理划出来很像一条短裤]全音二次方的低沉浑厚的转调;低回着滞缓振荡的忧郁的旋律;还可听到随着休止的弗朗和费谱线条而变换的(行星光谱分析)的鲜明节奏……多么伟大的音乐! 它的规律坚如磐石! 而古代人的恣肆任意、自由不羁的音乐,除了狂野的妄想,别无其他,他们的音乐多么渺小可怜……

像往常一样,大家又排成四人一列,整整齐齐地从玻璃讲演厅宽大的门里走出来。我身旁闪过一个熟悉的双曲线身影。我彬彬有礼地向他行礼致意。

再过一小时可爱的О就该到了。我觉得很激动,是一种愉快而有益身心的激动。回到家,我赶紧跑到办事处,把一张粉红色的票子交给值班人员。她给我一张下窗帘的证明。我们只有在性活动日,才有权放下窗帘。平时,生活在四壁透明的、仿佛是空气织成的玻璃房里,我们一切活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彼此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此外,这样也可以减轻护卫局人员光荣而又繁重的劳动。否则,少不了会惹出麻烦。可能,正是古代人那奇怪的、不透亮的住房形成了他们可怜的、狭隘的个人心理。“我的(sic!)[拉丁文,意为“原文如此”;置放于括号内,表示前面的宇或叙述,纵然不妥,但仍照原文引用]房子是我的堡垒。”真亏他们想得出!

22点,我放下窗帘,正巧在这个时候,О微喘着进屋来了。

她迎我送过来粉红的小嘴和一张粉红的票子。我扯下票根,而我的嘴却没法从她那粉红的嘴唇上扯开去,直到最后一分钟——22点15分。

后来,我给她看我的《记事录》,还和她谈了会儿话。好像谈得挺不错,什么正方形和立方体之美呀,什么直线之美呀。她听着听着,脸上泛起迷人的玫瑰色的红晕——突然她的蓝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接着又一滴,又一滴。正好就掉在我打开的稿页(第7页)上。蓝墨水化开了——没办法,我得重抄一遍。

“亲爱的Д,只要您愿意,我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什么呀?又是她想要个孩子的老话题。也许要说什么别的新问题,要说那个女人?虽说好像……不可能,这也未免太荒唐了。

记事五

提要:正方形。世界的主宰。愉快又有益的功能。

又不对了。我不相识的读者们,我和你们谈着谈着,好像你们也是……比方说,你是我的老朋友R-13。他是个诗人,嘴唇厚得像黑人,谁都知道他。可是你们却生活在月球、金星、火星和水星上,谁也不认识你们,不知道你们在哪儿,是些什么人。

你们设想一下:有一个正方形,一个活生生的、绝妙的正方形。它需要谈谈自己,谈谈自己的生活。你们也明白,正方形最少想到要去谈论自己四个角是相等的:它压根儿就看不到这些,因为天天见,习以为常,也就视而不见了。我也总是处于这种正方形的状态下。比如,就拿粉红票子和与它相关的那些事来说吧,它们对我来说不过是正方形四角相等现象,但对你们来说可能比牛顿的二项式定理更难理解。

听我往下说:古代有位哲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当然是很偶然的):“主宰世界的是爱情和饥饿。”εrgo[拉丁语,通常用于表示“所以嘛”,带有较强的恢谐语气],人想统治世界,就应该控制世界的主宰。我们的祖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后才征服了饥饿,我指的是伟大的二百年战争,也即城市和乡村的战争。大概,出于宗教的偏见,野蛮的基督徒牢牢抓住自己的“面包”不肯放手。但是,在大一统王国建立前35年,就发明了我们目前的石油食物。的确,地球上只有十分之二的人活下来,但因此地球表面倒清除了千年垃圾而变得光洁明亮了,而这十分之二的人在大一统王国的琼楼玉宇里过上了好日子。

但是欢乐和嫉妒不过是“幸福”的比分的分子和分母——这是很明白的。如果在我们生活中还有引起嫉妒的根由,那么在二百年大战中无数人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嫉妒的根由还存在,因为还有“蒜头”鼻子和“希腊式”鼻子之分(上次散步时我们曾谈到过),因为有的人有许多爱慕和追求者,而有的人却谁也不爱。

不言而喻大一统王国制服了饥饿之后(代数的饥饿外在物质福利的总和),就开始向世界的另一个主宰爱情宣战。最后这种本能也被战胜,也就是说,它被组织起来,进行了数字化处理。于是,三百多年前就颁布了我们具有历史意义的《Lexsexu-alis》[拉丁语,意为《性法典》]。按此法典“每一个号码——作为性的产物对任何一个号码,享有权利”。

至于具体办法,那就是技术性问题了。先由性管理局的化验室对号码们作全面检查,准确确定血液中性激数的含量,据此制订出相应的性活动日期表。然后你们就可以提出申报,自己在哪些日子里愿意和某某或某某号码发生性关系,并有权得到一个粉红票子小本子。至此就万事大吉了。

这样就清楚了:不再存在任何嫉妒的理由,幸福分数的分母变成了零,而分数变成了绝妙的无穷大。对古代人来说,曾经酿成无数极其荒唐的悲剧的爱情,在我们时代已成为和谐、愉快又有益于机体生理功能。它像做梦、体力劳动、吃饭、排泄等其他功能一样。由此可见,逻辑的伟大力量能够使它所涉足的一切得到净化。啊,如果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也能来体验一下这奇妙的功能,如果你们也能师承此道,并一以贯之,那该多好!

……奇哉怪哉吧!今天我笔下写的是人类历史的顶峰成就,呼吸的是高山最清新的思想空气,可是我心上却阴霾多云,像蒙上了蜘蛛网一般,还压着交叉的四只爪子未知数X。也许,这就是我的爪子,因为我那两只毛茸茸的手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不愿意谈起它们。也不喜欢它们——这是野蛮时代留下的痕迹。难道在我身上真的还有……

我想把这些都划掉,它们超出了我提要的范围。但是后来我又决定保留。就让我的记事像最精确的地震仪,把我脑子里最细微的震颤也弯弯曲曲地记录下来。因为有时正是这种震颤预兆着未来的……

这可真是胡言乱语了,真应该把它涂了去,因为一切自然力量和本能都被我们纳入了轨道,不可能发生任何意外的灾祸。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刚才我心里感到奇怪,这一切都源于我所处的正方形状态,关于这一点开头我已谈到过。而在我心里并不存在X(这不可能)。我只是为你们担心,我的不相识的读者们,会不会有什么X盘踞在你们心上。但是我相信,你们不会苛求于我。我相信,你们会体谅我,知道我很难下笔。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位作家比我更为难。有的作家为同时代人创作,有的作家——为了留诸后世,但从未有过哪位作家为祖先写作,或为那些和远古祖先同样蒙昧的生灵……

记事六

提要:意外事件。该死的“明白”。24小时。

我再次重申:我认为毫不隐讳地创作,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不得不在此遗憾地指出:我们的生活,连定型化、固定化都还没完成——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离开理想境界还有一定距离。理想境界——就是不发生任何意外(这是很明白的),但是在我们生活里……瞧,真让人无可奈何,今天我在《国家报》上竟读到一则消息说,两天后将在“立方体”广场举行审判大典。

一定是哪个号码又破坏了伟大的国家机器的运行,又发生了没有预见到的、没有预先计算出来的意外事件。

除了上面所说的意外事件,我也出了点意外。虽说事情发生在个人时间内,也就是说发生在专门为意外而安排的时间内,但是还是……

16点左右(准确些说,是16点差10分),当时我在家里。

突然电话铃响了:“您是Д-503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

“您有空吗?”

“有空。”

“我是I-330。我现在马上飞去找您一起去参观古宅。您同意吗?”

I-330……这个I总使我恼火,我讨厌她,几乎有点怕她。但正因为如此,我就对她说,我同意去。

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飞船上了。五月湛蓝的天空就像彩釉陶瓷一般。明亮轻盈的太阳坐在它自己的金灿灿的飞船里,跟在我们后面,嗡嗡响着,不超过我们,也不落下。但在我们前方,飘浮着白翳似的云朵,胖乎乎的模样怪可笑,倒像古代丘比特的脸颊。这朵云也令人不安。飞船前舱舱盖已经推起,风吹得嘴唇发干,你不由得老想去舔它,还不断地想到嘴唇。

现在,已经可以看见大墙外远远的一块块模糊的绿地。接着,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里微微发紧。我们在降落,往下,再往下,仿佛正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落……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古宅门前。

这是一幢奇特的、没有窗户的破朽旧屋。整幢房子都盖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如果不这样它肯定早就坍塌了。玻璃门旁有个老太太,她满脸皱纹,嘴巴四周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褶小褶,嘴唇已经瘪了进去。嘴好像已被皱纹封死,简直设法相信她会张口说话。可是她还真说起话来了。

“怎么啦,亲爱的,你们想来看看我的房子?”她的皱纹都放出了光芒(这里的意思大致是,她的皱纹都是放射状形态的,所以让人觉得皱纹“放出了光芒”)。“是的,老奶奶,又想来看看呢。”I对她说。

皱纹又辉亮起来:“多好的太阳!你又怎么啦?嗨,真淘气!嗨,真淘气!我可知道,我明白!得了,你们自己去吧,我还是在这儿晒晒太阳舒服些……”

嗯……看来我这位女伴常来这里。我总觉得心里想摆脱什么东西,可是又甩不掉,有什么东西在碍事——大概还是那块浮在蓝色彩釉天幕上的白云,总在眼前萦绕不去吧。

当我们从宽阔的、幽暗的楼梯上楼时,I说道:“我爱她——这位老奶奶。”

“爱她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爱她的嘴巴。可能没有什么道理,爱她就是了。”

我耸了耸肩。她还在往下说,带着些微的笑意——也可能根本没笑:“我觉得这是很不对的,很明白,不应该‘为爱而爱’,而应该‘为某理由而爱’。一切自然本性都应该……”

“很明白……”我正想往下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说了“明白”这两个字。我偷觑了I一眼:不知她听见没有?

她眼睛朝下望着,眼睑像窗帘似的放了下来。

我脑子里浮现出夜晚的情景:22点左右,当你走在大街上,你可以看见,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方格之中有一些是放下窗帘的黑方[奇書網整理提供]格——在窗帘后面……那么在她的眼睑后面是什么呢?为什么今天她要打电话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吱哑推开了一扇沉甸甸的不透明的门,我们走进了一个昏暗的、乱糟糟的住处(这是古人所谓的“套间住房”)。里面有一台以前曾见过的最奇形怪状的“皇室的”乐器,还有杂乱的、毫无秩序、疯狂的色彩和线条——就像那次我听到的音乐一样。上面是白色的平面,四周是深蓝的墙壁,摆着五颜六色书皮的古旧书籍——有红的、绿的、橙黄的;还有黄铜枝形烛台、铜佛像;家具的线条歪歪扭扭像发羊角风似的,没有一条线条能列入方程式。

这种混乱情景我简直难以忍受。但是我的女伴看来身体素质比我强许多。

“这是我最喜爱的套间……”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蜇人的微笑和一口洁白锋利的牙齿,“应该说,这个套间是这些套间中最荒诞不经的。”

“也许说它是‘王国’更确切,而不是什么‘套间’,”我更正她说,“是无数个微型的永远充满战乱的、残忍的王国,就像……”

“嗯,很明白……”显然她说得很严肃。

我们穿过一间房间,这里放着几张儿童小床(在那个时代,孩子也归私人所有)。前面,又是一个个房间、亮晶晶的镜子、阴沉沉的柜子、花里胡哨得叫人受不了的沙发、硕大的“壁炉”,还有一张红木大床。在这里,我们的现代透明的永久性优质玻璃,只被用来做不起眼的、易碎的方窗玻璃。

“真难以想象,在这里人们竟‘为爱而爱’,他们爱得发狂,为爱情而受折磨……(她眼睛上的窗帘又垂下了)。人类精力如此消耗实在太不明智。我说得对吗?”

她好像在替我说话,说的都是我的想法。但在她的微笑中总流露出一个刺激人的X。她眼睑后面总好像有些什么,可是我又弄不明白。这使我快按捺不住了。我真想和她争论一番,大声向她嚷嚷(真要这样),但是我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不同意啊。

我们在镜子前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两只眼睛。我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我想:其实人的构造也和这些荒唐的“套间住房”一样,够怪的,人的头部是不透明的,只开着两扇小小的窗户——眼睛……她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朝我转过脸来。“瞧吧,这是我的眼睛。怎么样呢?”(这些话她当然没有说出来)。我眼前是两扇黑幽幽的窗户,里面是完全陌生的另一种生活。我只看到有火光,是那里一个“壁炉”的熊熊炉火,还有人影在晃动,好像是……

这当然很自然,我看见的是自已的影子。但是我觉得不自然,也不像我(显然,周围的环境使我感到压抑)。我明显地感到恐惧,好像被人逮住了,并关进了奇怪的笼子里。我仿佛被古代生活狂野的旋风卷进了旋涡。

“怎么样,”I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呆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从黑幽幽眼睛后面,生着壁炉的那儿传出来的。

我走进另一间房间,坐下。墙架上有一个古代诗人的头像(好像是普希金),不匀称的脸上长着个翘鼻头。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干吗坐在这儿,老老实实看着他半笑不笑的模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怎么竟落到如此荒唐的地步?这个刺激我、使我反感的女人,这场莫名其妙的把戏……

她那间屋里柜子门砰地响了一声,隐约听到丝质衣服悉悉簌簌的响声,我真想跑到她那里去到底要去干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想狠狠地骂她一顿,可是我总算忍住了没去。

她倒已经从屋里出来了。身上穿着一件古色古香的明黄色短裙,头戴一顶宽边黑色呢帽,脚上穿着黑色长统袜。裙子是薄绸料的,所以我看得很清楚,袜子很长,过膝头一大截。她裸露着颈胸,还有那道在……之间的乳沟……

“显然,您是想别出心裁,但是难道您……”

I打断了我的话:“很清楚,别出心裁就是与众不同。因此,别出公裁就意味着打破平衡……古代人愚蠢地称之为‘甘居平庸’的,对我们来说就是‘履行义务’。因为……”

“说的是,说得对!正是这祥,”我忍不住了“您何必……”

她走到翘鼻子诗人雕像前,又垂下眼睑,遮住了眼睛那两扇窗户里面的野性的火光。她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她态度很严肃(也许想让我变得平静些),讲得简直头头是道:“过去的人怎么竟能容忍这样的诗人!您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不仅容忍他们,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奴才思想!我说得对吗?”

“很明白……我的意思是说……(这讨厌极了的‘明白’!)”

“嗯,我懂。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比皇帝更为强有力的主宰。

可是为什么那些皇帝不把他们关起来,消灭掉?在我们国家……”

“是啊,在我们国家……”我还没说几个宇,她突然哈哈大笑——我只是看见她在笑:那是一条激越高昂、像鞭子般柔韧的笑的曲线。

我记得,当时我浑身发颤。我想揪住它——但我日记不清了……反正我需要干点什么。这时,我下意识地打开自己金黄色的号码牌,看了看表:17点差10分。

“您不觉得已经该走了吗?”我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说。

“如果我想请您和我一起留在这儿呢?”

“您听我说,您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10分钟以后,我必须到讲演厅去……”

“……所有号码都有义务修读艺术和科学必修基础课程……”I说出了我要说的话。然后她拉起窗帘——抬起眼。黑幽幽的眼睛里面壁炉仍火光熊熊。“在卫生局有个医生,他登记了我。如果我去求他,他会给您开病假条,证明您有病。怎么样?”

我懂了。现在我才明白,她这套把戏的目的何在!

“原来是这样!告诉您,我作为一个诚实的号码,老实说,应该立刻去护卫局并且……”

“如果不老实说呢?”又是一个蜇人的微笑,“我非常想知道,您去护卫局还是不去?”

“您不走?”我伸手捏住门把;它是铜的,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铜的。

“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她走到电话机旁。叫了一个号码。当时我太激动,竟没记住这个号码。她大声说:“我在古宅等您。对,是的,就我一个人……”

我拧动了冷冰冰的铜把:“您允许我用飞船吗?”

“哦,那当然!请吧……”

门口,老太太坐在太阳光下打瞌睡,就像一株植物。她那密不透风被皱纹封死的嘴又张开了,我又不禁暗暗称奇。她说:“您的那位,怎么,她一个人留下了?”

“一个人。”

老太太的嘴又合上了。她摇了摇脑袋。看来,连她那已经开始衰退的脑子都明白,这女人干的事是荒唐的,危险的。

正17点,我已经在听课了。这时不知怎么,我突然意识到,刚才我对老太婆说了谎:I现在不是一个人在那儿。我并非有意,但却骗了老太太。大概正是这件事使我难受得都没法集中精力听课。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在那儿——问题就在这儿。

21点半以后,我有一小时自由支配时间。今天就可以去护卫局报案。但经历了这么件荒唐事之后,我觉得十分疲倦。

再说,只要两昼夜之内去报案都是合法的。明天去也不迟,还有整整24小时呢。

记事七

提要:一根眼睫毛。泰勒。天仙子草和铃兰草。

夜。周围有绿的、火红的、蓝的各种颜色;还有一架红色的“皇室的”乐器和桔黄色的连衣裙。过一会儿,又看见一尊佛像,突然它抬起了铜眼皮,从佛眼里流出液计来;桔黄色的连衣裙也渗出液汁来,镜面上流淌着一滴滴的液汁,大床也往外渗液汁,还有儿童床……现在我自己也……感到一阵甜蜜得要命的恐怖……

梦醒了。屋里满是柔和的浅蓝的光。墙玻璃、玻璃椅子、玻璃桌子都在闪闪发亮。这使我平静下来,心不再怦怦狂跳。液汁、佛像……怎么这么荒诞不经?很明白:我病了。以前我从不做梦。

据古代人说,做梦是最普通和最正常的现象。可不是吗,他们整个生活中都可怕地旋转着五光十色:有绿的、棕红的,有佛像,有液体。可是我们认为梦是很严重的精神性疾病。我也知道,在此之前,我的脑子是一台被调校得十分精确的、纤尘不染的闪亮的机器,可是现在……真的,现在我确实感到脑子里进了个什么异物,就像眼睛里掉进了一根很细的睫毛。你感到全身都正常,可是那只落进了眼睫毛的眼睛——你一秒钟也忘不了人……

床头响起了清脆、响亮的铃声:7点,该起床了。透过左边和右边的玻璃墙望出去,我仿佛看见的就是我自己、自己的房间、自己的衣服和重复过上千次的动作。当你看到自己是一个强大的统一体的组成部分时,你会感到振奋。整齐划一的手势、弯腰、转身——多么准确的美啊。

的确,那位泰勒无疑是古人中最伟大的天才。然而,他没有想到要把他的管理方法推广到全部生活领域中去,推广到生活的每一步骤,整整24小时中去。他没能把他的体系从一小时到二十四小时都进行一统化处理。但是不管怎么说,虽然有关比如康德他们写了整整好几个图书馆的书,总算发现了泰勒这个预见到了十世纪以后的世界的未卜先知。

早饭结束了。齐声唱完《大一统王国国歌》。然后四人一列整整齐齐地向电梯走去。耳朵里响着马达轻微的嗡嗡声——人很快地往下降落,往下,往下,心徽微有些发紧……

这时,突然不知怎么又浮现了那个荒诞的梦,也许是梦留下的模糊印象。唤,对了,昨天在飞船上,也曾有过同样的降落。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结束了。我对她态度很坚决,毫不犹豫,我做得很对。

我坐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急急赶往一统号。典雅端庄的飞船停在装配台上,还没有点火。它凝然不动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闭目思考着公式:我又一次心算着飞船冲出地球时所需的初速。每一秒的最小数值的变化,都会引起一统号巨大重量的变化,由于爆炸,原料随之在消耗。反应式非常复杂,超越的大小、数量都必须计算在内。

当我正沉浸于严谨的数学世界中,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他轻轻碰了我一下,说了声“对不起”。

我微微睁开眼。开始时(由于一统号产生的联想)我似乎看见有个东西疾速地向远处飞去;那是个飞动着的脑袋,因为它支棱着两只粉红色的招风耳朵。然后又看见后脑勺自上而下的曲线和双曲线的驼背——像字母S……

透过我代数世界的玻璃,我又感到了那根眼睫毛。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今天应该去……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介意,”我对坐在旁边的人笑了笑,向他点头致意。他胸前的金属号牌上闪现着S-47ll几个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第一次出现时,我就把他和S联系起来了——那是无意识的视觉印象)。他炯炯的目光朝我投来一瞥,射出两根尖利的芒刺,飞快旋转着朝我钻进来,愈钻愈深,眼看就要钻到最深层,这时,他就会看到那些对我自己也还不敢……

突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根眼睫毛是护卫局人员。现在可以来个快刀断麻,不再拖延,马上就把事情全告诉他。

“我,是这么回事,昨天去了古宅……”我的声音好怪,又扁又平。我想咳嗽几下清清喉咙。

“这有什么关系,挺好嘛。从那儿的材料里可以得出很有意义的结论。’’“可是,您明白吗,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陪I—330去的,所以……”

“I-330?我为您感到高兴。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很有意思的女性。崇拜她的人不少。”

……哦,对了,那次散步不是也有他吗,也许,他甚至登记的就是她?不,不能对他说,绝对不行——这是很明白的。

“您说得对,正是这样!确实如此!很对,”我微笑着,脸上笑容愈堆愈多,样子愈来愈蠢。我觉得脸上的微笑使我赤身裸体,丑态百出……

他那两根芒刺一直钻到我心底,然后又飞旋着退出来,回到他眼睛里。S摸棱两可地笑了笑,向我点了点头,很快已经到了门口。

我用报纸挡着脸读报(我觉得大家都在看我),很快我就忘记了眼睫毛、芒刺和其他——报上的一则消息使我十分激动,其中有一小段这样写着:“根据可靠情报,我们又发现一个至今尚未查获的组织的线索,此组织的目的在于要从‘王国’的仁厚恩德的枷锁下获得解放。”

“解放”?真奇怪,人类犯罪的本能竟如此有生命力。我称它为“犯罪的本能”是有道理的:自由和犯罪紧密不可分地相联系着……就像飞船的飞行和它的速度。飞船速度等于零,那它就不能飞。人的自由等于零,那么他就不会去犯罪。这是很明白的。

要使人不去犯罪,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人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我们刚刚得到解放(从宇宙范畴来说,几个世纪当然不过是“刚刚而已),竟又突然冒出这种可怜的白痴来……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立即——就在昨天,去护卫局。

今天16点以后非去不可……

16点10分我上了街。在街口马上就看见了O。她见到我高兴得满脸粉红。“嗯,她的头脑是个简单的圆环。我正需要这样。

她会理解我,支持我的。”……不过,也不必:我不需要别人支持,我主意已经拿定。

音乐机器的铜管齐声吹奏着《进行曲》,就是那支每天重复的《进行曲》。在“每天的”、“重复的”、“明白如镜的”这些概念中蕴藏着多少难以言传的魅力啊!

O抓任了我的手。

“散步去吧,”她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我。这是两扇蓝色的通往内心的窗户。我可以畅行无阻地长驱直入,因为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是说,那里不相干的、不应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不,不去散步。我需要去……”我告诉她要去哪儿。她的模样使我大吃一惊:那粉红色的圆嘴变成了一道粉红的弯月,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晚了什么酸倒牙的东西。我一下子就火了。

“你们这些女性号码,我看,都让偏见害得无可救药了。你们完全不会抽象思维。请原谅,但这简直就是麻木。”

“您要去找特务……呸,不说了!可是我刚才在植物馆给您采了一枝铃兰……”

“您为什么要说‘可是我’,为什么要用‘可是’这两个字呢?

真是女人气。”我愤愤地(我承认自己不对)夺过她的铃兰。“这就是您的铃兰?您闻闻,香吧,啊?您哪怕多少有一点儿逻辑头脑也好嘛。铃兰有香气,嗯,是这样。可是你不能就气味谈气味,不能就气味的‘概念’来说好或坏。您不能这样说吧,嗯,是不是?有铃兰的香气,也有天仙子草的臭气,两者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过特务,我们国家也有……特务——我不怕说这两个字。但是事情很明白,那时候的特务是天仙子草,现在我们国家的特务是铃兰。的的确确是铃兰!”

她那粉红的月牙儿般的嘴唇索索发抖,像要笑。现在我才明白,这只是我当时的印象。可是当时我确实以为她要笑了。于是我的嗓门提得更高了:“对,是铃兰。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什么可笑的。”

一个个光球似的脑袋从我们身边过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我们。O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说:“您今天怎么有点……您是不是病了?”

梦……黄颜色……佛像……这时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去卫生局。

“是的,我确实病了,”我说,心里非常高兴(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矛盾,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您现在就该去看医生。您当然也明白,您必须是个健康人,向您解释其中的道理是可笑的。”

“亲爱的O,您说的当然对,绝对正确!”

我没有去护卫局,因为没办法,我得去卫生局。在那里一直耽搁到17点。

而晚上,(其实这已经无所谓了,晚上那里已经关门下班),晚上O来我这里。窗帘没有放下。我们演算着一本古老的习题集的算术。这很能使脑子安静下来,达到净化的目的。O-90坐在那里在练习本里演算,向左歪着脑袋,舌头顶着左颊,正冥思苦想。她满脸孩子气,真让人着迷。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好,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

她走了。剩我一个人。我深呼吸了两口气(临睡前深呼吸对健康极为有益)。突然,我意外地闻到一股香气,它使我想起某件极不愉快的事……很快我就找到了藏在被褥里的铃兰。

顷刻之间,我感到五内翻腾,情绪奔涌。她这样做简直太有失检点,怎么能偷偷把铃兰放在这儿。是的,我没去护卫局。可是,我病了嘛,这不是我的过错。

记事八

提要:不尽根。R-13。三角形。

我第一次碰到√ˉ-1,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还在小学里。当时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在一间明亮的球形大厅里,坐着几百个脑袋圆圆的小男孩,前面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普利亚帕①。普利亚帕是我们给它取的外号,因为它实在太旧了,机体都松了。每次值日生在它背上插上插头时,扩音机开始总是“普利亚一普利亚——咝……”地响一阵,然后才开始讲课。一天,普利亚帕讲授无理数。我记得,我流着泪用拳头捶着桌子哭喊着说:“我不要√ˉ-1!把我脑子里的√ˉ-1揪出去!”这个不尽根就像别人的、可怕的异物,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它使我痛苦之极,我弄不明白它,没法制服它——因为它是得不出ratio②的,是除不尽的。

①是机器人。②拉丁语:比值、比率。

现在又碰到了这个√ˉ-1。我翻阅了自己的记事手稿。我明白了,仅仅为了避开√ˉ-1我耍花招,欺骗自己,什么生病等等,都是一派胡言。如果事情发生在一星期以前,我会去那儿的,我知道,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为什么现在……为什么?

今天又这样。正16点10分,我已经站在亮晶晶的玻璃墙前面了。头上护卫局那块牌子上的字母,在黄灿灿的太阳光下明光锃亮。透过玻璃墙往里瞧,只见里面远远地排着一列穿灰蓝色制服的长蛇阵。他们的脸部发出幽幽的蓝光,就像古代教堂里点着的长明灯。他们来这里都负有重大使命:他们来向大一统王国敬献忠心——献出自己心爱的人、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而我急着也要去他们那儿,和他们站在一起。然而我又做不到,两只脚牢牢地和下面的玻璃板面焊住了,我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一步也挪动不了……

“喂,数学家,想得出神啦?”

我吓了一哆嗦。我眼前是一对乌黑锃亮闪着笑意的眼睛和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诗人R-13,我的老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是粉红色的O。我生气地扭过头去。我想,要不是他们来碍事,我最终会把脑袋里的那个√ˉ-1连血带肉地揪出来——就进护卫局去。

“与其说想得出神,还不如说欣赏得出神,”我毫不客气。

“那当然,那当然!我最最亲爱的朋友,您还不如不当数学家,当个诗人呢!真的,和我们诗人到一起来吧,啊?怎么样,您要愿意,我三下两下就帮您办好,怎么样?”

R-13说话像放连珠炮,话从两片厚嘴唇里劈劈啪啪地往外喷,到处是唾沫星子,每逢说到送气的辅音字母,口水溅得活像喷泉。

“我是搞学问的,将来也这样,”我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开“墙是一切有人性的东西的基础……”我议论了起来……

R噗哧喷出一串唾沫,O也笑得圆中透出粉红色来。我甩了下手:你们笑去吧,我无所谓,我顾不上这些。我需要往脑子里填点东西,把这可恶的√ˉ-1压下去。

“你们看怎么样,”我继续往下说,“咱们一起去我那儿坐坐,算几道算术题(我想起了昨天那宁静的时刻,也许今天也能这样)。”

O看了看R,眼睛睁得圆圆地看了看我,意思很明白,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层温情脉脉的、令人心醉的粉红色,就像我们票子的颜色。

“可是今天我……今天我的票子登记的是去他那儿,”她朝R点了点脑袋,“可是他晚上有事……所以……”

R湿润的亮晶晶的嘴唇,憨厚地翕动着:“那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半小时就够了。O,是这样吧?对您的算术题我可兴趣不大,还不如上我那儿去坐坐吧。”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许确切地说,我害怕和新的我呆在一起,他对我是陌生的,仿佛只是由于奇怪的巧合,也用了我的号码Д-503。于是我就去R那里了。其实,他既缺乏科学的精密,也缺乏诗的音韵,他的逻辑是颠倒的、可笑的,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嘛。三年前,我和他同时都选了这个可爱的、粉红色的O,不是没有好处的。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在学校时代,更密切。

后来,我们到了R的房间。他那里的一切和我屋里都一模一样:守时戒律表、玻璃软椅和桌子、玻璃柜子和床。但是,当R一进屋,就挪动了一张圈椅,接着又一张——屋里的平面图形发生了移位,一切都离开了原来规定的模式,破坏了欧几里得几何公理。R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要用泰勒管理法和数学来衡量,他总是个劣等生。

我们回想起了老普利亚帕。那时我们这帮男孩子常常在他的玻璃腿上,贴满了表示感谢的纸条(我们很爱普利亚帕)。还想起了法律课老师③。我们这位法律课老师嗓门特别大,扬声器里总送出一阵阵风来。我们这些孩子拔直了喉咙跟着他念课文。有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R-13,在喇叭里塞了些揉皱的纸团(每次念课文时,从喇叭里就飞出纸团来)。R当然受了惩罚,他干得也太糟了。可是现在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当然我也在其中。

③当然,这里指的不是古代人的“神学课”,而是大一统王国的法律。——原注(俄语中,神学课教师与法律课教师是同词异意。——译注)

“要是它像古代人那样是个活人,那会怎么样?那就会……”

R说到这儿,两片厚嘴唇劈劈啪啪又送出一阵唾沫……

太阳透过天花板和四壁照进屋来。上面,左右两侧都是阳光,下面是太阳的反光。O坐在R-13的膝盖上,她两只蓝眼睛也闪着太阳小小的光点。我身上的冷气赶跑了,不再心烦,√ˉ-1也平静了下来,不再动弹了……

“您的一统号怎么样了?我们很快就要飞到别的星球上,去启蒙那儿的居民了吧,啊?赶紧吧,快点吧!要不然我们诗人会给你们写下许多许多诗,连您的一统号也载不动罗。每天8点到11点……”R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像个捆在后面的四方的小手提箱,使人想起古代的一幅画——《在马车上》。

我又活跃起来了:“哦,您也在为一统号写诗?您说说都写了些什么?比如,就说今天吧。”

“今天,没写什么。我去忙了别的事……”他说到这儿又喷我一脸唾沫。

“什么别的事?”

R皱起了眉头:“您一定要问,就告诉您吧,嗯,是写一份判决书,用诗的形式写的,被处决的还是我们的一位诗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白痴……两年来一直呆在你身旁,相安无事。突然把你吓一跳,他说什么:‘我是天才,天才比法律更高’。还胡乱写了不少东西……

唉!说这有什么意思……”

R的厚嘴唇耷拉了下来,眼里的光泽也没有了。R-13倏地站起来,转过身,眼睛透过玻璃朝外面凝视着。我看着他后脑勺那紧锁着的小箱子,心想,这会儿他在那个小箱子翻腾什么呀?

接着我们很别扭地、很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觉得其中是有原因的。

“很幸运,出现类似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其他作家的太古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R转过脸来,他的话又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地向外喷涌着,但我觉得,他眼睛已失去了快活的神情。

“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数学家,我们很幸运,很幸运啊!我们是最幸运的算术平均数……就像我们所谓的:从零到无限大,从呆小病患者到莎士比亚进行积分化,一统化……就是如此!”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号码,想起了她说话的口吻。

在她和R之间连着一条很细的线(什么线呢?)。这时候想到这些,真不是时候。我脑子里的√ˉ-1又开始活动了。我打开号码牌小盒看了看,16点25分。他们粉红票上的时间只剩下45分了。

“我该走了……”我吻了吻O,和R握手告别后,就朝电梯走去。

在大街上,当我已经横过马路走到对面时,才回头看了看那幢在夕照中明亮的玻璃大楼。现在都一块块放下了不透明的灰蓝色窗——一律的泰勒式的幸福小方格。我的目光在七层楼找到了R-13的小方格,那里已经放下了窗帘。

亲爱的O……亲爱的R……在R身上也有(不知为什么我要写上这个“也”字?听其自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身上也有某种我不太明白的东西。反正,我、他和O——我们构成了个三角形,虽然不是等腰三角形,但反正是个三角形。我们,如果用我们祖先的语言来说(这种语言,也许对你们星球的读者来说,更容易理解),我们是个家庭。有时能在这里休息一下,把自己关进这简单的、牢靠的三角形内避开外部的一切……哪怕时间不久,也令人感到欣慰。

记事九

提要:大祭。抑扬格和扬抑格。铁腕。

这是盛大而又光辉的日子。这千天,你会忘记自己的弱点、不精确性和疾病,一切就像我们崭新的玻璃那样,透明坚实,永恒不变。

立方体广场。广场上有66个同心圆的观众台,坐着66排号码,他们的脸泛着安详的清辉,眼睛里映着天光(也许是大一统王国的光辉)。

那猩红似血的花,是女号码的嘴唇。前几排,紧挨着立方体高台的,是一串串娇嫩的花带,那是孩子们的脸。四周静谧,深邃,严峻,仿佛是哥特式建筑的肃穆气氛。

据留传材料判断,古代人的祈祷仪式,与我们的大祭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们膜拜的是他们荒唐的、不为世人所知的上帝,而我们膜拜的是不荒唐的、十分明确的上帝。他们的上帝除了让他们永无止境地痛苦探索外,什么也没恩赐给他们,他们的上帝只是莫名其妙地牺牲了自己,舍此别无更好的办法。我们奉献给我们上帝大一统王国的却是平静的、深思熟虑的理性祭物。这是大一统王国最盛大的祭典,是对二百年大战残酷岁月的回忆,是全体对个人,是总和对个人取得胜利的庄严节日……

现在,在洒满阳光的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号码。他脸色苍白……甚至不能说苍白,而是没有颜色,如同玻璃一般,还有玻璃般的嘴唇,唯有两只眼睛黑森森,仿佛连那个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世界,他的双眼也要吸入,吞噬下去。他胸前的金色号码牌已被摘除。两只手用火红的带子捆住(这是古代习俗,看来只能这样来解释:古时候,并不是以大一统王国名义进行这项活动的,被判罪的人当然觉得有权反抗,所以他们的手一般用铁链铐住)。在上面,在立方体高台上,在机器旁端坐着一个凝然不动、仿佛是金属铸成的身躯,他就是我们的大恩主。从下面朝上看,他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严厉、肃穆的方方正正的脸部轮廓。

但是他的两只手……由于离得很近,看起来很大,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它们吸引了过去,把其他一切都挡住了——照片上有时也有同样的情况。这一双沉甸甸的手,眼下还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很明显,这是两只铁石巨掌,膝盖有点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

突然,一只巨手慢慢抬了起来,缓慢又沉重地做了个手势。

于是观众台上的一个号码就遵照手势发出的命令,走上立方体高台。他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位诗人。今天将荣幸地向大祭庆典献上自己的诗歌。接着,全场回响起美妙的黄铜般铮铮有声的诗句。句句都指向那个玻璃眼睛的狂人。他正站在台阶上,等待自己狂妄的终局。

……一片火海。在激越的诵诗声中,房屋摇摇欲坠,腾起黄色火焰,墙垣倒塌了。绿色的树干在烈火中痉挛,流淌出滴滴树液……最后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枯枝和残垣。但是普罗米修斯降临了(当然是我们),于是:

“火焰被锁住,赶进机器,铸进钢铁,混吨的世界在法律链锁中凝固。”

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一切如钢似铁:钢铸的太阳、钢铸的森林、钢铸的人们……突然来了个狂人,“打开锁链放出了火”,于是世界又开始遭殃……

很遗憾,我总记不住诗。我只记得,没有比这里的意象更完美,更富教育意义。

那沉甸甸的铁石巨掌又慢慢做了个手势。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又出现了一个诗人。我差点没有欠起身来,难道这是真的吗?但眼前确实是他那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他……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负有如此伟大使命……他嘴唇索索抖着,变成了灰色。

我能理解,因为他正站在大恩主面前,在护卫局全体人员面前;不过即使这样,也不必如此激动嘛……

扬抑格的诗句急促、干脆,就像用利斧砍削出来一般。诗中述说的是闻所未闻的罪恶,他竟写了亵渎大恩主的诗篇,称他为……不不,我不敢在这里重复这些话语。

R-13脸色苍白,目不旁视地走下台来,坐下。(我没想到他竟如此腼腆)。在他脸旁突然忽闪过另一张脸,是一个尖尖的黑三角,它出现了只一秒钟的最小的微分时间,立刻就消失了。此时,我的眼睛以及数千双眼睛的目光,都向上投向了机器。那只非人的铁腕第三次又做了个手势。只见囚徒在劲风中摇晃着慢慢往立方体高台上走去。他跨上一个台阶,再一个台阶……现在是他生命最后的一步了。他到达了生命终结的安息地,头后仰着,脸望着苍穹。

像命运一般沉重的铁石大恩主,在机器四周绕了一圈,把巨掌放在操纵杆上……全场鸦雀无声,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这只巨掌。作为相当于几十万电压的工具,他会感到火焰般强烈的感情,他负有多么伟大的使命!

这一秒钟长得无法计算。巨掌压下操纵杆,电流通了。明晃晃的锋利的刀刃,仿佛只颤动了一下,机器管道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喀嚓声,一股轻烟笼罩了这个摊开双手的身躯。眼看着他以骇人的速度消融着,顷刻之间归于灭绝。只剩下一摊具有化学成分洁净的液体。仅仅一分钟前,这摊液体还是心脏里涌动的鲜红的血液……

这一切都很简单,我们每个人都了解。这不过是物质的分解,不过是人体原子的分裂。但是它每次都奇迹般地象征地显示着大恩主非人的伟力。

在上面,面对着大恩主,是十个女号码红彤彤的脸,她们都激动地半张着嘴……还有一些在微风中拂动的鲜花①。

①这些鲜花当然是从植物博物馆搬来的。我个人并不觉得花美。凡属于野蛮世界的东西,早已被赶到绿色大墙外面,它们都不美。只有理性的、有益的东西才是美的,例如机器、靴子、公式、食物等等。——原注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十个女人在大恩主身上那件血渍未干的制服上饰上鲜花以示庆贺。大思主像最高司祭那样,庄严肃穆地慢步跨下台阶,缓缓地从观众台中通过。他所过之处女人们都高举着如林的玉臂欢迎他,万众齐声欢呼,犹如狂涛一般。然后,人们又向护卫局全体人员同样地欢呼致敬。现在他们正坐在观众台上,就在我们身旁,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谁知道,也许古代人所幻想的未来人类,正是这种护卫局人员——既体贴又严厉的大天使,每个人从你一出生他们就伴随左右,不离不弃。

整个祭典仪式,有些像古代宗教仪式,有时又像雷雨和风景一般能使人得到净化。有幸读到我的这段描绘的人们,不知你们曾否有过这种体验?如果你们还未曾领略过的话,那我认为你们是很可怜的……

记事十

提要:信。音响振动膜片[窃听器中的膜片]。毛茸茸的我。

昨天对我来说是一张过滤纸,就是化学家们用来过滤化学液体的滤纸。所有的悬浮粒子,所有的无用物质都被滤层截留在这纸面上。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时,觉得自己蒸馏得干干净净,纯正透明。

楼下前厅里,小桌后面坐着一位女检票员,不时看看表,登记着进来的号码。她的名字叫Ю……不过最好还是别写她的号码,因为我担心会写下她的什么丑闻。其实她是个很让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惟一令人感到不快的是,她两颊有些下坠,活像鱼鳃(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的笔吱扭一响,我一看:纸上写下了Д-503,旁边还滴了个墨水渍。

我刚想提意见,可是她突然抬起头来,朝我甜甜一笑——朝我也洒了个墨水渍。

“有您的信。嗯。亲爱的,您会收到的。是的,您会收到的。”

我知道,她读过的信,还应该送护卫局(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程序,不必多费唇舌),12点以前我会收到信的。但是,她[奇書網整理提供]那甜甜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她洒来的墨滴,把我身上纯正透明的液体搅浑了。这对我干扰竟如此厉害,后来我在一统号施工现场工作时,怎么也无法集中思想。一次甚至把数据都算错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12点,我又看见了红褐色的鱼鳃和甜腻的微笑。信最后到了我的手里。不知为什么,我没就在那儿看信,而揣进了口袋,然后就急忙回屋里去了。拆开信封,眼睛很快地溜了一遍,然后才坐下来……这是份正式通知,上面写着:I-330登记了我,今天21点我应该去她那里——下面是地址……

不对,我已经一清二楚向她表明了我的态度,在此之后,怎么可能呢!再说她还不知道,我是否去过护卫局,因为她也无从知道我病了——反正我没能去成……尽管……

我脑袋里像有台发电机在转动,嗡嗡地响。佛像、黄颜色、铃兰、粉红的月牙儿……对了,还有呢,还有件事呢:今天О要来我这儿。能给她看这张与I-330有关的通知单吗?我想,她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毫不相干,我完全是……(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我相信,肯定我们之间会有一场十分费劲的、荒唐的、绝对无逻辑的对话……不,可千万别这样,还不如采取机械的办法,干脆就寄她一份通知单的复制件。

我急匆匆地把通知单塞进兜里——这时我瞅见了自己那只怕人的猴子手。我记得,那次I和我散步时曾拿起我的手看过难道她真的……

21点差15分。白夜。四周是绿莹莹的玻璃世界。可是这不是我们的那种真正的玻璃,是另一种脆性玻璃,一种薄薄的玻璃罩。罩子下边一切都在旋转、疾驰、嗡嗡作响……如果现在讲演厅的圆顶盖像团团烟雾似的慢慢飞升;那已经不年轻的月亮(就像今天早上坐在小桌后面的那个女人那样)像洒墨水渍似的嫣然一笑;所有房间里的窗帘都马上刷刷地落下来,而窗帘后面……这一切都不会使我感到惊奇……

真奇怪,我觉得自己的肋骨是一根根铁条,挺碍事,简直妨碍了我的心脏,挤得它都没地方了。

我正站在一个玻璃门旁,上面写的是金色号码I-330。I背朝我,正伏案埋头写什么。我进了屋……

“这是票子……”我递过去一张粉红票子。“今天我接到了通知,所以就来了。”

“您很认真嘛!稍等一下,可以吗?请先坐一坐,我这就完。”

她又垂下眼写信。在那垂下的眼睑后面是什么?再过一秒钟她会说些什么,要干什么呢?这怎么能知道呢,怎么能计算出来呢,因为她自己就来自那个梦幻中的野蛮的古代世界。

我静静地看着她。肋骨像一根根铁条,挤得厉害……每回说话的时候,她的脸就像飞速转动着的闪亮的车轮,很难看清轮上的辐条。可是现在轮子不在转。我眼前的是一个奇特的线条结构:两条在太阳穴旁高高挑起的黛眉,构成一个嘲讽的尖三角,从鼻端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构成一个角尖朝上的三角。这两个三角相互对峙着,在整个脸上划上了一个像十字架似的大叉,一个令人感到不快、刺激人的X。轮子开始转动了,辐条转动着连成一片……

“看来您没去护卫局吧?”

“我去了……我没能去,我病了。”

“哦。我就知道,总会有什么事使您没去成,至于是什么事倒无所谓(露出尖利的牙,微微一笑)。可现在您可捏在我手里了。

您还记得吧:‘任何号码如果48小时内隐情不向护卫局报告,将被认为是……”

我的心扑通一跳——肋骨的铁条都挤弯了。我简直是个孩子,傻得就像个孩子,上她当了。我傻呆呆地一声不吭。我觉得自己落进了一张网里,用手扯用脚踹都无济于事……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她按了一下键钮,屋墙四周的窗帘轻轻地咔咔响着垂了下来。我和外界隔断了——只单独和她呆在一起。

I站我背后的柜子旁,悉悉簌簌地脱下制服——我听着,全神贯注地听着。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不,它只是一闪念,只出现了0。01秒的时间……

不久前,曾让我计算过一种新型街道音响振动膜片的曲率(现在这些外观精美的膜片已在所有的街道上为护卫局服务——将人们的街谈巷议录下音来)。我记得,安装在里面的粉红色的振动薄膜是一只奇特的耳朵。现在我正是这样的膜片。

现在她领口上的按扣吧嗒一声扯开了——接着是胸上的,然后再往下。玻璃丝织品簌簌响着滑过肩膀、膝盖,落到地板上。

现在我听见(这比用眼看更清楚)从浅灰蓝的那堆丝质衣服里,跨出一条腿来,然后又跨出另一条腿……

绷得紧紧的膜片在索索发颤,记录着这里悄无声息的一切。

不,记录的是心脏不断一下下撞击在铁条上当当声。我听见——我看见:她在我背后思忖了一秒钟。

现在是柜门的声音,又有个什么盖子碰响了,接着又是丝质衣服悉悉簌簌……

“好了,请吧。”

我转过身去。她穿着一件飘飘然的杏黄色的古式衣裙。她穿上这件衣服,比不穿时要可恶一千倍。薄薄的衣服后面尖尖地耸起两个尖峰,像火力微弱的两块煤,泛出粉红的颜色,还有两个圆圆的柔嫩的膝盖……

她坐在一张低低的软椅里。她前面的那张方形小桌上,是一个盛着绿色毒液的小瓶和两个高脚小酒杯。她含着一根细细的纸管,嘴角喷着烟——古时候称这为抽烟(现在管这叫什么我一时记不得了)。』膜片还不停地震颤着。胸膛里的锤子敲击着烧得通红的铁条。我清晰地听到每一声撞击声……她会不会也听到了呢?

可是她只是神态安然地吸着烟,静静地不时朝我投来几眼,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抖落在我的粉红票子上。

我尽量冷静地问她道:“我说,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登记我呢?干吗让我来这儿?”

她仿佛没听见。拿起小瓶往杯里斟酒,呷了一口。

“真是好酒。您来点儿?”

这时我才明白,这原来是酒。突然,昨天的情景又在脑际闪现了:大恩主那只冷冰冰的铁石巨掌、炫目的亮闪闪的利刃,还有立方体高台上的那个仰面摊手的躯体。我感到一阵战栗。

我对她说:“您听我说,您不是不知道,凡是吸食尼古丁,特别是烈酒的人,大一统王国可不轻饶……”

两道黛眉高高挑到太阳穴——一个嘲讽的尖三角。她说:“痛快地杀掉几个人比让许多人自我毁灭和堕落等等,要英明些。这样做是正确的,正确到不顾体面的地步。”

“对……到了不顾体面的地步。”

“要是有人把这些赤裸裸、光秃秃的真理放到街上去的话……您想想吧……就拿我的那位最忠实的追求者来说吧(此人您也认识),如果他把遮丑的外衣全都脱下,让他以真实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您想想吧……噢唷唷!”

她笑了起来。但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下端由嘴角到鼻子两道深沟,显出了一个悲伤的三角形。看着这两道深沟,我不知怎么就明白过来了,那个双曲线的招风耳驼子把她楼在怀里时,她就是这副模样的……他……

话又说回来,这里我不过是尽量想把当时我的不正常的感觉描述出来。现在当我写这些的时候,我的意识很清楚:一切都应该如此,他作为一个诚实的号码,也有享受生活欢乐的平等权利,否则就不公平……这是很明白的……

I笑得挺怪,笑了好久。然后,她神情专注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直钻透我的心:“我和您在一起很放心,这很重要。您太可爱了,噢,我深信,您不会去护卫局告我,说我喝酒,抽烟。您也许会生病,也许会很忙,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此外,我相信,现在您会和我一起喝下这迷人的毒酒……”

她那嘲讽的口吻多么放肆。我清楚地感到,我现在又要恨她了。不过,为什么要说“现在”呢?我一直就恨她。

她把一满杯绿色毒液都倒进了嘴里,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杏黄色衣裙下面透出粉红的肉色,在我软椅后面站住了……

突然,她的手搂住了我的颈脖,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

不,不是贴在上面,还要深些,还要可怕些……我敢发誓,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只因为……因为我不可能(现在我更是十分明确),我不可能对后面发生的事有主动的要求。

嘴唇甜得发腻(我想,这是酒的甜味),……我喉咙里灌进一口又一口浓烈的毒液……我离开了大地,像一颗独立的行星,疯狂地旋转着,沿着一条谁也没有计算过的轨道,向下飞快地坠落……

下面我只能写个大概,只能用多少近似的类比来描述。

以前我不知怎么从来没有想过,但事实正是如此:我们生活在地面上,下面是埋藏在地心的红彤彤的沸腾的火海。但是我们从来不想到这一点。如果一旦我们脚下的薄薄的外壳变成玻璃的,突然我们看到了……

我成了玻璃人,我看到自身的内部。

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过去的Д-503,号码Д-503,另一个……以前他只从躯壳里稍稍探出两只毛茸茸的手,可是现在整个人都爬出来了,外面的躯壳裂缝了,马上就会变得七零八落……那时候会怎么样呢?

我拼命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软椅的扶手,我想听听过去的我的声音。我向她问道:“从哪儿……您从哪儿弄来这……这毒酒?”

“噢,这个!很简单,有个医生,我的一个……”

“‘我的一个’?‘我的一个’什么人?”

那另外一个我,突然跳出来大声嚷道:“我不答应!只能有我,不能有别人。谁要是……我就杀了他……因为我爱……,我爱……”

我看见,他用毛茸茸的手搂住了她,撕开了她身上的薄丝裙,用牙吮吸住她不放。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就是用牙吮吸住的。

不知怎的,I竟脱身挣出来了。现在她的眼睛又遮上了那讨厌的不透亮的窗帘。她斜倚着柜子站在那里,听着我说话。

我记得,当时我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吻她的膝盖,哀求说:“现在,就现在吧,马上……”

她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眉毛挑起了尖刻讥讽的三角形。她弯下腰来,默默摘下了我的号脾。

“啊!亲爱的,亲爱的,”我手忙脚乱地扒下身上的制服。可是I还像刚才那样一言不发地把号牌上的表送到我眼前。表上是22点半差5分。

我一下子凉了半截。我明白,这就是说,等我到街上时,22点半已经过了。刚才那股子狂热一下子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仍旧是我。只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恨她,恨她,恨极了!

我没向她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就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凑凑合合地把号牌别上,从备用楼梯(我怕在电梯上碰见人)一步几级地窜到了空荡荡的大街。

一切都照旧:简单,普通,正常。眼前都是亮着灯的玻璃房子,玻璃般白苍苍的天弯和绿莹莹凝然不动的夜。但是在静悄悄、冷丝丝的玻璃下,一种狂暴的、鲜红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无声中奔突。我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可不能迟到啊!

突然,我发觉,刚才急急忙忙别在胸前的号牌脱钩了,掉下来了,丁当一声落在人行道玻璃路面上。我弯腰去拾——这当儿有一秒钟静止。这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有个不高的弯腰驼背的身影正从街角那边拐过弯来——至少当时我觉得确实看见了他。

我拼命跑了起来,只听得风在耳旁呼呼地响。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表上是22点半差1分。侧耳细细听了听,后面没有人。这一切显然是荒唐的幻觉,是毒酒的作用。

夜是很难熬的。我躺的那张床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降下去,又再升起来——沿着正弦曲线上上下下地浮动。我劝诫自己说:“夜里号码们应该睡觉,这是义务,就像白天应该工作一样。

为了白天能工作,这是必不可少的。夜里不睡觉是犯罪行为……”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无法入眠。

我完了。我无法履行对大一统王国的义务……我……

记事十一

提要:……不,我不能。就不写提要吧。

傍晚、薄雾。天空蒙上了一张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帷幕,所以看不到更高、更远处是什么。古人以为,那里是上帝,是他们最伟大的孤独的怀疑主义者。我们知道,那里不过是一片晶蓝,光秃秃的一无所有,寒伧得可以。现在我不知道天上有什么,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坚信知识的正确,这就是信念。我坚信自己,我相信我了解自己的一切。可是现在……

我站在镜子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明白、清醒地看到了自己。我惊奇地发现,我好像是另一个“他”。这个我就是他:两道浓黑的剑眉,中间是一道刀疤似的垂直的皱褶(我不记得,以前是否也有?)浅灰色的眼睛四周映着一圈因失眠而起的黑圈。在浅灰色眼睛后面……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过去我一直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我从“那里”(这个“那里”既存在我身上,又同时存在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望着自己,也就是看着他。我可以肯定,那个有两道浓黑剑眉的他,不是我,是别人,我不认识他,我是生来第一次和他相遇。而我是真的,我不是他……

别写了,到这儿就打住吧。所有这些都是扯淡,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过是昨天中毒的后果和暗语……是中了绿色毒酒的毒,还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样。我写下这些,目的是要让大家看看,一个思想极为精密的机敏的理智的人,竟会莫名其妙地神魂颠倒、晕头转向到如此地步。而他原来的头脑,即使对付连古代人都怕三分的无穷大,也不在话下……

显示机响了:显示出了R-13几个数字。让他来吧,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要是此刻我一个人独处……

20分钟以后

在这张纸上,在这个平面的二维世界里,一行行的字排列着,但在另一个世界,我对数字的感觉正在消失:这20分钟,可能是200分钟,也可能是20万分钟。当我平静地、有条不紊地把R在我屋里的情形,字斟句酌地记下时,我的感觉真奇怪,仿佛一个坐在床旁圈椅里的人,跷着二郎腿、好奇地看着躺在床上抽风的人——他自己。

R13进屋时,我已完全平静正常了。说起他写的诗歌形式的判决书,我感到心悦诚服,赞扬他写得十分成功,我还说到,那个狂人主要是被他的诗句的扬抑格置于死地而粉身碎骨的。

“……甚至如果他们提议让我为大恩主的机器做示意图,我必定(非如此不可)要想办法用上你的扬抑格的诗韵,”我说。

突然我一看:R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嘴唇灰白。

“您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嗯……很简单,我烦腻了:到处在谈判决书,判决书。我不想再谈它了,够了。我不愿意!”

他皱起眉头,揉着后脑勺那个小箱子,那里装的是另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一会儿他在小箱子里找到了什么,拿出来,展示出来了……他的眼睛又闪亮起来,充满笑意。他倏地站了起来:“为您的一统号我要写首诗,一定要写!这样的诗值得一写!”

这又是过去的R:他嘴唇劈劈啪啪地喷着唾沫星子,话又滔滔不绝地往外涌:“您听我说(啪啪地喷水),古代有个关于天堂的传说……其实这里说的就是我们,我们的当今时代。真的!您好好想想。上帝曾经让天堂里那两位作出自己的选择:或者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或者选择没有幸福的自由,第三种选择是没有的。他们这两个傻瓜选择了自由。那还用说,明摆着的——后来一代又一代人对脚镣手铐想得好苦。您明白吗,对手铐脚镣的相思——这才是世界性的悲哀。有好几百年啊!只有我们才重新认识到,如何使幸福回归……不,您再听我往下说!那时候的上帝和我们呆在一起,坐一张桌子。真的!是我们帮助上帝,才彻底制服了魔鬼——就是他撺掇人去犯禁,去偷吃那害人的自由的禁果。他是那阴险毒辣的蛇。可是我们抬起脚用大靴子照它脑袋咔嚓一踩……好了,重新又有了天堂。于是我们又像亚当、夏娃一样,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我们不必费脑筋去分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为一切都很简单,像天堂一般美好,像儿童一样单纯。大恩主、机器、立方体高台、气钟罩、护卫局人员——这一切都代表着善,代表着庄严、美好、高尚、崇高和纯洁。因为这一切捍卫着我们的不自由——也就是我们的幸福。只有古代人才爱没完没了地论证,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什么是伦理,什么是反伦理……好了,就这样,总之,写一部这样的天堂史诗很不错吧,对吗?而且语气还应非常严肃……您明白吗?很不错吧,啊?”

怎么会不明白呢!我记得,当时我曾这样想过:“别看他长得歪瓜裂枣其貌不扬,脑袋倒真好使。”难怪他和我——真的我——很要好(我至今还是认为,过去的我是真我,目前的一切都是病态的)。显然,R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他搂着我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啊,您呀……亚当!对了,顺便提一下夏娃的事……”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了一下,说:“后天……不不,两天以后,O有一张来这儿的粉红票子。您怎么样?还和以前一样吗?您愿意让她……”

“那还用说,这很明白嘛。”

“我就这么对她说。要不然,您知道吗,她自己还不好意思……我告诉您,怎么回事,她对我只不过按粉红票子行事罢了,可是对您……但她又不明说,是哪第四位插进我们的三角。

风流汉子,您坦白吧,她是谁?”

我心里的帘子哗地掀了起来——我又听见了丝绸的悉簌声,看见了绿色的酒瓶,她的嘴唇……突然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我要是忍住了不说该多好!):“告诉我,您尝过尼古丁和酒的滋味没有?”

R抿了抿嘴唇,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他此时此刻的思想我听得一清二楚:“虽说你是我的朋友……可还是得……”他回答我说:“怎么说呢?我自己——没有尝过。可是我知道有个女人……”

“I,”我喊了出来。

“怎么……您,您也和她有来往?”他嘎嘎大笑,气都喘不过来——马上要喷唾沫星子了。

屋子里的镜子挂在桌子那边,我坐在软椅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额和眉毛。

这时我——真的我——从镜子里看见两道剑眉的直线歪扭着,拧着,颤个不停。那个真我还听到一阵野性的嚎叫:“‘也’是什么意思?你说,‘也’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要求你说!”

R两片厚嘴唇紧紧抿了起来,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我——真的我——狠狠扭住另一个我的衣领,就是那个野性的、满身毛发的、气喘吁吁的我。真的我对R说:“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原谅我吧。我病得厉害,睡不着觉。我这是怎么啦,我都糊涂了。”

厚嘴唇上掠过一丝笑意:“是啊,是啊!我明白,我能理解!这些我都并不陌生……当然,是从理论上讲。再见吧!”

走到门口,R像个黑球似的又转身回过来,走到桌子跟前,朝桌上扔下本书说:“这是最近写的……专门带给您的,差点儿忘了。再见……”

说着又喷我一脸唾沫,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也许准确些应该说:我和另一个“我”单独在一起。我跷着二郎腿坐在软椅里,好奇地看着我(我自己)在床上抽风。

为什么,比如,为什么我和O整整三年能生活得如此和睦,而现在突然只要有一个字提到那个I……难道爱情、嫉妒这些疯狂的东西,不仅仅在古人愚蠢的书里才有?主要是我出了问题!方程式、公式、数字我都明白,可是对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

一无所知……明天就去找R,告诉他……

不,那不是真心话。明天也罢,后天也罢——我永远不会去。

我不能也不想见到他。完了!我们的三角垮台了。

我独自一人。傍晚。扯起了薄雾。金光灿灿的乳白色天幕遮住了天空。要是能知道那里高处是什么该多好!但愿我能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人?

记事十二

提要:对无穷大的限制。天使。对诗歌的思考。

我总觉得,我身体会好的,能恢复健康。近来睡眠很不错。不再做那些梦,也没有别的什么病痛。明天可爱的O要来看我。一切都将是简单的,规矩的,有限的,就像一个圆圈那样。我不怕“限制”这两个字,因为人最高理性活动的目的,就在于要对无穷大不断的限制,在于要将无穷大化小为灵活方便的、易于接受的微分。我热爱的数学的无与伦比的美也正在于此。

而她正好对这种美缺乏理解。不过,这仅仅是偶然的联想而已。

这些都是我坐在地下铁路车厢里,在车轮有节奏的隆隆声中想到的。伴着轰响的车轮声,我抑扬顿挫地低声吟诵R昨天送我的《诗集》中的篇章。这时,我感到,我背后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子,从肩膀上低头看着我打开的那页诗。我没有回头,只用眼睛的余光就膘见了那一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朵和双曲线身影……是他!我不想打扰他,装得无所察觉的样子。我不明,他怎么会到这儿来。我进车厢时,好像并没有他。

其实,这不过是件小事,对我却起了很好的影响;可以说,使我信心倍增。当你感到有双警惕的眼睛随时爱护地关注着你,不让你出任何微小的差错,让你半步也不偏离正道,这时你会感到多么愉快。虽然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过于多情,但是我脑子里总浮出这样类似的比喻,例如把护卫局人员比喻为古人曾幻想过的天使。古人许多美好的憧憬,今天在我们生活中,已经变成了现实。

当我感到我背后站着一个天使般的护卫局人员时,我真感到了十四行诗《幸福》的魅力。我想,如果说,这首诗是兼有诗意美和思想深度的难得珍品,这样的评价是不会错的。下面是开头的四行:

二乘二是永恒相恋的数,不离不分融进四,炽热相恋的男和女,正是二乘二永不分的数……

下面的诗句,也都是关于明智的、永恒的、幸福的乘法口诀表。

任何真正的诗人无疑都应该是哥伦布。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这块大陆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但只有哥伦布才发现了它。在R-13以前,乘法表也早就有了,但只有R-13能在数字的原始丛林中发现新的黄金国[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曾在拉丁美洲寻找过想象中的神奇、富庶的国家]。确实,哪里还能找到比这美好的世界更智慧、更美满的幸福。钢铁会生锈。古代上帝创造了古代人,也就是说,创造了会犯错误的人——当然,这么一来上帝自己也犯了错误。乘法表比古代上帝更聪明,更准确可靠些。因为乘法表从来(请注意)从来不出错。按乘法表严整、永恒规律生活的数字是最幸福的。这里没有犹豫,也不会发生迷误。真理只有一个,正确的道理也只有一条。真理就是二乘二,正确道理就是四。如果这两个幸福地、完美地互乘的两个二也考虑什么自由(换句话说,它们明显地想得不对头),难道这不荒唐吗?R-13抓住了最重要、最……对此我绝不须再加以论证。

这时,我后脑勺感到了护卫局的天使呼出的暖融融的柔和的鼻息,接着又转到了左耳。显然,他发现我膝头的书已经合上,而我自己早已遐思飞越。其实即使他要我打开脑子里的书页,我也乐于立即从命。这样做使人感到平静和愉快。我记得,当时我还回了一下头,眼睛定定地、询问地望了他一下。可是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他也不想弄明白什么——他一句也没问我……我不相识的读者们,我只能向你们来倾吐这一切。现在你们对我来说,也像当时的他那样,无比珍贵,既近在咫尺却又高不可攀。

我由一个个人——R-13扩展开去,想到了宏伟的整体——我们的国家诗人和作家学院。我曾想过,古代人怎么没有发现他们文学和诗歌的极度荒诞可笑呢?文艺无比巨大的力量,竟被他们毫无价值地浪费掉了!作家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这简直可笑!同样滑稽、荒唐的是,在古代世界,海洋竟毫无目的地昼夜不舍地拍激海岸,那潜藏于水力中的巨大能量只用来激发恋人的爱情。而我们却从海浪的絮絮情语中,索取了电力。我们把狂啸发威像野兽一般的海洋,变成驯顺的家畜。对狂野不羁的诗歌,我们也如法炮制,驯化和制服了它。现在的诗歌不再是夜莺无所顾忌的啼鸣。诗歌是国家的工具,诗歌应带来效益。

我们有几部著名的《数学诗歌》,没有它们,试想我们在学校里能如此真诚、如此深挚地爱上算术四则吗?《玫瑰花刺》这是经典性作品,其中护卫局人员就像玫瑰花刺一般保护着娇嫩的国家之花,以防人们粗野的触摸……当孩子们喃喃诵读诗句“顽童顽童采玫瑰,花刺尖尖扎得疼,顽童失声噢噢叫,吓得急忙往家逃”时,当你看到孩子诵读时天真、虔诚的神情,任你铁石心肠,也会感触万千呢。还有那本《大恩主日日颂》,谁读过后会不对这位最伟大的号码的忘我劳动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那部猩红得痉人的《法庭判决书集萃》、不朽的悲剧《上班迟到的人》,以及案头必备《性事卫生诗抄》!

我们生活的全部复杂性和美都永恒地镂刻在金子般的诗歌语言中了。

我们的诗人已经不再生活在幻想的天国,他们降到了人间。

他们和我们一起踩着音乐机器进行曲那严肃、机械的节拍,步调一致地踏步前进。他们诗的灵感来自早晨电牙刷的簌簌声,来自大恩主的机器火星飞溅时可怕的喀嚓声、大一统王国国歌庄严肃穆的回响、晶亮的夜壶里不堪入耳的响声、窗帘垂下时使人耳热心跳的咔咔声,还有最新烹饪指南轻松快活的语言和街上膜片的极其微弱的震颤声——它们都是诗的灵感的泉源。

我们的众神就在这里,在人间,与我们同在;他们在护卫局、在厨房、在工厂作坊、在厕所。众神变得和我们一样了,apro[拉丁语:所以]我们也变得和神一样了。不相识的星球读者们,我们就要去你们那里,要使你们的生活变得和我们那样无比理智和准确划一……

记事十三

提要:雾。你。荒唐透顶的事。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大块玫瑰色的坚实的霞天。一切都很好,圆圆满满。晚上O要来。我身体当然已经好了。我微微一笑,又睡着了。

起床铃声响了。我穿衣起床。再一看,天气大变:从天花板和四壁的玻璃望出去,左右前后到处都弥漫着云雾。雾气缭绕,一片混沌,狂乱的云层愈来愈厚,然后又变淡,愈来愈近。天地之间已茫无界线,一切都在飞快地运动,融化,坠落,什么也抓不住。房子看不见了,玻璃墙在迷雾中消失了,就像晶盐在水中化开一般。如果站在街上,你会看到屋里黑影憧憧的人影,就像浸在荒诞的奶液里的悬浮粒子,有的沉在低处,有的高些,有的再高些——在十层楼。一切都烟雾腾腾——也许那里是一片听不见声音的大火。

到正11点45分的时候,我有意看了看表,想抓住几个数字,让它们来救我一把。

按守时戒律表,14点45分应该是体力劳动时间。出去劳动之前,我急匆匆回屋一下:突然,电话铃响了。那说话的声音像一根根长长的针慢慢扎进我心里:“噢,您在家啊?我很高兴。请在街口等我。咱们一起出去一次……就这样,到那儿您就会知道去哪儿。”

“您明明知道,现在我要去劳动。”

“您明明知道,您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再见,两分钟以后……”

两分钟以后,我已站在街口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她,我听命于大一统王国,而不是她。还说什么“按照我说的去做”……

听她声音还很自信。好吧,现在我要严肃地跟她谈谈……

一件件潮雾织成的灰制服急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一秒就过去了,然后马上就在雾中融化了。我眼睁睁地盯着表;我变成了那根尖尖的、颤动着的秒针。8分,10分……12点差3分,差2分……

不消说,去劳动,我已经迟了。我真恨透她了。可是我应该让她知道……

在街口的蒙蒙白雾中,露出两片血红的嘴唇,就像用尖刀拉开的口子。

“我好像耽误了您的事儿了。不过,也无所谓。现在您已经晚了。”

我不作声地看着她的嘴唇。所有的女人都是嘴唇,只有两片嘴唇。有一个女人的嘴唇是粉红色的,圆圆的富于弹性,是个圆圈,可以阻挡整个世界柔软的围墙,而这个女人的嘴唇,一秒钟以前还不存在,就是刚刚才用刀拉开的,还倘着甜蜜的鲜血。

她挨得更近了,肩膀倚在我身上。我们融成了一个人,她慢慢融进我的躯体——我知道,需要这样。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头发、每一下甜蜜得作疼的心跳都明白,需要这样。对这种“需要”我俯首听命,喜不自胜。大概,一块铁也同样乐意服从必然的、科学的规律——紧紧吸附在磁石上。抛向天空的石块必定会有一秒钟的犹豫,然后急速地往下坠落。人也这样,经过弥留状态,最后呼出最后一口气——就一命呜呼了。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笑了笑,没话找话地说道:“雾”……挺大。”

“你喜欢雾?”

这个“你”是古代统治者对奴隶的称呼,早已被人遗忘。它缓慢地,尖刺似的钻进我的脑子:对,我是奴隶,而这也是需要,也很好。

“是啊,很好……”我自言自语说出了声。接着我又对她说:“我讨厌雾。我怕雾。”

“那就是说,你喜欢。你怕它,因为它比你强;你恨它,因为你怕它;你爱它,因为你不能使它屈服于你。因为只能爱不顺从的对象。”

言之有理。正因为如此,所以——正因为如此,所以我……

我们俩定着——是一个整体。透过雾霭远远地可以听到太阳低微的歌唱,到处都生机勃勃,金黄的,玫瑰色的,红艳艳的都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

整个世界是一个完整博大的女性,而我们正孕育在她腹胎之中,还没有出生,我们正欢乐地在成长。我很明白,我决不会糊涂:这一切——太阳、雾霭、那玫瑰色的和金黄色的,都为我而存在……

我没有问,我们去哪里。何必问呢,但愿能这样不停地向前走,让我们不断地发育成熟,愈来愈丰满茁壮……

“到了……”I在门口停下。“今天在这里值班的正好是……

上次在古宅里我曾说起过他。”

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正在成熟的萌芽,从远处只用眼睛读了读牌子上的那几个字卫生局,我全都懂了。

这是一间洒满金色云雾的玻璃房间。玻璃吊顶棚上放着各种颜色的瓶子和罐子。拉着电线。管子里闪亮着蓝色的火花。

屋里的那个人身体很单薄,仿佛是个纸剪的人,不管他怎么转动身子,看到的只是他的侧影。鼻子是亮闪闪尖削的刀刃,嘴唇是两片剪刀片子。

我没听见I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在说话,我觉得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医生的剪刀片子嘴唇忽闪了一下,说道:“噢,是这样。我懂了。这病最危险,据我所知没有比它更危险的……”他笑了起来。薄纸似的手很快写了几行字,然后把纸递给I,又写了一张,递给了我。

这是两张诊断书,证明我们有病,不能干活。我偷盗了大一统王国的工作时间,我是个窃贼,应该受到大恩主的机器的惩罚。但是这对我来说是遥远的,无所谓的,就像是书本里的东西……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了纸条。我(还有我的眼睛、嘴唇、双手),知道需要这样。

在拐角处空荡荡的车库里,我们坐进了飞船。I又像上次那样,坐进驾驶舱,把起动器推到“前方”,我们就飞离地面,朝前缓缓地飞去。金红色的雾、太阳和医生那尖削如刀刃的侧影(突然他变得非常亲切,可爱)——这一切都跟在我们的后面。以前,一切都围着太阳转,现在我知道,一切都缓慢地、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围着我转……

古宅门口还是那个老太太。她那张可爱的像一束皱纹的嘴又长拢了。大概,这些日子嘴巴一直闭合着,只是现在才张开来,微微地笑了笑,说:“啊,你真不守本分!你不跟大家一起去干活……既然来了,就算了!要有什么事,我就赶紧去告诉你们……”

那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吱扭一声关上了,几乎同时我的心带着疼痛打开了,愈开愈大,最后完全敞开了。她的嘴唇——我的嘴唇,我吸吮着,吸吮着;我放开她,默默地望着她那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又……

房间半明半暗,有蓝的、杏黄的,还有墨绿的山羊皮,金灿灿的佛像堆着微笑,镜子在闪闪发亮。我又旧梦重温,现在我已能理解,一切都浸润着金灿灿的玫瑰色的琼浆,它快要漫溢和喷射出来……

已经成熟了。我紧紧吸附在她身上,就像铁块和磁石一般必然,我甜蜜地陶醉了,听凭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的支配。没有粉红的票子,不必计算时间,不再存在大一统王国,我已化为乌有。

只有两排紧如列贝温情脉脉的利齿和望着我的、睁得大大的金光闪烁的眼睛——我往这双眼睛里慢慢地、愈来愈深地走进去。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屋角的洗脸池里有滴水声。那水滴来自几千海里以外的远方。而我是整个宇宙,在水滴声中流逝着漫长的时代和纪元……

我披上制服,向I俯下身——我眼睛最后一次贪婪地看着她。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知道你……”I声音很轻地说。她很快下了床,穿上制服,脸上又浮现出她惯常的尖刻得像刺一般的微笑。

“得了,堕落的天使。现在您可完了。您不害怕吗?好,再见吧。您一个人回去。怎么样?”

她打开镶着镜子的大柜门,侧过头对我看着,等我出去。我听话地出了房间。可是我刚跨出门坎,突然感到我需要她再把肩紧紧依偎在我身上,哪怕只一秒钟,别无他求。

我急忙回转去。可能她现在还站在镜子前扣制服纽扣。我跑进房间一看——楞住了:柜门上钥匙的老式圆坏还在晃动(这我看得很清楚),可是I已不在了。她怎么可能离开这儿呢,房间只有一扇门,可是她的确不在。我搜遍了各个角落,甚至还打开柜子,把那里花里胡哨的古代衣裙都摸找了一遍——什么人也没有……

我的星球读者们,给你们讲这荒诞的故事,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既然事实确实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不过你们每天从早到晚生活中不是都充满了荒诞吗,不也都像做梦(古代人的疾病)吗?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了,不过是荒诞大小有异罢了。此外,我确信,或迟或早我会将任何荒诞不经的现象都纳入某种三段逻辑论。这又使我感到坦然,希望也能解除你们的疑虑。

……我感到很充实!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充实啊!

记事十四

提要:“我的”。不准许。冰冷的地板。

下面写的还是昨天的事。昨天临睡前的个人时间我忙着有别的事,所以记事没写成。可是那些事在我脑子里都像刀刻斧凿一般清晰,很不一般,大概永远也忘不了,我清楚记得那冷得难受的地板……

晚上,O应该来我这儿,今天是她的时间。我下楼去值班员处领取下窗帘许可证。

“您怎么啦?”值班员问,“您今天怎么有点儿……”

“我……我病了。”

从实质上说,这是真话。我当然是病了。这一切都是病态。

我马上想起来了,可不是吗,我还有医生证明呢……我伸进口袋摸了摸:证明在那儿还簌簌作响呢。这么说,那些事都发生过,是确有其事……

我把粉红票子递给值班员。我感到两颊发烫。我没看值班员,可我看见她正奇怪地望着我……

21点30分。左边屋里已放下了窗帘。在右边屋里,我看见我的邻居正在看书。俯首在书页上的是他疙疙瘩瘩的秃顶和额头——一个很大的黄色抛物线,我挺苦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和O该怎么办?我明显地感到从右边向我投来的目光,清楚地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一行行字迹不清的黄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22点差15分。我房间里卷起了一阵快活的粉红色的旋风,两只粉红色的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颈脖。后来我感到,围住我颈脖的圈愈来愈松……愈来愈松……最后完全松开了。她两只手垂了下来……

“您不是以前的那个……您不是我的!”

“‘我的’——多么不开化的用语。我从来也不是……”我一时口讷: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倒确实不属于谁,可是现在……因为现在我并不再生活在我们这个理性的世界里,而生活在古代的、荒诞的、√ˉ一l的世界里。

窗帘慢慢放下。右屋,邻居的一本书从桌上掉了下来。在窗帘马上要碰到地板的一瞬间,在窗帘和地板之间窄窄的细缝里,我看见一只蜡黄的手捡起了书,而我又多么想拼命攥住这只手啊……

“我以为,我希望,今天在散步的时候能遇到您……我有许多话……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

可爱又可怜的O!她那粉红色的嘴——粉红色的月牙儿耷拉着两个角。可是我却不能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也不妨这么说,我不告诉她是免得她成为我的同谋犯。因为我知道,她是没有勇气去护卫局的,这样就必然会……

O躺在床上。我慢悠悠地吻着她,我吻着她手腕上那条孩子般的胖胖的肉褶。她蓝色的眼睛闭着,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慢慢绽开了,有了笑意——我吻遍了她全身。

突然我清楚地感到,我一切都已耗尽,一无所有。我不能,我不可能。应该——可是不可能。我的嘴唇一下子冷了下来……

粉红色的月牙儿颤动起来,失去了色泽,痛苦地变了形。O把床上的罩单披在身上,裹住了身体,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

我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地板彻骨冰冷。我默不作声地坐着。

下面冒出逼人的寒气,它不断地往上冒。大概,在那蓝色的无声的星球空间,也和这里一样沉寂、寒冷吧。

“您要理解我、我并不愿意……”我嘟哝着……“我千方百计……”

这是真话,我——那个真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怎么对她说呢。我怎么向她解释:铁块并不愿意,可是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必然的……

O从枕头上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对我说:“您走吧,”因为她在哭,这个“走”字听起来像“抖”。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不知为什么却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我浑身凉透。四肢麻木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玻璃外面浮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可是到了夜里,大概又会降下漫天大雾。夜里会出什么事吗?

O悄悄地从我身旁溜了过去,进了电梯,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等一等,”我喊了一声,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但是电梯嗡嗡响着一直往下去了,下去了……

她夺走了我的R。她赶走了我的O。然而……然而……

记事十五

提要:气钟罩。明净如镜的海面。

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

我刚走进一统号飞船站,迎面过来了第二设计师。他的脸总是圆圆的,像个白瓷盘,一说话,就像在瓷盘里给你端来了馋人的好吃东西:“您前不久生病了。可是这儿没了您,没了领导,昨天,可以说出事了呢。”

“出事了?”

“可不是!铃响了,工作结束了。大家开始离开飞船站。您知道怎么着?清场的人抓到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人。可是他怎么混进来的,真叫人弄不明白,把他弄到手术局去了。在那儿,亲爱的,会让他开口的:他为什么来,又怎么来的……”接着他又送来一个微笑——甜美无比……

在手术局里工作的都是我们经验丰富、手术高明的医生,由大恩主直接领导。手术局拥有各种器械,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台尽人皆知的气钟罩。其实,很像古代学校里做实验用的仪器:把耗子放在玻璃罩里,用空气泵将罩里的空气慢慢抽掉……但是气钟罩当然是完备得多的器械,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气体。另外,气钟罩当然不是为了折磨可怜的小动物,它负有崇高的使命,那就是保障大—统王国的安全,换句话说,保障数百万人的幸福。

大约在五百年前,当时手术局还在初创阶段,居然有些糊涂人把手术局和古代宗教裁判所相提并论。这种比较实在太荒唐,就像把做气管切开术的外科医生和拦路抢劫的强盗混为一谈。他们手上可能都同样有把刀,两人干的事也一样,都要切开活人的喉咙。但是归根到底,一个是为了救人,另一个则是犯罪,一个是带“十”号的人,另一个是带“-”号的……

这一切简单明了,我只需一秒钟,逻辑推理机器只要转一圈,就可以解决,但是机器的齿轮一下子钩住了负号,于是头脑里反映的就是另一副图景:柜子上钥匙的圆环还在轻轻晃动。显然,门刚刚匆匆关上,可是I已经不在了,消失了。转到这儿,逻辑推理机怎么也转不过去了。是梦吗?可是我现在还感觉到右肩那难以言传的甜蜜的疼痛——I曾紧倚着我右肩,和我一起在迷雾中行走。“你喜欢雾吗?”是的,我也喜欢雾……一切富有生机的、新的、奇特的我都喜欢。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我脱口说了出来。

“很好?”那一对瓷眼瞪得圆圆的。“您指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的?如果这个没有号码的人得逞的话……看来,哪儿没有他们,周围都有,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就在这儿,在一统号附近,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您明白吗?我总有这种感觉。”

“您听说过没有,好像发明了一种切除幻想的手术?”(最近我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嗯,听说了。这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会去请他给我动手术。”

那张瓷盘脸上显出一副柠檬般酸溜榴的神情。他多么可怜,对他来说,即使很间接地暗示他可能有幻想,他也会不高兴。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在一星期以前也会生气。可是现在,现在就不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有幻想,我知道自己有病。我还明白,我并不想治愈它。没有什么道理,就是不愿意。我们俩踩着玻璃台阶往上走。下面的一切,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

我的读者们,不管你们是谁,但是你们都生活在太阳下。如果你们过去也曾像我现在一样生过病,你们就会知道早晨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或可能是什么样的)。它是粉红的、透明的、暖融融的金子。连空气也微微带些粉红的颜色,一切都浸染了太阳柔和的粉红的鲜血。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石块是有生命的,是柔软的,铁是暖融融的、活生生的,所有的人都生机勃勃,他们每个人都在微笑。然而,再过一小时可能一切都会消失。一小时以后,粉红色的鲜血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是现在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我看到一统号躯体内的玻璃血液在涌动,在闪耀发光,一统号正在思考自己伟大和可怕的未来,在思考它将带给宇宙的沉重的载重——必将到来的幸福。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它将带给你们幸福——你们一直在寻求、而又没有得到的幸福。你们会找到的,你们将成为幸福的人,你们必然成为幸福的人。这已指日可待。

一统号船体基本竣工。椭圆形长长的船体显得高雅端庄,通体用的是我们的玻璃——它像金子一般永恒,像钢铁一般坚韧。

玻璃船舱内架着的条条横的加强肋是隔框,纵向加强肋是纵桁,尾部是装载巨型火箭发动机的基座。每隔三秒钟就发生一次爆炸,每隔三秒钟,一统号巨大的尾部就向宇宙空间喷射出火焰和气体。这艘幸福的铁木儿火焰喷射飞船,将不停地向太空疾速飞驰……

在地面上,人们就像一架大机器上的一个个操纵杆,正按泰勒工作法有规律地、迅速而有节奏地不停地弯腰、直腰、转身。他们手执闪亮的割炬,喷着火在切割和焊接玻璃板、弯管接头和托板。千架架透明玻璃大吊车,正在玻璃轨道上慢慢滑动。它们也像人们一样驯服地转动、弯曲,把吊车上的物体送进一统号船体内部。它们也都是一样的,是人化了的完美的人。这是最高层次的、撼人心魄的美、和谐和音乐……让我快些下去,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在一起!

现在,我和他们肩并肩地汇合在一起,钢铁般的节奏,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丰满红润的圆脸颊,镜子般明净、没有非分之想的额头,都有节奏地运动着……我在这明镜般的海洋里浮游。我得到了休息。

突然,有一个人转过脸平静地问我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今天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

“昨天,您没来。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危险的事……”他额头明亮,说着朝我徽微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脸。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眼睛撒谎。我没说话,心在往下沉……

舱口盖里探出一张白瓷圆盘:“喂,Д-503,刚性悬臂架的中心力矩怎么不对头……请快些上来!”

还没听他说完,我就赶紧朝上面向他跑去——我很不光彩地逃跑了。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脚底下的玻璃台阶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我眼花缭乱。我愈往上走,愈觉得没希望:我是个有罪之人,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以后我再也不能和这里准确划一的、机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不能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浮游。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东奔西走地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不再抬眼见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将永远……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的心,我一阵发冷。我已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可以。但是她也会被告发,她也会被……

我从舱口盖出来,站在甲板上。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被正午的溽暑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太阳已升到中天。下面静卧着一统号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玻璃身躯。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我很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里,一切依然故我,同时又很明白……

“您怎么了,Д-503,耳朵聋了?我喊了您半天……您怎么啦?”这是第二设计师的声音,他简直是趴在我耳朵上在喊,看来已经喊了很久了。

我怎么了?我失去了方向盘,马达轰轰地响,飞船颤动着飞速向前,但是没有方向盘。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飞,如果往下,马上就会撞在地上,也许该往上飞——飞向太阳,飞向火海……

记事十六

提要:黄颜色。一个二维影子。不可救药的灵魂。

我已经好多天没写记事。不记得有多少天,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都是单一的黄色,就像干燥已极的、晒得火辣辣的黄沙,没有一点蔽荫,没有一滴水,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

我不能没有她,而她自从在古宅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

在那以后,只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我见到过她。二三天以前,还是四天以前?我记不清,因为所有这些日子——都是一个日子。她一闪而过。在那一霎间,黄沙般的、空漠的世界又变得充实了。和她挽着手一起走的是那位只够她肩膀高的双曲线S,还有那单薄得像纸一般的医生,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号码——我只记住了他的手指,手指特别细长,苍白,好像是从制服袖里射出来的一束光。I抬起手向我打招呼。I隔着S的脑袋伸过头去向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头的人说话。我只听见一统号几个字:四个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一转眼,他们已消失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眼前又是那黄沙般的、干旱已极的道路。

那天晚上,她有一张来我这里的粉红票子。我又爱又恨地站在显示机前,我祈求着,希望显示机快些响,快些在白道上显示出I-330的数字。电梯门响了,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个号码,有高个儿的,有脸色苍白的、粉红的、黝黑的……四周的窗帘都纷纷落下。但没有她。她没来。

也许,在整22点的此时此刻,她正闭目侧肩依偎着某个人,同样也对这个人说:“你爱我吗?”她会对谁说呢?他是谁?是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的号码,还是口水四溅的大嘴R,再不难道是S?

S……为什么这些天来,我耳边总是听到他扁平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水洼里的响声?

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像影子似的跟踪我?总有一个灰蓝色的二维影子出现在我前面、旁边、后面。人们踏着它过去,或是踩着了它,可是它还是始终在这儿,在你身旁,好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它和你拴在一起。也许,这根无形的脐带就是她I?我说不上来。也许护卫局人员已经知道,我……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的影子看得见你,什么时候都看得见,你懂这意思吗?于是,你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觉得两只手不是你自己的,它们净碍事。我也突然发现,我两只手挥动得很滑稽,和脚步不协调。或者突然觉得非回头看看不可,可是又不能回头,怎么也不行,脖子发僵,动不了。我就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这时我的后背感到,那影子也快步跑了起来,我怎么也躲不开它,无处藏身……

终于回到了我屋里。最后总算只有我一人了。但是屋里有台电话——这样又来事儿了。我又拿起话筒:“对,请找一下I-330。”话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有人在那边走动,从走廊经过她房门过去了。没人说话……我扔下话筒,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我要去找她!

这是昨天的事。我急匆匆地去找她。在她住的那幢房子外面,我从16点到17点转悠了整整一小时。号码们列队一排排从我身旁走过,就像长着百万只脚的巨兽,几千只脚有节奏地踩在地上,晃动着身躯,慢慢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被风浪抛到了荒凉的孤岛上。我还在寻找,在灰蓝色的海洋中寻找……

现在,也许立刻会看到那辛辣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和黑幽幽眼睛的两个窗洞,里面正炉火熊熊,人影憧憧。我要径直往里走,并且对她用“你”,一定用“你”,我要说:“你很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你为什么这样?”

但是她——不说话。突然我觉得静极了,突然传来了音乐机器的乐声。我知道已经过17点了,大家早已走了,我——只有我一个人,我——迟到了。四下里是一片抹着黄色阳光的玻璃的荒漠。我可以看见,那倒映在玻璃镜面上的底儿朝上悬挂着的晶亮的屋墙和可笑地倒悬在那里的我。

我需要尽快地,马上就赶到卫生局去,去要一张诊断书。证明我有病,否则我会被抓走……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不走,呆在这儿,安静地等他们来发现我,把我送去手术局——这样一下子全都结束了,什么罪恶都勾销了。

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在我前面出现了一个双曲线的影子。我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感觉到,有两只尖利的灰色钢锥很快地朝我身上钻来。我强打笑脸说(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需要去卫生局。”

“为什么?您干吗站在这儿?”

我荒唐地倒立着,脚朝上地挂在那里。我没吭声,臊得全身发烫。

“跟我来,”S声音很严厉。

我乖乖地跟他走,毫无必要地甩动着两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我眼睛抬不起来,所以总是走在一个倒立的世界里:这儿的机器也基座朝上,人呢也和机器一样脚贴在天花板上站着;再往下是凝固在马路玻璃面里的天空。我记得,当时使我最难受的是,我生活中最后一次看到的世界是倒置的,不是它真正的样子。可是我抬不起眼睛来。

我们停下来了。我面前是台阶。只要跨前一步,我就会看见那些穿白色手术围裙的医生和巨大的无声的气钟罩……

我使出螺杆传动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把眼光从脚下的玻璃上拔起。猛然间,扑人我眼帘的是卫生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为什么他把我带到这儿来,而没去手术局呢,为什么他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呢——其实这些当时我根本顾不得想。当时我向上一蹿,蹦过几级台阶,砰一声就把门紧紧关上了。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今天我从一大早起还没有喘过气,也没有心跳过,只是这会儿才喘了第一口气,现在才打开了胸中的闸门……

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头矮墩结实,两只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病人,好像要把人挑上崎角去似的;另一个精瘦,两片嘴唇是闪闪发光的剪刀片子,鼻子尖利如刃……不就是那个医生吗!

我冲他奔了过去,仿佛见到亲人一般,我径直往那锋利刀刃上扑,和它们讲起了我的不眠之夜、我的梦、影子和黄色的世界。

两片剪刀片子闪着亮——它们在微笑。

“您的情况不妙!看来您已经有灵魂了。”

灵魂?这是个奇怪的、古老的、早已被人遗忘的词。我们有时也说什么“心心相印”、“漠不关心”、“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可是,灵魂……

“这……很危险……”我喃喃道。

“不治之症。”剪刀片子说得斩钉截铁。

“可是……症结究竟何在?我怎么……不明白。”

“是这样……这怎么对您……您是个数学家吧?”

“是的。”

“比方说,平面,表面,就像这个镜面。我和您就站在这个平面上,不是吗?这里阳光耀眼,我们眯着眼,这儿闪射着割炬蓝色的火花,那边还有飞机闪过的影子。但只是发生在表面上,只有瞬间的存在。但是您设想一下,如果这层坚硬的表面,由于受到火的灼烤,突然变软了。它的表面坍陷了,不再是平滑的,一切往里凹陷,落入了一个镜子世界里。我们像孩子一般好奇地往里窥视。您要知道,好奇的孩子可并不愚蠢。这样,平面变成了容积、物体、世界。而在镜子内部(在我们内部)有太阳、飞机螺旋桨的旋风,还有您颤抖的嘴唇,还有别人的。您也明白,冰冷的镜子的作用是反映,反射,而这个镜子世界却能容纳、吸收,一切都能在这里留下永久的痕迹。比如,一天您看见某人脸上有一道刚能察觉的皱纹,以后它就永远留在您记忆中了。有一天,您听到在寂静中水的滴答声,您现在还觉得余音在耳吧……”

“是的,正是这样……”我抓住了他的手。现在我又听见洗脸盆龙头在静静地滴水。我熟悉这声音,永远忘不了。可是怎么突然有了灵魂了呢?以前一直没有啊,可是现在突然……“为什么别人谁也没有,而我却……”

我更紧地捏住了他瘦削的手,害怕丢掉这个救生圈。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羽毛,没有翅膀,而只有翅膀底下的肩胛骨呢?因为翅膀已经没有用处,有了飞机,翅膀只会碍事。

翅膀为的是飞翔,我们还能往哪儿飞呢,我们已经飞到目的地,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说得对吗?”

我心神慌乱地点了点头。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是一阵尖厉的笑声,像手术刀一般锋利。另外那个医生听到我们的谈话,迈着粗粗的短腿从自己办公室走了出来。他那双眼睛先把我那位薄纸大夫挑到了犄角上,接着又挑了我。

“怎么回事?什么灵魂?,你们在谈什么灵魂?真不像话!这样下去快要流行传染病了呢。我对您说过(他又把薄纸大夫朝上一挑),我对您说过,应该摘除所有人的幻想……摘除幻想只需要外科手术,只有外科手术……”

他戴上一付硕大的X光眼镜。围着我来回转了半天,透过我的颅骨仔细检查着我的脑子,一边在小本子里记着什么。

“异常,十分异常!您听我说,您同不同意用酒精泡浸消毒呢?您这种情况在大一统王国里是很不正常的……酒精消毒可以预防传染病……当然,如果您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

“您不知道吧,号码Д-503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我认为,这样做当然会破坏……”

“哼,”矮个子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迈着短腿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留下了我们两个。他那薄纸似的手亲切地轻轻搭在我手上,侧着脸挨近我低声说:“我只悄悄告诉您,有您这种情况的,不止您一个。我的同事说它是传染病,不是没有根据的。您回忆回忆吧,难道您自己没有发现别人也有类似现象,十分相像、十分相近的情况?……”他盯着我的眼睛。他暗中指的是谁?是什么?难道……

“我告诉您……”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他已经提高嗓门说起了别的事:“……至于您的失眠症和您做梦的毛病,我只能建议您多散散步。您可以马上去做,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散散步……比方说,也不妨去古宅走走。”

他的眼光又把我看了个透,脸上露着难以觉察的笑容。当时我觉得,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藏在他淡淡的笑容里的字母——也就是那个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名字……会不会这些又都不过是幻想?我好不容易等他给我开了病假条,今天和明天两天的病假,我默默地又一次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就跑到了外面。

我的心载着我,像飞船那样轻盈、飞快地向上腾飞着。我知道,明天有很快乐的事。它会是怎么样的呢?

记事十七

提要:透过大墙玻璃。我死了。长廊。

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昨天,正当我以为,一切都豁然开朗,所有X都已解决的时候,在我的方程式里又冒出了新的未知数。

这件事的坐标原点,当然是那幢古宅。过原点引x—x’轴,y—y’轴,z—z’轴,而由它们所构筑的世界,不久前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我沿着x—x’轴(第59号大街),朝原点步行过去。在我脑海里,昨天发生的一切,又像五彩缤纷的旋风似的翻卷了起来:那倒挂的房子和人,我那两条不属自己的胳膊,还有亮闪闪的剪刀片子和洗脸池里清晰的滴水声(以前我虽听到过一次)这一切都在烤软而坍陷的表层内部,也即“灵魂”所在之处,飞速地旋转着连血带肉撕扯着灵魂。

遵照医生的建议,我有意不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而沿着直角边线走。现在我已经拐过直角上了第二道边线,也就是紧挨绿色大墙墙根的那道坡路。大墙外是无际无涯的绿色海洋,从那里涌来一阵阵树根、树枝和花叶的旷野气息,这气浪铺天盖地而来,眼看就会把我淹没,我就会从一个人,即一个最最精细、最最精密的机器变成……

但是,幸运的是,在我和荒野的绿色海洋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大墙。啊,墙和障碍物的限制功能多么伟大英明!啊!这是最最伟大的发明。当人筑起第一道大墙时,人才不再是野性的动物。

当我们筑起绿色大墙时,当我们用这道大墙把我们机械的、完美的世界,与树木、禽鸟的世界——不理智的、乱糟糟的世界——隔绝的时候,那时人才不再是野人……

大墙那边,有一头野兽,面目模糊不清,隔着玻璃正痴呆呆地望着我,它那对黄眼睛一直表示着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意思。

我们俩眼睁睁地彼此瞪了好久——就像是平面世界和非平面世界两口相对而望的深井。我脑子里起了个念头:“别看这黄眼睛的家伙在又脏又乱的绿树林里过日子,也没日没月,没准儿比我们还幸福些?”

我举手一挥,黄眼睛眨巴了一下,然后就朝后退去,消失在绿叶丛里了。可怜的家伙!他比我们更幸福——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也许,比我幸福,这有可能,但是我是个例外,我有病啊。

再说,我也不错……现在我已经看见了古宅的朱红色院墙,还有那老太大合拢了的可爱的嘴。我急不可待地朝老太太奔去:“她在这儿吗?”

合上的嘴慢慢张开来了:“她?指的是谁呀?”

“嗨,还能是谁?当然是I咯……那次就是我和她一起坐飞船……”

“哦,是这样……是这样……”

她瘪嘴的条条皱纹和那双狡黠的黄眼睛,投射出光束朝我身上钻进来,愈钻愈深……最后她才说:“好吧,告诉您吧……她在这儿,刚进去一会儿。”

这时,我发现,在老太太脚旁长着一丛银白色的苦艾(古宅是史前风格博物馆,一切都保存得很完好),一根枝条爬在老太太手上,她抚弄着枝条,膝益上还映着一道金黄的阳光。在这一瞬间,我、太阳、老太太、苦艾、黄眼睛——我们是一个整体,仿佛有某种血管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血管里涌动的都是同样的、热情的、最美好的血……

现在我觉得不好意思往下写。可是我保证过,我的记事是绝对坦诚的。这时,我低下头吻了吻老太大那张合拢的毛茸茸的软嘴。老太太用手擦了擦嘴,笑了……

我噔噔踩着地板,跑过了那几间熟悉的、堆放着不少东西的房间。不知为什么我直奔卧室去了。我已经到了门口,手已捏住了门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她不是一个人在里面呢?”我停下脚步,侧章听了听。但是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声,不过我的心不在我胸膛里,在旁边什么地方突突地跳。

我进了房间。只见有一张被褥整齐的大床,一面镜子,还有一面镶在柜子里的镜子,锁眼里还插着一个带古香古色圆环的钥匙。一个人也没有。

我低低唤了一声:“I!你在这儿吗?”接着又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我闭目屏息,仿佛已经跪在了她面前:“I,亲爱的!”

悄无声息。只听见水龙头在往白色洗脸池里滴水,声音匆促。但是这声音我听着觉得很不愉快,我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拧上龙头就出来了。她不在这儿,这是很明白的。那就是说,他在别的“套间”。

我从昏暗的宽楼梯上跑下来。我伸手拉了第一扇门、第二扇和第三扇门,但都锁着。除了我们的那个“套间”外,门都锁着,而那里——没有人……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里,自己也不知道,要去那儿干什么。我慢慢走着,步履艰难,鞋底突然成了铁铸似的。我清楚记得当时的想法:“地心引力不变一说有误。这么看来,我那些公式也都……”

想到这儿突然思想被打断了:最低层的那扇门砰的—声响了,有个人踩着石板地进来了。我又觉得身子轻快了。我简直身轻如燕地飞到栏杆旁。我正想俯下身来,大喊一声“你”——仅这一个宇就可以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倾吐出来。

突然,我愣住了。楼下,我看见在方窗格的阴影里飞快闪过S的脑袋和扇动着的两只粉红色的像翅膀一样的耳朵。

我脑袋里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不能,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只是一个没有逻辑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结论的前提)。我踮起脚紧紧贴着墙悄悄地往楼上溜去,想躲进那间没有锁上的套间里去。

我才到门口一秒钟,S橐橐的脚步声也上楼来了。但愿门别出声!我祈求着,可是门是木头的,吱扭一声好响!屋子里那些绿的、红的和黄澄澄的佛像都从身旁飞快地闪过——我跑到了柜子的玻璃镜前:镜子里是我那张苍白的脸、凝神谛听的眼睛和嘴巴……我听到血液在涌动……听着听着,我又听见门吱扭了一声……这是他,是他!

我一把抓住了柜门上的钥匙,那上面的圆环晃动起来、它提醒了我:“那次I……”脑子里又闪出了一个局促的、没有前提的、光秃秃的结论——应该说是没头没尾的一闪念。我赶紧打开柜门钻进去,严严实实地又把门关上。现在我在柜子里了,黑漆漆的。我跨出了一步——脚底下一晃悠,身体开始慢慢地、轻轻地往下飘落,眼前一片漆黑。我死了……

后来,当我有可能来记述这一段奇遇时,我曾苦苦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曾想在书本里寻找答案。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了,那是暂时死亡现象。古代人明白这道理,而我们,据我所知,却毫无概念。

我不记得自己死过去有多久,很可能是五至十秒钟。但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复活了。我睁开了眼睛。周围黑天黑地一片,我感到自己不停地在下沉,往下落……我伸出手想抓住个东西。可是飞快向上升去的粗糙的墙面蹭着了我,手指流血了。很明白——眼前这一切并不是我病态的想入非非。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听到自己发颤的呼吸,仿佛在抽噎(我真不好意思写出来;这一切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我继续在往下沉。最后,下面轻轻往上一顶,我脚下那块东西不再往下坠落。在黑暗中,我摸到了个把手,使劲一推,门打开了。透进半明半暗的光线。我再一看:我背后一块方形小平台,很快往上升去。我赶忙扑过去,但已经晚了。我被截在这儿了……“这儿”是哪儿?我不知道。

这儿有一条长廊。静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像有一千普特的重量压着你。圆形拱顶下是一长串望不到头的小灯,灯米明明灭灭,摇曳不走。这里有点儿像我们地下铁道的甬道,但要窄得多,也不是用我们的玻璃建造的,是另一种古代材料。我突然一闪念:难道是古代的地下通道……好像在二百年大战时期有人在这里避难……顾不得这些了,我得走啊。

我估计走了有二十来分钟。然后又向右拐。这时走廊变宽了,灯也亮些。听到有嗡嗡的声响。也许是机器声,也许是人声,不好说。不过当时我正站在一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旁——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敲了敲门。再使劲重重敲了敲。门里的声音静下来了。里面当啷响了一下,笨重的门慢慢地朝两边推开。

我面前站着的是我认识的那佼鼻薄如刃、瘦削如纸的医生!

我不知道,当时我们俩谁比谁更惊愕。

“您?在这儿?”说完,他那两片剪刀片啪地就合上了。而我好像根本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对我说什么。很可能他在说、我应该离开这儿。因为后来他用那扁扁的薄纸肚皮把我挤到走廊比较亮的地方,又朝我背上推了一把。

“请问……我想……我以为她,I-330……可是后面有人跟踪我……”

“您在这儿等着,”医生打断了我。他走了……

最后我总算见到了她!她终于来到我身旁,到了这儿。现在“这儿”是哪儿已经无所谓了。眼前是我熟悉的杏黄的绸衣裙,尖刺般的微笑,垂着帘子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我的膝盖都在索索发颤,而我脑子里的想法更愚蠢:“振动产生声音。颤抖应该是有声的。怎么接听不见呢?”

她的眼睛向我洞开着,我走到了里面……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刚才在哪里?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一秒钟也移不开。我好像在说梦话,忙不迭地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许只是我的思想,还没有说出来:“有个影子……跟在我背后……我死过去了……从柜子里……

因为您的那个剪刀片子说,我有了灵魂……是不可救药的……”

“不可救药的灵魂!我可怜的人儿!”I纵声大笑。她的笑声淋了我一头,我的梦呓给浇没了,四下里满处都是一短截一短截的笑声,熠熠闪光,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切显得多么美好。

拐角处又冒出来了那个医生。啊,多么好、多么可爱的薄纸医生。

“怎么回事?”他站在她旁边。

“没什么,没什么!我以后再告诉您。他这是偶然的……告诉他们,我就回去……再过十五分钟吧……”

医生在拐角一转身就不见了。

她等着,听那边门重重地关上。这时I把一根甜蜜的尖针,慢慢地、愈来愈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她的肩膀、手和整个身子紧紧依偎着我。我和她在一起走,我和她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不记得我们在哪儿拐进了黑暗中。在黑暗中,我们踩着台阶往上走,没完没了地走啊走,谁也不说话。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仰着头,抿着嘴唇在静听音乐,静听我身上发出的低微的颤音。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古宅院内的一个隐蔽角落里(院里这种地方难以计数),旁边有一道围墙,地面上戳着残垣断壁留下的光石条和高低不平的黄砖。她睁开眼说:“后天16点。”

说完就走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知道。后天就都清楚了。活生生的痕迹只有一个:我右手手指尖上的皮都蹭掉了。但是,今天在一统号飞船上工作的时候,第二设计师千真万确地对我说,似乎他亲眼看见我无意中让砂轮蹭着了手指。嗯,可能是这样。很可能,我说不上来。我糊涂了。

记事十八

提要:逻辑的迷宫。伤口和膏药。从此洗手不干。

昨天我一躺下,立刻就沉入了梦的海底,就像一艘超载的船翻船沉底了。四周是沉寂的漫无边际的绿色海水。我慢慢从水底浮了上来。浮到水中央,睁开眼一看:这里是我的房间!还正是湖绿色的凝然不动的早晨。在玻璃镜柜门上映着太阳的一块光斑,直照我的眼睛,使我无法准确地按守时戒律表规定的时间睡足时间。要能把柜门拉开就好了。可是我整个人好像被网在蜘蛛网里,无法动弹,起不来,连眼睛上也蒙上了蛛网。

最后我总算起来了,把柜门拉开——突然,在镜子柜门后面冒出个全身粉红的I,正在拽下身上的衣裙。我已经对什么都见怪不惊,哪怕最神乎其神的事。我记得当时毫不吃惊,什么也没问,赶忙就进了柜子,砰地把背后的门关上。我气喘吁吁、用手胡乱摸着,急不可耐地和I联成一体了。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透过黑暗中的那道门缝,我看见有一道耀眼的阳光,它像闪电白光道似的,一曲一折地映在地板上、柜壁上,再往上去——这道凶光闪闪的光刃落在了I向后仰着的裸露的脖子上……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的房间。还是湖绿色的凝然不动的早晨。柜门上映着一块太阳的光斑。我正躺在床上。是个梦。可是我的心还咚咚直跳,它在颤栗,在振荡,我的手指尖和膝盖微微作疼。事情肯定发生过。而我现在却弄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在毫无疑问的、习以为常的和三维空间的一切事物中,都冒出了无理数,原来的光滑的平面却变得毛糙了,凹凸不平……

离响铃还很早。我躺在床上思考,脑子里开始了非常奇特的逻辑推理。

曲线和物体在平面世界都有相应的方程式和公式。我们却不知道无理数公式和我的√ˉ-1相应的是什么物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可怕的是,这些无形的物体是存在的,它们的存在是回避不了的。因为在数学里就像显示在屏幕上似的,我们看到了它们奇怪的、带钩刺的身影——无理数公式。数学和死亡不会有错。如果在我们的世界,平面世界,看不到这些物体,它们在非平面空间,必然存在着一个完整的巨大的世界……

我没等起床铃响,就急急忙忙下了床,在屋里急促地来回踱步。迄今为至,我的数学在我脱轨的生活中,是我唯一坚实可靠的安全岛,但是现在它离开了河床,浮动起来,在水里打起旋来。

这不可恩议的“灵魂”究竟是什么?难道也像我的制服、我的靴子(它们都在玻璃镜柜里放着)那样实在吗?如果靴子不是病,为什么“灵魂”是病呢?我思索着,不知怎样才能从这荒唐的逻辑迷宫里走出来。这是一座神奥莫测的、可怕的密林,就像绿色大墙那边的奇怪的、不可理解的,没有语言而能说话的生灵一样。我仿佛感到,透过厚厚的玻璃,我可以看到一个无限大、同时又无限小的√ˉ-1。这里有个像蝎子般的东西,里面躲着一根随时让你感觉到的带负号的尖刺……也许它不是别的,正好是我的“灵魂”。它也像古代人神话中的蝎子那样心甘情愿地拼出自己的性命去蜇自己……

铃响了。白天到了。上述的一切并没有死亡,也没有消失,只是披盖上了白天的日光,就像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一样,到了夜里它们并没有死亡,只是罩上了夜的黑色。我脑袋里缭绕着轻雾。透过雾气,我看见一条条长玻璃桌,和一个个不声不响的圆脑袋,正慢慢地有节奏地在咀嚼。远处,一个节拍机穿过云雾传来滴答声。在这熟悉的、亲切的音乐伴奏下,我和大家一起机械地数数——50下。50是咀嚼一块食物的规定次数。然后,我机械地有节拍地迈步下楼,和大家一样在登记离场人数的本子里在自己的名字上做个记号。可是我总感到自己并没有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只是独自一人;一堵隔音的软墙挡住了我,这里面是我的世界……

问题是,如果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那又何必要在这部记事小说里费笔墨呢?何必在这儿写那些荒唐的“梦”、柜子和没有尽头的长廊呢?我很遗憾,没有写颂扬大一统王国的诗韵严谨的数学长诗,却写了一部幻想惊险小说。啊,但愿它真的只是一部小说,而不是我现在的生活,那充满X、√ˉ-1和堕落的真实生活。

不过,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很显然,你们和我们相比,不过是儿童罢了(因为我们是大一统王国哺育长大的人,当然我们已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因为你们是儿童,只有这样,你们才可能乖乖地吞下这丸精巧地包裹着惊险小说厚厚糖衣的苦药……

傍晚。

不知你们是否也曾有过如下的体验?当飞船在蓝空盘旋上升,当开着的舷窗里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时,你们会感到大地消失了,你们也忘记了它,因为它就像土星、木星和金星一样,离开你们无比遥远。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狂风向我劈头盖脸袭来,我忘记了大地,忘记了可爱的粉红的О。但是大地还是存在着,或迟或早我总要在大地上着落。我只是闭眼不看登记着О-90的那张性生活表罢了……

今天晚上遥远的大地向我提醒了它的存在。

遵照医嘱(我真心诚意,确实真心诚意地希望恢复健康),我在那直线形的空寂的玻璃大街上散步了整整两小时,而此时大家都按守时戒律表坐在玻璃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实质上讲,这是反常现象。试想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啊!一根孤零零的手指(从一只手的整体上割下的)在玻璃人行道上弯曲着身子,连蹦带跳地跑着。这根手指——就是我。最奇怪,最反常的是,这根手指完全不想和其他手指一起呆在手上。它愿意就这样孤身独处,或者……是啊,我已不必隐瞒,或者和那个她呆在一起,通过她的肩膀,通过紧紧相握的手指……把自己整个身心融进她的身心里。

我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玫瑰色的余晖映在房屋四壁的玻璃上,映在电塔的金色尖顶上和迎面而来的号码们的声音和笑脸上。真奇怪:即将燃尽的阳光,和早晨初升的阳光的角度完全一样,而其他一切却迥然不同,连玫瑰色的霞光也各具异彩:晚霞宁静而略带苦涩,而早霞——又将是响亮和悦耳的。

楼下前厅里,检查员Ю从一堆映着玫瑰色霞光的信件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我再次说明一下,这是一位很值得人们尊敬的妇女,找确信,她对我怀有着最美好的感情。

可是,每当我看见那挂在脸颊上的鱼鳃,不知为什么我就感别不愉快。

Ю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把信递给我,这时她叹了口气。但是这声叹息,仅微微拂动了一下隔在我和这世界之间的帷幔,因为当时我整个身心都集中在这封索索发颤的信上了——我确信这信是I的。

这时Ю又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有两道加重线,太明显了,我不得不把目光从信封上移开。在鱼鳃和羞涩低垂的眼睑之间,露出一个温情脉脉的、像膏药般使人目眩的微笑。然后她说:“您真可怜,真可怜啊,’叹一声叹息,是有三道加重线的叹息,接着她朝信微微地点了点头(信的内容她当然知道——这是她的义务)。“不,其实我……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不不,亲爱的,因为我比您自己更了解您。我早就开始观察您了。我觉得,您生活中需要一个能和您手挽手一起走的人,需要一个对生活已有过多年研究的人……”

我觉得全身都贴满了她的微笑。这是治疗创伤的膏药,而这些创伤会来自我手上这封颤抖着的信。最后,她透过羞答答的眼睑,悄声地说道:“我再想一想,亲爱的,我再想一想。您可以放心:如果我有足够勇气的话——不不,首先我还是应该再想一想……”

伟大的大恩主啊!难道我命中注定……难道她想对我说……

我眼睛发花了,眼前好像有成千上百根心弦曲线,信在手里颤得要跳起来。我走到墙旁亮处。阳光渐渐暗淡了,在我身上、地板上、我的手上和信上洒下愈来愈浓重的伤感的绛红色的霞光。

信封拆开了。赶紧先看谁写的——我的心被扎了一刀:不是I,不是她,是О。

在信页右下方还有一个化开来的墨水渍,这里滴了一滴墨水——这又是一道伤。我最讨厌墨水渍,不论是墨水渍或别的什么,我都受不了。我知道,要是在以前,这个墨渍顶多使我感到不高兴,让人心烦而已。可是现在这灰不溜秋的墨水渍却像块乌云,而且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乌黑,这是为什么?也许又是“灵魂”在作祟?

信:

您知道……也许,您不知道(我现在信也没法好好地写——这些我都顾不得了)。现在您知道,没有您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不再有晨光,不再有春天,因为R对我来说只是……当然,这对您是无所谓的,尽管如此,我对他是很感激的。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他,我一个人真不知怎么办……这些日日夜夜多么漫长,它们仿佛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我的房间好像不是四方形的了,它成了圆形的——没有尽头,我走了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都是一个样,连一扇门都没有。

我不能没有您,因为我爱您。我知道,我明白,现在世界上除了那个女人,您谁也不需要。您知道,正因为我爱您,我就应该……

还需要再过两三天,我就可以把破碎的我弥合起来,能多少恢复得像过去的О-90。然后我会自己提出申请,撤销对您的登记。这样对您会好些。您会觉得很好。以后我不再来了。请原谅。

不再来。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她做得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记事十九

提要:第三级数的无限小。蹙额的人。越过栏墙。

她对我说过“后天见”。这句话她是在哪说的?是在那亮着一串颤悠悠的黯淡小灯的奇怪的长廊?……也许不是那儿?不对,不是那儿。是后来,在古宅院子一个荒凉的角落里。这“后天”就是今天。一切都长上了翅膀,时间在飞,我们的一统号也已经插上了翅膀,火箭发动机的安装工程已经结束,今天已经无负载地作了试验运转。那隆隆的轰鸣是多么美妙动听,多么雄壮威武!对我来说,每一声轰鸣都是对我的唯一的她的敬礼,是对今天的敬礼。

火箭发动机口下面,有十来个飞船站工作人员站在那儿——他们太粗心大意了。当响起第一声轰鸣时,他们立即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些渣子和黑焦炭。此刻,不无骄傲地指出:我们的工作并没有因此而有分秒的停顿,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震惊。我们和我们的机器继续着自己直线和圆周运动,没有些微的偏差,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十个号码只不过是大一统王国人口的一亿分之一。如果用应用数学计算,这不过是三级数的无限小。

由于缺乏数学概念而产生的怜悯和同情心,只有古代人才有,我们认为这是很可笑的。

我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昨天我居然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灰溜溜的污点,为一个墨水渍而伤神(甚至还写进了记事)。这都是平面软化的表现,而平面应该像钻石般坚硬,像我们的墙一样,“豆子蹦上去也要弹回来”,也即“毫不生效”——古人谚语。

16点。第二次补充散步我没有去:她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正好这时候想来呢,因为这时候太阳光下的一切都铮铮地在作响……

我——玻璃大楼里几乎可说是一人。透过洒满阳光的玻璃,我可以向左、向右、向下看得很远;到处都是一个个悬在空中的空荡无人的、像镜子照出来那般一模一样的房间。只有在浅蓝色的投射着太阳阴影的灰暗楼梯上,一个单薄的灰色影子正慢慢往上走着。听,脚步声都听见了。我透过门往外看:我感到—个膏药似的微笑朝我贴了过来。过一会儿,这影子走过去了,从另一条楼梯下去了……

显示机喀嚓响了。我紧张地奔到机器前,那白色狭长的显示屏上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号码(是辅音字母开头)。电梯嗡嗡响了,门啪地关上了。我眼前是一个人的额头——一顶不在意地歪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而眼睛……他给人的印象好奇怪:仿佛紧蹙的眉头下的那双眼睛在说话:“这是她给您的信(声音从紧蹙的眉头,从帽沿下发出的)……她请您一定……一切按信中说的去做。”

他紧蹙眉头,从帽遮下向四周扫了一眼。没有人,什么人也没有,快点给我吧!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把信塞给了我,走了。

剩我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信封里是一张粉红票子,还有一股她的淡谈的香水味。这是她,她要来,要到我这儿来。快些看信,要亲自看过信才能真信……

什么?不可能!我又看一遍,简直一目十行:“这儿有票子……并请您一定放下窗帘,好像我真的在您屋里……必须让他们以为我……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我把信撕得粉碎。我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那皱起的、折断了的剑眉。我拿起票子,也想把它撕碎,就像她的信那样……

“她请您一定一切都按信中说的去做。”

我的手软了下来,手指松开了。票子落到了桌子上。她比我强,看来我会按照她说的去做。不过……不过还不好说,再看看吧,因为晚上还早……票子留在了桌上。

镜子里是我的两道紧锁的愁眉。怎么今天我又没有医生证明呢。要不然就可以出去走走,沿着绿色大墙不停地散步,然后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去……可是,我应该去13号讲演厅。

在那儿我必须牢牢控制自己,还要一动不动坐上两个小时……

可是这时我应该大声喊叫,应该使劲跺脚……

正在讲课。非常奇怪,今天那台闪闪发亮的机器发出来的不是平时的金属声音,而是软绵绵的、毛茸茸的像青苔般的声音。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她弯腰驼背,矮个头,就象古宅门口的老妇人。

古宅……一提到它,思绪一下予全都涌上了脑子,就像喷泉似的。我需要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喊叫起来,否则会把整个讲演厅都淹没。软绵绵、毛茸茸的声音从左耳进,右耳出。

我只记得讲到了儿童和儿童学。我像照相感光板似的,把一些不相干的、别人的、没有意义的东西极其准确地照了下来:一把金色的镰刀(那是扩音机上的反光),镰刀下面是一个孩子(是实物教具),他正朝听众们挪动着。嘴里塞着小制服的衣角,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大拇指(应该说是很小的指头)朝里按着,淡淡的一道胖乎乎的黑道道,是手腕上的肉褶。我像一块感光板那样照着相:孩子一条裸露的腿伸到了桌子外边,粉红色的脚趾像扇子似撑开来,它往下踩着……眼看就要摔下来了……

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一件制服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飞到了台上,抱起了孩子,嘴唇吻着孩子手腕上的胖乎乎的肉褶,把孩子挪到桌子当中,然后又从台上下来。我照下了粉红的、耷拉着嘴角的月牙儿和满眶蓝色的眼睛。这是О。突然,我感到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像我遇到的某个逻辑严密的公式那样合理和必要。

她坐在我左边稍稍靠后一些。我回过头去。她顺从地把眼光从桌上孩子身上移开,投向我,注视着我。于是她、我和台上的桌子又形成三个点,通过三点连成三条线,它是某些难以避免的、还无人知晓的事件的投影。

我沿着绿色的、暮色浓重的街道回家,路灯像一只只盯着你的眼睛。我听到自己整个人都像钟表似的在滴答作响。我身上的指针,现在马上就要越过某个数字,再走下去,将无法回头。她需要让人以为她在我这儿。而我需要她,至于她的“需要”,与我又有何相干!我不愿去当别人的窗帘——我不愿意,很简单。

背后又响起了我熟悉的踩水洼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我已经用不着回头看,我知道这是S。他会一直跟到大门口,然后大概就在下边人行道上站着,往上放出一根根芒刺,钻进我的房间,直到我放下那遮掩他人罪恶的窗帘。

他,护卫局的天使,已拿走主意。我也已决定不这么干。我决心已定。

我上楼进了房间,打开灯。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桌旁站着О,确切说是挂在那儿。她就像一件脱下来挂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衣服。衣服里面仿佛已没有一根发条,手脚也都没了发条,头发也直直地、无力地垂着。

“我来是想谈谈我的那封信。您收到了吧?收到了?我需要知道您的答复,我今天就需要知道。”

我耸了耸肩。我颇为自得地望着她满眶的蓝色的眼睛,好像她什么都错了似的。我拖延着不马上回答她。后来,我得意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送进她的耳朵里:“答复?有什么可说的……您说对了。毫无疑问,您说的都是对的。”

“这就是说……(她微笑了一下,想以此掩饰轻微的颤动,但是我看出来了)。很好!我这就……我这就走。”

她靠着桌子挂在那儿。眼睛、手和脚都垂着。桌上还放着那个女人的揉皱了的粉红票子。我赶紧打开《我们》的手稿,遮住了粉红[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票子(也许主要是不想让我自己看见,而不是О)。“瞧,我不停地在写。已经写了170页了……这有些出乎意料……”

她说,不,是声音的影子在说:“还记得吗……那时我在您的第7页上……洒了个墨渍——您还……”

满碟的蓝色溢出了碟沿,急匆匆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淌下,急促的话也满得往外溢淌:“我受不了了,我马上就走……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这样吧。

但是我只希望——我应该有您的孩子。您给我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走,我马上就走!”

只见她制服底下全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己马上也要……

我把手背到后面,笑了笑说:“怎么?难道想尝尝大恩主机器的威力?”

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又向我冲来:“随便吧!可是我会感觉到,感觉到我腹中的他,哪怕只有几天……只要能看到,哪怕只看到一次他手上的皱褶,就像那天桌上的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天!”

三个点:她、我,还有桌上那带着胖乎乎肉褶的小拳头……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被带去参观电塔。当爬到最高杆距的时候,我俯身探出玻璃栏墙,只见下面的人都成了小点点儿。我心里一阵发紧,但又很兴奋,我想:“要是我跳下去怎么样?”可是我两只手却把扶手抓得更紧,如果现在——我就跳下去了。

“您甘愿这样?您明明知道……”

好像面对着阳光,她闭上了眼睛,脸上漾起一个满是泪水的欣慰的微笑。

“对,是的!我愿意!”

我从手稿底下拿出那张粉红票子——那个女人的票子。我跑下楼去找值班员。О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但我当时没听清楚,等我回来后才明白过来。

她坐在床沿儿上,两只手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

“这……这是她的票子?”

“这无所谓。嗯,是她的。”

有个东西喀嚓一声断裂了。大概是О身子动了一下。她坐着,两只手挤在膝盖中间,一声不响。

“怎么啦?快点……”我粗鲁地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在那道孩子般胖乎乎的肉褶旁,现出几个红印——明天会变成青紫斑。

这是最后的记忆……接着,熄了灯,思想也熄灭了,黑漆漆的一片,飞溅着火星——我从栏墙上跳了下去……

记事二十

提要:放电。思想的材料。零度悬崖。

放电——这是最合适的形容。现在我发现这最符合我的情况。这些日子我的脉搏愈来愈干燥,愈来愈频繁和紧张,阴阳两极日益靠近,已发出干裂声,只要再移近一毫米,立刻就会爆炸——然后是一片寂静。

现在我心里很平静,空空洞洞,就像家里人都走了,就剩我一人,躺在床上生病。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思想铮铮的敲击声。

也许,这次“放电”可以彻底治愈折磨我的“灵魂”。我又会变得和大家一样。至少现在当我想到О站在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或坐在气钟罩下时,可以丝毫不感到内疚。如果她在手术局供出了我,那也无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必将虔诚地、感激涕零地去亲吻大恩主的惩罚之手。在大一统王国里,我享有接受惩罚的权利。我不会放弃这一权利。我们任何一个号码都不应该、也不敢拒绝这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利,因此它也就更珍贵。

……思想在脑子里清晰地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铮铮声。那玄妙的飞船将把我载往我喜爱的抽象思维的蓝色高空。在这最纯净的稀薄空气中,我的“有效权利”的观念,像气胎一般破裂了,发生轻微的脆裂声。我很明白,这不过是古代人荒唐偏见的再现,是他们关于“权利”的思想。

有的思想是粘土质的,有的思想是由金子和我们贵重的玻璃雕凿出来的,它们是永世长存的。为了对思想材料进行检验,只需在材料上滴一滴强酸溶液。其中有种酸液是reducfioadfinem①,古人也知道这种试剂,好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的。但是他们害怕这种有毒的试剂。他们宁愿要粘土质的,或是孩子般玩具似的天空,而不屑要那蓝色的空朦。至于我们,感谢大恩主,我们是成年人,我们不需要玩具。

①拉丁语,意为“还原剂”、“脱氧剂”。

好吧,我们来给“权利”做次滴定试验吧。甚至古代人中最有头脑的人也知道:权利的根源在于力量,而权利又是力量的功能。现在有两个天平盘:一个盘里的重量是一克,另一个是一吨;一个盘里站的是“我”,另一个是我们、大一统王国。很显然,认为“我”可以对王国享有某些权利,和认为一克可以是一吨的等量,完全是一回事。由此可以得出下列的分配方法:给一吨以权利,给一克以义务。而由渺小到伟大的必由之路,就是要忘记你是一克,而记住你是百万分之一吨……

脸色红润、躯体肥胖的是金星人,脸皮粗黑得像铁匠般的是天王星人!在蓝色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你们的不满和埋怨。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一切伟大的都是简单的;你们应该明白,唯有算术四则是不可动摇和永恒的。只有建立在算术四则基础之上的道德,才永远是伟大的、不可动摇的和永恒的。这真理是最新的发现,这是几百年来人们不畏艰辛、孜孜仡仡奋力攀登的金字塔的顶峰。站在这样的高峰上,你会看到,在我们内心深处还残留着祖先的野性,它像蛆虫般地还在蠕动;站在这样的高峰上,非去的母亲О、杀人犯、亵渎大一统王国狂妄的诗人,都是同样的罪犯,对他们定罪判刑也毫无二致——死刑。这是最理想的秉公断案。这也正是历史早期,充满天真的玫瑰色遐想、住砖瓦房的古人所憧憬的公正裁决。他们的上帝同样把诽谤神圣教会的罪愆,作杀人罪来判决。

严厉的、黑皮肤的天王星人,你们也像古代西班牙人那样聪明地想出了火刑,你们沉默不语,我觉得,你们与我同在。但是,我听到了玫瑰色的金星人的议论,他们在谈论刑讯和惩罚,谈论要回到野蛮时代去。我亲爱的星球人!我可怜你们,因为你们不会进行数学哲理思考。

人类历史的发展,就像飞船的上升,是呈螺旋形的。然而圆周与圆周又各自有别:有的金光灿灿,有的却鲜血淋淋。但是它们都是360度。从零度开始,往前:10度,20度,200度到360度,然后又回到零度。是的,我们又回到了零。但是这对我的数学头脑来说,是很明了的:这个零完全是另一个新的零。我们从零开始向右出发,却从零的左边回来,因为原来的正零被我们的负零所取代。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零在我眼里仿佛是—条狭长的巨大的悬岩,它默不作声,尖削如利刃。在骇人的黑森森的一片夜色中,我们屏息凝神离开了零度悬岩黑夜的那一边。几百年来,我们这些哥伦布们,在海上扬帆,不断地航行……我们绕过了整个地球,最后,终于胜利了!

礼炮轰鸣!大家都爬上了桅杆:我们看到的是零度悬岩完全陌生的另一侧。这里是大一统王国的北极光笼罩的天地,漂浮着浅蓝色的巨大浮冰,彩虹和太阳五彩缤纷,璀璨明媚,仿佛有几百个太阳,几亿条彩虹……

只有一把刀子的厚度,就把我们与零度悬岩的黑暗面隔了开来,这里的原因何在呢?刀是人所创造的最牢固、最不朽、最天才之物。刀是断头台,刀是可用来斩断乱麻的万能工具,而那沿着刀刃的路正是谬误邪说之路,唯一无愧于无畏思想之路……

记事二十一

提要:作者的责任。坚冰将溶化。好事多磨的爱情。

昨天是她该来的日子,可是她没来,又让人送来一张含糊不清、什么也没说清楚的短笺。但是我很平静,很坦然。如果我还是照她信中吩咐的去做,如果我把她的粉红色票子送交给值班员,然后放下窗帘而一人独坐在屋里——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我无力违抗她的意志。可笑!当然决非如此!只是因为,窗帘对以把我和所有的药物性膏药的微笑隔开,这样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写记事,此其一。其二,我怕以后找不到打开所有未知数的唯一的那把钥匙,而它只可能在她那里,只能在I那里找到(例如,柜子之谜,我假死之谜及其他)。我现在认为,揭开这些谜,即使只作为记事的作者,我也义不容辞,何况人对未知数,从生理上都感到反感。而作为一个homosapiens(智人),只有在他的语言中完全不存在问号,而只有惊叹号、逗号和句号时,人才是完全意义的homosapiens。我觉得,只是出于本记事作者的责任感,今天16点的时候,我坐上飞船,又向古宅飞去了。当时朔风怒号,飞船在空中艰难地前进,仿佛正在空中穿越一座密林,透明的树枝呼啸着,抽打着船身。城市在下面,整个城市都由浅蓝色的坚冰垒筑而成。突然,出现了云彩,飞掠过斜斜的影子,冰层变成了铅灰色,泡胀起来,就像在春天,当你站在岸上观看河面的冰层,它似乎就要断裂、涌动、旋转起来,然后飘走。但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冰层纹丝不动,而你自己倒觉得身上发胀,心跳加快,心境愈来愈不安宁(不过,我为什么要写这些?这些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可以摧毁我们生活中最透明的、最坚固的水晶玻璃的破冰船……)古宅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四周走了一圈,看见在绿色大墙旁有一个看门老太太。她用手掌挡着太阳,朝上看着。那里大墙上面盘旋着一只只像尖三角似的飞鸟,嗷嗷叫着俯冲下来,胸脯冲撞在坚固的电压围墙上,然后又飞回去,又在绿色大墙上空回旋。

在她暗灰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看到不时飞掠过斜斜的影子和朝我投来的疾速的目光。

“什么人也没有,谁也不在!真的!所以没必要去那儿。真的……”

为什么没必要?

这种说法也真怪,为什么认为我必定是某个人的影子呢!也许你们才全都是我的影子呢!可不是吗,我把你们都写进了记事稿页。原来这些还只是一页页四方形的空白纸呢。没有我,那些由我引路在一行行字迹小径中行走的人们,能见到你们吗?当然,这些我都没对她说,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最痛苦的莫过于,别人怀疑你不是现实——不是三维空间现实,而是别的什么。我只板着脸对她说,她应该去开门。她放我进了院子。

院子里空空落落,悄无声息。墙外风声喧嚣,但离得很远,就像那天一般遥远。那天我俩从地下长廊里出来,两人肩挨着肩,合二为一了——如果那一切确曾发生过的话。我在一个石砌的拱形屋顶下走着,脚步声撞到潮湿的拱顶,又折回来落在我背后,仿佛后面老有人跟踪着我。布满朱红色小疙瘩的砖墙,透过墙面上窗户的一扇扇方形墨镜,窥视着我的举动,看我如何打开吱扭作响的板棚房门,看我如何探头张望那些犄角旮旯儿和各处的通道。围墙上有个门,门外是一片荒芜的空地——这已是伟大的二百年大战的古迹了。地上戳着一条条光秃秃的砖石斜脊,墙基的黄砖高高低低地露在外面,还有一座竖着笔直烟囱的古代炉灶,它就像一艘永恒的舰艇化石,停泊在黄色和朱红砖石的浪涛中。

这些高低不平的黄砖正是它们,我觉得,我曾经见过……但记不清楚,好像在底下,在很深的水里。于是我开始在各处寻找:我跌进坑里,绊着了石块,黄锈斑斑的铁条钩住了我的制服,我累得大汗淋漓,咸涩的汗水从额头往下淌,流进了眼睛……

哪儿也没有!地下长廊的地面出口我哪儿也找不到——没有出口。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这一切更可能是我的那些荒唐“梦”中的一个罢了。

我浑身粘黏着蛛网,满是尘垢,疲惫之极。我打开围墙门,想回到大院里去。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声,还有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和S双曲线的微笑。

他眯缝起眼睛,放出一根根芒刺,直朝我钻来,一边问道:“您散步?”

我没回答。两只手直碍事。

“怎么样,现在您觉得好些了?”

“是的,谢谢您。好像快基本正常了。”

他放过我,拾眼朝上望,头后仰着,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喉结。

在不太高的上空,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飞船的嗡嗡声。飞船飞得不高,速度又慢,飞船上还吊着长筒观察镜。因此我知道这些飞船都是护卫局的。但是它们不像往常那样只有两架或三架,而有十架到十二架之多(很抱歉,这里我只能用约数)。“为什么飞船这么多?”我斗胆问了一声。

“为什么?嗯……一个好医生,当病人还健康的时候,他就着手治疗了;实际上病人要到明天、后天,甚至一星期以后才会生病。这是预防措施!”

他向我点了点头,又啪嗒啪嗒踩着院子的石板地走了。后来,他又回过头来,半侧着身子对我说:“请您多加小心!”

我一个人。静悄悄,空荡荡。绿色大墙上空鸟儿翻飞盘旋,吹过阵阵清风。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飞船很快在空中掠过。云彩轻轻地投下沉重的影阴。下面是浅蓝色的圆屋顶,一个个冰块似的玻璃立方体,它们渐渐变成铅灰色,渐渐变潮、泡胀起来……

傍晚。

我打开了手稿。我想就伟大的一致同意节,写一写我认为(对你们读者)不无裨益的一些想法。这一节日即将到来。但是我发现,现在我还不能写。眼下我总要留神去倾听风的黑色翅膀扑打玻璃墙的声音,我总要回头张望,我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我不知道。所以当我熟悉的红棕色的鱼鳃到我屋里来时,我高兴极了这是我的真心话。她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把夹在两膝之间的制服裙的裙褶扯平,然后很快地送过来一个又一个微笑,把我身上的裂缝一块块地黏住,于是我觉得身体牢牢地粘紧了。我觉得很牢固,很愉快。

“您知道吗,今天我一进教室(她在儿童教育工厂工作),就看见墙上贴着幅漫画。真的,不骗您!他们把我画得像条鱼。也许,我真的……”

“不不,瞧您说的,“我忙不选地说(说真的,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像鱼鳃,这很清楚,至于我说过的关于鱼鳃之类的话,是很不恰当的)。“当然,归根结底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您要明白,问题在于行为本身。我当然把护卫局的人叫来了。我很爱孩子,我认为,最难于做到、最伟大的爱——是严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哪能不明白!这和我的思想正好有共同之处。我忍不住把记事二十章中的一段念给她听,这段开头的那句是:“思想在脑子里清晰地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铮铮声……”

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红棕色的脸颊正在发颤,愈来愈向我凑近过来,现在她那瘦骨嶙峋有些扎人的手指伸到我手里:“给我,把这个给我!我要把它录下音来,让孩子们背出来。

我们更需要它,比火星人更需要,今天、明天、后天我们都需要。”

她回头看了一下,声音很低很低地对我说:“您听说了吗?听人说,在一致同意节……”

我倏地站了起来:“听人说什么?什么?一致同意节怎么啦?”

那道舒适的围墙没有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抛到了外面,狂风在屋顶上肆虐,斜移的乌云……愈来愈低……

Ю毅然决然地搂住了我的肩膀(虽然我已发现,她的手指的节骨都在颤抖——我激动的情绪引起了她的共鸣)。“坐下吧,亲爱的,不要激动。说什么的没有啊……再说,只要您需要,到那天我就陪伴在您身旁。我把孩子托付给别人。我来陪您,亲爱的,因为说实在的,您也是个孩子,您也需要……”

“不不,”我摆着手说,“完全不必!要这样,您真会以为我是个孩子,以为我一个人不能……完全不必!”(坦白说,那天我还有别的计划)她笑了笑。她微笑的不成文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唉,您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后来,她又坐下,垂着眼睛。手又羞羞答答地把制服裙卡在两膝间的褶子弄平。现在说起了别的事:“我想,我应该拿定主意了……为了您……不,我求求您,别催我,我还需要想一想……”

我没有催她。虽说我明白,我应该是幸福的,也明白我若能使别人在晚年得到幸福,我将无尚光荣。

……整整一夜的梦。我梦见了翅膀,我用手抱着脑袋,来回躲着这些翅膀。后来又梦见一把椅子。但这把椅子不是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是古代款式的木椅。我像匹马似的倒换着脚(右前脚——左后脚,左前脚——右后脚),朝我的床跑过去,还上了床。我喜欢木椅子,虽然坐着它不舒服,还硌得疼。

真怪,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治治做梦的毛病,或使它变成理性的,甚至于有益于健康?

记事二十二

提要:凝固的波浪。一切都在完善之中。我是个细菌。

假如您现在站在岸边:阵阵波浪有节奏地向岸上扑来……

突然,掀起的波浪就此停住不动,凝固了,这多么可怕和反常。如果一天我们正按守时戒律表在散步,突然散了队形,乱了阵脚,停了下来,那你会同样感到可怕和反常。我们编年史上曾记载过类似的情况,最近的一次发生在119年以前:从天空坠落下一块陨石,它咝咝响着,冒着烟,落在正在散步的稠密的人群之中。

我们正在散步,像平时那样走着,也就是说,我们就像亚述人古迹上凿刻的勇士那样:有一千个脑袋,却只有组合在一起的、统一的两条腿和统一甩动着的两只手。在大街街尾,电塔发出令人胆寒的呜呜声。从街尾迎着我们走来一个四方队形: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押解,中间走着三个穿制服的号码。他们胸前的金色号牌已被摘掉。这十分明白,明白得吓人。

高塔顶端是一个巨大的刻度盘,这是从云端低俯下来的一张脸,向下吐出一秒一秒的时间,冷漠地等待着。到了正13点6分钟,四方形队列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离我很近,最微小的细节我都看得很真切。我非常清楚地记住了一个青年细长的脖颈和布满蓝色血管的太阳穴,它们就像小小神秘世界的地图上的河流。这个神秘的世界,看来就是这个青年。大概,他看见了我们队列中的某个人,就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停了下来。一个卫兵拿起电鞭子啪的一声朝他抽去,射出蓝莹莹的火花,青年像小狗似的尖叫一声。接着,差不多每隔两秒钟就听见清脆的啪的响声,接着一声尖叫,啪的一声——尖叫一声。

我们还像刚才那样,步伐整齐,像亚述人那样迈着步子。我看见火花迸射时弯弯曲曲的美丽的光带,心想:“人类社会一切都不断完善着,永无止境。应该如此。古代人的鞭子多么丑陋……而我们的多么美……”

这时,从我们队伍里跑出一个纤细矫健的女人,她喊道:“住手!不许打!”她径直冲向四方形队列。这就像119年前的陨石;散步的队列停下了,队伍凝固了,仿佛蓝灰色的海浪被突然袭来的寒流封冻了。

有一秒钟,我和大家一样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她。她已经不是号码,而只是一个人,是个侮辱大一统王国的超现象的物质。

当她转过身,并把大腿扭向左边时——她的这一动作突然点醒了我。我熟悉这柔韧得像软枝条的身躯,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和手接触过它。当时我已确信无疑。

两个卫兵朝她冲过去想截住她。在马路路面那一块目前还明光锃亮的地方,他们马上就要……接触上了,她马上会被逮捕。我的心格登一下,停住不跳了。我来不及思考:这样做可以还是不可以,是荒唐还是理智——就冲了过去……

我感到,有几千双惊恐得圆睁的眼睛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但这却使那个野性的、手上汗毛浓重的我,更不顾一切地亢奋地、勇敢地奔去。他从我身体里窜了出来,愈跑愈快,离她还剩两步了,突然她回过头来……

我看见的是一张雀斑点点的颤抖的脸和棕红的眉毛……不是她!不是I!

我喜不自禁,乐极忘形。我想喊:“别放了她!”“抓住她!”这类话。可是我听到的只是自己的低语。而在我的肩头,一只手重重地落了下来。他们抓住了我。押着我朝前走。我想向他们解释……

“你们听我说,你们怎么不明白,我以为,这是……”

但是我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解释清楚呢,也说不清记在记事稿页里的我的病。我没精打采,乖乖地被押着走……骤起的疾风刮落了一片树叶,它无可奈何地落下地来,飘落着旋转着,想能挂住在任何一根它所熟悉的枝条、树叉和树枝上。我也像这片树叶,想抓住任何一个无声的圆球玻璃房,抓住屋墙的透明玻璃,抓住电塔直指云霄的浅蓝色的尖针。

现在,当沉重的帷幕将把我和这整个美妙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时候,我发现,在玻璃马路上不远处一个我熟悉的大脑袋正疾速地过来了,甩动着两只粉红色的翅膀似的大手。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扁平的声音:“我认为有义务在这里证明一下,号码Д-503有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相信,他只是受了不自觉的不满情绪的影响……”

“是的,是这样,”我抓住了这句话,“我还喊了‘抓住她’呢!”

背后有人说:“您什么也没喊。”

“可是我是想喊的,我敢向大恩主起誓,我想喊的。”

一根根灰色冰冷的尖锥往我身上钻了有一秒钟。我弄不清楚,也许他发现,我说的(差不多)是真话,也许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暂时再饶我一次。但他还是写了张条子,交给了抓着我的一个卫兵。于是我又自由了,确切些说,我又被关进了严整的、不见首尾的亚述人队列之中。

那个押着雀斑脸和太阳穴(上面画着地图似的蓝线)的方形队列,拐过街口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我们走着。这是一个有百万个脑袋的身躯,每个人都感到驯服的欢乐。大概也就是分子、原子和吞噬细胞所感到的欢乐。古代世界的基督徒(我们唯一的前人,虽说他们还很不成熟)懂得这个道理:顺从是善行,而骄傲是罪孽,我们是上帝创造的,而我是魔鬼的子孙。

现在,我正和大家齐步走着,但是我还是单独的,和大家不一样。刚才的惶急和不安,使我现在还浑身发抖,就像大桥上刚刚轰隆隆地驶过了一列古代铁甲列车,余颤不止。我感觉到了自己。但是,只有眯上了的眼睛、化脓的手指和病牙才会感觉到自己,意识自己这个个别。健康的眼睛、手指和牙齿仿佛是不存在的。个人意识,不过是一种病态,这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能,我已经不是那个能认真地、平静地吞食细菌(比如那个蓝色太阳穴和雀斑脸)的吞噬细胞。我可能是个细菌。这种细菌可能在我们中间已滋生了上千个,可是也像我这样乔装打扮成吞噬细胞的模样……

如果今天的风波,从实质上来说不太重要的话,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开端,是第一块陨石,而后面还云集着不计其数的轰响着、燃烧着的巨石,它们将无穷无尽地坠落到我们这玻璃极乐世界来,那会怎么样呢?

记事二十三

提要:鲜花。晶体的融化。只要。

据说,有的花百年难得一开。为什么就没有千年、万年一开的花呢!可能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因为正是今天我们才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我从楼梯上下去,去找值班员。局围千年的花蕾我眼看着它们静静地在绽开。一切都喜气洋洋,争芳吐艳:椅子、鞍子、金色号码牌、电灯、长睫毛的黑眼睛、栏杆的玻璃柱子、掉在台阶上的头巾、值班员的小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Ю的浅棕色的雀斑脸,一切都与平日迥然不同,都是崭新的,光鲜的,娇嫩的,玫瑰色的,滋润的。

Ю拿过我的粉红票子。在她脑袋上方,玻璃墙外的一支无形的树枝上,悬挂着一轮浅蓝色的、清馨的月亮。我得意地指指月亮说,“月亮——您明白吗?”

Ю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票上的号码,接下去又是她那熟悉的处女般贞洁的动作:把夹在两膝之间的裙褶整平。

“亲爱的,您的脸色不正常,有病容,因为不正常和疾病是一回事。您在糟踏自己,这谁也不会对您说的,谁也不会。”

这个“谁”指的当然就是票子上的号码I-330。可爱的Ю,好心肠的Ю!您当然很正确。我不理智,我有病,我有灵魂,我是个细菌。但是开花——这就不是疾病?花蕾绽开的时候,难道不疼吗?您是不是认为,精子是最可怕的微生物呢?我在楼上,在自己房间里。在宽敞的大软椅里坐着I。我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她两条腿,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我们默默无语。静悄悄的,只有脉博在跳动……于是,我这个晶状体,在她,在I身上融化开来。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被打磨出来的棱角(它们在空间里限制着我)在融化,我慢慢在消失,在她两膝之间融化,在她身上融化。我变得愈来愈小;同时,我又在不断膨胀、增大和难以包容。因为她不是I,而是宇宙。在这一瞬间,我和这充满快乐的床边的这张软椅——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有,那古宅门口笑盈盈的老太太(她笑得多可爱),绿色大墙外的荒野的丛林,半睡不醒的银黑色的瓦砾堆(就像那个打瞌睡的老太太),还有一扇在十万八千里外砰然作响的门——这一切都包容在我身上,和我在一起,它们听着我脉搏的跳动,在这美妙的一瞬间流逝……

我想告诉她,我是个晶体,因此在我身上有扇门,所以我觉得这把软椅多么幸福——但是我说得颠三倒四,荒唐可笑,乱七八糟,结果什么名堂也没说出来,我只好闭上嘴,感到无地自容,我怎么突然说了这些话呢……

“亲爱的I,原谅我!我这是怎么啦,说了些什么胡话呀……

“为什么你觉得这是胡话呢,难道这不好?如果千百年来对人类的蠢话、蠢事,能像对待智慧一样精心培养,教育,也许可以培养出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是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她现在怎么能不对呢?)“就因为你干的那件蠢事,因为你昨天在散步时干的事,我更爱你,更喜欢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拆磨我呢?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给我送来了票子,为什么非让我……”

“也许,我需要考验考验你?也许,我需要知道,你是否会按照我所要求的一切去做,你是否完全属于我?”

“当然,完全属于你!”

她用手捧住我的脸(整个我),抬起我的头,说:“要这样的话,你把《诚实号码的义务》置于何地了呢?啊?”

她微笑了——露出了一口甜蜜的、尖利的皓齿。她坐在宽敞的软椅里,就像一只蜜蜂,既有刺,又有蜜。

是啊,义务……我回忆着最近写的一些记事:真的,记事里哪儿也没写,甚至我连想都不曾想过,从实质上讲,我有义务……

我有没有回答。我情绪激动地(大概样子很蠢)望着她的眼睛,从这个瞳孔看到那个瞳孔,每个瞳孔里我都看见了自己:我极小极小,只有一毫米高,我被框在这小巧的令人快意的牢房里。接着又是——蜜蜂——嘴唇,以及花朵绽开时甜蜜的疼痛……

我们每个号码身上都有一台看不见的、轻轻滴答作响的计时机,所以我们不看表,也能准确地(误差不超过五分钟)知道时间。但是当时我的计时机停了。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我惊慌地从梳头下抽出带表的号码牌……

感谢大恩主,还有二十分钟!可是那一分钟一分钟短得可笑,撅着根短尾巴在奔跑。可是我还有多少话要对她说,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我要告诉她О写的信,还有我给О孩子的那个可怕夜晚。不知为什么,我还想谈谈我的童年,告诉她普利亚帕数学老师的事还有√ˉ-1以及我第一次参加一致同意节的事:那天我曾伤心地哭过,因为在这么不平常的节日,我制服上竟落上了个墨水渍。

I抬着脑袋,用胳膊支着。嘴角两边是又深又长的两道线,高高挑起的眉毛拧成黛色的三角——一个X。“也许到那一天……”她打住话头不往下说了,黛眉变得更浓重。她拿起我的手,紧紧捏着说:“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你永远记住我吧!”

“你说这些干吗?这什么意思呀?I,亲爱的?”

I没有回答,也没看着我,她的目光穿过我望得很远很远。

突然我听到,墙外的大风正像巨大的翅膀扑打着玻璃(当然,刚才也一直在刮风,只是我现在才听到)。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盘旋在绿色大墙上的飞鸟清脆的鸣叫声。

I甩了一下脑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抖落下来。她整个人又一次和我接触了一下,只一秒钟,就像飞船着陆前的那一秒钟回弹时的接触。

“好了,把我的长袜给我!快些!”

她的长袜扔在我桌上,就在打开的记事稿第193页。匆忙之中我蹭着了手稿,稿纸撤了一地,怎么也没法按顺序再摞齐。最要命的是,即使摞齐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秩序了。随它去吧,反正还会变得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和一些X。“我不能忍受这种情况,”我说,“现在你就在这儿,就在我身旁,但好像你还是在那不透亮的古墙里。我听到墙里的簌簌声、说话声,可是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那儿有什么。我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你总是只说半句话,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那次在古宅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那些长廊是什么?那医生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切都不曾有过?”

I把手放在我肩上,慢慢地、深深地进到了我眼睛里:“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是的,我想知道。我应该知道。”

“你不怕跟我走、任我把你带到哪儿,永不回头?”

“是的,任哪儿都可以!”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等过了节日,只要……哦,你的一统号就快了吧?这事我总忘了问。”

“等等,你说‘只要’什么?你又吞吞吐吐!‘只要’什么?”

她已经到了门口,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只剩我一个人。她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就像大墙外飘来的阵阵甜蜜的、干燥的黄色花粉香;还有就是那深深印在我心里的一个个钩状的问号,它们很像古代人用来钓鱼的鱼钩(在史前博物馆里有陈列品)。……为什么她突然问起一统号呢?

记事二十四

提要:函数的极限。复活节。全部划掉。

我就像一台超速运转的机器,轴承发烫,再过一分钟,那熔化了的金属就会滴出金属液体来,于是一切都完了。快浇些冷水,来些逻辑吧!我一桶一桶地往上浇,但是逻辑在灼热的轴承上咝咝作响,升腾起冥蒙的白色蒸汽,然后就在空中消散了。

这很明白,要想确定函数的真正意义,应该考虑函数的极限。还有一点也很明白,昨天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过程的极限就是死亡。因为死亡正是我在宇宙中最彻底的融化。由此可知,如果用“Л”来表示爱情,而用“С”来表示死亡,那么Л=f(С),也即爱情和死亡……

对,正是这样。因此我害怕I,我和她斗争着,我不愿意。可是为什么在我脑子里,和“我不愿意”同时存在着“我不由自主地愿意”呢?可怕的是,我不由自主地希望,昨天令人快意的死能再来。可怕的是,即使现在,当逻辑函数已经一统化,而且它隐隐约约地包括着死亡,但是我的手、我的胸膛、我的嘴唇,以及我肉体的每一毫米都在追求她……

明天是一致同意节。她肯定会去参加。我会见到她,但只能在远处看她。隔着距离,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我需要,我难以克制地渴望能和她在一起,让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头发……但是即使要忍受这种痛苦我也愿意——听之任之了。

伟大的大恩主!您听我都胡说些什么,居然希望痛苦。谁不明白,痛苦是负值,加在一起的负值会减少我们称之为幸福的总和。

因此……

现在——没有什么“因此”的下文了。到此为止,一切都干干净净,明白无遗了。

傍晚。

从大楼房间的玻璃门望出去,只见风卷云霞,一片刺目的粉红色的霞光,令人惶然不安。我把软椅转过来,不让这片粉红色的霞光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翻看着笔记。我发现自己又忘记了:记事不是为自己写的,而是写给你们看的。我的不相识的读者们,我爱你们,怜悯你们,因为你们现在还在遥远的世纪,步履艰难地蹒跚在人类发展的低级阶段。

下面我要写一写一致同意节这一伟大的节日了。我觉得这节日对我们来说,有点像古代人的复活节。我记得,在节日前夕,我总要给自己画一张按小时计算的时间表。每过一小时就郑重其事地划掉一小时——这样就离节日近了一小时,等待的时间少了一小时……如果我确信别人不会发现的话,老实说,现在我还要随身带上这么一张时间表,随时看看离明天还有多少时间。

(有人来了,打断了我的思路:缝纫工厂送来了刚做好的新制服——一般在一致同意节节日前夕给全体号码发新制服。走廊里喧哗了起来,响起了脚步声和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我再继续往下写。明天我将目睹年年重复又年年新的感人的场景。可以看到万众一心、同心同德的伟力,可以看到号码们虔诚地举起的如林的手臂的景观。明天是每年选举大恩主的节日。明天我们又将向大恩主敬献上我们幸福坚固的玻璃王国的钥匙。

不言而喻,这和古代人无秩序、无组织的选举大不一样。说来可笑,古代人在选举之前居然对选举结果一无所知。最愚蠢莫过于,他们竟毫无预见,凭偶然性盲目地建设国家。不管怎么说,看来要明白这道理,需要经过几百年的时间。

不消说,在我们王国不论在选举或其他方面,任何偶然性都没有它们的位置,也不可能发生任何意外。就连选举本身的意义主要也是象征性的:为的是提醒我们,别忘了我们是统一的、强大的由百万个细胞构成的一个机体,用古代人《福音书》的话说,我们是统一的教会。因为大一统王国有史以来,在这盛大的节日里,没有任何声音敢破坏这庄严肃穆的齐声合唱——连一个声音都没有。

听说,古代人选举是秘密的。他们隐姓埋名、躲躲闪闪,活像一个个贼。我们有的史学家还肯定地说,古人去参加选举仪式时,还要精心化装一番。在我想象中,选举是这样一幅荒诞阴森的图景:黑夜。广场。一个个身着黑色披肩的影子,蹑手蹑脚贴着墙根走过来,火把的红色火舌被风吹得时明时灭。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对于这问题,至今也没完全解释清楚。很可能选举与某种神秘主义的、迷信的,甚至可能是犯罪的仪式有关吧。我们可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选举,是公开的,坦诚的。我看着大家如何选举大恩主,大家也看着我如何选举大恩主。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既然“大家”和“我”——都是统一的我们。这种选举比古代人那种贼头贼脑、胆小如鼠的“秘密”要光明正大、高尚得多。此外,这种选举也合理得多。因为如果建议某种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在常规的单音和声里响起一个不协和音),那么还有隐身的护卫局人员呢,他们就在这里,就在我们队伍里,立时就可以确定那些号码误入了歧途,并前来挽救他们以免再迈错步子,这也使大一统王国免受其害。最后,还有……

从左边玻璃墙望出去,只见有个妇女正在柜门的镜子前急急忙忙地解开制服纽扣。有一秒钟的时间,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的眼睛、嘴唇和两个高耸的粉红色的乳房。接着,窗帘就落了下来。刹那时,我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昨天的一切。我不知道“最后,还有”是指什么。我不愿意写这些,不愿意!我要的只有I,只要她。我希望她时时刻刻总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写的一致同意节,都是废话,刚才我写下的,我很想划掉它,把它们撕碎扔掉。因为我明白,只有与她同在,只有当我们俩肩并肩在一起时,才是我的喜庆节日。没有她,明天的太阳只是一个白铁皮的圆圈,天空是一片涂上蓝色的大铁片,而我自己也同样……

我情急地抓起话筒:“I,是您吗?”

“是我,您怎么这么晚?”

“可能还不算晚。我想求您……我希望您明天和我呆在一起。亲爱的……”

“亲爱的”这三个字我说得轻如耳语。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闪过今天早上在飞船站的一件事:人们开玩笑地把一块表放在百吨级汽锤之下,脸上拂过一阵风——汽锤落下,百吨的重量轻轻地、绵软地接触到了脆性的表……

没有人说话。我仿佛听到电话那边——在I的房间里,有低低的说话声。后来她说话了:“不行,不能这样。您也知道,要说我自己……不不,这不可能。为什么?明天您就明白了。

夜晚

记事二十五

提要:自天而降。历史上最大的灾祸。已知的到此结束。

典礼开始之前,全体起立,音乐机器几百支铜管和几百万人齐声高唱国歌。乐声像一张庄严肃穆的帷幕缓慢地在全体号码头部上方飘荡。有一秒钟的财间,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I说过的有关今天节日的令人不安的话,仿佛连I本人我都忘了。现在我又是当年一致同意节为一个滴在制服上只有我自己能看出来的小墨水渍而哭泣的小男孩。但愿周围人都没发现我身上无法洗褪的黑墨斑。我知道,我这个有罪之人,在这些坦荡无私的人群中,不该有我一席之地。唉,我应该站起来,尽快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大声宣扬出来,哪怕就此我会遭殃,也都听之任之了!但我会有一秒钟的时间感到自己是天真和纯洁无瑕的,就像这孩子般纯净的蓝天。

所有的眼睛都朝上凝视着。清晨的天空湛蓝明澈,还闪烁着滴滴泪珠似的夜露。

这时,出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小点,它时而呈现黑色,时而闪射出道道金光。这是他——新耶和华,乘坐着飞船自天而降。他和古代耶和华一样英明,慈爱又残忍。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离我们愈来愈近。百万颗心腾飞起来向他迎去。现在他已经看见我们了。我设想自己和他在一起自上往下鸟瞰:那圆形的观众台上围着一圈圈蓝点的同心圆,上面点缀着细小光点(号码牌的亮光),就像蜘蛛网上的一道道蛛丝。在蛛网中央,那只白色的英明的蜘蛛——全身着白的大恩主,即将就座。他用幸福的有益健康的蜘蛛网英明地网佐了我们的手脚。

大恩主自天而降的庄严场面结束了。管乐的奏乐停止了,全体坐下。这时我立刻领悟到:的确,一切就像一张薄薄的蜘蛛网,它紧绷着,徽微发颤,好像马上就会抻断,发生不可思议的意外……

我微微抬起身子,朝四周扫视一遍。我的目光遇到了一双双充满敬爱而又惶恐不安的眼睛,这样的目光从一张脸上移到另一张脸上。有一个人举起了手,手指微微地、几乎难以觉察向另外一个人打了个暗号,对方也同样打着手势回答他,还有……

我明白了,他们是护卫局人员。我知道,他们十分紧张不安,蜘蛛网绷得很紧,在颤动。我的脑子像调到相同波长的无线电,也发生了相应的颤动。

在台上,一位诗人在朗诵选举前的颂诗,可是我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听到大钟摆锤按六音步扬抑抑格在规则地摆动。而摆锤每晃动一次,那指定的时间就逼近一分。我一直慌张急促地看着人群里一张一张的脸,就像在翻阅一页一页的书页。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唯一的脸庞。我必须尽快找到她,因为现在摆锤再摆动一下,就……

他——当然是他。在下面,从台旁光亮的玻璃地面上,一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朵很快地飞窜而过,玻璃地面上映出一个像双环扣似的黑色的S形体。他正急匆匆地朝观众台之间横七竖八的通道那儿跑去。

S和I之间有某种联系。依我看他们之间总有一条什么线连着,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迟早我会弄明白的。我眼睛紧紧盯住了他。他像一团线团似的滚了过去,后面拖着一条线。好,现在他停下来了……

我仿佛被雷电的高压电打着了,穿透了,拧成了一个结。在我这圆形横排离我只40度角的地方,S停了下来,弯下了腰。我发现了I。她旁边是那讨厌的嘿嘿笑着的厚嘴唇R-13。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冲过去向她喊道:“你今天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要我?”可是那张无形的良性的蛛网牢牢缠住了我的手脚。我咬紧牙关,铁沉沉地坐在那儿不动,眼睛盯着他俩不放。我感到心里一阵剧烈的肉体上的疼痛。我记得当时我曾想:“由于非肉体原因引起的肉体上的疼痛,显然是……”

很遗憾,我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记得一时间脑子里无意识地闪过一个关于“心”的古代熟语“心惊胆战”。这时六音步颂诗已经念完,我战战兢兢地一动不动:眼下就要出事了吧?……会出什么事呢?选举前,一般规定有五分钟的休息。这时通常总是静默的时间。但是,现在的静默不是平常的那种真正虔诚的、肃穆的平静,它倒像古代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那时候古代人还没有我们的电塔,末被驯服的天空还时常雷雨交加。狂风肆虐。

空气仿佛是块透明的铸铁。你不由得想大口大口地吸气。我耳朵紧张得发疼。记录着周围的声响:后面传来像耗子咬东西的令人不安的沙沙声。我垂着眼睛,总是看见肩并肩坐在一起的I和R,还有我膝盖上的两只手——不是我的手,是令人厌恶的、毛茸茸的手。

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带表的号码牌。一分,两分,三分……五分……台上传来一个铸铁般沉重的、缓慢的声音:“赞成的,请举手。”

以前,我能忠诚地、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意思是说:“我的一切都在这儿。一切都在这儿。毫无保留地献给你!”但是现在我不敢。我艰难地举起了手,仿佛所有的关节都锈住了。

几百万只手簌簌响着举了起来。有人压低嗓子“啊!”了一声。我感到已经出事了,发生得好快。但是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勇气,不敢拾眼……

“有反对的吗?”

以往,这一刻是节日最庄重的时刻。全体肃穆端坐,对最伟大号码赐予我们的良性桎梏,低首下心,喜不自胜。但此刻,我惶恐地又听到了簌簌的响声,声音轻得像—声喘息,但却比刚才铜乐齐奏的国歌听得更真切。它像人在生命终结时吐出的最后的一口气,局围的人脸色煞白,每个人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我抬起眼来……

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在此一发千钧之际,我看见几千只“反对”的手刷地举起又落下了。我看见了I那张打着X的苍白的脸和她举起的手。我眼前一阵发黑。

又是一个百分之一秒的须臾的瞬间,冷场,悄无声息,只有脉博声隐约可闻。接着,仿佛全场听从一个疯子的指挥似的,所有看台上霎时间响起了喀嚓声、喊叫声;制服在奔跑,在飞扬,像一阵旋风,护卫局人员惊慌失措地狂奔乱跑;就在我眼前闪过一双双的鞋底,旁边是一张拼命喊叫的张得大大的嘴,却又听不见声音。几千张嘴在大声喊叫,但没有声音,就像恐怖影片里的一个镜头——不知为什么这个片断像刀刻斧凿一般地留在我记忆中了。

好像也在银幕上似的,在下边远处,我有一秒钟的时间瞥见了O毫全无血色的嘴唇。她紧贴着通道的墙站在那儿,两只手交叉地挡在腹部。一眨眼,她已经不见了,被冲掉了,也许我忘记了她,因为……

下面发生的事不再是银幕上的镜头,它发生在我脑子里,在我抽紧的心里,在我扑扑跳的太阳穴里:在我左上方,R-13突然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满嘴唾沫,脸涨得通红,像疯了一般。他手上抱着脸色惨白的I,她身上的制服从肩头撕裂到胸口,白皙的皮肤上淌着鲜红的血。她紧紧勾住了R的颈脖。他跨着大步从一条长凳跳到另一条长凳,模样丑陋,但又灵活,就像只大猩猩,抱着她往上跑去。

就像古代失火了一般,四周火红一片。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跳过去,抓住他们。现在我也无法解释,哪来那么大的气力。

我像个冲锤似的冲开人群,踏着别人的肩头,跳过一条条长凳……很快就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R的衣领中:“你敢!你敢!听见没有I马上……”幸亏我的声音听不见,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喊叫,都在奔窜。

“谁?怎么回事?怎么啦?”他回过头来,喷着睡沫星子的嘴唇在索索发抖。他大概以为护卫局人员逮住了他。

“怎么啦!我不愿意,我不答应!把她放下来,立刻放下来!”

但是他只是忿忿地用嘴唇噗地吐了口气、摇摇头,又往前跑去。下面要写的事真使我感到十分羞愧。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记下来,可以让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对我的病史做出全面的研究。当时,我挥起手朝他脑袋使劲打去。你们明白吗,我打了他!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这一拳打下去,我当时感到一种解脱,全身都感到轻松。

I一下子从他手上出溜到地上。

“您走吧,”她对R大声说,“您还看不出来,他……走吧,R,走吧!”

R龇着黑人般的白牙,冲我啪啪喷出一句话,就往下窜去,不见了。我把I抱在手上,紧紧贴在身上,抱着她走了。

我的心通通地在跳,心脏在膨胀变大,每跳一下,就涌出一股炽热的、疯狂的、欢乐的激浪!任凭天塌地陷,我全然不顾!但愿能永远这样抱着她走啊走……

夜晚,22点。

我的手连笔杆都快握不住了。今天早上发生了这么多令人头晕目眩的意外,我感到疲惫不堪。难道大一统王国保障我们安全的、永恒的大墙果真坍塌了?难道我们又将无家可归,像我们远祖那样生活在自由的野蛮状态?难道没有大恩主了?反对票……在一致同意节投反对票?我为他们感到羞傀、心痛、担心害怕。可是“他们”是谁?我自己又是谁?我属于“他们”,还是“我们”,难道我说得清楚吗?我把她抱上了最高一级看台。现在她坐在晒得发烫的玻璃长凳上。她右肩和右肩下方——那最美妙的、难以计算的曲线的开端处——裸露在外,一道纤细的鲜红血流逶迤在上面。她仿佛没有注意这道血迹和裸露着的胸……不,不尽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但她正需要这样,如果现在她穿的是紧扣的制服,她会把它撕开,她……

“明天,”她透过亮晶晶的咬紧的牙齿缝深深地吸着气说:“明天,不知会发生什么。你明白吗,不仅我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不清楚。要知道,我们已知的一切已经结束,新的无法揣测,也无先例可循。”

下面,人海在沸腾,飞溅着浪花,东西奔突,喊叫不止。但这一切离我们很远,而且愈来愈远,因为她正凝视着我,把我慢慢地拉进她狭窄的金黄瞳孔的窗户里去。我们很久地默默坐着。不知怎么我回忆起,曾有一天我隔着绿色大墙,也朝那对莫名其妙的眼睛凝视了许久,大墙上还有一群飞鸟在盘旋,翻飞(也许是另一次)。“你听我说,如果明天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带你去那儿,你明白吗?”

我,我没听懂,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已经融化了,变成了无限小,只是一个点……

但是,在这个点的形态中,归根到底也有自己的逻辑(今天的逻辑):在点的状态中,包含最多的未知数,只要这个点移动或微微晃动一下,它就会变成几千条形态各异的曲线和几百个主体形态……

现在,我不敢动弹。我会变成什么呢?我觉得,所有号码都和我一样一动也不敢动。现在,当我写这篇记事时,他们都关在自己的玻璃斗室里,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走廊里听不到平时嗡嗡的电梯声、笑声和脚步声。只偶尔能见到两个两个的号码从走廊里过去,他们踞着脚尖,悄悄耳语几句,不时回头张望着……

明天会出什么事?明天我会变成什么呢?

记事二十六

提要:世界是存在的。斑疹。41度体温。

清晨。透过玻璃天花板望出去,天空还像往常那般结实,圆圆的就像红红的脸颊。如果今天我睁眼看到天上是个四方形的太阳,如果看到的是披着各种颜色兽皮的人们,而四周的墙都是不透亮的砖墙——这样,我大概不会感到十分惊奇。这么说,世界——我们的世界,当然依然是存在的罗?也许世界之所以存在,只是惯性的缘故,就像一台已切断电源的发电机,它的齿轮还咔咔地在转动,还要再转上两圈、三圈,要转到第四圈时才会停歇下来……

你曾经有过这种奇特的体验吗?半夜你醒了过来,睁开眼,只见一片漆黑,你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你就想赶紧,尽快确定周围的环境。你想要寻找你所熟悉的和牢靠的东西,比如,能摸到一墙墙壁、一盏灯或一把椅子。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大一统王国报》在寻找,我急急忙忙地找着……找到了:“大家久已期待的一致同意节庆典昨天举行了。无数次证明自己绝对英明的我们的大恩主,第48次再度全票当选。选举庆典上曾发生了某些骚乱。这是反对幸福的敌人蓄意捣乱,从而破坏了庆典的良好气氛。因此,他们也就无权再保持作为大一统王国新任政权基础的普通一分子。我们每个人都确知,如果承认他们的选票,那是十分荒唐的,就像音乐大厅里正演奏一曲雄壮的英雄交响乐时,把大厅里几个病人偶然发出的咳嗽声,也当成交响曲的组成部分……”

啊,英明的大恩主!难道我们最终还是得救了?对这透彻清晰如水晶的逻辑三段推理,难道还可能提出什么异议吗?下面还有几行字:“今天12点正,将召开行政局、卫生局和护卫局的联席会议。近日即将采取一项重要的全民性措施。”

是的,一座座大墙仍屹然挺立。它们还在!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现在我已经没有那种失落无措的感觉,那种不知身在何处、不辨方向的感觉。当我看见蓝色的天空和圆圆的太阳,我毫不感到惊奇,大家都像往常一样上班去工作……

我走在大街上,脚步特别坚定、有力。我觉得,别人走路时也和我一样。前面是十字路口的拐角。我发现,人们都奇怪地绕着拐角上的那幢楼房走,好像墙里有条管子正朝外滋凉水,人们都无法从人行道上过去。

再往前走五步到十步,我也感到有一股凉水朝我劈头盖脸浇来,一下子把我从人行道上冲开去……大约在二米左右高的墙上,贴着一张四方形的纸,上面用毒汁似的绿墨水写着两个莫名其妙的字:靡菲①纸下面站着一个双曲线的人形,背朝着我,两只透明的招风大耳朵由于愤怒,也许由于激动在索索发颤。他伸出胳赌使劲去够那张纸,左胳膊像一只受伤的翅膀无力地向后垂着。他又蹦又跳地想扯下那张纸。但是他够不着纸——只差一点儿。

①《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的简称。

大概每个过路人都这么想:“这儿有这么多人,如果只有我上去帮他忙,他会不会以为我有过错,所以才想去……”

坦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想起,他曾多次充当过我的真正的护佑神,多次救过我,于是我鼓起勇气伸手把那张纸撕了下来。

S转过身,无数根芒刺迅疾地朝我飞来,钻进我心里,并且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接着,他朝墙上原先贴着“靡菲”的地方抬了抬左眉。他微微笑了笑——奇怪,仿佛临了他的笑容里还透出几分快活的神情。不过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医生宁愿病人出斑疹,体温升高到40度,而不愿病人在潜伏期令人心焦的、缓慢上升的体温。因为前者至少容易确诊这是什么病症。我理解他笑的含义②。

②应该说,我只是在经过好多天之后,经历了那几天充满了意外的、怪异件之后.才了解了他微笑的确切含义。——原注

我下了地下铁道。脚下干净的玻璃梯级上又贴着一张“靡菲”的白纸。在地铁的墙上、长凳上、车厢的镜子上,都是一张张吓人的白色斑疹点。看来贴得很匆促、马虎,还歪歪扭扭。

车轮的嗡嗡声在寂静中使人感到好响,就像发高烧时的血液中的呜呜声。有个号码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他一哆嗦,手里的一卷纸就掉了下来。我左边的一个号码正在读报,眼睛总是盯着一行字,就那一行字,一直在看着,他手上的报纸正微微地、难以觉察地在颤动。我到处都感到脉博在加快,无论在车轮里,在手上,在报纸里,甚至在眼睫毛里。大概今天我和I-330到那儿时,温度会升高到温度计黑色刻度的39度,40度,41度……

在飞船站,在同样的寂静中,响着远处我们看不见的螺旋桨的嗡嗡声。车床阴沉着脸默默站在那儿。只有起重机悄悄地,仿佛踮着脚尖在滑动着,不时弯下腰来,用它们的大爪子抱起一团团冷缩的空气,往一统号的船槽里装。第一次试航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怎么样,一星期能装完吗?”我问第二设计师。他的脸像个瓷盘,上面描着甜蜜的蓝色和娇嫩的小粉花(那是眼睛和嘴唇),但是今天这些小花仿佛褪色了,冲淡了。我们出声数着数。我数到半截,突然打住了,张着大嘴楞在那儿:在圆顶之下,装载着蓝色空气团的大起重机上也隐约可见一张四角见方的白纸。我只觉得浑身直抖,大概是笑得发颤了,真的,我感到自己在笑(你感到过自己的笑吗,有过这种体验吗?)“您听我说,假如您坐在一架古代飞机上,高度五千米,突然机翼折断,您头朝下栽去……可是在坠落的半空中,您还计算着什么明天12点到2点干什么……2点到6点……6点吃饭!这难道不可笑吗?我们现在不正是这样吗?”我对第二设计师说。

小蓝花移动起来,并且瞪了出来。如果我是个玻璃人,不知道三四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的话,那会怎样呢?……

记事二十七

提要:不能没有提要。

在无止境的长廊里(以前我曾去过),只有我一个人。天空哑然无声,仿佛是水泥浇灌的。不知哪儿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响。我前面是那扇熟悉的、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里面传出来低沉的嘈杂声。

她说,她正16点出来见我。但是现在已经16点过5分了,过10分了,过15分了,可是还不见人出来……

突然(只一秒的瞬间)我(原先的我)感到害怕——如果这扇门打开的话……再等最后五分钟,如果她再不出来……

不知什么地方有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没有人。我又愁又高兴,觉得自己得救了。我慢慢地从长廊往回走。长廊顶上成串的盏盏小灯在颤抖,灯光愈来愈模糊,愈来愈昏暗。

突然,我后面的门急促地眶哪一声响了,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声音撞到廊顶和四壁,又轻轻折回空中。她像飞似的奔来,张着嘴微喘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这儿的!我知道,你—你……”

长矛似的睫毛,往两旁闪开,让我进去……当她嘴唇印在我嘴唇上时,这种古代的、荒谬的、令人陶醉的礼仪,对我所起的作用真无法言传!怎样来形容在我心灵中卷起的那股狂飙呢?它席卷了我心灵中的一切,唯有她留下了。真的,她确实就在我心灵里,你们要笑话我吧,那就请便吧。

她费力地慢慢抬起眼睑,又费力地慢悠悠地说道:“不,够了……以后吧。现在我们走吧。”

门开了。那里台阶都己踩旧,磨损,声音嘈杂得使人难以忍受,还有尖哨声,亮光……

自此以后,一昼夜已过去,我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可是即使让我对此作出相对准确的描绘,我也无能为力。我脑袋里仿佛爆炸了一枚炸弹,那一张张嚎叫的大嘴、翅膀、喊叫声、树叶的簌簌声,说话声,石块……它们都近在身旁,成群成堆,使你应接不暇。

我记得,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得赶紧回来。因为我明白了,当我在长廊里等待时,他们炸毁了,破坏了绿色大墙。墙外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涌了过来,浸漫了我们这个已经没有低级世界脏物的净界。

大概我对I说了类似的话。她笑了起来:“不不!我们只是离开那边走到绿色大墙外边来了。”

这时我睁开了眼睛。现在我面对面地、清醒地看到了我们号码们谁也不曾见过的事物,过去由于隔了一层模糊的大墙玻璃,它们被缩小了一千倍,而且面目不清。

太阳……这里的太阳不是我们那个均匀地洒照在马路玻璃面上的太阳。

这里的太阳是活生生的多棱面的闪烁的光体。它不停地跳动着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道道亮光。树木像直窜天空笔直的蜡烛,有的像趴在地上的蜘蛛爪子,又有的像无声的绿色喷泉……它们都在运动、颤悠、沙沙作响。一个毛糙的小圆球状的东西匆匆忙忙地从我脚下滚了开去,可是我仿佛钉在那里,一步也挪动不了——因为我脚下的不是平面,你明白吗,不是平面,而是讨厌的、软绵绵的、暄乎乎的、绿色的、柔韧的活物。

我被这一切震得发昏,喘不过气来——这大概是最恰当的用词。我站在那儿,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一根晃晃悠悠的树枝。

“不要紧,不要紧!因为你刚来,会过去的。胆子放大些!”

和I一起站在那跳动得令人头晕的绿色网上的,是某个纸剪的薄薄的侧影……不,不是“某个”,我认识他。我记得,他是医生……是的,我对此非常清楚。我心里非常明白:他俩挽着我的胳膊,笑着拉着我往前走。我的脚磕磕绊绊,打着滑,走不稳。四周是乌鸦哑哑的叫声,地上到处是青苔和坑洼,老鹰嗷嗷地叫着,还有树枝、树干、翅膀、树叶、尖哨声……

现在,树林子往两边让出道来,中间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林中空地。空地上站着一群人……其实我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对,可能确切地说是——生灵。

下面的事最使我为难。因为这已超出了一切可能的界限。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I总是避而不谈这些。如果她谈了,我反正也不会信的,连她也不相信。可能明天我连自己也不信了,也不相信这里写的事。

林中空地上有一块像头盖骨似的光秃的石头,石旁喧喧嚷嚷围立着三四百来……人——姑且称为“人”吧,真不知用什么词才好。在人头攒动的石头高台周围,你一眼望去,首先看见的是熟人的脸;在这里,同样我首先看见的只是我们灰蓝色的制服。过一秒钟后,在制服群中,我又十分清晰、很容易地辨出了黑色、红棕、金黄、深褐、灰色和白色的人们——看来,他们都是人。

他们都不穿衣服,披着亮晶晶的短毛,就像史前期历史博物馆中公开陈列的骑在马(标本)背上的那个女性。但是这里的女性的脸和我们妇女的脸完全一样,无丝毫差异,粉嫩而且没有毛,胸部那具有美丽的几何曲线的结实丰满的乳房上也没有毛。而男性,只有脸部没有毛,就像我们祖先一般。

这一切太难以置信,太突然,以致我反倒平静地站在那儿。

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我平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比方说,有一架天平秤,当你在一个称盘里放上过多的重量,以后任凭你再放多少,指针反正也不再会移动了……

突然,只剩我独自一人了。I已经不在我身旁。我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周围都是披着毛皮的人,在阳光下他们身上的毛像晶亮的缎子闪闪发亮。我抓住一个热呼呼的结实的黑色肩膀问道:“看在大恩主的份上,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她刚才还在,一下子就……”

我眼前是两条毛茸茸的、紧蹙的眉毛:“嘘——!别说话,”他朝林中空地中央那块头盖骨似的黄石头扬了扬毛烘烘的眉毛。

在那儿我看见了她,正高高地站在众人之上。太阳光明晃晃地从对面直射眼睛。她站在蓝色天幕上,太阳从背后照射过来,把她全身勾勒出一个轮廓清晰的黑炭似的身影。离她头不远处飘浮着云彩。仿佛不是云而是石头在移动,而她正站在石头上,后面是人群,林中空地像只舰船无声息地在滑翔——脚下的大地在轻轻地飘向远方……

“弟兄们……”她说,“弟兄们!你们都知道,大墙那边的那座城里,正在建造一统号。你们也知道,摧毁这座大墙以及所有的墙的日子已经到来,让绿色的风从这里吹向那边,吹遍大地。但是,一统号将把那些墙带上太空,带到几千个其他的星球上去。

这些星星今夜又将在黑色的树叶孔隙闪闪烁烁地向我们絮语……”

人的浪潮,水花和风向石头涌去:“打倒一统号!滚它的蛋!”

“不,弟兄们,不必打倒它。但是,一统号应该是我们的。当它第一次离开地球驶向太空时,飞船上的人将是我们。因为一统号的设计师和我们在一起。他抛弃了那些墙,和我一起来到了这里,和你们在一起。设计师万岁!”

霎时间,我已经站到高处,下面满眼是脑袋,一个个的脑袋……脑袋……和呼喊着的张得大大的嘴,举起来又落下去的手臂。这情景十分奇特又令人陶醉。我觉得自己在众人之上,我是我,一个单独的个体,我是一个世界,我不再是整体的一部分(像往常那样),而成了一个个体。

现在我又在下面紧靠在石头旁。我仿佛经过恋人热情的拥抱后,浑身幸福地被揉皱了。太阳照耀着,上面传来各种声音,还有I的微笑。一个金发女人,全身像缎子般晶亮;身上散发着草的芳香,手上拿着一只看来是木制的碗。她殷红的嘴啜饮一口后,递给我喝。我闭上眼饥渴地喝着这甘美、亮晶晶的辛辣的饮料,想用它来浇灭我胸中之火。

然后,我浑身血液和整个世界,加速一千倍地流动和旋转起来,地球轻快地飞旋,轻如羽毛。我感到身上轻松,简单,明快。

现在我才看到石块上有两个我曾见过的硕大的字“靡菲”。

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这两个字是很需要的,它们像一条简单的、牢固的线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好像也在这块石头上,我看见有个粗线勾勒的青年人体图像,长着翅膀,身体透明,位于心脏处的是一块夺目的、燃烧着的红彤彤的煤块。我又觉得我理解它……也许不是理解,而是感觉,就像我听不见I说的话,但我却感觉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她正站在石头上讲话);我感觉到大家都一起在呼吸,一起都会飞往某个地方,就像那天大墙上飞翔的鸟群……

后面,稠人广众呼吸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嚷嚷了起米:“但这是狂热!”

这时,好像是我,对,我想这的确是我,我跳上石头,站在石头上,我看到了太阳,众人的脑袋和蓝色天幕上一排排绿色的锯齿,我喊道:“是的,一点不错!所有的人都必须发狂,必须让所有人都发狂,要尽可能快些!我知道,这是必须的。”

我身旁站着I。她微笑着,从嘴角向上有两道深色的沟印。

我胸中是一块燃着的煤,这感觉只有一瞬间,我感到轻松,又有些微的疼痛,美极了……

后来,在我心里却只剩下一些散乱的感情和回忆的碎片。

一只鸟慢慢地低飞着。我发现,它也和我一样是有生命的,它的头也和人一样能左右旋转,圆圆的黑眼珠向我投来锥子般的目光……

我又看见一个人的背部,长着锃亮的棕黄色皮毛。一只翅膀透明的黑色小飞虫在上面爬,他背部抖了一下,想把小虫甩掉,又抖了一下……

我还看见,地上映着树枝和树叶编织成的扶疏的绿荫。暗影里有些人躺着,嚼着像古代人食用的稀奇古怪的食物:长条状的黄色果物和一块黑色的食品。有个女人塞我手里一块,我觉得很可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我眼前又是人群,他们的一个个脑袋、胳膊、腿脚和嘴巴。人们的脸有时很快抬起来,然后又低下看不见了——就像气泡似的破了,消失了。突然,我仿佛看见了那对透明的、忽闪着飞过招风耳朵,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只一秒钟就不见了。

我使劲捏住了I的手。她回过头来:“你怎么啦?”

“他在这儿……我觉得……”

“他是谁?”

“……就刚在……在人群里……”

黑炭似的细眉眉梢向上一挑——一个尖利的三角形——她笑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笑,怎么还笑呢?“你不明白,I,你不明白。如果他,或者他们那帮人之中有谁在这儿,那意味着什么吗?”

“你真可笑!大墙那边谁会想到我们在这儿呢?你不妨回想一下,就拿你来说吧,以前难道你曾想过,这是可能的吗?他们正在搜捕我们,任他们抓去吧!你在说胡话!”

她轻松、愉快地微笑了,我也笑了。整个大地都陶醉了,它快活地、轻盈地在飘荡……

记事二十八

提要:她俩。熵[最大的熵指热量的最终平衡状态,能量差别趋向于零,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与力。人体中不透明的部位。

如果你们的世界和我们远古祖先的世界相似的话,你们不妨设想,一天你们无意中突然发现了世界的第六或第七大洲阿特兰提斯[据柏拉图记载,阿特兰提斯是直布罗陀海峡西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那里的城市是我们前所未闻的,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迷宫。那里的人无需借助翅膀或乘坐飞船,就可以在空中飞翔,人们凭目力就可以举起石块。总之,那里的东西,即使当你患了梦幻症也难以想象。昨天我就遇上了类似情况。因为自二百年大战以来,我们从来没有人去过绿色大墙外边——以前我曾对你们说起过。

我不相识的朋友们,我知道自己有义务向你们详尽地描述我昨天见到的那个奇特而又难以想象的世界。但是目前我仍很难来谈这个题目。新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在不断发生,就像暴雨一般倾泻而来,我真是应接不暇:我扯起了制服的衣襟去接,伸出了双手去捧,但整桶整桶的雨水仍然拨洒掉了。这里我所记的,只是溅落到纸上的几滴水珠罢了。

起初,我听到我背后房间门外有人在大声吵闹,其中有I的声音——坚韧有力,铮铮作响;另一个声音,死板板的,像把木尺——这是Ю的声音。

接着,我的门突然哗拉一声敞开,她俩飞速弹射了进来——用“弹射”正是形神兼备。

I的手扶着我的椅背,向右侧着头面对着Ю,只有牙齿露出些微笑意——真是这样。我不太愿意看见她这副模样:含笑高踞在我之上。

“您听我说,”I对我说,“这个女人似乎以为她有责任,把您像个孩子似的保护起来,以免和我接触。这是您同意的吗?”

这时,那个女人说话了,脸上的鱼鳃直颤:“是的,他就是一个孩子。确实如此!所以他没有发现,您这样对待他只是为了……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的确如此!所以我有责任……”

镜子里闪现出我那折断了的、颤抖着的剑眉。我倏地站了起来,好不容易克制住那个捏着索索发颤的毛茸茸拳头的“我”;我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直视着她的腮帮子喊道:“马上给我——出去!马上滚!”

鱼鳃帮子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臌了起来,随即又瘪了下去,变成了灰色。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砰地一甩门走了。

我急忙跑到I跟前:“这件事我永远,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她竟敢来阻拦你!

但你不会想到,她……我知道,因为她想登记我,而我……”

“幸好,她来不及登记了,像她这样的,即使有一千个,我都无所谓。我知道,你不会去相信她那样的一千个,而只相信我一个。昨天的事发生以后,我整个人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你眼前了,这本是你的愿望。我已掌握在你的手里,你随时都可以去……”

随时可以去干……什么?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血顿时涌上我的耳朵和脸颊。我喊道,“别这么说,再别这么说!难道你还不知道,那是另一个我,过去的我,而现在……”

“谁了解你呢……一个人就像一本小说,没读到最后一页,你是无法知道最后结局的。否则也就不值得一读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声音里可以感觉到,她正凝望着远处,眼睛紧随着一片云彩,缓缓地不知飘向何方……

突然,她的充满柔情的手又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来是要对你说,也许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知道吗,从今天晚上开始所有的讲演厅都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刚才我路过讲演厅时,看见里面正在准备什么,摆上了一张张桌子,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目前谁都不清楚。这是最糟糕的。我只感觉到,他们已接通电源,电光在闪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也许他们来不及了。”

我早已不再考虑,他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也弄不清楚。我希望他们来得及呢,还是来不及?只有一点我很明白:I现在正走在悬崖边缘,眼看就会……

“但这太不明智,”我说,“你们和大—统王国较量,这无异于用手去捂住枪口,以为这样子弹就射不出来。这简直是发疯!”

I微微一笑:“‘所有的人必须发疯,要尽快地发疯!’有个人昨天这样说过,你还记得吗?在那边……”

是的,这句话已经记在记事稿里了。当然确有其事。我默默看着她的脸,此刻她脸上那深色的X分外明显。

“I,亲爱的,现在还为时不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下一切,忘记过去,和你一起去大墙那边,和他们一起……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摇了摇头。在她黑幽幽眼睛的两扇窗户里,我看到那里已是干柴烈火,炉火正旺,火苗直往上窜,飞溅着火星。我明白了:已经晚了,我的话已无济于事……

她站起来准备走了。也许这已是最后的几天,也许只是最后的几分钟……我抓住了她的手。

“不!求你再呆一会儿,看在……份上,看在……的份上……”

她拿起我毛茸茸的手,慢慢地举到亮处。我最讨厌这只手,想把手抽出来,但她抓得很紧。

“你的手……你不知道,很少有人知道,从这城里去的女人常常会爱上那些男人。很可能,你身上有几滴太阳和森林的血。

也许因此我爱上了你……”

沉默。多么奇怪,由于沉默,由于空寂和一无所有——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我喊道:“啊!你还不能走!你不能走!在这之前,你要告诉我那些男人是谁,因为你爱他们……可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的……”

“他们是谁?他们是我们失去的一半,H2和O,为了要获得水、小溪、大海、瀑布、浪涛和暴风雨,这两个一半必须合起来成为H2O……”

当时她的每个动作我记得都很清晰。我记得,她从桌上拿起我的一块玻璃三角尺。我说话的时候,她用尺子的边棱按着自己的脸颊,上面印出一道白杠杠,然后又平复了,变成粉红色,最后消失了。奇怪的是,她说的话我都忘记了,尤其是开头说的话,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些个别的意象和色彩。

我记得,一开始谈到了二百年大战。绿色的草地上洒遍殷红的颜色,在深色的土地上、蓝色的雪地上随处可见一摊摊永不干涸的红色水洼。后来,出现了一片片被太阳晒得焦枯的黄草地,还有赤身裸体、面容枯黄、蓬首垢面的人和毛发蓬乱的狗——旁边是死了的狗,也许是饿殍浮肿的人的尸体……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大墙之外,因为城市已经取得了胜利,城里已经开始食用我们今天的石油食物。

几乎从苍穹到地面都是黑沉沉的片片烟雾,它们飘浮着,在树林的村庄的上空烟雾变成了缓缓移动的烟柱。人们低沉地嚎哭着,望不到尽头的黑压压的人流,正被驱赶进城市去,为了要强制地拯救他们,迫使他们得到幸福。

“这一切你差不多都知道吧?”

“是的,差不多都知道。”

“但是你不知道,当然也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之中有很少一部分人活了下来,留在了大墙之外。他们赤身裸体躲进了森林。在那里他们向树林、野兽、飞禽、花草和太阳学会了一切。他们身上长出了长长的毛发,但是在毛发之下却保留了鲜红的热血。你们却比他们糟。你们身上长满了像虱子一样的数字,它们在你们身上乱爬。应该把你们身上这些东西都撕下来,扒得光光的,把你们赶到森林里去。让你们也学会因恐惧、喜悦、激怒、寒冷而发颤,让你们去向火祷告乞求。而我们靡菲,我们要……”

“等一等,什么是‘靡菲’?‘靡菲’是什么意思?”

“靡菲吗?这是个古代人名,他就是那个……你记得大墙外边刻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青年人形吗?……不,我还是用你们的语言来解释更好,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世界上有两种力量:熵和力,一种力量导致舒适的平静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种导致平衡的破坏,使事物永远处于无穷尽的痛苦的运动之中。我们的祖先,确切地说,你们的祖先基督徒们崇尚熵,像上帝般对它顶礼膜拜,但我们是反基督的,我们……”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声音轻得像耳语——一个人飞快地冲了进来。就是那个帽子压到眼睛上、鼻子扁平的人,以前曾多次给我带来I的便条。

他跑到我们跟前收住脚时,喘得像台气泵,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概是一路拼命跑来的。

“快说话呀!出什么事了?”I抓住他的手问。

“他们上——这儿来了……”气泵总算缓过气来了,“警卫队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怎么说呢……像驼背模样的……”

“S?”、“对了!他们已经到了,进楼了。马上就会来这儿。快,快!”

“没关系!来得及……”I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火花。

她这种表现,也许可以说是荒唐又不理智的蛮勇——也许其中还有我无法理解的奥妙。

“I,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要明白,这可是……”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她笑了,脸上显出一个尖刻的三角形。

“就真……看我的面子……我求求你。”

“噢,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谈一下……算了,没什么关系,明天吧……”

她快活地(的确是快活地)朝我点点头,那个人也从前额的帽檐下露了露脸,也朝我点了点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快些坐到书桌旁去!我打开记事书稿,拿起了笔。希望他们来时发现我正在干有利于大一统王国的事。突然,我觉得头上一根一根头发都活了,分开了,动了起来:“万一他们突然要读最近写的那几篇记事——只要读上一页,就完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但我看见四周的墙壁都在颤动,手里的笔也索索抖着,眼前的字浮动着都挤到一起去了……

把记事稿藏起来?可是往哪里藏呢?周围到处是玻璃,烧了它们。但是他们从走廊和隔壁的房间里会看到火光的。再说我也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勇气去毁掉这部充满痛苦,却又是我最珍贵的身心的一部分。

远处走廊里已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我只来得及顺手抄起一摞稿页塞在屁股下面。然后像焊住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也不动了。椅子上每个最小的粒子都在颤动,而脚下的地板晃悠得像船上的甲板,上上下下……

我全身缩成一小团,躲在我那凸起的前额下,从蹙紧的眉头下贼溜溜地偷眼瞧着他们:他们挨着房间从走廊右边的房间查起,越来越近了。

有些号码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动不动,就像我一样,有些号码则赶紧站起来欢迎他们的到来,把大门敞得大大的。他们多幸福!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

“大恩主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最佳、最优质的消毒剂。由于进行了这种消毒,大一统王国机体内不再存在任何动乱……”我索索发抖的手使劲在纸上挤出这样一些纯属废话的语言,我俯首在桌上,头越趴越低,而脑袋却像一个疯狂的打铁铺……我的背部凝神听着……我听见门把咔嚓拧动了……带进一阵风来……

我坐着的椅子晃动起来……

这时,我好不容易才从书稿上抬起头来,朝进屋的人转过脸去(演滑稽戏可不容易……对了,今天有人对我说起过滑稽戏的事)。站在这些人最前面的是S,他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像锥子似的深深钻进我的心里,钻进我的椅子和我手下那叠索索颤抖的稿页。然后,在我门口闪过一些我熟悉的、天天见到的面孔——只一秒钟;其中有一张脸与众不同,那脸上鼓着棕红色的鱼鳃帮子……

一下子我想起了半小时以前,这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所以我很清楚,她现在可能……我全身发抖,心抨抨地跳(幸亏那个部位不是透明的)我用稿页遮着它。

Ю在S后面,她朝他走去,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说:“他是Д-503,一统号设计师。您大概听说过吧?他总是这样坐在他的书桌旁……一点不知惜力呢!”

我真无颜以对!她是多么了不起、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

S悄悄地溜到我背后,从我肩头俯身往桌上看。我用胳膊肘挡住我刚刚写下的东西。他厉声喝道:“马上把这拿出来,纸上写的是什么?”

我羞赧地涨红着脸递上了那页纸。他看了一遍。我看见他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悄悄移到脸上,摇晃着小尾巴,停在他嘴唇的右角上……

“有点含混不清,但是还可以……没什么,您可以继续写,我们以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啪嗒啪嗒地朝门外走去,就像船上水轮片拍击在水面上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远了,随之我觉得我的腿、我的胳膊和我的手指,一一都回到了我身上,我的灵魂又均匀地布及了全身,我又开始呼吸了……

最后,Ю在我屋里还留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您运气,为此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懂。

后来晚上我听说,他们带走了三个号码。不过谁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同样也没人谈论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是隐藏在我们之中的护卫局人员的教育起了作用)。号码们谈论的主要是天气的变化以及温度计气温骤然下降的事。

记事二十九

提要:脸上的线条。萌芽。反常的压缩。

真奇怪,气压计的水银柱在下降,可是还是不起风,很平静。

可是那里的上空已经开始刮起了风暴,可是我们还听不到,乌云疾速飞驰。目前还不多,只是一些分散的、边缘如锯齿状的碎云。

仿佛上空有座城市被摧毁了,大墙和塔楼的残垣断壁正往下坠落,同时以骇人的速度愈变愈大,向地面逼近;但要穿过那蓝色的无限空间还需要几天的时间,然后坠落到我们这里。

地面上,一片平静。空中飘浮着一些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长丝,不知是什么物质。每年秋天它们总会从大墙那边飘过来。

它们在空中慢慢飘浮着——你会突然地感到脸上粘上一种异样的、看不见的物质,你想把它们从脸上挥去,不行,毫无办法,怎么也无法摆脱……

早晨,当我沿着绿色大墙走时,感到那里这种细丝简直源源不断。I约我在古宅我们的那个“套间”里会面。

当我已经走过那幢古宅大院时,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小碎步和短促的呼吸声。我扭过头,看见O正在追赶我。

她浑身上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显得特别圆润、丰腴和有弹性。我十分熟悉的她的双手和乳胸,还有她的身体——都变圆了,制服紧绷在身上,仿佛她的身躯马上就会撑破薄薄的衣衫来见阳光和光明。我不由得想到春天绿色的丛林,那里幼芽也这样顽强地想顶出地面来,为的是快些抽枝、绽叶和开花。

她沉默了几秒钟,蓝色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的脸。

“一致同意节那天,我看见您了。”

“我也看见您了。”我立刻想起她站在下面的情景:她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紧贴着墙,双手护着腹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制服下隆起的圆圆的腹部。

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圆润又粉红,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我很幸福,我太幸福了……我感到很美满,您明白吗,我觉得不能再幸福了。当我走路时,周围的一切我都听不见,我只是听着我腹内的动静,听着自己身体里面……”

我没说话。总觉得脸上有个异物,它老碍事。可又没法摆脱它。突然,她蓝晶晶的眼睛变得更蓝了。她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了她印在我手上的吻……这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它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古人的温存。我感到十分羞赧和一阵心疼。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还很粗暴。

“您听我说,您疯了吗!先不说你疯不疯,您居然……您高兴什么呢?难道您竟忘了您未来是什么吗?现在还没事,反正也逃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去……”

她变得黯然无光了。她身上所有的圆形都瘪了,变形了。我心中感到怜悯,与此同时又感到一种不愉快的、甚至感到心脏病态的收缩(心脏的确像一个完美的气泵。一压缩,一挤压它,就吸入液体,这是技术上的荒谬。由此可见,所有的“爱情”,“怜悯”及其他能引起心脏收缩的感情,从实质上来讲是十分荒唐的,反常和病态的)。悄无声息。左侧是大墙模糊的绿色玻璃。前面是朱红色的古宅大楼。这两种颜色合起来,成为一种合成色,它使我产生了一个我认为了不起的想法。

“等一等!我有办法能救您!我要救您,让您躲过那可怕的命运——只让你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然后就死去。您可以抚养他长大,您明白吗?您将好好抚养他,看着他在您怀里长大,变得茁壮丰满,就像果实一样……”

她浑身发颤,紧紧抓住了我。

“您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在散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这里的古宅里。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保证我会立刻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我仿佛已经看见,我和I两人领着O在长廊里走……后来,她又来到了那边花草和绿叶的世界里……但是她向后退了一步,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角颤动起来,耷拉了下来。

“就是那个女人吗?”她问道。

“您指的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窘迫。“是的,就是她。”

“您想让我去找她,让我去求她……让我……以后你绝对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

她弯着腰很快走开了……后来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死就死罢,无所谓!这与您无关,对您也无所谓!”

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天空中,蓝色的大墙和塔楼的残砖碎瓦不停坠落着,愈变愈大,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它们要穿越那无限的空间,还需要不少时间也许需要好几天。空气里浮动着看不见的细丝,飘落在我脸上,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从脸上抹去,怎么也躲不开。

我慢慢向古宅走去。我的心脏在收缩,是荒唐的、痛苦的收缩。

记事三十

提要:最后的数。伽利略的错误。岂不更好吗?

下面写的,是昨天我和I在古宅里的谈话。我们周围是驳杂的色彩:红的、绿的、黄铜色的、白的、橙黄的……乱哄哄的,使人无法进行逻辑思考……再加那个翘鼻子古代诗人的大理石雕像,总是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我一字不差地记述着这次谈话,因为我觉得,它对大一统王国的命运具有重大的、决定性的意义。不仅对大一统王国,乃至对宇宙也同样。此外,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为我开脱几句……

I开门见山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儿向我提了出来:“我知道,后天你们的一统号将作首次试航。到这一天,我们要把它夺过来。”

“怎么?后天?”

“是的。你坐下,别着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昨天,护卫局逮捕了几百个涉嫌分子,其中有十二个靡菲。再耽误两三天,他们就没命了。”

我没作声。

“他们为了对试航过程进行考察,会给你们派去电气师、技师、医生和气象学家。整12点,请记住,当午饭铃打响后,当全体都去食堂的时候,我们将留在走廊上,把他们锁在食堂里——这样一统号就是我们的了……你懂了吗,我们的目的非达到不可。

我们手里的一统号将是个武器。它能快刀斩乱麻、痛快地解决一切,没有痛苦。

至于他们的飞船……那算什么!那不过是渺小的蚊子去和苍鹰较量。以后,如果无法避免的话,可以把发动机的筒口拨向地面,光靠这就足以……”

我跳了起来:“简直难以想象!这太荒唐!难道你不明白,现在你搞的就是革命吗?”

“是的,是革命!为什么这是荒唐的呢?”

“说它荒唐,因为不可能再发生革命。因为我们的革命不是你说的革命,是我说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一次。

在此之后,不可能再发生任何革命。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一个尖刻的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不仅是数学家,而且是个数学出身的哲学奇www書qisuu網com家。这样吧,请你告诉我最后的数。”

“什么意思?我……我不理解,哪个是最后的数?”

“就是那最后的、最高的、最大的数。”

“可是,I,这不是胡话吗。数是无穷的,怎么可能有最后的数呢?”

“那么你所说的革命又是什么呢?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革命是无穷尽的。最后的革命只是哄孩子的。无穷大会吓着了孩子,为了让孩子们晚上能安心睡觉,所以……”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说,你说这些话意义何在呢?既然所有的人都已很幸福,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比方说……好吧,就算像你所说的那样吧。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可笑!简直是个小娃娃提的问题。即使你对孩子已说得一清二楚,他们总还会问:后来呢?为什么呀?”

“孩子是唯一的最最大胆的哲学家。无所畏惧的哲学家非孩子莫属。我们正应该像孩子那样,永远需要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什么也没有!到此为止。整个宇宙一切都是均匀的,平均的……”

“嗬,到处都是均匀的!这本身就是熵,心理上的熵。你作为数学家难道不明白,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有差异,温度的差异,热的反差。如果整个宇宙到处都是同样的温度,或都是冷冰冰的物体……那就应该使它们发生撞击,迸发火花,发生爆炸,燃起炼狱之火。所以我们要使它们碰撞!”

“但是,I,你应该理解,我们祖先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正是这么做的……”

“噢,所以他们是正确的,一千个正确。他们唯一的错误是,后来他们竟认定自己是最后的数,其实这样的数在天地间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有。他们犯了与伽利略相同的错误。伽利略正确地发现了地球围绕太阳转,但是他不知道,整个太阳系又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他不知道地球真正的(而非相对的)轨道,它根本不是简单的圆形……”

“那你们呢?”

“我们,目前我们认为没有最后的数。也许,我们会忘记这一点。不,当我们上了年纪,甚至我们很可能会忘记。一切事物都会衰老,这是无法避免的。到那时我们会像秋天树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会落下来,就像你们后天也……不不,亲爱的,不是说你。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们是一起的!”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像炽烈的火焰,像疾速的狂风,像飞溅的火星。她以她整个身心拥抱我。我消失了……

最后,她定定地、凝然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说:“你可记住了:12点。”

我说:“嗯,记住了。”

她走了。我独自呆着,四周的嘈杂声震耳欲聋,蓝的、红的、绿的、黄铜色的、橙黄的……

嗯,12点……突然,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脸上沾了个什么东西,怎么也拂不去。突然,又浮现出了昨天早晨的情景、Ю以及她对I的喊骂……我怎么啦?真奇怪。

我急急忙忙往外走,想快些回家……

在我背后,听到大墙上面飞鸟清脆的啼鸣,在我前面,在落日的余辉里,我看到一个个闪闪发亮的红火的圆屋顶、熊熊燃着烈火的巨大的立方体的房屋,还有那像凝固在天空一条闪电似的电塔顶上的尖针。所有这一切,这完美的几何美,难道将由我用我自己的手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吗?我路过一个讲演厅(不记得是第几讲演厅)。大厅里的长凳都摞了起来,中间放着一张张桌子,上面铺着雪白的玻璃罩布,白单子上有一摊摊太阳光粉红的血影。这一切都隐藏着某种不知晓的,因此是可怕的明天。这是反常悖理的:一个有思想、有视觉的人却不得不生活在无规则的、未知的X中。就像别人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而你又明知,悬崖的边缘近在咫尺,只要再跨前一步,你就会摔成一块难以入目的、扁扁的肉饼。目前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我不再等待,自己投身下去,会怎么样?这也许是唯一的正确办法,那时也就一了百了吧?

记事三十一

提要:伟大的手术。我宽恕了一切。列车相撞。

当你感到已经没有得救的希望,当你感到一切都完了的时候,在这最后一刻……我们竟得救了!

仿佛你已经一步步跨上了大恩主那台骇人的机器,玻璃气钟罩已眶啷啷响着盖住了你的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无比留恋地凝望着蓝天……

突然,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太阳还是玫瑰色的,快快活活的。那墙,那冷冰冰的墙摸上去,仍使人感到无比欢欣,还有那枕头——你仍将永远陶醉在枕着你脑袋的低陷的小坑里……

以上写的,大致就是今天早上我读完《国家报》时的感受。过去我曾做了个噩梦,但现在梦已醒。而我,胆小怕事,不信鬼神的人,竟已经想到了身不由己的死亡。现在我无颜再谈昨天写的记事的最后的一些细节。但随它们去吧,这也无所谓,就让它们保留下来吧,就算是对不可思议的事的回忆吧。它曾有过可能,但以后不会再发生……不可能。

翻开《国家报》,头版赫然入目的是:欢呼雀跃吧!

因为从今以后,你们将变得完美无瑕!而在此之前,你们所创造的机器曾比你们更为完美。

何以更完美?发动机迸溅的每个火花,都是最清纯的理智的火花;活塞每一次的冲程,都是无可指责的三段逻辑。难道你们的理智不也同样准确无误吗?起重机、压力机、抽水机的哲理,完整并且清晰,就像圆形的圈。难道你们的哲理不如它们圆?机械之美,就像钟摆和节律一样,在于始终一贯和精确无误。难道从小受泰勒体系熏陶的你们,会不如钟摆精确?差异只有一点:机械没有幻想。

你们曾否见过,某个正在工作的压力汽缸会浮现出毫无意义的、遐想联翩的微笑?你们曾否听说过,起重机在深夜休息时,不安地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没有!

你们应该感到羞愧!护卫局人员愈来愈频繁地发现你们脸上有这样的微笑和你们的唉声叹气,你们应该感到无比羞愧,大一统王国的历史学家正申请退休,他们不愿来记述这类不光彩的事件。

但是,这不是你们的过错,因为你们染上了疾病。这疾病的名称是:幻想。

幻想是蠢虫,它们会在你们的额头啃啮出一道道黑色的皱纹。幻想是狂热,它撵着你们向远方不停地奔跑,其实这“远方”

正始于幸福的终点。幻想是通向幸福之途的最后路障。

你们欢呼雀跃吧,路障已被炸毁。

道路通畅无阻。

王国科学最近发现:幻想的要害是位于瓦罗里①桥部位的一个不起眼的脑神经结。用X射线对神经结作三次烧灼手术,就可以根治幻想——永不复发!

①瓦罗里(1543——1575)意大利解剖学家。

你们——完美无缺,你们——机器化了,通向百分之百的幸福之路通达无阻。你们全体人员,不论老少,请立即来接受此项伟大的手术,请速来讲演厅,接受手术。伟大的手术万岁!大一统王国万岁!大恩主万岁!

……如果这里所写的一切,你们并不是从我这本颇像古代荒诞的记事中读到,如果你们手上也拿着一份和我一样的、正散发着油墨香的索索发颤的报纸,如果你们也和我一样,知道这一切正是当前的现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现实,那么你们的感觉难道会和我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很可能你们也和我一样会感到头晕目眩吧?也许你们背部和手上也会冒出鸡皮疙瘩,也会感到既甜丝丝,同时又不寒而栗吧?可能你们会感到自己是伟岸的巨人,是阿特拉斯②,只要你们直起腰来,头就会碰到玻璃天花板?我抓起了电话筒:“I-330……对,对,330,”接着我声音急促地喊道:“您在家啊?您读报了吗?您正看报吗?告诉您,这可是……这可……这太好啦!”

②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肩扛天宇的提坦神。

“嗯……”阴沉沉地半天不说话。话筒发出低微的嗡嗡声,思索着什么……“我今天一定要见您。对,在我这儿,16点以后,一言为定。”

多可爱!她太可爱了!“一言为定”……我觉得脸上总挂着笑,而且欲罢不能。我将带着微笑上街,让它像盏灯似的高高地照着……

街上疾风扑面,打着旋,呼啸着,砭人肌肤,但是我只觉得更快活。任你号吧,任你吼吧,反正现在你已经不能吹倒大墙。即使天空沉铁般的飞云倾泻下来,也不必介意,你们遮不住太阳,我们约书亚们③已经用铁索将太阳永远牢锁在苍穹。

③《圣经》神话中摩西的仆人和继承人。

在街口,讲演厅旁密密层层围着一群群约书亚们,额头紧贴在玻璃墙上。里面,在白得耀眼的桌上,已经躺着一个号码。

在白布罩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两只向外撇着的黄色脚掌。几个穿大白褂的医生,正俯身在他头部,一只白色的手向医生递过去吸了药水的针管。

“你们怎么不进去呀?”我没问哪一个,应该说,我问的是大家。

“那您呢?”一个圆脑袋回过头问我。

“我,过一会儿。我先要去……”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讪,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我确实首先需要去见I,可是,为什么“首先”要见她呢?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飞船台。晶蓝如冰的一统号闪闪发亮,光斑点点,机舱里发动机呜呜响着,好像温情地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字。我俯身抚摸了一下发动机身上冷丝丝的长管。多么可爱……太可爱了。明天你将获得生命,明天你机体内会迸溅出灼热的火星,你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震颤……

如果一切还和昨天一样,我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台威力巨大的玻璃的宏构巨制呢?如果我知道,明天12点我会出卖它……是的,出卖它的话……

有人小心翼翼在后面碰了碰我的臂肘。我回过头去,是第二设计师那张扁平的盘子脸。

“您已经知道了?”他说。

“知道什么?手术吗?真的吗?怎么——事情一下子都来了呢……”

“不,不是这件事。试飞取消了,改期到后天。都是因为手术的关系……我们白赶了一场,白费了好大劲儿……”

“都是因为手术”!……他既可笑,又头脑简单。只能看到他脸盘前那么一丁点儿地方,别的就看不见了。他可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明天有手术,明天12点,他会被锁在玻璃房里急得团团转,还会狗急跳墙呢……

15点30分,我在房间里。我一进门,就发现Ю在屋里。她坐在我桌子那儿,瘦骨嶙峋的身子绷得笔直,右手托着右颊。大概她已等我很久了,因为她见我进去马上站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清晰地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只一秒钟,我脑子里闪过了那不幸的早晨的情景:也是在这儿,在桌旁,她和怒气冲天的I……但只有一秒钟的回想,这一切就在今天的阳光下消失了。这种情况倒也常有:比方,遇到大晴天,你走进屋里,漫不经心地扭动了开关,灯亮了,但好像并没有光,灯显得挺可笑,又可怜,毫无用处……

我毫不犹豫地向她伸出手去,我什么都宽恕了。她抓住我两只手,紧紧地捏着,硌得我手作疼。她松垂的两颊激动地直发颤,倒像古代人的装饰物。她说:“我等您……才等了一分钟……我不过想来告诉您:我很幸福,我为您感到十分高兴!您明白吗,过了明天,您就会彻底恢复健康!您就新生了……”

我看见桌上有纸。这是我昨天写的记事的最后两页,昨天写完后就这么一直放到了今天。如果她看了我所写的内容……不过,这也无所谓。现在这些不过是历史罢了。这一切太遥远,使人感到可笑,仿佛你倒拿着望远镜所看见的远景……

“嗯,”我说,“告诉您,我刚从街上来,我前面有一个人,他的影子映在马路上,您明白吗,影子还发光呢,我觉得,不,我相信,明天不会再有影子,什么人都不会有影子,什么东西都不会有影子,因为阳光可以照透一切……”

她既温柔又严厉地说:“您真是个幻想家!我可不允许我学校里的孩子这么说……“她还说了些孩子们的事。她说她如何一下子把全体学生都带去做了手术,在那儿不得不把他们捆绑起来,还说什么“要爱,就不能手软,不能姑息”,还说什么她好像最后要做出决定……

她把两膝之间灰蓝色的裙子整好,默默地用她的微笑在我全身贴上膏药,然后走了。

幸好,今天太阳还没有停住不动,它急急地在奔跑,现在已经16点了。我敲了敲门——我的心也在突突地敲击……

“请进!”

我坐在她软椅旁的地板上,搂住了她两只脚。我仰着头,凝神望着她的眼睛。我轮流着一会儿望这只,一会儿望那只,在每只眼睛里都看到了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我……

在墙外,正风雨交加,黑云沉沉,这些都随它们去!我脑子里塞得好满,语言就像倾泻的激流,我说着话和太阳一起飞向某个地方……不,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飞行的方向,跟着我的还有其他星球,它们喷着火焰,星球上火一般的花朵在歌唱;跟在后面的还有默默无声的蓝色的星球,那里理智的石块组成了井然有序的社会,它们也像我们地球一样,达到了绝对的、百分之百幸福的顶峰……

突然,I坐在软椅里说道:“你是否认为,位于顶峰的就是有组织的社会里的那些石头?”

她脸上的三角形愈来愈尖利,愈来愈阴暗:“幸福……幸福是什么?愿望都是令人痛苦的,对吗?显而易见,当你没有任何愿望,连一点要求也没有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我们直到现在还给幸福打正号,这是多大的错误,多么荒唐的偏见;应该给绝对幸福打上负号——神圣的负号!”

我记得,当时我窘迫地嘟哝说:“绝对的负值是273度……”

“对,正是负273。冷了些,但事实本身不正好说明,我们位于顶峰吗?”

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她仿佛正替我说话,把我的思想都抖落出来。但这些话里有一种使人骇怕的东西,我不能……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不”字。

“不,”我说,“你……你在开玩笑……”

她笑了起来,笑声很响——太响了。她的笑声达到了某个最高极限,但只一秒钟,很快它撤退了,低落下来……没有声音了。

她站起来,把两只手放在我肩上,久久地、定定地望着我。然后把我拉入她的怀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火辣辣的嘴唇。

“永别了!”

这一声道别来自遥远的地方,从上空飘落下来,我并不是马上就听到的,可能过了一分钟,或许两分钟。

“为什么说‘永别’呢?”

“你是有病的,因为我你犯了罪,难道你不感到痛苦吗?现在要做手术,你会治好因为我而得的病。所以我们——永别了。”

“不!”我喊了起来。

她白哲的脸显出一个无情的尖利的黑三角:“怎么?你不愿意得到幸福?”

我的脑袋要裂了,两列逻辑火车相撞了,撞了个正着,车身断裂,发出轰响,全毁了……

“那好吧,我等等,你选择吧:或是接受手术去获得百分之百的幸福,或者……”

“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意思了,”这句话我是说了呢,还是心里想的?我弄不清楚,但是I听见了。

“嗯,我知道,”她在回答我。后来,她还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头,眼睛也一直望着我,说:“那么——明天见吧。明天——12点,你还记得吗?”

“不行。试航推迟了一天……是后天……”

“这对我们来说更好。12点——后天。”

我一个人沿着暮色苍茫的街道回家。风扑打着我旋着圈,吹着我朝前走,好像我是一张纸。黑压压的天空上残云疾速地飞驰着……它们还可以无止境地飞舞一天、两天……迎面过来的号码的制服擦着了我——但我在街头只是一个人。我很清楚,大家都得救了,但是我已没有希望,我不愿得到拯救……

记事三十二

提要:我不相信。拖拉机。小小的身影。

你们是否相信,你们是要死的?是的,人都难免一死。我是人,因此……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们明白这道理。

我的问题是:你们是否曾经相信过这种说法,而且笃信不疑,完全彻底地相信,不是用你的大脑去相信,而是用你的身体去感觉:有朝一日,现在你们拿着这页纸的手指会变得枯黄、冰凉……

不,当然你们并不相信,所以至今没有人从十层楼往马路上跳下来,所以你们至今还吃饭,看书,刮胡子,微笑,写东西……

我现在也正处于这种情况,真的,正处于这种情况。我知道,钟表上的那根黑色的小指针,从这儿往下爬,移向午夜,然后又慢慢往上爬,再越过最后的界限。于是那难以置信的明天就将来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不知怎么不相信这一切。也许,在我看来,24小时是24年吧。因此,我还来得及做些事,赶到某处去一趟,回答别人的提问,从航梯登上一统号。我还可以感受一下一统号在水面上如何晃悠;我明白,应该抓住冰冷的玻璃扶手。我还可以看见,那些透明的、仿佛有生命的起重机,弯着像鹤一般的长颈,伸出嘴,爱护地、深情地给一统号的发动机喂食——可怕的炸药粮食。在下边河面上,我能看到被风吹皱的清晰的蓝色的道道水流和漩涡。但这一切并不和我在一起,它们完全是单独存在着的,它们是别的东西,是平面的,就像绘图纸上的平面图。当第二设计师那张平面图纸般的脸,突然对我说话时我都觉得有些奇怪:“您看,我们给发动机上多少燃料?如果作三小时计算……

三个半小时……”

在我面前,在投影图纸上方,是我握着计算器的手,对数刻度表盘上显示的是15。

“十五吨。但是最好上……对,最好上一百吨……”

我这么说,因为我心中有数,明天……

我从旁看到,我手里握着的刻度表盘难以察觉地开始发颤。

“一百?为什么要这么大的量?这些足够一周的消耗。还不止一周,还可以更长些!”

“以防不测嘛……谁知道……”

“我知道……”

风呼啸着,空气里充塞着无形的物质,填得结结实实直至高空。我觉得呼吸困难,举步艰难。街尾的电塔上的钟表的指针也艰难地、缓慢地,但一秒不停地爬着。塔顶的尖顶高耸入云,蓝幽幽的,黯然无光。它低沉地呜呜响着,吸储着云中的电。音乐机器的铜管乐声吼叫着。

队伍还像往常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但是队伍有些散乱,也许是因为风刮的,队伍晃来晃去,歪歪扭扭,愈来愈厉害。在路口,队伍被什么挡住了,往后退了下来。人们停了下来,挤成了一团。他们呼吸急促,一下子都伸出了像鹅一般的长脖子望着。

“看!不,往那边看,快看!”

“他们!这是他们!”

“……要是我,我决不同意!决不,宁可把头颅送进机器……”

“小声些!疯啦……”

在路口的讲演厅的门敞开着,从里面脚步缓慢又沉重地走出五十来人的队伍。不过这些“人”不同寻常,他们没有腿脚,而是沉重的、固定的轮子,由一条无形的传动装置牵引转动。他们不是人,是人形拖拉机。他们头上打着一面白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面上绣着金色的太阳,在太阳光线里绣着一行字:“我们是开创者!我们是手术过的人!跟随我们来吧!”

他们慢慢地、不可阻挡地从人群中碾压着过去了。不消说,如果挡在他们路上的不是我们,而是墙、树或房屋,他们照样会不停步地碾过大墙、树木和房屋。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大路中央。

他们紧紧地,像拧上螺丝一般,挽起了手,围成一条长列,面向着我们。我们这一堆十分紧张的人群一个个伸出了脑袋,伸长了鹅一般的颈脖,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乌云翻滚,狂风呼啸。

突然,长列的侧翼从左右两方围拢来,向我们包抄过来。速度愈来愈快,就像往山下滚落的沉重的机器。长列紧缩成圆圈,把人们往讲演厅敞开的门那边挤,想把他们逼进门里去……

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道:“要把我们撵进去!快跑啊!”

霎时一切都涌动了起来。紧挨着墙,还有一扇狭窄的可以通行的小门,大家伸着脑袋都往那里冲去。霎那间,脑袋都变成了楔子的模样,臂肘、肋骨、肩膀和两侧都尖削起来。四周是杂沓和散乱的脚步、挥动着的手臂和飞起的制服,它们就像扇面似的往四周扩散开来,仿佛是消防水龙带挤压出来的喷水。

突然,在我眼前(不知从哪儿)忽地闪过一个双曲线的S形状的身影,还有一双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一闪就不见了,像钻进地下去了一般。我独自一个,混在疾速闪动的手和脚中奔跑……

我跑进一个门洞里稍事喘息,背紧贴在门上。转眼之间,像风似的吹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一直……我一直跟着您……我不愿意接受……您明白吗,我不愿意。我同意去……”

抚摸着我衣袖的是一双圆滚滚的小手;还有一对圆圆的蓝眼睛。这是她——O。她倚着墙整个人仿佛出溜着坐到了地上。

在地上,在冰冷的台阶上,她身体蜷曲成了一团。我俯身望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和脸——我的手是濡湿的。这时,我显得很大。而她很小,仿佛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这和我对I的态度迥然不同。现在我觉得,我对O,有些像古代人对待他们属于个人的孩子的态度。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漏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我每天夜里……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治疗手术……我每天夜里……独自一个,在黑漆漆的夜里我想着他:将来他是什么样的,我将如何疼爱他……如果我的病被治愈了,那时我会空虚得无法生活。您明白吗?所以您有责任,您应该……”

多么荒唐的想法,但我的确相信,我有义务,有责任。这所以荒唐,因为我的这一义务又是我的罪行。荒唐的是:白的不可能同时又是黑的,义务和罪行不能相等同。也许生活中既没有黑,也没有白,而颜色只取决于主要的逻辑前提。如果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怀了孩子……

“好吧,只是您别这样,别这样……,”我说。“您听我说,我应该把您带到I那儿去,这我以前向您提过,让她……”

“好吧(声音很低微,手仍捂在脸上)。”

我搀扶着她站起来。我们沿着暮色昏昏的街道走着,默默各想各的心事,也许想的都是相同的。我们在悄无声息的铅灰色的房屋中走着,顶着强劲的、抽打着我们的烈风……

透过呼啸的风声,我清晰又紧张地听到背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啪啪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当我拐弯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一下:在倒映在马路模糊的玻璃上的急速飞渡的乱云中,我看见了S。顿时,我的手就不自在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甩手的节奏也乱了。我开始大声对O说话,我说,明天……对,明天,一统号要首次试航,这是真正空前的、了不起的、震撼人心的事件。

O惊讶地圆瞪着蓝眼睛看着我,看我莫名其妙地使劲哗哗地大甩胳膊。我没让她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又说。可是我脑子里,极其紧张地思考着。一个念头不断敲击着脑子,嗡嗡作响,这只有我一人知道:“不能这样……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跟我们去I那儿……”

本来应该向左拐,我却拐向右边。一座桥像恭顺的奴隶似的拱着背,任我们三个:我、O和我们后面的S,踩在它背上。对岸幢幢大楼里的万盏灯火洒落在河水里,变成千万条剧烈跳动的疯狂飞溅着白色泡沫的火花。风呜呜响着,仿佛在不太高的地方有一条扯紧的低音粗弦在鸣响。在低音里一直可以听到我背后的啪啪的脚步声……

到了我的住处。O在门口站住了。她开口刚说了半句话……

“不对!您不是答应……”

但我没让她把话说完,急急忙忙把她推进了门里。我们进了楼。在前厅里。在检票桌那儿我看见了那熟悉的松弛的脸颊,正激动得直颤悠。桌子四周紧紧围着一堆号码。正在争论什么。二楼栏杆上探出了好些脑袋,然后也一个接一个跑下楼来。但这些——以后再说吧……我赶紧把O带到大厅对面的一个角落里。

我背朝墙坐了下来(因为我看见墙外人行道上,有一个大脑门的黑影正来回走动)。我掏出了小本子。

O慢慢地、无力地在自己的衣服堆里坐下,仿佛她制服下面的躯体在蒸发,在消融,只剩下了一件空落落的衣服和空漠的、蓝得一无所有的眼睛。她疲倦地说:“您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您欺骗了我?”

“嘘……别说话!您看那儿,看见墙外有什么吗?”

“嗯。有个影子。”

“他总是跟踪我……我不能,您明白吗,我不能带您去。现在我给您写个条儿,您拿着它自己去。我知道,他会留在这里的。”

在她的制服下面,她的血肉之躯又有了生机,腹部已渐渐变圆,在脸颊上微微露出一丝希望和光彩。

我把便条塞在她冰冷的手里,紧紧握了握,最后一次从她蓝色的眼睛里舀出了一点蓝色。

“永别了!也许,以后还会……”

她抽出了手。曲背弓腰慢慢地走了。刚走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又回到了我跟前。她的嘴唇翕动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整个人向我只说着一句话,而脸上是一个痛苦不堪的微笑和深深的伤痛……

后来,她那拱肩驼腰的瘦弱身影出了门,墙外映出小小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很快地走了,愈走愈快……

我走到Ю的桌子跟前。她激动地、懊恼地鼓着鱼鳃帮子对我说:“您知道吗,大家都好像发了疯!这个人就一口咬定说,好像他在古宅那里看见了一个浑身是毛的光身子的人……”

那撮人头里有个人说:“真的!我再说一遍,我是看见了!”

“怎么,您喜欢这些是吗?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这几个字,她说得十分肯定,斩钉截铁,我不禁自问道:“说不定,最近我出的那些事,以及周围的事,真的也全是梦呓?”

但是,我看了看我那毛烘烘的手,就想起了她的话:“你身上大概有森林的血液……也许因此我爱你……”

不,幸好这不是做梦。不,幸运的是,这不是在做梦。

记事三十三

提要:(这篇是无提要的急就章。最后的。)

这一天——来临了。

我赶紧拿过报纸。也许报纸上……我眼睛读着报纸(的确是用眼睛在读报:因为现在我的眼睛,就像钢笔,就像计算机,你可以拿在手上,感觉到它们。它们是身外之物,是件工具)。报纸上,大号黑字占了整整一页头版:

幸福的敌人并没有放松警惕。你们要用双手卫护你们的幸福!明日暂停工作一天。全体号码均需参加手术治疗。拒不参加者,必将受到大恩主机器的惩治。

明天!难道能有明天吗?还可能有什么明天吗?我习惯成自然地,像每天那样,伸出手(也是工具奇+書*網)到书架上,想把今天的报纸与夹着其他报纸的金色硬皮夹放到一起,手在半空停住了:“何必多此一举?

反正都无所谓了。这间房我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

报纸从手里落到地板上。我站在屋里,环顾着四周,环顾着整个房间。我匆匆地归置着东西。我忙乱地把一切舍不得留下的东西,都塞进自己那无形的箱子里。桌子、书籍和软椅。在这把软椅上,I曾经坐过,我坐在她脚下地板上……还有那张床……

后来,又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荒唐地在等待什么奇迹——会不会有电话来,也许她会让我……

不,没有奇迹……

我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这是我最后的几页记事。永别了,我不相识的星球人们,我亲爱的读者们,和你们一起我经历和写下了这么多的记事。我这个患有灵魂疾病的人,把我的一切全都袒露在你们面前了,连一根磨坏的螺丝钉,连最后一条崩断的发条,都毫无保留地公开了……

我要走了。

记事三十四

提要:获释的奴隶。阳光明媚的夜。

无线电瓦尔基里女神①

①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帮助英雄们战斗,并将阵亡将士的灵魂引入瓦尔哈拉大殿。

啊,如果我真的彻底毁了自己和所有的人,如果我真的和她一起到了大墙之外,与龇着黄牙的野兽为伍,如果我真的永远不再回到这里来,那该多么好。我会感到一千倍、百万倍的轻松。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让我去扼杀我的灵魂吗?但是难道这能于事有补吗?不不,绝对不可能!凡-503,你要镇静。你要把自己放到坚实的逻辑轴线上——哪怕只有不长的时间,使尽全身的力量压住杠杆,要像古代的奴隶那样,推动三段论的碾轮——直到你能提笔来记下一切,直到你能彻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当我走上一统号时,人们都已到齐,已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箱内的所有蜂房都不是空的。从甲板上的玻璃望下去,到处都是蚂蚁般的小人,他们分布在电报机、发电机、变压器、测高计、整流器、道岔、发动机、水泵、导管等处。在休息大厅里,有些人正俯身在图表和仪器上,大概是科学局的指挥人员。第二设计师和他的两位助手站在一旁。

他们三人的脑袋都像乌龟似的缩在肩膀里,脸色灰白。一副秋景萧瑟的样子,阴沉沉不见阳光。

“怎么样?”我问。

“没什么……怪怕人的,”其中一个笑了笑,灰溜溜的,没有一丝阳光。“可能要降落的地方还不清楚。总之,什么都不清楚……”

这几个人我看着他们就讨厌。这种人,再过一小时,我就用自己的这双手,把他们从守时戒律表井然有序的数字中彻底勾掉,彻底从大一统王国的母体上清除掉。他们使我想起了《三个获释的农奴》中的悲剧形象。这个故事我们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讲的是,为了进行试验,有三个号码被解除一个月的劳动,任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②。这三个可怜虫在过去劳动惯了的地方逛来逛去,眼馋地朝里面张望,在场院里站着不走,一小时一小时地重复原来的劳动动作。因为到了规定的时间,这些动作已成了他们机体的需要。他们空手拉锯子,推刨子,好像握着锤子在叮叮当当锤打铸铁块。总算挨到了第十天,他们再也忍受不了了,就手拉手,在《进行曲》的乐声中,往河里走去,慢慢地沉入水中,直到河水最后解除了他们的痛苦……

②这是很早以前的事,在守时戒律表制订后的第三世纪。——原注

我再说一遍:我看着第二设计师他们,心里很不舒服,就想赶紧离开这儿。

“我去检查一下机舱情况,”我说,“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他们问了我些问题,例如发射点火需用多大电压,船尾液舱需要多重水压载。我身体内部有台留声机,它能对一切问题作出迅速又准确的回答,而我自己不停地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事。

突然,在那条狭窄的走廊上,我看见了一张脸,从那一刻起,实际上行动就开始了。

在狭窄的走廊上,不时闪过穿灰色制服的号码和一张张灰不溜秋的脸。其中有一张脸一闪而过,我看见它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他头发低低耷拉在前额,一对眼睛藏在蹙紧的眉头下——他就是刚才那个人。我明白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这一切我是躲不开的,而时间已经有限,总共才几十分钟……我浑身上下的分子开始微弱地颤抖(它们就这样一直颤到最后事件结束)。仿佛我是一幢房子,房子里放了一台硕大的马达,而这幢楼房分量太轻,于是所有的墙壁、隔墙、电缆、房梁、所有的灯——全都在发颤。

我还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他们已派人来,命令我尽快上去,到指挥室去。应该出发了……驶往哪儿去呢?一张张灰扑扑的没有光泽的脸。下面,在水面上映着一道道紧张的蓝色的水纹。天空是沉重的、铸铁般的层层云天。我的手臂也像铸铁一般,当我在指挥室接电话时,沉重得连话筒也拿不起来。

“向上,45度!”

响起了沉闷的爆炸声,一个冲撞,飞船尾部掀起湖绿色的白色狂澜,脚下的甲板驶向前去,甲板软软的,仿佛是橡胶。现在一切都留在下面了,我的全部生活将永远……那立体图纸似的蓝色水晶的城市、圆瓶似的屋预,电塔上铅灰色的孤零零的手指——这一切只一秒钟都深深地坠入了旋涡里,周围的一切都收缩了。接着,厚厚的浓云忽闪而过,我们穿过云层,飞向太阳和蓝天。蓝色逐渐变深,黑色弥漫开来,星星像冰冷的银白的汗珠从天幕上渗了出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亮得使人目眩的黑色的夜,是个阳光灿烂的星夜。仿佛你突如其来变聋了,你还能看见铜管正在狂吹,但是你只能看见,因为铜管是哑然无声的。太阳也一样,它悄然无声。

这都是很自然的。这本是预料之中的。我们已经冲出了地球的大气层。但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胆怯了,静寂了下来。而我,在充满幻想的、喑哑无声的太阳下,却感到更轻松了。仿佛我经过最后一次阵痛后,已经跨过了非跨不可的界限。我的躯壳留在了下面,而我自己却在新的世界飞翔。这里的一切都应该不同于过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继续前进!”我对指挥话筒机器发出了号令。于是留声机的机械传动铰链手便把指挥话筒,递给了第二设计师。我全身的分子都在微微发颤。这颤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我跑下去想去找……

这是大厅的门——这扇门再过一小时就将哐啷啷地重重地关上……门旁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矮个头,脸是一张千次百次混在人群中难以辨认的普通人的脸,只是两只手特别长,直到膝盖。仿佛在组装他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错拿了另一套组合零件的手。

他伸出一只长手挡住了我:“您去哪儿?”

我很清楚,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随他去吧,也许这样更好。我俯视着他,故意对他声色俱厉地说:“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是我在指挥这次试航,您明白吗?”

手撤走了。

大厅。在仪器和地图上方,凑着几个灰头发的脑袋,还有黄头发的、秃头的、暗黄的秃脑袋。我眼睛只很快一瞟就全都扫了一遍。然后退出来,通过走廊,下了舷梯,来到机舱。这里十分燥热,噪音很大,爆炸后管道变得十分灼热;闪闪发亮的曲柄像喝醉了似的剧烈地上下升降着;刻度表面上的指针一秒不停地微微颤动着……

最后,我到了测速仪那儿。那个帽子盖住前额的人,正低头在本子里写什么……

“请问(由于机器轰响,我必须对着他耳朵大声喊)……她在这儿吗?她在哪儿?”

帽檐底下暗处露出了个微笑:“她?在那儿,在无线电机房……”

于是我就去了。那里一共有三个人。都头戴支棱着耳机的头盔。她好像比平时高出了一头,支棱着的耳机闪闪发亮,仿佛要飞起来。她就像古代的瓦尔基里女神。上面无线电天线上巨大的蓝色火花好像是她放出来的,这里的那股淡淡的闪电的臭氧,仿佛也是她放出来的。

“我要找个人……不,比如找你就可以……”我跑得气喘吁吁地对她说,“我需要向下面,向地面,飞船站,发信号……我们走吧,由我口授……”

机房旁是一个小得像盒子般的舱房。我们一起坐在桌旁。我摸到她的手,紧紧捏住说:“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你能体会吗,这简直太妙了:我们飞行着,却没有目的,任你自由地飞吧……很快就到12点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到晚上……晚上我和你又会在哪儿呢?也许,在草丛里,在干枯的树叶堆里……”

她放出蓝色的火花,可以闻到闪电的气味。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请记下,”我大声地气喘吁吁(因为刚才跑的)地说:“时间ll点30分,速度:6800……”

她头戴着支棱着耳机的帽盔,眼睛看着纸,低声说:“……昨天晚上,她拿着你的便条来找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别说话。但是孩子是你的吧?我把她送走了,她已经在大墙那边了。她会活下去的……”我又回到了指挥室。前方又是那荒唐的黑夜,既有昏黑的星空,又有耀眼的太阳。墙上的时钟的指针一瘸一拐慢慢地从一分移到另一分。一切仿佛都沉浸在迷雾之中,都难以觉察地在颤抖(只有我一个人能发现)。不知怎么我觉得,如果这一切不发生在这儿,而发生在下面,离地球近些的地方,就更好。

“停止!”我向话筒发出命令。

由于惯性,一切还继续在向前,但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现在,一统号在空中滞留了一秒钟,像挂住了根头发丝,接着那根发丝断了,一统号像块石头似的往下坠落,速度愈来愈快。在静默中,时间一分接一分,十分又十分地在过去。能听到脉搏的搏动。我眼看着指针愈来愈向12靠近。我很明白:我是块石头,I是地球。我是被人抛向了天空的石块,我急切地要往下坠落,摔到地上,砸得粉碎……可是如果……下面蓝色的云海已是坚硬的……如果……

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灵便地、准确地拿起了话筒发出了命令:“慢速!”石块不再往下降落。只有飞船下部四条管子(两个位于船尾,两个位于船首),疲惫地在噗噗喷气,为使一统号能维持原重量不变。一统号震颤着,就像抛了锚似的牢牢停住在空中,离开地面约有一千米。

飞船上的人都涌上了甲板(很快就到12点,马上就要响起吃饭铃声),他们从玻璃船弦上面探出身子,急不可耐地、贪婪地望着下面这个陌生的墙外的世界。下面有琥珀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那是秋天的金黄的树林、翠绿的草坪和湛蓝的湖泊。在一个蓝碟子般的湖边上,有几堆黄色的残砖碎瓦,还有一根令人森然的枯黄的手指——这大概是奇迹般留下来的古代教堂的尖塔。

“看呀,看呀!那边,靠右些!”

那里,在绿色的荒原上,飞快移动着一片棕色的暗影。我下意识地拿起了手上的望远镜朝那儿看去:只见那里一群棕色的马扬着马尾,在齐胸高的草丛中奔驰,而骑在它们背上的,是那些披着褐色、白色和黑色毛皮的人……

我听见后面有人在说:“我告诉您,我见了面孔呢。”

“得了吧!您对别人说去吧!”

“拿去,给你们望远镜……”

但是马群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荒原……

在荒原上方响起了铃声刺耳的颤音。铃声响彻了整个荒原,震撼着我整个人和所有的人。这是吃饭的铃声,再过一分钟就到12点了。

世界对我来说,分裂成了短促的、互不联系的断片。在台阶上,不知谁的金色号码牌当地掉到地上。这对我已无所谓。我一脚踩了上去,它咔嚓一声碎了。我听见有人在说:“您听我说嘛,有面孔!”眼前大厅幽暗的四方大门敞开着;还有一副含着尖酸微笑的细密的白齿……

这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仿佛没有间歇的极其缓慢的钟声。

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朝前走了……突然,那四方的大门被两只长得出奇的手交叉着挡住了(这手我曾见过):“站住!”

她的手指塞进我的手里,是I。她正站在我旁边:“他是谁?你认识他吗?”

“难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

他站在别人肩头。下面是上百张脸,上面是他那张千百次见过的脸,又和所有脸不同的一张脸。

“我代表护卫局……你们知道我在对谁说话,你们每个人都听见了。告诉你们,我们已经都清楚了。我们还不知道你们的号码,但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一统号不会成为你们的!试航将进行到底,现在不许你们再乱动。你们,将按原计划去完成试航。

以后……好了,我说完了……”

静悄悄的。脚底下的玻璃砖变软了,像棉花一般,我的脚也软得像棉花。我旁边的I脸上,是苍白已极的笑容和疯狂的蓝色的火花。透过牙缝,她对我耳语说:“啊,这是您于的?您‘履行了义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她那瓦尔基里女神忿怒的带翅膀的头盔一下子已经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我一个人怔怔地、一言不发地和大家一起往大厅里走去……

“但是,其实并不是我,不是我!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除了那些不会说话的白纸……”

我的心无声地、绝望地、大声向她喊着。她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她甚至没有瞥我一眼。她旁边是一个暗黄的秃头。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是I):“‘高尚之举’?但是,最亲爱的教授,对这几个字甚至只作简单的社会学的分析,谁都明白,这是偏见,是古代封建时代的残余,而我们……”

我感到自己的脸愈来愈苍白,很快大家就会发现的……但是我体内的留声机,对每块食物做着那规定的五十下咀嚼动作。

我自我封闭了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古代人不透光的房子里,用石块把门堵死,在窗上挂上窗帘……

后来,我又拿起了指挥话筒。我们在寒气逼人的、濒临死亡的忧伤中飞行,穿过乌云,飞向冰凉彻骨、星光灿烂的夜空。一分又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在过去。不用说,我身上那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声音的逻辑马达,一直不停地在紧张、全速地运转。因为突然在我记忆中,在一个蓝色空间,我看见了我的书桌;坐在桌旁的是Ю的鱼鳃腮帮,书桌上是我忘在那里的记事稿页。我明白了,除了她没有别人,我恍然大悟……

唉,我一定要到无线电机房去……那带翅膀的头盔,那蓝色闪电的气味……我记得,后来我大声地对她说话;我也记得,她的目光穿过我望着别处,好像我是玻璃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忙着有事,正接地面发来的信号。请您向她口授吧……”

在盒子般的小舱房里,我略作思索后,毫不踌躇地发出了命令:“时间:14点40分。下降!熄灭发动机。到此结束。”

指挥舱。一统号的机器心脏已经停止工作。我们在降落。我的心跟不上一统号下降的速度,它慢得多,不停地升到喉咙口来。云彩,然后是远处绿色的斑块,它愈来愈苍翠,愈来愈鲜明,像疾风似的扑向我们——很快就将结束……

眼前是第二设计师那张不同平常的斜眉歪脸的白瓷盘。可能是他狠狠推了我一下。我的头部撞着了什么。我眼前一阵发黑就栽倒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船尾舵手——全速前进!”

猛烈地向上一冲……别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记事三十五

提要:被箍住了。胡萝卜。杀人。

我彻夜未眠。反复想着一件事……

昨天事发后,我的头部被紧紧缠上了绷带。其实,这不是绷带,是头箍,是毫不留情的玻璃钢箍。头箍铆在我头颅四周,而我就在这个铐在我头上的圆箍里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我要杀死Ю。杀死Ю以后,我去找I对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最叫人厌恶的是,杀人是肮脏、原始的做法。想到要去砸碎别人的脑袋,我总很奇怪地感到嘴里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味。我连口水也咽不下去,总要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唾沫,嘴里开始发干。

我柜子里放着一截沉甸甸的断裂的铸铁活塞杆(原来我要用它在显徽镜下观察一下断裂情况)。我把记事卷成卷(让她把我彻底读个够,连一个宇母也不落),塞在活塞杆的断截里就下楼去了。楼梯总也走不完,梯级滑得让人恼火,上面还有水,我还总想用手帕擦嘴巴……

下到底层,我的心扑通一沉。我停下脚步,抽出断杆,朝检票桌走去……

可是Ю不在,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冰冷的桌面。我记起来了,今天工作全都停了,所有的号码都应该去做手术。所以,她没事可做,因为没人去登记。

街上在刮风。满天都是一块块飞驰着的沉重的铁片。很像昨天的一个场景:那时,整个世界都碎裂成了互不相干的尖利的碎块,它们急促地掉下来,从我眼前飞过,只一秒钟的停留,然后就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请设想一下,如果这纸页上字迹清晰工整的黑色字母突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由于惊慌各自东奔西窜起来,那就一个字都没有了,只是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堆砌:“怕—害—跳—怎—”。现在,在街上人们也这样散乱无序。他们排不起队伍,朝前的,往后的,斜走的,横越的,什么都有。

街上已经没有人。急速奔驰的生活,突然停住了:在二层楼一间仿佛吊在空中的小玻璃方格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着接吻。她整个身子仿佛断了似的朝后仰着。这是最后的一次,永恒的一吻。

在一个路口,有一撮人头在摆动,像一丛刺灌木丛似的。他们脑袋上方打着一面孤零零的旗,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我独自(不是真的我)只有一秒钟的思索,“难道每个人心中的痛苦如此强烈,要想彻底消除它,非要和心一起剜出来吗,每个人都应该去行动,否则……”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我的)野兽般的手和这一卷铸铁般沉重的记事稿……”

这时,街上一个小男孩飞奔而过,整个身子朝前探着,冲向前方。下唇朝外翻着,就像卷起的袖口边,唇下是一块小小的阴影。他哭喊着,脸都变了模样,有人在后面追赶他,已响起了脚步声……

孩子使我想起了Ю。“对了,Ю现在应该在学校里,我要赶紧上那儿去。”我朝附近一个地下铁道入口处跑去。

在门口,有个人正往上跑,嘴里说着:“没有车!

今天火车不开!那里正……”

我下了地下铁道。那里简直是一个梦的世界。多棱的水晶玻璃像无数个太阳在熠熠闪光。月台上一眼望去全是脑袋,压得月台结结实实,火车是空的,停着。

寂静中,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没看见她,可是我知道,我熟悉这个柔韧的、激越的、像鞭子抽出来的声音,还在那边什么地方看那眉梢高挑的尖三角……我喊了起来:“让我过去!让我上那边去!我必须……”

但是我的手和肩膀不知被谁紧紧夹住了,无法动弹。四下静静的,她在说话:“……不,你们快上去吧!那里能治好你们的病,让你们饱尝甜蜜的幸福,然后你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睡觉,有组织地、有节奏地打鼾——难道你们没有听到这伟大的鼾声交响乐吗?你们真可笑:他们要把你们从问号里解放出来,那些弯弯扭扭像蛆虫的问号正折磨你们,而你们却在这里听我说话。快些上去,去接受伟大的手术吧!我一个人将留在这里,与你们毫不相干!你们别管了,我要自己去追求,而不愿让别人为我去争取,如果我争取的是不可能的……”

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沉重而缓慢:“啊哈!争取不可能的?这就是说,你追求的是愚蠢的幻想,你想任这些幻想在你面前耍花招?不,我们要逮住它们,让它们动弹不得,然后……”

“然后,吃掉它们,再倒床睡去,鼾声大作。这时在你面前会出现一个新玩意儿。听说,古代有一种动物叫驴子。人们要想让它不停地向前走,就要在前面车辕上,在驴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但又不能让它咬到。要是让它咬到了,那它就把萝卜吃了……”

忽然钳子松开了,我冲到中间她讲话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你推我挤地乱了起来。后面有人喊叫道:“他们来这儿啦!他们来啦I”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到处是如潮的人流、喊叫声、呼哧声、脑袋、手指……

我不知道,我们在地下铁道里乱哄哄呆了多久。最后,才摸到了台阶,看到了昏暗的光线,慢慢愈来愈亮了;于是我们像扇形似的四散往街上跑去……

现在,我只是一个人。刮着风,灰暗的暮霭低垂下来,简直就要落在你头上。在人行道湿漉漉的玻璃板底下很深的地方,倒映着灯光、房墙和移动着脚步的憧憧人影。我手里的那卷稿纸格外沉重,它拽着我往下沉。

在楼下大厅里,桌子那儿还是不见Ю。她的房间也空荡荡的,黑着灯。

我上楼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灯。紧紧箍着的太阳穴怦怦地跳。我还在那套在脑袋上的圆箍里来回兜圈子;桌子、桌子上那卷白色稿纸、床、门;桌子、那卷白色的稿纸……我左边的房间里垂着窗帘。右边可以看见一个满是疙瘩的秃脑袋,额头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抛物线,正埋头读书。额上是一行行字迹模糊的黄字,那是额上的皱纹。我们有时目光遇到一起,这时我总觉得,他额头上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事情发生在21点整。Ю来了,是她自己来的。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个细节:当时我喘气声特别响,我都听见自己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小声些,可是不行。

她坐下来,把膝盖中间的制服裙扯平。粉红的褐色鱼鳃抖动着。

“啊,亲爱的,这么说,您真的受伤了?我一听说,马上就……”

那截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上放着。我倏地站了起来,气喘得更粗了。她也听见了,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也站了起来。我已经看准了她脑壳上我该下手的地方,可是嘴里觉得甜得发腻……想找块手帕,但是没找到手帕,就把口水吐到了地板上。

右边那位(额头上布有写着我事的黄色皱纹)总在窥伺我。

我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他朝这边注意看,我更受不了。我按了一下电钮,其实我并没有下窗帘的权利,但是现在反正什么无所谓了,窗帘落了下来。

不消说,她感觉到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朝门外冲去。但是,我截住了她。我呼呼喘着粗气,目光一秒钟也不离开她脑壳上的那块地方……

“您……您疯了!您不能这样……”她往后退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准确地说,她倒在了床上,索索抖着把合十的手掌塞在两个膝盖中间。我浑身是劲,眼睛还是紧盯着她不放,慢慢伸出手(只一只手在移动),抓起了活塞杆。

“求求您!只要等一天,只要一天!我明天,明天,我就去,把一切都办妥……”

她在说什么?我已扬起了手……

我认为,我把她打死了。我不相识的读者们,你们有权称我是杀人犯。我知道,要不是当时她大喊一声,我的活塞杆已经砸了她的脑袋……她喊道:“看在……看在……的份上……我答应您……我……这就……”

她索索发抖的手扯下了身上的制服,一个枯黄的、肌肉松弛的硕大躯体倒在了床上……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她以为我放下窗帘是为了想和她……

这太出乎意外,太荒唐滑稽了,我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我那根紧绷着的发条马上抻断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活塞杆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时我才亲身体验到,笑是最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把一切置于死地,连杀人也不例外。

我坐在桌子那边,哈哈地笑这是绝望的、最后的笑,不知道如何摆脱这荒唐的处境。如果任事态自然发展下去,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但这时屋里突然又发生了新情况:电话铃响了。

我赶紧去接。紧紧捏住了话筒:也许是她?可是电话里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请等一下。”

话筒嗡嗡没完没了地响着,等得让人心焦。从那边远处传来铸铁般的脚步声,慢侵走近了,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沉重,终于说话了。

“Д-503?嗯……我是大恩主。立刻来见我!”

丁的一声,电话挂上了,又丁的一声。

Ю还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脸上的微笑把鱼鳃都撑开了。

我从地板上抱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身上,从牙缝挤着说:“喂!快些,快些!”

她用胳膊肘微微撑起身体,两个乳房垂到了一边去,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变得蜡黄。

“怎么啦?”

“没怎么。让您穿上衣服!”

她缩成一团,紧紧揪住了衣服,声音瘪瘪地说:““您转过身去……”

我转过身体,把额头靠在玻璃上。灯火、人影、火花都在黑色的湿漉漉的镜子上颤动。不,这是我,这确实就是我……为什么他要见我?难道他已经知道她的事、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了?

Ю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旁。我朝她跨前两步,使劲捏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她手里一滴滴地挤出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您听着……她的名字您是知道的,她……您报告了没有?

您一定要说实话,我需要……我已经无所谓,只需要实话……”

“没有。”

“没有?可这为什么呢,因为您已经去了那儿,而且报告了……”

她下唇突然翻了出来,就像那天我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一样。

她两腮淌下泪水,沿着腮帮流淌下来……

“因为我……我怕如果把她……为这您可能……您不会再爱……哦,我不能,我不能啊!”

我知道这是真话。荒唐而又可笑的人类的真话!我打开了门。

记事三十六

提要:空白页。基督教的上帝。我的母亲。

真奇怪,我的脑袋里仿佛留下了一张空白页。我怎么去那儿的,怎么等待的(我知道等过)——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没有留下任何声音、面容和动作。仿佛我和世界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等我头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低垂着眼,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放在膝盖上的铸铁般的巨掌。这两只巨掌也重重压着他自己。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他脸在高处缭绕着迷雾,因此他的声音也从很高处传过来——声音不像洪钟或巨雷,并不使人感到震耳欲聋,倒很像一个普通的人的声音。

“这么说,您也是?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您有幸成为最伟大的征服者。您的名字本应该在大一统王国历史上开辟新的光辉篇章……您也是参加者?”

热血冲上了我的脑袋和面颊——又是一页没有字的白页。

我只觉得太阳穴怦怦地跳,上面传来低沉的声音,但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是当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看见他那千斤重的手慢慢移动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我说:“怎么?您怎么不说话?我是刽子手?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是的,”我顺从地回答说。这以后他的话每个字都清晰可辩了。

“怎么?您以为我害怕这个字吗?难道您不曾去撕下这个字的外壳,看一看它的内容是什么吗?现在让我来告诉您吧。您回忆一下那个场景吧:在阴沉的黄昏时分,一座山丘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下边有一群人。一些身溅血迹的人,在山丘上把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另一些满面泪水的人在下面观看,您是否觉得,山丘上面的那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是最难演的,最重要的呢?要是没有他们,那么这幕伟大庆严的悲剧是演不成的!愚昧的人群嘘他们,向他们喝倒彩。然而,悲剧的作者上帝却应该更慷慨地犒劳他们。

基督教的慈悲为怀的上帝自己,把一切不顺从的人都放在地狱之火里慢慢烧死,难道他不是刽子手?而被基督徒捆在篝火上烧死的人,比被烧死的基督徒又少吗?您要明白,就是这位上帝,多少世纪来一直受到人们的赞颂,称他为仁慈的上帝。荒谬吗?不,相反,这是对人的难移的本性——理智——的血写的明证。甚至当人还是野蛮的、满身披毛的时候,他也明白:对人类真正的、代数的爱,必定是反人性的,而真理的必然标志,是真理的残酷。难道有不灼烧人的火吗?好吧,您来论证一下,辩论辩论吧!”

我哪能辩论呢?这些思想以前也曾是我的思想,我哪能辩论呢?只是我从来不会把它们形之于如光彩夺目的坚硬的外部形式。我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认为您的沉默就意味着同意,那么我们再往下谈谈。我们要彻底地谈谈,不躲躲闪闪,就像孩子们已经去睡觉,只留下大人的时候那样。我问您个问题:人生下来就开始祈祷,幻想,折磨自己。他企求什么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能有个人来告诉他一个永恒的真理:什么是幸福,并用锁链把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古人曾幻想进天堂……您回忆一下吧,在天堂任何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愿望,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天堂里的天使是幸福的,他们被摘除了幻想(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幸福),是上帝的奴隶……我们已经追赶上了幻想,已经把它这样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住了——如果他手里捏着块石头,大概会从石头里挤出水来),现在只需要把猎获物开膛剥皮,剁成块块,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您……”

沉重的铸铁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了。我全身红得像一块放在铣砧上的铁锭。锤子默默地又举了起来,我等着,这一下更……可怕……

突然:“您几岁?”

“三十二。”

“可是您比只有您一半年龄的儿童更天真一倍!您听我说,难道您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确信,从您那儿,我们能知道。他们需要您,只因为您是一统号的设计师,只是想通过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喊道。

……这就像你用手挡住了自己,向子弹在喊叫,你还听见自己那可笑的“别这么说”,而子弹已经射穿了你,你已经倒地抽搐。

对的,不错,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是的,是的……突然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早晨Ю那张忿怒的、颤抖的砖红色的鱼鳃腮帮,那时她俩都在我房间里……

现在我又记得很清楚:我笑了,抬起了眼向上看。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格拉底式的秃顶的人,秃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一切都非常简单。一切都多么伟大平庸,简单得令人好笑。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团团往外涌。我用手掌堵住嘴,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一级级的台阶,风,湿漉漉的跳动着的灯光和人脸的闪闪光影。我奔跑着:“不,我一定要见她!只要再见她一面!”

到这儿,又是一张空白页。我只记得一双双脚。不见人,而只见他们的脚:它们乱糟糟地走着,马路上不知从哪儿来了这几百双脚,就像落下一阵沉重的脚步的雨点。我听到有人快活地、俏皮地在唱歌,有个声音喊道:“嗨,嗨!过来,上我们这儿来!”大概这是对我喊的。

然后,是空荡无人的广场,广场上急风阵阵,漫天飞舞。广场中央是一台乌蒙蒙的、骇人的、有千钧之重的庞然大物——大恩主的机器。仿佛响起了突如其来的回声,机器使我联想到了一幕情景:雪白的梳头,上面枕着半闭着双眸的向后仰着的头和甜蜜的、尖利的两排牙齿……这一切和机器联想到一起,使人感到荒唐,惶悚。我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但我还不愿正视它,也不想说出来,我不愿意,不能这样啊!

我闭上了眼睛,坐在通向立方体高台机器的台阶上。大概正在下雨,我的脸湿淋淋的。远处隐隐听见有沉闷的喊叫声。但是谁也听不见,谁也听不见我的呼喊: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吧,救救我吧!

如果我像古代人那样有个母亲,那该多好!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正是我的)母亲。我希望对她来说,我不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不是号码Д-503,不是大一统王国的一个分子,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的躯体,是母亲身上一块被蹂躏、被窒息、被抛弃的一块肉……或者我把别人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别人把我钉上十字架(也许两者都一样),但愿她能听到这些,而别人谁也听不到,但愿她老人家布满皱纹的合拢了的瘪嘴能来亲吻我……

记事三十七

提要:鞭毛虫。世界末日。她的房间。

早晨在食堂里,我左边的人满脸惊恐地悄悄对我说:“您吃呀!他们看着您哪!”

我使劲挤出一个微笑,觉得脸皮裂开了一道口子,微笑使这裂口的两端愈撕愈宽,我觉得愈来愈疼……

后来,我刚叉起一块食物,手里的叉子突然一颤,当地敲着了盘子。一下子桌子、墙壁、杯盘空气都震颤了,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外面,响起了一声震天巨响,就像腾起了沉重的圆形声柱。它越过我们头顶,越过房屋,传向远处,逐渐变弱,最后终于像水面上扩散开去的微波,消失了。

霎时间,我眼前的一张张脸都没了血色,变得苍白,那些正起劲咀嚼的嘴,像出了故障似的停住了,叉子都凝固在半空中。

以后,全都乱了套,脱离了永恒不变的轨道。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国歌也没唱完),也顾不上节拍,马马虎虎还没嚼满数,连吞带咽地吃了下去。他们相互抓住对方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怎么了?”这台伟大的机器,曾几何时是那么严谨有序,现在乱纷纷地一块块地散架了。他们朝楼下跑去,奔向电梯。楼梯上、梯级上都是它们杂沓的脚步声和匆促的片语只言,就像被风刮起的信纸的碎片……

附近所有房子里的人都涌了出来。再过一分钟这条大街就会像显微镜下的一滴水;封闭在玻璃般透明的滴液里的鞭毛虫,正在那里慌张地东西左右,上上下下地乱窜、乱奔。

“嗬嗬,”有个人扬扬自得地说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后脑勺和朝上指着的一根手指。我清楚记得他那根黄中透点粉红的手指,还有指甲盖下端一个白色的半圆形,就像从地平线上刚爬上来的半个月亮。这手指就像个指南针,几百双眼睛,循着手指的方向,朝天空望去。

天空中,乌云好像在逃避无形的侦缉队的追捕。它们逃窜着,互相挤压着,你追我赶朝前飞奔。护卫局深色的、挂着黑色探视镜的飞船在空中巡察,乌云在四周点缀着它们,再远处,在西边,有一群……很像……

开始时,谁也看不清那些是什么,甚至连我(我很幸运,要比别人看得清楚些)也不明白。那好像是一大群黑色的飞船,飞得很高几乎使人难以置信,成了一个个难以觉察的飞动的小黑点。

它们愈来愈近。天空响起嘶哑的、嗷嗷的啼鸣。最后,在我们头上出现了飞鸟。天空布满黑色的、尖声鸣叫着往下降落的三角形;强大的气浪把它们撵下地面,它们落在圆屋顶上、房顶上,停栖在木杆和阳台上。

“嗬嗬,”那扬扬自得的脑袋转过脸来。这时我发现他就是那个紧蹙额头的家伙。但如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称呼,他仿佛整个人都从永远紧蹙的额头下爬了出来,他眼角、嘴角像一束头发丝似仍放射出条条光芒——他喜眉笑眼地说:“您知道吗,”他在风的呼啸声中,在飞鸟的鼓翼和聒噪声中,对我大声喊道,“您知道吗,大墙,大墙炸坍了!您明白这意思吗?”

在离街很远的那边,有几个人影闪了过去,他们伸着脑袋,急匆匆往屋里跑去。马路中央有一大群手术过了的人,匆促但又缓慢地(他们已变得沉重)向西走去。

那个嘴角和眼角扎着一束束头发丝光束的人……我拽住他的手,问道:“请问她在哪儿,I在哪儿?在大墙那边吗?还是……我—定要找她,您听明白了吗?马上告诉我,我不能……”

“在这儿,”他陶醉似的快活地叫道,露出满口结实的黄板牙……“她在这儿,在城里,她在行动。噢……我们也在行动!”

我们——是谁?我——是谁?他身边大约有五十来个和他一样的人,都是从阴沉的蹙紧的眉头下爬出来的,嗓门很大,快快活活,一口坚固的好牙齿。

他们张大了嘴迎着狂风,手里挥舞着电绳索(他们从哪里弄到的?),电绳索的外观也显得慈眉善目毫不吓人。他们也往西走去,跟在手术过的人的后面,但走的是48号街,走另一条道,平行着走……

我脚步踉跄,常常绊在拉得紧紧的风的绳索上。我朝她跑去。去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磕磕绊绊地跑着,一条条街都空无一人,这里对我是陌生的,野蛮的,鸟儿欢天喜地地鸣叫不停,世界一片混乱。透过屋墙玻璃,我吃惊地看到在几个房间里,女号码和男号码恬不知耻地在做爱,甚至连窗帘也不放下,也没有任何票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她住的楼。大门茫然地敞开着。在下面,检票桌那儿没有人。电梯停在升降井的半中央。我气喘吁吁地沿着没有尽头的楼梯往上跑。走廊。我飞快地一间间房门看过去,门上的号码就像轮子里的辐条,320,326,330,I-330,到了!

透过玻璃门望进去,只见屋里东西散乱着,什么都皱皱巴巴,乱七八糟。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大概匆忙中被碰翻了。它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上,就像一头断了气的畜生。床,莫名其妙地斜着移开了屋墙。在地板上,踩脏了的粉红色小票子洒了一地。

我弯腰拾起一张,一张,又一张。每张上都是Д-503,所有的票子上都是我,这上面有我融化了的、炽热的感情。这是留下来的唯一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洒落在地上任人践踏。我又捡拾起一把,放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张张捋平,我看了一眼……我笑了起来。

你们也许知道吧,笑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颜色。以前我不懂这道理,现在我明白了。笑不过是你内心爆炸的回声:它可能是红色、蓝色、金黄色的节日焰火,也可能是人体血肉的飞溅……

有几张票子上,我瞥见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没记住数字,只记住了字母,是Ф。我把桌上的票子都撸到地上,用脚踩着它们——也踩着我自己……我就出来了……

我在走廊对面的窗台上坐着,还等待着什么。我木然坐了很久。左边响起了脚步声。过来一个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就像扎了窟窿、漏了气的气球;扎破的孔眼里还渗出透明的水滴,慢慢往下流淌。我慢慢似乎感觉到这是眼泪。当老人已经走远了,我才想起来要问他,我招呼他说:“喂,请问您,请问您认不认识号码I-330?……”

老人回过头来,伤心绝望地甩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远傍晚,我回到了自己屋里。西边灰蓝色的天空每秒钟都紧张地在抽搐、发颤。从那儿传来沉闷的轰响声。屋顶上布满了焦炭似的黑鸟。

我倒床睡去。噩梦立刻像野兽似的向我压来,憋得我难以呼吸……

记事三十八

提要:我不知道怎么写提要。也许整个提要可以一言蔽之为:被扔掉的香烟。

我醒了。光线很亮,照得眼睛发疼。我眯起了双眼。脑子里迷漫着蓝色的烟雾,一切都沉浸在迷雾之中。我懵懵懂懂地想起:“可是我并没有开过灯呀,怎么……”

我倏地从床上下来,一看:桌子后面I坐在那儿,用手支着下巴额,目光讥诮,嘴上挂着一丝笑意望着我……

现在我正坐在这张桌旁写这篇记事。那紧张得像箍得最紧的弹簧似的十至十五分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觉得,好像她刚刚关上门出去,还可以追上她,抓住她的双手——也许她会笑起来并对我说……

I坐在桌子那儿。我向她奔去。

“是你啊,你!我去过,我看见了你的房间,我以为你……”

但我还没冲到她面前,她长矛枪似的尖硬的睫毛顶住了我。

我收住了脚步。我记得,在一统号上,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我需要立刻,在一秒钟内,把奇+書*網一切都告诉她……要让她相信我,否则永远也不……

“你听我说,I,我必须……我必须把一切都对你说……不,不,就现在,让我先喝口水……”

嘴里发干,仿佛里面贴满了吸墨水纸。我倒了杯水,还是干;我把杯子放到桌上,两只手紧紧地捧起了水瓶……

现在,我眼前飘过一缕蓝烟,这是香烟的烟雾。她把香烟送到嘴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把烟吞下去,就像我喝水一样,然后她说:“不必了。别说了。你不是已经看见了,我还是来了。下面有人等我。你愿意在我们这最后的几分钟里……”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她倚着软椅的扶手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那边墙上有开关,可是她手够不到)……我记得,当时软椅一晃,椅子两只脚就离开地面跷了起来。接着窗帘落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紧紧搂住了我。她的膝盖透过衣裙,慢慢地、温柔地、暖融融地,朝我身躯注入能愈合我一切创伤的毒液。

突然……有时带有这种感觉:当你已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温馨的甜蜜的梦中,突然,有个东西刺痛了你,你猛然一惊,眼睛就又大大地睁开了……现在就是这样:在她房间里那些踩脏的粉红票子里,中间有一张上写着字母Ф和几个数字……这时它们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了一团。甚至现在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我狠狠挤压了她一下,她竟疼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十到十五分钟只剩下最后一分钟。雪白的枕头托着她向后仰着头,眼睛半闭着,还有那一口甜蜜的利齿。这情景总是使我想起什么。这联想既荒唐又使人痛苦,又怎么也挥之不去,其实现在这样想是不应该的,是不必要的。我愈来愈深情地,也愈来愈不留情地紧挤她,我留在她身上青紫的手指印愈来愈清晰……

她说(没睁开眼睛我注意到了):“听人说,你昨天去见了大恩主?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这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如何很快地变白,渐渐模糊起来,隐没了——只剩下一对眼睛。

我一一如实告诉了她。只有一件事,我瞒着没对她说:那就是大恩主最后讲的那些话,说他们需要我只因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不,不对,我知道……

她的脸慢慢又显现出来了,就像在显影液里的一张照片:脸颊、洁白的牙齿和嘴唇。她站了起来,走到衣柜镜子跟前。

我又觉得口干舌燥。我倒了杯水想喝,但是心里很不舒服。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问她说:“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需要知道这件事?”

她从镜子里望着我。镜子里是一个尖刻的嘲讽的吊梢黛眉三角形。她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

她不必说。我知道。

和她告别吧?我挪动着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腿,把一把椅子碰翻了。它趴在地下,四脚朝天像死了似的,就像她屋里的那把椅子。她的嘴唇冰冷。以前也就在这间房间里,那床前的地板也这么冰冷。

她走后,我坐在地板上,低头看着她扔在地上的香烟。

我写不下去,我不愿再写了!

记事三十九

提要:结局。

所有这一切,就像抛进了饱和液中最后的一颗盐粒:它很快分解成一截截针状晶体,硬结了,凝固了,我很明白:一切都已决定——明天早上我要去护卫局,这就等于杀死我自己,但是,可能只有到那时我才能复活,因为只有死去后才能复活。

西边的天空每隔一秒钟,就紧张地震颤几下发出深蓝的颜色。我的脑袋在发热,噗噗地敲击着。我就这样坐了一夜,只是到了早上七点才睡去,那时黑暗已经退去,开始泛出绿色,停栖着黑鸟的屋顶也慢慢显出了轮廓……

我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看来,今天铃声没有响过),桌上还是那杯昨晚留下来的水。我口渴之极,一饮而尽,然后赶紧就走:我需要尽快去做,愈快愈好。

天空——空空荡荡,一片蔚蓝,仿佛狂风暴雨把天空洗劫一空。阴影的边角很尖利,一切仿佛都是由秋天蓝色的空气剪裁出来的,薄薄的,你都不敢用手去碰它,一碰它就会碎成玻璃粉尘。

现在,我也是这样:我不能想,别想,别想,否则……

我没有想,甚至我可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只不过反映着外界罢了。这里,马路上方不知从哪里伸展出条条树枝,叶子有绿色的、琥珀色的、绛红色的;天空里飞鸟和飞船交叉着飞来飞去;还有人们的脑袋和张开的嘴,挥动着树枝的手。可能,这一切都在呼喊、啼鸣、嗡嗡营营地作响……

然后,是一条条空荡荡的街,仿佛瘟疫肆虐后已杳无人迹。

我记得,我的脚绊着了一个绵软得使人难受的暄松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弯腰一看——是具尸体。他仰天躺着,像女人似的叉开两条弯曲的腿。他的脸……

我认出了他厚厚的黑人般的嘴唇,他的牙齿仿佛现在还迸发出笑声。他紧眯着眼睛,仿佛还在对我笑。只一秒钟的停留——我跨过他的躯体,赶紧跑了,因为我不能再耽搁,我需要把事情尽快做完,否则我感到,我会像那超量载重的铣轨,发生断裂,坍塌……

幸好,护卫局那块金字牌子已经离我只有二十来步路。我在门口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护卫局走廊里,排着不见首尾的长蛇阵,号码们一个挨一个排着,手里拿着几张纸,或是厚厚的本子。他们慢慢地朝前挪上一二步,过一会儿又停住不动了。

我在队伍旁来回地窜,脑袋像奔马似的在疾驰。我拽住他们的衣袖恳求他们,就像一病人渴望能得到一种虽有剧痛而能药到病除的苦口良药。

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妇女,她腰束皮带,臀部两个半球形明显地撅着。她不停地向四周扭动着这两个半球形,仿佛她的眼睛正长在半球上似的。她冲我扑哧笑了声,说:“他肚子疼!你们带他去厕所,那边,右边第二个门……”

一阵哄笑声。听到这笑声,我觉得喉咙里堵住了,我要马上大喊大叫起来,再不然……再不然……

突然,背后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回头一看,是一对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它们不是平时常见的粉红色,而是红彤彤的。颈脖里的喉结上下移动着,眼看就会把薄薄的外皮扎破。

“您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我,尖尖的芒刺很快向我钻了进来。

我抓住了他不放手:“快些,去您的办公室吧!……我需要把一切,马上就去吧!

能向您报告,这很好……不过向您本人报告可能很可怕,但这样很好,很好……”

他也认识她,而这使我更痛苦,但是,也许他听了也会大吃一惊。那时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去杀死她,在这最后的一秒钟,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记得,门底下带住了一张纸。当门关上去的时候,它在地板上蹭着。后来,屋里仿佛罩上了一个奇特的、没有空气的大盖子,静悄悄的。如果他说上一句话,哪怕只说一个字,一个无关紧要的字,我会马上全都痛快地说了。但是他缄默着。j我全身紧张得连耳朵都鸣响起来。我对他说(眼睛不敢正视他):“我觉得,我一直恨她,从一开始就恨她。我心里有斗争……

不过,不不,您别信我说的,我本来可以,但我不愿自拔,我愿意毁灭,这对我来说曾经是最珍贵的……也就是说,不是毁灭,是希望她……甚至现在,现在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可是现在我还……您知道,您知道吧,大恩主传我去见过他?”

“是的,知道。”

“但是,他对我说的话……您明白吗,他那番话,仿佛从我脚底下抽走了地板,于是我和桌上所有的东西:稿纸、墨水都……墨水泼了,什么都洒上了墨水渍……”

“还有什么,说吧!快点说!那里还有人等着。”

于是,我急急忙忙、颠三倒四地把所有的事,所有本子里记的事都说了。说起了那个真正的我,又说起了那个毛茸茸的我。

说到她当时怎么谈起了我的手——对了,一切都是从这儿开的头。我还说,当时我不愿履行义务,怎么欺骗了自己,她怎么给我弄了假证明,我又如何一天天地生锈腐蚀;还说到了地下长廊和大墙外的种种所见所闻……

我说得七零八碎,像一团团的乱麻,弄得我气喘吁吁,哼哼哧哧话也说不上来。他那两片双曲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讪笑,帮我补上几句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我感激地点头称是……

后来(不知怎么的)已经由他替我在说话了,我只是听着他,说:“对,后来……对,正是这样,对,对!”

我感到自己仿佛服用了醚麻剂,从脖子根儿开始发凉,我讷讷问道,“可是怎么,您怎么得知这一切的呢……”

又一个讥诮的冷笑,没说话,嘴唇的双曲线弯得更厉害……

后来他说:“告诉您,您对我隐瞒了什么吧?您历数了本墙外所见到的人,但有一个人您却忘记了。您否认得了吗?您记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我一眼只一秒钟?对,您见到过我。”

哑场。

突然,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一亮,我明白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原来他,他也是他们的人……我拼着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这里报告,以求完成伟绩。岂料这一切,乃至我整个人,我所忍受的痛苦——都是可笑的,就像古代笑话里所写的关于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①。亚伯拉罕浑身冷汗,已经举刀过头要杀死自己的儿子,突然天上有声音喊道:“何必这样!我不过开了个玩笑……”

①耶和华想考验亚伯拉罕对他是否忠诚,吩咐亚伯拉罕把爱子以撒献为燔祭。他带着以撒上山,把以撒绑起来,然后举起尖刀照以撒刺去。上帝让天使拉住了亚伯拉罕的手。上帝因亚伯拉罕听从他的吩咐,肯献出自己独生手作为燔祭,对亚伯拉罕表示称赞和祝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上愈来愈明显的双曲线的冷笑,两只手紧紧撑住了桌子边沿,身体随着后面的软椅慢慢地从桌旁移开。然后,我猛然用双手抱住自己,冲了出去,顾不得别人的喊叫,跳下台阶,旁边闪过人们一张张张大的嘴,我慌张地逃跑了……

我不记得,怎么跑到了地下铁道的公共厕所里。在地面上,一切都在毁灭。历史上最伟大、最理智的文化在崩溃;而这里,不知是谁开的玩笑,一切都照旧,都很美好。四壁亮堂堂,水声轻快地在潺潺流淌,还有那像水流一样的看不见的透明的音乐。但是只要想一想,这一切都在劫难逃,都将埋没于荒草丛中,只有“神话”中才会提到它们……

我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这时我感到有人深情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这是厕所间里坐在我左边的一个人。他秃头的前额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抛物线,额头上是一道道模糊的、字迹不清的皱纹。

那里写的都是关于我的事。

“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他说,“但您无论如何也应该冷静些,何必如此!这一切都会回来的,必定会回来的。只是我的新发现应该公之于世,这很重要。现在我第一个告诉您:我已经计算出来了,并不存在无穷大!”

我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真的,我告诉您,无穷大是没有的。如果世界是无限的话,那么物质的密度应该等于零。但我们都知道,它不是零,所以宇宙是有限的。它是球形的,它的半径的平方y2等于平均密度乘以……所以我只需要计算出数值系数,那么……您明白吗,一切都是有限的,简单的,可以计算的。那时我们在哲学上就胜利了,您明白吗?而您,我尊敬的朋友,您妨碍我把题最后演算完,您总在哼哼……”

我弄不清,什么最使我感到吃惊:是他的发现呢,还是他对开创新时代的坚定不移的态度。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个笔记本和对数刻度表。我明白了,即使全世界都毁灭了,我对你们,我不相识的亲爱的读者们,也有责任把我的记事完整地保留下来”

我向他要了几张纸。在这些纸上记下了我最后的记事……

我已经准备结束记事,点上句点,就像古代人在埋葬死者后,在墓穴上插上十字架。但我手里的铅笔哆嗦了一下,从手指缝上掉了下去……

“您听我说,”我拽了拽他的衣袖说,“您听我对您说嘛!您应该,应该回答我:您的那有限宇宙的最终极限在哪儿?再往远处又是什么呢?”

他没来得及回答,上面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

记事四十

提要:事实。气钟罩。我确信。

白天。天气晴朗。晴雨表760。难道这里的230页记事,是我Д-503写的吗?难道过去我确实这样感受过,或者只是我自以为这些是我的感受?这里是我的笔迹。下面还是同样的笔迹。但是,幸运的是,仅仅笔迹相同而已,没有什么梦呓,没有荒唐的隐喻,没有什么感情的流露,有的只是事实。因为我很健康,十分健康,绝对健康。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我不能大笑:因为我脑袋里的那根刺已被拔除,现在头脑很轻松,空空荡荡。确切地说,不是空荡,而是没有任何妨碍我微笑的奇思异想(微笑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状态)。事实如下:那天晚上,我那位发现宇宙有限之说的邻居和我,以及其他和我们在一起的人,都被带走了。我们被送进了附近的一个讲演厅(讲演厅的号码是l12,不知怎么我觉得挺熟悉)。我们被捆在手术台上,接受了伟大的手术。

第二次,我,Д-503,谒见了大恩主,并对他讲述了自己所了解的有关幸福的敌人的一切。怎么以前我会感到难以理解呢?真莫名其妙。唯一能解释的是,因为过去我有病(有灵魂)。同天晚上,我和大恩主他大人同桌而坐。这是我初次坐在气钟罩室内。押上来一个女人。她应该当着我的面招供。但这女人坚决不开口,只是微笑着。我发现这女人的牙齿雪白坚利,非常漂亮。

后来,把她押到气钟罩下。她脸雪白,而眼睛黑幽幽,大大的,十分美丽。当开始从气钟罩里抽出空气时,她的头向后仰去,微微闭上了眼睛,紧紧咬着嘴唇——这使我想起了什么。她望着我,双手紧紧抓佐了刑椅的扶手,她望着我直到眼睛完全合上。

于是把她拖出来。电极很快使她苏醒过来。然后又送进气钟罩。

这样反复了二次,但是她始终不吐一词。和这个女人一起押来的人比她老实些。许多人只受了一次刑,就开始招供了。明天他们全都要送上大恩主的机器,处以极刑。

已经不能再拖延:西部街区仍很混乱,那里又哭又喊,又是尸体,又是野兽……很遗憾,还有为数不少的号码背叛了理性。

但是在40号横向大街上,已经筑起了一堵临时高压大墙。

我希望胜利会属于我们。我不只是希望,我确信,胜利属于我们。

因为理性必胜。

奥威尔评评叶·扎米亚京的《我们》

在听说有这么一本书的几年后,我终于得到了一本扎米亚京的《我们》,它是这个焚书年代里的文学奇品之一。在查阅了格列布·斯特鲁韦的《苏俄文学二十年》后,我发现其历史是这样的:

1937年去世于巴黎的扎米亚京是俄罗斯小说家、评论家,他既在十月革命前,也在其后出版过几本书。《我们》约写于1923年,尽管它并非关于俄罗斯,而且与当时的政治无直接关系——它是一部描写第26世纪的幻想作品——但由于在意识形态上不合时宜,而被禁止出版。有一份手稿辗转到了国外,这本书到现在已经有了英语、法语及捷克语译本,但从未以俄语本出版过。英译本出版于美国,我一直未能找到一本,但的确有法语译本(书名为《NousAutres》),我终于借到了一本。

依我所见,它并非一本一流的书,但无疑是本不寻常的书,令人吃惊的是,英国的出版商无一有足够胆识重出这本书。

对于《我们》,谁都会首先注意到这一事实——我相信从未有人指出过——即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的创作灵感肯定部分得自于它。此两书都描写了朴素的人类精神对一个理性化、机械化和简单化的世界所进行的反抗,而两书中的故事,都假定发生于现在往后约600年时。两书的氛围相似,大体而言,描写的是同一种社会,尽管赫胥黎的书在政治觉悟上显得少一些,更多受到了近期生物学和心理学理论的影响。

在第26世纪,按照扎米亚京所写,乌托邦里的居民已经如此彻底失去个性,以至于只以数字命名。他们住在玻璃房子里(写于电视发明前),使政治警察——称为“护卫”——更容易监视他们。他们全穿同样的统一服,通常一个人不是以“一个号民”,就是以“一个统服”(统一服)相称。他们靠合成食物维生,通常的娱乐是四人一排行进,同时喇叭里播放着大一统国的国歌。按照规定的时间间隔,他们被允许可以放下玻璃公寓内的幔帘一小时(被称为“性小时”)。当然,那里没有婚姻,然而性生活似乎并非完全是滥交。为做爱目的,每人都有一种粉红色票券的配给薄,跟他度过规定的某次性小时的伴侣在票根上签字。大一统国是由一位被称为“造福主”的个人所统治,他每年由全体人民重选,总是全票当选。这一国家的指导原则是幸福跟自由互不相容。在伊甸园里,人是幸福的,可他愚蠢地要求自由,就被驱逐到荒野中。现在大一统国通过剥夺他的自由,令他重新享受到幸福。

至此,它跟《美丽新世界》相似得惊人。但是扎米亚京的书尽管在整体结构上没那么好——它的情节很弱,很松散,复杂得不好总结——但它具有政治目的,而另一本则缺少。在赫胥黎的书里,“人性”问题从某种程度上得到解决,因为它设想通过出生前治疗、用药和催眠性暗示,可以做到需要什么样的人类机体,就专门生产出什么样的。一个一流的科学工作者跟一个智力低下的半痴呆人同样容易制造,在制造这两种人时,残余的原始本能,如母性感觉或对自由的渴望,都易于处理。同时,对社会为何以所描述的细致方式形成阶层,则未能给予一个清晰的解释。目的不是经济剥削,但欺压和操纵别人的渴望似乎也不成其为动机。不存在对权力的渴求,没有虐待狂,没有任何类型的冷酷无情。那些居于最上层的没有待在那里的强烈动机,尽管人人都以一种空虚的方式幸福着,但生活已变得如此缺乏目的,难以相信这种社会能够持久存在。

扎米亚京的书总体而言,跟我们自己的处境更有关联。虽然有教育,也有护卫们进行防范,但很多古老的人类本能依然存在。故事的讲述者D-503尽管是位天才的工程师,但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可怜人,可以说是个在乌托邦中生活的伦敦市的比利·布朗,他经常因为返祖性的冲动占据他的心而震惊。他爱上了(这当然是一种罪)一位I-330,她是某个地下反抗组织的成员,而且暂时成功地带他走向了造反。造反开始后,好像造福主的敌人事实上数量相当多,这些人除了谋划推翻大一统国,放下幔帘后,他们甚至纵情于抽烟、喝酒这类恶习。D-503最终免受他自己的愚行所带来的后果。当局宣布已经发现近期动乱的原因:有人患上了幻想病。负责幻想的神经中枢的位置被确定,这种病可以用爱克斯光疗法冶愈。D-503接受了手术,之后,他就能轻松地去做他一直明白该做的——即向警方出卖他的同党。他看着I-330在玻璃钟形罩下被压缩空气折磨,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看着我,她的手紧抓椅子的扶手,直到她的眼睛完全闭上。他们把她拖了出去,用电震法使她恢复知觉,然后又把她放在罩下。如此重复了三遍,可她没招一个字。

跟她一起被带来的别人都显得更老实一些。很多人在受过一次刑后就招了。明天他们将被送上造福主的机器。

造福主的机器就是断头台。扎米亚京笔下的乌托邦里经常处决人,公开进行,造福主到场,伴随着官方诗人背诵的庆祝颂诗。当然,断头台并非那种古老的简陋器具,而是一种改进许多的型号,能使受害者完全液化,瞬间将他化为一缕烟和一摊清水。事实上,处决是以人为祭,而描写处决的那一幕被有意加上了远古世界邪恶的奴隶文明色彩。是这种对极权主义荒谬一面的直觉理解——以人为祭,为残忍而残忍,崇拜一位被涂上神圣色彩的领袖——使扎米亚京的这本书比赫胥黎的那本高出一筹。

不难看出,这本书为何被禁止出版。下面D-503和I-330之间进行的对话(我做了少许删节)完全足以使审查员行使大权:

“你意识到你所暗示的是革命吗?”

“当然是革命。为什么不呢?”

“因为不可能有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永远不会再来一场,这谁都知道。”

“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告诉我,最后的数字是几?”

“你什么意思,最后的数字?”

“噢,那就说最大的数字吧!”

“可是荒唐啊。数字是无限的,不可能有最后一个。”

“那你干吗说最后的革命呢?”

还有其他类似段落。然而很有可能的是,扎米亚京并非有意以苏维埃政权为特定的讽刺目标。他写时大约在列宁死的前后,不可能想到斯大林进行的独裁,而1923年俄罗斯的状况并非谁都会反抗,因为生活正变得太安全和舒适了。扎米亚京所针对的,似乎并非任何一个特定国家,而是工业文明不言自明的目标。他别的书我一本也没读过,不过从格列布·斯特鲁韦那里,我了解到他在英国待过几年,并写过一些尖锐讽刺英国生活的作品。从《我们》看来,他显然强烈倾向于尚古主义。他1906年坐过沙皇政府的牢,1922年又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是在同一所监狱的同一条走廊上,他有理由讨厌他在其中生活过的政治体制,但他的书并非单纯为发泄不满。实际上,它是对“机器”进行的研究,人类有欠思量地把这个魔鬼从瓶子里释放出来,却无法将其重新纳入瓶中。此书倘在英国出版,应该留意找来一读。

刊于1946年1月4日《论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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