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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4:1

总目录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第二卷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第三卷 盖尔芒特那边

第四卷 所多玛和蛾摩拉

第四卷目录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

第一章 心灵的间歇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人名索引

地名索引

文艺作品名索引

注释

所多玛和蛾摩拉(一)[1]

阴阳人首次出现,他们是未被天火毁灭的所多玛居民的后裔[2]。

“女人自有蛾摩拉,

男人则有所多玛。”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3]

我们知道,我刚才已经讲过,我那天(盖尔芒特王妃举办晚会那 天)拜访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早在那天之前,我曾窥伺他们回来,却同 时有了一个发现,这发现虽说只跟德·夏吕斯先生有关,却极其重要, 因此,我在赋予其应有的地位和重要性之前,一直未加报道[4]。我已说 过,我放弃了屋子上面的美妙而舒适的观察点,在那里可看到通往布雷 基尼府的山坡[5],山坡起伏,被弗雷古侯爵家车库上的玫瑰色角塔装饰 成欢快的意大利风格。我想到公爵和公爵夫人即将回府,认为守在楼梯 上更加方便。放弃那制高点,我觉得有点可惜。但那时是午饭以后,我 就不必过于惋惜,因为我不能像上午那样,看到一个个小人构成的画 面,那是布雷基尼和特雷姆公馆的跟班,因距离远而变得极其微小,他 们手拿鸡毛掸子,在一张张宽阔、透明的云母片之间慢慢攀登陡坡,而 云母片仿佛在红色框架上露出笑脸。我没有地质学家的观察能力,至少 可以像植物学家那样观赏,就从楼梯上方的百叶窗观看公爵夫人的小灌 木以及珍贵植物,它们被放在院子里,如同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被赶出 家门,我于是心里在想,不大会来光顾的昆虫,是否会像命中注定那 样,恰巧前来看望这自愿委身却无人问津的雌蕊[6]。好奇心使我的胆子 越来越大,我于是下楼,一直走到底楼窗前,只见窗子也开着,百叶窗 只是半开半闭。我清楚地听到朱皮安准备出门的声音,我待在窗帘后 面,不会被他发现,就纹丝不动地待着,后因怕被德·夏吕斯先生发 现,才突然闪到一边,只见德·夏吕斯先生正慢慢地穿过院子,前往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家,他大腹便便,头发花白,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苍 老。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体不适(是因为挂念着菲埃布瓦侯爵患病 [7],而德·夏吕斯先生已跟他闹翻,两人如同死敌),德·夏吕斯先生就 去看望,但这个时间去,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 别具一格,他们不是遵照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根据个人的习惯加以改 变(他们认为个人的习惯并非是社交界的习惯,因此可以用来羞辱社交 界习俗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譬如说德·马桑特夫人就没有固定的接待 日,她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都接待女友),这个时间,男爵则用于阅 读或做寻找古玩之类的事情,他只在下午四点到六点出门拜访。到六点 钟他去赛马俱乐部或林园散步。过了一会儿,我又往后退,以免被朱皮 安看到;他即将去办公室上班,要到吃晚饭时才回来,而且不是每天都 回来,他侄女带着女徒弟到乡下的女顾客家去缝制连衣裙,已有一个星 期。然后,我确信无人会看到我,就决定不再挪位,我怕奇迹一旦出 现,会错失良机,无法看到几乎不会来的昆虫出现,这昆虫(要克服重 重障碍,不远万里前来,还面对各种逆境和危险)是遥远的地方派来的 使者,来看望这雌蕊,而雌蕊则一直在苦苦等待。我知道这种等待并非 不如雄花消极,雄花里的雄蕊会自动转向,使昆虫容易找到;同样,这 里的雌花见昆虫来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使昆虫更容易钻入花 内,就像欲火中烧的虚伪少女,用难以觉察的动作迎上前去[8]。植物界 的规律也受到越来越高级的规律制约。一只昆虫来访,带来另一朵花的 花粉,对一朵花的授粉通常是必要的,因为自花传粉如同一个家族里不 断近亲结婚,会导致退化和不孕[9],而由昆虫进行异花授粉,则会使同 一品种的后代具有前辈所没有的活力[10]。然而,这种进步可能会过于 迅速,这一品种就发育过多;正如抗毒素用来防治疾病,甲状腺制约我 们发胖,失败惩罚骄傲,疲倦约束欢娱,睡眠消除疲倦,同样,一种特 殊的自花传粉也会及时如螺丝拧紧般加以制止,使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花 恢复正常。我的思考顺着一种思路推进,对此我将在下文中阐述,我已 从花卉的明显花招中得出结论,用来解释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部分, 正在这时,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里出来。他进去只有几 分钟时间。也许他从这位年老的亲戚那里得知,或者只是从一个仆人那 里得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只是略有不适,现已大为好转,甚至完全 康复。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在看他,就在阳光下眯着眼 睛,他刚才因热情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面孔紧绷,显出虚假的活力, 这时紧张和活力均已消失。他脸色如大理石般苍白,鼻子挺拔,秀气的 脸不再因固执的目光而显出有损于塑像美的异样表情。他不仅是盖尔芒 特家族成员,而且仿佛已是他这位帕拉梅德十五在贡布雷小教堂里的塑 像。然而,整个家族的总体脸型,在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显出的秀美却 更有灵气,尤其是更加温柔。我为他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平时装得如此 粗暴,古怪得令人讨厌,而且老是说三道四,冷酷无情,动辄发怒,狂 妄自大,我感到遗憾,是因为他在粗暴的外表下隐藏着和蔼和善良,他 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家出来时,我看到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 和蔼和善良。他在阳光下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微笑,我看到他的脸如此 平静,仿佛是他的真实面貌,就觉得看到了一种深情和温柔,我不禁在 想,德·夏吕斯先生要是得知有人在看他,一定会十分生气,因为这个 男人对男子气魄情有独钟并自鸣得意,在他看来其他人都有令人讨厌的 娘娘腔,但他却使我看出,他一时间显出的面貌、表情和微笑,活像是 一个女人。

我正要再次挪动,以免被他看到,但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没有必 要。我看到了什么!他们肯定从未在这个院子里相遇过(德·夏吕斯先 生只在下午前往盖尔芒特公馆,而这时朱皮安正在办公室里),这时他 们俩打了个照面,男爵突然睁大眯着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过去做背 心的裁缝站在店铺门口,而朱皮安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则突然驻足不 前,如同生根的植物,并用赞叹的神色观赏着快要年老的男爵的丰腴体 态。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改变姿势之后,朱皮安的姿势 也立即改变,以跟对方相称,仿佛在遵循一种秘密艺术的规律。男爵现 在设法掩盖自己的感觉,他虽说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在走远时仍显得 无可奈何,他走去走来,目光茫然,仿佛想最大限度显示他明眸之美, 就显得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然而,朱皮安立刻改变了我 平时看到的谦卑、和善的神色,这时跟男爵完全相称,只见他抬起脑 袋,显出自负的仪态,放肆而又奇特地把手叉在腰上,并翘起屁股,摆 出卖弄风情的样子,活像兰花在引诱凑巧飞来的熊蜂。我想不到他竟会 显出如此讨厌的模样。但我也并未想到,他竟能在哑剧中即兴扮演自己 的角色(虽然他第一次遇到德·夏吕斯先生),而这场哑剧仿佛是经过 长时间的排练;这种完美的演技,只有在国外遇到自己的同胞时才能自 然而然地发挥出来,因为跟同胞有着天然的默契,传达思想情感的语言 相同,双方即使素未谋面也会如此。

尽管如此,这个场面并非完全滑稽可笑,其中还有奇特的成分,或 者可说是自然的成分,使人有美不胜收之感。德·夏吕斯先生徒劳无益 地显出冷淡的神色,他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皮,却又不时抬起,并朝朱皮 安投去注视的目光。但是(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戏不能没完没了地在 这个地方演下去,也许是因为到以后自会明白的某些原因,也许是因为 感到世上任何事情都转瞬即逝,因此就希望手到擒来,因此任何恋爱场 面都十分动人),德·夏吕斯先生每看朱皮安一眼,都要让目光捎上一 句话,因此,他这种目光跟我们平常看一个不大熟悉的人或陌生人的目 光截然不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朱皮安看,就像要说:“恕我冒昧,但 您背上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者要说:“我不会看错,您想必也是苏 黎世人,我觉得常常在古玩店里看到您。”就这样,每隔两分钟,德·夏 吕斯先生就用秋波向朱皮安清楚地提出同样的问题,如同贝多芬询问的 乐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频繁再现,并配以繁多的准备,用来引出一个 新的动机、变调和“主题再现” [11]。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的目 光之美,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并非以达成某事为目的,至少暂时如 此。这种美,我第一次看到男爵和朱皮安展现出来。在他们各自的眼睛 里,出现的不是苏黎世的天空,而是某个东方城市的天空,我这时尚未 猜出这城市的名称。不论是哪个地点吸引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 们似乎已经达成协议,这些无用的目光只是礼节性的前奏,如同结婚前 的订婚宴。跟自然界更为接近的是——这种比喻自然会数目众多,因为 同一个男人,在被人仔细察看几分钟的时间里,会先后变成男人、人鸟 或人虫等——他们就像两只鸟,一雄一雌,雄鸟要凑上前来,雌鸟朱皮 安对这种花招置之不理,她看着新朋友毫不惊讶,漫不经心地凝视着, 这种目光也许使对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但既然雄鸟采取了主动,这种目 光也唯一有效,因此她只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最后,朱皮安感到显得无 动于衷还不管用,而这时离确信自己已征服对方,能让对方追逐、爱 恋,就只差一步之遥,于是,朱皮安决定去上班,并走出大门。不过, 他是在回首观望两三次之后,才消失在街上,男爵失去了他的踪影,气 得浑身发抖(但仍自命不凡地吹着口哨,对门房喊了声“再见”,而门房 喝得半醉,在厨房的工作间招待客人,没有听到男爵的话),急忙跑到 街上去追他。德·夏吕斯先生像大熊蜂那样叫着,飞快地走出大门,而 另一只真正的熊蜂则进入院子。又有谁知道这是否是兰花长时间等待的 熊蜂,给她送来让她怀孕的罕见花粉?但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昆虫的 嬉戏,因为几分钟后,我更加注意朱皮安(他也许是为了来拿他后来拿 走的一只包,德·夏吕斯先生的出现使他激动得忘了拿包,也许只是因 为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原因),朱皮安又回来了,后面跟着男爵。男爵 决定把事情了却,就向裁缝借火,但立刻指出:“我向您借火,但发现 忘了带雪茄。”殷勤好客的规律压倒了卖弄风情的规则。“请进,您要什 么,都会给您。”裁缝说时,倨傲的表情变为喜悦。铺子的门在他们进 去后又关上,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已看不到那只熊蜂,不知道它 是否是兰花需要的昆虫,但我不再怀疑,一只十分罕见的昆虫和一朵囚 徒般的花卉有可能奇迹般地结合在一起;德·夏吕斯先生(这两种难得 的巧合不管如何,在此只是对它们进行比较,丝毫不想将其视作科学发 现,即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跟有时被妄称为同性恋的事相提并论)多年 来进入这幢房屋,只是在朱皮安不在这里的时候,但这次恰巧因德·维 尔帕里齐夫人身体欠佳,他才遇到了这个裁缝,有了他,也就有了一些 人给男爵之流带来的好运,在下文中可以看到,这些人比朱皮安不知要 年轻、漂亮多少倍,这是生来就是为满足男爵之流的淫欲的男人,即只 爱老先生的男人。

刚才说的事,我只是在几分钟后才弄明白,因为真实中存在着无法 看到的种种特殊情况,要等到某个时机出现,才能把这些看不见的情况 从真实中显示出来。不管怎样,此时此刻,我已听不到过去的裁缝和男 爵说的话,感到十分烦恼。我此刻想到,这待租的工场跟朱皮安的铺子 只隔着薄板[12]。我要进入工场,只要上楼来到我们家的套间,走进厨 房,从后楼梯下楼一直走到地窖,从院子下面穿过,来到工场的地下室 ——几个月前,木匠还在那儿堆放细木护墙板,而朱皮安则准备在那里 放煤——然后登上几级台阶就来到工场里面。这样,我走的路隐蔽安 全,不会被人看到。这办法最为谨慎。但我并未采用,而是在院子里贴 墙绕行,设法不让人看到。我没有被人看到,现在回想起来,主要是因 为当时凑巧无人,而不是因为我灵活。从地窖走可以说万无一失,但我 却作出如此冒失的决定,现在看可能有三个原因,也许当时是因为其中 一个原因。首先是因为我迫不及待。其次也许是对蒙茹万的场景有着模 糊的记忆,当时我躲在樊特伊小姐的窗前[13]。确实,我看这种戏时总 是极不谨慎,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要看到这种事揭示出来,只能付 出代价,做出冒险的行为,虽说这种行为秘而不宣。最后这第三个原 因,因显得幼稚,我几乎不敢承认,但我十分清楚,这在不知不觉中有 着决定性的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否定——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 详细了解布尔人的战争[14],并因此重读了过去探险和旅游的故事。这 些故事使我兴致勃勃,我就把它们用于日常生活之中,使自己勇气倍 增。我发病时,一连几天几夜都无法睡着,而且还不能躺下,不能吃 喝,我在精疲力竭、十分难受之时,认为自己的病永远无法好转,但在 这时,我就想起故事中的游客,因误吃毒草而倒在沙滩上,身上的衣服 被海水浸湿,因发高烧而浑身哆嗦,但过了两天却感到身体好转,就继 续摸索着上路,去寻找也许要吃人肉的土著居民。他们的榜样使我精神 振奋,重新产生希望,并为自己一时间的悲观失望感到羞愧。想到布尔 人面前有英国军队,在必须穿过无防御工事的地区以回到矮树丛时不怕 暴露自己,我心里就想:“我倒不相信我会更加胆怯,战场不过是我们 自己的院子,我已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毫不畏惧地多次参加决斗,我现在 要担心的唯一冷箭,只是邻居的目光,而他们除了朝院子观看之外,还 有别的事情要做。”

奥尔良圣十字大教堂

在我面前是古代建筑,是奥尔良大教堂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 最丑陋的教堂,看着会眼睛疲劳。

我进入工场,走路尽量蹑手蹑脚,我知道,朱皮安的铺子里只要有 点声音,我在工场里就能听到,我于是心里在想,朱皮安和德·夏吕斯 先生真是冒失,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好。

我不敢动弹。盖尔芒特家的马夫趁主人不在家,肯定把一直放在车 库里的梯子搬到我所在的工场。我如登上梯子,就能打开气窗,听得一 清二楚,如同待在朱皮安的铺子里。但我怕弄出声音。另外,这样做也 没有必要。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进入工场,但我不必因此而后悔。我起 初听到朱皮安的铺子里响起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由此断定,他们 说话不多。确实,这声音十分粗重,如果不是在每次响起时都由呻吟发 出一个更高的八度音,我准会认为隔壁有人要杀人,而在事后,凶手和 复活的受害人都洗了澡,以清除杀人的痕迹。后来我从中得出结论,有 一件事跟痛苦一样会发出嘈杂的声音,那就是淫乐,尤其是淫乐后—— 不用担心会怀上孩子,这里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虽说《圣徒传》里有令 人难以置信的例子[15]——立刻想要保持清洁。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在 这段时间里,我已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以便透过我并未打开的气窗观 看),两人开始说话。朱皮安执意不要德·夏吕斯先生给他的钱。

半小时后,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铺子。“您下巴干吗剃得精光?”朱 皮安柔声柔气地对男爵说。“漂亮的小胡子,多好看。”——“呸!真恶 心。”男爵回答道。说完,男爵仍待在门口,向朱皮安询问街区的情 况。“您是否知道街角上的栗子店老板,不是左面那个,那家伙太丑, 是右面街角那个黑大个?还有对面的药店老板,有个骑自行车的伙计, 很讨人喜欢,是帮他送药的。”这些问题想必使朱皮安生气,只见他像 卖弄风情的女子,见情人另找新欢就怀恨在心,这时挺起身子回答 道:“我看您见异思迁。”这责备说出时,语气痛苦、冷淡而又矫饰,显 然使德·夏吕斯先生心软,他要消除自己的好奇所产生的不良印象,就 柔声柔气地对朱皮安说话,声音低得我听不清楚,想必是在请求,让他 们在铺子里再待一会儿,裁缝听了感动,痛苦随之消失,因为他仔细察 看男爵,只见花白头发下的脸丰腴而又红润,就露出愉悦的神色,仿佛 自尊心完全得到了满足,就决定满足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朱皮安提出的 要求,只是先说了些不大高雅的话,如“您屁股真大!”他笑容满面,十 分激动,既傲慢又感激地对男爵说:“好的,行,大孩子!”

“我再次谈到有轨电车司机的事[16],”德·夏吕斯先生固执地接着说 道,“是因为不管怎样,在回家时都会有点用处。我有时确实像打扮成 普通商人的哈里发那样走遍巴格达[17],屈尊俯就地跟随一个模样讨人 喜欢的美人。”我在此提出的看法,跟我曾对贝戈特有过的看法相同。 如果他有朝一日要出庭回答问题,他决不会说出旨在说服法官的话,而 是说出贝戈特那样的话,就是他因其特殊的文学气质自然会想到并觉得 喜欢说的话。同样,德·夏吕斯先生跟裁缝说话的言语,和他跟他那个 圈子的社交界人士说话的言语相同,甚至还会将口头语加以夸大,这是 因为他竭力想克服自己的胆怯,就显出过于傲慢的样子,或是他因胆怯 而无法克制自己(在你面前的不是你这个圈子里的人,你就会更加局促 不安),他的本性就必定会暴露无遗,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说,他 确实生性傲慢,有点疯狂。“为跟踪这美人,”他继续说道,“我就像教 书先生,就像漂亮的青年医生,跟着这小美人一起跳上有轨电车,我们 用阴性名词来称呼此人,只是按语法规则行事(譬如谈起一位亲王就会 问:殿下是否身体安康?)[18]。她要换车,我就买一张怪怪的‘转车 票’,上面有号码,也许带有瘟疫病菌,虽说要还给我,但号码并非总 是一号!我就这样换车,甚至要换三四次‘车’。我有时晚上十一点滞留 在奥尔良火车站,但必须回家!只要从奥尔良火车站回去就好!但有一 次,我没能跟人家说上话,竟一直来到奥尔良,乘的是一节丑陋的车 厢,在称为‘行李网架’的三角形工艺品之间,可看到沿线主要杰出建筑 物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座位空着,在我面前是古代建筑,是奥尔良 大教堂[19]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教堂,看着会眼睛疲劳,但 我又不能不看,这就像有人非要我盯着看蘸水钢笔透明笔杆上玻璃球里 的教堂塔楼,看得眼睛发炎。我跟年轻的美人同时在奥布雷[20]下车, 唉,她的家人(我想到这个人的种种缺点,却并未想到有家室之累的缺 点)在站台上等她!我等着回巴黎的列车到来,唯一的安慰只有普瓦捷 的狄安娜的屋子[21]。她曾迷倒我的一位王族祖先,但我更喜欢活的美 人。正因为如此,为消除独自回去的烦恼,我就想认识卧铺车厢的一个 列车员或是公共汽车的一个司机。不过,您可别生气,”男爵作出结 论,“这都是趣味问题。譬如说,对社交界青年,我丝毫不想占有他们 的肉体,但我在触及他们之后才会平静,不是说在肉体上触及,而是触 动他们的心弦。只要一个年轻人不再对我的书信置之不理,而是不断给 我写信,他就在精神上受我摆布,我就心里平静,如果我不是很快为另 一个青年操心,我至少会心平气和。这相当奇怪,对吗?谈到社交界青 年,在常来这里的青年中间,您是否有熟人?”——“没有,我的宝贝。 啊!有的,是个棕发男子,身材高大,戴单片眼镜,总是面带笑容,善 于随机应变。”——“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朱皮安又对此人做些描 绘,但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想不出是谁,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位过去的 裁缝师傅属于一种人,这种人比大家认为的要多,他们对不太熟悉的 人,见过后连头发的颜色也记不清楚。但我知道朱皮安的这种弱点,知 道他说的棕发应该是金发,我觉得他描绘的外貌显然跟沙泰勒罗小公爵 完全相符。“回过头来谈并非出身平民的青年,”男爵继续说道,“目 前,我被一个奇特的小子弄得晕头转向,他是个聪明的小市民,却对我 蛮横无礼。他决没有想到我是非同寻常的大人物,也不知道他自己像孤 菌那样微不足道。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个小傻瓜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我 庄严的主教袍前大喊大叫。”——“主教!”朱皮安大声说道,他对德·夏 吕斯先生刚才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听懂,但听到“主教”二字不由目瞪口 呆。“这跟宗教可没有关系。”朱皮安说。“我的家族出过三位教皇 [22],”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有权身穿红袍,是因为有红衣主教的职 衔,我叔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把公爵的爵位传给我的祖父,这爵位就 被继承下来。我看出您对隐喻听不懂,对法国历史漠不关心。另 外,”他补充道,也许不是作出结论,而是用来提醒,“这些年轻人对我 避而远之,当然是由于害怕,因为只有尊敬才能让他们闭上嘴巴,并大 声对我说出他们爱我,他们要对我有这种吸引力,就要有显赫的社会地 位。不过,他们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也许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但 他们愚蠢地装出这种样子,时间一长就会使我感到恶心。就在您比较熟 悉的阶层中举个例子吧。我公馆装修时,为了使公爵夫人们不要因争夺 一种荣誉而相互嫉妒,就是能说她们有幸让我借住她们公馆的荣誉,我 就到大家都能住的‘公馆’去住了几天。旅馆里那个楼层有个服务员,熟 悉后我让他当有趣而又可爱的‘穿猎装号衣的跟班’,给我挂门帘,但他 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后来,我十分恼火,为向他证明我并无邪念,便 派人给他送去一大笔钱,只要他上楼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五分钟话。但我 空等了一回。于是,我对他厌恶至极,出去就走边门,不想看到这小混 蛋的嘴脸。后来我获悉,我的信他一封也没有收到,都中途给人截走, 第一封信给那个楼层一个嫉妒的服务员拿走,第二封信被白天值班的正 派门房拿走,第三封信则被值夜班的门房拿走,他喜欢那年轻人,在月 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但是,我对他仍然十分厌恶,即使有人把 这个穿猎装号衣的跟班像猎物那样放在银盘上给我送来,我也会拒不接 受,而且还恶心得要吐。唉,真是倒霉,我们谈了重要的事情,可现 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我指望的事也就完了。但是,您可以帮 我大忙,给拉上关系;再说,不,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有点兴奋,我感 到事情完全没有结束。”

这场戏一开始,我睁大的眼睛就已看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发生 了巨大变化,这变化彻底而又迅速,仿佛他被魔杖触及。此前我一直没 有看出,是因为弄不明白,也并未亲眼目睹。恶习(大家这样说是因为 方便),每个人的恶习,跟此人形影不离,如同守护神那样,你不知道 他在,就看不到他。善良、狡诈、名称和社交关系,都不会让人发现, 总是隐藏着随身携带。尤利西斯起初也没有认出雅典娜[23]。但神与神 之间会立刻认出对方,人与人之间也能很快看出对方,因此德·夏吕斯 先生就被朱皮安一眼看出。在此之前,我待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如 同心不在焉之人,在孕妇面前未能发现她身体臃肿,即使她微笑着反复 跟他说“是的,我现在有点累”,他仍然不知趣地问她:“您到底哪里不 舒服?”直到有人跟他说“她怀孕了”,他才突然发现她挺着肚子,从此 就只注意她的肚子。真可谓理智开眼,知错醒悟。

有些人不喜欢把他们认识的夏吕斯式的先生们看作这种规律的实 例,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并未对他们怀疑,直到有一天,这个跟 其他人相同的人,在平淡的外表上显示出以前一直无法看到的墨水书写 的字体,展现出古希腊人喜爱的词语,这些人要相信周围的世界在他们 最初看来是不加掩饰的,完全没有这世界赋予有教养的人们的千百种装 饰,就只须回想起他们在生活中有多少次即将做出蠢事。某个男人的脸 上没有写字,这些人也就无法看出他是一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 人,谈到这个女人时想要说:“真是雌老虎!”但在这时,幸好旁边的人 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们才没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如同墙上显 出弥尼、提客勒、毗勒斯[24]这几个字,这时立即出现这样的话:他是 这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不能在他面前称她为“雌老虎”。光是这 新的看法就会产生一系列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里其他成员的看法有了 补充,这时会收回或重新提出。德·夏吕斯先生身上的另一个人与他合 在一起也是枉然,这个人使他跟其他男人不同,如同半人半马怪物身上 的马,这个人跟男爵徒然地合为一体,我以前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 抽象化为具体,这个人最终被人识破,就立刻失去隐身能力,德·夏吕 斯先生也就脱胎换骨,面目一新,因此,不仅是他的脸和他声音的鲜明 对照,而且还有他过去跟我时好时坏的关系,我以前一直感到无法理 解,现在却变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这就像一个句子,如把其中的字 随意拆开,就不能表示任何意思,而这些字如按次序重新排列,这句话 就能表达一种思想,你永远不会忘记。

另外,我此刻恍然大悟:为何刚才看到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家出来,觉得他样子像女人:他确实是女人!他属于一个族 类,这种人不像他们显示的那样矛盾百出,他们想要有男子气概,恰恰 是因为他们具有女人的气质,他们在生活中只是外表上跟其他男子相 同;在观察世上万物的眼睛里,每个人都在眼球表面刻有一个身影,在 他们这种人眼里,刻下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子的身影。他们这 个族类被人咒骂,靠欺骗和发伪誓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可 耻,会受到惩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却会使所有人的生活十分甜 蜜;他们得背弃上帝,即使是基督教徒,在作为被告出庭受审时,也必 须面对基督并以基督的名义为自己辩护,认为这是对他们生活的诽谤; 他们是没有母亲的孤儿,对母亲只好撒谎,甚至在给母亲合上双眼时也 是如此;他们是没有友谊的朋友,虽说他们的魅力常常得到承认,会使 人产生友情,他们的心地往往善良,会感到这种友情;但是,靠谎言才 勉强维持的良好关系,是否能称为友谊?即使他们因此会产生信任与真 诚的愿望,他们也会厌恶地放弃这种关系,除非他们遇到一个为人公 正、富于同情心的人,但这个人因一种习惯心理对他们看走眼,会把供 认不讳的恶习看作情感,虽说这种情感跟他格格不入,这就像有些法 官,更容易把凶杀罪加在性欲倒错者身上,把叛国罪加在犹太人头上, 原因是想到了原罪和这个种族的本性。总之——至少是根据我当时由此 得到的第一个理论,我们就会看到,这一理论将在以后改变,而如果他 们用来观察和生活的那种幻想,未能阻止他们的眼睛看到这种矛盾,这 种理论准会使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是情人,却几乎不可能有这种爱 情,爱情的希望使他们有力量忍受种种风险和孤独,因为他们所爱的恰 恰是毫无女人特征的男子,是并非性欲倒错的男子,所以不可能喜欢他 们;因此,如果他们不能用金钱买到真正的男人,如果他们最终不能把 给他们卖淫的性欲倒错者想象成真正的男子,那么,他们的欲望就永远 无法得到满足。在罪恶被发现之后,他们的名声不堪一击,他们的自由 转瞬即逝;他们的地位也摇摆不定,就像那位诗人,前一天晚上还在各 家沙龙受到款待,在伦敦所有的剧院里受到热烈欢迎,但到第二天却无 容身之屋,找不到睡觉的枕头[25],只好像参孙[26]那样做推磨的苦役, 并像他那样说:

这两种性别都将分别消亡[27]

在厄运降临之日,大多数人都会对受害者深表同情,就像犹太人同 情德雷福斯那样,但如情况相反,他们就不会得到他们同类的同情,有 时则得不到社会的同情,他们的同类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后感到厌恶,他 们的真面目在镜子里照出,使他们不再感到舒服,因为照出了他们以前不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各种瑕疵,并使他们明白,他们所说的爱(他们 还玩弄词语,并从社交意义来看,把诗歌、绘画、音乐、马术和苦行所 能添加的概念都称之为爱)并非出自他们选择的一种美的理想,而是出 自一种不治之症;他们如同犹太人(只有少数几个人只愿跟他们那种人 交往,嘴里总是说些礼貌用语和常开的玩笑),相互间互不来往,寻求 的是他们的冤家对头,是不想跟他们交往的人,并原谅这些人的粗暴拒 绝,而见这些人客气相待就欣喜若狂;但他们也跟自己的同类联合在一 起,那是在遭到众人排斥、蒙受耻辱之后,在受到类似对以色列的迫害 之后,他们最终会具有一个种族在体质和道德上的种种特点,这些特点 有时非常出色,但往往十分可怕,他们(虽然看到,有人参与更多却更 像敌对种族,从表面上看不大像同性恋,就对更像同性恋的人竭尽讽刺 挖苦之能事)在跟自己同类的经常交往中感到精神舒畅,甚至觉得这些 人的存在是一种依靠,因此,他们一方面否认他们同属一个种族(这个 词本身就是极大的侮辱),另一方面,对得以掩盖自己属于这一种族的 那些人,却乐于揭开其真面目,他们这样做不是想伤害那些人,因为他 们并不厌恶这种事,而是想表示道歉,他们如同医生研究阑尾炎那样寻 根究底,研究性欲倒错追溯到古代历史,他们高兴地告诉大家,苏格拉 底是他们中的一员,如同犹太教徒说耶稣是犹太人,却并未想到,同性恋如属正常,就不存在不正常的事,就像基督诞生之前并不存在反基督 教者,他们也没有想到,只有耻辱才产生罪恶,因为耻辱只能使那些不 受任何说教、任何范例和任何惩罚影响的人继续存在,那些人具有一种特殊的禀性,使其他人感到厌恶(虽说他们会同时具有高尚的道德),而且厌恶的程度超过对偷窃、暴行和背信弃义等恶习的厌恶,这些恶习更容易被理解,因此也更能被常人原谅;他们组成一种共济会式的团 体,却比共济会规模更大,效率更高,而且不大容易受到怀疑,因为这 种团体的基础是趣味相同,需要相同,习惯相同,所冒风险相同,最初尝试、掌握的知识、进行的交易、使用的词汇也都相同,这个团体的成 员不希望相互认识,但会根据自然或习惯的动作、有意或无意的动作立 刻认出对方,这些动作告诉乞丐,他给关上车门的那位大贵人是其同 类,告诉当父亲的,他女儿的未婚夫是其同类,告诉病人、忏悔者和打 官司的人,他们去找的医生、神甫和律师是其同类;他们都迫不得已地 保守自己的秘密,但了解其他同类的部分秘密,而其他人却并未怀疑, 因此,在他们看来,难以置信的艳情小说都真实可信,因为在跟时代不 符的这种浪漫生活中,大使是苦役犯的朋友,而亲王因贵族教育而具有 胆战心惊的小市民不会有的潇洒风度,在走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之后,却 去跟流氓商谈;他们是人类群体中受到排斥的部分,但十分重要,他们在他们不在的地方受到怀疑,在未被认出的地方炫耀自己,肆无忌惮, 逍遥法外;他们到处都有同伙,在老百姓里,在军队里,在神殿里,在苦役监里,在王位上都有;他们中至少大部分人是如此,跟另一种族的人亲密相处,过着既温馨又危险的生活,他们挑逗对方,开玩笑般跟他 们谈论自己的恶习,仿佛这并非是他们的恶习,这种玩笑开起来容易, 是因为其他人不辨真假或虚情假意,并能持续多年,直至丑闻暴露,这 些驯兽者被猛兽吞噬;而在此之前,他们被迫掩盖自己的生活,把目光 从他们喜欢看的地方移开,移到他们不喜欢看的地方,并把他们词汇中 的许多形容词从阳性变为阴性,这是社会的约束,跟他们内心的约束相 比微不足道,他们的恶习或词义不确切的名称强加给他们的内心约束, 并非是针对其他人,而是针对他们自己,使他们感到这不是一种恶习。 但有些人更加实际,更加匆忙,没有时间去搞交易,不能抛弃简单的生 活,而要少花时间就得进行合作,于是形成两种群体,第二种群体完全 由他们这种人组成。

这使来自外省的穷人感到惊讶,他们无依无靠,只有勃勃野心,指 望有朝一日成为著名医生或律师,他们的思想还缺乏主见,他们的身体 还缺乏风度,但希望很快能装饰得漂亮,如同他们将为拉丁区的小房间 购置家具,因为他们会发现和仿效已在实用而又重要的职业中“成名”的 人们,他们也想跻身于这种职业出名;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继承了特殊 的爱好,如同对绘画和音乐的盲目喜爱,这种爱好也许是他们的唯一特 点,根深蒂固,专横跋扈,会在某些晚上迫使他们缺席某个有益于他们 职业生涯的聚会,而参加聚会的一些人,正是他们在言谈、思考、衣着 和打扮方面刻意模仿的对象。在他们的街区,他们只跟同学、老师或某 个已成名并成为保荐者的同乡交往,但他们很快发现,其他一些年轻人 因共同的特殊爱好而跟他们接近,这就像在一个小城市里,二年级[28] 教师和公证人成了朋友,是因为他们都喜爱室内乐或中世纪的象牙雕 刻;他们对用来消遣的事物,有着同样的追求功利的本能,有着同样的 专业精神,即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起指导作用的本能和精神,他们的这 种本能和精神,会在外行不会应邀参加的活动中再现,外行只能参加古 老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珍稀花卉的业余爱好者参加的活动,在他们参 加的活动中,由于有学习的乐趣和交流的益处以及害怕竞争,因此跟邮 票市场一样,既有专家们的情投意合,又有收藏家们的疯狂争夺。另 外,他们在咖啡馆里有自己的餐桌,但无人知道这是哪种聚会,弄不清 楚是钓鱼协会的聚会、编辑部秘书的聚会还是安德尔省同乡的聚会,只 见他们西装笔挺,神色持重、冷淡,对时髦青年只敢偷偷看上一眼,这 些“花花公子”在几米远的地方大声吹嘘自己的情妇,他们中有些人欣赏 这些青年,却不敢抬头观看,二十年之后,他们中一些人即将进入某个 研究院,另一些人则成为社交圈子里的元老,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当时 最有魅力的人,即现在头发花白的胖子夏吕斯,其实跟他们相同,只是 他处于另一个社交界,具有另一种外部特征,使用他们不知道的暗号, 而正是这种区别使他们看走了眼。但是,现在的团体多少有所进步;由 于“左翼联盟”跟“社会主义联盟”不同,某个门德尔松音乐协会跟圣乐学 校[29]不同,因此在某些晚上,在另一张餐桌旁坐着激进分子,他们衣 袖里戴着手镯,有时脖子上挂着项链,他们目光咄咄逼人,笑声时大时 小,还相互抚摸,一帮中学生见了赶紧逃之夭夭,侍者对他们招待时彬 彬有礼,但心里却愤愤不平,这就像他晚上招待德雷福斯派,如果捞不到小费,准会去叫警察。

吉罗代的《皮格马利翁和该拉忒亚》

这个该拉忒亚,她刚刚醒来,处于无意识的男人的身体之中。

这些专业组织,聪明人在思想中将其跟单恋者的嗜好对立起 来[30],从一方面来看,他们并未过于弄虚作假,因为他们只是在这方 面模仿单恋者,而单恋者认为,跟有组织的淫乐的最大区别,莫过于他 们的爱情不被常人理解,而且被认为有点虚假,因为这些人属于不同的 阶级,他们既要适应各种不同的生理类型,又要适应病理或社会演变的 不同阶段。事实上,单恋者几乎都会在有朝一日加入这种组织,有时只 是因为厌倦或贪图方便(就像最激烈的反对者最终在家里装上电话,接 待耶拿家的人或去波坦商店[31]购物)。不过,他们在这种组织中通常 不大受欢迎,因为他们的生活比较纯洁,又缺乏经验,并沉湎于幻想之 中,因此身上明显带有女性的特殊性格,而那些行家却竭力消除这种性 格。必须承认,在这些新成员中,有些人的娘娘腔并非只是隐藏在男人 的身体里面,而是丑陋地显露出来,他们会歇斯底里地激动得痉挛,会 尖声笑得手脚抽搐,他们跟普通人完全不同,活像眼圈发黑的猴子,目 光忧郁,脚有悬钩,却身穿无尾常礼服,戴着黑色领带;因此,这些新 成员在淫荡成性的人看来,与其交往会使自己名誉受损,他们就很难被 人接纳;但是,他们还是被人接受,于是,他们享受到种种便利条件, 商业和大企业用这种条件改变了个人的生活,使他们能得到各种用品, 这种用品在此前因价格昂贵而无法得到甚至难以找到,而现在他们却大 量拥有,即拥有以前只有他们无法在广大人群中看到的东西。但是,即 使摆脱困难的方法众多,社会的约束对某些人来说仍是过于沉重的负 担,他们主要是在思想上尚未受到约束,认为他们那种爱情极为罕见。 对有些人,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人因嗜好特殊,自以为比女人高超,他 们蔑视女人,把同性恋看作才华出众者的特权和辉煌时代的特点,他们 想分享自己的爱好,不是去找生来有这种嗜好的人,就像生来喜欢吗啡 的吗啡瘾者,而是去找跟这种嗜好相称的人,其热情和布道相仿,如同 有些人鼓吹犹太复国主义,鼓动拒服兵役,宣传圣西门主义、吃素和无 政府主义。有些男人早上躺在床上被人看到时,露出女人般美妙的面 孔,这表情有普遍性,是女性的象征;头发本身就是证明,像女人头发 那样弯曲,伸直时如发辫般自然地落到面颊之上,使人惊叹地看到,这 少妇、少女,这个该拉忒亚[32],她刚刚醒来,处于无意识的男人的身 体之中,她囚禁在这身体里,不用别人教她,就能巧妙地利用这牢笼的 微小出口,来获取她生命的必需品。当然啰,这容貌秀美的青年男子不 会说“我是女人”。即使他因种种可能的原因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也 会否认自己是女人,并会向她发誓,他从未跟男人发生关系。让她瞧瞧 他,只见他像我们刚才展示的那样,身穿睡衣躺在床上,双臂裸露,黑 发遮盖裸露的脖子:这睡衣变成了女式短上衣,这张脸变成西班牙美女 的脸。情妇对看到的真相十分害怕,这景象比话语和行为更加真实,而 行为即使尚未做出,也定将加以证实,因为人人都会去做自己喜欢的 事,如果这个人不是过于淫荡,他就会在异性中寻找乐趣。对同性恋来 说,恶习的养成并非始于交友之时(因为交友的原因实在太多),而是 始于喜欢跟女人厮混之时。我们刚才描绘的青年男子显然是女人,因 此,女人们欲火中烧时看着他(除非有一种特殊爱好)会感到失望,如 同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女人们对女扮男装的姑娘会感到失望。同样是 欺骗,即使性欲倒错者也知道,他预料到男装一旦脱掉,女人定会失 望,他还感到,看错性别是产生奇特诗意的巨大根源。另外,对于苛求 的情妇(如果她不是蛾摩拉的女人),他不承认“我是女人”也是徒劳, 他身体里的女人,虽然没有意识到,却是显而易见,而且既狡猾又灵 活,像攀援植物般执着地寻找男性器官。只要看看落在白色枕头上的鬈 发就会明白,如果这青年男子不听父母之言,晚上不由自主地溜出家 门,他决不是去找女人。他的情妇可以惩罚他,把他关起来,但到第二 天,这个阴阳人会设法爱上一个男人,就像牵牛花会把卷须伸到放有十 字镐或耙子的地方[33]。我们欣赏这男人脸上动人的优雅,以及在和蔼 可亲中显出男人所没有的妩媚和自然,但我们得知这青年去找拳击手, 又为何会感到遗憾?这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我们厌恶的男人极其动 人,比所有优雅的人都要动人,因为他显示了人性的一种无意识的美妙 努力:通过他本人来承认性别,即使性别有种种欺骗,这种承认也显然 是未明言的努力,想要逃到因社会最初的错误而被置于远离他的地方。 有些人在儿童时代十分羞怯,不大关心他们所获得的是何种肉体乐趣, 只要他们能把这乐趣带给一张男人的脸。而另一些人,也许感觉更加强 烈,非要给他们的肉体乐趣定位。这些人直言不讳,可能会使常人反 感。他们也许不是完全生活在土卫[34]的影响之下,因为在他们看来, 女人并非像被前一种人那样完全排除在外,在前一种人看来,女人存在 于世只是为了谈话、卖弄风情和精神恋爱。但后一种人寻找的是喜欢女 人的女人,这种女人会给他们带来一个青年男子,并因他们要跟这青年 男子待在一起而增添乐趣;此外,他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跟她们一起 得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乐趣。由此产生的结果是,对于喜欢前一种人 的男人来说,嫉妒只会因他们跟一个男人一起得到的乐趣而引起,只有 这种乐趣才会被他们看成不忠,因为他们心里不想跟女人谈情说爱,他 们只是把跟女人谈情说爱作为一种习俗,并给自己保留结婚的可能,他 们很少去想这种爱情会有什么乐趣,因此他们无法容忍他们喜欢的男人 品尝这种乐趣,而后一种人则往往会因他们跟女人的爱情而引起嫉妒。 因为他们在跟那些喜欢女人的女人的关系中扮演了女人的角色,而那个 女人同时给予他们的几乎是他们能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乐趣,因此,嫉妒 的男友痛苦地感到,他喜爱的男人竟跟那假小子缠在一起,与此同时, 他感到这男人几乎要跟他脱离关系,因为在那些女人看来,这男人有他 自己不知道的气质,是一种女人。我们也不谈那些狂热的青年,他们有 一种孩子气,为了戏弄朋友、顶撞父母,喜欢挑选看上去像裙袍的服 装,喜欢搽口红、画睫毛;对这些人我们暂且不提,因为我们会在以后 谈到他们,到那时他们将会因自己的喜好而痛苦难熬,终身都像新教徒 般穿朴素的衣服,以纠正以前的错误,但毫无用处,他们当时是魔鬼缠 身,如同圣日尔曼区的年轻妇女,过着丑闻百出的生活,把一切习俗置 于脑后,嘲笑自己的家庭,直到有一天,她们才开始走上坡路,虽然坚 持不懈地走,却无法上去,而当初她们觉得下坡是多么有趣[35],她们 觉得下坡有趣,或者不如说她们无法阻止自己下坡。最后,我们到以后 再谈跟蛾摩拉缔结条约的男人。我们等德·夏吕斯先生认识他们之后再 来谈。我们暂且不谈所有这些男人,他们不管属于哪一类,都将在以后 各自登场,在结束这首次议论之时,我们只是谈一下刚才说起的单恋 者。他们以为自己的恶习与众不同,因此在发现之后就过上离群索居的 生活,而在此前,他们长期有这种恶习却并不知道,只是有恶习的时间 比其他人更长。因为在开始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性欲倒错,不管是诗 人、故作风雅者还是恶人都是如此。某个中学男生看了爱情诗歌或淫秽 图画,如跟一个男同学挤在一起,就会觉得他对这个同学的欲望跟对女 人的欲望完全相同。他阅读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 司各特[36]的作品,知道自己感到的是何种欲望,但这时他还缺乏自我 观察的能力,看不出其中有他自己独特的感情,不知道对象不同也会有 相同的感情,也不知道他想要得到的是罗伯·罗伊,而不是狄安娜·弗农 [37],这样的话,他又怎么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许多人先是因自卫的 本能而小心谨慎,然后用智力才看得更加清楚,他们房间里的镜子和墙 壁上都饰有女演员彩色石印画片;他们作诗如下:

“人世间我只爱克洛埃[38],

她美如天仙,她满头金发,

我心里洋溢着爱。”

为此,这些人在人生的开端,是否必须具有一种将来不会再有的嗜 好,就像儿童的金色鬈发,以后会变成明显的棕色?又有谁知道,女人 的照片是否是弄虚作假的开始,同时也是对其他性欲倒错者惧怕的开 端?但是,单恋者恰恰因弄虚作假而感到痛苦。也许另一个移民地里犹 太人的例子说服力还不够,无法解释教育对他们的影响多么微不足道, 他们又是如何故态复萌,也许不是去干像自杀那样残忍的事(不管你如 何提防,这些疯子都会故伎重演,投河被人救起后又去服毒,或是搞到 一支手枪等等),而是重新去过一种生活,并享受必然会有的乐趣,但 另一类男人不能理解、无法想象并厌恶这种乐趣,另外,他们也会因这 种生活风险常在、耻辱终身而感到惧怕。要对他们进行描绘,也许不必 联想到未被驯化的野兽,而是去想被认为已经驯化却仍然狮气十足的幼 狮,至少可以联想到黑人,他们对白人的舒适生活十分失望,情愿去过 危机四伏的原始生活,并享受其闻所未闻的乐趣。当他们发现自己已无 法自欺欺人时,他们就迁居乡间,因恐惧变态行为或害怕诱惑而躲避同 类(他们认为数目不多),又因羞耻而躲避其他人。他们永远无法真正 成熟,不能消除忧郁的心情,有时在一个夜晚无月的星期天,在一条小 道上漫步,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住在附近城堡里的一个童年时的朋 友在那里等待他们,虽说事先没有约好。于是,在这漆黑的夜晚,他们 一句话也不说,又开始像过去那样在草地上淫乐。平时,他们相互串 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闭口不谈发生过的事,仿佛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做过,也不会再去做任何事情,只是在他们的相互关系中多了点冷淡、 讽刺、生气和怨恨,有时还有仇恨。然后,邻居骑马和骑骡进行艰难的 旅行,登上险峰,夜宿雪地;他的朋友认为自己的恶习源于软弱的性格 和深居简出的生活,知道他的朋友现处身于海拔几千米的高山,身心得 到解放,已戒除这种恶习。果然,他的朋友结婚了。但被抛弃者的毛病 并未治好(虽然我们将会看到,性欲倒错的毛病也有治好的例子)。他 要求送牛奶的伙计早上送到厨房,并亲自从伙计手里接过新鲜奶油,到 了晚上,如果被欲火弄得焦躁不安,他就会神志不清,甚至去为迷路的 醉鬼指路,帮瞎子整理衣服。有些性欲倒错者的生活,有时也许会发生 变化,他们的恶习(大家都这样说)不会再成为他们的一种习惯;但任 何事物都不会消失:藏匿的首饰自会找到;病人尿量减少,是因为出汗 较多,但排泄总是在进行。有一天,这位同性恋失去了一个年轻的表 弟,这痛苦难以用安慰来减轻,您由此可以得知,他的欲望通过爱来宣泄,这种爱也许纯洁,想得到的是尊重,而不是肉体占有,这就像一笔 预算,总数不变,但有些开支已划到另一年度结算。有些病人得了荨麻疹,他们通常的身体不适却在一时间消失殆尽,同样,性欲倒错者对年 轻亲戚的纯洁的爱,似乎会通过转移,暂时被一些习惯所替代,而这些 习惯将会在有朝一日再次成为被取代和治好的恶习。

然而,单恋者已婚的邻居回来了;他只好邀请朋友夫妇共进午餐, 看到朋友的年轻妻子秀色可餐,丈夫对她温情脉脉,就对过去的事感到 耻。朋友的妻子已有身孕,得早早回家,留下她丈夫一人;她丈夫要 回家时,请朋友送他一程,开始时朋友丝毫没有怀疑,但走到十字路 口,却被那即将做父亲的登山健儿一声不吭地推倒在草地上。于是,他 们又开始交往,直到有一天,少妇的一个表兄弟搬到离那里不远的地方 居住,从此之后,她丈夫就一直跟这个表兄弟一起散步。如果被抛弃者 晚上前来,想要跟他亲近,他就火冒三丈,气愤地推开对方,并埋怨对 方竟无法预感到自己现已令人厌烦。但有一天,不忠的邻居叫一个陌生 人来看他这个被抛弃者,他正好忙得无法分身,不能接待这陌生人,他 事后才领悟到陌生人的来意。

于是,单恋者过着无精打采的生活。他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前往 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消息。但铁路职员得到晋升,被 派到法国另一端去工作;单恋者无法再去向他打听火车的时刻和一等车 厢的票价,在回到自己的塔楼像格丽雪达[39]那样遐想之前,在海滩上 久久滞留,如同奇特的安德洛墨达[40],任何阿尔戈英雄[41]都不会前来 解救,又如不育的水母,在沙滩上慢慢死去,有时他在火车出站之前, 懒洋洋地待在站台上,对一群旅客看上一眼,这目光在另一类人看来显 得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却像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而炫耀自己的闪 光,或像某些花卉为引来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罕见的爱好者决不会 看错,这嗜好过于奇特,又极难满足,现在见有人送上门来,当然会一 眼看出,这就像来了同行,我们的专家就能用奇特的语言跟他说话;对 这种语言,月台上衣衫褴褛之徒,最多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但只是为了 得到赏钱,就像有些人到法兰西公学听梵文教师在没有听众的教室里讲 课,只是为了取暖。水母!兰花!我只是凭本能行事时,巴尔贝克的水 母使我感到厌恶;但我如能像米什莱[42]那样,用博物学和美学的观点 来对它进行观察,就能看到美妙的天蓝色花簇。它们丝绒般透明的花 瓣,不就像海里淡紫色的兰花?如同许多动植物,如同可用来提炼香草 香料的植物——这种植物因雄蕊和雌蕊被隔膜隔开,如无蜂鸟或某些小 蜜蜂传播花粉,如不进行人工授粉,就会不育——德·夏吕斯先生(这 里“授粉”一词应取其抽象含义,因为从具体含义看,男性之间的结合不 会生育,不过,并非无关紧要的是,一个人能得到他可能品尝到的唯一 乐趣,“世上任何人”都能把“他悦耳的声音、激情或香味”给予某个人 [43]),德·夏吕斯先生堪称异乎寻常的人物,这种人虽说数目众多,但 要满足性欲——这对其他人来说易如反掌——却要同时具备许多条件, 因此是机会难得。对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男人来说,相互妥协的情况 因淫乐的需要会逐渐出现,而且也能预感到,但只好满足于半推半就, 而相互真心爱恋,除了常人也会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难之 外,他们还会遇到特殊的困难,那就是对众人来说已十分罕见的机会, 对他们却变得绝无仅有,但他们如能喜结良缘或天赐良缘,他们的幸福 就会远远超过正常的恋人,并显出某些异乎寻常、精心挑选和极其必要 的特点。凯普莱特和蒙太古这两个家族[44]的仇恨,跟被克服的种种障 碍以及爱情的罕见机遇被大自然特地排除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后 来,一位过去做背心的裁缝,准备循规蹈矩地去办公室上班,却看到一 位大腹便便、五十来岁的先生,不禁赞赏得摇头晃脑;这对罗密欧和朱 丽叶有充分理由认为,他们相爱并非因一时冲动,而是因两人气质完全 相同而一见钟情,不仅仅他们两人的气质相同,而且他们的始祖代代相 传的气质相同,因此,附在他们身上的人,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属于他 们,并用一种力量把他们吸引,这种力量跟驾驭种种世界的力量类似, 而我们是在这些世界中度过自己的前生。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 意力,我因此没去观看,不知熊蜂是否把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带去,兰 花能受粉只是因为罕见的巧合,也可称为一种奇迹。但是,我刚才看到 的也是奇迹,几乎属于同一类型,而且同样妙趣横生。我如用这一观点 来看这次相遇,就会觉得其中的一切都美不胜收。大自然想出种种异乎 寻常的办法,使昆虫不得不给花卉授粉,而花卉如没有昆虫也无法授 粉,因为雄花离雌花太远,授粉如借助风力,花粉就会轻而易举地脱离 雄花,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雌花获得,因无须吸引昆虫,就不必分泌花 蜜,也不需要有引诱昆虫的亮丽花冠,授粉如要保证花卉得到所需的花 粉,即只能使这种花结果的花粉,就要使其分泌出一种排斥其他花粉的 液体,这些办法如跟性欲倒错者亚类的生活相比,并未使我感到更为奇 妙,他们的生活用于保证日渐衰老的性欲倒错者的性爱乐趣:这些男人 并不被所有男人吸引,而是通过对应和协调的现象,即类似调节千屈菜 [45]那样花柱异长的三型花授粉的现象,只是被年龄比他们大得多的男 人所吸引。刚才朱皮安为我提供了这一亚类的一个例子,这例子并不像 其他例子那样激动人心,虽说十分罕见,任何人类植物标本采集者和任 何道德植物学家却都能观察到,并看到一个孱弱的小伙子,在等待五十 来岁、身体强壮的肥胖男子向他示爱,而对其他年轻男子的示爱却无动 于衷,这就像黄花九轮草[46]的短柱雌雄同株花仍不结果,因为它们只 能由其他黄花九轮草的短柱花来授粉,但同时又高兴地接受黄花九轮草 长柱花的花粉[47]。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后来明白,他有各种不同的 结合,其中某些结合次数众多,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看出,特别是 两位角色平时没有接触,因此使人想起花园里一些花卉,用附近一朵花 的花粉受精,却永远不会碰到这朵花。某种人确实存在,他只要把他们 请到家里,用花言巧语让他们待上几个小时,这样,他如在某次见面时 欲火中烧,欲望就能得到满足。只是说说话,两人就结合了,就像纤毛 虫纲动物的结合[48]那样轻而易举。有时,他也许有过这种事,就像那 天晚上我在参加盖尔芒特府的晚宴后被他叫去那样[49],男爵得到了满 足,是因为他把来客痛斥了一顿,就像有些花卉,依靠花茎的弹性把花 粉射到远处的昆虫身上,这昆虫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 生从受人驾御变为驾御别人,感到不安消除,心里平静,立刻觉得客人 不再是他之所欲,就将其打发走。总之,性欲倒错之所以产生,是因为 性欲倒错者跟女人过于相像,无法跟女人发生有益的关系,因此符合一 条上乘的规律,根据这一规律,许多雌雄同株的花都不结果,这就是自 花授粉不育的规律。确实,性欲倒错者在寻找男性时,往往喜欢跟他们 一样有娘娘腔的性欲倒错者。但只要他们不是女性,他们身上虽有女性 的胚胎,却无法使用,许多雌雄同株的花就是如此,甚至某些像蜗牛那 样的雌雄同体动物也是如此,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精,但可以由其他 雌雄同株植物或雌雄同体动物来授粉或授精。因此,性欲倒错者乐意把 自己跟古代东方国家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还会追溯到更 遥远的时代,即还没有雌雄异株植物和单性动物的探索时代,或追溯到 雌雄同株或同体的初期,当时,男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女性机体 中,女性器官的某些雏形出现在男性机体中,现在似乎还保留这些现象 的痕迹。朱皮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起初无法理解,并感到有 趣,觉得像达尔文所说,如同所谓菊科[50]的花向昆虫做出引诱的动 作,它们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小花,更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又如某种花柱 异长的花,把雄蕊转过来并使其弯曲,以便为昆虫打开通道,或是给昆 虫撒上花粉,甚至干脆用芳香的花蜜,就像亮丽的花冠,此刻正吸引着 院子里的昆虫。从那天起,德·夏吕斯先生改变了拜访德·维尔帕里齐夫 人的时间,这不是因为他无法用更好的办法在别处跟朱皮安见面,而是 因为跟我一样,下午的阳光和灌木丛里的花卉已使他触景生情。另外, 他不仅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推荐朱皮安的铺子, 还向一帮显赫的顾客推荐,这些顾客更喜欢年轻的绣花女工,因为有几 位女士不听他的推荐,或者只是晚去了一步,就受到男爵的严厉报复, 这是要杀鸡儆猴,或者是因为她们激怒了他,并反对他凌驾于他人之 上;他使朱皮安的地位越来越有利可图,并最终把他聘为秘书,赋予他 优越的条件,这点我们将会在下文中看到。“啊!这个朱皮安,真有福 气。”弗朗索瓦丝老是这样说。她有一种倾向,会贬低或夸大善行,这 要看这种善行是对她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不过对这件事,她不用夸 大,也不会嫉妒,因为她真心喜欢朱皮安。“啊!男爵这个人真好,”她 补充道,“实在是好,实在虔诚,实在体面。要是我有女儿待嫁,要是 我家里有钱,我准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嫁给男爵。”——“但是,弗朗索瓦 丝,”我母亲温和地说,“这姑娘会有许多丈夫。您想想,您已把她许配 给了朱皮安。”——“啊!当然啰,”弗朗索瓦丝回答道,“因为这又是一 个会让女人幸福的男人。有钱人和可怜的穷人不用区分开来,这跟人的 本性毫无关系。男爵和朱皮安,就是同一类人。”

不过,我当时在首次发现这种事时,大大夸大了这种精心选择的结 合的选择性。当然啰,任何跟德·夏吕斯先生相同的人都非同寻常,因 为即使此人不会向可能有的种种生活妥协,他也主要在另一类男人中寻 求爱情,即主要找喜欢女人的男人(因此这个男人决不会爱他);我刚 才在院子里看到朱皮安围着德·夏吕斯先生转,如同兰花向熊蜂示爱, 其实跟我刚才的看法相反,这种非同寻常、被人埋怨的人有一大群,就 像大家将在本书中看到的那样,其原因会在本书末尾揭示,这种人自己 也在抱怨他们人数过多,而不是太少。因为据《创世记》,两个天使坐 在所多玛城门口,以了解其居民是否都在干那种事,干那种事的叫声已 被上帝听到,但上帝不应该派这两个天使去,对此我们只会感到高兴, 上帝理应把这个差事交给所多玛的一个居民。这个人有种种借口, 如“我有六个孩子,我有两个情妇,等等”,但这些借口决不会使上帝自 愿放下发火焰的剑[51],并从轻发落;上帝会回答说:“不错,你妻子受 到嫉妒的折磨。但这些女人毕竟不是你在蛾摩拉挑选,你常跟希伯伦 [52]的一个牧人同寝。”上帝会立即让他返回即将被硫磺和火毁灭的城 市。与此相反,他们听任所多玛所有可耻的居民逃跑,即使看到一个小 青年,并像罗得的妻子那样回头观看,却不会像她那样变成盐柱[53]。 因此,他们的后裔人数众多,并保留这一习惯动作,就像那些放荡女 子,装作在观看橱窗里的鞋子,却会朝一个男大学生转过头去。所多玛 居民的这些后裔人数众多,可以用《创世记》中另一节文字来描 述:“人若能数算地上的尘沙,才能数算你的后裔[54]。”他们定居在大地 各处,从事各种职业,轻而易举地进入最封闭的俱乐部,如有一个所多 玛居民后裔未被接纳,在投票箱里放黑球表示反对的大多是所多玛居民 后裔,但他们跟祖先一样撒谎,刻意指责同性恋,因为他们的祖先靠撒 谎才得以逃离被诅咒的城市。他们可能会在有朝一日回到那里。当然 啰,他们在各国都有自己的东方式群体,有文化,懂音乐,喜欢讲别人 坏话,这些人既有可爱的优点,又有令人无法忍受的缺点。在下文中, 大家会对他们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但我们想暂且提请大家注意,不要去 犯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不要仿效对犹太复国运动的鼓励,去发起所多玛 重建运动。然而,所多玛居民后裔即使来到这座城市,也会立刻离开, 以免被看作该市居民,并会娶妻结婚,在其他城市包养情妇,另外也会 在那些城市进行各种体面的娱乐活动。他们只会在迫不得已之时前往所 多玛,到那时,他们的城市会空无一人,饥饿会使饿狼走出树林,也就 是说,到那时,该市的情况会跟伦敦、柏林、罗马、彼得格勒[55]或巴 黎大致相同。

协和广场上卢克索的方尖碑

时间已是九点多了,但夏日仍滞留在协和广场上,把卢克索的方尖碑照得如同玫瑰色牛轧糖。

不管怎样,我那天在拜访公爵夫人之前,并未想到这么多,而是感 到遗憾,因为注视朱皮安和夏吕斯结合,也许就未能看到熊蜂给花卉授 粉。

所多玛和蛾摩拉(二)

第一章

德·夏吕斯先生在社交界。一位医生。德·沃古贝尔夫人脸上的特 征。德·阿帕雄夫人、于贝尔·罗贝尔画的喷泉水柱和弗拉基米尔大公的 愉悦。德·阿蒙古夫人、德·西特里夫人、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等。斯万和 盖尔芒特亲王之间的有趣谈话。阿尔贝蒂娜听电话。我第二次即最后一 次在巴尔贝克逗留前的拜访。到达巴尔贝克。心灵的间歇。

德塔伊的《梦》

德·维尔米夫人给《梦》的作者找了个座位,就像刚才朝他转过身来那样灵活。

盖尔芒特王妃府的晚会,我不能肯定是否受到邀请,因此并不急于 前往,就无所事事地待在外面,但夏日似乎也跟我一样,并不急于移 位。时间已是九点多了,但夏日仍滞留在协和广场上,把卢克索的方尖 碑[56]照得如同玫瑰色牛轧糖。后来,它又改变方尖碑的色彩,将其变 成一种金属物质,这方尖碑不但变得更加珍贵,而且显得如同薄片,仿 佛可以弯曲。在想象之中,这精美的珍宝仿佛已被弯曲,也许有点变 样。这时,月亮已在天空出现,如同精心剥出的一瓣橘子,虽说表面有 点破损。但再过一些时间,它会变得像用金子铸成,而且十分坚硬。一 颗小星星非常可怜,独自缩在它后面,将成为孤月的唯一女伴,而月亮 则保护女友,但更加勇往直前,挥舞着所向披靡的东方武器,即那把宽 阔而美妙的弯月金刀。

在盖尔芒特王妃府门口,我遇到沙泰勒罗公爵;我这时已经忘记, 半小时前我一直在担心自己不请自来,而且不久之后还会担心。人会担 心,有时却因分心而忘记危险,在危险早已过去后才想起自己的担心。 我向年轻的公爵问好,然后进入府邸。但我在此首先得指出一个微不足 道的情况,这情况有助于理解其后即将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如同前几天晚上,有个人非常想念沙泰勒罗公爵,但并不 知道他的身份,此人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传达(当时称为“号房”)。 德·沙泰勒罗先生是王妃的表弟,根本算不上她的至交,他是第一次受 到她沙龙的接待。他的父母十年来一直跟王妃不和,半个月前才重归于 好,那天晚上,他们因有要事不在巴黎,就派儿子代表出席。然而,几 天以前,王妃的传达在香榭丽舍大街跟一个青年萍水相逢,觉得这青年 迷人,但无法弄清其身份。倒不是因为这青年既不和蔼又不慷慨。这传 达想到,给予一位如此年轻的先生的种种宠爱,现在反倒由他来享受。 但是,德·沙泰勒罗先生既胆小怕事,又十分冒失;他决定不公开自己 的身份,主要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如果他知道对方的底细,也许 会更加害怕,虽说他如此害怕毫无道理。他只是使对方认为他是英国 人,但他对传达慷慨大方,又使对方十分快乐,传达想再次跟他相会, 就对他提出种种热情洋溢的问题,两人沿着加布里埃尔大街走着,公爵 始终只回答一句话:“I do not speak French.(我不会讲法语。)”

盖尔芒特公爵因堂弟之母的出身,仍然装出在盖尔芒特—巴伐利亚 王妃的沙龙里发现了库弗瓦西埃家族的些许痕迹[57],虽然如此,大家 还是普遍认为这位夫人有首创精神,而且聪慧过人,其创新在这个圈子 绝无仅有。晚宴后,不管其后的晚会多么重要,盖尔芒特王妃府里的座 位,总是安排得十分巧妙,形成一个个小组,如有必要,则相互间背对 背互不干扰。王妃在此时显出其社交意识,仿佛她喜欢就在其中一个组 就坐。另外,她不怕指名道姓,把另一小组的成员吸引过来。譬如说, 她要提请德塔伊先生[58]注意——他自然会欣然同意——德·维尔米夫人 坐在另一组,背对着他,她的脖子是多么漂亮,这时,王妃会毫不犹豫 地大声说:“德·维尔米夫人,大画家德塔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 子。”德·维尔米夫人觉得,这是在直接请她参加谈话,就用经常骑马而 练就的灵敏动作,慢慢地把座椅转了四分之三圈,几乎跟王妃正面相 对,却又丝毫没有打扰左右两边的客人。“您不认识德塔伊先生?”女主 人问道,她觉得这位女客虽然敏捷而又谨慎地转过身来,却还做得不 够。“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面露尊 敬的神色,显得非常动人,而且说得十分得体,众人听了羡慕,与此同 时,她对这位被王妃指名道姓,但尚未向她正式介绍的著名画家,打了 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招呼。“来,德塔伊先生,”王妃说,“我把您介绍给 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给《梦》的作者找了个座位,就 像刚才朝他转过身来那样灵活。而王妃把一把椅子移到自己前面坐下; 她叫唤德·维尔米夫人只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组人,她已按规定 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并将在第二组待上同样长的时间。在三刻钟的时间 里,她已光顾各个小组,而每到一个小组都是即兴之举,欣然而去,但 主要目的是为了显示“一位贵夫人善于接待客人”,而且是多么自然。但 在此时此刻,晚会的客人们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已端坐在离大门不远 的地方,只见她身体挺直,神气十足,跟王后的气派相差无几,两眼如 炽热的木炭闪闪发光,她一边是两位并不漂亮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 大使夫人。

我排队排在比我早到的几位客人后面。王妃就在眼前,在众多美女 之中,她的美貌显然并非是我想起这次晚会的唯一原因。但女主人的脸 完美无缺,如同一枚漂亮的像章,对我来说值得纪念。王妃在举办一次 晚会的前几天,要是遇到她邀请的客人,通常会对他们说:“您一定会 来,是吗?”仿佛她很想跟他们说话。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们一旦 来到她面前,她却对他们无话可说,只是坐在那里,暂时中断跟两位殿 下和大使夫人的闲谈,在对来客表示感谢时说“承蒙光临”,这并不是因 为她认为客人赴会是善意的表示,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善意,说完 后,她立刻把客人打发走,并补充道:“您会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花 园门口。”这样,客人前去参观,她也落得清静。对有些客人,她连一 句话也不说,只是向他们展示她两只缟玛瑙般美妙的眼睛,仿佛他们是 专程来参观宝石展览。

在我前面进去的是沙泰勒罗公爵。

客厅里的人都对他微笑,向他招手问好,公爵要一一还礼,因此没 有看到传达。但传达立刻就认出了他。他的身份,传达一直很想知道, 如今在片刻之后,他就将如愿以偿。传达问两天前遇到的“英国人”,该 通报何人大驾光临,此时此刻,他不仅心里激动,而且怨自己冒失、粗 俗。他似乎即将对众人(他们却对此毫无觉察)揭示一个秘密,而他发 现了这个秘密,并公布于众,理应受到谴责。听到客人回答说“沙泰勒 罗公爵”,他感到十分自豪,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公爵看了看 他,一眼把他认出,觉得自己名声败坏,但这时仆人已镇静下来,对来 客的纹章了如指掌,就自行对客人过于谦虚的称呼作了补充,用既有职 业力量又有私交柔情的声音大声通报:“沙泰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现 在轮到我了,要对我进行通报。我当时在全神贯注地观赏女主人,而她 还没有看到我,因此我并未想到,这身穿黑衣、活像刽子手的传达,对 我来说会是多么可怕——虽说跟德·沙泰勒罗先生害怕的原因并不相同 ——只见他被一群仆役簇拥,他们身穿华丽号衣,个个身强体壮,如看 到有人闯入,立刻会将其擒获并赶出门外。传达问我的姓名,我不由自 主地对他说出,如同死囚犯让人把脑袋搁在木砧上。他立刻威风凛凛地 把头抬起,我想请他不要大声通报,因为如未被邀请,我的面子就得以 保全,而如我真的已被邀请,保全的则是王妃的面子,但他却已大声报 出那些令人不安的音节,其声音之响,足以震动公馆的拱顶。

著名的赫胥黎[59](其侄子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主导地位)曾 说,他的一个女病人不敢再去社交界,因为在别人用彬彬有礼的手势请 她入座时,她常常看到这扶手椅上已坐着一位老先生。她确信无疑的 是,请她入座的手势和坐着的老先生都可能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 请她坐到有人坐着的扶手椅上!赫胥黎为治好她的病,硬要她回到晚会 上,她一时间犹豫不决,十分难受,心里在想,别人对她做出的热情手 势是真有其事,还是一种幻觉,她要是信以为真,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 坐到一位有血肉之躯的先生的腿上。她一时间举棋不定,非常难受。我 此刻也许更加难受。我听到自己的名字雷鸣般响起,如同在预告灾难即 将发生,但为了表明我真心诚意而来,仿佛心中全无怀疑,我立刻神色 坚定地朝王妃走去。

我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我,我不再怀疑自己被人愚 弄,是因为我看到她不像接待其他客人时那样仍然坐着,而是站起来朝 我走来。我立刻像赫胥黎的女病人那样,宽慰地松了口气,因为女病人 决定坐到扶手椅上,发现无人坐着,这才明白那老先生是幻影。这时, 王妃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她站立片刻,是对我特殊的恩惠,如同马雷 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说:

为向他们表示敬意,天使们全体起立[60]。

她表示抱歉,说公爵夫人未到,仿佛公爵夫人不在,我会感到无 聊。为了向我问好,她握住我的手,十分优雅地围着我转了一圈,我觉 得自己也随之旋转。我觉得她如同科蒂荣舞[61]的领舞女郎,很可能会 把象牙尖柄手杖或手表交到我手上。但实际上,她并未把这种东西给 我,仿佛她不是在跳波士顿舞,而是在听贝多芬一首神圣的四重奏,她 担心会打扰雄壮的曲调,就停止了谈话,或者在开始谈话之前,她喜洋 洋地看着我进来,只是告诉我亲王现在何处。

我离她而去,不敢再走到她的身边,我感到她对我无话可说,感到 这身材修长的漂亮贵妇,其高贵如同众多傲然登上断头台的贵夫人,虽 说真心诚意,却不敢把蜜里萨酒[62]给我喝,只能把她已对我说过两遍 的话再说一遍:“您会在花园里找到亲王。”然而,走到亲王身边,就会 感到我的怀疑又以另一种形式再现。

不管怎样,都必须找个人给我引见。这时,听到有个声音比所有谈 话都响,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口若悬河的闲聊,他正在跟他刚认识的 西多尼亚公爵大人说话。从对方的言论可看出,从对方的怪癖也可看 出。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都一眼看出对方的怪癖,那就是 他们在社交界都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决不允许别人打断。他们立刻看 出,这怪癖如同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63]所说,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 病,他们于是作出决定,但不是闭口不谈,而是各说各的,根本不管对 方说些什么。因此这混杂的噪声随之响起,而在莫里哀的喜剧中,则是 几个人物同时在讲不同的事情[64]。男爵声音宏亮,而且确信自己占据 上风,能把德·西多尼亚先生的微弱声音压下去;但对方并不气馁,每 当德·夏吕斯先生停下休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就只听到西班牙大贵族 的低语声,只见他镇定自若地继续其长篇大论。我本想请德·夏吕斯先 生把我引见给盖尔芒特亲王,但我担心(其原因数不胜数)他会对我生 气。我对他实在是忘恩负义,对他提出要帮助我的建议再次置之脑后, 自从那天晚上他热情地把我送回家[65]之后,我还没有给他写过信。不 过,我并未把后来发生的事作为不写信的借口,就是当天下午我看到朱 皮安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当时我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怀疑。确实,在不久 以前,我父母责备我懒,迟迟未给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我听了勃然大 怒,责怪他们要我接受有失体面的建议。但是,我只是因为生气,想说 出他们最不喜欢听的话,才作出这种骗人的回答。实际上,对男爵的建 议,我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色情乃至情感方面的目的。我对父母这样说, 纯粹是胡说八道。但有的时候,我们确实能未卜先知,我们以为说的是 谎话,却恰恰说出了未来的现实。

德·夏吕斯先生也许已原谅我并未对他表示感谢。但他会生气,则 是因为我今晚出现在盖尔芒特王妃府,如同不久前出现在他堂妹家里, 这样显然是在嘲讽他庄严的声明:“只有依靠我才能进入这些沙龙。”错 误严重,也许是无法补赎的罪孽,那就是我没有走一级级上去的正路。德·夏吕斯先生清楚地知道,他雷鸣般的声音,是用来对付不听他指挥 的人,或是他怀恨在心的人,但在许多人看来,不管这雷鸣显得如何怒气冲冲,现在已开始变成纸上霹雳,已无力把任何人从任何地方赶走。 但他也许认为,他威力虽说减弱,却依然强大,在我这样初出茅庐的青 年看来仍然威力不减。因此,我认为在一次晚会上请他帮忙不是十分合 适,因为光是我出席晚会这件事,就似乎是在否定和讽刺他的自命不凡。

这时,我被一个人挡住去路,此人相当俗气,那就是E教授。他在 盖尔芒特王妃府看到我感到意外。我在这里见到他也同样感到奇怪,因 为像他这种人,从未有人在王妃府上见到过,后来也无人见到。他不久 前给亲王看病,亲王得的是感染性肺炎,现已康复,德·盖尔芒特夫人 对他特别感激,就破例请他参加晚会。他在这些客厅里无人认识,却又 不能像死神的使者那样老是独自游荡,所以认出我后,他平生第一次感 到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这样他就能泰然自若,这是他走到我跟前的原 因之一。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对一件事非常重视,那就是做到从不误 诊。然而,他收到的信件实在太多,因此病人如果只在他那里看过一次 病,他就记不大清楚,不知道病人的病情发展是否跟他的诊断相符。大 家也许还没有忘记,我外婆发病时,我曾在那天晚上把她带到他家里去 看病,当时他叫女仆在礼服翻领上开好挂许多勋章的饰孔[66]。时光流 逝,他再也记不得当时是否有人给他送去讣告。“您外婆大人已经去 世,是吗?”他对我说,这声音几乎是确信无疑,但仍在消除微弱的疑 虑。“啊!确实如此!当时,我刚看到她,我的诊断就十分悲观,我记 得十分清楚。”

就这样,E教授初次得知或者说再次得知我外婆去世的消息,我说 出这事时应该称赞他,也就是称赞全体医务人员,但并未显出满意的样 子,也许毫无满意的感觉。医生们失误众多。他们通常对摄生法持乐观 态度,而对最终的疗效则持悲观态度。“喝葡萄酒?少喝一点,对您不 会有坏处,总体上说这有强身作用……床笫之欢?这只是人的一种机 能。您可以有,但不能过多,您要听清楚。凡事过头就错。”这样,就 不用饮水和禁欲,也就无法起死回生,但对病人来说,却是多大的诱 惑!不过,如果病人心脏有什么毛病,或者有蛋白尿等疾病,他就活不 长久。即使是严重的功能性障碍,也会想当然归结为癌症,那就不必再 给病人看病,反正这病无法医治。于是,病人只好给自己制定严格的饮 食制度,身体也就康复,至少是活了下来,医生原以为这病人早已安息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却在歌剧院大街见到病人跟他打招呼,他自然把这 脱帽致敬看作讽刺挖苦、傲慢无礼的举动。病人在他面前走过,毫无恶 意可言,却使他跟重罪法庭庭长一样气愤,两年前,庭长对一个在街上 看热闹的人宣判死刑,但这死刑犯似乎毫无惧色。一般说来,医生们 (当然不是指所有医生,我们在思想里排除少数出色的医生)对自己的 诊断错误更加不满和生气,而对诊断正确倒不会十分高兴。正因为如 此,E教授见自己诊断并未错误,心里不管有多么得意,也只是伤心地 跟我谈起我们家遭受的不幸。他不想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使他镇定 自若,使他有待在那里的理由。他对我谈起近来天气炎热,虽说他有文 化教养,可以用纯正的法语跟我说话,他却这样对我说:“体温过高, 您不感到难受?”这是因为自莫里哀那时起,医学知识有了些许进步, 但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进展。只见对方又补充道:“在这种天气,必须避 免在过热的客厅里引起的出汗。您回家后,要是想喝点什么,就可以以热治热。”(意思当然是喝热的饮料。)

想到我外婆是怎样去世的,这话题就使我感到兴趣,我最近看了一 位大学者写的一本书,书中提到出汗对肾脏有害,因为这时通过皮肤来 排除平时从其他渠道排泄的东西。我埋怨这酷热的天气,我外婆就是在 这种天气死的,我真想归罪于这种天气。我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E大 夫,但他自己对我说:“天气这样炎热,出汗很多,但好处是肾脏随之 减轻负担。”医学显然不是严密的科学。

E教授缠着我,就是不想离开我。但我刚看到沃古贝尔侯爵后退一 步,从右面和左面对盖尔芒特王妃深深鞠躬施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 介绍我跟他认识,我希望他能把我引荐给这里的男主人。因本卷篇幅有 限,笔者无法在此解释,德·沃古贝尔先生因年轻时的哪些偶然事情, 才能在社交界被视为凤毛麟角(也许是独一无二),这种人在所多玛被 称为能跟德·夏吕斯先生“推心置腹” [67]。但是,我们派到狄奥多西国王 那里的这位大使,即使也有男爵的某些缺点,跟男爵相比却是相形见 绌。他显得极其温柔,多愁善感,却十分幼稚,时而对人同情,时而对 人憎恨,于是,他想要讨好别人,却又感到害怕——这也是想象出来的 ——即使不是怕被人瞧不起,至少是怕自己暴露,这就使他在男爵面前 相形见绌。德·沃古贝尔先生生性纯洁,喜欢柏拉图式精神恋爱(他身 怀雄心壮志,到了报考大学的年龄之后,就牺牲一切床笫之欢,只搞精神恋爱),特别是他毫无智慧可言,显得滑稽可笑,不过,他仍然显示 出爱恨无常的特点。德·夏吕斯先生对人赞扬毫无节制,说起话来又口 若悬河,还要添加妙不可言而又尖酸刻薄的讽刺,表明他永远是铁骨铮 铮的男子汉;德·沃古贝尔先生恰恰相反,他对人表示好感,用词平淡 无奇,既像社会底层的下等人,又像上流社会人士和官员,而对人指责 (通常像男爵那样纯属杜撰)时则恶言恶语,说起来没完没了,又毫不风趣,这跟大使半年前说过,以后也许还会说的话截然不同,使人听了 更加难受:这变化有规律可循,德·沃古贝尔先生人生中的不同阶段, 也就具有跟天文学相仿的诗意,不过,即使没有这种诗意,他也比任何 人都像一种天体。

他作为还礼,也对我道了晚安,但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道晚安 的魅力。德·沃古贝尔先生道晚安,除了他自以为具有社交界和外交界 特点的各种风姿之外,还显得像个舞伴,身手矫健,面带微笑,一方 面,他似乎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但心里却因无法晋升并可能会退休 而暗自苦恼,另一方面,他显得年轻、迷人,有阳刚之气,但同时却看 到自己脸上已出现皱纹,他甚至不敢再去照镜子,希望这张脸依然迷 人。这并非因为他真的想征服别人,只要想到这点他就害怕,因为有流 言蜚语,会引起议论,会有人讹诈。他开始寻欢作乐时几乎是个孩子, 但从他想进入奥塞滨河街[68]并希望步步高升那天起,他便完全禁欲, 这时,他活像笼中野兽,总是东张西望,目光显得害怕、贪婪而又愚 蠢。他愚蠢至极,甚至没有想到他少年时那帮流里流气的朋友已不是小 伙子,因此听到报贩对他叫喊“《新闻报》[69]!”,他不是因欲火中烧而 激动,而是吓得浑身颤抖,以为被人认出,有人跟踪。

罗马平乔山公园

时间一长,大家在平乔山上发现,日尔曼丈夫已具有意大利人的精细,而意大利裔王妃则具有 德国人的粗鲁。

德·沃古贝尔先生为忘恩负义的奥塞滨河街牺牲了床笫之欢,由于 没有这种欢乐,他仍想取悦于人,感情会突然冲动。谁也不知道他给部 里写了多少封信(使用了多少阴谋诡计,又提取了多少德·沃古贝尔夫 人的信用担保,他夫人腰圆体壮,出身高贵,样子像男人,而她丈夫却 庸庸碌碌,因此大家都认为她精明强干,当大使的其实是她),目的是 让一个毫无长处的小伙子到他的使馆来工作,却又提不出任何正当的理 由。确实,在几个月或几年之后,这个微不足道的随员虽说毫无恶意, 但只要他对上司显得冷淡,上司就认为被他看不起或被他背叛,就会歇 斯底里地对他严惩,而以前则是歇斯底里地给他恩惠。他闹得天翻地覆,要让部里把这随员调回去,政务司司长每天都收到一封信:“您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把这狡诈之徒从我这里调走?教训他一下,是为了 他好。他需要过一些苦日子。”因此,他在狄奥多西国王那里当大使并 不愉快。但在其他方面,由于德·沃古贝尔先生像社交界人士那样通情 达理,因此他不愧为法国政府最优秀的驻外使节之一。后来接替他职务 的是一位激进派人士,被认为十分高明,又博学多才,但法国和这位国 王统治的国家之间很快就爆发战争。

德·沃古贝尔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一样,不喜欢首先向别人问好。 他们都情愿“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怕对方离开他们之后会听到别人说他 们的闲话,否则,他们准会主动跟对方握手。看到我,德·沃古贝尔先 生决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走上前去,首先向他施礼,即使只是因为 他是我的长辈。他对我还了礼,显出赞叹而又欣喜的神色,眼珠不断转 动,仿佛两边都有不准吃的苜蓿[70]。我心里在想,应该先请他把我介 绍给德·沃古贝尔夫人,然而再请他把我引见给亲王,因此我准备待会 儿再跟他谈亲王的事。他想到要介绍我跟他妻子认识,为他们夫妇俩感 到十分高兴,就迈着坚定的步伐带我朝侯爵夫人走去。走到她跟前后, 他用手势和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现出他的敬意,却默不作声,几秒钟 后就生龙活虎般独自离去,让我跟他妻子单独待在一起。她立刻向我伸 出了手,但不知是对谁作出这友好表示,而我这时看出,德·沃古贝尔 先生忘了我的姓名,也许根本没有把我认出,但出于礼貌又不想对我承 认,结果这次介绍就成了一出哑剧。因此,我并未有所进展;这位女士 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能让她把我引见给这里的男主人?另外,我 也只好跟德·沃古贝尔夫人闲聊一会儿。我心里烦恼,有两个原因。我 不想在这晚会上待很长时间,因为我已跟阿尔贝蒂娜说好(我给她订了 个包厢观看《淮德拉》),让她来看我,时间稍早于午夜十二点。当然 啰,我对她毫无爱恋之心,我今晚请她来,完全是出于肉欲,而在这一 年的大伏天,解除束缚的肉欲,更乐于借助于味觉器官来满足,尤其想 寻找清凉。除了少女的吻,还想喝橘子汁,洗个澡,甚至想观赏给天空 解渴的月亮,那月亮活像剥了皮的多汁橘子。不过,我想待在阿尔贝蒂 娜身边——她使我想起清凉的波浪——是要摆脱许多迷人的面孔必定会 给我留下的遗憾(因为王妃举办晚会,既请少女也请夫人)。其次,德 ·沃古贝尔夫人十分肥胖,她的脸跟波旁家族成员一样,神色阴郁,毫 无迷人之处。

帕拉丁公主

德·沃古贝尔夫人造就了这种后天获得或命中注定的类型,其不朽的形象为帕拉丁公主。

在部里,大家都毫无恶意地说,这对夫妻,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 裤子。然而,这话里蕴涵的真实情况,并非常人所能全部看出。德·沃 古贝尔夫人是个男人。她生来如此,或是后来变成我看到的那样,都毫 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大自然最为激动人心的奇迹,而且 使人类跟花卉相像,这第二种情况尤其如此。在第一种情况中——假设 德·沃古贝尔夫人将来一直像男子汉那样粗壮——大自然使用既恶毒又 仁慈的花招,使姑娘具有虚假的男人外表。那少年不喜欢女人,又想改 掉自己的嗜好,很高兴找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看中一个像菜市场搬运 工那样粗壮的未婚妻。如果情况相反,这女人起先没有男子的特征,而 是逐渐形成,以取悦丈夫,甚至是在无意中用一种模拟的方法形成,就 像有些花卉,使自己具有昆虫的外形来引诱昆虫。她恨自己不被爱恋, 恨自己不是男人,却因此具有男子的特征。即使不是我们所说的情况, 有多少对完全正常的夫妻,最终变得彼此相像,有时甚至互换优点,这 种事又有谁没有发现?比洛亲王[71]是德国前首相,他娶了意大利女人 为妻。时间一长,大家在平乔山[72]上发现,日尔曼丈夫已具有意大利 人的精细,而意大利裔王妃则具有德国人的粗鲁。我们所说的规律也有 奇特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73],他的原籍只是用 其姓氏来显示,这是东方国家最著名的姓氏之一。他成年、衰老后,就 显出他是东方人,这点从未有人怀疑过,别人看到他,都觉得他戴上土 耳其帽更加合适。

我们刚才谈了因遗传而变得粗壮的体形,现在回过来谈这位大使全 然不知的风俗,德·沃古贝尔夫人造就了这种后天获得或命中注定的类 型,其不朽的形象为帕拉丁公主[74],公主总是身穿马装,她从丈夫那 里获得的不仅是阳刚之气,而且还有不爱女人的男人所具有的缺点,她 在信件中大发议论,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大贵族之间乌七八糟的关系。 德·沃古贝尔夫人这样的女人,样子像男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们 被丈夫抛弃,并以此为耻,因此,她们身上的女性特点逐渐消失。她们最终具有丈夫所没有的优缺点。她们的丈夫越来越轻浮,越来越像女 人,越来越不知趣,而她们却变得毫无魅力,成为美德的象征,而这些 美德,本应由丈夫表现出来。

耻辱、厌倦和愤怒留下的痕迹,使德·沃古贝尔夫人端正的面孔显 得黯然失色。唉,我感到她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如同在打量德·沃 古贝尔先生喜欢的小伙子,她是多么想变成这样的年轻人,因为她丈夫 正在逐渐衰老,更喜欢青年。她注视着我,如同外省人在时新服饰用品 商店的目录上看到,画在上面的美女穿着十分合身的连衣裙套装(其实 每一页都画着同一个人,但因姿势不同、服装各异,就使人产生错觉, 以为是不同的人)。我如同植物,把德·沃古贝尔夫人吸引过来,吸引 力十分巨大,只见夫人把我手臂一把抓住,请我陪她去喝一杯橘子汁。 但我急忙挣脱她的手,说我马上要走,可我还没有请人把我引见给这里 的男主人。

这时,我离花园门口的距离不远,男主人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 但这段距离使我感到十分害怕,即使走这段路要始终置身于火海之中, 我也不会如此害怕。

花园里有许多女士,我觉得可以请她们给我引见,她们在那里装出 极其赞赏的样子,其实是不知该干些什么。这种晚会一般都提前举行, 稍后见效,要到第二天才有现实意义,到那时,晚会才会引起未被邀请 之人的注意。名副其实的作家,不像许多文人那样有愚蠢的自尊心,在 读到一位一直对他十分欣赏的评论家写的文章时,看到文中提到一些平 庸作者的名字,却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就不会再看下去,即使文章的主 题会使他感到惊讶,因为他有书要写。可是,一位社交界女士无所事 事,如看到《费加罗报》刊登消息,说“昨天盖尔芒特亲王和王妃举行 盛大晚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她就会惊叫起来:“怎么!三天前我还 跟玛丽—吉尔贝聊了一个小时,她竟对此只字不提!”于是,她就绞尽 脑汁,想知道自己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的事。这里应该告诉 大家,王妃举办的晚会,有时不仅使未受邀请者十分惊讶,也使被邀请 者大吃一惊。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晚会有时会在别人以为不大会举 办的时候突然举办,并邀请一些被她遗忘多年的客人。而社交界人士几 乎都是鼠目寸光,他们对其他人评价的标准,是对方是否对他们好,他 们受到邀请就喜欢对方,未受到邀请就讨厌对方。这些人认为,他们虽 说是王妃的朋友,但如王妃确实没有邀请他们,那往往是因为王妃 怕“帕拉梅德”不满,因为他已经把这些人逐出门外。因此,我可以肯 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谈起我,否则的话,我就不可能来参加晚 会。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在花园门前,站在德国大使[75]旁边,靠在通 往公馆的大楼梯栏杆上,虽说男爵被他的三四个女崇拜者团团围住,客 人们也得前去向他问好。他一一答礼,并用他们的姓名称呼。可听到他 接连说出:“晚上好,杜·阿泽先生;晚上好,德·拉图杜潘—维克洛兹夫 人;晚上好,德·拉图杜潘—古维内夫人[76];晚上好,菲利贝尔;晚上 好,亲爱的大使夫人,等等。”这样就响起持续不断而又刺耳的说话 声,但被他友善的叮嘱或询问(他总是不听回答)所打断,德·夏吕斯 先生说出时语气温柔而又做作,既表示冷淡,又显得厚道:“可别让小 姑娘着凉,花园里总有点潮湿。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77];晚上好, 德·梅克伦堡夫人[78]。姑娘来了吗?她是否穿了那条迷人的玫瑰色连衣 裙?晚上好,圣杰朗。”当然啰,这姿态中也带有傲气,德·夏吕斯先生 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这次晚会上具有主导地位。但他有的 不仅仅是傲气,在具有审美才能的人看来,这盛会如不是在社交界人士 家里举行,而是展现在卡尔帕乔[79]或韦罗内塞[80]的一幅画上,那 么,“盛会”这两个字就具有豪华和有趣的含义。作为德国亲王的德·夏 吕斯先生,甚至更可能会想象出《汤豪舍》中举办的盛会,他是郡主, 在瓦尔特堡门口对每位客人说句屈尊俯就的客套话,而客人们进入城堡 或花园时,迎接他们的是著名“进行曲”无数次重复的漫长乐句[81]。

然而,我得作出决定。我看到树下有几位女士,多少有点认识,但 她们似乎模样变了,因为她们此刻是在王妃府,而不是在王妃的堂嫂家 里,还因为我看到她们不是坐在萨克森盘子前面,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 树荫下面。优雅的环境不会有任何影响。即使这里的优雅跟“奥丽娅 娜”家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我仍然会感到局促不安。如果我们客厅里的 电灯熄灭,得点上油灯,我们就会觉得全都变了样。我不再举棋不定, 是因为德·苏弗雷夫人[82]。“晚上好,”她朝我走来时对我说,“您是否有 很长时间没看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她说这种话时,善于用一种语调,以证明她说这话并非愚蠢,不像有些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跟您攀谈 时总要先提到双方都认识的一个人,而且往往跟此人交情不深。相反, 她目光如一根纤细的导线,意思是说:“您别以为我没有把您认出。您 是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看到过的青年。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句话 看来愚蠢却用心良苦,在我头上张开保护网,但遗憾的是,这保护网极 不坚固,我刚想利用,它就化为乌有。德·苏弗雷夫人为别人向权贵求情时有一种诀窍,那就是在求情者看来她是在举荐,但在权贵看来却并 非如此,因此,她具有双重意义的举动,使求情者欠下她的人情债,而她却丝毫不欠权贵的人情。这位夫人对我青睐,使我受到鼓励,就请她把我引见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见男主人的目光一时间没有转向我 们,就像慈母般抓住我的肩膀,并对着亲王微笑,可亲王在此刻已把脸 转了过去,无法看到她,她就把我朝亲王推了过去,她自以为这动作是 对我保护,其实却是存心把事情搞砸,使我几乎像开始时那样一筹莫 展。这就是社交界人士的卑怯。

另一位夫人更加卑怯,只见她这时来向我问好,并用我的姓氏称呼 我。我一面跟她说话,一面竭力想出她的姓氏;我清楚地记得曾跟她共 进晚餐,并记得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虽说把注意力集中到存留这些记忆 的区域,却无法在其中找到她的姓氏。然而,这姓名确实是在那里。我 的思想如同跟它玩起一种游戏,以便确定其外形,并了解这姓氏的第一 个字母,最终将其完全弄清。但白费力气,我基本上感觉到它的大小和 重量,但它的形状,我每当跟这蜷缩在黑暗中的黑魆魆囚徒进行对照, 心里就会想:“不是这样的。”当然啰,我的思想可以创造出最难记的姓 氏。可惜不是要创造,而是要再现。思想活动如果不受真实的限制,那 就全都轻而易举。这时,我必须服从于真实。最后,这姓氏突然完全现 身:“德·阿帕雄夫人。”我说它现身错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己来到 我的面前。有关这位夫人的众多淡薄记忆,也是我不断求助的对象(用 一些激励的话,譬如说:“噢,这位夫人是德·苏弗雷夫人的朋友,她对 维克多·雨果的评论十分幼稚,还对这位诗人的作品感到惊恐[83]”),但 我并不认为,在我和她的姓氏之间晃动的这些记忆,都对她姓氏的显现 起到某种作用。这规模巨大的“捉迷藏”是在记忆中进行,目的是找到一 个姓氏,在这场游戏中并没有使用逐次逼近的方法。起先我们一无所 见,然后突然出现确切的姓氏,跟我们以为猜到的姓氏截然不同。但显 现在我们面前的并非是这个姓氏。不,我倒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 们在生活中渐渐远离可清楚看到一个姓氏的区域,而我通过锻炼自己的 意志力和注意力,使我内心的目光更加锐利,我突然透过半明半暗的区 域,终于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样,即使从遗忘到记得存在着过渡阶 段,这些过渡也是在无意识中进行。因为在找到正确的姓氏之前,我们 在过渡阶段看到的一个个姓氏全都虚假,根本无法使我们接近正确的姓 氏。这些名称甚至不能算姓氏,往往只是几个辅音,而且这些辅音在找 到的姓氏中不见踪迹。另外,思想从虚无到真实的活动神秘莫测,这些 虚假的辅音可能是探路的拐棍,笨拙地伸到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找到正 确的姓氏。读者可能会说:“这些都跟这位夫人缺乏善意毫不相干,但 既然您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作者先生,那就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的 时间来对您说,像您这样(或者像您书中的主人公那样,如果这主人公 不是您)年轻就已如此健忘,连您十分熟悉的一位夫人的姓都记不住, 实在令人伤心。”这确实叫人非常伤心,读者先生。这甚至比您想象的 还要令人难受,因为在这时感到,姓氏和词语将从思想的清晰区域消失 的时间已经来临,到那时,就不能再在心里想出自己最熟悉的那些人的 姓名。这确实令人伤心,从青年时代起,就得苦思冥想,以想起熟人的 姓名。但如果记不住的只是一些十分生疏并自然会忘记的名字,就不想 花力气去回想,那么,这种记忆缺损倒不是毫无好处。“有哪些好处, 请讲。”啊,先生,这是因为只有毛病才能让人发现、了解和分析没有 毛病时无法了解的机制。一个人每天晚上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和 起床前一无所见,这个人即使不想对睡眠作出重大发现,是否至少想对 睡眠发表管锥之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稍有失眠并非无益, 这样就能观赏睡眠,在黑夜中投射一点亮光。不会遗忘的记忆,并不能 对记忆现象的研究有巨大促进。“那么,德·阿帕雄夫人最终是否会把您 引见给亲王?”没有,请别作声,让我继续往下说。

惠斯勒画的罗贝尔·德·蒙泰斯鸠肖像,题为

《黑色和金色的和谐》

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 [……]但看起来却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不如说 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 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

德·阿帕雄夫人比德·苏弗雷夫人更加卑怯,但她的卑怯更加情有可 原。她自知在社交界能量不大,并因跟盖尔芒特公爵有过一段私情而更 加减弱,在被公爵抛弃之后又受到最后的打击。我请她把我引见给亲 王,使她顿时情绪不佳,因此就默无一言,但她以为沉默就能表示没有 听到我的话,未免有点幼稚。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已气得眉头紧皱。也 许她已经觉察到,就毫不在乎地继续沉默,并借此给我一个教训,要我 行事审慎,但又不显得过于粗暴,我的意思是说,这教训无声无息,但 其说服力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另外,德·阿帕雄夫人这时十分生气,众多目光正注视着一个文艺 复兴时期式样的阳台,阳台角上并未饰有当时流行的巨大雕像,却俯瞰 着并不比这种雕像逊色的美女,那就是叙尔吉—勒迪克公爵夫人,她刚 在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中取代德·阿帕雄夫人。她因夜晚清凉而身披轻 薄的白色罗纱,只见她身体柔软,像胜利女神般往前伸出。我只好去向 德·夏吕斯先生求助,他已回到楼下一个房间,这房间通向花园。这时 (他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独自在打一盘本该四人玩的惠斯特牌,这 样,他就不会显出对别人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尽情欣赏他那件燕尾服 故作简朴之美,衣服的装饰很不显眼,只有裁缝才能看出,但看起来却 具有惠斯勒黑色和白色的“和谐”风格[84];不如说是黑色、白色和红色的 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宽阔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马耳他宗教骑士团 白黑红三釉色十字章[85]。这时,男爵的牌戏被德·加拉东夫人打断,她 领着侄子库弗瓦西埃子爵,那青年脸蛋漂亮,显得放肆。“我的兄 弟,”德·加拉东夫人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侄子阿达尔贝。阿达 尔贝,你知道大名鼎鼎的帕拉梅德叔叔,就是你经常听人说起的叔 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接着他又 说了一句,但并未正眼去看那年轻人:“晚上好,先生”,说时显出暴躁 的样子,声音蛮横无理,在场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也许是因为德· 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生活作风心有怀疑,有一次她 想取乐,就在话里影射此事,因此,他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她以后 添油加醋,说他对她侄子的接待如何热情,与此同时,他十分清楚地表 明,他对年轻人不感兴趣;也许他并不认为这个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 回答他婶婶的话;也许他想在以后跟这个如此可爱的侄子一起寻欢作 乐,这时先给小青年一点颜色看看,这就像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 前,先用军事行动作为后盾。

要德·夏吕斯先生同意我的请求,把我引见给亲王,并不像我想象 的那样困难。一方面,在最近二十年里,这位堂吉诃德已经跟许多风车 (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好的亲戚)战斗过,他已经多次把所谓“不受欢 迎的人”从盖尔芒特家族某些成员的邀请名单中删除,因此,盖尔芒特 家族的这些成员开始担心会跟他们喜欢的朋友全都闹翻,怕这些朋友跟 他们永远断绝往来,也怕失去他们有兴趣交往的某些新朋友,而这只是 因为要迎合一位连襟或表兄原因不明的深仇大恨,这位连襟或表兄有可 能要大家为他而抛弃妻子、兄弟和子女[86]。德·夏吕斯先生比盖尔芒特 家族的其他成员更加聪明,发现别人对他的排他行为已是半奉半违,他 想到未来,担心有朝一日被排斥在外的是他自己,于是就开始为保全自 己而作出部分牺牲,正如人们所说,开始“降低要价”。另外,他即使有 能力让他厌恶的家伙在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他决 不会允许有人对此人发出邀请,并对阻止他这样做的人的身份毫不在 乎,甚至会赤膊上阵跟王后对抗——然而,他因火冒三丈的次数过多, 火力未免分散、减弱。“傻瓜,混蛋!得让他规矩点,把他扫到阴沟洞 里去,可惜他进洞后会毒化城市。”他经常这样咆哮,即使独自在家也 是如此,那是因为读到一封他认为不礼貌的信件,或是想起别人转告他 的一句话。但他对另一个傻瓜发怒,会消除对前一个人的怒气,只要这 一个人显得对他礼貌,他就把发怒的事置之脑后,因为毕竟时间不长, 不会在心里记恨。因此,他虽说见到我不会开心,但我要是求他把我引 见给亲王,他也许会答应,可我却因心存顾忌而想出了馊主意,我生怕 他认为我是混进王府的,要靠他的帮忙才能留下,就又说了一句:“您 知道,我跟他们很熟悉,刚才王妃对我很客气。”——“好啊,您跟他们 熟悉,干吗还要我给您引见?”他有气无力地对我回答道,并把背转向 我,继续装作跟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打牌。

圣克卢花园里的大喷泉,是根据达盖尔银版法照片制作的铜版画

当时,我只是想去观赏于贝尔·罗贝尔笔下的著名喷泉。

这时,从埃吉永公爵以前饲养珍稀动物的花园里,一种用鼻子吸气 的声音穿过一扇扇敞开的门,传到了我的耳边,这声音似乎要把园内的 优雅全部吸尽。这声音已离我很近,我于是朝传来的方向走去,耳边随 之响起德·布雷奥泰先生轻轻问候的“晚安”声,这不像磨刀时铁器裂口 的声音,更不像毁坏庄稼的野猪崽的叫声,而像是可当救星之人的声 音。他不像德·苏弗雷夫人那样有权有势,也不像她那样生性不愿助 人,他跟亲王在一起时,决不会像德·阿帕雄夫人那样拘谨,但他对我 在盖尔芒特圈子里的地位也许估计过高,可能比我了解到的还高,然 而,在最初几秒钟里,我要引起他的注意有点困难,因为他鼻翼抖动, 鼻孔张开,东张西望,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好奇地圆睁,仿佛前面放着五 百幅杰作。但他听到我的请求后就欣然同意,带我朝亲王走去,把我向 亲王引见,显出讲究虚礼而又粗俗、贪吃的模样,仿佛他在推荐花式糕 点时给他端来了一盘。盖尔芒特公爵高兴时待人和蔼、友好,热忱而又 随和,但我觉得亲王恰恰相反,对人的态度极不自然,庄重而又傲慢。 他对我勉强一笑,一本正经地叫我“先生”。我经常听到公爵嘲笑他堂弟 的傲慢。亲王对我说了几句话,语气冷淡而又严肃,跟巴赞说话时截然 不同,但我立刻看出,真正傲慢的恰恰是你初次拜访时就对你“平等相 待”的公爵,而两人中真正谦逊的反倒是亲王。我从他审慎的举止中看 到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对人平等相待,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思 议的事,但至少是对下等人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 里,譬如说在法院或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知道自己身居高位,虽 说显出老派人物的傲慢,内心却十分谦逊,跟他们熟悉之后,还会看出 他们心地善良,而一些新派人物,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你嘻嘻哈哈,其实 在谦逊和善良方面也许还不如老派人物。“您是否打算继承父业?”他问 我时冷淡中不乏兴趣。我扼要地作了回答,我知道他提这个问题只是出 于礼貌,说完后立即走开,让他接待新到的客人。

我看到了斯万,想跟他说话,但此时此刻,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不 是站在那里听奥黛特的丈夫向他道晚安,而是立刻以抽水泵的巨大吸 力,把斯万拉到花园里面,据有些人说,甚至“要把斯万赶出大门”。

社交界人士全都心不在焉,我到第三天才从报上得知,一支捷克管 弦乐队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演出,另外还不时燃放孟加拉烟火,但在当 时,我只是想去观赏于贝尔·罗贝尔笔下的著名喷泉[87]。

喷泉位于林中空地,周围是漂亮树木,其中许多树木跟喷泉一样古 老。喷泉坐落在空地边上,从远处看,只见喷泉身材苗条,纹丝不动, 轮廓分明,微风吹来时,只见羽饰般摇曳的苍白水柱飘落得更加轻盈。 十八世纪使喷泉的身材变得更为优雅,但也确定了喷出水柱的风格,似 乎消除了它的活力。从远处看,你会觉得这是艺术品,而不是水柱。一 片潮湿的云一直积聚在喷泉顶端,保持着这个时代的特点,如同凡尔赛 宫周围的空中聚集云层。但走到近前,你会看到它如同建造古代宫殿的 石块,有着预先设计好的形状,但喷出的水柱不断更新,虽说想按照建 筑师原先的命令行事,但在准确执行命令时却像在违反命令,只见千百 股水分散喷出,只有远看才觉得是一个水柱。这水柱其实也往往被洒落 的水弄断,而从远处看,我觉得水柱不会弯曲,是稠密的物体,在持续 不断地喷出。你稍稍走近就会看到,这看来呈线状的水柱之所以持续不 断,是因为在它的各个点上,在所有可能断裂的地方,都会有同样的水 流进入,从侧面补充进来,而且比第一股水流喷得更高,而在精疲力竭 之时,则有第三股水流来替代。在近处,可看到一些水滴无力地从水柱 上掉落下来,掉落时跟上升的水滴迎面相遇,有时被撞得粉碎,落到因 不断喷水而形成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浮,然后落入水池。这些水 滴犹豫不决,往下掉落,跟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的对照,并产生 无精打采的水汽,把水柱遮盖得模模糊糊,这些水滴上方有一片椭圆形 的云,由千百个小水滴聚成,但看上去像镀了一层不褪色的褐金,这片 云坚不可摧,看似纹丝不动,却在迅速上升,跟天上的云彩欢聚一堂。 可惜的是,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歪歪斜斜地落到地上;有时,一 股水流桀骜不驯,朝不同方向喷出,观看的人群如不小心,没跟它保持 恰当的距离,就会被淋得浑身湿透。

这种小事故只是在起风时发生,其中一个事故使人相当扫兴。有人 让德·阿帕雄夫人相信盖尔芒特公爵已到,其实公爵尚未到来,并说他 这时跟德·叙尔吉夫人一起在玫瑰色大理石长廊,去长廊要经过喷水池 石护栏旁的两排空心柱廊。然而,德·阿帕雄夫人即将走进其中一个柱 廊时,一股强烈的热风把水柱刮弯,使这位美丽的夫人全身淋湿,水从 她袒胸的低领流到连衣裙里面,她浑身湿透,如同被人推到水里去洗 澡。这时,在离她不远处响起有节奏的嗥叫声,十分响亮,一个军的官 兵都能听到,但叫声时而拖长,仿佛不是在对全军发出,而是依次对每 个师或旅发出;那是弗拉基米尔大公[88],他看到德·阿帕雄夫人被淋 湿,就放声大笑,他事后老喜欢说,这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开心的一件 事。有几个好心人对这个莫斯科人指出,他也许应该说句安慰的话,这 女人听了会喜欢,但这个女人虽说年过四十,却只是用披巾擦干身上的 水,没有求助于任何人就自行走开,听任水柱调皮地落到喷水池的石护 栏上,而大公心地善良,觉得自己理应说上几句,他对军人们发出的最 后几声大笑刚刚停止,便立刻响起比第一次更为响亮的嗥叫声。“好样 的,老太太[89]!”他拍着手大声说道,如同在剧院里那样。德·阿帕雄夫 人听到别人说她这样年纪却依然灵活,并不感到高兴。这时有人对她说 话,但被喷泉的水柱声压住,而水柱声又被大公雷鸣般的声音盖住,只 听到此人说:“我觉得大公殿下对您说了什么话。”——“没有!是对德· 苏弗雷夫人说的。”她回答道。

我穿过一座座花园,走上楼梯,楼梯上不见亲王的踪影,他已跟斯 万一起离开,聚集在德·夏吕斯先生周围的客人则越来越多,如同路易 十四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的客人就会增多[90]。我上楼时被男爵叫 住,我身后的两位女士和一个年轻人则走到近前向他问好。

“在这儿见到您,真好。”他对我说,并向我伸出了手。“晚上好, 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晚上好,亲爱的埃尔米妮。”但他也许想起,他刚 才曾以盖尔芒特公馆主人的身份跟我说话,就想故作姿态,对于他不满 意却又无法阻止的事情显出满意的样子,但他又有大老爷的肆无忌惮, 高兴起来如同歇斯底里发作,因此这满意就像是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 事。“这样真好,”他继续说道,“但特别是十分滑稽。”他随之放声大 笑,既表示高兴,又表示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达这种心情。有些人知道他 这个人难以接近,而且会“出口伤人”,就好奇地跟他亲近,却随即拔腿 就跑,走得极其匆忙,几乎不顾体面。“啊,请别生气,”他轻轻地拍着 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蒂奥什;晚上 好,路易—勒内。您是否去看过喷泉?”他对我问道,那口气与其说是 询问,不如说是确认。“非常漂亮,对吧?非常美妙。当然啰,还可以 搞得更好,只要把有些东西去掉,要是这样,在法国就是独一无二。不 过,像现在这样,已属于最佳作品。布雷奥泰准会对您说,这上面不该 挂彩灯,他是想让人忘记,这馊主意是他出的。但总的来说,他只是使 它稍微难看点。把一件杰作弄得难看,可要比创造杰作难得多。另外, 我们当时就依稀感到,布雷奥泰不如于贝尔·罗贝尔能干。”

我又跟客人们一起回到公馆。“我可爱的堂嫂奥丽娅娜,您已有好 久没有看到了吧?”王妃问我。她刚离开大门口那把扶手椅,这时跟我 一起回到客厅。“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过她。”女主人补充 道。“她答应过要来。另外,我觉得您星期四要跟我们俩一起在使馆跟 意大利王后[91]共进晚宴。届时各位殿下都会来赴宴,准会十分吓 人。”但这些殿下丝毫也吓不倒盖尔芒特王妃,她客厅里的殿下比比皆 是,她说“我那些小科堡”,如同在说“我那些小狗”。因此,德·盖尔芒特 夫人说“准会十分吓人”,纯粹是在瞎说,在社交界人士身上,瞎说的嗜 好比虚荣心更胜一筹。她对她家谱的了解,还不如中学历史教师。在谈 到她那些朋友时,她喜欢让人知道,她对别人给他们起的绰号了如指 掌。她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到经常被称为“苹果”的波姆利埃尔侯爵夫人[92] 家去吃晚饭,听到我说不去,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只是情不自禁地 想炫耀自己无所不知,结果却显出她平庸无奇,跟常人毫无区别,只见 她补充道:“那‘苹果’可是讨人喜欢的女人!”

王妃在跟我闲聊时,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恰巧进来!但我无法 立刻迎上前去,因为我被土耳其大使夫人拦住去路,她抓住我的手臂, 指着我刚离开的女主人大声说道:“啊!这王妃,多美的女人!是超群 绝伦!我感到,我要是男人,”她补充道,话里稍有东方式的低俗和淫 荡,“定将把终身献给这天仙般的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但我 跟她的堂嫂公爵夫人更加熟悉。“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 丽娅娜是社交界的迷人女子,其风趣取自梅梅和巴巴尔,而玛丽—吉尔 贝则是个人物。”

我一直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我,非要我对熟悉的人持某 种看法。而土耳其大使夫人也毫无理由,无法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才 能提出比我更为可信的看法。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感到恼火,是因 为一个普通的熟人乃至一位朋友的缺点,对我们来说是真正的毒药,幸 好我们都服用“解毒剂”。但是,不用搬来进行科学比较的任何仪器,也 不用谈论抗原过敏性,我们就能这样说:在我们友好的关系或纯属社交 性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敌意的毛病,虽说暂时治好,却会不时复发。 只要人们“自然”,我们通常很少因这些毒药而痛苦。土耳其大使夫人 用“巴巴尔”和“梅梅”来称呼她不熟悉的人,就使“解毒剂”停止生效,而 在平时,解毒剂使我能够忍受毒药的毒性。她使我生气,但我不应该如 此,因为她对我这样说,不是想使我认为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 她匆匆学会,以为这是当地的习俗,才这样称呼这些贵族老爷。她只是 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学上去。但我经过仔细考 虑,认为我不喜欢待在大使夫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原因。不久以前, 在“奥丽娅娜”家中,这个外交人物仿佛理由充分,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盖尔芒特王妃简直使她反感。我觉得还是别再想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为 好:她态度转变,是因为应邀参加了今晚的盛会。大使夫人对我说,盖 尔芒特王妃是国色天香,这完全是她的心里话。她一直是这样想的。但 在此之前,她从未受到王妃邀请,就觉得对方既然不邀请,她就应该在 原则上做出主动谢绝的姿态。现在她受到了邀请,而且以后也很可能被 邀请,她就可以毫无拘束地表达自己的好感。要说明人们对别人看法的 主要原因,根本不需要用情场失意或政界受挫来解释。人的看法游移不 定,接受或拒绝邀请就能使其改变。另外,正如跟我一起察看一个个客 厅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所说,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好”。她特别有 用。社交界的真正明星都已懒得现身。有兴趣跟他们谋面之人,往往要 前往另一半球,明星们在那里几乎是形影相吊。但像土耳其大使夫人那 样的女人,刚刚跻身于社交界,就不会错失良机,而是到处去出风头。 她们对这种称之为晚会或交际会的演出有用,这种演出,她们哪怕像垂 死的病人那样让人拉着走也会去参加。她们是配角,但晚会的主人总是 可以指望她们会来参加,因为她们劲头十足,从不错过一次晚会。那些 愚蠢的年轻人不知道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看作优雅的社交王后,因此 要给他们上课解释,他们不知道的斯唐迪什夫人[93],在坐垫上画画, 远离社交界,却为何也是像杜多维尔公爵夫人[94]那样的贵夫人。

在日常生活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眼睛漫不经心,有点忧郁,她 眼睛里闪现智慧的光芒,只是在向一位朋友问好之时,仿佛这位朋友就 是一句风趣话、一种迷人的揶揄或一道美味的佳肴,行家听了或吃到之 后,脸上就显出妙不可言的愉悦表情。但是,在盛大晚会上,她要问候 的人过多,她觉得每次问候后都得把智慧的光芒消除就过于疲劳。一个 文学爱好者去剧院观看一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表明自己肯定会度过愉 快的夜晚,就在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用嘴唇显出机敏的微笑,用神 采奕奕的目光表示狡黠的赞赏;同样,公爵夫人一到,就会使整个晚会 显得光彩夺目。奥丽娅娜脱下晚礼服的外套,外套呈华丽的提埃坡 罗[95]红,脱下后显出活像颈圈的红宝石项链,然后,她这位社交界女 士,像女裁缝那样迅速而又仔细地把她的裙子最后看了一遍,确信自己 的眼睛跟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光彩照人。几个像德·让维尔先生[96]那样 的“直言不讳”者急忙朝公爵走去,想不让他进来:“您难道不知道可怜 的玛玛已气息奄奄?医生刚给他服了药。”但毫无用处。“我知道,我知 道。”德·盖尔芒特先生一面回答,一面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推开,以便进 去。“吃了临终圣餐,效果奇佳。”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他高兴地想到 亲王的晚会后要举行化装舞会,他已决定参加。“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 我们已经回来。”公爵夫人对我说。她没有料到王妃已经使这话失去意 义,因为王妃对我说,她见到过堂嫂,堂嫂答应会来。公爵一直盯着妻 子看,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使她十分难受,然后他说:“我已把您有 过的疑虑对奥丽娅娜说了。”现在她看到这疑虑毫无根据,就不必采取 任何措施加以消除,于是,她就说这疑虑十分荒唐,有好一阵子都拿我 来开玩笑。“您总以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真是瞎想!再说,还有我 呢。您难道认为我没法让我堂弟妇请您去做客?”我得说句公道话:她 后来经常为我做的事,比这件事要难得多;不过,我当时只是认为,她 说这话,是说我过于小心谨慎。我开始领会贵族表示友好的有声或无声 言语的真正价值,可喜的亲热表示,对有自卑感的人无疑是抚慰的香 膏,但不会把自卑感完全消除,因为一旦消除,这种亲热也就没有必要 表示出来。“您即使不比我们强,也跟我们旗鼓相当。”盖尔芒特夫妇的 所作所为,似乎都在说这种话,而且出乎你的想象,说得极其好听,不 过是为了让你喜爱和欣赏,而不是让你信以为真;这种虚假的亲热,说 穿了就是他们所说的有教养;对这种亲热信以为真,那就是没有教养。 另外,在不久以前,我在这方面上了一课,使我最终学到十分确切的知 识,知道贵族亲热的某些形式的适用范围和使用限制。那是在蒙莫朗西 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办的一次下午聚会上;有一小帮人排队去吃冷 餐,女王挽着盖尔芒特公爵的手臂走在前头。我正在这时到来。公爵见 到后就在离我至少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不断用另一只手跟我打招呼表 示友好,仿佛向我表示,我可以毫不畏惧地走到他面前,而决不会被人 当作三明治吃掉。但我已开始对宫廷语言有了深入了解,因此连一步也 没有往他那边走,而是在离他四十米远的地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但 面无笑容,仿佛是对刚认识的人施礼,然后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我的 路。我这样施礼,盖尔芒特夫妇十分赞赏,我即使写出一部杰作,他们 也不会这样称道。这样施礼,不仅公爵看在眼里——虽说那天他要对五 百多人还礼——而且公爵夫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她在遇到我母亲后把这 事跟她说了,但并未说我做错,也没有说我理应朝公爵走去。她对我母 亲说,她丈夫对我的施礼赞不绝口,说这施礼真可谓意味深长。大家不 断列举这施礼的种种优点,却对最珍贵的优点只字未提,那就是临事审 慎,大家也对我大加夸奖,但我心里明白,这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 不如说是对将来的指导,就像一位校长体贴地对学生们说:“别忘了, 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与其说是奖给你们,不如说是奖给你们的家 长,让他们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每当 其他阶层的人来到她那个圈子,她就要在此人面前夸奖那些审慎的人, 说“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而在其他时候,他们不会让你想到”,这 就像间接告诉一个身上发臭的仆人,洗澡对健康十分有益。

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之前,我跟她说话,这时我听到一种特 殊的说话声,这种声音我以后会毫无差错地听出。当时是德·沃古贝尔 先生跟德·夏吕斯先生说话的声音。一位临床医生不需要被观察的病人 把衬衫撩起,也不需要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已足 够。此后,我在沙龙里多次因听到一个人的语调或笑声而感到惊讶,此 人虽说确切地模仿其职业语言或他那个圈子里的举止,装出庄重高雅或 粗俗随便的样子,但我的耳朵练达,如同调音师对音域无所不知,只要 听到他用走调的声音说话,就知道“这是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个 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他们都对德·夏吕斯先生施礼。虽说我在那 天(就是我看到德·夏吕斯先生和朱皮安在一起的那天)才发现这类毛 病,但要作出诊断,我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听诊。但是,跟德·夏吕 斯先生说话的德·沃古贝尔先生,却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而,经历 了似懂非懂的少年时代之后,他理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性欲倒错者以 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人属于此类,但到后来却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正常 人才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但是,德·沃古贝尔先生野心勃勃却又胆小怕 事,早已不再享受他喜欢的这种乐趣。外交生涯使他的生活走上循规蹈 矩的道路。而在政治学学校的苦读,也使他从二十几岁起就开始过基督 徒纯洁无瑕的生活。不过,任何感觉器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去其活力并 逐渐萎缩,因此,德·沃古贝尔先生就像文明人不再具有洞穴人那样的 体力和听力,也失去了德·夏吕斯先生很少出错的那种特殊洞察力;在 正式宴会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国外,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无法看出 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实际上就是他的同类。德·夏吕斯先生听到别人说出 他的嗜好会勃然大怒,但他总是喜欢说出别人的名字,这时他说了几个 人的名字,德·沃古贝尔先生听了惊喜交集。这不是因为他过了这么多 年之后还想交桃花运。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揭秘,如同拉辛悲剧中的揭 秘,使亚他利雅和押尼珥[97]得知约阿施[98]跟大卫是同一种族,得知身 为王后的以斯帖是犹太佬的女儿[99],同样,这种揭秘使某某公使团或 外交部某个部门的面貌变得截然不同,回想起来就觉得这些宫殿就像耶 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王宫那样神秘莫测。这个使馆的年轻人都来跟德· 夏吕斯先生握手,德·沃古贝尔先生见到之后,显出赞赏的神色,如同 《以斯帖》中的以利丝大声说道:

天哪!冰清玉洁的佳丽如此众多,

从四面八方蜂拥到我眼前。

而可爱的脸蛋上又是羞色尽现[100]!

接着,他想得到更多“情报”,就微笑着对德·夏吕斯先生看了一 眼,色迷迷的目光是在傻乎乎地询问。“啊,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 生就像满腹经纶的学者,在跟愚昧无知的蠢货说话。德·沃古贝尔先生 的两只眼睛,立刻死死盯着那些年轻秘书,德·夏吕斯先生见了十分恼 火,而某国驻法大使也是这方面的老手,那些秘书当然并非随意挑出。 德·沃古贝尔先生一声不吭,我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我从童年时代起就 能用古典作品的语言来表达哪怕是无声的表情和动作,这时就让德·沃 古贝尔先生的眼睛说出诗句,就是以斯帖对以利丝说,末底改[101]对信 仰的宗教虔诚,非要把信仰跟他相同的侍女安排在王后身边。

但他对我们民族热爱,

这宫殿里就来了许多锡永姑娘,

她们是娇柔的鲜花,

在命运之风中东倒西歪,

像我一样被吹到异国他乡。

在见不到门外汉的地方,

他(出色的大使)用自己的学识和关心对她们培养[102]。

最后,德·沃古贝尔先生终于开口说话,而不再用目光说话。“又有 谁知道,”他伤感地说,“相同的事是否存在于我出使的国家?”——“很 有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始于狄奥多西国王,虽说我对他的 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噢!决不可能!”——“那么,他就不该显出 这种样子。他有点矫揉造作,是那种‘娘娘腔’,我最讨厌那种人。我真 不敢跟他一起走在街上。另外,您应该十分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可是 赫赫有名。”——“您完全错看了他。他还很迷人。在跟法国签署协定那 天,国王还抱吻了我。我从未这样激动过。”——“当时您该对他说出自 己的欲望。”——“啊!天哪,他只要有一点怀疑,那将是多么可怕!但 我在这方面并不害怕。”我听到了这些话,因为我离他们不远,我不禁 默默背诵:

国王至今仍不知我是何人,

这秘密一直让我守口如瓶[103]。

这对话时而无声时而有声,只持续了片刻时间,我只是跟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这时,公爵夫人被一位娇艳而又矮小的棕 发女士拦住去路:

“我很想去看您。邓南遮[104]在一个包厢里看到了您,他给T王妃写 了封信,说他从未见到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只要能跟您说上十分钟的 话,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生。不管怎样,即便您不能见面或不愿见面, 那封信都在我的手中。您得给我定个约会的时间。有些事秘密,我不能 在这儿明说。我看您没有把我认出,”她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我是在 帕尔马公主府上(但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沙皇希望您父亲能被 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105]也会在那儿,他 会跟您谈论此事。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您,亲爱的,”她转向公爵夫人 说,“这份礼物,我谁也不送,只送给您。那是易卜生[106]三部剧作的手 稿,是他让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给自己留了一部,其余两部送给 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未对这份礼物感到喜出望外。他吃不准易卜生或邓 南遮现在是死是活,但他已看到一些小说家和剧作家来拜访他的妻子, 并把她写入自己的作品。社交界人士喜欢把书籍想象成一种立方体,其 中一个面揭开,作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全都“塞进去”。这显然不 是正大光明的做法,这些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当然啰,“顺便”见见 他们也不会感到乏味,因为借助于他们,你在看书或看文章时会了解其 中的“内幕”,就可以“揭开假面具”。不管怎样,最明智的做法是看已故 作家的作品。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只有在《高卢人报》[107]上写悼念 文章的那位先生做事“恰如其分”。他至少会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名字 置于要人中间,“尤其”是在公爵报名参加的葬礼的参加者名单上。如果 公爵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列入,他就不去报名参加,而是给死者家属寄一 封唁函,以表示沉痛哀悼。如果死者家属在报上刊登“发来唁函的有盖 尔芒特公爵等人”的消息,那不是社会新闻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 子、兄弟或父亲的错误,公爵把这种人称之为野心家,并就此跟他们一 刀两断(他对那些短语的意思弄不大清楚,就说跟他们“发生纠葛”)。 尽管如此,公爵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又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就眉头紧皱,他跟我们离得不是很远,不会听不到蒂莫莱昂·德·阿蒙古 夫人形形色色的奉承话。她是迷人的女人,才貌双全,光凭其才能或美 貌,就足以使人倾倒。但她并非出身于她现在生活的上流社会,起初只 向往进入文学沙龙,跟大作家交往,先后成为每位大作家的女友——绝 不是情妇,她品行十分端正——这些作家把手稿全都给她,为她写书, 她因偶然的机会涉足圣日尔曼区,而文学方面的这些优越条件,则使她 在该区游刃有余。现在,她有了地位,不需要施展其他魅力,只要她露 面,其魅力自然展现。但她一贯忙于周旋,耍弄手腕,为人效劳,因 此,虽说现在已没有必要这样做,她仍然乐此不疲。她总是有国家机密 要向你透露,总是有权贵要介绍给你,总是有大师的水彩画可赠送给 你。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都有点虚假的成分,但她的一生因此成为一 部复杂而又绚丽的喜剧。确实,她能促成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一起走时,她的眼睛让蓝色光芒在前面游 荡,但漂泊不定,以避开她不想结交的人们,她有时在远处就能猜到, 这些人是危险的暗礁。我们在客人的两堵人墙之间往前走,这些人明知 永远无法成为“奥丽娅娜”的朋友,却把她看作奇珍异宝,无论如何也要 指给妻子看:“于絮尔,快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在跟那个青年 说话。”看到这种情形就会感到,他们简直要爬到椅子上,以看得更加 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阅兵或颁发赛马大奖[108]。这并非因为盖 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比她堂弟妇的沙龙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公爵 夫人的常客,王妃从不邀请,主要是因为她丈夫的缘故。王妃从未接待 过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109],这位夫人跟奥丽娅娜一样,是德· 拉特雷穆伊夫人[110]和德·萨冈夫人[111]的知心朋友,并经常去奥丽娅娜 家做客。还有希施男爵[112]也是如此,威尔士亲王把他带到公爵夫人家 里,而不是带到王妃府上,因为王妃不会喜欢他,另外,波拿巴派或共 和派的几位著名人士也是如此,公爵夫人对他们感兴趣,但亲王是坚定 的保皇派,决不会接待他们。他的反犹主义也是坚持不懈,不会对任何 优雅屈服,不管这种优雅如何真实可信。斯万是他的老朋友,在盖尔芒 特家族中,只有他叫这位朋友斯万,而不是叫夏尔,因为他知道斯万的 祖母是新教徒,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但曾是贝里公爵[113]的情妇。他接 待斯万,是因为他常常试图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 这个传说其实靠不住,但如果真有此事,由于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 同时又是波旁家族成员和女天主教徒之子,那么,斯万就是纯粹的天主 教徒。

“怎么,您没有见到过这种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谈到我们所在的公 馆时对我说。但她在赞赏她堂弟妇的“宫殿”之后,急忙作了补充,说她 更喜欢“自己的草窝”,说草窝比宫殿好千百倍。“在这儿,参观起来确 实好看。但有些卧室里发生过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我要是必须睡在里 面,准会得忧郁症死去。就像给人遗忘之后,被关在布卢瓦城堡、枫丹 白露城堡乃至卢浮宫,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对自己说:我是待在莫 纳尔德斯基[114]被杀害的房间里。这就像洋甘菊茶剂,不能解决问题。 瞧,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才是在她家吃的晚饭。她明天要 举办每年一次的盛会,我以为她已经上床睡了。她不会错过一次晚会。 要是这次晚会在乡下举行,她准会乘马车前往,决不会不去。”

其实,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今晚来参加晚会,不是因为她不想错过 别人举办的一次晚会,而是为了保证她自己举办的晚会能够成功,她是 来招募最后一批参加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则是in extremis(在最后一 刻)检阅明天将光彩夺目地行进在她的花园招待会上的队伍。多少年 来,圣欧韦尔特府晚会的客人,跟往昔相比早已相形见绌。盖尔芒特圈 子里的著名女士,当时是凤毛麟角,但因受到这家女主人的热情接待, 就逐渐带来自己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的情况也在逐 渐变化,但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她对高雅社交界的无名之辈,邀请的 人数逐年减少。这次看不到这位,下一次看不到那位。在一段时间里, 使用的是“分炉烤面包”的办法,用这种办法,可以举办一些秘密聚会, 邀请被排斥在外的人来此自娱自乐,这样就不会把他们跟高雅之士一起 请来。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呢?他们不是有[panem et circenses(面 包和马戏表演[115])]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因此,现在的情 况在某种程度上跟过去相对称,想当初,圣欧韦尔特沙龙刚开张时,两 位流亡的公爵夫人如同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顶棚,但近 年来,你在漂亮的客人中只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那就是德·康布勒 梅老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后者声音悦耳,大家常常不禁要请她唱 歌。她们俩在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的客人中也没有一个熟人,她们为 女友们的消失感到伤心,觉得自己在那里碍手碍脚,她们就像两只未能 及时迁徙的燕子,随时会被冻死。因此,她们在第二年没有受到邀请, 德·弗朗克托夫人[116]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但未能得到明确的 答复,对方只是说:“要是喜欢音乐,随时都可以进来听,这又不是犯 罪!”德·康布勒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情,也就没去。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使自己的沙龙脱胎换骨,把一个麻风病人聚集 的地方变成贵夫人云集的场所(这沙龙最近的面貌,显得极其优雅), 因此大家可能会感到惊讶,她第二天就要举办本季节最为光彩夺目的晚 会,难道还需要在晚会前夕来到此地,向她的队伍发出最后的召唤?但 这是因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只是在有些人眼里地位显赫,这些人的社交生 活仅仅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对下午聚会或晚会的报 道,但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聚会。这些“社交界人士”只是从报上来了解 社交界,只要在报道中提到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夫人,提到于泽斯 公爵夫人[117]、拉特雷穆伊公爵夫人等人,就认为圣欧韦尔特沙龙在巴 黎首屈一指,其实却属于末流。这并非因为这些报道谎话连篇。列举的 大多数人士确实出席了聚会。不过,这些贵客大驾光临,都是女主人再 三恳求、一再示好并提供帮助的结果,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出席是给了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大大的面子。这种沙龙,大家与其说趋之若鹜,不 如说退避三舍,可以说,大家是迫不得已去帮忙的,因此,这种沙龙只 能使“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产生错觉。这种新闻在报道一次真正高雅的 晚会时插入上述晚会,其女主人能请到所有公爵夫人,她们也都渴望自 己“被选中”,但女主人只请了两三位,而且不让报上刊登客人的姓名。 这些女人并不了解或轻视广告在今天所具有的威力,她们对西班牙王后 来说是优雅女士,却不为民众知晓,因为西班牙王后知道她们的底细, 而民众却对她们知之甚少。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不是这种女人,她是采蜜好手,来为第二天“采 集”所有已邀请的客人。德·夏吕斯先生未被邀请,他一直拒绝去她家做 客。但他跟许多人闹翻过,因此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用性格不合来 解释没邀请他。

当然啰,如果此事只跟奥丽娅娜有关,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可以不 必来此,只是邀请均由她口头发出,而对方接受邀请时虽说显得妩媚动人,其实却是虚情假意,这方面表演得最为出色的莫过于那些院士,候 选人从他们家里走出来时十分感激,不怀疑他们会投他一票。但此事并 非只跟她一人有关。阿格里真托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尔夫人?为 以防不测,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认为她亲自出马更为妥当;她对一些人 来软的,对另一些人来硬的,她对所有人都暗中透露,说届时的娱乐活 动难以想象,简直是空前绝后,并向每个人保证,会在她家遇到他们想 要见到或需要见到的人物。她每年一次担任的这种职务,跟古代某些法 官的职务相像,她要在第二天举办本季节规模最大的花园招待会,并因 此具有临时性权力。她的邀请名单已经确定,并且不再更改,因此,她 走遍王妃的各个客厅,走得十分缓慢,以便依次在每个人的耳边说 出:“您明天可别忘了我。”这时,她如果看到一个要避开的丑八怪或某 个乡绅,就在刹那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但仍然面带微笑,这种乡绅因 是中学同窗而被请到“吉尔贝”家里,但丝毫不会给她的花园招待会增辉 生色。她情愿不跟这种人说话,这样在事后就可以说:“我是口头邀请 的,可惜没遇到您。”这位想法天真的圣欧韦尔特家族成员,这时用眼 睛到处搜索,在出席王妃晚会的客人中进行“挑选”。她自以为如此行 事,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在此必须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会轻 易向别人问好和微笑。在某种程度上,她既不问好也不微笑,无疑是故 意为之。“她让我讨厌,”她说,“难道我非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跟她 谈她的晚会?”

这时,有一位头发乌黑的公爵夫人走过,她丑陋而又笨拙,行为有 点出轨,虽未被逐出社交界,却已被几个优雅的朋友排斥在 外。“啊!”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说道,“这里竟接待这种货色!”她的目 光就像能一眼看出的行家,这时看到拿给她看的竟是赝品。德·盖尔芒 特夫人只是看到这个女士全身一半有瑕疵,脸上又长满黑毛痣,就看出 这次晚会档次不高。她跟这位女士一起长大,但已跟她断绝一切来往; 对方跟她施礼,她只是点点头,显得十分冷淡。“我不明白,”她对我 说,仿佛在表示歉意,“玛丽—吉尔贝在邀请我们的同时怎么又请了这 种人渣。可以说,这里三教九流都有。梅拉妮·普塔莱斯[118]家里安排得 要好得多。她要是喜欢,可以在家里召开东正教最高会议和奥拉托利 会[119]会议,但她至少不会在这些日子让我们登门拜访。” [120]

但在许多人看来,她因为胆怯,怕丈夫因不希望她接待艺术家之类 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玛丽—吉尔贝保护众多艺术家,因此得多加小心, 别让某个德国著名女歌唱家来跟她说话),同时也对民族主义感到害 怕,而她像德·夏吕斯先生一样,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用社交界 的观点来蔑视民族主义(现在,为颂扬总参谋部,有人竟把一个平民出 身的将军看得比某些公爵还高),但是她又自知思想并不正统,就对民 族主义作出巨大让步,因此她在这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怕主动跟斯万 握手。在这件事上,她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她已得知,亲王没让斯万进 门,并跟斯万发生了“某种争执”,她就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可怜的 夏尔”说话,她情愿在私下里对他关心体贴。

“这个女人又是谁呢?”德·盖尔芒特夫人看到一位矮小的女士及其 丈夫对她深深鞠躬,不禁大声问道。这女士样子有点古怪,身穿黑裙, 十分简朴,活像穷人。她没有认出对方,就这样傲慢地说,并像受到冒 犯似的挺起身子,看了看对方却并未还礼:“这个人是谁,巴赞?”她神 色惊讶地问。而与此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补救奥丽娅娜的失礼, 立即对那位女士施礼,并跟她丈夫握手。“这可是德·肖斯皮埃尔夫人 [121],您刚才太失礼了。”——“可我不知道什么肖斯皮埃尔。”——“这 是尚利沃老太太的侄子。”——“这些事我都不知道。那女的是谁,她干 吗对我施礼?”——“您只知道问,这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昂利 埃特·蒙莫朗西。”——“啊!我跟她母亲很熟,她当时既迷人又风趣。 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她怎么跟他们做了亲家?您说她叫德·肖斯皮埃尔 夫人?”她说时慢慢拼读出这个姓,显出询问的样子,仿佛怕读错。公 爵用冷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您似乎认为,姓肖斯皮埃尔滑稽可笑, 其实并非如此!老肖斯皮埃尔是我刚才说的德·夏勒瓦尔夫人[122]以及德 ·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他们是体面人。”——“啊!行 了。”公爵夫人大声说道。她像驯兽女郎,看到野兽的凶残目光,决不 愿显出害怕的样子。“巴赞,您让我高兴。我不知道您从哪里找出这些 姓氏,但我还是要向您表示祝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皮埃尔这个姓,但 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读过的并非只有您一人,我还读过拉比什[123]的 作品。我欣赏尚利沃,不讨厌夏勒瓦尔,但我承认杜·梅勒罗最好。另 外,我们得承认,肖斯皮埃尔也不坏。您把这些全都搜集到了,真了不 起。您想写一本书,”她对我说,“就应该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罗。 您无法找到更棒的。”——“他这样只会吃官司,被关进监狱;您在给他 出馊主意,奥丽娅娜。”——“他要是想请人出馊主意,特别是想按馊主 意行事,我倒希望他能得到更年轻的人帮忙。不过他只想写书,并不想 干坏事!”这时,在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丽而又高傲的少妇渐 渐引人注目,只见她身穿白色罗纱连衣裙,全身饰有宝石。德·盖尔芒 特夫人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在对一群人说话,这些人被她的优雅所吸 引。“您妹妹最漂亮,到哪里都是这样;她今晚真迷人。”她在一把椅子 上坐下,并对走过的希梅亲王[124]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他叔叔是德 ·弗罗贝维尔将军)跟德·布雷奥泰先生一起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而德· 沃古贝尔先生摇摇晃晃(他过于礼貌,在打网球时也是如此,击球前要 反复征得高贵的对手同意,因此输球是不可避免的事),又回到了德· 夏吕斯先生身边(他此前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的宽大裙子完全遮住,在 所有女人中间,他只对这位夫人表示赞赏),而正在此时,另一个驻巴 黎外交使团的多名成员在对男爵施礼。德·沃古贝尔先生看到一位年轻 秘书显得特别聪明,就面带微笑地盯着德·夏吕斯先生看,这微笑显然 在提出一个问题。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本想连累某个人,但这时看到别 人笑中有话、话中只有此意的微笑,觉得自己受到牵连,感到十分恼 火。“我对此一无所知,请您把好奇心留作自用。您的好奇心只会使我 浑身发冷。另外,在特殊情况下,您无疑在干头等蠢事。我觉得这年轻 人完全不是那种人。”这时,德·夏吕斯先生因被一个蠢货揭穿而感到恼 火,因此说的不是真话。如果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在这个 使馆里一定是个例外。这使馆确实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有好多人极其 庸俗,因此,如果你要了解选择这些人是出于何种动机,你就只能发现 性欲倒错这个原因。任命一位大使来领导这个类似小型所多玛城的外交 使团,但大使偏偏喜欢女人,而且喜欢得像演活报剧那样夸张而又滑 稽,指挥这帮同性恋规规矩矩地照章办事,似乎遵循了相反相成的法 则。虽说一目了然,但他仍不相信有同性恋。他立刻加以证实,把自己 的妹妹嫁给一位代办,他误以为这代办喜欢追逐女人。从此,他变得有 点碍手碍脚,不久之后被新大使取而代之,这样就保证全体使馆人员嗜 好相同。其他使馆想跟这个使馆决一雌雄,却无法从它手里夺走桂冠 (就像在高中优等生会考中,某所高级中学总是独占鳌头),直至十几 年后,一些趣味不同的随员进入这嗜好完全相同的群体,另一使馆才终 于一马当先,夺走这臭名昭著的桂冠。

德·盖尔芒特夫人不用担心要跟斯万说话,就放下心来,她只有一 种好奇心,想知道斯万跟男主人谈了些什么。“您知道谈的是什么事 情?”公爵对德·布雷奥泰先生问道。“我听说,”德·布雷奥泰先生回答 道,“是作家贝戈特让演员在他们家演了一出短剧的事。那短剧演得妙 极了。但是,演员似乎装扮成吉尔贝的模样,贝戈特先生也确实想对他 进行描绘。”——“啊,要是看到有人模仿吉尔贝,那就太好玩了。”公 爵夫人说时显出遐想般的微笑。“是因为这短剧的演出,”德·布雷奥泰 先生继续说道,说时伸出啮齿动物般的下巴,“吉尔贝才要求斯万作出 解释,而斯万的回答大家都觉得非常风趣:‘不过,扮演得跟您一点儿 也不像,您要比那个样子滑稽得多!’另外,据说那短剧演得妙极了。 莫莱夫人看了乐不可支。”——“怎么,莫莱夫人去了?”公爵夫人惊讶 地问。“啊!这事看来是梅梅安排的。这种事,最后总是在这种地方发 生。会有那么一天,大伙儿全都去了,而我原则上不想去凑热闹,我自 甘寂寞,独自待在自己的草窝里。”德·布雷奥泰先生跟他们谈起此事之 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如大家所见(即使不是对斯万的沙龙,至少是 对片刻之后遇到斯万的假设),已经采取了新的观点。“您对我们所作 的解释,”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泰先生说,“纯属捏造。我了 解情况,有其原因。亲王简直是在对斯万破口大骂,并像我们父辈所 说,是要让斯万知道,既然斯万表明这种看法,那以后就别在他家里现 身。据我看,我叔叔吉贝尔完全正确,不仅骂得对,而且在半年多以前 就该跟这个货真价实的德雷福斯派一刀两断。”

可怜的德·沃古贝尔先生,这次就像动作迟缓的网球手打出有气无 力的网球,又被人直接打了回去,他被“打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 就向她致意。但奥丽娅娜对他十分冷淡,因为她深信他那个圈子里的外 交官、政治家全都是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社交界青睐军人,德·弗罗贝维尔先生因此获益匪 浅。可惜他所娶之妻,虽说确实是盖尔芒特家的亲戚,却极其穷困,而 他自己也已家境败落,因此几乎没有朋友,像他这种人,通常被人冷 落,要等到亲戚有红白喜事时才会受到邀请。于是,他们确实活像在领 上流社会的圣餐,就像名义上的天主教徒,每年只有一次能走到圣餐台 前。如果不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念着她对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旧 日的情分,尽力帮助这对夫妇,给他们的两个小女儿送穿的并供她们玩 乐,他们家的物质生活就会十分清苦。然而,上校虽说被认为是善良青 年,却并未有感恩的念头。他见恩人府上富丽堂皇,又定期大肆张扬, 心里十分羡慕。每年一次的花园招待会,对他及其妻子和孩子们来说是 一种美妙的乐趣,是纵有千金也决不愿错过的好事,但想到德·圣欧韦 尔特夫人会因此感到高兴和自豪,这乐趣就未免黯然失色。各报都刊登 花园招待会即将举办的消息,并在详细介绍之后,又像马基雅弗利那样 做了狡猾的补充:“关于这次美妙的盛会,我们以后再作报道。”接连几 天,报上对衣着服饰进行了详细的补充介绍,弗罗贝维尔夫妇看到这些 报道感到十分难受,他们很少有这种乐趣,也知道在这次下午聚会时能 过得快活,但却每年都希望天公不作美,使招待会无法成功举办,于是 就常常观看晴雨表,幸灾乐祸地想象暴雨降临、聚会告吹的情况。

“我不跟您谈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是谈斯 万的事,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他对我们这样做卑鄙无耻。以前在社交 界,他受到我们和沙特尔公爵[125]的保护,现在有人对我说,他是公开 的德雷福斯派。我以前决不会相信他是这种人,我觉得他是精明的美食 家,讲究实际,又是收藏家、古书迷,而且是赛马俱乐部会员,是个大 家都尊重的人,他对好商店如数家珍,会把最好的波尔图葡萄酒送给我 们喝,他是艺术爱好者,又是一家之主。啊!我给骗了。我不是说我自 己,我已是众所周知的老头,我的看法算不了什么,我就像老叫花子, 但光是对奥丽娅娜,他就不该这样做,他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以及那 个罪犯的小集团。”

“是的,我妻子一直对他十分友好,”公爵接着说道,他显然认为, 不管你心里对德雷福斯的罪行持何种看法,但认为他犯有叛国罪,无疑 是你对自己在圣日尔曼区受到接待的一种感谢,“他应该跟那些人分道 扬镳。您可以去问奥丽娅娜,她确实对他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认为, 天真而又平静的语调会使她的话显得更加动人和真实,就用小学生般的 声音说话,仿佛她嘴里说出的都是真话,只是眼睛里显出些许忧 伤:“这可是真的,我对夏尔一片真情,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加以隐 瞒!”——“啊,您看,这可不是我叫她说的。你对他这样,他竟如此忘 恩负义,站在德雷福斯一边!”

伦勃朗的《西克斯市长》

他说时显得伤心,又有点气愤,但同时使这种表情略带严肃,因此具有伦勃朗画中某些人物温 和而又大度的魅力,西克斯市长就是如此。

“说到德雷福斯派,”我说,“听说冯亲王也是这一派。”——“啊! 您跟我谈起他,正是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说道,“我差点儿 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吃晚饭。但是,他是否是德雷福斯派,我根本就 无所谓,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此毫不在乎。对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 一回事了。不错,斯万是犹太人。但在此之前——请原谅,弗罗贝维尔 ——我却怯懦地认为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说的是体面的犹太 人,是社交界人士。而斯万以前完全是这种人。唉!他现在迫使我承认 我看错了,因为他现在支持那个德雷福斯(德雷福斯无论是否有罪,都 决不是斯万那个圈子里的人,斯万也决不会跟他相遇),反对接纳他并 把他当作自己人的那个社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过去都充当斯万的担 保人,我甚至可以担保他跟我一样爱国。啊!他对我们是以怨报德。我 承认自己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我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有才智(当然是他 那种人的才智)。我现在十分清楚,他当时那桩不光彩的婚姻,说明他 已丧失理智。啊,您是否知道,斯万的婚姻曾使有个人十分难受?那就 是我的妻子。奥丽娅娜往往像我说的那样,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在 心里,她的感受极其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很高兴听到对她性格的这 种分析,并显出谦虚的样子,她一声不吭,是因为谨慎地接受这种赞 美,但主要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哪怕对这个话题谈上一 个小时,她也会纹丝不动地听着,仿佛是在给她奏乐。“啊,我记得, 她听到斯万结婚的消息后,感到自己在生气;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好, 他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她当时很爱斯万,感到十分伤心。是不是这样, 奥丽娅娜?”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在这件事上,她应该回答如此直截 了当提出的询问,这样就能不露声色地认可她感到已经说完的称赞。她 语气羞怯而又纯朴,显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用温柔而又持重的声音说 道:“是的,巴赞说得不错。”——“不过,这并不是一回事儿。您又有 什么办法呢?爱就是爱嘛,虽说我认为爱应该有某种界线。对一个年轻 人,一个毛孩子,因想入非非而误入歧途,我是会原谅的。但斯万是个 聪明人,他老成持重,是绘画的行家,是沙特尔公爵和吉贝尔家的常 客!”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出这些话的语气却十分友好,丝毫没有他平 时往往表现出的俗气。他说时显得伤心,又有点气愤,但同时使这种表 情略带严肃,因此具有伦勃朗画中某些人物温和而又大度的魅力,西克 斯市长就是如此。可以感到,在公爵看来,斯万在德雷福斯案件上的表 现并不道德,实在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对此感到伤心,如同做父亲的看 到自己的一个孩子,辜负了他作出巨大牺牲才受到的良好教育,存心毁 掉他为孩子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里的规矩或看法所不能容忍的荒 唐事,败坏了受人尊敬的姓氏的名声。想当初,德·盖尔芒特先生得知 圣卢是德雷福斯派,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愕和痛苦。首先,他认为他 外甥是误入歧途的青年,在改邪归正之前,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足为怪, 而斯万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来说是“沉着冷静,具有头等的地位”。 其次,而且主要是,至今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从历史 的观点来看,发生的事情似乎已部分证明德雷福斯派的观点正确,但反 德雷福斯派的反对却更加激烈,并从最初纯粹的政治力量变成一股社会 力量。现在,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问题,以及社会中掀起的愤怒浪 潮,已经具有暴风雨初起时也不会有的巨大力量。“您看,”德·盖尔芒 特先生接着说,“即使从斯万那些亲爱的犹太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完 全支持他们,他也干了一件蠢事,而且后患无穷。他证明他们都是秘密 聚集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是迫不得已地在支持他们民族中的一个人, 即使他们并不认识此人。这是一种公害。我们显然过于宽容,而斯万的 错误影响更大,是因为他受人尊敬,甚至受到款待,几乎是大家熟悉的 唯一一位犹太人。大家心里会想:Ab uno disce omnes(罪恶见一知百 [126])。”(他及时想到这句恰如其分的话,感到洋洋得意,在这位被背 叛的大老爷阴郁的脸上,立即显出自豪的微笑。)

我很想知道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斯万尚未离开 晚会,我也想见他一面。我对公爵夫人说出了这个愿望,她听了对我回 答说:“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特别想见到他,因为刚才在德·圣欧韦尔 特家里,有人对我说,他似乎希望我能在他临死前结识他的妻子和女 儿。天哪,他要是病了,我会十分难受,但我首先希望他的病没有这样 严重。另外,这也不能算是理由,因为这事要办成实在是太容易了。一 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只会说:‘请投我一票,让我进法兰西语文学院,因 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想最后给她一个惊喜。’要是必须认识所有垂死 之人,那就再也不会有沙龙了。我的马车夫也许会来求我:‘我女儿病 得很重,请设法让帕尔马公主接待我。’我爱夏尔,要是拒绝他,我会 十分难受,正因为如此,我才情愿对他避而远之,使他无法对我提出这 个请求。我衷心希望他还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垂死之人,但是,如果真 的这样,那也不是我去结识这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使我失去了我最可 爱的朋友,时间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朋友,而且,他还会对我置之不理, 我甚至不能借此机会见他一面,因为他那时已经死了!”

这时,德·布雷奥泰先生仍然在想刚才德·弗罗贝维尔上校说他的话 纯属捏造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您说的事情十分可靠,亲爱的朋友,”他 说,“但我相信我说的事来源可靠。那是拉图尔·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 的。” [127]

“我感到惊讶,您这样知识渊博,竟然还在说拉图尔·德·奥弗涅亲 王,”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您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亲王。 这个家族只剩下一个成员,那就是奥丽娅娜的叔叔布永公爵。” [128]

“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弟弟?”我想起她当姑娘时姓布永,就这 样问。“不错。奥丽娅娜,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在跟您打招呼。” [129]确 实,不时可看到朗布勒萨克公爵夫人微微一笑,这微笑如同流星,飞向 她认出的一个熟人后随之消失。但这微笑并非是用明确的无声语言主动 确认,而是几乎立即消失在一种并非因认出某人而产生的欣喜之中,与 此同时,她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就像在恬静地为人祝福,使人想起一位 有气无力的高级教士,在点头为一群领圣体的女信徒祝福。德·朗布勒 萨克夫人根本就不是高级教士。但我已知道这种表示认出人的特殊方 式,虽说这种方式早已过时。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婆的所有女友在社 交聚会时都习惯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她们显出天使般的神色,就像教堂 里举扬圣体时或在葬礼时看到一个熟人,有气无力地问好,最后以祈祷 结束。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对我所说的亲属关系作了补 充。“但您已经看到过布永公爵。”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 午,他走出我书房时您正好进来,是身穿白衣的矮个子先生[130]。”原来 是那个被我看成贡布雷小市民的人,我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才觉得他和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相像。德·朗布勒萨克夫人和我外婆的女友们都用过 时的方式打招呼,使我开始产生兴趣,因为这向我表明,在狭小而又封 闭的阶层,无论是小市民还是大贵族,陈旧的行为方式依然存在,使我们能像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131]和路易莎·皮热[132]时代的教育 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现在,一个贡布雷小市民和跟他同龄的布永公爵 外貌完全相同这件事,使我更加体会到(我以前在一张达盖尔银版照 片[133]上看到,圣卢的外公拉罗什富科公爵[134]在衣着、神态和风度上 跟我姑公完全相同,曾感到十分惊讶),社会阶层乃至个人是有差别 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回过来看,却觉得同一时期的人完全相同。其实, 服饰相似以及脸上反映出时代精神,对一个人来说极其重要,而他所属 的社会等级,只是对他的自尊心以及在其他人想象中占据重要地位,要 看出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大贵族跟同时代的资产者的区别,并不比前者 跟路易十五时代的大贵族的区别来得大,也不需要走遍卢浮宫的条条画 廊。

这时,受盖尔芒特王妃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对奥丽娅娜 施了礼。她点头还礼,但公爵不认识他,看到此人相貌古怪,就认为必 然臭名昭著,而他妻子却跟这种人打招呼,不禁勃然大怒,就朝她转过 身去,面孔铁板,似乎在问:“这怪人是谁?”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 处境相当尴尬,如果乐师对这个受丈夫折磨的妻子有所怜悯,他就应该 尽快走开。但他周围都是公爵这个圈子的老朋友,他默默施礼也许是因 为他们在场的缘故,并表明他对公爵夫人施礼理所当然,他跟她并非素 昧平生,他也许想从公爵对他的当众侮辱中解脱出来,也许在本应按理 智行事之时,他听从突然产生的一种模糊而又强烈的错误想法,想要一 丝不苟地按礼仪行事,于是,乐师走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近前,并对她 说:“公爵夫人,我请您赏光把我引见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听了 十分尬尴。她丈夫虽说有外遇,她毕竟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会剥 夺自己的权利,有权把她熟悉的人引见给她丈夫。“巴赞,”她说,“请 允许我向您介绍德·赫韦克先生。” [135]

“我不是问您明天是否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德·弗罗贝维尔上 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以消除德·赫韦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所造成 的沉闷气氛。“巴黎的名人都会去。”这时,盖尔芒特公爵如同铁板一 块,转身面对不知趣的乐师,他身躯高大,默无一言,怒目而视,如同 在打雷的朱庇特,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时间,两眼发出愤怒和惊讶的 光芒,头发拳曲,仿佛从火山口喷出。然后,他由于只有在冲动时才能 进行合乎要求的施礼,就显出挑衅的架势,似乎向所有在场的人表明, 他并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然后他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在背后, 上身往前倾斜,向乐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鞠躬突然而又猛烈,表示既 惊讶又愤慨,吓得乐师在鞠躬还礼时颤抖着往后退,以免对方的脑袋重 重地撞到他的肚子。“但我明天正好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对德·弗罗贝 维尔上校回答道。“我要告诉您(这事我不该承认),我活到这把年 纪,却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136]。这说不过 去,但确实如此。为消除这种错误的无知,我决定明天去看看。”德·布 雷奥泰先生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其实心里明白,公爵夫人活到这把年纪 还没有见识过蒙福尔拉莫里教堂的彩画玻璃窗,说明这次艺术参观并不 是突然变得迫切的一次“紧急”补救,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年之久,那就 完全可以毫无风险地再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公爵夫人制订的这个计划, 只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颁布法令,宣称圣欧韦尔特沙龙决不是真正 高雅的府邸,邀请你去那里,只是想在《高卢人报》的报道中用你的光 临来加以炫耀,这府邸将给你不会在其中看到的那些或那个女人盖 上“极其高雅”的印记。德·布雷奥泰先生感到微妙的乐趣,这时又像社 交界人士那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他们因地位低下而无法仿效 的事情,增添了一种诗意的愉悦,但只要看到这种情景,他们就会哑然 失笑,这就像跟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看到比他们自由、富裕的人们从 他头顶上一跃而过,但这种微妙的乐趣,跟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立即感 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欣喜毫无相同之处。

德·弗罗贝维尔先生竭力不让别人听到他笑,结果弄得自己满脸通 红,活像公鸡,虽然如此,他说话仍因咯咯地笑而不时中断,只见他用 怜悯的口吻大声说道:“哦!可怜的圣欧韦尔特婶婶,她准会难受得生 病!不!可怜的女人不会有公爵夫人这个贵客光临,该是多大的打击, 这足以要她的命!”他补充道,说时捧腹大笑。他在狂喜中不禁跺脚、 搓手。德·盖尔芒特夫人用眼睛和嘴角对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淡然一笑, 她欣赏的是善良的意图,而不是难以忍受的烦扰,因此最后决定离他而 去。[137]“您听好,我只好跟您道晚安告别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显出 迫不得已的忧郁神情,仿佛对她来说并不愉快。她两只蓝眼睛似乎在发 出咒语,声音如轻柔的音乐,使人想起仙女富有诗意的抱怨。“巴赞要 我去看看玛丽。”其实,她听弗罗贝维尔说话已感到厌倦,他对她要去 蒙福尔拉莫里表示羡慕不已,而她清楚地知道,他是第一次听说那里的 彩画玻璃窗,另外,他也决不会放弃圣欧韦尔特家的下午聚会。“再 见,我才跟您说了几句话,社交界就是这样,再说,大家都不跟对方说 自己想说的话,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但愿死后会好一点。至少不用再 袒胸露肩。谁又会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大聚会上展现身上的白骨和 蛆虫。为什么不会呢?啊,您看看朗皮永大妈,您是否觉得她那种样子 跟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很大区别?不错,她什么权利都有,因为她至少 已是百岁老人。我初入社交界时,她已经是个丑八怪,我不愿对这种人 施礼。我以为她早已归天;她要表演给我们看,这也许是她来此的唯一 目的。给人印象深刻,如同礼拜仪式。真像是Campo-Santo [138](公 墓)!”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但他又走到近前:“我想跟您说最 后一句话。”她有点生气,就傲慢地问:“还有什么要说?”他怕她最后 一刻改变主意,不想去蒙福尔拉莫里:“这事我不敢对您说,是因为德· 圣欧韦尔特夫人的缘故,是为了不让她难受,但您既然不打算去她家, 我就可以对您说,我为您感到高兴,因为她家里有人得了麻 疹!”——“哦!天哪!”奥丽娅娜说,她就怕生病。“但对我来说,这毫 无关系,我已经得过麻疹。一个人不可能得两次麻疹。”——“那是医生 说的,我认识的一些人甚至得过四次。总之,您知道就行了。”至于他 自己,这种纯属杜撰的麻疹,他要是真的得了,而且卧床不起,他才会 忍痛错过盼望了好几个月的圣欧韦尔特府聚会。他会高兴地在那里见识 许多优雅的事!但更大的乐趣则是看到其中有些事给办砸,尤其高兴的 是可以大肆吹嘘曾见到这些优雅的事,对这些事夸大其辞,或是纯属杜 撰,并对办砸的事深表惋惜。

我乘公爵夫人换座位之际,也站起身来,准备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 消息。“巴巴尔跟我说的话,您一句也别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夫人 决不会去那儿。他们跟我们说这种事,只是为了引起我们注意。他们不 接待任何来访,也没有得到任何地方的邀请。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 独自待在家里炉火旁边。’他老是说我们,但不是像国王那样,而是把 他妻子也算进去,我就不多说了。我可是对此了如指掌。”公爵夫人做 了补充。她和我跟两个年轻人迎面相遇,他们长得十分漂亮,却又美得 各有千秋,但美貌都出自同一个女人。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情妇德· 叙尔吉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都焕发出他们母亲无懈可击的美丽光彩, 但每个人都只有其中的一种美。一个儿子的身体有男子气概,但线条优 美,继承了德·叙尔吉夫人王族般庄重的仪容,母亲和这个儿子的面颊 都像大理石般光洁,白里透红,近橙红色,但又洁白无瑕;但他的兄弟 额头像希腊人,鼻子优美,脖子如同雕像,目光漫无边际;因此,他们 的美貌出自两种不同的礼物,女神把礼物分别施与两人,这两种美貌使 人高兴地想到,美出自于他们自身之外;可以这样说,他们母亲的主要 特点,已在这两个不同的身体上表现出来;一个年轻人展现母亲的身材 和肤色,另一个再现她的目光,就像有些神祇,只有朱庇特的力量或密 涅瓦的美貌。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十分尊重,称他为“我们父母的 好友”,但哥哥认为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不要去对公爵夫人施礼,他虽 说不知其中的原因,但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怀有敌意,因此看到我 们,就微微把头转开。弟弟总是模仿哥哥,因为他生性愚钝,而且眼睛 近视,不敢有自己的看法,脑袋就跟哥哥转成同一角度,于是,两个人 一前一后,朝娱乐室走去,如同寓意画中的两个人物。

我走到娱乐室时,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去路,她仍然漂亮,但几 乎已是启齿露沫之人。她出身相当高贵,四处寻觅后最终嫁给德·西特 里先生,成就了这种门当户对的名门婚姻,西特里的曾祖母是奥马尔— 洛林。但她在心满意足之后,因生性不能容人,就立刻对上流社会人士 感到厌恶,但又不完全排斥社交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众人冷嘲热 讽,而且讽刺得十分尖刻,她觉得讥笑还不能解气,就用喉咙发出嘘 声:“啊!”她指着刚离开我,这时已走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 说:“我感到惊讶的是,她连这种生活也能过。”她说出这句话时,是否 像义愤填膺的女圣徒,对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或对无政府主义者喜 欢杀戮而感到惊讶?不管怎么说,这种突如其来的呼叫毫无道理。首 先,德·盖尔芒特夫人“所过的生活”,跟德·西特里夫人的生活(除了后 者发脾气之外)可说是大同小异。德·西特里夫人惊讶地看到公爵夫人 竟能作出这种难以忍受的牺牲,参加玛丽—吉尔贝的晚会。在特殊情况 下也得承认,德·西特里夫人非常喜欢王妃,而王妃也确实十分善良, 夫人知道,参加王妃的晚会使王妃十分高兴。为参加这次晚会,她取消 了跟一位舞蹈女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有才能,能使她了解俄罗 斯舞蹈的秘密。德·西特里夫人看到奥丽娅娜向某个男客或女客问好, 就恼羞成怒,但毫无道理可言,另一个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患 的疾病跟德·西特里夫人相同,虽说病情要轻得多。另外,大家都知 道,她生下来就已落下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 聪明,更有权表现出这种虚无主义(不光是社交上的虚无主义),但 是,有些品质确实使你能忍受别人的缺点,不会使你因此而感到难受; 一般来说,博学多才的人不会像蠢人那样去注意别人干的蠢事。我们已 详细描述公爵夫人的这种才智,因此大家可以相信,即使她并非才智过 人,至少有一种才智,能(像翻译家那样)灵活使用不同的句法形式。 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丝毫没有这种才智,没有资格去蔑视跟她相 同的品质。她认为其他人全都愚蠢,但从她的谈话和书信来看,她甚至 还不如她不屑一顾的那些人。另外,她还有强烈的摧毁欲望,在她跟社 交界几乎断绝来往的那段时间里,她寻求的种种乐趣,都先后被她可怕 的力量全部摧毁。她离开晚会去参加音乐会时会说:“您喜爱听这种音 乐?啊!天哪,这要看是在什么时候。这又会多么无聊!啊!贝多芬, 胡子讨厌!”对瓦格纳,后来对弗朗克[139]和德彪西[140],她甚至不屑 说“胡子讨厌”,而只是像理发师那样用手在脸上一刮。不久之后,什么 都变得无聊。“美好的事物,是多么无聊。啊!绘画作品,你看了会发 疯……你说得真好,写信是多么无聊。”最后,她对我们宣称,生活像 刮胡子那样讨厌,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这种比喻。

我第一次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吃晚饭时,她曾跟我谈起这娱乐 室,娱乐室亦称吸烟室,地砖饰有图案,陈设三脚家具,室内有神祇像 和动物像朝你注视,一个个斯芬克司卧伏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 理石面或瓷釉镶嵌面的大桌子,饰有象征性符号,或多或少是在模仿伊 特鲁里亚和埃及的艺术风格,不知是否是因为公爵夫人跟我说的话,这 娱乐室给我的印象是活像巫术室。德·夏吕斯先生坐在那张光彩夺目的 占卜桌旁的坐具上,不触摸一张纸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感觉,因 此没有发现我进来,他活像一位巫师,正集中其全部毅力和推理能力来 进行占卜。他不仅像坐在三脚坐具上的皮提亚[141],两只眼睛仿佛夺眶 而出,而且为使他那要求纹丝不动的工作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 计算者,在没有解出计算题之前,不想做其他任何事情)把叼在嘴上的 雪茄搁置一边,没有心思再去抽烟。看到他前面那把扶手椅的两个扶手 上蹲着两位神祇,你就会认为男爵在试图解开斯芬克司之谜,要不然就 是解俄狄浦斯年轻时的谜,俄狄浦斯当时正坐在德·夏吕斯先生坐下来 玩牌的那种扶手椅上。然而,德·夏吕斯先生全神贯注地注视的形象, 其实并不是人们通常钻研的more geometrico(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 的叙尔吉侯爵的脸部线条提供的形象;这形象被德·夏吕斯先生聚精会 神地观看,似乎像个菱形词,像是谜语,或像一道代数题,他则想解开 谜底或解出这道题。在他面前,女预言者的神谕和刻在摩西十诫板上的 文字,似乎难以理解,但即将使老巫师知道,这年轻人命中注定会朝哪 个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看着他,就抬起头来,仿佛从梦中醒来, 并红着脸对我微笑。这时,德·叙尔吉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正在打 牌的兄弟身旁看他的牌。德·夏吕斯先生从我这里得知他们是亲兄弟, 脸上不禁露出赞叹的神色,这是因为同一家庭创造出两个如此光彩夺目 却又截然不同的杰作。要是得知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的两个儿子不 仅同母而且同父,男爵准会更加赞赏。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同,是因为 他先娶墨提斯[142]为妻,本该生出聪慧的子女,然而又先后娶忒弥斯 [143]、欧律诺墨[144]、摩涅莫绪涅[145]和勒托[146]为妻,最后才跟朱诺结 为夫妻。但是,德·叙尔吉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同父,又都继承了她的 美貌,却美得各有千秋。

我最终高兴地看到斯万走进这房间,房间很大,因此他起初没看到 我。我喜中有愁,这种忧愁也许其他客人不会有,但在他们心里可说是 被镇住,因为即将来临的死神以意想不到的奇特形象出现,用老百姓的 话来说,死神已出现在脸上。大家惊讶得几乎要得罪人,惊讶中混杂着 不知趣的好奇和残忍,并在既放心又不安地反躬自省[既是Suave mari magno(见别人遭难窃喜[147]),又是memento quia pulvis(记住,你本 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148]),罗贝尔准会这样说],目光顿时全都停 留在这张脸上,其面颊被病魔折磨得深凹,如同缺损的月亮,除了斯万 照镜子的这个角度之外,从其他任何角度来看,他的面颊已死气沉沉, 如同薄薄的布景,只是因观众的视错觉才显得厚实。也许是因为他面颊 凹陷,不能使鼻子显得瘦小,也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也是一种中毒现 象,会像喝醉酒那样使鼻子通红,或像服用吗啡后使其变形,斯万那只 鸡胸驼背人物般的鼻子,长期来因他的脸讨人喜欢而不大显眼,现在却 显得奇大无比,如同深红色肿瘤,更像是希伯来老头,而不像好奇的瓦 卢瓦家族成员[149]。另外,在这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身上展现得更加明 显的也许是种族的体貌特征,与此同时,在思想上跟其他犹太人团结一 致的感情也更加清晰,这种团结,斯万似乎已在自己一生中忘却,却因 致命的疾病、德雷福斯案件和反犹主义宣传的接连出现而在他记忆中重 现。有些犹太人十分精明,而且是高雅的社交界人士,在他们身上储备 着两个人,都待在后台,以便在他们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登台表演,就像 在一出戏中,一个是粗人,一个是先知。斯万已到了先知的年龄。当然 啰,他的脸受到疾病的折磨,脸上一段段组织如融化的冰块般消失,一 片片组织掉落,他的模样有了很大变化。但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的 变化跟我相比实在太大。他是个优秀人物,又有学问,我遇到他决不会 感到厌烦,但我现在弄不清楚,我以前怎么会把他看得这样神秘,看到 他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因此,我不敢走近他那件 绸缎夹里的披风,我走到他居住的套间门口,每当要去按门铃,我心里 就感到极其不安和害怕;现在,这一切不仅在他住宅消失,而且在他身 上消失,我想到跟他谈话是否会感到愉快,但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会影响 我的神经系统。

另外,从那天下午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里见到他之后,只过了 几个小时的时间,但他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是否真的跟亲王吵过, 并因此感到难受?这种假设没有必要。一个重病人,只要让他花一点力 气,他很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他已经感到疲劳,现在又要忍受晚会的 闷热,面孔就变了样,脸色发青,就像过熟的梨或快变质的奶在不到一 天的时间里所发生的变化。另外,斯万的头发已是稀稀拉拉,正如德· 盖尔芒特夫人所说,需要请皮毛加工师傅进行整修,那样子像是用防虫 蛀的樟脑油浸过,但浸得并不透彻。我正要穿过吸烟室去跟斯万说话, 不巧的是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你好,亲爱的,我在巴黎,要待四十 八个小时。我去了你家,他们对我说你在这儿,多亏你在,我舅妈才有 幸看到我来参加她的晚会。”那是圣卢。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幢住宅非 常漂亮。“不错,这堪称历史建筑。可我觉得在这儿令人扫兴。咱们别 待在我舅舅帕拉梅德旁边,否则我们就会被他缠住。莫莱夫人(此刻正 受到他的青睐)刚走,他现在心神不定。看来确实赏心悦目:他跟她寸 步不离,把她送上马车后才离开。我并不怨我舅舅,只是觉得滑稽可 笑,我家里的监护顾问团,一直对我严加管教,但其中恰恰有亲戚经常 制造出爆炸性新闻,而在花天酒地方面首屈一指的当属我舅舅夏吕斯, 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但他玩过的女人跟唐璜一样多,而且到了他这把 年纪还不肯悬崖勒马。有一个时候,他们要给我指定一个法律顾问。我 此刻在想,要是这些老色鬼聚在一起开会研究我这件事,并把我叫来进 行道德教育,责备我让母亲难受,他们想必会相视而笑。你只要看看这 监督顾问团的成员名单,就知道他们显然特意挑选那些玩弄女性的高 手。”关于德·夏吕斯先生的事,这里暂且不谈,但我的朋友对他舅舅的 事感到惊讶,我倒觉得不是很有道理,而是因为其他原因,这些原因以 后还会在我思想中发生变化,罗贝尔错误地认为奇怪的是,竟会让以前 做过不理智的事或现在仍在做这种事的亲戚来给年轻人进行道德教育。

如果原因仅仅是返祖现象和家族成员的相似性,那么,教训外甥的 舅舅跟家里叫他去教训的外甥,不可避免地会犯同样的错误。舅舅在教 训时毫不虚伪,他跟其他人一样,错误地认为每当情况发生变化,那就 是“另一回事了”,这些人因此保留了艺术上、政治上和其他方面的一些 错误,并没有发现这是同样的错误,在十年前被视为真理,那是对他们 批判的另一画派的看法,是对他们认为应该憎恨的另一政治事件的看 法,而现在他们改变了看法,却又并不承认,而是用新的方法来进行掩 饰。另外,即使舅舅的错误跟外甥的错误不同,遗传性在某种程度上仍 可能是其中的原因,因为结果并非如同复制品酷似原件,总是跟原因相 像,即使舅舅犯的错误更大,他也完全可以认为并没有那么严重。

德·夏吕斯先生不久前曾怒气冲冲地教训过罗贝尔,罗贝尔当时还 不知道舅舅的真正嗜好,但即使男爵在教训时痛斥他自己的嗜好,他也 可能是完全出于真心,并根据社交界人士的观点,认为罗贝尔比他的罪 孽重千百倍。罗贝尔在舅舅受家里委托要他明白事理时,不是差点儿要 被他那个圈子逐出门外?他不是差点儿要被赶出赛马俱乐部?他为了一 个极其下贱的女人挥金如土,跟一些作家、演员和犹太人交上朋友,而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社交界人士,他的看法跟卖国贼完全相同,他使所有 亲朋好友感到痛心,他不是因此而成为众人的笑柄?他这种骇人听闻的 生活,丝毫不能跟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相提并论,后者在此之前不仅 能维护他这个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地位,而且还能使其地位提高,他在 社交界享有绝对的特权,在最为高雅的圈子里深受欢迎和赞扬,他娶了 一位十分出色的波旁公主为妻,使她得到幸福,并在自己的回忆中对她 顶礼膜拜[150],他比其他社交界人士更加热忱而又真实,因而就有了贤 夫和孝子的美名。

“你是否能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这么多情妇?”我这样问,当然 不是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告诉罗贝尔,但我听到他肯定 而又自负地坚持错误之见,心里未免感到恼火。他只是耸耸肩作为回 答,认为我提的问题幼稚。“不过,我并不指责他这样做,我觉得他完 全有道理。”接着,他开始对我概述一种理论,在巴尔贝克时,这种理 论会使他反感(在那里,他不仅谴责渔色之徒,而且认为死刑是惩罚这 种罪行唯一恰当的办法)。这是因为他当时还在恋爱和嫉妒。他甚至对 我赞扬打炮屋:“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找到合脚的鞋子,我们团里称之 为样板。”他不再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我提到这种地方他就反感,我 现在听他这样说,就告诉他布洛克曾带我去见识过这种地方[151],但罗 贝尔对我回答说,布洛克去的地方想必“极其清苦,是穷人的天 堂”。“那倒未必,不过,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含糊其辞,因为我想 起,罗贝尔曾十分喜爱的拉结,正是在那里卖身,一个金路易一 次。“不管怎样,我会让你见识高级得多的地方,那里有非常漂亮的女 人。”他听到我想请他尽快带我去他熟悉的妓院,比布洛克带我去的那 家高级得多的妓院,就表示真诚的歉意,说他这次无法办到,因为他第 二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下次来一定办到。”他说。“你会看到,甚至还 有妙龄少女。”他补充时显出神秘的脸色。“有个年轻小姐……我觉得姓 德·奥热维尔,确切的情况,以后再告诉你,那小姐的父母都很体面, 母亲的娘家跟拉克鲁瓦—莱韦克[152]家族多少有点亲戚关系,他们是社 会精英,如果没有弄错,甚至是我舅妈奥丽娅娜的远亲。另外,只要见 到那姑娘,你就会感到她是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罗贝尔的说话声 中,一时间显出盖尔芒特家族守护神的影子,如一团云般在高空飘过, 并未停留)。我觉得这是件美妙的事情。她父母一直生病,无法照管 她。天哪,那姑娘是在消遣,我指望你能让那姑娘玩得开 心!”——“哦!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 公爵夫人不可(公爵夫人的称号对贵族来说是表示地位特别显赫的唯一 称号,就像老百姓说的公主),还有另一种女人,那就是普特布斯夫人 的首席贴身女仆。”

乔尔乔涅《田园音乐会》

“我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我想她很像乔尔乔涅的画中人?”—“简直就是乔 尔乔涅的画中人!”

这时,德·叙尔吉夫人走进娱乐室来找两个儿子。一见到她,德·夏 吕斯先生就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感到惊喜,因为她以为男爵会对 她冷若冰霜,男爵总是以奥丽娅娜的保护人自居,而且是家族中唯一的 保护人——这家族对公爵的要求过于迁就,是因为他继承了遗产,还因 为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对哥哥的情妇毫不宽容,对她们疏而远之。 因此,即使男爵像德·叙尔吉夫人害怕的那样对她态度冷淡,她也完全 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但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热情相待。他赞不绝 口地跟她谈起雅凯[153]以前为她画的肖像。他的赞扬达到了狂热的地 步,其部分原因是他感兴趣,不想让侯爵夫人离他而去,是为了“牵制 她”,就像罗贝尔谈到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留在某一点上作战,但 这种热情可能也是出于真心。既然大家都喜欢赞扬两个儿子像德·叙尔 吉夫人那样有着王后般的仪态,并酷似她的眼睛,那么,男爵就可以反 过来感到另一种乐趣,那就是发现这些妩媚之处都集中在他们母亲身 上,如同集中在一幅肖像画上,这肖像画本身不会使人产生欲望,但会 产生对美的欣赏,并因此唤起人们的欲望。这些欲望反过来使雅凯的肖 像画具有一种淫荡的魅力,而此时此刻,男爵真想把这幅肖像画弄到 手,以便对叙尔吉家两个年轻人容貌的来龙去脉进行研究。

“你看,我没有夸大其辞吧。”罗贝尔对我说。“你看看我舅舅对德· 叙尔吉夫人巴结的样子。即使在这儿,我也感到奇怪。奥丽娅娜要是知 道了,准会怒不可遏。老实说,女人有的是,何必急于去讨好这个女 人。”他补充道。他就像所有不在恋爱的人那样,认为一个人选中心上 人,要经过慎重考虑,依据各人喜欢的品质和条件。另外,罗贝尔一方 面误以为舅舅沉湎女色,另一方面对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谈起他 时往往过于轻率。当某个人的外甥,不可能总是不受影响。一种遗传的 习惯迟早会通过此人遗传下来。我们可以陈列出一整套肖像,并以德国 喜剧《舅舅和外甥》[154]为标题,剧中的舅舅小心翼翼,但并非故意为 之,要让外甥最终跟自己相像。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这套肖像中没有另 一些舅舅,即跟外甥没有真正血统关系而只是外甥媳妇的舅舅,那么, 这套肖像就不完整。像夏吕斯那样的先生们确实相信,唯有他们才是好 丈夫,另外,一个女人只有对他们才不会嫉妒,而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 爱,通常也会把她嫁给夏吕斯式的人物。这就使这张相似的网变得错综 复杂。而因为喜爱外甥女,有时也会喜爱她的未婚夫。这种婚姻并不罕 见,往往被称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啊!是说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 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也喜欢女人,但我觉得你不会在意,我可以对你说 实话,我从未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我想她很像乔尔乔涅[155] 的画中人?”——“简直就是乔尔乔涅的画中人!啊!我要是有时间待在 巴黎,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做!然后,再去搞一个。你看,爱情嘛,就 是一场有趣的玩笑,我可是已看清楚了。”我很快就惊讶地发现,他对 文学的看法也已完全改变,而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 一部分搞文学的人(“他们几乎是一伙流氓。”他曾对我这样说,这可以 用他理所当然对拉结的某些朋友的仇恨来解释。这些朋友确实曾对拉结 肯定地说,如果她听任“另一个种族的男人”罗贝尔来影响她,她就永远 不会有才能,他们还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跟她一起当面对他冷嘲 热讽)。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喜爱,其实十分肤浅,也并非出自真 心,只是他对拉结的爱的一种衍生物,一旦他对拉结的爱消失殆尽,他 对纵欲的人们的厌恶,以及对女性的贞节像教规般的尊敬,也同时消失 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年轻人样子真怪。您看,他们打牌热情而又好奇,侯爵夫 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她的两个儿子说,仿佛完全不 知道他们是谁。“想必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某些特征,也许是土耳其 人。”他补充道,既想证实他那装模作样的天真无邪,又想表明一种模 糊的反感,当反感在其后转为亲热时,则说明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叙 尔吉夫人的儿子,而且只是在男爵得知他们是她的儿子之后才开始显得 亲热。德·夏吕斯先生的傲慢是上天所赐,他也乐于表现出来,他也许 是乘他假装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姓名的短暂时机来取乐,并戏弄德·叙 尔吉夫人,跟平时那样讽刺挖苦,就像史嘉本利用主人乔装打扮的机 会,把他痛打了一顿[156]。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叙尔吉夫人红着脸说,她只要更加精明, 而不必更加贞洁,就不会脸红。如果这样,她就会看出,德·夏吕斯先 生对一个年轻人显得无动于衷或冷嘲热讽并不真诚,就像他对一位女士 表面赞赏,不能表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可以对一位女士没完没了地 说出极其动听的奉承话,但她会感到嫉妒的是,他一面跟她说话,一面 却朝一个男人观看,然后又装出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因为这种目光跟德 ·夏吕斯先生观看女人的目光不同;这是出自内心深处的特殊目光,即 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投到小伙子身上,就像裁缝不 由自主去看服装,表明了他的职业。

“哦!真是奇怪。”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仍有点傲慢,并装出他的 思想兜了个大圈子才看出真相的样子,而这真相又跟他假装想出的真相 截然不同。“可我并不认识他们。”他补充道。他怕自己表现出的反感有 点过分,并担心因此会使侯爵夫人打消念头,不把两个儿子介绍给 他。“您是否愿意让我把他们给您作个介绍?”德·叙尔吉夫人羞怯地问 道。“啊,天哪!哪里的话,我当然愿意,我这个人对这么年轻的人来 说也许不是十分有趣。”德·夏吕斯先生说时神色犹豫而又冷淡,仿佛在 逼着自己显得礼貌。[157]

“阿尼尔夫,维克蒂尼安,快过来。”德·叙尔吉夫人说。维克蒂尼 安果断地站了起来。阿尼尔夫只是看着哥哥,顺从地跟随其后。

“现在轮到她的两个儿子了。”罗贝尔对我说,“真是要笑死人了。 甚至对家里的狗,他也要极力讨它喜欢[158]。我舅舅讨厌小白脸,因此 这就更加滑稽。你看,他听他们说话多么一本正经。要是我想把他们介 绍给他,他准会把我赶走。你听着,我得去向奥丽娅娜问好。我在巴黎 待的时间这么短,得在这儿见到所有该见的人,省得我一个个去他们家 放名片。” [159]

“他们显得多有教养,举止又多么优雅。”德·夏吕斯先生这时 说。“您这样看?”德·叙尔吉夫人回答时十分高兴。

斯万看到了我,就走到圣卢和我面前。他虽然像犹太人那样喜欢快 活,但更像社交界人士那样喜欢开玩笑。“晚上好。”他对我们说。“天 哪!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别人会以为是在开工会会议。人家差点儿就 要去找出纳!”他没有发现德·博泽弗耶先生就在他后面,并听到了他的 话。将军不由皱起眉头。我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在我们近旁说话。“怎 么?您名叫维克蒂尼安,跟《古物陈列室》里一样[160]。”男爵这样说, 是想跟这两个年轻人多谈一会儿。“是巴尔扎克的书,是的。”叙尔吉家 的大儿子回答道。这位小说家的作品,他连一行文字也没有读过,但几 天前他的老师对他说,他的名字跟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相同。德·叙 尔吉夫人见儿子才智出众,德·夏吕斯先生又钦佩他如此博学,心里非 常高兴。

“听说卢贝[161]完全同意我们的看法,这消息来自可靠的渠道。”斯 万对圣卢说,但这次声音更轻,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案件成 为斯万主要关心的事情后,他妻子的那些共和派朋友就变得更加有 用。“我跟您说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完全走在一起。”

“不过还没有这样彻底,您完全错了。”罗贝尔回答道。“这件事本 身就没搞好,我后悔自己陷了进去。我其实跟这事毫不相干。如要重新 开始,我会袖手旁观。我是当兵的,当然首先要拥护军队。如果你要跟 斯万先生一起待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我去我舅妈那里。”但我 看到他是去跟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说话,心里就感到难受,因为我想到 他曾骗我,否认他们俩可能订婚[162]。我心里平静下来,是我后来得 知,他是半小时前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 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很有钱。

“终于,”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叙尔吉夫人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文化 的年轻人,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巴尔扎克是谁。我遇到他格外高兴,是 因为这种人在我的同辈中和我们的亲友中已是凤毛麟角。”他补充道, 并特别强调这些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在盛大聚会的场合,跟“出身名 门”的人们待在一起,特别是跟“出身”不很高贵但他们想见到并能够奉 承的人们待在一起,他们徒劳地装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样子,但一有 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家族的陈年旧事。“过去,”男爵接着说 道,“贵族是指在智慧和勇气方面最出色的人士。然而,我现在看到了 一个人,他在我们中第一个知道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我 说‘第一个’说错了。还有一个姓波利尼亚克的和一个姓蒙泰斯鸠的也知 道[163]。”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他知道提到这两位只会使侯爵夫人欣 喜若狂。“另外,您的两个儿子跟祖辈相像,他们的外公拥有十八世纪 的一套著名藏品。我可以把我收藏的那套拿给您看,如果您哪一天愿意 赏光,来我家吃午饭。”他对那年轻的维克蒂尼安说。“我给您看的是 《古物陈列室》的一个有趣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的亲笔修改。我把两 位维克蒂尼安作一比较,会感到十分高兴。”

我无法决定离开斯万。他已精疲力竭,这病人的身体如同曲颈甑, 可看到里面的化学反应。他脸上全是普鲁士蓝[164]小斑点,看上去不像 活人,并散发出一种气味,就像中学里做完“实验”后在“实验室”里闻到 的那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我问他是否跟盖尔芒特亲王进行过长时间的谈 话,是否愿意把谈话的情况告诉我。“愿意,”他对我说,“但您先到德· 夏吕斯先生和德·叙尔吉夫人身边去待一会儿,我在这儿等您。” 确实,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房间里太热,就对德·叙尔吉夫人提议到 另一个房间去坐一会儿,但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一起去,而是要我去作 陪。这样,他在对他们引诱之后,装出不再对他们感兴趣的样子。他请 我是给我做个顺水人情,因为德·叙尔吉—勒迪克夫人非常不受欢迎。

真是不巧,我们刚刚在一个十分拥挤的门口坐下,男爵的嘲笑对象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就走了过来。也许是为了掩盖她使德·夏吕斯先生产 生的不良感觉,或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中对这种感觉表示蔑视,特别是 为了表明她跟他亲切交谈的那位女士关系密切,她就既友好又傲慢地向 这位出了名的美人问好,对方也还了礼,但面带讥讽的微笑,用眼角看 了看德·夏吕斯先生。但门洞十分狭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站在我们后 面,想要继续寻找第二天的客人,却给堵在那里,难以脱身,这真是千 载难逢的良机,德·夏吕斯先生想要在两个年轻人的母亲面前炫耀他大 肆冷嘲热讽的本领,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我在无意中对他提出一个 愚蠢的问题,给他提供了奏响凯歌的机会,可怜的德·圣欧韦尔特夫人 在我们后面几乎无法动弹,他的话当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到。“您是否相 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对德·叙尔吉夫人指着我说,“丝毫没考虑 到应该隐瞒这类需要,竟问我是否会去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我想这 无疑是问我是否会去拉肚子。不管怎样,我都会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 方便,而不会去这样一个人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人庆祝百岁大 寿时,我开始出入社交界,但不是去这个人家里。那么,听谁的话比听 这个人的话更有意思呢?有多少历史往事,是在第一帝国时期和王朝复 辟时期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又有多少隐秘的故事,自然毫无‘神圣’可 言,但想必‘不堪入耳’,只要相信这女人依然在扭动屁股欢蹦乱跳。我 不会去向这个人询问那些引人入胜的时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只 要这位女士站在旁边就已足够。我心里突然在想:‘哦!天哪,有人挖 了我的粪坑。’其实只是侯爵夫人为了邀请客人,刚把嘴巴张开而已。 您要知道,我要是不幸去了她家,那粪坑就会越来越大,变成巨大的蓄 粪池。但她有个神秘的姓氏,她虽说早已过了金婚的日子,我却总是会 兴高采烈地想起那句被称为‘没落’的愚蠢的诗句:‘啊!绿,我的灵魂在 那天有多绿[165]……’但我必须要有一种更加特殊的绿。有人对我说,那 不知疲倦的女人到处奔波,要举办花园招待会,我把它称为‘请到阴沟 一游’。您是否要去那里溅上一身泥浆?”他对德·叙尔吉夫人问道,这次 她却感到为难。她想在男爵面前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又知道自己情愿少 活几天,也不想错过圣欧韦尔特家的花园招待会,于是,她就用两边不 得罪的办法,也就是显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这种态度看上去就像愚蠢的 艺术爱好者,又像斤斤计较的裁缝,因此,德·夏吕斯先生虽然想让她 高兴,但也不怕得罪她,就笑了起来,以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欣赏办事胸有成竹的人,”她说,“可我经常在最后一刻取 消约会。一条夏天穿的连衣裙,都会使事情改变。我会凭一时间出现的 灵感行事。”

从我来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说的那番可恶的话感到气愤。 我真想为举办花园招待会的这位女士说许多好话。不幸的是,在社交界 如同在政界那样,受害者总是胆小怕事,对迫害者长时间怀恨在心。德 ·圣欧韦尔特夫人总算从我们堵住的门洞里挤了出去,走过时无意中稍 稍碰到了男爵,就产生故作风雅的本能反应,心中的气愤随之消失殆 尽,甚至希望能进行有关的谈话,而这想必并非是首次尝试:“哦!请 原谅,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疼。”她大声说道,仿佛跪倒在 主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只是露出揶揄的大笑,并说了声“晚 安”,仿佛侯爵夫人对他施礼之后,他才发现她待在那里,因此这“晚 安”是对她的另一种侮辱。最后,德·圣欧韦尔特夫人显得极其卑躬屈 膝,连我也为她难受,她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说 道:“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事?据说我在他看来不大漂 亮。”她说时放声大笑。我仍然显得严肃。一方面,我觉得她做法愚 蠢,她似乎认为或要别人认为没有人像她这样漂亮。另一方面,有些人 说话虽然并不有趣,却总是要开怀大笑,既然他们自己笑得这么开心, 我们也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没有邀请他。但他不大鼓励我这样 做。他似乎在跟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您设法把事情弄清 楚,明天来告诉我。他要是感到内疚,想陪您来,您就带他一起来。对 任何罪孽都要宽恕。这样我还会感到十分高兴,是因为德·叙尔吉夫 人,这事会使她感到为难。我让您自由决定。您对这种事的嗅觉最为灵 敏,我不想让人觉得是在苦苦哀求客人上门。不管怎样,我全靠您 了。”

我想到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另外,我不想太晚回家,是因为阿尔 贝蒂娜的缘故,于是,我就向德·叙尔吉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来 到娱乐室找我生病的朋友。我问他,他在花园里对亲王说的话,是否真 的像德·布雷奥泰先生(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对我们转述的那样,涉 及贝戈特的一部短剧。他听了哈哈大笑:“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一个字 也没有,纯属杜撰,而且也十分愚蠢。这一代年轻人胡言乱语,真是闻 所未闻。我不问您这话是谁对您说的,但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圈子里,要 顺藤摸瓜,弄清楚是怎么编造出来的,确实会十分有趣。另外,亲王跟 我说的话,怎么会使大家都感兴趣?大家都非常好奇。可我从来也不好 奇,除非是在我恋爱和嫉妒的时候。这真让我大开眼界!您是否嫉 妒?”我对斯万说,我从未感到嫉妒,甚至不知嫉妒为何物。“啊,好! 我向您祝贺。稍有嫉妒,还不是非常讨厌,这是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 面,是因为可以使不好奇的人去关心其他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关心另 一个人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样你就能清楚地感到一种乐趣,那 就是占有女人、跟女人一起上车,不让女人独自出去的乐趣。但只有在 开始嫉妒或嫉妒几乎消除时才能这样。而在嫉妒之时,则是极其可怕的 折磨。另外,即使是我对您说的两种乐趣,我应该对您说,我自己品尝 到的并不多:第一种乐趣不多,是因为我性格的问题,不善于进行深入 的思考;而第二种乐趣,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女人的问题,我是说我 曾嫉妒的一些女人。但这无关紧要。即使我们现在不再喜欢这些东西, 我们对以前曾喜欢过这些东西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因为总会有一些理 由,只是其他人没有看出而已。对这些感情的记忆,我们感到只存在于 我们的思想之中;我们要看到这种记忆,必须回到自己的思想之中。请 您别过于嘲笑这句唯心主义的话,但我想说,我过去很爱生活,很爱艺 术。啊!现在我太累了,不能再跟其他人一起生活,我以前有过的纯属 个人的感情,是所有收藏者的嗜好,在我看来非常珍贵。我向自己敞开 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到心爱之物如此之多,其他人决不会见到。对 这种收藏品,我现在要比对其他东西更加喜爱,我在想,有点像马萨林 [166]喜欢书籍,但也没有任何忧虑,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准会让人十分 烦恼。现在来说说跟亲王的谈话,这事我只会告诉一个人,那就是 您。”我听他说话时,受到德·夏吕斯先生谈话的干扰,男爵回到了娱乐 室,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喋喋不休地聊天。“您也看书?您在干什 么?”他对阿尼尔夫伯爵问道,但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道。伯 爵眼睛近视,看到的东西都很小,使他仿佛看得很远,因此,一座希腊 神祇雕像中罕见的诗意,在他眼里如同遥远而又神秘的星星。

“先生,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好吗?”我对斯万说。这时,阿尼尔 夫伯爵在用发音错误的声音说话,似乎表明他至少在智力上还没有完全 发育好,他确切地对德·夏吕斯先生作出殷勤而又幼稚的回答:“哦!我 嘛,不如说是高尔夫球、网球、足球、跑步,尤其是马球。”这就像密 涅瓦[167],到了某个城市就不再是智慧女神,而是用了分身术,一部分 化成体育和马术之神,即“马术雅典娜”。他还去圣莫里茨[168]滑雪,因 为特里同之女帕拉斯[169]常登高峰,追赶骑士[170]。“啊!”德·夏吕斯先 生回答时面带高傲的微笑,如同知识分子,不屑掩饰自己的冷嘲热讽, 而且感到自己比别人高超,非常瞧不起并不愚蠢的人们的才智,几乎把 他们跟最愚蠢的人们一视同仁,除非这些人能以另一种方式使他感到愉 悦。跟阿尼尔夫说话时,德·夏吕斯先生觉得是在赋予他一种大家都应 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对我回答道,“我太累了,走不 动,我们还是找一个角落坐下,我已经站不住了。”确实如此,然而, 谈话开始之后,他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在确实十分疲倦时,特别 是神经过敏的人,一部分的精力取决于是否注意,而且只有用记忆才能 保持下来。人只要害怕疲倦,就会突然感到疲倦,而要消除疲倦,只需 将其忘却。当然啰,斯万并非完全是不知疲倦的疲倦者,这种人来时脸 色憔悴,萎靡不振,连站也站不住,但谈起话来就又精神焕发,如同插 在水中之花,可以在几小时的时间里从自己的话里汲取力量,不过他们 却无法把这种力量传给听他们说话的人,这时,说话者越来越感到自己 神志清醒,而听话者却越来越显出疲惫的样子。但斯万属于强有力的犹 太种族,富有生命力,在种族与死亡抗争时,仿佛个体全都参与其中。 就像这种族因受迫害而患病,他们每个人都身患自己特有的疾病,他们 在生命垂危的可怕时刻,持续不断地挣扎,弥留的时间会长得难以想 象:你看到先知般的小胡子上面,只有硕大的鼻子张大以吸进最后几口 气,然后进行例行的祈祷,远房亲戚准时开始列队行进,动作机械地往 前走,就像亚述一个柱顶盘中楣上行进的队伍。

我们走过去坐下,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个年轻的叙尔吉及其 母亲那帮人之前,斯万不由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她的胸衣,那目光内 行而又淫荡。他戴上单片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他在跟我说话时, 不时朝这位女士那边看上一眼。“我跟亲王的谈话,”他在我们坐定后对 我说,“我一字一句都告诉您,如果您还记得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您就 会知道,我为何把此事只说给您一个人听。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有朝 一日自会知道。‘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一 段时间以来在回避您,那就请您原谅。(这点我丝毫也没有发现,因为 我有病,自己也在回避大家。)首先,我听说,而且我也清楚地预料 到,您在那桩使国家分裂的不幸案件中的观点跟我截然不同。然而,如 果您在我面前宣传自己的观点,我就会极其难受。我神经非常过敏,王 妃在两年前听她妹夫黑森大公[171]说德雷福斯是无罪的,她不光进行了 激烈的反驳,但她怕我生气,就没有跟我提起过此事。几乎在同一个时 期,瑞典亲王来到巴黎,他也许听说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派[172],但 误以为皇后是我的王妃(这种混淆真是奇特,您一定也会这样说,竟把 我妻子这样高贵的女子跟那个西班牙女人混为一谈,那女人的出身远不 如人们说的那样高贵,而且嫁给了波拿巴家一个普通的男人),就对她 说:‘王妃殿下,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喜悦,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 案件的看法跟我相同,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 人。’亲王的话得到了如下回答:‘阁下,我现在只是法国王妃,我的想 法跟我所有的同胞相同。’然而,亲爱的斯万,大约在一年半前,我跟 德·博泽弗耶将军谈话后产生怀疑,认为在案件审理中不是犯了错误, 而是有严重的违法现象。” 纳蒂埃画的玛丽-安娜·德·马伊(沙托鲁公爵夫人)的寓意肖像画 “如果不是这样雍容华贵和具有杀伤力的女神,纳蒂埃就不想去画。”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希望别人听到他说的事情)被德·夏吕斯先生 的声音打断,他(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送德·叙尔吉夫人出去时走到 我们旁边并停下脚步,想让她多待一会儿,这也许是因为她的两个儿 子,或者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有一种愿望,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时刻 就此结束,这种愿望使他们长时间处于一种焦虑而又消极的状态。斯万 在稍后对我谈到这方面的情况,使我觉得叙尔吉—勒迪克这个姓氏所具 有的诗意消失殆尽。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跟她的堂兄叙尔吉伯爵相 比,在社交界的地位要高得多,姻亲也显赫得多,而伯爵在自己的领地 里过着穷困的生活。但是,这姓氏后面的“勒迪克” [173],并不像我所认 为的那样说明家族的起源,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跟“布尔拉贝” [174]、“布 瓦勒鲁瓦” [175]等姓氏相近。这只是在王朝复辟时期,一位叙尔吉伯爵娶 了工业巨头的千金为妻,这巨头是勒迪克先生,其父是化学产品制造 商,当时是法国首富,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把这对夫妻所 生的儿子封为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因为家族已拥有叙尔吉侯爵爵位。 虽然加上了资产者的姓,这个支族因拥有巨大家产,仍能跟王国里最显 赫的家族联姻。现在这位叙尔吉—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得 最高贵的地位。但她在邪恶的魔鬼[176]驱使下,瞧不起现成的地位,就 逃离丈夫的家,过上荒淫无耻的生活。她二十岁时,瞧不起拜倒在她石 榴裙下的社交界,但到了三十岁,社交界却对她避而远之,十年来,除 了罕见的几位忠实女友,已无人再跟她打招呼,于是,她就进行艰苦的 努力,把她出生时拥有的东西一件件夺回来(这种失而复得并不罕 见)。 对于她那些大贵族亲戚,她过去翻脸不认人,现在是他们不认她这 个亲戚,她原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使他们跟她重归于好, 但她却不愿有这样的乐趣。她说出这种话,是为了掩盖她的故作风雅, 她在撒谎,但也许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巴赞,是我的全部青 春!”她在他回到她身边的那天说。不错,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 是,她选他做情人,是估计错误。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所有女友都 站在公爵夫人一边,这样,德·叙尔吉夫人就将再次从她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爬上来的高坡上滑下去。“那么!”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跟她说话, 以延长谈话的时间,“您就在那幅美丽的肖像下面代我表示敬意。这肖 像好吗?它现在怎样了?”——“但是,”德·叙尔吉夫人回答道,“您知道 它已不在我这儿:我丈夫并不满意。”——“不满意!不满意一幅当代杰 作,能跟纳蒂埃的《沙托鲁公爵夫人》[177]媲美的作品,再说,如果不 是这样雍容华贵和具有杀伤力的女神,纳蒂埃就不想去画。哦!小巧的 蓝领!弗美尔画的织物,技术也不见得更加高超,我们别说得声音太 响,以免斯万攻击我们,为他最喜欢的画家、代尔夫特的大师报仇雪 恨。”侯爵夫人转过身子微微一笑,向站起来对她施礼的斯万伸出了 手。但是,也许是因为斯万上了年纪,对别人的看法毫不在乎,使他思 想上失去了毅力,也许是因为欲望强烈,掩饰欲望的力量因此削弱,使 他失去了克制自己的体力,因此,斯万握住侯爵夫人的手时,立刻从上 方就近看到她的胸部,并朝胸衣里投入专注、认真、凝神和近于关心的 目光,他的鼻子闻到这女人的芳香,陶醉得抽动起来,如同一只蝴蝶, 准备飞落到依稀看到的花卉上。突然间,他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而 德·叙尔吉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仍不禁屏住深深的呼吸,欲望有时会有 强大的感染力。“画家感到生气,”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 去。有人说这幅肖像现在狄安娜·德·圣欧韦尔特家里。”——“我决不会 相信,”男爵回答道,“一幅杰作竟会在情趣如此低俗的人手里。” “他在跟她谈她的肖像画。关于这幅肖像画,我可以跟夏吕斯谈得 一样出色。”斯万对我说时,装出慢条斯理而又流里流气的语调,目光 注视着这对渐渐远去的男女。“而且我谈得肯定会比夏吕斯更加开 心。”他补充道。我问他,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的议论是否属实,我这 样问是在说两个谎,因为我即使不知道别人对他有什么议论,我从今天 下午起就清楚地知道,我想说的事完全属实。斯万耸了耸肩,仿佛我喜 欢信口雌黄。“就是说,他是令人愉快的朋友。但我要补充一点,这纯 粹是精神上的愉悦。他比别人更容易动感情,就是这样;另外,他跟女 人在一起决不会做出过分的事情,这就难免使人相信您想说的那种荒谬 的流言蜚语。夏吕斯也许很喜欢他那些男友,但您要相信,那种喜欢只 是停留在他的脑子里和心里。最后,我们也许可以有两秒钟的安宁。当 时,盖尔芒特亲王继续说道:‘我要向您承认,我想到在审理这个案件 的过程中可能有违法行为,就感到极其难受,是因为我对军队崇敬,这 点您是知道的;我后来又跟将军谈了此事,唉!我对这件事就不再有任 何疑问。我可以坦率地对您说,关于这些事,我甚至丝毫也没有想到 过,一个无辜的人竟会遭受这种奇耻大辱的痛苦。但是,我想到办案中 有违法行为,心里受到折磨,就开始研究我以前不想看的材料,一些疑 问就此萦绕在我脑中,不仅涉及违法,而且涉及无辜。我觉得不应该把 这事告诉王妃。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她已成为跟我一样地道的法国人。 不管怎样,自从我娶她为妻以来,我一直满腔热忱地向她展现我们法兰 西的锦绣河山,以及它的军队,这在我看来是它最为光彩夺目的组成部 分,而现在要我向她说出我的怀疑,虽说只涉及几名军官,我仍然痛苦 得难以启齿。但是,我出身军人家庭,我不愿相信一些军官竟会弄错。 我又跟博泽弗耶谈起此事,他对我承认,有人策划了罪恶的阴谋,应该 受到谴责,那份备忘录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所写,但有确凿证据可证明他 有罪。那就是亨利拿到的这份文件[178]。几天后,得知这文件是伪造 的。从此之后,我就瞒着王妃,开始每天看《世纪报》[179]和《震旦 报》[180];我很快就疑虑全消,无法入睡。我对我们的朋友修道院长普 瓦雷诉说我精神上的痛苦,我惊讶地发现他同样确信德雷福斯无罪,于 是,我请他为德雷福斯及其不幸的妻子和孩子们做弥撒。在此期间,我 有一天上午去了王妃的房间,看到她的贴身女仆在把手里的一件东西藏 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脸红,但不愿告诉我。我对妻子 非常信任,这件事使我十分烦恼(王妃无疑也是如此,她的女仆想必把 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那天吃午饭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跟我说 话。我在那天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在第二天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 撒。’啊,好了!”斯万低声说出后就不吭声了。 我抬起了头,看到盖尔芒特公爵正朝我们走来。“请原谅打扰了你 们,孩子们。我的孩子,”他对我说,“我受奥丽娅娜之托来找您。玛丽 和吉尔贝请她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夜宵,只请了五六个人,有黑森王 妃、德·利涅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兹夫人、阿伦贝格公爵夫 人[181]。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留下,因为我们要去参加一个小型化装舞 会。”我听着,但每当我们在确定的时间有事要办,我们就会委派我们 身体里善于做这种事的一个人来注意时间,并及时通知我们。体内的这 个办事员按我在几小时前提出的要求提请我的注意,说此刻远离我思想 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后会立刻去我家。因此,我也不想留下来吃夜 宵。这不是因为我待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感到不愉快。人可以有多种乐 趣。真正的乐趣是人可以为此牺牲另一种乐趣。但这后一种乐趣如果显 而易见,或者唯有它才显而易见,就有可能取代前一种乐趣,使嫉妒者 放下心来,或使他们产生错误的看法,对社交界的看法则被引入歧途。 然而,只要有些许快乐或痛苦,我们就会为另一种乐趣牺牲这种乐趣。 有时,第三种乐趣更加深沉却也更为重要,在我们眼里还不存在,只有 在令人遗憾和气馁时,才使我们感到它潜伏在我们身上。但我们以后追 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举个十分平常的例子,一个军人在和平时期, 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爆发之后(甚至不需要列举爱国的责任 感),他就会为更加强烈的战斗激情牺牲爱情。虽然斯万说很高兴把他 的事说给我听,但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时间已晚,他身体又不舒服,他 跟我谈话十分疲劳,就像有些人知道,熬夜和过于疲劳无疑是在玩命, 因此回到家里十分后悔,如同刚刚挥霍无度的浪子,但到第二天,他们 仍会挥金如土。身体虚弱到某种程度,不管是因为年迈或者患病,任何 牺牲睡眠得到的乐趣,任何打乱生活习惯的做法,都会变成一种烦恼。 谈话者继续在谈,是出于礼貌,是因为兴奋,但他知道,他可以睡着的 时间已过,也知道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倦会使他后悔不已。另外,即使 暂时的乐趣已经消失,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多,身体和思想就无法 愉快地享受对话者感到的那种乐趣。这身体和思想就像你动身或搬家那 天的套间,在里面接待客人成了沉重的负担,你坐在行李箱上,眼睛却 盯着挂钟观看。“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斯万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 讲到哪儿了。我是不是对您说了,亲王问普瓦雷修道院长,是否能为他 给德雷福斯做弥撒。‘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对您讲‘我’,”斯 万对我说,“是因为亲王是对我这样说的,您明白吗?”),‘因为明天 上午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除我之外还 有一个天主教徒相信他无罪?’——‘应该这样认为。’——‘那另一位相 信他无罪想必比我要晚。’——‘但那位教徒已多次请我做过弥撒,而那 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啊!我看那一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 人。’——‘恰恰相反!’——‘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派?您使我感到 惊讶。这凤毛麟角之人,我要是认识,真想跟他倾诉衷肠。’——‘您认 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王妃。’——‘我以前怕伤害我 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信念,而她则怕动摇我的宗教观念和爱国 情感。但从她这方面来说,她的想法跟我一样,虽说出现这种想法要比 我早。她女仆在我走进她房间时藏起来的东西,就是女仆每天为她去买 的《震旦报》。亲爱的斯万,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我要是对您说,我在 这件事上的想法跟您多么相似,您一定会感到高兴;请原谅我没有早一 点把这件事告诉您。如果您想到我以前对王妃保持沉默,您就不会感到 惊讶,那是因为当时跟您想法一样,我才回避您,而如果跟您想法不 同,我就不会这样。因为当时只要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感到极其难受。 我越是相信错误已犯下,甚至已犯下罪行,我就越是因对军队的爱而心 痛如绞。我可能会认为,即使您的想法跟我相同,您也决不会像我这样 痛苦,但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您坚决反对辱骂军队,反对德雷福斯派跟 辱骂者结盟。这就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我对您老实说出我对某些 军官的看法,感到十分痛苦,好在这种军官人数不多,但我感到宽慰的 是,我不用再对您避而远之,特别是您现在清楚地感到,我当初会有另 一种看法,是因为我对作出的判决的法律依据毫不怀疑。我一旦有了一 点疑问,就只能希望出现一件事,那就是纠正错误。’我向您承认,盖 尔芒特亲王的这番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跟我一样了解他,如果您知 道他回心转意要花费多大力气,您就会对他赞赏有加,而他也受之无 愧。另外,对他的看法,我并不感到惊讶,他的性格极其耿直!”斯万 此刻忘记,当天下午,他对我说的话完全不同,当时他说,对德雷福斯 案件的看法,是受到祖传旧习的制约。他最多认为智慧是个例外,因为 在圣卢身上,智慧最终战胜了祖传旧习,使他成为德雷福斯派。然而, 他刚才看到这种胜利时间短暂,看到圣卢又转入另一阵营。因此,他现 在认为起作用的是性格耿直,而不是他下午认为的智慧。其实,我们事 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反对者站在他们那一边也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因为 他们那边可能有正确之处,并发现有些人跟我们看法相同,是因为智慧 或耿直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思想品质过于低下,无法使用,那就是智 慧在起作用,如果他们的洞察力差,那么他们就会因耿直而具有这种看 法。 现在,斯万认为跟他看法相同的人全都聪明,他的老朋友盖尔芒特 亲王和我的同学布洛克就是如此,他以前一直把布洛克排斥在外,现在 则请布洛克共进午餐。斯万使布洛克很感兴趣,因为他对布洛克说,盖 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得请亲王在我们为皮卡尔的请愿书上签 名;签上他这样的大名,准会作用巨大。”但是,斯万既有犹太人的强 烈信念,又有社交界人士的稳重和圆滑,而且都已成为他的习惯,到晚 年已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准布洛克把请愿书寄给亲王签名,即使是布洛 克自发寄去也不行。“他是不会签名的,不要强人所难。”斯万反复这样 说。“他十分可爱,千里迢迢才走到我们这儿。他会对我们非常有用。 他要是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了名,就会在亲朋好友心目中名誉扫地,就会 因我们而受到惩罚,也许会后悔说出知心话,以后就不会说了。”再 说,斯万也拒不签名,他认为他那犹太人的名字会产生不良效果。另 外,即使他同意有关重审的所有看法,他也丝毫不想加入反军国主义运 动。他佩戴以前从未戴过的勋章,那是他青年时代在七〇年当国民别动 队员时获得的,并在遗嘱上追加条款,跟先前的条文相反,要求在去世 后对他的荣誉勋位骑士勋章致以军礼。这就使一个骑兵连聚集在贡布雷 教堂周围,以前,弗朗索瓦丝一想到会爆发战争,就因担心他们的未来 而哭泣。总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因此,即使他在许 多人眼里是狂热的德雷福斯派,我的老同学仍认为他是温和派,受民族 主义思想毒害,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离开我时没跟我握手,这样他就不必在这厅里跟大家一一握手 告别,因为他在厅里的朋友实在太多,但他对我说:“您应该来看看您 的朋友吉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而且也变了,您也许认不出她了。您 来她会非常高兴!”我已不再喜欢吉尔贝特。她对我来说如同死者,曾 被长时间哀悼,然后就被遗忘,即使她死而复生,她也无法进入不再是 为她安排的生活之中。我不想再去看她,甚至不愿向她表明我不想见 她,而我以前爱她时,曾每天暗中决定,一旦不再爱她,就向她表明不 去见她。 因此,对于吉尔贝特,我不想再装出一心想跟她见面的样子,只是 因为出现“不以我意志为转移”的情况才没能见到,而这种情况也确实只 因我无意加以阻止而经常出现,这至少造成某种后果,我非但没有勉强 接受斯万的邀请,而且在离开他前,非要他答应把我以前无法去看他女 儿,以后恐怕也无法去看她的意外情况详细地跟她解释清楚。“另外, 我待会儿回家后就给她写信。”我补充道。“但您得跟她说,这可是一封 恐吓信,因为一两个月以后,我就完全自由了,她会吓得发抖,因为我 会经常去您家,去的次数甚至会跟以前一样多。” 在让斯万离开前,我跟他谈起他的健康状况。“不,还没有坏到这 种程度。”他对我回答道。“不过,正像我刚才对您说的那样,我现在相 当疲倦,并已准备逆来顺受,接受可能发生的事。只是我得承认,如果 死在德雷福斯案件结案之前,就会死不瞑目。那些混账王八蛋,都是诡 计多端。我并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但他们势力很大,处处都有人 支持。什么事都可能功败垂成。我真想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看到德雷福 斯和皮卡尔中校得到平反[182]。”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王妃就在那里,我当时并不 知道,我以后会跟她成为好朋友。我最初并未看出她对德·夏吕斯先生 的爱恋。我只是发现,从某个时期起,男爵对盖尔芒特王妃丝毫没有他 经常对别人抱有的那种敌意,同时仍然对她这样喜爱,也许还更加喜 爱,但每当有人跟他谈起王妃,他却显出不高兴和生气的样子。他在列 出共进午餐的好友名单时,不再加入她的名字。 确实,在此之前,我曾听到一个心怀叵测的社交界人士说王妃完全 变了,说她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但我觉得这种诽谤十分荒谬,并感 到气愤。我已惊讶地发现,我在谈跟我有关的一件事时,如果德·夏吕 斯先生插话,王妃就立刻朝这狭小的瞄准器槽观看,这就像病人,在听 到我们谈我们自己的事情时,当然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但他突然听 出一个名称是他所患的疾病,就既有兴趣又感到高兴。王妃出现这种情 况,是在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时:“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 重又握紧已放松的注意力缰绳。有一次,我在她面前说,德·夏吕斯先 生此刻对某个人有着相当强烈的感情,这时我惊讶地看到,王妃的眼睛 里出现转瞬即逝的异样表情,如同留下一道裂痕,这是因为我们的谈话 在无意中触动了听话者的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秘而不宣,不会用词语表 达出来,而是在顷刻间从被我们搅动的心灵深处上升到目光变质的表 面。但是,即使我的话使王妃受到触动,我也想不出是如何触动的。 另外,不久之后,她开始跟我谈论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不拐 弯抹角。她也提到极少数人对男爵散布的流言蜚语,不过只是被看作无 中生有、荒诞不经的恶言恶语。但另一方面,她也说:“我认为,一个 女人如果爱上像帕拉梅德那样才华出众的男子,就应该具有远大的目 光,并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从整体上接受和理解他的真实面貌,才 能尊重他的自由自在和异想天开,才能设法为他排忧解难。”然而,盖 尔芒特王妃虽说言辞如此模糊不清,却揭示了她想要赞美的事物,而且 她的方式跟德·夏吕斯先生有时使用的方式完全相同。有些人在此前无 法确定人们的流言蜚语是否是对夏吕斯的污蔑,我曾多次听到夏吕斯对 这些人说:“我这个人一生中盛衰众多,各种各样的人都见到过,见到 过小偷也见到过国王,我甚至可以说有点偏爱小偷,我追求过各种形色 的美,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些话他认为说得巧妙,否定了无人怀疑 曾流传过的流言蜚语(或是出于爱好、讲究分寸或追求真实,他说出了 唯有他认为微不足道的部分事实),完全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怀疑,却 也使那些尚未怀疑过的人开始对他产生怀疑。因为在各种窝藏中,最危 险的莫过于在罪犯的思想中窝藏错误。他心里总是感到这错误,就无法 想象这错误通常鲜为人知,无法想象彻头彻尾的谎话很容易被人相信, 因此也就无法看出,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话中,开始说实话会使别人 认为有几分真实。另外,他如守口如瓶也十分错误,因为在上流社会, 有恶习就会得到支持和纵容,一座城堡里如得知两姐妹相爱并非只出于 姐妹之情,就在布置城堡时大动干戈,让两姐妹睡在相邻的房间。但 是,我突然发现,王妃的爱情是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我在此不想细 说,因为这件事跟另一传说有关,据说德·夏吕斯先生情愿让一位王后 去死,也不愿跟理发师失约,那理发师给他烫头发,是为了给一个公共 汽车售票员看,在售票员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不可思议地感到局促不 安[183]。不过,为了结束王妃的爱情这件事,我们来说说是哪件小事擦 亮了我的眼睛。有一天,我独自跟她坐在马车上。马车驶到一个邮局门 口,她让车停下。那天她没带跟班。她从手笼里半遮半掩地拿出一封 信,要下车把信扔进信箱。我想拦住她,她稍稍挣脱,这时我们都已清 楚自己的第一个动作有问题,她的动作似乎要保护秘密却未能保住,而 我的动作阻碍她保守秘密,显得不大知趣。她很快恢复镇静。她突然满 脸通红,把信递给了我,我不敢不接,但在扔进信箱时,我无意中看到 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信。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我第一次参加的王妃府晚会。我去跟她告辞,因 为她堂兄和堂嫂带我出去,而且十分匆忙。然而,德·盖尔芒特先生想 跟他堂弟告辞。德·叙尔吉夫人站在一扇门旁,正好告诉公爵,说德·夏 吕斯先生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和蔼可亲,他弟弟这样亲热,而且是有这 种想法后第一次如此亲热,使巴赞深受感动,在他心中唤起家族的感 情,这种感情决不会长期处于沉睡状态。我们向王妃告辞时,他没有特 意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但向弟弟表达了自己的一片深情,也许 他确实难以克制这种感情,也许是为了使男爵想起,他今晚的这种行 为,做哥哥的不会看不到,这就像要使以后产生有益的记忆联想,我们 就给用后腿直立的狗吃糖。“啊!小弟,”公爵说时拦住德·夏吕斯先 生,并亲热地把他搂住,“在哥哥面前走过,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现在见不到你了,梅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我刚找到可怜的妈 妈以前写的一些信,这些信全都对你含情脉脉。”——“谢谢,巴 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声音骤变,他谈到母亲总是心里激动。“你 应该作出决定,让我给你在盖尔芒特安置一幢房屋。”公爵继续说 道。“看到兄弟俩这样亲热,真让人高兴。”王妃对奥丽娅娜说。“啊! 我觉得这样的兄弟不多。我以后邀请您跟他一起来做客。”王妃向我许 诺。“您跟他相处不错?……但他们之间又能说些什么?”她声音不安地 补充道,因为她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她总是有点嫉妒德·盖尔芒特先 生在跟弟弟谈到过去的事时那样开心,而谈到过去的事,公爵有点要避 开自己的妻子。她看到他们兄弟俩这样高兴地待在一起,感到自己无法 抑制强烈的好奇心,就走到他们身边,但她的到来并未使他们感到高 兴。那天晚上,除了这种常有的嫉妒之外,还有另一种嫉妒。因为德· 叙尔吉夫人已告诉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弟弟对她十分亲热,希望他 对弟弟表示感谢,与此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一些忠实好友觉得应该把 一件事告诉公爵夫人,那就是他们看到她丈夫的情妇跟她的小叔子单独 待在一起。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感到十分痛苦。“你想想,我们过去在 盖尔芒特是多么快乐。”公爵接着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天有 时能来那儿,我们又可以过上我们这种愉快的生活。你还记得,古尔沃 老爹[184]曾说:‘帕斯卡为何令人困惑?因为他自己……自 己……’”——“困惑……”德·夏吕斯先生说时像在回答老师的问题。“那 帕斯卡为何自己困惑?因为他令人……因为他令人……”——“困 惑。”——“很好,您答得对,您一定会得到好分数,公爵夫人会奖给您 一本汉语词典。”——“要是我没有记错,亲爱的梅梅,埃尔韦·德·圣但 尼[185]给你带回来的那只古瓷大花瓶,我至今犹在眼前。你曾吓唬我们 说,要到中国去生活一辈子,你对那个国家是多么喜欢;你当时已喜欢 长途跋涉。啊!你这个人别出心裁,因为我们可以说,你从未有过众人 的嗜好……”但是,公爵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脸就涨得红如太阳, 因为他即使不知道弟弟的生活作风,至少知道弟弟的名声。他从来不跟 弟弟谈论这种事,现在说出似乎涉及此事的话,就感到尴尬,但因显得 尴尬,他就觉得更加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他为了使人忘记最后这句 话,就说:“谁知道呢,你以前也许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子,后来又喜欢 许多白种女郎,要博得她们的芳心,据我看,你今晚跟一位女士说话, 她感到十分高兴。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不打算提到德·叙尔吉夫 人,但他刚才说错了话,脑子里杂乱无章,就想到近在眼前的女士,而 她恰恰是不该谈到的女人,虽然她要他这样说。这时,德·夏吕斯先生 已发现哥哥脸红。罪犯听到别人在他们面前提到他们认为没有犯下的罪 行,不愿意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并觉得应该继续这种危险的谈话,德 ·夏吕斯先生也是如此,他对公爵回答道:“我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但我 还是想回过来谈你前面那句话,我觉得那句话极其正确。你说我从未有 过众人的想法,这非常正确,你说我有特殊的嗜好。”——“不对。”德· 盖尔芒特先生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种话,也许并不相信他弟弟真 的有这种嗜好。另外,他弟弟行为古怪,不管怎么说都令人怀疑或使人 感到神秘莫测,会损害男爵的显赫地位,他是否认为自己因此有权来折 磨弟弟?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种地位对他那些情妇会有帮助,心想 最好还是用宽容的态度来回报弟弟;即使他此刻已获悉弟弟有某种“特 殊的”私情,但因希望获得弟弟的支持,这种希望又跟往事的虔诚回忆 联系在一起,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会置之度外,视而不见,需要时 还会伸出援手。“啊,巴赞,晚安,帕拉梅德,”公爵夫人再也无法忍 受,说时既恼火又好奇,“如果你们决定在这儿度过夜晚的时间,我们 最好还是留下来吃夜宵。你们已让玛丽和我站了半个小时。”公爵给了 弟弟意味深长的拥抱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就从王妃府的大楼梯上走下 来。 在楼梯最高几个梯级两边站着几对夫妇,在等他们的马车驶过来。 公爵夫人独自直挺挺地站在楼梯左侧,她丈夫和我站在她左右两边,她 已穿上提埃坡罗红的外套,领子用红宝石搭扣紧紧扣住,那些男男女女 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想要看出她优雅和美丽的秘密。德·加拉东夫 人在等待自己的马车,她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站在同一个梯级上,是在 右侧,她早已不指望她的表妹会来拜访她,因此转过身去,装出没有看 到表妹的样子,特别是不想让人看出她表妹没跟她打招呼。德·加拉东 夫人情绪十分低落,因为跟她在一起的几位先生觉得应该跟她谈起奥丽 娅娜。她回答他们说:“我丝毫也不想见到她,不过我刚才看到了她, 她开始见老了;看来她也难逃这一关。这话巴赞也说过。当然啰,这点 我理解,因为她并不聪明,人又坏得出奇,穿得怪里怪气,因此她清楚 地感到,一旦人老珠黄,她就长处全无。” 我已穿上外套,德·盖尔芒特先生跟我一起下楼时责备了我,当时 天气虽热,但他怕会转凉。他们那一代贵族,都或多或少受到过迪庞卢 主教大人[186]教育思想的影响,法语讲得十分蹩脚(卡斯泰拉纳家族 [187]成员除外),因此公爵这样表达自己的想法:“出来前最好别穿外 套,至少一般论断如此。”我现在回想起那天出来时的全过程,如果没 有看错,我觉得曾看到萨冈亲王[188]在那个楼梯上,他仿佛是从画框里 脱颖而出的肖像,这应该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社交晚会,当时他脱帽向 公爵夫人致意,只见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把大礼帽转了一大圈,这跟上 衣饰孔上的栀子花相映成趣,但使人感到惊讶的是,这并非是旧制度时 流行的羽毛毡帽,跟这位大贵族的脸一模一样的好几位祖先都戴这种毡 帽。他只在公爵夫人身边停留片刻,但他在顷刻间摆出的种种姿态,足 以构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如同一个历史场景。另外,由于他已在此后 去世,我在他生前只见过他这一面,他对我来说已成为历史人物,至少 是社交史上的人物,我有时想起我认识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是他的妹 妹和侄子,就不免感到惊讶。 我们下楼时,一位女士正在上楼,她一脸倦容,跟她相称,看上去 有四十来岁,虽说实际年龄更大。这是奥尔维耶王妃,据说是帕尔马公 爵的私生女[189],她声音甜美,隐约露出奥地利口音。她往上走,身材 高大,身体前倾,身穿白色印花真丝连衣裙,在鞍辔般的钻石和蓝宝石 项链下面,优美的胸部疲惫不堪地起伏不定。她不断点头,犹如国王的 良种牝马,似乎因价值连城却又十分沉重的珠宝串成的笼头而感到难 受,她向各处投以温柔而又迷人的目光,呈现的蓝色开始逐渐变淡,却 显得更加亲热,对离去的大多数客人,她都友好地点头致意。“您来得 真是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说道。“啊,我真是遗憾!我真的无法脱 身。”奥尔维耶王妃回答道。这种话她是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学来 的,但说出的语调温柔而又自然,并显得真诚,这是因为如此温柔的声 音,具有遥远的条顿口音的铿锵有力。她显然在暗示生活错综复杂,又 说来话长,而不是庸俗地提到晚会,虽说她来此之前已参加了好几个晚 会。但是,她来得如此之晚,并非因为那些晚会。盖尔芒特亲王曾在漫 长的年月里不准他妻子接待德·奥尔维耶夫人,但在禁令解除之后,德· 奥尔维耶夫人只是送去名片以表示对邀请的答复,使人感到她并非迫不 及待想去赴会。用这种方法应付了两三年之后,她才登门拜访,但去得 很晚,仿佛看完戏才去。这样一来,她就给人以一种印象,那就是她对 晚会毫不在乎,也不想在晚会上现身,她只是来看望亲王夫妇,只是出 于好感为他们而来,来时四分之三的客人都已离开,她就能“更好地享 受跟他们相聚的乐趣”。“奥丽娅娜确实已落到极其下贱的地步。”德·加 拉东夫人喃喃地抱怨道。“我弄不懂巴赞为什么会让她跟德·奥尔维耶夫 人说话。德·加拉东先生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而我却看出德·奥尔维 耶夫人就是那个女人,她常在盖尔芒特府附近久久地朝我投来忧郁的目 光,然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停了下来[190]。德·盖尔芒特夫 人把我向她作了介绍,德·奥尔维耶夫人显得迷人,但不冷不热。她用 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就像看所有人那样……但我以后如遇到她,就再 也不会看到她似乎要委身于人的示爱表示。有一种特殊的目光,似乎表 示认出了你,一个青年男子决不会从某些女人以及某些男人的脸上看 到,要等到他们认识你之后,并知道你跟他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们 才会对你投以这种目光。 仆人通报,马车已驶过来。德·盖尔芒特夫人把红裙提起,她下楼 和上车时就是如此,但她也许内疚,或想让别人开心,特别是想利用马 车未到的短暂时间,乘她依然内疚之时去做一件如此厌烦的事,就对德 ·加拉东夫人看了一眼,接着,仿佛刚看到她,就灵机一动,在下楼前 走到梯级右侧她那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并向她伸出了手。“好久不 见。”公爵夫人对她这样说,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句话似乎包含的种种遗 憾和正当理由,然后神色畏怯地转向公爵,这时公爵已跟我一起下楼朝 马车走去,看到他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去,使其他马车无法驶 过来,感到十分生气。“奥丽娅娜还是非常漂亮!”德·加拉东夫人 说。“大家都说我们关系冷淡,我听了觉得可笑,可能有一些原因,使 我们多年没有来往,但我们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有许多 共同的回忆,不可能永远分开,她清楚地知道,她爱我胜过她每天见到 但地位比她低下的许多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像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情 郎,拼命想让别人相信,他们的佳丽喜爱他们胜过她宠爱的男人。接着 (她在谈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赞不绝口,根本不考虑这跟她刚才说的 话相互矛盾),她婉转地表明,公爵夫人完全掌握行为准则,使她在社 交界显得十分优雅,现在她的服饰美妙无比,不但令人赞赏,而且使人 嫉妒,但她应该能在下楼梯时消除别人的嫉妒之心。“您至少得注意, 别弄湿了您的鞋子。”(这时已下起了小阵雨)公爵说时,还在为等她 而恼火。 在回去的路上,因四轮双座马车的车厢很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 红鞋就必然跟我的脚离得很近,她怕碰到我的脚,就对公爵说:“这年 轻人会像我不记得是哪张漫画上那样,只好对我说:‘夫人,您就立刻 对我说您爱我,但您别这样踩我的脚。’”不过,我这时根本不是在想德· 盖尔芒特夫人。自从圣卢跟我谈起一个在打炮屋卖淫的名门闺秀和普特 布斯男爵夫人的女仆之后,两个阶层的众多美女每天使我产生的欲望, 归结为这两个合而为一的女子;一方面是平凡而又漂亮的女子,是名门 望族的端庄女仆,她们傲气十足,谈到公爵夫人就说“我们”,另一方面 是那些姑娘,即使我未曾看到她们乘车或步行经过,但只要在报道舞会 的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我就会爱上她们,并仔细查阅她们避暑的城 堡年鉴(我往往会因城堡名称相似而弄错),我于是遐想联翩,依次去 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和南部松林小住。但是,我根据圣卢对我描述的理 想美女,把世上所有美妙女子融为一体,以塑造出轻佻姑娘和普特布斯 夫人的女仆,却是白费力气,因为这两个可占有的美女,只要尚未见到 她们的芳容,我就无法了解她们的个性。那几个月里我主要对这些姑娘 有欲望,我徒劳地苦思冥想,要想出圣卢跟我谈到的姑娘是什么模样, 又是什么人,而在有几个月里,我偏爱一个女仆,即普特布斯夫人的女 仆。但是,转瞬即逝的美女是如此之多,我惴惴不安地想把她们弄到 手,却往往连她们的姓名也不知道,要找到她们十分困难,认识她们就 更加困难,也许无法把她们征服,因此一直心烦意乱,但现在却心平如 镜,因为我已在这批分散各处、转瞬即逝而又无名无姓的美女之中,挑 选出两个优秀典型,她们都有自己的体貌特征,我至少有把握在我想要 的时候得到她们。我推迟享受这双重乐趣的时刻,如同推迟工作的时 刻,但我肯定能在想要的时候得到这种乐趣,我也就几乎不去索取,这 就像安眠药片,只要在伸手可及之处,就不必服用便能入睡。我在这世 上只想要两个女人,我当然不能想象出她们的容貌,但圣卢已把她们的 姓名告诉了我,并说明她们全都百依百顺。因此,他刚才说的话给我的 想象力出了难题,但从另一方面说,也使我的意志力得到愉悦的松弛和 持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除了您说的那些舞会之外,我是否还能 帮您什么忙?您是否想到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我对她回答 说,我唯一想去的那家沙龙,怕她觉得太不优雅。“是哪家?”她问时声 音吓人而又沙哑,几乎没把嘴张开。“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这一次,她 装出确实生气的样子。“啊!想不到竟是这家,我觉得您是在嘲笑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说这个悍妇的姓的。这是社会渣滓。这就像 您要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那也不行,因为我的服饰用 品店老板娘十分迷人。您真是有点疯了,可怜的孩子。不管怎样,我求 您了,对我介绍给您的那些人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登门 拜访,别跟他们谈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认识。”我问她,德·奥 尔维耶夫人是否有点轻佻。“哦!完全不是,您弄错了,她可能有点假 装正经。是不是这样,巴赞?”——“是的,不管怎样,我觉得从未有过 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公爵说。 “您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我可以把威尼 斯外套借给您,我知道有个人,会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当然首先高兴的 是奥丽娅娜,这是不用说的,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为您大唱 赞歌,总是用您来发誓。您运气好——她有点成熟了——她可是十分腼 腆的女人。不然的话,她肯定会让您当她的侍从骑士,我年轻时大家都 这么说,那是贵妇人的一种男伴。” 我不想去参加化装舞会,而想跟阿尔贝蒂娜见面。因此我谢绝了。 马车停下,跟班请人把大门打开,那几匹马开始踢蹬前蹄,直至大门完 全打开,于是马车驶进院子。“再见。”公爵对我说。“我有时后悔跟玛 丽如此接近,”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我即使很爱她,仍希望跟她见面 的次数稍为少些。但是,我从未像今晚那样后悔跟她待在一起,因为这 样一来,我跟您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已如此之少。”——“好了,奥丽娅 娜,别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请我到他们家坐一会儿。但我说不能去 了,因为有个姑娘马上要来家里看我,公爵夫人听了大笑起来,公爵也 笑了。“您挑选奇特的时间接待客人。”她对我说。“好了,亲爱的,我 们得抓紧时间。”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说。“现在十二点差一刻,我 们还得去化装……”这时,他看到两位手拿拐杖的夫人严守在他家门 口,她们不怕夜里天黑,硬是从山上下来,以阻止丑闻发生。“巴赞, 我们怕您在化装舞会上被人看到,就一定要告诉您:可怜的阿马尼安一 小时前刚刚去世[191]。”公爵一时间惊慌失措。他眼看这妙不可言的化装 舞会就要泡汤,这两个令人厌恶的山野女人,恰恰在这时来把德·奥斯 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但他很快恢复镇静,就对两位表姐说了话, 话里既表示他绝不放弃娱乐的决心,也表明他没有能力正确使用法语表 达方法:“他死了!不,那是夸大其词,那是夸大其词[192]!”然后,他 不再去答理这两个亲戚,她们手拿铁头登山杖,要连夜上山回家,而他 急忙向贴身男仆打听情况;“我的头盔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 先生。”——“上面是否有透气小孔?哦,我可不想给闷死!”——“有 的,公爵先生。”——“啊!真是天杀的,今晚多灾多难。奥丽娅娜,我 忘了问巴巴尔,您是否能穿那双翘头鞋!”——“亲爱的,喜歌剧院的服 装师已经来了,他会告诉您的。我嘛,我觉得这跟您的马刺无法相 配。”——“我们去找服装师。”公爵说。“再见,孩子,但我还是想请您 进去,看看我们试穿化装服,让您开心。我们以后再谈,快到半夜十二 点了,我们决不能迟到,要在晚会开始前赶到。” 我也急于离开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淮德拉》在将近十一点 半时结束。即使加上过来的时间,阿尔贝蒂娜也应该到了。我直接去问 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吗?”——“没人来过。” [193] 天哪,这就是说谁也不会来了!我感到焦急不安,现在,我更希望 阿尔贝蒂娜会来,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会来。[193-1] 弗朗索瓦丝也感到烦恼,但原因截然不同。她刚让女儿在餐桌旁坐 下,准备让她品尝美味夜宵。但她听到我回来,眼看来不及撤下碗碟, 也无法拿起针线,装出是在干活,而不是在吃夜宵,就对我说:“她刚 喝了一匙汤,我硬要她吸点骨头汁。”她这样说,是要让我觉得她女儿 只吃了一点东西,仿佛多吃了才不对似的。即使在吃午饭或晚饭时,如 果我犯下进入厨房的错误,弗朗索瓦丝也会装出已经吃完的样子,甚至 辩解般地说“我刚想吃一块”或“一口”。但我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我看 到桌上放着许多菜肴,弗朗索瓦丝因我突然进来没有防备,就像做坏事 的人那样——她当然不是坏人——没来得及把这些菜拿走。然后,她补 充道:“好了,你去睡吧,你今天这样已经干得够多的了(因为她希望 我们觉得她女儿没有增加我们任何花费,过着贫困的生活,而且还在拼 命为我们干活)。你在厨房里只会碍手碍脚,尤其是妨碍先生等待客人 来访。那你就上楼去吧。”她接着说,仿佛她只好使用自己的威信赶女 儿上去睡觉,而女儿既然吃不成夜宵,待在这儿也只是做做样子,我要 是再待上五分钟,她自己也会逃之夭夭。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来,用 她那漂亮而又略带个性的大众法语说:“先生没看到她困得脸像被刀 割。”我感到高兴的是,不用跟弗朗索瓦丝的女儿说话。 我已说过,弗朗索瓦丝出生在小村庄,离她母亲的故乡很近,但土 质、种的庄稼和方言都不相同,特别是居民的某些风俗习惯更不相同。 因此,“卖肉的”女人和弗朗索瓦丝的侄女的关系很不好,但她们有个共 同之处,那就是出去买东西时,总要到“姐妹家”或“表姐妹家”去待上几 个小时,谈起来没完没了,把出来办什么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回来 时如果问她们:“那么,诺普瓦侯爵先生是否能在六点一刻接见客 人?”她们甚至不是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啊!我忘了”,而是说:“啊! 我没听出先生是问我这件事,我以为只要去向他问好。”她们对我们在 一小时前说的事如此“装聋作哑”,但她们一旦听到姐妹或表姐妹说的 话,就无法从她们脑子里抹去。譬如说,卖肉的女人曾听说英国人在七 〇年跟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我曾徒劳地解释说这不是真的),她 每隔三个星期就会在谈话中对我说;“这是因为英国人在七〇年跟普鲁 士人同时跟我们打仗。”——“可我已跟您说过一百遍,您弄错了。”她 的回答表明,她的信念毫不动摇:“不管怎样,这不是怨恨他们的理 由。七〇年以来,事情早已过去,等等。”还有一次,她宣扬要跟英国 打仗,听到我反对她就说:“当然啰,最好还是不要打仗;但既然不得 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打。我姐妹下午解释说,自从七〇年英国人跟我 们打仗以来,签订的贸易协定使我们破产。等到把他们打败以后,英国 人要进入法国,就得付三百法郎入境费,跟我们现在去英国一样。” 这个小村庄的居民对人十分真挚,但他们说起话来,骨子里却十分 固执,决不让别人打断,万一有人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在其后接连 说上二十遍,最终使他们的话像巴赫的一首赋格曲那样具有不可动摇的 牢固性,这就是他们的个性,村庄里的居民不足五百,道路两边种有栗 树、柳树,还有种土豆和甜菜的农田。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摩登妇女,已走出古老的 乡间小道,说的是巴黎切口,说话时不会错过开玩笑的任何机会。她听 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王妃的府邸回来,就说:“啊!准是个傻瓜王 妃。”她看到我在等客人,就假装以为我名叫夏尔。我自然回答说不 是,这样她就能说“啊!我以为是这样!我在想Charles attend[夏尔在 等,跟charlatan(江湖骗子)同音]。”这种玩笑,情趣实在不高。她见 阿尔贝蒂娜迟迟未到,就安慰我说:“我想您等她会永远等下去。她不 会来了。啊!我们今天这帮小白脸!”我听了当然不会毫不在乎。 因此,她的话跟她母亲说的不同,但更加有趣的是,她母亲的话也 跟她外婆说的不同,她外婆出生在松林巴约[194],跟弗朗索瓦丝的家乡 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方言略有不同,如同两地的景色。弗朗索瓦丝 母亲的家乡沿山坡下至隘谷,到处植有柳树。相反,法国有个小地方离 那里很远,说的话几乎跟梅塞格利兹的方言完全相同。我在感到厌烦的 同时有了这个发现。我有一次看到弗朗索瓦丝在跟这幢屋子里的一个侍 女高谈阔论,侍女是那个地方的人,说的是那个地方的方言。她们几乎 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我却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知道我听不 懂,却仍然不停地说,觉得她们的出生地虽然如此遥远,却像同乡一 样,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即使在我面前说这种外语,不想让我听懂, 也会得到我的谅解。这种对语言地理学和女仆间友谊的生动活泼的研 究,每星期都要在厨房里进行,而我却并未感到丝毫的乐趣。 每当院子的大门打开,女门房就按开关,让楼梯的灯照亮,因为房 客都已回家,我就立刻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室坐下,并朝我们套间的玻 璃门观看,门帘稍窄,没能把门完全遮住,这时,楼梯上光线半明半 暗,门缝里渗进一道垂直的微光。这微光如突然变成金黄,那是因为阿 尔贝蒂娜刚走进大楼,两分钟后就能来到我的身旁,在这深更半夜,别 人不可能来访。我待在那里,眼睛盯着那道垂直光线,但光线却依然暗 淡;我往前俯下身子,以确信看得清楚;但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有什么 变化,那道暗淡的垂直光线,并未像我热切希望的那样使我欣喜若狂, 而我如看到那光线突然有了意味深长的魔力,变成一条明亮的金光,准 会十分高兴。这是在对阿尔贝蒂娜感到不安,而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 上,我想到她的时间还不到三分钟!但我想起以前等待其他姑娘时的感 觉,特别是等待迟迟未到的吉尔贝特的感觉,我想到可能会失去肉体上 的愉悦,就会在精神上感到巨大的痛苦。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弗朗索瓦丝随之而来。她觉得我已从晚会 归来,上衣饰孔上不需要再插玫瑰花,就要把它取下。她这个动作向我 表明,阿尔贝蒂娜不会来了,并迫使我承认,我是为了她才想显得优 雅,我因此感到恼火,就猛烈挣脱,结果把花弄皱,而弗朗索瓦丝却对 我说:“让我取下来不是更好,也不会弄得这样坏”,这无疑使我火上加 油。另外,她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等待之时,你因想望之人没有到来 而十分痛苦,无法容忍另一人待在你的身旁。 弗朗索瓦丝走出我的房间后,我心里在想,我现在是否想对阿尔贝 蒂娜献殷勤,而我以前却很不知趣,晚上让她再来跟我亲热抚摸,有好 几次没刮胡子,而且是好几天没刮。我感到她没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形 单影只。阿尔贝蒂娜要是再来,对我来说可是最美好的事情,我要把房 间布置得更加漂亮,就在几年后第一次又在我床边的桌上摆出饰有绿松 石的书袋,那是吉尔贝特请人给我做的,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本小册 子[195],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觉时都把那本书放在身边,放在玛瑙球 旁边。阿尔贝蒂娜还没来,她这时待在我不知道的“别处”,一定觉得更 加舒服,想到这点,我同样感到痛苦,虽说我在一小时前曾对斯万说我 不会嫉妒,而我女友要是来我这里更勤,我就会产生一种焦虑,想要知 道她在哪里跟谁一起度过这段时间。时间太晚,我不敢派人去阿尔贝蒂 娜家里,但我想她也许跟几位女友在一家咖啡馆里吃夜宵,希望她会想 到给我打电话,于是我就转动转换开关,让电话接到我房间里,并切断 这时通常连接邮局和门房的线路。在通到弗朗索瓦丝房间的小走廊里装 个听筒会更加方便,也不大会打扰别人,但却毫无用处。人类文明的进 步会使每个人表现出不容置疑的优点,使朋友们觉得这进步更加可贵, 但也会使每个人表现出新的恶习,使朋友们感到这进步更加无法容忍。 因此,爱迪生的这一发明[196]使弗朗索瓦丝又多了个缺点,那就是不管 电话多么有用,不管情况多么迫切,她都拒不使用。别人要教她打电 话,她就设法逃走,就像有些人怕种牛痘。因此,电话就装在我房间 里,而为了不打扰我的父母,电话铃声就由转盘的声音取而代之。我怕 听不到转盘的声音,就一动不动地待着。我静止不动,并自几个月以来 第一次听到挂钟的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来整理东西。她跟我说话,但 我讨厌这种谈话,这平庸、单调的谈话持续不断,我的心情却时刻都在 变化,从担心转为焦虑,从焦虑变成完全失望。我感到只好跟她含糊其 词说几句表示满意的话,但我脸上的表情却截然不同,显得十分痛苦, 使我认为自己因患风湿病而难受,以解释我为何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同时又显出这种痛苦的表情;另外,弗朗索瓦丝虽然低声说话(并非是 因为阿尔贝蒂娜,她认为阿尔贝蒂娜会来的时间早已过去),但我还是 怕她的说话声会使我听不到救命般的来电声,这来电声也许不会再响 起。弗朗索瓦丝终于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打发走,使她离开时发 出的声响不要盖住来电的声音。我又开始倾听和痛苦;我们在等待时, 用耳朵捕捉声音,传到思想,进行审查和分析,然后把分析结果传到心 灵,这两种传递十分迅速,我们无法感到传递的时间,我们似乎直接用 自己的心灵倾听。 我受到折磨,是因为不断产生一种愿望,这愿望越来越焦虑不安, 却总是未能如愿以偿,那就是想听到来电的声音;痛苦在我独自焦虑不 安时沿着螺旋线升到了顶点,这时,夜晚拥挤的巴黎突然跟我接近,我 突然在我书橱旁边听到从巴黎深处传来的声音,是机械发出的美妙声 音,如同《特里斯坦》中围巾的挥动声或牧童的芦笛声[197],这是电话 的转盘声。我冲了过去,是阿尔贝蒂娜打来的电话。“这么晚给您打电 话,没打扰您吧?”——“没有……”我说时克制住内心的喜悦,她说太 晚,无疑是说她这么晚还来表示道歉,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来了。“您来 吗?”我问时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那就……不来了,如果您不是非要 我来。” 我的一部分自我已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而另一部分也想与其会合。 她非来不可,但我起初并未对她明言;我们已经在通电话,我想总可以 在最后一刻迫使她来我家,或是让我去她家。“是的,我在离我家很近 的地方,”她说,“离您的家可有十万八千里;我没有看清楚您的短信。 我刚才又拿出来看了,我怕您还在等我。”我感到她在撒谎,现在是我 在生气,我更想打扰她,而不是想见到她,我想逼她过来。但是,我先 要拒绝我在片刻之后想得到的东西。她这时在哪儿?她的说话声中混杂 着其他声响:自行车的喇叭声、女人的歌声以及远处军乐队的演奏声, 跟她悦耳的声音同样清晰,仿佛向我表明,阿尔贝蒂娜在现时的环境中 离我近在咫尺,但她如同一块泥土,如要挖掉,就得把周围的禾木科植 物一起拔除。我听到的声响也在干扰她的听觉,使她无法全神贯注;真 实的细节,跟主题无关,本身也毫无用处,却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能向 我们展现奇迹的真相;简洁而又迷人的描述,展现了巴黎的某个街道, 一个陌生的晚会,被清楚而又无情地勾画出来,这是阿尔贝蒂娜在看完 《淮德拉》之后无法来我家的原因。“我先要对您说,这不是为了要您 来,因为在这个时候,您来会使我很不方便……”我对她说,“我困得要 命。另外,情况还十分复杂。我要对您说,我的信不可能使人误会。您 也回答说一言为定。那么,如果您没有看懂,您又是怎么理解 的?”——“我说过一言为定,只是我记不大清楚约定的是什么事。我看 出您生气了,我感到烦恼。我后悔去看了《淮德拉》。我当初要是知道 会有这么多麻烦……”她补充道,就像有些人,做错了一件事,却要装 模作样,认为别人怪他们做错的是另一件事。“《淮德拉》跟我不满毫 无关系,因为是我请您去看的。”——“那么,您是在怪我啰,可惜,今 天晚上时间太晚,否则,我就到您家去,但我明天或后天一定去向您道 歉。”——“哦!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您了,您已让我浪费了一个晚 上,您至少得在以后几天让我安宁。我两三个星期里都没空。您听好, 您因为我们都觉得对方在生气而感到烦恼,其实您这样也许没错,如果 是这样,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么晚,而您也还在外面,那么,疲劳归疲 劳,我还是希望您马上就来,我去喝点咖啡提提神。”——“是否能推迟 到明天?因为有困难……”这种推托的话说了出来,仿佛她不会来了, 我听到后感到,她这张柔滑的脸,在巴尔贝克时已使我每天都向往一个 时刻,那就是望着九月份淡紫色的大海,待在这朵玫瑰色鲜花旁边,于 是,再见到这张脸的愿望,跟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痛苦地融合在一起。 对一个人有这种强烈的需要,我是在贡布雷从母亲那里体会到的,我甚 至想到要死,因为她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到楼上来。感情在过 去作出这种努力,是想跟另一个人融为一体,而时间较近的一次努力, 就只有一种淫荡的目的,想得到海滩上一朵有粉红肉色的鲜花,这种努 力的结果,往往只是形成新的化合物,但存在的时间只有片刻之久。至 少在那天晚上,这两种元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呈离解状态。但是, 我在电话里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就已开始看出,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跟我 相距(当然不是具体的距离)十分遥远,因此我必须始终进行精疲力竭 的探索,才能把她控制住,此外,她把自己包装得如同乡间堡垒,为更 加安全起见,甚至如同后来大家通常所说的伪装堡垒。另外,阿尔贝蒂 娜虽说生活在较高的社会阶层,却属于一种人,女门房答应你的送信人 把信转交给这样的女子,但后来有一天,你发现你在外面遇到并答应给 她写信的女子,恰恰就是女门房本人。因此,她正是住在她告诉你的住 宅里,不过是住在门房(而这幢住宅,是个小小的打炮屋,女门房则是 鸨母),而且[198],她告诉你地址的那幢楼,一些同谋知道她在那里, 但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你,有人会把你的信从那里送到她手里,但她不 住在那里,最多只是把一些衣物留在那里。这种人的生活情况,只能用 短短五六行字写出,因此,你想要见这个女人,或者想了解她的情况, 就前来敲门,但不是太右就是太左,不是太前就是太后,你会在几个月 甚至几年的时间里对此一无所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我感到决不会了 解到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真实的细节和虚假的事实混杂在一起,我就决 不能弄清。而且永远如此,除非把她关进监狱(但可能越狱),直到她 死去。那天晚上,这种信念只是使我心中感到不安,但我在不安中感到 战栗,如同长期痛苦的先兆。 “不行,”我回答道,“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以后三个星期都没空, 明天或者另一天都是这样。”——“好吧,那么……我就赶紧过来……真 讨厌,因为我在一位女友家里,她嘛……”我感到,她并不认为我会接 受她来我家的提议,因此这提议并非出自真心,我就想逼她作出决 定。“您的女友,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您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 不是我请您来,是您对我提出要来。”——“您可别生气,我马上跳上一 辆出租马车,十分钟后就能到您家里。”这时,夜深的巴黎传来无形的 信息,—直传到我的房间,测定远处一个人的行驶里程,这第一次报喜 之后,将要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我以前在巴尔贝克的天空下跟她认 识,大旅馆的侍者们在摆餐具时,被夕阳的光线照得眼花缭乱,当时玻 璃窗全都打开,黄昏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从最后一批散步者滞留的海滩 自由地进入宽畅的餐厅,第一批来吃晚饭的客人尚未就座,而在柜台后 面的镜子里,可看到船体的红色反光,并久久地映照出最后一班驶向里 弗贝尔的渡船排出的灰烟反光。我不再去想阿尔贝蒂娜迟到的原因,这 时,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小姐来了。”我回答 时连头也没动,只是为了假装不知此事:“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 么晚?”我随即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感到好奇,想知道她的回 答是否会证实我的问题显得真诚,但我既钦佩又气愤地发现,弗朗索瓦 丝技艺高超,可以跟能让无生命的衣服和脸部轮廓说话的贝尔玛一比高 下,她能用胸衣、头发以及脖子来开导别人,她把白发全都梳到上面, 当作出生证来展示,而脖子则因疲劳和顺从而弯曲。它们在为她抱怨, 说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被人吵醒,从暖和的床上起来,只好在匆忙 中穿好衣服,有可能会胸部发炎。因此,我怕因阿尔贝蒂娜晚来而面露 抱歉的神色,就说:“不管怎样,她来了我很高兴,真是太好了。”说时 显出内心的喜悦。但是,这喜悦未能长时间完美无缺,因为我听到弗朗 索瓦丝的回答。她没有丝毫的抱怨,甚至竭力克制住无法忍住的咳嗽, 她只是把披肩披上,仿佛觉得冷,先是把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全都告 诉我,没有把她向阿尔贝蒂娜打听她姨妈情况的事漏掉。“我正是这么 说的,先生当时担心小姐不会来了,因为这不是来访的时间,天很快就 要亮了。她大概在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因为她不仅对我说,让先生久 等,她心里难受,她还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对我回答说:‘迟来总比不 来好!’”接着,弗朗索瓦丝又说了两句使我心痛的话:“她这样说,是 把自己给卖了。她也许想躲起来,但是……” 我听了不是感到十分惊讶。我刚才说过,弗朗索瓦丝在让她办事 时,即使不是把她说过的添油加醋的话告诉我们,也很少说出我们想听 到的回答。但是,虽说她破例向我们转述我们的朋友说过的话,不管朋 友的话多么简短,她通常仍然会根据需要,设法用她认为这些朋友在说 出这些话时的表情和声调,使他们的话显得有点伤人。在迫不得已时, 她会忍受我们派她去购物的一家商店老板的侮辱,这种侮辱也许是她想 象出来的,侮辱虽然是针对她的,但她代表我们去购物,用我们的名义 说话,所以最终受侮辱的还是我们,这就是她忍受侮辱的原因。如果这 样,那就只好对她回答说,是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不是所 有的商人都联合起来跟她作对。另外,商人们感情如何,我毫不介意。 但说到阿尔贝蒂娜的感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弗朗索瓦丝又把“迟来 总比不来好!”这句挖苦话说了一遍,使我立刻想到阿尔贝蒂娜的那些 朋友,她在他们的圈子里度过夜晚的时间,想必比跟我在一起更加愉 快。“她很滑稽,戴着一顶扁扁的小帽,眼睛大大的,看上去滑稽可 笑,特别是她穿的那件外套,全都被虫蛀坏,早该送到‘破布店’去修 补。我觉得她好笑。”弗朗索瓦丝补充道,仿佛在嘲笑阿尔贝蒂娜,她 很少跟我有相同的印象,就觉得需要使我了解她的印象。我甚至不想表 明,我知道她的笑意味着蔑视与嘲笑,但为了针尖对麦芒,我虽然不知 道她说的是怎样一顶小帽,仍然对弗朗索瓦丝回答道:“您说的‘扁扁的 小帽’,可是十分迷人……”——“就是说一钱不值。”弗朗索瓦丝说时公 开表示她确实蔑视。于是,我(用温柔而又缓慢的语调,使我虚假的回 答不表示我在气愤,而表示我说的是实话,另外,我也不浪费时间,以 免阿尔贝蒂娜久等)对弗朗索瓦丝说出如下残忍的话。“您很善良,”我 虚情假意地对她说,“您很亲切,您有千百种优点,但您的水平仍像您 刚来巴黎时那样,您对服饰的了解是这样,在法语发音和避免诵读错误 方面也是这样。”这种责备特别愚蠢,因为我们以正确发音为自豪的那 些法语词,其实本身就是高卢人的嘴在读拉丁语词或撒克逊语词时犯 的“诵读错误”,我们的语言只是其他几种语言的错误发音。活的语言的 精髓,法语的未来与过去,才是我在弗朗索瓦丝的错误中应该感兴趣的 东西。把“织补店”说成“破布店”,难道不是跟鲸和长颈鹿那样幸存下来 的远古动物一样有趣,并向我们展示动物所经历的各个阶段?我补充 道:“既然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那您就永远都学不会。您不用担 心,您仍然可以成为十分正直的人,仍可以做出美味的牛肉冻和其他许 多佳肴。那顶帽子您觉得普通,却是按盖尔芒特王妃一顶帽子的式样制 作,花了五百法郎。另外,我打算以后再送一顶更漂亮的帽子给阿尔贝 蒂娜小姐。”我知道,弗朗索瓦丝最烦恼的是,我把钱花在她不喜欢的 人身上。她回答了我几句话,但因她突然喘气而听不大清楚。后来我得 知她患有心脏病,就对自己以前这样反驳她,从不放弃这种残忍而又无 益的乐趣,感到十分后悔。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还因为阿尔贝 蒂娜穷,无法具有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每当我受到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微笑。相反,她 因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而感到气愤。我最终只好杜撰阿尔贝蒂娜给我送 的礼物,但弗朗索瓦丝压根儿也不相信这些礼物的存在。请客吃饭方面 这种有来无往的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尤其感到恼火。阿尔贝蒂娜接受我 妈妈的邀请来吃晚饭,而我们却没有受到邦唐夫人的邀请(邦唐夫人一 年中有半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对部里感到厌烦,就像以前那样接受 了一些“兼职”),她就感到我女友粗俗,并背诵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 溜,间接加以抨击: “我们吃我的面包。” “我想吃。” “我们吃你的面包。” “我不饿。” 我装出非要写信的样子。“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来时问 我。“给我一位漂亮的女友吉尔贝特·斯万写信。您不认识她?”——“不 认识。”我没有就晚上的事对阿尔贝蒂娜提出问题,我觉得我会责怪 她,而这时已是深更半夜,我们已没有时间和好如初,不能接吻和相互 抚摸。而这是我从第一分钟起就想做的事。此外,我虽说已稍稍平静下 来,但并未感到高兴。期待之人来到后,仍像等待时那样迷失方向,不 知东西南北,使我们心里无法安宁,不能把意中人的到来看作这样一种 愉悦,因此就无法品尝到任何愉悦。阿尔贝蒂娜就在这儿,我不知所措 的神经却依然烦躁不安,仍像在等待她时那样。“我想好好亲您一下, 阿尔贝蒂娜[199]。”——“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地对我说。我从未看 到她这样漂亮。“再亲一下?”——“您要知道,这使我非常、非常高 兴。”——“我比您高兴千倍。”她对我回答道。“哦!您的钱包真漂 亮!”——“那就拿去,我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好了……”你要是 在想到钟爱的女人时,尽量做到像你以后不再爱她时那样,那么,你浪 漫的毛病就会彻底根除。吉尔贝特送的书袋和玛瑙球以前之所以珍贵, 纯粹是因为我当时的心理状态,而我现在看来,这书袋和玛瑙球十分普 通。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好像看到这儿有橘子和 水。”她对我说。“太好了。”这样,我在亲吻她时品尝到了一种清凉, 我觉得比盖尔芒特王妃府喝到的清凉饮料还要好吃。把橘子汁榨在水 中,我在喝时渐渐感受到橘子成熟的秘密生气,它对属于动物界的人体 的某些状态产生有益的作用,它无法把生命赋予人体,但能通过浇灌的 手法对人体有益,这水果揭出上百种秘密,是对我的感觉揭出,而不是 对我的智力揭出。 阿尔贝蒂娜走后,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吉尔贝特写信,觉得最好还 是马上就写。但我写时毫无激情可言,写最后一行如同在做无聊的作 业,在信封上写下吉尔贝特·斯万的姓名,而在以前,我在一本本练习 簿上写满她的姓名,觉得仿佛是在跟她通信。这是因为以前这姓名是我 在写,而现在,这个任务已被习惯转交给做这事的众多秘书之一。这秘 书能平静地写出吉尔贝特的姓名,因为他最近才被习惯安排在我这里, 最近才开始为我办事,他不认识吉尔贝特,只是听说而已,而听到的话 跟现实毫无关系,因为他曾听到我谈起过她,知道她是我以前爱恋的少 女。 我不能怪她冷淡。现在面对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的最佳“见证”: 书袋和玛瑙球只是说明,我现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感情,就是我以前对吉 尔贝特的感情,而且任何人都会这样,只要没有让这些物品上闪现出内 心欲火的反光。可是现在,我感到一种新的困惑,削弱了事物和话语的 真正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感谢时说:“我多么喜欢绿松 石!”我对她回答说:“别让它们死去!”说出这话,仿佛把我们未来的 友谊托付给了宝石,但未来的友谊却未能使阿尔贝蒂娜产生感情,如同 以前无法保存我和吉尔贝特的感情。 布歇的《劫持欧罗巴》 她坐在博韦的扶手椅上,椅子的面料展现《劫持欧罗巴》。 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现象,之所以值得一提,只是因为这种现 象在所有重要的历史时期都会出现。我给吉尔贝特写信时,德·盖尔芒 特先生刚从化装舞会回来,还戴着面具,他想到第二天非得要正式服 丧,就决定提前一星期去进行温泉疗养。三星期后,公爵从温泉回来 (我要把后来的事提前说出,是因为我刚写好给吉尔贝特的信),他那 些朋友看到他最初对德雷福斯案件无动于衷,后来却成了狂热的反德雷 福斯派,但这时听到他对他们的回答(仿佛温泉疗养不仅对膀胱有治疗 作用),却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那么,案件必将重审,他将被宣 告无罪。不能对毫无罪证的人判刑。你们是否见过像弗罗贝维尔那样的 傻瓜?一个军官,叫法国人去屠杀,还说这是战争。真是奇特的时 代。”事情是这样的。在温泉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认识了三位迷人 的女士(一位意大利王妃及其两个姑娘)。公爵听到她们议论看的几本 书和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才智出众,据他说,他的 才能无法跟她们相比。正因为如此,王妃请他去打桥牌,他感到格外高 兴。他刚到她的住所,就直截了当地对她称赞反德雷福斯派的观 点:“那么,不会再有人跟我们提起要重审众所周知的德雷福斯了。”但 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听到王妃和她的两个姑娘回答说:“重审从未 像现在这样迫在眉睫。可不能把什么坏事都没干的人一直关在苦役监 里。”——“啊?啊?”公爵先是结结巴巴地说,就像发现了一个奇特的 绰号,在这屋里是用来取笑一个他以前一直认为聪明的人。但在几天之 后,因为怯懦和想要模仿,就朝一位大艺术家叫喊:“嗨!约约 特[200]”,但不知为什么这样叫,只是听到在这屋里是这样叫他的,公爵 虽说对这种新的习俗还不大习惯,但还是说:“确实,没有指控他的任 何罪证!”这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得还不够快,就对他稍加敲 打:“其实,任何聪明人都不认为有任何罪证。”每当有“铁证如山”的事 实来指控德雷福斯,公爵认为可用来改变这三位迷人女士的立场,就向 她们宣布,可她们听了哈哈大笑,并以十分巧妙的辩证法,毫不费力地 向他表明,这证据非但毫无价值,而且滑稽可笑。因此,公爵回到巴 黎,就成了狂热的德雷福斯派。当然啰,我们并不认为这三位迷人的女 士在这件事上充当真理的使者。但应该指出,每隔十年,一个真正有信 念的男子,会看到一对聪明的夫妇或一个迷人的女子进入他的社交圈 子,几个月后,他就会因他们而完全改变自己的看法。在这方面,许多 国家的表现跟这个真诚的男子相同,许多国家曾受别国的影响,对某国 的人民恨之入骨,但半年后,这些国家的感情却起了变化,并推倒了它 们之间的联盟。 有一段时间,我不再见到阿尔贝蒂娜,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会使 我遐想联翩,我就继续去看望其他天仙般的美女,光顾她们的洞府,因 为洞府和仙女无法分离,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贝壳的珍珠层或珐琅质, 却藏在贝壳里面,它介壳中的棱柱层[201]也是如此。我无法对这些女士 归类,这问题微不足道,不仅难以解答,而且难以提出。说到女士前得 先谈仙境般的公馆。有一位女士在夏天的几个月里总是在午饭后接待客 人;到达她家之前,就得把出租马车的顶篷盖上,因为这骄阳如同火 烤,我稍稍想起,就印象深刻。我只是觉得是去王后大街[202];这种聚 会,讲求实际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而我在参加聚会之前,却真的像周 游意大利那样,已是赞不绝口,并感到十分愉悦,那公馆因此永远留在 我的记忆之中。另外,由于夏天午后十分炎热,那位女士就把底楼一个 个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的百叶窗全都严实地关上,她则在那里接待客 人。我起先认不大出女主人及其客人,甚至连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认不 出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叫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坐在博韦的扶手椅 上,椅子的面料展现《劫持欧罗巴》[203]。然后,我看到墙上饰有十八 世纪的巨幅挂毯,表现一艘艘桅杆上饰有蜀葵的船只,我站在船只下 方,如同置身于宫殿之中,但不是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海洋之河畔尼 普顿的宫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待在那里,如同河神一般。我要是把跟 这客厅不同的其他客厅都一一列举,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举这个例 子足以表明,我在对社交界进行评论时,往往加入诗情画意的印象,但 在作总体评价时却总是对这种印象不加考虑,因此,我在评价一个沙龙 的优点时,增加的优点总是错误的。 巴克斯特画的尼任斯基的海报 这时,俄罗斯芭蕾舞盛况空前,巴克斯特、尼任斯基、伯努瓦以及 斯特拉文斯基的天才名扬天下。 当然啰,错误的原因远不止这些,但在我动身去巴尔贝克之前(倒 霉的是,我得再次去那里,也是最后一次去那里[204]),我没有时间描 绘社交界,这种描绘会在很久之后作出。这里只是说我给吉尔贝特写信 的原因,除了这第一个错误的原因(我的生活相当轻浮,使人认为我喜 欢社交界)之外,由于写信似乎表明我又想回到斯万夫妇身边,因此奥 黛特还可以加上第二个同样错误的原因。这是因为这个沙龙正在变得十 分高雅。我在此之前一直在想,社交界在同一个人看来会有不同的面 貌,譬如说一位女士以前不认识任何人,现在却到所有人家里去拜访, 而另一位女士以前具有高居临下的地位,现在却到处受到冷落,这种盛 衰,大家只是看成纯粹是个人的遭遇,这就像在同一个社会里,在交易 所进行投机买卖之后,不时会有人因破产而引起轰动,或有人出乎意料 地发财致富。然而,情况不止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社交界的活动 (远不如艺术运动、政治危机以及种种演变,使大众的趣味依次转向观 念剧、印象派绘画、复杂的德国音乐、简洁的俄国音乐,或是转向社会 的思想、正义的思想、教会的反应和爱国主义的崛起)是上述活动的遥 远反映,但反映得不全面、不确定,模糊不清而且变幻不定。因此,即 使是沙龙也不能被描绘得静止不变,而在此之前,这种静止不变的描绘 一直能用于特征的研究,而特征也应该会被带入跟历史相近的运动之 中。喜新使社交界人士或多或少带有真诚的愿望,想在他们经常出入并 能了解思想变化的社交圈子里了解这种变化,使他们更喜欢某个至今为 止一直默默无闻的女主人,因为她代表着崭新而又高超的精神追求,而 这种追求在长期统治社交界的那些女人身上已如凋谢的花朵黯然失色, 由于他们对那些女人的长处和短处已一清二楚,因此她们就不会再使他 们遐想联翩。这样,每个时代就化身为几个新的女人和一个新的女性群 体,她们跟当时能激发起新的好奇心的事密切相关,而她们穿戴的服 饰,仿佛只是在当时才表现为出自最近重大事件的一种陌生类型,这些 美女的魅力在每一届新的执政府和每一届新的督政府时都无法抗拒。但 是,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只是像某些政治家那样,虽说是第一个内阁的 成员,却在四十年里无法敲开任何一家的大门,这些女人不为社交界所 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不到更好的客人,就只好接待几个“罕见的知 己”。当然啰,情况并非一直如此,这时,俄罗斯芭蕾舞盛况空前[205], 巴克斯特[206]、尼任斯基[207]、伯努瓦[208]以及斯特拉文斯基[209]的天才 名扬天下,这些新出现的伟人的年轻教母尤别列季耶夫王妃[210]随之露 面,她头戴摇摇晃晃的硕大羽饰帽,巴黎女子从未见过,都想仿效,我 们可以认为,这人间尤物是俄罗斯舞蹈演员在他们无数的行装中带来, 如同他们最贵重的珍宝;但是,这些“俄罗斯人”每次演出时,在她的台 侧包厢里,我们看到坐在她身边的女人真像仙女,但在此之前一直不为 贵族阶层所知,那就是维尔迪兰夫人,社交界人士轻易地认为,她是跟 随贾吉列夫[211]的芭蕾舞团于不久前到达,但我们可以对他们回答说, 这位女士已在各个时期出现过,她经历种种变化,这种变化之所以不 同,是因为最终使她首次获得确定无疑的成功,而且成功的步伐越来越 快,而这种成功老板娘曾长期等待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至于斯万夫 人,她所代表的新颖,确实不具有受众人注目的特点。她的沙龙在一个 男子周围形成,这男子行将就木,他在才华枯竭之时,几乎是突然从默 默无闻变为名满天下。贝戈特的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他整个白天 都待在斯万夫人家里,在那里被人炫耀[212],斯万夫人则常在某个要人 耳边低语:“我一定跟他说,他会为您写一篇文章。”另外,文章他确实 能写,甚至给斯万夫人写了一出短剧。他离死亡更近,但身体状态却比 他来我家了解我外婆病情时略有好转。这是因为身体的巨大病痛迫使他 饮食有规律。疾病是人最愿意倾听的良医:对善良和知识,我们只是许 诺而已,但对痛苦,我们会俯首帖耳。 当然啰,维尔迪兰夫妇的小宗派,现在的吸引力要比斯万夫人的沙 龙大得多,斯万夫人的沙龙有点民族主义的味道,还有更多的文学色 彩,首先是贝戈特的色彩。而小宗派确实是一次已极其激烈而又漫长的 政治危机即德雷福斯案件的活跃的中心。但是,社交界人士大多竭力反 对重审此案,因此,德雷福斯派的沙龙似乎不可能存在,如同以前不可 能存在支持巴黎公社的沙龙。卡普拉罗拉王妃在她举办的一次大型展览 会上认识了维尔迪兰夫人,此后对维尔迪兰夫人进行了长时间的拜访, 想使几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脱离小宗派,把他们拉到她的沙龙里来,在拜 访时,王妃(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做了小动作)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宣 称她这个圈子里的人愚蠢,维尔迪兰夫人则认为她这样说十分勇敢。但 是,她的勇敢后来表现得实在过分,竟在持民族主义观点的女士们怒不 可遏的目光下,在巴尔贝克赛艇比赛时跟维尔迪兰夫人打招呼。至于斯 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反而对她的“正统思想”感到满意,另外,她又嫁 给了犹太人,因此更加值得称道。尽管如此,从未去过她家的人仍然认 为,她接待的只是几个默默无闻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几个学生。这样, 大家就把比斯万夫人地位高的几个女人列在社会阶层的最低一级,这也 许是因为她们的出身,也许是因为她们不喜欢在城里吃晚饭,也不喜欢 参加晚会,从不在晚会上露面,大家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是以为她们并 未受到邀请,这也许是因为她们从不提起她们在社交界的朋友,而只是 谈论文学艺术,或者是因为客人们对她们登门拜访时毫不张扬,而在有 客人来访时,为了不使别人感到过于张扬,她们就秘而不宣地接待客 人,总之,原因数以千计,最终都使她们中的某一位,在某些人眼里成 了无人接待的女人。奥黛特的情况就是如此。德·埃皮努瓦夫人[213]有一 次想给“法兰西祖国联盟[214]”捐款,得去见奥黛特,她就像要走进她的 服饰用品女商人店里一样,觉得肯定只能看到一些她不但瞧不起而且还 不认识的面孔,但门一打开,她不禁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因 为她看到的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客厅,而是神奇的厅堂,只见几个光彩夺 目的配角,有的半躺在长沙发上,有的坐在扶手椅上,在用小名叫唤女 主人,幸亏这里像幻梦剧那样情景瞬息万变,使她认出这些配角都是殿 下或公爵夫人,连她埃皮努瓦王妃也很难把她们请到自己家里,此时此 刻,在奥黛特的亲切目光之下,迪洛侯爵[215]、路易·德·蒂雷纳伯 爵[216]、博盖塞亲王[217]和埃斯特雷公爵[218]暂时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 酒官,给她们端上橘子汁和花式糕点。埃皮努瓦王妃在不知不觉中把社 交界的品质置于这些人体之中,于是就只好改变她对斯万夫人的看法, 把她看成优雅的女性。女人不在报上披露自己的真实生活,而不知道她 们所过的真实生活,就会使某些状况(这能使各家沙龙显得形式多样) 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在奥黛特这方面,开始时几个上流社会男子想 要认识贝戈特,就到她家里来吃晚饭,相互间毫不拘束。她最近掌握了 分寸,对此没有张扬,他们在这里也许想起了小核心,在分裂出来之 后,奥黛特一直保持着小核心的传统,摆好餐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奥黛特带他们去看引人注目的“首场演出”,跟贝戈特一起去看,但作家 最终被累垮。他们跟自己圈子里的几个女人谈起她,这些女人可能对如 此新奇的事感到兴趣。她们确信,既然奥黛特是贝戈特的好朋友,她就 会或多或少地参与他作品的创作,并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最出色的女人 还要聪明千倍,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把政治上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某些 坚定的共和派,如杜梅先生[219]和德夏内尔先生[220],她们知道,如把 法国交给常在她们家里吃饭的夏雷特[221]、杜多维尔[222]之流的保皇派 去治理,国家就会坠入深渊。奥黛特的地位有了这种变化,她处事还是 十分低调,她的地位因此更加稳固,提高得也更快,但不让公众有丝毫 觉察,而公众往往根据《高卢人报》的社交专栏来了解一家沙龙的兴 衰;有一天,贝戈特的一部剧作在极其优雅的剧场进行彩排,是为慈善 事业举行义演,结果真的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大家在舞台对面的包厢 即剧作者的包厢里看到,有两位夫人进来坐在斯万夫人旁边,一位是德 ·马桑特夫人,另一位是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渐渐销声匿迹时(公爵夫 人已对荣誉感到厌烦,别人稍作努力就能把她压倒)正在成为当时的时 髦女子和社交界王后的莫莱夫人。“我们还没有想到她的地位已开始上 升时,”大家看到莫莱伯爵夫人走进那包厢时对奥黛特是这样想的,“她 已经跨越了最后一级。” [223] 因此,斯万夫人可能认为,我接近她的女儿是故作风雅。[223-1] 奥黛特虽说身边坐着光彩夺目的女友,却仍在全神贯注地看戏,仿 佛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戏,同样,她以前穿越林园,是为了健康,为了 活动身体。一些男人以前对她并不殷勤,这时来到楼厅,不顾打扰众人 来跟她握手,以便接近她周围的高贵圈子。她面带微笑,与其说是讽 刺,不如说是和蔼可亲的表示,并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显得比你想象 的还要平静,也许是出于真心,这种表情只是说明,平时的关系亲密无 间,却又谨慎地加以掩盖,到这么晚的时候才展现出来。这三位女士吸 引了众人的目光,而贝戈特则在她们后面,被阿格里真托亲王、路易· 德·蒂雷纳伯爵和布雷奥泰侯爵围在中间。一些男人到处受到接待,就 只能靠猎奇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心甘情愿对 一位以智力超群著称的女主人倾倒,希望能在她那里遇到所有受欢迎的 剧作家和小说家,为什么他们认为这样显示自己的价值,比盖尔芒特王 妃府举办的晚会更加刺激和生动,王妃府的晚会没有任何演出,也没有 新的魅力,多少年来一次次办下来,跟我们如此详细地描写过的晚会可 说是大同小异。在那个上流社会,在盖尔芒特夫妇的圈子里——大家对 它的兴趣已有所减弱——新的精神风尚在娱乐方面的表现并不符合他们 的形象,如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那些短小作品,如维尔迪兰夫人家 里的聚会,真像是公安委员会[224]在召开会议(如果社交界对德雷福斯 案件发生了兴趣),她家里经常聚集着皮卡尔、克列孟梭[225],左拉、 雷纳克[226]和拉博里[227]。 吉尔贝特对母亲地位的提高也有帮助,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刚给这 姑娘留下近八千万遗产,使圣日尔曼区开始打她的主意。不利的一面 是,斯万虽说行将就木,却仍持有德雷福斯派观点,但这事对他妻子没 有害处,甚至还帮了她的忙。这对她无害,是因为大家说:“他是老糊 涂,是蠢货,我们别去管他,只有他妻子重要,她可迷人呢。”斯万的 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对奥黛特有用。如让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不由自 主地主动接近时髦女子,并因此会断送自己。但在她拖着丈夫去圣日尔 曼区吃晚饭时,斯万总是态度坚决地待在一边,只要看到奥黛特被人介 绍给一位民族主义女士,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啊,奥黛特,您 疯了,我请您安静地待着。您让人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是一种阿 谀奉承的表现。我不准您这样干。”社交界人士是人人追逐的对象,对 如此傲慢和缺乏教养的人当然看不惯。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自以为比他 们“高明”。大家在传说斯万的这种抱怨,于是折角名片像雪片般飞到奥 黛特家里。她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如同掀起一场好奇的运动,活跃 而又友好。“我把她介绍给您,您没有感到厌烦吧。”德·阿帕雄夫人总 是这样说。“她非常讨人喜欢。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跟她认识 的。”——“不,恰恰相反,听说她秀外慧中。我却想见到她,请告诉我 她住哪儿。”德·阿帕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前两天在她家里玩得很开 心,并且很高兴为了她而甩掉德·圣欧韦尔特夫人。这确实如此,因为 更喜欢斯万夫人,是一种聪明的表现,就像去听音乐会而不去茶会。但 是,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在跟奥黛特同时去拜访德·阿帕雄夫人时,由于 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非常故作风雅,德·阿帕雄夫人虽说对她十分傲慢, 却又看重她举办的招待会,因此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使她弄不清奥 黛特是什么人。侯爵夫人心里在想,这可能是一位王妃,平时深居简 出,所以她从未见到过,就延长拜访的时间,间接回答奥黛特的话,但 德·阿帕雄夫人依然一意孤行。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吃了败仗走后,女主 人对奥黛特说:“我没有把您介绍给她,是因为大家不大喜欢去她家, 她请的客人比比皆是;您要是受到邀请,就再也无法摆脱。”——“哦, 这倒没关系。”奥黛特有点遗憾地说。但她保持着一种想法,那就是大 家都不喜欢到德·圣欧韦尔特夫人家里去,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 于是她得出结论,认为自己的地位要比德·圣欧韦尔特夫人高得多,虽 说后者地位很高,而奥黛特却毫无地位可言。 法尔科内的雕塑《浴女》 拱门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塑像,据说是法尔科内的作品,表现的是泉 神,而神像也确实终年渗水。 然而,她并未意识到这点,虽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都跟德·阿 帕雄夫人有联系,但她在邀请斯万夫人时,奥黛特却神态谨慎地 说:“我去德·阿帕雄夫人家,你们会认为我很老套;这使我感到不舒 服,是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但她并不认识)的缘故。”那些杰出的男 士认为,斯万夫人认识的社交界人士不多,是因为她想必是一位高傲的 女子,也许是大音乐家,对她登门拜访,会获得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 如同公爵成为理学博士。而那些一无所长的女士被奥黛特吸引,原因却 截然不同;她们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228]音乐会,并声称喜欢瓦格 纳,因此认为她想必是“爱开玩笑的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认识。 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显示她们跟奥黛 特有交往,会使自己的名声受到影响,因此,如果在一次义演的音乐会 上看到斯万夫人,她们就转过头去,认为决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 目光下跟一个很可能去过拜罗伊特而生活放荡的女人打招呼。[229]每个 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变得不同。即使谈不上是仙女洞府里发生的 奇妙变化,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德·布雷奥泰先生突然身价倍增,是 因为平时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在,是因为他待在那里显得心满意 足,就像没出去参加聚会,而是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世界评 论》,是因为他来看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正因为这些原 因,德·布雷奥泰先生仿佛判若两人。我会作出巨大的努力,以了解蒙 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会在新的圈子里发生哪些变化。但她这样的 人,别人决不能把奥黛特介绍给她。德·蒙莫朗西夫人对奥丽娅娜要比 奥丽娅娜对她宽厚得多,她对我谈起德·盖尔芒特夫人,使我感到十分 惊讶:“她认识一些风趣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她如果再坚持下 去,就能搞成自己的沙龙。实际情况是她不想要,她做得很对,她这样 很高兴,大家都在找她。”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沙龙”,那么, 什么才算是“沙龙”?这些话使我感到惊讶,但我在跟德·盖尔芒特夫人 交谈时对她说,我很想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她听了更加惊讶。奥 丽娅娜认为她是老糊涂。“我也去,”她说,“我是不得不去,她是我姑 妈,可您跟她没有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吸引讨人喜欢的人。”德·盖 尔芒特夫人并不知道,我对那些讨人喜欢的人毫无兴趣,她对我说“阿 帕雄沙龙”,我就看到一只黄色蝴蝶,说到“斯万沙龙”(冬天,斯万夫 人六点至七点在家),就看到一只翅膀上布满白点的黑蝴蝶。这后一个 沙龙,还算不上沙龙,她认为她不能去,我去的话可以原谅,因为那里 有一些“风趣的人”。而德·卢森堡夫人!如果我已“制造”出一件引人注目 的事,她就会得出结论,认为才华中可以稍稍加入故作风雅。我因此使 她极其失望;我对她承认,我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到德·蒙莫朗西 夫人家里去“记笔记”、“搞研究”的。不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所犯的错 误,跟描绘社交生活的小说家完全相同,他们从外部对一个故作风雅者 或被看作故作风雅的人的行为进行无情的分析,但从不触及此人的内心 世界,而在这个时代,想象中出现的却是社交界鲜花盛开的春天。而我 自己,当我想知道,去拜访德·蒙莫朗西夫人时,我会感受到怎样一种 巨大的愉悦,我就感到有点失望。她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宅里,里面 有许多独立的房间,相互间有小花园隔开[230]。拱门下面有一座小小的 塑像,据说是法尔科内[231]的作品,表现的是泉神,而神像也确实终年 渗水。稍远处是女门房,她两眼总是通红,可能是因为忧愁或神经衰 弱,也可能是因为偏头痛或感冒,她从不回答的你的问题,只是给你模 糊地指一下,表示公爵夫人在家,然后任凭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落到 一只放满“勿忘我”的碗里。我看到这座小雕像感到愉悦,因为它使我想 起贡布雷一座花园里石膏做的园丁小塑像,但这种愉悦跟看到大楼梯时 的愉悦相比,简直是相形见绌,那楼梯潮湿,走上去声音响亮,全是回 声,如同过去某些浴室的楼梯,会客厅里放着一只只插有瓜叶菊的花 瓶,那是蓝中有蓝,特别是清脆的铃声,跟欧拉莉房间里的铃声完全相 同。这铃声使我极其高兴,但我感到其原因似乎微不足道,不能对德· 蒙莫朗西夫人解释,因此,这位夫人总是看到我显出陶醉的样子,却一 直未能猜出原因所在。[232] 心灵的间歇[233] 我第二次来到巴尔贝克,跟第一次来时的情况大不相同。大旅馆经 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再三说他十分看重有爵位的顾客, 我真怕是他在封我爵位,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因对语法的记得模糊不 清,认为“有爵位的”意思是“常来的”。另外,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 去学的语言却讲得更差。他对我说,他已把我安置在旅馆最高一 层。“我希望,”他说,“您不会再看到不礼貌欠缺(礼貌欠缺)的现 象,我感到烦恼,是因为我给您安排了一间跟您不相配的房间,但我这 样做是考虑到噪音,因为这样一来,您上面就不会有人来吵您的穿骨锥 (鼓膜)。请放心,我会把窗子全都关上,不让它们晃动。在这方面, 我这个人无法容忍。”(这话并没有表达出他的想法,他的意思是,大 家会认为他在这种事情上十分严格,但也许楼层的服务员正是这样想 的。)其实,房间还是我第一次来时的那几间。它们并未降低,但我在 经理看来却已身价提高。我要是喜欢,可以叫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 完复活节才动身),但他怕天花板上有“缝吸”。“尤其是,您要等到前 面一批干柴用完(烧完)后再把干柴点燃。因为重要的是要避免别烧着 壁炉,更何况为营造轻松活泼的气氛,我叫人在壁炉上放置了中国古代 的假发,火太旺会烤坏的。” 他十分伤心地把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去世的噩耗告诉我。“他是个墨 守成规的老人。”他说(也许想说“诡计多端”),并向我暗示,他过早 谢世是因为生活中屡遭挫折,意思是“放荡不羁”。“有一段时间,我已 发现,晚饭后他就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说“昏昏入睡”)。最后一段时 间,他已面目全非,你看到他竟不知道是他,他几乎要表示感谢(无疑 想说“认不出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刚荣获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勋 章“马鞭”(想说“绶带”)。“完全可以肯定他有才能,但给他授勋,看 来主要是因为他权力‘很小’(想说‘很大’)。”另外,还谈到《巴黎回声 报》[234]在前一天对这次授勋做了报道,但经理只看了“第一花缀”(想 说“第一段”)。卡约先生[235]的政策在文中被痛骂一顿。“我觉得他们说 得有理。”他说。“他使我们过于处在德国的穹顶下(控制下)。”这种 问题由一个旅馆经理来谈论,使我感到厌烦,就不想再听。我在想我决 定再次重游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象。它们跟以前已完全不同。我刚才看到 的景象光彩夺目,而第一次看到时却迷雾笼罩,但眼前的景象仍使我同 样失望。记忆选择的景象,在选择时有任意性,范围狭窄,而且难以理 解,这跟想象出来但被现实摧毁的景象相同。我们外部的一个真实地 点,没有理由要具有记忆中的景象,而不是具有梦幻中的景象。此外, 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记乃至厌恶促使我们动身的那些愿望。 我产生前往巴尔贝克的愿望,部分原因是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虽然 多次邀请,但我从未去过,我如去乡下看望他们,是对从未在巴黎拜访 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高兴地接待我)获悉多名信徒要到海边度 假,就在整个夏季租下德·康布勒梅先生的一座城堡(在拉斯珀利埃 尔),并邀请普特布斯夫人去那里做客。我(在巴黎)得知这一消息的 那天晚上,真像发疯那样,派我家年轻的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 把她的女仆带到巴尔贝克去。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那里的门房过了 好久才开门,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未把我的使者赶出门外,也没有让人 去叫警察,只是对他十分冷淡,但还是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了他。门 房说,首席贴身女仆确实要跟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的温泉,然后去 比亚里茨[236],最后去维尔迪兰夫人的住所[237]。从此我放下心来,我 因有这件事要做而感到满意。我不用去街上追逐美女,我即使遇到美 女,也没有这种介绍信,现在有了介绍信,也许在维尔迪兰夫妇的住所 跟她的女主人共进晚餐后的那天晚上,我就能来到乔尔乔涅的那个画中 人身旁。另外,她也许对我有更好的看法,只要她知道我不仅认识在拉 斯珀利埃尔承租房屋的资产者,而且还认识房屋的主人,尤其是圣卢虽 说身在远处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位贴身女仆(她并不知道罗贝尔的名 字),却为我给康布勒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他认为他们家除了 能给我提供种种方便之外,德·康布勒梅夫人,也就是从勒格朗丹家娶 来的媳妇,在跟我交谈时会使我感到兴趣。“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对 我肯定地说,“当然是在某种程度上聪明。她不会对你说确定的事(罗 贝尔用“确定的”事来替代“美妙的”事,他每隔五六年都要改变他喜欢使 用的一些词语,但保留主要的词语),但这是一种天性,她有个性,凭 直觉行事,会及时说出应该说的话。有时,她也会让人恼火,她会说几 句蠢话,以“显得高雅”,而由于无人比康布勒梅夫妇更不高雅,因此就 更加滑稽可笑,她并非总是十分时髦,但总体上说,她还是属于交往中 最能接受的那种人。” 收到罗贝尔的介绍信后,康布勒梅夫妇也许是因为故作风雅,想间 接讨好圣卢,也许是因为他们为感谢圣卢在东锡埃尔照顾他们的一个侄 子,但更可能主要是出于善意和好客的传统,就立刻写了几封长信,希 望我住在他们家里,我如想更加自由,他们可以为我去找住房。圣卢对 他们说我将住在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就回信说,他们至少希望我到了 那里之后马上去他们家玩,如我迟迟不去,他们就会来找我,请我参加 他们的花园招待会。 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也许跟巴尔贝克地区丝毫没有实质性的 联系;她即使来到那里,在我看来也不会像那个农家姑娘那样,我当时 独自前往梅塞格利兹的道路上[238],曾常常徒劳地叫唤她,用我的欲望 焕发出的全部力量叫唤。但是,我早已不再试图从女人身上来求她这个 未知数的平方根,因为她这个未知数往往用普通的介绍就能解开。至少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去巴尔贝克,由于这个地方和那个女仆之间没有必要 的联系,我在那里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对现实的感觉,不会像在巴 黎那样被习惯消除,而在巴黎,在我自己家里,或在一个熟悉的房间 里,由于周围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一个女人身边感到的乐趣就不会 使我产生片刻的幻觉,因此对现实的感觉会给我打开通向新生活的大 门。(因为如果习惯是第二天性,它就会阻止我们去了解第一天性,它 既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残忍,也不像第一天性那样有魅力。)然而,这种 幻觉,我也许会在一个新的地方产生,在那里,敏感在阳光前重现,在 那里,贴身女仆会最终使我感到兴奋;但是,大家将会看到,因情况变 化,不仅那位女子没能来巴尔贝克,而且她即使能来,我也毫不担心, 因此,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并未达到,甚至没去继续追求。当然啰, 普特布斯夫人在这个季节不会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我们选择 的乐趣有可能远在天边,即使乐趣肯定会有,而在等待乐趣的那段时间 里,我们会懒得去讨人喜欢,也不会去喜欢别人。另外,在巴尔贝克, 我不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讲求实际;在纯粹的想象中,总比在回忆时少一 些私心;而我也知道,我去的地方正是美女云集的地方,一片海滩上的 美女,不会比一次舞会上少,因此我事先就在愉快地想着旅馆前、海堤 上的散步,跟德·盖尔芒特夫人会给我带来的愉悦相同,她不是让人邀 请我去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让举办舞会的女主人把我的名字列 入男舞伴的名单。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易如反掌,而这种事我以前却很 难办到,因为我现在在那里有许多朋友和靠山,而在第一次来时却无依 无靠。 我在遐想中被经理的声音唤醒,我刚才没听他议论政治。他这时改 变话题,告诉我说,首席院长得知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高兴,要在当 天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看我。想到他要来,我感到非常害怕(因为我已开 始感到疲倦),就请经理加以阻止(他也一口答应),为保险起见,第 一天晚上要请他的职工在我这一楼层站岗守卫。他看来不是很喜欢他的 职工。“我不得不时刻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太缺乏惯性。我要是不 在,他们就会待在那里不动。我让电梯司机守在您房门口。”我问经 理,电梯司机是否终于当上了“穿制服服务员的领班”。“他在旅馆里资 格还不够老。”他对我回答道。“有些职工年纪要比他大。他当领班,有 人就会叫骂。什么事都得一粒粒(一步步)来。我承认他开电梯能力 (态度)好。但要担任这种职务,他年纪还太轻。其他人资格要老得 多,给他升职会反差太太。他还不大稳重,这是最初的品质(应该是: 最重要的品质)。他翅膀里(对方想说:脑子里)应该再沉着点。另 外,他只要相信我就行了。这种事我熟悉。在戴上大旅馆经理的肩章之 前,我最初在帕亚尔先生[239]麾下参加战斗。”这种比较使我印象深刻, 我感谢经理亲自到蓬塔库勒弗尔车站来接我。“哦!不用谢。我只花费 了漫无边际的(想说:微不足道的)时间。”再说,我们已到了旅馆。 我浑身不舒服。这第一夜,我就累得心脏难受,竭力忍住疼痛,我 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身子去脱鞋。但我刚碰到高帮皮鞋上第一个扣子, 我的胸部就开始膨胀,里面出现一个陌生的圣人,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 来,眼泪如泉水般涌出。这个人来救助我,帮我摆脱枯燥乏味的精神状 态,而在好几年前,也是这个人,在我同样忧郁和孤独之时,在我失去 自我之时,进来把自我交还给我,因为这个人就是我,又不止是我(这 容器比内盛物大,并把它带给了我)。我刚才回忆时看到一张脸在关注 我的疲倦,那是外婆温柔、担心和失望的脸,就像当时到达的那天晚上 那样,这是我外婆的脸[240],但不是我惊讶并自责很少去怀念的外婆, 而是我真正的外婆,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发病以来,我第一次在无意 中回忆起她在世时真实而又完整的形象。这种真实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并 不存在,是在它尚未被我们的思想重新创造出来之时(不然的话,参加 过重大战役的人都可以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因此,我拼命想投入她 的怀抱,而只有在此时此刻——在她安葬一年多之后,由于时间早已过 去,事件发生的真正日期往往跟感情记载的日期并不一致——我才得知 她已去世。从这时起,我常常谈起她,也想到她,但我是薄情、自私而 又冷酷的青年,我的言语和思想从未跟我外婆有任何相像之处,因为我 轻浮,又贪图享乐,看到她生病觉得是平常的事情,因此,我对她的记 忆,只是处于潜在状态。无论何时,我们在审视自己的心灵时,虽说对 其财富有众多结论,我们的整个心灵只有一种近于虚构的价值,因为有 时缺少一些财富,有时缺少另一些财富,而这些却是实有的财富,就像 想象的财富那样,而对我来说,一方面是盖尔芒特家族的古老姓氏,另 一方面是对我外婆的真实回忆,这后一种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记忆的 紊乱跟心灵的间歇有关[241]。也许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像一只器 皿,用来存放我们的灵性,并使我们认为,我们内心的所有财富、我们 过去的欢乐以及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永远为我们所拥有。认为它们会消失 或重现,也许同样是错误的。不管怎样,如果它们留在我们身上,大部 分时间也是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毫无用处,在那里,即使最常用 的财富也会受到另一种记忆抑制,这种记忆决不允许它们在意识中同时 出现。但是,如果保存它们的感觉区域被重新控制,它们就具有同样的 能力,可以逐出跟它们不相容的所有东西,只在我们身上安置对它们有 过感受的自我。然而,我刚才突然再次变成的那个自我,自从那遥远的 晚上——我外婆在我到达巴尔贝克后给我脱衣服的那个晚上以来一直不 存在,因此十分自然的是,这个自我不是在现在这个白天之后不知道, 而是——仿佛在时间中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平行的系列——中间没有断裂 的感觉,在以前来此的第一天晚上过去之后就立刻不知道,我已进入我 外婆朝我俯下身子的那一刻。我当时的自我已消失如此长的时间,现在 近在咫尺,我仿佛还听到此前刚说出的话,这些话不再是在梦中听到, 就像一个似醒非醒的人,以为自己听到身边响起正在消失的梦境中的声 音。我只是这样一个人,想躲藏在外婆的怀里,用亲吻消除她痛苦的痕 迹,我会把自己想象成这样的人,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是先后出现 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中的这个或那个人,困难又像现在这样多,我现在必 须作出徒劳无功的努力,以便感受到我身上其中一人的欲望和愉悦,而 我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已不再是其中之一。我回想起来,我外婆穿着便袍 朝我的高帮皮鞋俯下身子前一个小时,我在闷热的街上闲逛,并在糕点 铺前认为,我需要抱吻外婆,而她无法待在我的身边,我决不能再等待 下去。现在,同样的需要再次产生,但我知道我会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 时地等待下去,而她永远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只是发现了这种需要, 因为我第一次感到她真的活着,我的心膨胀得几乎要破裂,我最终又见 到了她,我于是得知我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但我又无法理解, 就试图忍受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她在我身上,温情犹存,就 像我以前感到的那样,也就是为我而表现出来,是一种爱,有了这种 爱,一切在我心中都会得到补充,都会达到目的,都会有其始终不变的 方向,因此,伟人的天才,自创世以来存在的一切天才,在我外婆看来 还不如我一个小小的缺点;另一方面,我重新体验到这种幸福的存在, 觉得它确实已被感受,它如同反复的疼痛,从虚无中一跃而出,这虚无 曾消除我心中展现的这种温柔形象,摧毁了它的存在,消除了我们过去 注定要相依为命的命运,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外婆,这时她却立 刻变成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只是因偶然的原因而在我身边待了几年,就 像她也可能会待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但对她来说,在这段时间之前和之 后,我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此时此刻,我无法享受一段时间里有过的种种乐趣,我唯一能品尝 的乐趣,是对过去进行修饰,以减轻我外婆以前感到的痛苦。然而,我 想起她时她不仅穿着便袍,这便袍是合适的服装,几乎成为她的象征, 还带有疲倦,可能是不健康的标志,但又温柔,她为我而疲劳,我于是 渐渐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看到我的痛苦,必要时夸大自己的 痛苦,使她感到难受,我事后觉得已用亲吻把她的痛苦消除,仿佛我的 温柔也能像我的幸福那样使她幸福;更糟糕的是,我现在要想象出幸 福,就只能在回忆时从这张用温柔塑造并因温柔而倾斜的脸上找到,而 在以前,我曾狂热地从中找些微不足道的乐趣,如在圣卢给我外婆拍照 那天,她戴上宽边的帽子,在明暗适中的光线下,摆出卖弄风情的姿 势,显得幼稚,近于可笑,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不耐烦地低声说了几句 尖刻的讽刺话,我感到她的脸显得紧张,说明我的话她已听到,并使她 受到伤害;而现在,我因这些话感到难受,因为我已不能用无数亲吻来 安慰她[242]。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消除她脸上的这种紧张,以及她心中的痛苦, 或者不如说我心中的痛苦;由于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在我们非要想 起我们曾对他们进行的打击时,我们不断击打的却是我们自己。这种痛 苦,无论多么巨大,我都会依依不舍,而且是竭尽全力,因为我清楚地 感到,这痛苦是我回忆外婆的结果,说明这种回忆在我心中。我感到我 只有痛苦时才能真正想起她,我真想把我心中的那些钉子钉得更牢,把 对她的回忆固定在我心中。我不想减轻这痛苦,将其美化,并假装认为 我外婆只是暂时不在而无法看到,要做到这点的办法,是对她的照片 (圣卢给她拍的那张,我一直带在身边)说话和祈祷,就像对一个跟我 们分离的人说话那样,这个人虽然孤身一人,却了解我们,并仍跟我们 融为一体。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不仅想要痛苦,而且想要保持我在 突然间不由自主地感到的这种痛苦的独特之处,我想要继续忍受这痛 苦,并服从其规律,那是每当再现我心里交织在一起的死后存活和虚无 的这种奇特的矛盾之时。这种现在无法理解的痛苦感觉,我知道,当然 不是我是否能有朝一日从中悟出些许真理,而是这些许真理,我如果能 够悟出,也只能从这感觉中悟出,这感觉十分独特,是自然而然产生, 因此,其中没有我智慧留下的痕迹,也不因我胆怯而变得淡薄,是死 亡,是死亡的突然揭示,像闪电般在我心中画出两道神秘的痕迹,这是 超自然的、非人间所有的线条。(我在此之前一直把我外婆遗忘,说到 这点,我甚至不想把自己跟这种遗忘联系在一起,以从中悟出一些真 理;因为遗忘本身只是一种否定,是思想虚弱、无法再现生活中一个真 实的时刻,就只好用一些约定俗成、无足轻重的形象取而代之。)但 是,自卫的本能,以及智慧让我们预防痛苦时的机灵表现,也许已开始 在尘埃未消的废墟上打下并奠定其既有益又有害的工作的初步基础,我 过多地品尝那种甜蜜,是在回忆起亲爱的人提出的这种或那种看法之 时,我回忆起这些看法,仿佛她还能提出这些看法,仿佛她还活着,仿 佛我仍然为她而活着。但是,一旦我在这更加真实的时刻睡着,我双眼 紧闭看不到外界的事物,睡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入口处,智慧和意 志暂时瘫痪,不能再用严酷的真实感觉把我夺到手)反映并折射出死后 存活和虚无这个痛苦的综合体是在机体深处,那里因五脏六腑被神秘的 光线照亮而变得半透明。在这睡眠的世界里,内心的知觉取决于我们各 个器官的紊乱,这睡眠的世界会加快心律或呼吸节律,因为同样剂量的 恐惧、悲伤和内疚,在注入我们血管之后,会以百倍的力量产生作用; 而为在睡眠的世界中走遍这地下城市的条条动脉要道,我们就乘船行驶 在自己血液的黑色波涛之上,如同行驶在体内曲曲弯弯的忘川[243]之 上,这时,一张张庄严而又伟大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跟我们说话, 然后离我们而去,使我们泪流满面。我来到阴暗的门廊下面,立刻去寻 找外婆的脸,但没有找到;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只是生命力衰弱,像记 忆中那样苍白;这时越来越阴暗,还刮起了风;我父亲没来,他应该把 我带到她的身边。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心脏仿佛变硬,我这才 想起,我已有好几个星期忘了给我外婆写信。她会对我怎样想呢?“天 哪,”我心里在想,“她待在那间小房间里,应该不会开心,房间是为她 租下,跟以前女仆的房间一样小,她孤身一人,只安排一个女护士照顾 她,她在里面不能动弹,因为她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想起床。她想 必认为,她死后我已把她忘掉,她想必感到十分孤独,被人抛弃!哦! 我必须跑去看她,我一刻也不能等待,我不能等我父亲来了再去,但她 又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忘了地址?只要她还认得出我!我怎么会在几 个月时间里把她给忘了?现在是一片漆黑,我找不到了,风吹得我无法 往前走;啊,我父亲就在我前面走着;我对他叫喊:‘外婆在哪里?你 把地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是的,’我父亲 对我说:‘你可以放心。她的护士做事井井有条。我们不时寄去一小笔 钱,可以给她买少量生活必需品。她有时问起你的情况。我们连你要写 书的事也对她说了。她显得很开心,抹去一滴泪水。’”这时,我觉得自 己想起,外婆去世后不久,她抽噎着,神色谦卑,如同被逐出家门的老 女仆,活像陌生女人,她对我说:“你要让我有时能看到你,可别许多 年都不来看我。你想想,你是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记的。”我 再次见到她时,看到她的脸是如此顺从、难受和温柔,我真想马上跑过 去,我当时本该回答说:“外婆,你想见到我几次就能见到几次,我在 这世上只有跟你最亲,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我的沉默想必使她抽 噎,这么多月以来,我一直没去过她睡的地方,她又会怎样想呢?于 是,我也抽噎地对父亲说:“快,赶快把她的地址告诉我,赶快带我 去。”但他却说:“这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见到她。另外,你知 道,她非常非常虚弱,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我觉得你见了反而会难受。 我也记不得到底是在大街的几号。”——“你得告诉我,你是知道的,人 死了就不再活着,这可不是真的。这仍然不是真的,虽说大家都这说, 外婆还活着。”我父亲苦笑着说:“哦!太少了,你知道得太少了。我觉 得你最好别去。她什么也不缺。我们全都安排妥当了。”——“但她经常 孤身一人?”——“是的,但这样对她更好。她最好别去想,否则只会使 她难受。要去想往往会使人难受,另外,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我 会把确切的地方告诉你,你就可以到那儿去了;但我看不出你能在那儿 做些什么,我也不认为护士会让你去看她。”——“但你很清楚,我会永 远在她身边生活,鹿,鹿,弗朗西斯·亚默[244],餐叉。”但是,我已渡 过这阴暗、曲折的河流,浮到了水面上,可进入生者的世界,因此,如 果我仍在反复说“弗朗西斯·亚默,鹿,鹿”,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就不再 使我感到含义清楚、逻辑性强,而在片刻之前,我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 事,可我现在却连后面的话也想不起来了[245]。我甚至弄不懂,我父亲 刚才对我说Aias [246](埃阿斯)这个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 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阳光把我给照 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的是,看到大海波澜起伏,而在以前,我外婆 会接连几个小时观赏这壮丽的景象;这波涛的新形象如泰然自若的美 女,使我立刻想到,她已无法看到;我真想堵住耳朵,不让波涛的声音 进入,因为现在海滩上充满阳光,可我心里却因此而一片空虚;我小时 候曾在一座公园里跟我外婆走散,现在的一切似乎像公园里的条条小径 和一块块草坪那样对我说“我们没看到她”,因此,我在苍白、神奇的天 穹下感到压抑,仿佛被罩在蓝色的巨钟里面,巨钟把地平线遮住,我外 婆也不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想再看到,就把头转向墙壁,唉,我面对的 却是这堵薄墙,过去曾在早上充当我们之间的信使,这薄墙如小提琴般 顺从,能传出一种感情的种种细微差别,把我的惧怕准确无误地告诉外 婆,我怕把她惊醒,而她如已醒来,则怕没有被她听到,怕她不敢走 动,然后,如同第二种乐器在回答,立刻向我通报她的到来,并叫我放 心。我不敢走近这薄墙,就像不敢走近我外婆弹过的钢琴,仿佛还会响 起她弹奏的乐曲。我知道现在可以去敲墙,而且可以敲得更响,知道任 何声音都不会把她吵醒,知道我不会听到任何回答,知道我外婆再也不 会来了。如果真有天堂,我对上帝别无他求,只要他能在这墙上轻轻地 敲三下,让外婆从千百种敲击声中听出这声音,并敲三下作为回答,意 思是说:“别着急,小耗子,我知道你等不及了,我这就来了。”另外, 我请上帝让我跟她永远待在一起,我们俩都不会觉得这“永远”太长。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为防万一,他为我在餐厅里安排了“座 次”。由于没见到我,他担心我呼吸困难的老毛病复发。他希望这只是 微不足道的“喉咙毛病”,并对我说,他听说有一种叫calyptus的药,肯 定能治好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达阿尔贝蒂娜的口信。她原本今年不准备来巴尔贝克,但 后来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了,不是到巴尔贝克,而是到附近一个疗养 地,乘有轨电车十分钟就能到。她怕我旅途劳累,第一天晚上没来看 我,只是让人来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她。我想知道她是否是自己来的, 不是想见到她,而是想设法避开她。“是的。”经理对我回答说。“她希 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无法见她的重复(充分)理由。您看,”他得出 结论,“总而言之,这里所有人都想见到您。”可我却不想见到任何人。 然而,在前一天到达时,我感到自己又被洗海水浴的那种懒洋洋的 生活魅力所吸引。电梯司机还是那个,他开动了电梯,这次是因为尊 敬,而不是因为蔑视,只见他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沿着立管往上升,穿 越的空间以前被我视为陌生旅馆的神秘之处,你这个无依无靠、默默无 闻的旅客来到陌生的旅馆,一些人对你投以的目光中丝毫没有你想看到 的表情,其中有回房间的每位常客,有下楼吃晚饭的每个姑娘,有在轮 廓奇特的条条走廊里经过的每个女仆,还有来自美国的姑娘,由女伴陪 着下楼去吃晚饭。而这次恰恰相反,我在一家熟悉的旅馆里往上升,感 到极其舒适愉悦,觉得如同在自己家中,再次完成了周而复始的事情, 这种事比眨眨眼睛的时间更长,也更加困难,那就是在事物上放置我们 熟悉的灵魂,而不是放置使我们害怕的灵魂。我心里在想,我没有料到 会有灵魂的突然变化,我到其他旅馆去,就会第一次在那里吃晚饭,在 那里,习惯尚未在每一层楼、每扇房门前把似乎在守护迷人生活的凶龙 杀死,在那里,我能够接近陌生女人,而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只是 把这些女人像珊瑚骨那样大量聚集并让她们生活在一起,那么,我现在 是否总是要去其他旅馆? 我甚至对这种事也感到高兴,那就是讨厌的首席院长竟如此迫不及 待地想见我,我在第一天波涛翻滚时看到,海洋里蔚蓝色山峦起伏,形 成一座座冰川、瀑布,看到它的高雅和不拘一格的威严——我洗手时, 只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第一次闻到大旅馆里香味过于浓郁的香皂 的特殊气味,这气味似乎既属于现时又属于过去逗留的时刻,在这两种 时刻之间游移不定,犹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我们回到这种生活 之中,只是为了换一条领带。被单过于轻薄,又过于宽大,边上无法塞 好,也盖不严实,在移动的涡形毯子周围飘忽不定,要是在以前,准会 使我难受。在这因布帆鼓起、十分难看的圆形物上,被单晃动的只是第 一天早晨充满希望的灿烂阳光。但这时阳光尚未照射进来。就在当天夜 里,那残忍而又神奇的人物已经复活。我请求经理离开,希望任何人都 不要进来。我对他说,我要躺在床上,并谢绝他的好意,请他不要派人 去药店买那种良药。他对我的谢绝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怕客人闻到 calyptus的气味会不舒服。我因此受到这种恭维:“您说得生动”(他想 说:“说得正确”),并对我提醒:“注意开门时别弄脏了手,因锁太 紧,我让人‘引进’了油;要是有服务员竟敢来敲您的房门,他准会被打 得‘团团转’。要他们记住我说过这话,我不喜欢‘反复’(意思显然是: 我不喜欢把话再说一遍)。我下面的陈酒有一大厅(显然想说:一大 桶),是否要叫人给您拿点上来?我不会把酒放在银盘上拿来,就像端 上约纳坦[247]的头颅,但我先跟您说清楚,这不是拉菲酒庄[248]的酒, 但几乎模棱两可(想说:相差无几)。这不重,还可以给您炸一条小鳎 鱼。”我全都谢绝,但感到意外的是这鱼的名称竟被他说成柳树[249],而 他一生中想必曾多次说出这种菜肴的名称。 尽管经理满口答应,但没过多久,还是有人给我送来康布勒梅侯爵 夫人的折角名片。这位老夫人前来看我,派人打听我是否已经到达,她 得知我前一天晚上才到,而且身体不大舒服,就没有执意要见我,侯爵 夫人(也许在药店或服饰用品店门口停过车,跟班跳下马车,进去结一 笔账,或是买些东西)就乘坐她那辆套两匹马、装有八个弹簧的老式敞 篷四轮马车返回菲泰尔纳。其实,在巴尔贝克的街道上,以及在巴尔贝 克和菲泰尔纳之间的其他几个海滨小市镇的街道上,人们常常可以听到 这辆马车行驶的声音,并欣赏马车的豪华。这辆马车出行的目的,并非 是停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而是去参加一个乡绅或资产者在家中举行的下 午茶会或花园招待会,这种人跟侯爵夫人的地位相差甚远。侯爵夫人虽 然因其出身和财富而居高临下,地位远在周围小贵族之上,却十分善良 和纯朴,生怕邀请她的人失望,连附近微不足道的社交聚会也会前往参 加。当然啰,德·康布勒梅夫人不喜欢长途跋涉,到一个闷热的小客厅 里去听通常没有才华的女歌手演唱,她是本地区的贵夫人,又是闻名的 音乐家,听完后却还得夸大其辞地表示祝贺,她更喜欢出去散步,或是 待在她在菲泰尔纳的花园里,花园下面是小海湾,缓慢的波涛流入那里 的花丛后销声匿迹。但她知道,她可能会来的消息已被主人宣布,不管 主人是贵族还是自由民,是在染坊曼恩维尔还是在傲慢的沙通古尔。然 而,德·康布勒梅夫人如果那天出门,却并未去赴会,而某个来自小海 滩的客人听到或看到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那么,她就无法借口说不能 离开菲泰尔纳。另一方面,举办聚会的这些主人经常看到德·康布勒梅 夫人参加一些人家里举办的音乐会,并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在 他们看来,侯爵夫人过于善良,这样做对她的地位有所损害,但要由他 们来接待侯爵夫人时,有损地位的话就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时,他 们激动地在想,她是否能来参加他们的小型下午茶会。他们会有好几天 感到不安,但在主人的女儿或在此地度假的音乐爱好者唱完第一首歌之 后,有个客人宣称(这是侯爵夫人即将来参加下午聚会的可靠迹象)曾 看到驾着那辆著名马车的马匹停在钟表店或药店门口,这对他们来说真 是莫大的安慰。于是,德·康布勒梅夫人(她确实很快就进来了,后面 跟着她的儿媳妇和当时住在她家的几位客人,她把他们带来,先征得主 人的许可,而主人也欣然同意)在这些主人眼里又变得光彩夺目,在他 们看来,希望她大驾光临并且能如愿以偿,也许是他们在一个月前作出 这决定的不可明言的主要原因,那就是为举办一次下午聚会而自找麻 烦、花费钱财。看到侯爵夫人光临他们的下午茶会,他们就不再想起她 出于好意去参加一些地位不高的邻居举办的聚会,而是想起她古老的家 族、豪华的城堡以及她那娘家姓勒格朗丹的儿媳妇没有礼貌,儿媳妇傲 慢无礼,使婆婆有点乏味的和颜悦色显得更为高尚。他们觉得已在《高 卢人报》的社交通讯栏上看到短文,就是他们把家里的门全都锁上后也 会炮制出来的文章:“那是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地方,大家在那里玩得非 常开心,参加下午聚会的人都经过严格挑选,等到大家答应主人很快会 再次相聚后才离去。”每天他们都在等报纸送来,因尚未看到报上刊登 他们下午聚会的消息而焦虑不安,他们担心请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事 只有他们的客人知道,而广大读者却一无所知。幸福的日子终于来 临:“今年在巴尔贝克,这个季节格外引人注目。时兴的是下午举办小 型音乐会,等等。”谢天谢地,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名字正确无误地刊登 出来,虽说“顺便提及”,但却首先提到。剩下的事就只有对各报的不知 趣显出烦恼的样子,报纸的这种态度会使他们跟未被邀请的人无法和睦 相处,另外,也只能当着德·康布勒梅夫人的面假惺惺地问,究竟是谁 背信弃义,竟然散布这种消息,但这位贵夫人心地善良,听到后却 说:“我知道这事会使您感到烦恼,但对我来说,大家知道我在您家做 客,只会使我感到十分高兴。” 在派人交给我的名片上,德·康布勒梅夫人字迹潦草地写了一句 话,说她后天要举办下午聚会。当然啰,即使在两天以前,我虽说对社 交生活十分厌倦,体验一下转移到这些花园里的社交生活,对我来说也 会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因为菲泰尔纳光照充足,花园里长满无花果树、 棕榈树和蔷薇花,在海边也是如此,海面往往平静,像地中海那样呈现 蓝色,主人的小型游艇在聚会之前,会开到海湾另一边的海滩上去接最 尊贵的客人,而在客人到齐之后,就撑开游艇上一个个遮阳顶篷,游艇 充当吃点心的餐厅,到了傍晚再把接来的客人们送回去。豪华的排场确 实迷人,但费用太大,为支付部分开支,德·康布勒梅夫人想方设法增 加收入,特别是首次出租她拥有的一处跟菲泰尔纳住宅风格截然不同的 花园住宅,即拉斯珀利埃尔城堡。不错,要是在两天前,这样一次下午 聚会,有陌生的小贵族云集在一个新的环境之中,准会使我改变巴 黎“高雅生活”的口味。[250]但现在,乐趣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可言。我 于是给德·康布勒梅夫人写信谢绝,就像一小时之前,我让人把阿尔贝 蒂娜打发走:忧伤已使我无法产生欲望,如同高烧使人食欲全无…… [251]我母亲将于第二天到达。我感到生活在她身边已不像过去那样问心 有愧,感到我更能对她理解,因为陌生的堕落生活,现已被重新涌现、 令人心碎的回忆所取代,这种回忆使我的灵魂和我母亲的灵魂变得高 尚,使其戴上荆冠[252]。我是这样看的;其实,真正的忧伤,就像我妈 妈的忧伤,在你失去喜爱的人后,会使你长时期如同死去一般,有时会 永远如此,而与此相去甚远的则是其他暂时的忧伤,我的忧伤想必如 此,这种忧伤出现得晚,消失得快,在事件发生很久之后才能感到,因 为要“理解”事件才能感到这种忧伤;这忧伤就像许多人感到的那样,也 就是现在折磨着我的忧伤,其区别仅仅在于用无意识回忆的方式产生。 至于我母亲那样的深切忧伤,我将会在有朝一日感到,大家会在下 文中看到,但不是在现在,也不像我此刻想象的那样。然而,一个旁白 的叙述者应该知道自己的角色,早就应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却在最后 一刻才到,而且他要说的旁白只读过一遍,但轮到他说出尾白时,他相 当机灵,善于掩饰,设法使别人无法看出他迟到了,同样,我刚刚感到 的忧伤,在我母亲到达后跟她说话时,能使她觉得我一直如此忧伤。她 只是觉得,看到我跟外婆一起待过的这个地方(其实并非如此),就唤 起了这种忧伤。我的痛苦跟她的痛苦无法相比,但使我睁开了眼睛,我 于是第一次惊恐万状地觉察到我母亲可能会有的痛苦。我第一次看出, 她在我外婆去世后一直有那种凝视而又无泪的目光(弗朗索瓦丝因此很 少向她抱怨),那是在定睛观察回忆和虚无的这种无法理解的矛盾。另 外,虽说她一直戴着黑面纱,但在这新的地方,她越是这样穿戴,我就 越是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她已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样说还 嫌不够;她如同融化后铸成哀求的塑像,仿佛害怕因动作太猛、说话声 音过响而冒犯跟她形影相随的伤心人。但特别是,我看到她身穿绉纱外 套进来,就立刻发现——在巴黎时却并未想到——我看到的不是母亲, 而是外婆。这就像在王室里和公爵家里那样,一家之主去世之后,儿子 因袭其位,于是,奥尔良公爵、塔兰托亲王和洛姆亲王,就成了法国国 王[253]、拉特雷穆伊公爵[254]和盖尔芒特公爵,情况往往这样,通过另 一种原因更为深刻的继承方式,死者的财产转为继承者所有,继承者则 跟死者相同,并继续其中断的生活。像妈妈这样的女儿在母亲死后感到 的巨大忧伤,也许只是提前破蛹,加快束缚在自身中的一个人的变化和 出现,如果不是因出现这一危机而加快发展速度,一次跨越几个阶段, 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就会更晚。在悼念己故的亲人时,也许有一种启示, 最终使我们原来就有的潜在相像出现在我们的容貌之中;尤其是我们纯 属个人的活动就会停止(我母亲则是通情达理,以及她从父亲那里继承 的揶揄取乐),只要我们喜爱的人还活在世上,这种活动即使对此人不 利,我们也会毫不惧怕地进行,并会抵销我们只跟此人相近的性格。一 旦她死了,我们要变得不同就会顾虑重重,我们欣赏的只是她过去这样 的人,只是我们过去已经变成的那种掺杂着其他个性的人,只是我们今 后将独一无二的那种人。在这种意义(而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极其 含糊和虚假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死者会继续影响我 们。死者的影响甚至大于生者,因为真正的现实只是通过思想得出,是 一种思想活动的目的,因此,我们真正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通过思想 来重新创造的事物,只是日常生活对我们掩盖的事物……总之,在对我 们死去的亲人悼念的祭礼中,我们崇拜他们喜爱的事物。我母亲总是带 着我外婆的手提包,觉得这手提包比蓝宝石和钻石更加珍贵,她总是戴 着我外婆的袖套,总是穿我外婆的那些衣服,因此她们俩在外貌上迅速 相像,不仅如此,她也带着我外婆总是随身携带的塞维尼夫人的几本 书,即使要跟《书简集》的手稿交换也不舍得。她过去常常取笑我外 婆,说我外婆每次给她写信都要引述塞维尼夫人或博塞让夫人[255]的一 句话。在妈妈来巴尔贝克之前给我写的三封信中,她都引述了塞维尼夫 人的话,仿佛这三封信不是她写给我的,而是我外婆写给她的。她想要 到下面的堤坝去看看沙滩,我外婆以前每天给她写信都要谈到沙滩。我 在窗口看到她手拿她母亲的睛雨两用伞,身穿黑衣往前走,步履羞怯、 虔诚,走在亲人的脚曾在她之前走过的沙滩上,像是在寻找即将被波浪 冲回来的死去的亲人。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吃晚饭,就跟她一起下楼。 法院首席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被介绍跟她认识。她对跟我外婆有 关的事都感兴趣,因此首席院长对她说的事,她总是牢记在心,并十分 感激,与此相反,律师公会会长的遗孀却没有说任何话来怀念她已故的 母亲,使她感到既难受又气愤。其实,法院首席院长并不比律师公会会 长遗孀对她更加关心。前者说话激动,后者沉默寡言,虽说我母亲觉得 他们俩区别巨大,实际上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即表达死者使我们感到 毫不在乎的方式不同。但我觉得,我母亲主要在话语中感到温馨,我听 了不由有点难受。我难受只会使我妈妈高兴(虽说她对我疼爱有加), 只要能使我外婆存留在我们心中的事,她都高兴看到。其后几天,我母 亲都走到下面的沙滩上坐下,做的事跟她母亲以前做的完全一样,那就 是看我外婆喜欢的两本书:博塞让夫人《回忆录》和塞维尼夫人《书简 集》。她跟我们这些人相同,都无法容忍别人把塞维尼夫人称为“风趣 的侯爵夫人”,就像不允许把拉封丹称为“好好先生” [256]。但是,每当她 在《书简集》中读到“我女儿”这三个字,她就觉得听到她母亲在跟她说 话。 在这样一次朝圣中,她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但她运气欠佳,在沙滩 上遇到贡布雷的一位女士,身后跟着几个女儿。我觉得她是普桑夫人。 但在我们之间称她为“有你好看的”,因为她总是用这句话来提醒她几个 女儿别闯祸,譬如她看到一个女儿在揉眼睛就说:“等你眼睛发炎,有 你好看的。”她在远处就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久久地跟我妈妈打招 待,但不像表示慰问,而像在教训人。她生活在贡布雷一座巨大的花园 住宅里,深居简出,觉得任何事物都不够温柔,连法语的词语和名称都 要加以软化。她认为银餐具中用来舀糖浆的cuiller(匙子)说出来声音 硬邦邦的,就读成cueiller;她怕把忒勒玛科斯的温柔作者称为费纳隆 [257]——我本人因了解这方面情况,也是这样称呼,我最亲爱的朋友名 叫贝特朗·德·费纳隆[258],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最聪明,善良而又勇 敢,令人十分难忘——显得粗鲁,因此总是说“费奈隆”,认为把“纳”改 成“奈”增添了些许柔和。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没有那样温柔,他的名 字我已忘记,他是贡布雷的一位公证人,拿走了银箱里的现金,特别使 我姑父损失了一大笔钱。但是,贡布雷的大部分居民跟这个家庭的其他 成员的关系都很好,因此关系并未出现任何冷淡,大家只是对普桑夫人 表示同情。她并不接待客人,但大家在她家栅栏门前走过时,都要驻足 欣赏花园里绿树成荫的美景,但看不到其他东西。她在巴尔贝克并没有 碍我们的事,我只遇到过她一次,当时她对正在咬指甲的女儿说:“等 你生了瘭疽[259],就有你好看的。” 妈妈在沙滩上看书,我就独自待在房间里。我想起外婆生命的最后 时刻,以及跟这些时刻有关的种种事情,想起楼梯上的门,我陪她最后 一次出去散步时看到,现在跟当时一样开着。跟这些形成鲜明对照的 是,世上的其他事物仿佛不像是真的,我的痛苦使这些事物全都像中毒 一般。最后,我母亲要我出去走走。但每走一步,娱乐场的一种已忘却 的景象,以及我第一天晚上在等外婆时一直走到迪盖—特鲁安[260]塑像 前的那条街道的模样,如同不可抗拒的逆风,使我无法往前移动;我垂 下眼睛,不想看到。我体力略有恢复之后,就往回朝旅馆走去,我知道 我不管等待多久,也无法再在旅馆里找到外婆,而我以前在到达的第一 天晚上,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由于我是第一次走出旅馆,我尚未见到 的许多仆人都好奇地朝我观看。在旅馆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服务 员向我脱帽致意,然后迅速把帽子戴上。我想是埃梅有过吩咐,用他的 话说是“下过命令”,要他对我尊重。但我在同一时刻看到,他在另一个 人进来时再次脱帽致意。其实,这个年轻人在生活中只知道脱帽后再戴 上,而且动作完美无缺。他知道自己别无所长,只会把这件事做好,就 每天尽可能增加脱帽、戴帽的次数,因此博得了顾客们审慎而又普遍的 好感,也使门房感到十分喜欢,门房有招收穿制服服务员的任务,在招 到这位罕见人才之前,还没有找到一位能干上一个星期而不被解雇的 人,这使埃梅感到十分惊讶,就说:“不过,干那个行当的,我们只要 求他们有礼貌,不会这样难吧。”经理要求他们要有他所说的良好“在 场”,意思是说他们得待在那里,或者不如说他没有记住“仪容”这个 词。旅馆后面的那片草坪,现已改建成几个花坛,从那里移走的不仅有 一丛异国的小灌木,而且还有那个穿制服服务员,他在第一年是门外的 装饰,身体像一根柔软的茎,染色的头发十分有趣[261]。他跟着一位波 兰伯爵夫人走了,被聘为她的秘书,他这样做是仿效他的两个哥哥和他 那当打字员的姐姐,他的哥哥姐姐都被男女地方名流从旅馆里挖走,因 为他们长得漂亮。只有他这个没人要的弟弟留了下来,因为他患斜视 症。他十分高兴地看到,波兰伯爵夫人和他的两个哥哥的保护人都来巴 尔贝克的旅馆小住一段时间。他虽说嫉妒他的哥哥,但也喜欢他们,这 样就能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培养家庭的感情。丰特弗罗修道院女院 长[262],不就是因此而离开她那些修女,经常去分享路易十四的款待, 即国王给莫特马尔家族的另一成员、他的情妇德·蒙泰斯庞夫人[263]的款 待?这是他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他还不认识我,但已听到比他资历老 的那些同事跟我说话时在我的姓氏后加上“先生”二字,他在第一次遇到 我时就仿效他们,并显出满意的神色,这也许是为了向一位知名人士表 示他有教养,也许是为了遵守一种习俗,这种习俗他在五分钟前还不知 道,但现在却觉得不能违背。我非常清楚这家大旅馆会使某些人感到十 分迷人。它如同一座剧院,演员众多,十分热闹,连柱的勒脚处[264]也 是如此。顾客虽说只是一种观众,却随时会参加演出,但不是像某些剧 院那样,演员在剧场里演一场戏,而是观众的生活仿佛展现在舞台上的 豪华场景之中。打网球的人可以穿着白色法兰绒短上衣回旅馆,但门房 却要穿上镶有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打网球的人如不想走 到楼上,就要混杂在演员之中,身边开电梯上升的司机同样衣着华丽。 各个楼层的条条走廊似乎在掩护侍女和报信女仆逃跑,她们是海上美 女,[265]喜欢美貌女仆的男子会巧妙地转来转去,一直找到她们的小房 间里。楼下则是男人的天下,由于服务员都极其年轻又无所事事,使这 座旅馆活像一种业已定型并不断上演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我看到 他们,就不禁默诵拉辛的诗句,当然不是在盖尔芒特王妃府想到的诗 句,即德·沃古贝尔先生看着使馆的一些年轻秘书对德·夏吕斯先生致意 时想到的诗句,而是拉辛的其他诗句,这次不是《以斯帖》的诗句,而 是《亚他利雅》的诗句:门厅在十七世纪时称为柱廊,从门厅开始,年 轻的穿制服服务员如同“朝气蓬勃的子民[266]”站在那里,特别是在吃点 心的时候,活像拉辛剧中合唱队里年轻的犹太人。但我觉得,他们中无 人能作出哪怕像约阿施[267]这样的模糊回答,当时亚他利雅问这个年幼 的王子:“您到底在做何事?”因为这些服务员无所事事。如有人问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最多听到像老王后那样的话: “所有的人都关在此处, 这些人在忙些什么?” 他也可能会说: “我看到这仪式的豪华场面, 这里有我的贡献[268]。” 有时,一个年轻的群众演员朝某个更重要的人物走去,然后这漂亮 的小伙子回到合唱队里,他们如不是在沉思休息的时刻,就全都每天在 毕恭毕敬地进行毫无用处却具有装饰性的队形变换。除了他们“外出的 日子”之外,他们“远离高雅的圈子[269]”,从不跨越前面的广场,像《亚 他利雅》中的利未人[270]那样过着教士般的生活,我前面是“这群忠实的 年轻人[271]”,在铺有华丽地毯的台阶下演出,我看到时心里就想,我进 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馆还是所罗门的圣殿。 我上楼直接回到房间。我通常想到的是我外婆患病的最后几天,是 我重新感到的痛苦,我在痛苦中增加了一种成分,比其他人的痛苦更加 难以忍受,这种成分是因我们过多怜悯而加在痛苦之中;我们以为只是 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我们的怜悯却已把痛苦夸大;但是,这怜悯也许 确实可靠,比感到这种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但这些人无 法看出他们的生活这样悲伤,而怜悯却能看到,并因此绝望。尽管如 此,我的怜悯会在重新冲动时超越我外婆的痛苦,只要我当时知道我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不知道的事情,知道我外婆在去世前夕神志清楚的 时候,确信我不在她房间里,就握住我妈妈的手,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上 面,并对她说:“永别了,我的女儿,永远永别了。”我母亲此后一直目 不转睛地凝视的可能也是这件往事。然后,种种温馨的往事浮现在我眼 前。她是我外婆,我是她外孙。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用一种专门对我使用 的语言写出;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人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跟她 有关,只是因为她会对我说出她对他们的评价;不,我们的关系过于短 暂,因此只能是偶然的关系。她不再认识我,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我 们并非只是为对方而创造出来,这是个陌生女人。这个陌生女人,我正 在看圣卢给她拍的照片。我妈妈遇到了阿尔贝蒂娜,非要我去看她,因 为她对我妈妈说的有关我外婆和我的话十分动听。我跟她约定见面的时 间。我事先告诉经理,让她来后在大厅等候。经理对我说,他早已认识 她,认识她和她那些女友,那时她们远未到达“贞洁的年龄”,但他还因 她们当时对旅馆的议论而耿耿于怀。她们应该不是“心明眼亮”才会这样 说。除非她们被人恶意中伤。我不难理解,他说的“贞洁”是指“青春 期”。我等待跟阿尔贝蒂娜见面的时刻到来,同时凝视着圣卢拍的那张 照片,就像一直在看一幅画,看到后来竟看不到眼前有画,正在这时, 我突然再次想到:“这是外婆,我是她外孙”,犹如健忘症患者想起自己 的名字,又如同病人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来对我说,阿尔贝蒂娜 已经来了,她看到照片后说:“可怜的太太,正是她,脸上也有美人 痣;那天侯爵给她拍了照,她病得很厉害,两次觉得疼痛。她对我 说:‘弗朗索瓦丝,别让我外孙知道。’她瞒着大家,跟大家在一起时总 是乐呵呵的。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她有时好像脑子有点迟钝。但很快就 好了。另外,她对我这样说:‘我万一出了什么事,得给他留一张我的 像。我还从未有过一张像呢。’于是,她派我去跟侯爵先生说,能否给 她拍一张照片,并请他别告诉先生是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回来后跟她 说没问题,她却不愿意拍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气色难看。她对我 说:‘这比完全没有照片更糟。’她这个人不笨,最后打扮得很好看,戴 了一顶垂边大帽子,如果不是在太阳底下,她是不戴帽子的。她对这张 照片非常满意,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 去。我对她说:‘太太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喜欢听到太太说这种话。’但 说了也没用,她就是这样想的。天哪,有好几天,她连饭也吃不进。正 因为这样,她才叫先生跟侯爵先生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吃饭。她那时不 去吃饭,而是装着在看书,但等侯爵的马车开走后,她马上到楼上去睡 觉。有几天,她想通知太太来看她。但她怕惊动太太,就什么也没 说。‘她最好还是跟她丈夫待在一起,您说对吗,弗朗索瓦丝?’”弗朗索 瓦丝看着我,突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对她说没有;她又说:“您 把我拴在这儿跟您说话。来看您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我得到楼下去。这 个人不会老待在这儿。她来得这样快,也许已经走了。她不喜欢久等。 啊!现在,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您弄错了,弗朗索瓦 丝,她很好,好得不配待在这儿。您去告诉她,就说我今天不能见 她。” 如果弗朗索瓦丝看到我在哭,她准会说出怜悯的话来。我精心掩 饰。否则我会得到她的同情!但我把自己的同情给了她。我们对这些可 怜的女仆的心地了解不够,她们不忍心看到我们哭,仿佛哭会使我们受 到伤害;或者说这也许会使她们受到伤害,弗朗索瓦丝在我小时候对我 说:“您别这样哭,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哭。”我们不喜欢夸夸其谈,不 喜欢旁征博引,我们错了,我们这样关闭自己的心扉,把哀婉动人的乡 情排除在外,不去听可怜的女仆的传说故事,她因偷窃而被解雇,也许 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只见她脸色苍白,突然变得十分谦卑,仿佛受到 指责也是犯罪,她诉说她父亲为人诚实,她母亲恪守妇道,祖母教后辈 好好做人。当然啰,这些仆人虽说不忍心看到我们落泪,却会无所顾忌 地让我们得肺炎,因为楼下的女仆喜欢穿堂风,认为把风堵住是失礼的 行为。因为弗朗索瓦丝这样的仆人有理,要是他们也会出错,那正义女 神就会变成荒谬女神。女仆们的娱乐即使微不足道,也会使主人对其拒 绝或嘲笑。因为这种娱乐总是不值一提,但含有愚昧的感情色彩,对身 心健康有害。因此,她们可能会说:“我一年里就提这点要求,他们竟 然不同意。”然而,主人们同意的要求会多得多,只要要求并不愚蠢, 对她们——或对他们——没有害处。当然啰,如果可怜的女仆低声下 气,浑身颤抖,准备承认她并未做过的错事,并说“如果非要我走,我 今晚就走”,看到她这副样子,你就无法痛下决心。但是,你也要做到 头脑清醒,即使她说的话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说她娘家有遗产,在乡 下受人尊敬,即使你面对的是年老厨娘,本人和直系亲属都过着体面的 生活,她手握扫把如执权杖,认为自己作用巨大,哭着要甩手不干,直 起身子时却威风凛凛。那一天我回忆起或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并全都说 给我们年老的女仆听,从此之后,虽说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仍 然喜欢弗朗索瓦丝,当然这种喜欢有间歇性,但却爱得十分强烈,其基 础则是怜悯。 当然啰,我一直看着外婆的照片,整天感到难受。照片在折磨着 我。不过没有经理晚上来看我时受到的折磨厉害。我跟他谈起我外婆, 他就再次对我表示慰问,我听到他对我说(他喜欢使用他发音不准的 词):“您外婆大人晕缺(厥)那天,我本想告诉您,但因为那些客 人,是不是,这样会使旅馆受损。最好让她当天晚上就走。但她求我什 么也别说,并向我保证她不会再晕缺(厥),如果再这样,她马上就 走。不过,那个楼层的领班向我报告,说她又晕了一次。但是,当然 啰,你们是老顾客,要让你们满意,既然谁也没有抱怨……”我外婆常 常晕厥,却瞒着我。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她的态度最差,她虽然 有病痛,却只好尽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使我生气,并显出身体健康的 样子,以免被赶出旅馆。“晕厥”竟被说成“晕缺” [272],这是我万万没有 想到的,如果是其他词读错,我也许会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个词读得声 音奇特,如同别具一格的不协和音,久久地唤起我心中最痛苦的感觉。 第二天,我听从我妈妈的要求,来到沙滩上躺了一会,或者不如说 是躺在沙丘中间,沙丘起伏不平,人可以躲在里面,我知道阿尔贝蒂娜 和她那些女友无法找到我。我垂下眼皮,只让一道光线射进,光线呈玫 瑰色,是眼睛内壁的亮光。然后,眼睛完全闭上。于是,我外婆出现在 我眼前,只见她坐在扶手椅上,身体十分虚弱,仿佛活着的是另一个 人。然而,我听到她的呼吸;有时有迹象表明,她能听懂我父亲和我的 谈话。我去抱吻她也毫无用处,我无法使她眼睛里出现抚爱的目光,无 法使她脸上显出些许红润。她对自己没有感觉,似乎不喜欢我,不认识 我,也许并没有看到我。我无法猜出她冷淡、沮丧、沉默而又不满的秘 密。我把父亲拉到一边。“你还是看到了,”我对他说,“不用说,她对 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是对生命的幻觉。要是能把你的表兄请 来就好了,他认为人死了就不会活着。她去世已有一年多了,但她却仍 然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意抱吻我?”——“你瞧,她又耷拉着可怜的 脑袋。”——“但她想在下午去香榭丽舍大街。”——“真是疯 了!”——“你真的认为这样不会使她发病,使她再死一次?她再也不会 喜欢我了。我抱吻她也没用,她是否不会再对我笑了?”——“你要我怎 么办呢?人死了就是死了。” 几天后再看圣卢拍的那张照片,却使我感到温馨;照片没有使我回 忆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事,因为那事不再离我而去,我已对此习以为 常。但我想起她那天病得这样重,又这样难受,而照片却得益于她耍的 花招,在我得知这些花招后仍然把我蒙骗,使我觉得她头戴帽子,把脸 稍稍遮住,显得极其优雅标致、无忧无虑,使我觉得她不像我想象的那 样痛苦,身体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差。然而,她脸上不由显出原来的表 情,略带铅灰色和惊慌的神色,如同感到已被选中和指定要屠宰的牲畜 的目光,她的样子就像被判了死刑,不由变得阴沉,无意中样子悲惨, 虽然我没有看出,却使我妈妈从此不再观看这张照片,这照片在她看来 不是她母亲的照片,而是显示她母亲的病痛,是病魔粗暴地打我外婆一 记耳光以侮辱她。 后来有一天,我决定派人告诉阿尔贝蒂娜,说我即将见她。那是炎 热提前来到的一天上午,孩子们在玩耍,洗海水浴的人在开玩笑,还有 报贩叫卖,都不断发出叫声,在我看来如同火光和交织的火星,而炽热 的沙滩,接二连三地受到波浪的清凉冲刷;交响音乐会这时开始,交杂 着海水的劈啪声响,而劈啪声中又有小提琴声回荡,犹如一群蜜蜂迷失 在海面之上。我立刻产生欲望,想要再次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 她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楚地出现在波涛之上,在我的记忆中仍是跟巴 尔贝克无法分离的魅力,也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卉;我决定派弗朗索瓦 丝去给阿尔贝蒂娜捎个信,约她下星期见面,而慢慢往上涌起的大海, 每当波涛滚滚之时,都用倾泻晶莹的海水来完全盖住音乐的旋律,使乐 句显得断断续续,如同意大利大教堂顶上制造诗琴的天使,在蓝色斑岩 山脊和浪花般碧玉山脊之间冉冉升起。但是,阿尔贝蒂娜来的那天,天 气重又变坏而且转凉,另外,我也没有听到她的笑声,她情绪十分低 劣。“今年巴尔贝克叫人厌倦。”她对我说。“我尽量不要待得时间太 长。您知道,我从复活节起就在这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一个熟人也 没有。您是否觉得有趣?”虽然刚下过雨,天空随时都会变化,我还是 把阿尔贝蒂娜一直送到埃普勒维尔[273],用她的话来说,她是在这个小 海滩和安卡维尔之间“往来如梭”,邦唐夫人的别墅在这个小海滩,安卡 维尔则是她在罗斯蒙德父母家“寄宿”的地方,我离开时独自朝大路慢慢 走去,当时我们跟外婆一起去兜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就行驶 在这条大路上;路面上布满水洼,明亮的阳光并未把水晒干,路面就变 得如同沼泽地,我想起了外婆,当时她没走两步就会溅上泥浆。但我走 到大路上时,立刻觉得眼花缭乱。当时是八月份,我和外婆只看到树 叶,像是种植了苹果树,而现在,只见苹果树一望无际,鲜花盛开,多 得目不暇接,我双脚踩入污泥,身穿舞会盛装,顾不得小心谨慎,只求 别弄坏这美妙无比的粉红花缎,这花缎从未见到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 亮;而那遥远的海面,成了苹果树的远景,如同日本铜版画上那样;我 抬头仰望花卉之间的天空,就能见到静谧的蓝色显现,色彩近于强烈, 而花卉仿佛向两边闪开,以展现这深邃的天堂。在这蓝天之下,和风吹 拂,却又冷丝丝的,吹得粉红的花枝微微颤抖。蓝色的山雀飞到树枝上 停下,在花卉间跳来跳去,而花卉则任其跳跃,仿佛有一位异国风光和 色彩的爱好者,用人工方法创造出这生气勃勃的美丽景色。但这美景会 使人感动得流泪,因为不管其艺术效果如何精致,你仍会感到这是自然 天成,感到这些苹果树在乡间土生土长,如同农民走在法国的一条大路 上。然后,阳光突然被雨线所取代,地平线上因此布满道道斑纹,一排 苹果树笼罩在灰色的雨幕之中。但苹果树仍用粉红花卉显示自己的美 貌,虽说寒风刺骨,大雨倾盆:那是春季的一天。[274]

第二章

阿尔贝蒂娜的秘密。她镜中看到的那些少女。陌生的女士。电梯司 机。德·康布勒梅夫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乐趣。对莫雷尔奇特性格 的初次描绘。德·夏吕斯先生在维尔迪兰家吃晚饭。 我怕这次独自散步获得的乐趣,会使我对外婆的记忆变得淡薄,就 竭力唤起这种回忆,设法想起外婆在精神上所忍受的巨大痛苦;在我的 召唤之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构建,在其中竖起一根根大柱;但我 的心也许太小,无法将其容纳,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它全部 复原之时,我的注意力却避而远之,而它的拱顶在合拢前坍塌,如同波 浪在形成完美弧形前便倒塌在海面之上。 然而,我睡着时只要做梦就能得知,我因外婆去世而感到的忧伤在 逐渐减少,因为我在梦中觉得她已不在人世,她就显得不是那么压抑。 我看到她仍然有病,但正在康复,我觉得她身体已经好转。她如暗示感 到难受,我就用亲吻堵住她的嘴,并让她相信,她现已彻底痊愈。我真 想让怀疑论者看到,死亡确实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疾病。只是我看到外婆 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说话。她的话只是一种虚弱、顺从的回答,几乎只 是我说话的回声,最多只是我思想的反映。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无法重新产生肉体的欲望,但阿尔贝蒂娜却重 又使我产生幸福的欲望。有些梦两人情意绵绵,总是在我们脑中浮现, 并因有类同之处,往往会跟我们曾喜欢相处的一个女子的回忆联系起来 (条件是这回忆已变得有点模糊)。这种感觉使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面 孔的一些模样,这些模样更加温柔,不是那么愉快,跟能使我产生肉欲 的模样区别很大;但由于这种感觉跟肉欲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 天再让它产生,而不想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前再见到她。但是, 即使在十分忧伤之时,肉欲也会重新产生。家里的人每天都让我长时间 卧床休息,我躺在床上,希望阿尔贝蒂娜像以前那样再来跟我戏耍。在 孩子夭折的房间里,夫妻很快又搂抱在一起,以便给死去的孩子添个弟 弟,这种事我们不是曾经见到?我想用这种欲望来解闷,就一直走到窗 前,观看那天的大海。跟第一年来时一样,大海每天不同,很少有相同 的时候。不过,大海的各种面貌,跟第一年来时也并不相同,这也许是 因为现在是春天,常有暴风雨,也许是因为即使我跟第一次一样是在同 月同日到达,但由于天气不同,变化更大,这个海边的大海就不会显得 无精打采、雾气弥漫或变化多端,就像天气炎热的日子里看到的那样, 那时我看到大海在沙滩上沉睡,蓝色胸脯在难以觉察地微微起伏,也许 主要是因为我眼睛已接受埃尔斯蒂尔的教诲,看到的恰恰是我以前不想 看的事物,长时间观赏我眼睛在第一年不会欣赏的景色。当时我跟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乘车在乡下兜风,而永恒的海洋在附近变幻莫测、 无法接近,像在神话里那样,我感到这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如今我 不再有这种感觉。我现在觉得,大海在有些日子几乎跟乡下一样。这些 日子相当罕见,确实风和日丽,海面上因炎热而开出一条布满灰尘的白 色大道,如同田野上那样,一艘渔船细小的尖端在道路后面突出,如同 村里的钟楼。一艘拖轮,其烟囱在远处冒烟,犹如一家偏僻的工厂,而 唯一在地平线上的是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也许由一艘帆船勾画出来, 但仿佛是实心的,像石灰岩做的,使人想起一座孤独建筑物的向阳角, 是医院或是学校。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如天上有云又有风,如果判断 没有错误,至少第一眼看到的是幻觉,是视觉在想象中唤起的联想。因 为色彩在空间的明显转换,如乡下因相邻的作物不同而呈现不同的色 彩,高低不平的黄色,又如海面上泥泞的堤坝与斜坡,使我们无法看到 一条小船,船上一队灵活的水手像在收割,而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这 些事物使大海变化多端,变成结实、崎岖、拥挤的开化之地,就像能行 驶马车的泥路,我过去乘车时经过,会很快去那里散步。有一次,我无 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就不再躺下睡觉,而是穿好衣服,到安卡维尔去找 阿尔贝蒂娜。我要请她陪我一直来到杜维尔[275],再从那里去菲泰尔纳 拜访德·康布勒梅夫人,并去拉斯珀利埃尔看望维尔迪兰夫人。阿尔贝 蒂娜在我出访期间将在海滩上等我,我们到夜里再一起回来。我去乘当 地经营的小火车,我以前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那里得知小火车在这 个地区的所有别名:有时称为弯弯车,因为行驶时弯道无数,有时称为 老爷车,因为车速奇慢,仿佛不在往前开,有时称为大西洋火车,因为 它要行人让开时鸣笛声吓人,有时称为狭轨车[276]或缆索车,虽说不是 缆索车,而是因为火车要行驶在悬崖之上,也不是名副其实的狭轨车, 而是因为它轨道为六十厘米宽,又称为巴—昂—格,因为火车从巴尔贝 克开往格拉勒瓦斯特[277],途经昂热维尔,也称电车和诺南电车,因为 这条铁路是诺曼底南部的一条电车线路。我在一节车厢里坐下,里面只 有我一人;烈日炎炎,感到气闷;我放下蓝色窗帘,只让一道阳光渗 入。但我立刻看到外婆,跟她坐在火车里时一模一样,当时我们的火车 从巴黎开往巴尔贝克,她看到我喝啤酒感到难受,就情愿不看,把眼睛 闭上,装出睡觉的样子。以前我外公喝白兰地,我外婆见了难受,我看 到她难受就无法忍受,而在火车里我使她难受,不仅是因为她看到我在 别人的邀请下喝一种她认为对我有害的饮料,而且是我硬要她让我喝个 痛快,她是因为怕我发脾气、呼吸困难的毛病发作才只好让步,我硬是 要她叫我喝酒、劝我喝酒,只见她无可奈何,我在记忆中看到的正是这 种沉默而又绝望的形象,她双目紧闭,不想看到[278]。这样的回忆,如 同魔杖一般,又把我一段时间以来正在失去的灵魂归还给我:我的嘴唇 只有一种绝望的欲望,想要抱吻死去的亲人,我又会怎样对待罗斯蒙德 [279]?我的心跳得如此剧烈,是因为我心里随时会感到我外婆曾有过的 痛苦,在这种时候,我又会对康布勒梅夫妇和维尔迪兰夫妇说些什么? 我无法待在这车厢里。火车在染坊曼恩维尔停下后,我放弃了原来的计 划,立刻下车。曼恩维尔近来变得极其重要,赢得特殊的名声,是因为 一位经营许多娱乐场、人称福利商人的经理,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建造 了一家场所,情趣低下,十分豪华,可与大旅馆媲美,我们在下文中自 会讲述,坦率地说,这是法国海岸建造的第一家供雅士玩乐的妓院。当 时独此一家。每个港口当然都有自己的妓院,但只能供海员和偶尔猎奇 的人享用,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妓院就在古老的教堂旁边,同样年老、 脸上也像长满苔藓一样的鸨母,站在声名狼藉的门前,等待渔船归来。 我离开了这座五彩缤纷的“欢乐”屋。虽说居民们纷纷向市长提出抗 议,但毫无用处,这幢楼依然傲然耸立此处,我回到悬崖,沿着蜿蜒曲 折的小路,朝巴尔贝克的方向走去。我听到英国山楂花的呼唤,但并未 回答。山楂花就在苹果花旁边,但开得没有如此繁多,觉得苹果花过于 沉重,但也承认,用来大量酿制苹果酒的原料,其粉红色花瓣像少女的 脸那样红润。山楂花知道,虽说花开得没有这样茂盛,却更加令人喜 爱,知道只要在白色中布满皱褶,就足以取悦于人。 我回到旅馆,门房交给我一封讣告,通知者有戈纳维尔侯爵和夫 人、昂弗勒维尔子爵和夫人、贝纳维尔伯爵和夫人、格兰古尔侯爵和夫 人、阿默农古尔伯爵、曼恩维尔伯爵夫人、弗朗克托伯爵和夫人、娘家 姓埃格勒维尔的夏韦尼伯爵夫人,我最终得知这讣告寄给我的原因,因 为我看到娘家姓梅尼尔—拉吉夏尔的康布勒梅侯爵夫人以及她的儿子和 媳妇康布勒梅侯爵和夫人的名字,看到死者是康布勒梅夫妇的一个堂 姐,名叫埃莱奥诺—欧弗拉齐—恩贝蒂娜·德·康布勒梅,即克里克托伯 爵夫人。这个外省家族所有成员的名字,用密密麻麻的小字体写了好几 行,其中没有一个资产者,也没有一个著名爵位,但该地区大小贵族全 都列入,他们的姓氏也是当地所有引入注目的地名,结尾响起欢快的音 调,有维尔、古尔,有时声音较为沉闷(如托)。他们穿的衣服如同城 堡的石板瓦,或像教堂的灰泥层,脑袋摇来晃去,勉强超出拱顶或正 屋,只是因为戴的帽子像诺曼底灯笼,或像屋顶上圆锥形墙筋柱,他们 看来已吹响集结号,召集方圆五十法里内排成梯队或分散各处的所有美 丽村庄,并让它们排成紧密的队形,中间不留任何空隙,不让一个外人 插入,置于边框黑色的贵族讣告上面,而讣告活像棋子密布的长方形跳 棋棋盘。 我母亲已上楼回到房间,在思考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我没有看 到任何人愿意陪我解闷,让我不想起您;他们都在话里暗示我不要想 您,这使我心里不舒服[280]”,是因为法院首席院长对她说她应该解解 闷。他低声告诉我:“这是帕尔马公主。”我看到法官指给我看的女士跟 公主殿下毫无相像之处,就不再感到害怕。但因公主订了房间,准备从 德·卢森堡夫人[281]那里回来后在此过夜,所以得知这消息之后,许多人 都觉得每个新来的女士就是帕尔马公主,而我听到这一消息,赶紧乘电 梯来到顶楼的房间闭门不出。[282] 我不想独自一人待在屋里。时间刚到四点。我叫弗朗索瓦丝去找阿 尔贝蒂娜,请她来跟我共度傍晚的时间。 我觉得这样说是在撒谎,那就是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使我产生痛苦而 又持久的不信任,尤其是因为这种不信任具有特殊性,是跟蛾摩拉有 关。当然啰,从那天起——但这不是第一天——我等待时有点焦虑不 安。弗朗索瓦丝走了,她出去的时间太长,我开始感到绝望。我没有开 灯。天色已不再明亮。风吹得娱乐场的旗子哗哗作响。大海在沙滩上涨 潮,沙滩上静悄悄,停在旅馆前的一架手摇风琴在演奏维也纳圆舞曲, 乐曲声在寂静中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仿佛有声音在表现和增加这不安和 虚假的时刻令人难受的模糊感觉。弗朗索瓦丝终于回来了,但只有她一 人。“我尽快赶了回来,但她还不想来,因为她觉得梳妆得还不够好。 如果她不是用一个钟头来涂脂抹粉,她不用待五分钟就能来了。这儿可 真的要变成香料厂了。她就要来了,她落在后面,是要照着镜子打扮。 我觉得她当时是这样。”又等了很长时间,阿尔贝蒂娜才来。但这次她 显得愉快而又亲热,我的悲伤随之消失。她告诉我(跟她有一天说的完 全相反),她整个季节都将留在这儿,并问我,我们是否能像第一年那 样天天见面。我对她说,我现在过于悲伤,不能天天见面,但跟在巴黎 时一样,我会不时派人在最后一刻去叫她来。“如果您感到难受,或者 心里想见我,那就不要犹豫,”她对我说,“派人来找我,我一定迅速赶 到,要是您不怕旅馆里会议论纷纷,您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弗朗 索瓦丝带她来时,显出高兴的样子,她每次为我做了事让我高兴都会这 样。但阿尔贝蒂娜却跟这种高兴毫不相干,到了第二天,弗朗索瓦丝会 立刻对我说出这种语重心长的话:“先生不应该见那位小姐。她那种脾 气,我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定会使您伤心。”我送阿尔贝蒂娜出去时, 看到帕尔马公主在灯光明亮的餐厅里。我只是看了她一眼,设法不让她 看到。但我承认,我发现王家礼节中有某种高贵之处,而在盖尔芒特 府,这种礼节却让我忍俊不禁。一个原则是君主们在任何地方都如同在 自己家中,而礼仪却把这一原则变成死气沉沉、毫无价值的习俗,如有 一项礼仪规定,主人在自己家里要手拿礼帽,表示他不是在自己家里, 而是在君主的宫中做客。然而,这种想法,帕尔马公主也许并未表达出 来,但在她思想里却根深蒂固,因此她根据当时的情况自发地做出的一 举一动,都反映出这种想法。她用餐后站起身来,把一笔丰厚的小费赐 给埃梅,仿佛埃梅是专门侍候她的奴仆,如同她在离开一座城堡时赏赐 派来侍候她的膳食总管。另外,她不仅给小费,还面带优雅的微笑,对 埃梅说几句客气的恭维话,这话是她母亲教给她的。要是再多说几句, 她也许会对他说,旅馆生意兴隆,诺曼底就会繁荣,并说在世界各国 中,她最喜欢法国。另一块硬币不由从公主手中滑落,这次是赐给她派 人叫来的酒务总管,并对他表示她十分满意,如同刚检阅完部队的一位 将军。这时,电梯司机正好过来给她回话,他也得到了称赞、微笑和小 费,还有鼓励和谦卑的话,以便向他们表明,她跟他们中的人全都一 样。埃梅、酒务总管、电梯司机和其他人都认为,看到一个人对他们微 笑,如果他们不是笑容满面,那就是失礼的行为,因此,她很快就被一 群仆人团团围住,她跟他们亲切交谈,由于这种举止在豪华大旅馆并不 常见,广场上的过路人虽然不知道她的姓名,却都认为他们看到的是巴 尔贝克的一位常客,这位女客因出身低贱,或是为在职业上谋利(她也 许是香槟酒推销员的妻子),才跟仆人们不分你我,而不是像真正高雅 的顾客那样。但我想到帕尔马的宫殿,想到这位跟百姓一起参加活动的 公主曾接受过既是宗教性又是政治性的种种忠告[283],仿佛她必须得到 百姓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上王位。她要是女王,就更应该如此。 我重又回到楼上的房间,但我在里面并不孤单。我听到有人在用优 美的音调弹奏舒曼的乐曲。当然啰,即使是我们最喜爱的那些人,有时 也会充满来自我们的悲伤或烦恼。但有一样东西却具备人决不会有的能 力,可以使情绪激化,那就是钢琴。 阿尔贝蒂娜让我记下她不在住处而是到女友家小住几天的日期,并 且也记下她那些女友的住址,这样,我哪天晚上想见她就能找到她,因 为她的女友们都住得不远。因此,要找到她,从一个少女找到另一个少 女,就自然而然在她周围把这些花卉串连在一起。我现在敢承认,她的 许多女友,在我还不喜欢她的时候,曾在某个海滩使我度过愉悦的时 刻。我当时觉得这些好心的女伴数目不多。但最近我又想起了她们,她 们的名字也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数了一下,仅仅在那个季节,就有十 二位轻易委身于我。后来又想起一个名字,这样就是十三位。我当时像 孩子那样,想到这个数字就感到害怕。哎,我想到忘了第一个女伴,那 就是阿尔贝蒂娜,她不再是第一个,而是第十四个。 我接着说下去,我当时记下了她那些女友的姓名和地址,她不在安 卡维尔时,我可以在她们家里找到她,但在那些日子,我曾想不如乘机 前往维尔迪兰夫人家。再说,对不同的女人,我们的欲望并非总是同样 强烈。有一天晚上,我们跟一个女人难分难舍,但在其后一两个月的时 间里,这个女人却无法使我们魂不守舍。不过,轮换的种种原因,不属 于这里研究的范围,但由于这种原因,我们的身体十分疲倦时,在我们 暂时平静的状态下仍在我们脑中萦绕的女人,充其量我们只会去亲吻她 的额头。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很少跟她见面,见面也只是在晚上,而且 间隔时间很长,在那几天晚上,我跟她难分难舍。我一旦有了这种欲 望,而她却在远离巴尔贝克的地方,弗朗索瓦丝无法去找她,我就请电 梯司机早一点把工作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维尔[284]、索涅或圣弗里舒。 他走进我的房间,仍让房门开着,因为他虽说干“活儿”认真,工作也十 分繁重,要从凌晨五点干起,得清扫多次,就累得不想再花力气把门关 上,如果对他指出门开着,他就往后走,看似用足力气,却只是把门轻 轻一推。他具有民主自豪感,而多种职业的自由职业者,如律师、医 生、作家,却没有这种自豪感,相互间以“我的同行”相称,但他却理所 当然地使用像学院那样数量有限的团体中成员间的称呼,他在跟我谈起 一个每隔一天当电梯司机的穿制服服务员时说:“我去看看,让我的同 事来接替我。”他虽然有这种自豪感,但为了改善他所说的待遇,仍会 接受跑腿所得的酬劳,弗朗索瓦丝因此对他十分厌恶:“是的,第一次 见到他,就看出他是个伪君子,他不用忏悔,别人就会给他领圣体,但 在有些日子,他客气得叫人讨厌。这种人都是财迷。”她以前常常把欧 拉莉说成这种人,唉!有朝一日,她会把所有穷人都归于此类,现在她 已把阿尔贝蒂娜列入这类人,因为她常常看到我为这个不大富裕的女友 问妈妈要些小物件和小饰物,弗朗索瓦丝认为这种事不可饶恕,因为邦 唐夫人只有一个什么事都得干的女仆。电梯司机脱掉我称为号衣、他却 说是制服的上衣之后,很快就头戴草帽、拿着手杖来了,走路时注意自 己的姿势,昂首挺胸,因为他母亲经常叮嘱他不要显出“工人”或“服务 员”的样子。现在有书籍,工人下班后不再做工,也能学到科学知识, 同样,现在有狭边草帽和手套,电梯司机晚上不再为顾客开电梯,也可 以变得十分优雅,认为自己如同脱掉白大褂的年轻外科医生,或像不穿 军装的中士圣卢,成了完美无缺的社交界人士。另外,他也并非毫无雄 心壮志,也不是没有才干,却只能开他的电梯,而不能把您停在两个楼 层之间。但是,他说的话有缺陷。我认为他有雄心壮志,因为他虽说受 门房管束,在谈到门房时却说“我的门房”,那语气就像在巴黎拥有穿制 服服务员称为“公馆”的富翁在谈自己的门房。说到电梯司机的言语,有 趣的是,他每天会听到一位顾客说五十次“电梯”,自己却老是说“天 梯”。这个电梯司机的有些事,真叫人极其恼火:无论我对他说什么, 他都会用“当然如此!”或“当然啰!”来打断我的话,他的插话似乎表 示,我的看法显而易见,人人都会想到,或者是想把功劳归于他自己, 仿佛是他使我关注这个问题。“当然如此!”或“当然啰!”说得铿锵有 力,每隔两分钟从他嘴里说出一次,而我却在说他决不会想到的事情, 这就使我十分恼火,我立刻说出相反的看法,向他表明他对此一窍不 通。我的第二个看法虽说跟第一个看法毫不相干,他的回答却仍然 是“当然如此!”或“当然啰!”,仿佛这话非说不可。他使用他这一行的 某些词语,我很难原谅他,因为这些词语作本义用十分恰当,用作转义 就具有揶揄的意味,显得傻乎乎的,譬如说动词“踩踏板[285]”。他骑自 行车出去办事,从来不用这个词。但如走着去,他要准时到就得赶快 走,为了表示走得快,就说:“您想想,我折腾得多快!”这个电梯司机 五短身材,相貌丑陋。但每当有人跟他说起有个小伙子个子高大、身材 苗条,他仍然会说:“啊,不错,我知道,是有个人长得跟我一样 高。”有一天,我在等他的回话,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我就迫不 及待地打开房门,看到一个穿制服服务员,长得跟恩底弥翁[286]一样 美,眉目十分清秀,他来为一位我不认识的女士服务。电梯司机回来 后,我对他说,我是多么焦急地等待他的回话,并告诉他,我刚才以为 上楼的是他,其实是诺曼底来的旅馆服务员。“噢!不错,我知道是哪 个,”他对我说,“这里只有一个诺曼底人,那小伙子长得跟我一样高。 他的脸也跟我十分相像,别人会把我们俩认错,他真像是我的兄 弟。”总之,他想显出只要一秒钟就能完全听懂的样子,因此,如果有 人叫他办什么事,他会马上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 完全明白”,而且说得直截了当,那口气显示他理解力强,我有时因此 会产生错觉;但这些人,你慢慢熟悉之后,就如同一块金属,掉到会使 其他物体变质的混合物中,逐渐失去优点(有时也改变其缺点)。我在 叫他办事之前,发现他让房门开着;我对他指出这点,是怕有人听到我 们的谈话;他像恩施那样来满足我的愿望,把门稍稍关上后又转身过 来。“这是为了让您高兴。在这一层楼,除了我们俩之外没有其他 人。”但我立刻听到有人走动,是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 也许冒失,我还是感到生气,主要是因为我看到他对此丝毫不感到惊 讶,并认为有人走动是正常的事。“是的,是隔壁的女仆去拿她的衣 物。哦!这事无关紧要,是‘酒务总管’在重新配钥匙。不,不,没关 系,您说吧,是我的同事来当班。”虽说这些人走动都有原因,但我仍 感到十分烦恼,觉得他们会听到我的话,我于是明确下令,他这才去关 门,但不是把门完全关上,他这个骑自行车的人,想要一辆“摩托车”, 显得没有力气把门关严,只是把门轻轻一推,稍稍关上。“这样,我们 就可以完全放心了。”我们是完全放心,可正在这时,有个美国女人进 来,一看不对又出去了,走时表示道歉,说是看错了房间。“您去把这 个姑娘给我接来。”我对他说,说话前我用足力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声音引来另一个穿制服服务员,他来看看窗子是否都关上)。“您 要记住,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小姐。另外,信封上也写着名字。您只 要对她说是我叫您送来的。她一定会十分乐意来的。”我说这句话,是 为了鼓励他,我自己又不会太失面子。“当然如此!”——“不对,恰恰 相反,她乐意来,根本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从贝纳维尔到这儿很不方 便。”——“我明白!”——“您让她跟您一起来。”——“好,好,好, 好,我非常清楚。”他回答时语气明确而又机灵,但早已不再给我留 下“良好印象”,因为我知道他几乎像机器人那样在说话,知道在这明确 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许多模糊不清和愚蠢之处。“您几点钟能回 来?”——“时间不会很长。”电梯司机说,他在使用贝丽兹规定的规则 时走了极端,即在用pas时不用ne,以避免多一个否定词[287],因此总是 使用一个否定词。“我现在确实可以去那儿了。今天下午,刚好不准任 何人外出,因为有个厅中午有二十个人用餐。下午本该轮到我外出。今 天晚上出去一会儿,也是完全应该的。我骑自行车去。这样我就能很快 把事情办好。”一小时后,他来对我说:“先生已经等了很久,但那位小 姐没跟我一起上来,她在楼下。”——“啊!谢谢,门房不会生我的气 吧?”——“保罗先生?他连我去了哪儿也不知道。管门的头儿甚至无话 可说。”但有一次,我对他说:“您非要把她接来不可。”他面带微笑地 对我说:“您知道我没有找到她。她不在那儿。我没能多待一会儿;我 怕像我的同事那样被送出旅馆。”(因为电梯司机把第一次进去从事一 种职业说成回去从事这种职业,他说“我很想回到岗位上去”,说到他自 己,是作为一种精神补偿,或是为了把事情说得缓和一些,说到别人, 那就是说得虚情假意并心怀恶意,说时去掉“又”字,说“我知道他被送 走了[288]”。)他并非是心怀恶意才微笑,而是因为羞怯。他以为用自己 的错误开开玩笑,错误就不严重了。同样,他对我说“您知道我没有找 到她”,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我确实已经知道此事。相反,他并不怀疑我 不知道这事,就特别害怕。因此,他说“您知道这事”,只是使他把这事 告诉我时不会感到十分难受。有些人做错了事被我们发现,就开始傻 笑,我们决不应该对他们发脾气。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他们在嘲笑, 而是害怕我们会感到不满。那我们就行行好吧,对那些傻笑的人态度温 和。电梯司机局促不安,如同疾病发作,使他不仅满脸通红,活像中 风,而且说话变质,突然使用通俗语言。他最终对我解释说,阿尔贝蒂 娜不在埃格勒维尔,要到九点钟才回去,并说有时(他想说“万一”)她 回去得早,要是给她捎个口信,她不管怎样都能在凌晨一点之前赶到我 这儿。 不过,在那天晚上,我那冷酷无情的多疑尚未产生。不,这事马上 要说,虽说事情只是发生在几星期之后,这种多疑产生于科塔尔的一句 话[289]。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想在那天叫我去安卡维尔的娱乐场,但 我十分幸运,还是找到了她们(我当时想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她曾多 次请我去她那里),因为电气火车出了故障,要修理一段时间,就在安 卡维尔停留。我等待故障排除,在车站走来走去,突然看到科塔尔大夫 迎面走来,他是来安卡维尔出诊的。我犹豫不决,几乎不想跟他打招 呼,因为他对我的信都没有回复。不过,表示友好的方式,并非人人相 同。科塔尔不像社交界人士那样,因所受的教育而被恒久不变的处世之 道束缚,他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有机会表现出来之前,却不为人知,并 遭到非议。他表示道歉,说我的来信均已收到,他已把我来此地的消息 告诉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很想跟我见面,他也建议我去他们家。他甚至 想在当天晚上就带我去,因为他将乘当地经营的小火车去他们家吃晚 饭。我犹豫不决,他乘的火车还要过一些时间才能开,排除故障大约要 很长时间,我就请他一起去那个小型娱乐场,我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 觉得这种娱乐场显得十分凄凉,而现在却充满姑娘们的喧闹声,由于缺 少男舞伴,她们就结伴跳舞。安德蕾滑步前来邀我跳舞,但我打算过一 会儿跟科塔尔一起去维尔迪兰家,就谢绝了她的邀请,而这时我产生强 烈的愿望,想留下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这是因为我刚才听到她的 笑声。这笑声立刻使我想起粉红的肤色,芬芳的嘴巴,这笑声仿佛刚从 嘴里发出,像老鹳草香味那样浓烈、性感而又具有启示作用,似乎带出 几个微粒,这些神秘的微粒几乎可称出重量,并且有刺激性。 有一个姑娘我并不认识,这时弹起了钢琴,安德蕾请阿贝尔蒂娜跟 她一起跳华尔兹舞。我在这小型娱乐场里,高兴地想到我将跟这些姑娘 待在一起,就对科塔尔指出,她们跳舞跳得多好。但他专门从医生的观 点来看,而且又缺乏教养,虽说看到我跟这些姑娘打了招呼,却并未考 虑到我跟她们认识,他对我回答说:“不错,但父母让女儿养成这种习 惯,未免太轻率了。我肯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到这里来。这些姑娘至 少都长得漂亮吧?我看不清她们的相貌有什么区别。喂,您瞧,”他对 我指着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补充道,只见她们缓慢地在跳华尔兹舞,两 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忘了戴单片眼镜,看不大清楚,但她们肯定 快乐到了极点。大家还不大知道,女人主要是通过乳房来感受这种乐趣 的。您看,她们的乳房完全贴在一起了。”确实,安德蕾和阿尔贝蒂娜 的乳房仍贴在一起。我不知她们是否已听到或猜到科塔尔的看法,但她 们继续跳华尔兹舞时身体已稍稍分开。这时,安德蕾对阿尔贝蒂娜说了 句话,阿尔贝蒂娜笑了起来,笑声强烈而又深沉,就像我刚才听到的那 样。但是,这次笑声使我产生的忧虑,却使我感到极其痛苦;阿尔贝蒂 娜像是用笑声显示并让安德蕾看出一种淫荡而又神秘的激动。这笑声响 起,如同一个陌生的节日开始或结束时的和弦。我跟科塔尔一起走了, 跟他说话时心不在焉,有时只想到我刚才看到的情景。这并非因为科塔 尔的谈话使人感到兴趣。这谈话在此时此刻甚至变得有点刺耳,因为我 们刚看到杜·布尔邦大夫,但他没有看到我们。杜·布尔邦大夫来此小 住,他来自巴尔贝克海湾的另一边,那里请他看病的人很多。虽说科塔 尔通常宣称假期不行医,但他仍然希望在这个海滨招来一批高贵的病 人,而杜·布尔邦在此是个障碍。当然啰,巴尔贝克的医生不会对科塔 尔碍事。这位医生只是既认真又无所不知,你只要皮肤有点发痒,他就 会立刻开出复杂的药方,要你涂上合适的药膏,使用合适的洗剂或搽 剂。正如玛丽·吉内斯特[290]用漂亮的言词所说,他能使伤口和创口“着 迷”。但他没有名气。他曾使科塔尔有过小小的麻烦。科塔尔想用他教 授的名声来冒充治疗专家,并以解毒专家自居。中毒是医学的危险发 明,使药剂师的标签得以更新,他们的药品均被标明无毒,跟同类的药 品完全不同,甚至有解毒作用。这是时兴的广告;标签下面几乎没印文 字,而且难以辨认,只是以前的说明留下的模糊痕迹,目的是让你放 心,说明药品已经过仔细的灭菌消毒。中毒还可以使病人放心,病人高 兴地得知,他瘫痪只是中毒引起的一种不适。然而,有一位大公来巴尔 贝克住了几天,一只眼睛肿得厉害,就派人把科塔尔请来。科塔尔为换 取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出的钱少,教授不会去出诊),认为眼睛肿是 因为中毒,就开了解毒的食谱。但眼睛并未消肿,大公只好去找巴尔贝 克的那位普通医生,这医生用五分钟时间取出眼晴里的一粒尘土。第二 天眼睛就消肿了。但还有一个更危险的对手,是治疗神经官能症的专 家。此人脸色通红,性格开朗,这不仅因为他虽然经常接触精神病人, 身体却依然十分健康,他为了使病人放心,在对病人说“你好”和“再 见”时,总是发出爽朗的笑声,即使要在以后用他那双强壮的手给病人 穿上紧身衣。然而,你如在社交界跟他交谈,不管是谈政治还是文学, 他立刻会和蔼可亲、聚精会神地听你说话,神色像是在问“这是什么 事?”,而且不马上开口说话,仿佛在给人看病。这个人不管多有才 能,仍然只是专科医生。因此,科塔尔的怒气全都转到杜·布尔邦身 上。我想回去,就很快离开这位教授,离开维尔迪兰夫妇的这位朋友, 并向他保证会去看望他们。 他谈到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的话,我听了十分痛苦,但并未立即感 到肠断魂消的痛苦,这如同中毒,要过一段的时间才会有反应。 那天晚上,电梯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虽说他肯定她会来,可她仍 然没来。当然啰,一个人的魅力在爱情上起的作用,比不上“不,今晚 我没空”这样的话。如果跟朋友在一起,这话几乎不会引起注意;整个 晚上大家都很开心,不会去在意某个形象;在那段时间里,这形象浸泡 在不可或缺的混合液里;回家后,看到照片洗了出来,而且十分清楚。 这时就会发现,生活已不再是你昨晚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离开的那种生 活,因为你即使仍然不怕死亡,你也不敢再去想分离的事。 另外,不是从凌晨一点(电梯司机确定的时间)开始,而是从凌晨 三点开始,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痛苦地感到我见到她的机会正在减少。我 肯定她不会来了,心里就完全平静下来,并产生一种清新的感觉;这天 夜晚只是跟其他许多夜晚相同的一个夜晚,也就是没有见到她的夜晚, 有了这种想法,我也就想开了。于是,我要在第二天或其他日子见到她 的想法,清楚地显现在这已被接受的虚无之上,变得十分温馨。在等待 的那些晚上,有时焦虑因服了一种药而产生。然而,痛苦之人却作出错 误的解释,认为自己焦虑是因为她没来。爱情在这种情况下产生,如同 某些神经官能症疾病,是因错误解释一种难受的不适而产生。解释并不 需要加以纠正,至少在涉及爱情时如此,因为感情(不管其原因如何) 总是错误的。 第二天,阿尔贝蒂娜写信给我,说她刚回到埃格勒维尔[291],因此 没有及时收到我的信,只要我允许,她就会在晚上来看我,从她信中的 字里行间来看,就像她有一次给我打电话时说的话那样有言外之意,我 觉得存在着一种乐趣和一种人,她更喜欢的是这种乐趣和这种人,而不 是我。我再次烦躁不安,痛苦地想要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因为始终存 在着潜在的爱情,我一时间认为,爱情即将使我爱上了阿尔贝蒂娜,但 爱情只是在原地躁动,其最后的喧哗随之消失,却并未前进一步。 我第一次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错看了——也许看对了,安德蕾跟 我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性格。我当时认为她轻浮,但并不知道我们再 三恳求是否能把她留住,让她不去参加一次花园招待会、骑驴漫游或野 餐会。第二次逗留巴尔贝克期间,我怀疑这种轻浮只是一种表象,花园 招待会即使不是编造出来,也只是一种借口。下面那件事(我是指亲眼 目睹的那件事,是在并不十分透明的玻璃窗后面看到的,因此我不知道 玻璃窗另一边发生的事是否属实)以各种形式发生。阿尔贝蒂娜热情洋 溢地对我说,她对我情意深长。她看着时间,因为她要去拜访一位女 士,据说这位女士每天五点钟在安弗勒维尔接待客人。我受到怀疑的折 磨,又感到身体不适,因此要阿尔贝蒂娜留在我身边,我是恳求她留在 我身边的。这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只能再待五分钟),因为这样一来那 位女士就会生气,那位女士不大好客,容易生气,据阿尔贝蒂娜说,而 且令人厌倦。“那就完全可以不去拜访。”——“那可不行,我姨妈告诉 我首先要有礼貌。”——“可我常常看到您不讲礼貌。”——“这可不是一 回事儿,那位女士会责怪我,还会让我跟姨妈弄得不愉快。我现在跟姨 妈的关系已经不是很好。她非要我去看那位女士一次。”——“但她每天 都接待客人。”这时,阿尔贝蒂娜感到自己“自相矛盾”,就改变要去的 理由。“当然啰,她每天接待客人。不过今天我跟一些女友约好在她家 见面。这样就不大会感到厌倦。”——“那么,阿尔贝蒂娜,既然您因为 不希望这次拜访令人厌倦,就情愿把我这个伤心的病人独自留在这儿, 那么,您喜欢的就不是我,而是那位女士和您的那些女友?”——“拜访 会令人厌倦,我倒是无所谓。但这是因为我对她们忠心耿耿。我要用马 车把她们送回来。否则她们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我对阿尔贝蒂娜指 出,晚上十点前都有从安弗勒维尔开出的火车。“是这样,但您要知 道,主人有可能留我们吃晚饭。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谢 绝。”——“这样我又会使我姨妈生气。”——“另外,您可以吃晚饭,并 乘坐十点钟的火车。”——“这样时间有点紧。”——“这么说,我就决不 能去市里吃晚饭,并乘火车回来。对了,阿尔贝蒂娜,我们就去做一件 十分简单的事情,我感到新鲜空气会对我健康有益;既然您舍不得那位 女士,我就陪您去安弗勒维尔。您别担心,我不会一直走到伊丽莎白塔 楼(那位女士的别墅),我既不会看到那位女士,也不会见到您那些女 友。”阿尔贝蒂就像被人猛击一掌。她说话断断续续。她说洗海水浴对 她的身体没有疗效。“要是我陪您去,会使您感到厌烦?”——“您怎么 能说这种话?您十分清楚,跟您一起出去,是我最大的乐趣。”这时态 度完全改变。“既然我们一起去散步,”她对我说,“我们干吗不到巴尔 贝克的另一边去,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这样有多好。其实,那边的海 岸要漂亮得多。我已开始对安弗勒维尔和其他事感到厌倦,那些都是小 地方,一片墨绿色。”——“但是,您不去看您姨妈的女友,她会生气 的。”——“她的气自然会消的。”——“那可不行,决不能惹人生 气。”——“但她决不会发现我没去,她每天都要接待客人;我明天去, 后天去,过一个星期去,过半个月去,全都一样。”——“您那些女友 呢?”——“哦!她们经常把我甩掉。现在轮到我来甩了。”——“您建议 我到那边去,但九点以后就没有火车了。”——“啊,好事一桩!九点 钟,太好了。另外,决不要被回来的问题难住。到时候总会找到马车、 自行车,没有车还有两条腿呢。”——“既然您去,阿尔贝蒂娜,总会找 到!在安弗勒维尔那边,小树林疗养院一批接着一批,不错。但在 那……一边,就不一样了。”——“即使在那一边,我也保证能把您安然 无恙地送回来。”我感到阿尔贝蒂娜在为我放弃已安排好的一件事,但 又不愿对我说是什么事,并感到有人会像我当时那样痛苦。她看到我想 陪她去,她本想做的事已无法做到,就干脆放弃。她知道事情已无法挽 回。她就像有些女人,在生活中有许多事要做,就具有一种永远压不垮 的支撑点,那就是怀疑和嫉妒。当然啰,她并不想激起怀疑和嫉妒,恰 恰相反。可恋人总是十分多疑,一眼就看出对方在撒谎。因此,阿尔贝 蒂娜并不比其他女人好,她凭经验得知(却丝毫也没有猜出是嫉妒帮了 她的忙),她肯定能找到约好一天晚上见面但被她甩掉的那些人。她为 了我而甩掉的那个陌生人会感到痛苦,并因此而更加爱她(阿尔贝蒂娜 并不知道是因为这事),而为了不再继续痛苦,那个人就会自己去找 她,我碰到这种情况也会这样做。但是,我不想让别人难受,不希望让 自己疲劳,也不想走上到处调查、用各种方法严加监视的可怕道 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想让您扫兴,您就到安弗勒维尔那位女士 家里去吧,或者到借用其名的那个人家里去,我都不会在乎。我不想跟 您一起去的真正原因,是您不希望我去,是因为您跟我一起去散步,并 不是您想做的事,证据是您说话自相矛盾已超过五次,自己却并未发 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害怕的是,她并未发现的自相矛盾的话可能比 较严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撒了什么谎:“我很可能说话自相矛盾。海 风使我的思路模糊不清。我总是张冠李戴。”这时(这向我表明,她现 在已不需要说许多温存的话来使我相信她),我感到受伤般的痛苦,是 因为听到了这种承认,而这只是我此前微不足道的猜想。“那么,一言 为定,我走了。”她说时语调悲伤,但还是看了看时间,以弄清楚去看 望那个人是否会迟到,而现在我已给她提供借口,可以不跟我共度良 宵。“您实在太坏。我改变全部计划跟您共度良宵,您却不想这样,还 要怪我撒谎。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狠心的人。大海将是我的坟 墓。我再也不会来看您了。(我听到这些话心怦怦直跳,虽说我可以肯 定她明天会来,而且也确实来了。)我会淹死,会跳到海里。”——“跟 萨福[292]一样。”——“还要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话,而且怀疑我 做的事。”——“但是,亲爱的,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可以向您发誓,您 知道萨福确实是跳到了海里。”——“您有,您有,您对我毫不信 任。”她看到座钟上的时间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生怕误事,就选择了 最简短的告别方法(她第二天来看我时,对此表示了道歉,也许这一天 那个人没有空),叫了声“永别了”就快步走了,并显出愁眉苦脸的样 子。也许她真的感到难受。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现比我出色,对自己更 加严格也更为宽容,但她也许还是有点吃不准,觉得她这样离我而去, 我会不愿意再见她。然而,我认为她依恋的是我,因此,另一个人比我 还要嫉妒。 过了几天,在巴尔贝克,我们在娱乐场的舞厅里,布洛克的妹妹和 表妹[293]走了进来,她们都出落得非常漂亮,但我因女友们在场,就不 再跟她们打招呼,因为众所周知,年纪小的那个表妹跟一个女演员一起 生活,她是在我第一次逗留巴尔贝克期间跟那个女演员认识的。安德蕾 用大家低声影射此事的话对我说:“哦!对这件事,我跟阿尔贝蒂娜一 样,任何事都不像她们俩这样使我们厌恶。”至于阿尔贝蒂娜,她当时 坐在我们坐着的长沙发上,正要跟我说话,就把背转向那两个伤风败俗 的姑娘。然而,我发现布洛克小姐及其表妹出现时,我的女友在转身之 前,眼睛里曾突然闪现十分关切的目光,这种目光有时使调皮的姑娘的 脸显得严肃甚至一本正经,然而又使她感到伤心。但是,阿尔贝蒂娜立 刻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但她的目光依然奇特地凝视着,而且显得迷惘。 布洛克小姐及其表妹最终离去,离开前大笑不止,还发出怪叫,这时我 就问阿尔贝蒂娜,那矮小的金发姑娘(即女演员的女友)是否是昨天在 花车赛上获奖的那个。“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说,“其中有个是 金发?我要对您说,我对她们不大感兴趣,我从未对她们看过一眼。其 中真有一个是金发?”她显出询问而又冷漠的神色,问她的三个女友。 阿尔贝蒂娜对每天在海堤上遇到的人都十分注意,因此她说不知道使我 感到实在过分,不可能不是装出来的。“她们也不像很注意我们。”我对 阿尔贝蒂娜说这话——也许是在无意中假定阿尔贝蒂娜喜欢女人——是 为了消除她的歉意,并对她指出,她并未引起这两个女人的注意,而总 的来说,即使是十分淫荡的女人,通常也不会去打素不相识的姑娘的主 意。“她们没有看我们一眼?”阿尔贝蒂娜冒失地对我回答说。“她们一 直在看别人,而且没做过其他事情。”——“但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 说,“您可是背对着她们。”——“啊,那这个呢?”她回答我时,对我指 着我们前面墙上镶嵌的一面大镜子,这镜子我没有注意到,现在看到了 我才明白,我女友在跟我说话时,她那双忧心忡忡的漂亮眼睛一直在凝 视这面镜子。 自从科塔尔跟我一起走进安卡维尔小型娱乐场那天起,虽说我并不 同意他发表的看法,但在我看来,阿尔贝蒂娜已判若两人,看到她会使 我感到气愤。我自己也变了,就像我觉得她已判若两人那样。我不再希 望她好;不管她人在还是不在,只要话能传到她的耳边,我就用最损人 的话来谈论她。不过也有休战之时。有一天,我得知阿尔贝蒂娜和安德 蕾都已接受邀请,要去埃尔斯蒂尔家。我可以肯定,她们是想在回去的 路上像寄宿学校学生那样取乐,装出作风不良的姑娘的样子,以感受到 贞洁少女说不出口的乐趣,就是会使我难受的那种乐趣,我为了阻止她 们,并剥夺阿尔贝蒂娜指望得到的乐趣,就没有预先通知主人,而是出 其不意地来到埃尔斯蒂尔家里。但我只看到安德蕾在那里。阿尔贝蒂娜 挑了另外一天,那天她姨妈也会去那里。于是,我心里在想,科塔尔想 必看错了,安德蕾没跟她女友一起在那里,我于是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这印象保存下来,我心里对阿尔贝蒂娜的感觉就显得更加温存。但是, 这种感觉未能持久,就像体质差的人,健康状况并不稳定,身体好的日 子屈指可数,只要有点着凉发烧,就会再次病倒。阿尔贝蒂娜常常鼓动 安德蕾去玩一些游戏,虽说玩得不太过分,但也许并非完全纯洁无邪; 我因这种怀疑而感到痛苦,但最终把怀疑抛到九霄云外。然而,我刚消 除怀疑,怀疑又以另一种形式再现。我刚发现安德蕾有个独特的妩媚动 作,只见她把脑袋温存地靠在阿尔贝蒂娜肩上,眼睛半闭,吻着她女友 的脖子;有时她们俩相互看一眼;有人在无意中说,曾看到她们单独待 在一起,要去洗海水浴,这种微不足道的话,就像平时飘浮在我们周围 的灰尘,大多数人整天都在吸进去,但他们的健康并未受到损害,他们 的情绪也没有受到影响,而体质差的人却会因此生病,并产生新的痛 苦。有时,即使我没有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没有人对我谈起她,我记忆 中仍会浮现出阿尔贝蒂娜待在吉泽尔身边的一个姿势,我当时觉得这姿 势纯洁无邪;而现在只要看到这种姿势,我恢复平静的心里就不再平 静,我甚至不需要到外面去呼吸危险的病菌,就会像科塔尔说的那样中 毒。于是,我想起我听说的斯万对奥黛特恋爱的种种事情,以及斯万在 一生中是如何被耍弄的。其实,我要想这些事,是因为我的假设使我逐 渐看出阿尔贝蒂娜的完整性格,并对我无法完全控制她生活的每个时刻 作出痛苦的解释,而这种假设就是在回忆斯万夫人的性格,是根据别人 对我的叙说来回忆,并对她的性格有了固定的看法。这些叙说大有裨 益,使我的想象力能在将来猜出,阿尔贝蒂娜并不是好姑娘,她很可能 像以前的娼妓那样伤风败俗、花腔十足,于是我就想到,我如果要爱 她,就会感到种种痛苦。 有一天,我们聚集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我对阿尔贝蒂娜说了些 话,说得极其冷酷而又损人,罗斯蒙德听了说:“啊!您对她的态度还 是变了,以前只对她好,是她牵着您走,可现在,她连用来喂狗都不配 了。”我为了更加突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就对安德蕾百般讨好, 她虽说有同样的恶习,但在我看来却有更多理由可以原谅,因为她身体 不舒服,患有神经衰弱症,这时我们站在海堤角上,看到跟海堤垂直的 街道上有两匹马快步跑了出来,拉着德·康布勒梅夫人的敞篷四轮马 车。法院首席院长此刻朝我们走来,他认出了夫人的马车,就跳着朝旁 边闪开,以免被夫人看到跟我们在一起;接着,他觉得侯爵夫人的目光 将会跟他的目光相遇,就躬身施礼,并把帽子高高举起。但马车并未走 他觉得会走的那条路线,而是沿着海洋街驶去,消失在旅馆的大门后 面。过了整整十分钟,电梯司机气喘吁吁地跑来通知我:“是卡门贝[294] 侯爵夫人来看望先生。我去了楼上的房间,还到阅览室去找,都没能找 到先生。幸亏我想到朝海滩上看一眼。”他刚说完,侯爵夫人就朝我走 来,后面跟着她的儿媳妇和一位特别讲究礼节的先生,她可能是在附近 参加一次下午聚会或茶会后过来的,她弯腰曲背,并非完全因为年老, 主要因为身上戴有大量华丽饰物,她觉得这样穿戴显得更加亲切,也更 符合自己的身份,使她拜访的人们觉得她“穿戴”得花团锦簇。总之,在 旅馆,康布勒梅家的人这样“不期而至”,我外婆从前十分害怕,因此她 总是不想让勒格朗丹知道我们可能会去巴尔贝克。当时,对这种担心, 我妈妈总要嘲笑,因为她认为这担心是由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引起。然 而,这种事终于发生,不过是因为其他原因,勒格朗丹与此毫无关 系。“我不打扰您,是否能留下?”阿尔贝蒂娜问我(她眼睛里还有几滴 泪水,是因为我刚才对她说了些冷酷无情的话,但我却装出没有看到的 样子,而且还暗自高兴),“我有话要跟您说。”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假 发上,随意地戴着一顶羽饰帽,帽子顶上别着蓝宝石扣帽饰针,这帽子 如同一种标志,必须炫耀一番,显得自命不凡,在何处显示并不重要, 这是约定俗成的优雅,纹丝不动却多此一举。尽管天气炎热,这位善良 的夫人仍身披乌黑短斗篷,如同国王穿的华丽长袍,还围有白鼬皮长披 肩,这种穿戴似乎跟气温和季节无关,而是特殊礼仪的需要。另外,德 ·康布勒梅夫人胸前佩戴男爵夫人的冠带,用细链挂着,如同挂在胸前 的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著名律师,出身贵族,这次到康布勒梅家里 来住三天。他这种人,专业上经验极其丰富,因此对自己的职业有所蔑 视,他们会说“我知道自己辩护出色,因此觉得辩护索然寡味”,或者 说“进行诉讼,我不再感到兴趣,我知道自己诉讼出色。”他们聪明,是 艺术家,看到自己年富力强之时就已名利双收,闪烁着“聪明”的光辉 和“艺术家”的气质,并得到同行们的承认,这种聪明和气质使他们具有 相似的趣味和鉴赏力。他们喜爱的绘画并非出自大艺术家之手,而是杰 出艺术家的作品,他们购买这些作品,使用了他们从业所得的巨额收 入。勒西达内[295]是康布勒梅家的那位朋友最喜欢的艺术家,而那位朋 友也很讨人喜欢。他谈论书籍颇为精辟,但谈的不是真正的大师的作 品,而是自封大师的作家的著作。这位书籍爱好者唯一使人难受的缺 点,是一成不变地使用某些固定熟语,例如“从大多数来说”,这就使他 所说的事给人以既重要又不完整的印象。德·康布勒梅夫人对我说,她 是乘她那些朋友当天在巴尔贝克附近举行下午聚会的机会来看我的,她 对罗贝尔·德·圣卢就是这样许诺的。“您知道,他很快就要来此小住数 日。他舅父夏吕斯现在他的表弟媳卢森堡公爵夫人在这里的乡间住宅度 假,德·圣卢先生会乘此机会来向婶婶问候,同时去看望他以前所在的 部队,他在那里受人敬爱。我们经常接待军官,他们对我们谈起他时是 众口齐颂。你们俩要是一起来菲泰尔纳,我们会感到高兴,这将是十分 愉快的事情。”我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德·康布勒梅夫人 把我们的姓名都转告她儿媳妇。她儿媳妇跟菲泰尔纳附近的那些小贵族 不得不经常来往,但对他们冷若冰霜,态度持重,生怕名誉受损,但对 我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她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来,仿佛在罗贝尔·德· 圣卢的朋友面前觉得既安全又高兴,而圣卢的社交手腕高明,又深藏不 露,曾对她说我跟盖尔芒特家的人关系密切。因此,德·康布勒梅少夫 人跟婆婆不同,对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礼节。如果我只是通过她弟弟勒 格朗丹跟她认识,她最多用第一种礼节来对待我,那就是十分冷淡,使 人无法忍受。但对于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她唯恐脸上的微笑不够多。旅 馆里接待客人最合适的地方无疑是阅览室,这地方过去使我十分害怕, 现在我每天要进去十次,而且进出自由,如同主人一般,这就像病情并 不严重的疯子,在医院里时间待得长了,医生就把钥匙交给他们保管。 因此,我提出要把德·康布勒梅夫人带到那里去。阅览室已不再使我害 怕,也不再对我有吸引力,因为在我们看来,事物的面貌在不断变化, 如同人的面貌,因此我对她提出这一建议,并未有心神不定的感觉。但 她表示谢绝,情愿待在外面,我们就在旅馆的露天平台上坐了下来。我 在那里看到塞维尼夫人的一本书,就捡了起来,当时我妈妈听说有人来 看我,就仓皇逃走,没来得及把这本书拿走。她跟我外婆一样,害怕外 人突然闯入,担心让人围住后无法脱身,就迅速逃之夭夭,我父亲和我 总是因此嘲笑她。德·康布勒梅夫人手拿阳伞柄,上面挂着好几个绣花 小包,一个是杂物包,—个是金色钱包,包上垂着一根根石榴红线,还 有一块花边手帕。我觉得把这些东西放在椅子上更加方便,但我又感 到,要她放下乡下视察和进行神圣的社交活动时携带的饰物未免失礼, 也多此一举。我们望着平静的大海,只见海鸥散布各处,飘浮空中,如 同白色花冠。社交性谈话以及取悦对方的愿望使我们降低到普通“中音 区”的水平,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优点,而是因为我们认为应 该受到跟我们在一起的人们赏识,正因为如此,我自然就跟娘家姓勒格 朗丹的德·康布勒梅少夫人谈了起来,谈话的方式跟她弟弟一样。我谈 到海鸥时说:“它们纹丝不动,洁白无瑕,如同睡莲。”确实,海鸥仿佛 成了涟漪微波冲击的无生命目标,被波浪摇来晃去,这样就像是波浪在 追逐海鸥,并因此变成有生命的物体。老侯爵夫人不断赞扬我们在巴尔 贝克看到的大海的美妙景观,对我羡慕不已,因为她在拉斯珀利埃尔 (不过这一年她没在那里住)只能看到远处的波浪。她有两个特殊的习 惯,既因为她酷爱艺术(尤其是音乐),又因为她缺牙少齿。每当她谈 论美学,她的唾液腺如同某些发情的动物,进入分泌过多的时期,因 此,这位缺齿少牙的老夫人,在长着细须的嘴角上不由流出几滴唾液, 流在不该流到的地方[296]。她立刻长吁一声把唾液吸进,就像恢复中断 的呼吸。总之,如谈到极其美妙的音乐,她会兴奋得举起双臂,大声说 出简要的评论,说得铿锵有力,必要时用鼻音发出。然而,我从未想 到,巴尔贝克的海滩平淡无奇,却能成为一幅“大海的风景画”,德·康 布勒梅夫人的普通话语,改变了我在这方面的看法。作为回报,我也对 她说了这样的话,我以前总是听到别人赞扬拉斯珀利埃尔的景色举世无 双,城堡坐落在山丘之颠,在设有两座壁炉的大客厅里,透过一排窗 户,只见花园尽头的绿叶中间呈现出大海,一直可看到巴尔贝克之外的 地方,另一排窗户则对面山谷。“您太客气了,您说得真好:大海呈现 在绿叶中间。真是迷人,就像……一把扇子。”从她吸进唾液并使唇须 干燥的深呼吸中,我感到这种称赞发自肺腑。但娘家姓勒格朗丹的侯爵 夫人神色依然冷淡,以表示蔑视,并非是瞧不起我说的话,而是瞧不起 她婆婆的话。另外,她不仅蔑视她婆婆的聪明,而且抱怨婆婆对人和蔼 可亲,因为她总是怕别人小看康布勒梅家的人。“这名称多么漂亮。”我 说。“真希望能了解所有这些名称的来源。”——“关于这个名称,我倒 可以告诉您。”老夫人温和地对我回答道。“那是家族的一处房产,是我 祖母阿拉什佩尔家的,这家族并不显赫,却是外省一个十分古老而又体 面的家族。”——“怎么并不显赫?”她的儿媳妇生硬地打断了她的 话。“巴约大教堂[297]的一整块彩画玻璃窗上都是这个家族的纹章,阿夫 朗什[298]的主要教堂里有家族成员的墓葬。如果这些古老的名称使您感 兴趣,”她补充道,“可惜您晚来了一年。我们曾设法让人任命一位教长 为克里克托的本堂神甫,虽说调换教区困难重重,这位教长所在的地 区,我本人置有地产,离这里很远,是在贡布雷,这善良的教长感到自 己在贡布雷成了神经衰弱患者。可惜他年事已高,海边的空气无法治好 他的病,他的神经衰弱越发严重,就返回贡布雷。但他在成为我们邻居 的那段时间里,喜欢查阅古老的契据和证书,并写了一本有趣的小册 子,论述这一地区的种种名称。这件事成了他的爱好,据说他最近几年 在撰写一部巨作,论述贡布雷及其附近地区。他写的关于菲泰尔纳周围 地区的小册子,我会给您寄去。这真是长期艰苦而又细致的工作。您会 在书中看到我们古老的拉斯珀利埃尔城堡的一些趣闻,我婆婆谈得实在 是太谦虚了。”——“不管怎么说,今年,”德·康布勒梅老夫人回答 道,“拉斯珀利埃尔不再是我们的,也不是属于我的。可以感到,您有 画家的天赋,您应该画画,我很想让您看看菲泰尔纳,那里比拉斯珀利 埃尔还要漂亮得多。”原因是康布勒梅家把拉斯珀利埃尔租给维尔迪兰 夫妇之后,拉斯珀利埃尔城堡在康布勒梅家的人看来就失去了多年来保 持的居高临下的地位,失去了在当地具有的独一无二的优点:同时能看 到大海和山谷,并立刻有了一种缺点,那就是在那里进去出来非得要爬 上爬下。总之,大家会认为,德·康布勒梅夫人出租拉斯珀利埃尔城 堡,主要不是为了增加收入,而是为了让她的马匹休息。她说在菲泰尔 纳十分高兴,终于能时刻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但她却忘了自己曾在菲 泰尔纳住过两个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在高处看到大海,而且如同 在全景画上看到的那样。“我到这种年纪看到大海,”她说,“是一种莫 大的享受!这对我身体有好处。我出租拉斯珀利埃尔可以分文不收,只 是要迫使自己住在菲泰尔纳。” “还是谈些更有趣的话题吧,”勒格朗丹的姐姐接着说,她起初称老 侯爵夫人为“母亲”,但时间一长,对她的态度就变得傲慢无礼,“您刚 才谈到睡莲:我想您知道克洛德·莫奈画的睡莲。真是天才!这使我感 到兴趣,是因为在贡布雷附近,在我对您说过我置有地产的那个地 方……”但她觉得还是不要多讲贡布雷为好。“啊!这肯定是当代最伟大 的画家埃尔斯蒂尔对我们说过的那组画[299]。”阿尔贝蒂娜一直默不作 声,这时大声说道。“啊!可以看出,这位小姐喜欢艺术。”德·康布勒 梅夫人大声说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一口唾液。“小姐,请允许 我更喜欢勒西达内[300]。”律师微笑着说,并显出行家的样子。但他以前 曾欣赏或看到别人欣赏埃尔斯蒂尔的某些“大胆尝试”,就补充道:“埃 尔斯蒂尔有才华,他几乎可以被称为先锋派,但我不知道他为何不朝这 条路走下去,他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德·康布勒梅夫人觉得律师对埃尔 斯蒂尔的评论言之有理,但使这位客人十分伤心的是,她竟把莫奈跟勒 西达内相提并论。当然不能说她愚蠢,但她过于聪明,我觉得这种聪明 对我毫无用处。这时太阳西斜,海鸥已呈现黄色,如同莫奈同一组画中 的另一幅睡莲。我说我知道这画,并(继续模仿一位兄弟的语言,但仍 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作了补充,说十分可惜的是,她没有想到要在前一 天来,因为在同一个时间,她原本可以欣赏到普桑[301]画出的一种光 线。如果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不认识的一个诺曼底小贵族,对她说应该 前一天来,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人准会傲慢地显出恼怒的样子。 但是,我即使说话信口雌黄,她也只会对我甜言蜜语,如同入口即化的 美味糖果;在这美妙而又温热的黄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品尝这蜜汁大 蛋糕,德·康布勒梅夫人变成这种蛋糕的情况十分罕见,我没有想到要 拿出花式糕点来招待客人,这蛋糕就正好派上用场。但普桑的名字虽说 没有使社交界女士改变彬彬有礼的态度,却使爱好艺术的夫人提出抗 议。听到这个名字,德·康布勒梅夫人几乎连续六次咂嘴,这对孩子来 说,既是责备他开始说蠢话,又是禁止他继续说下去。“看在老天的份 上,在说了莫奈这样的天才画家之后,请别提普桑那样毫无才华的老朽 的名字。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认为他是最讨厌的讨厌鬼。不管 您怎么想,我都不能把这个称之为绘画。莫奈、德加、马奈,不错,这 才是画家!说来也怪,”她补充道,同时用探索而又欣喜的目光朝空间 茫然观看,如同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思想,“说来也怪,我以前更喜欢 马奈。现在呢,当然啰,我仍然喜欢马奈,但我觉得相比之下,我还是 更喜欢莫奈。啊!那些大教堂画得多好!”她既顾虑重重,又沾沾自 喜,向我介绍了她的爱好发生的变化。可以感到,她的爱好所经历的各 个阶段,在她看来其重要性并不亚于莫奈的各种绘画风格。不过,我并 未因她对我吐露她欣赏的事物而受宠若惊,因为即使在孤陋寡闻的外省 女人面前,她过不了五分钟也会把这些事脱口而出。阿夫朗什有一位贵 夫人,连莫扎特和瓦格纳也分不清楚,在德·康布勒梅夫人面前说:“我 们在巴黎逗留期间,没有遇到有趣的新鲜事,我们在喜歌剧院看了一次 戏,演的是《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302],真是糟透了。”德·康布勒梅 夫人听了不但恼火,而且觉得必须大声说出:“恰恰相反,这可是一部 小小的杰作”,并进行了“讨论”。这也许是贡布雷的一种习惯,跟我外 婆的两个妹妹在一起时养成,她们把这事称之为“为美好的事业战斗”, 她们还喜欢晚上聚餐,因为她们知道,每星期聚餐时都可以为捍卫自己 的上帝而跟粗俗的腓力斯人[303]进行斗争。德·康布勒梅夫人就是如此, 她喜欢在“争论”艺术问题时双方“打得遍体鳞伤”,就像其他人在争论政 治问题时那样。她为德彪西辩护,如同为行为遭到指责的一位女友辩 护。然而,她在说“不,这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时应该十分清楚,她在 她让其安分守己的女友家里,就不能随兴所至,大谈艺术修养提高的全 过程,对这个问题,她们不用争论就会意见一致。“我得去问勒西达 内,他对普桑持何种看法。”律师对我说。“他性格内向,沉默寡官,但 我会略施小计,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另外,”德·康布勒梅夫人继续说道,“我讨厌日落,这如同浪漫歌 剧。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喜欢我婆婆的住房及其南方的植物。您会看 到,那就像蒙特卡洛的一座花园。由于这个原因,我更喜欢你们这个地 方。这里比较凄凉,但更加真实;有一条小路,从那里看不到大海。在 下雨天,到处泥泞,真是糟糕。这就像在威尼斯,我不喜欢大运河;我 觉得任何事物都不像小街那样动人。另外,这是个环境问题。”——“但 是,”我对她说时,感到要在德·康布勒梅夫人眼里恢复普桑的名誉,唯 一的办法是让她知道普桑已再次时兴,“德加先生肯定地说,他没有见 到过比普桑在尚蒂伊的那些画[304]更美的东西。”——“是吗?我不了解 尚蒂伊的那些画,”德·康布勒梅夫人对我说,她并不想跟德加意见相 左,“但我可以说说他在卢浮宫的那些画,真是不堪入目。”——“德加 对那些画也极其赞赏。”——“我得再去看看。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已有 点模糊不清。”她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仿佛她将在不久之后对普桑持肯 定的看法,并非是因为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而是因为她要对卢浮官 展出的普桑的画再进行一次即最后一次研究,以便改变自己的看法。她 虽然尚未赞赏普桑的作品,但已推迟进行下一次讨论,我见她开始修正 看法,已感到心满意足,就不让她继续受到折磨,于是,我对她婆婆 说,别人常常对我谈到菲泰尔纳的美丽花卉。她谦虚地谈起本堂神甫的 小花园,花园位于她房屋后面,早晨她推开一扇门,身穿便袍从房间走 到花园里去给孔雀喂食,寻找生下的蛋,并采摘百日草或玫瑰,这些花 放在小道般的餐桌上,分列奶油鸡蛋或油煎食品两边,使她想起她花园 里的条条小径。“不错,我们有许多玫瑰,”她对我说,“我们的玫瑰花 圃离住房太近,有些日子花香使我感到头痛。花香从拉斯珀利埃尔的露 天平台飘来就比较舒服,玫瑰花香味被风吹来,但已不是那么浓 郁。”我转向她的媳妇,为迎合她的现代派情趣对她说:“这就跟《佩利 亚斯》完全一样,玫瑰花香会一直飘到楼座。在乐曲中花香极其浓烈, 我有枯草热和玫瑰花过敏的毛病,每当我听这场戏[305],这花香会使我 直打喷嚏。”——“《佩利亚斯》,多棒的杰作,”德·康布勒梅夫人大声 说道,“我为它痴迷。”说完,她走到我的近旁,像野女人般手舞足蹈, 仿佛要挑逗我,并想用手指弹出想象的音符,一面哼起一个曲子,我猜 想可能是佩利亚斯的告别,她继续唱下去,唱得始终热情洋溢,仿佛德 ·康布勒梅夫人在此刻使我想起这场戏十分重要,或许不如说是为了向 我表示她想起了这场戏。“我觉得这比《帕西发尔》更美,”她补充 道,“因为在《帕西发尔》里,最美妙的乐曲周围添加了一种光晕般的 富有旋律性的乐句,但既然富有旋律性,那就是过时的货色。”——“我 知道您是音乐大家,夫人,”我对老夫人说,“我很想听听您的高 见。”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人望着大海,不想参加谈话。她认为她 婆婆喜欢的不是音乐,别人说她婆婆有音乐才华,而且确实出类拔萃, 但她认为这只是所谓的“才华”,是毫无意义的卖弄技巧。确实,肖邦唯 一活着的女弟子有理由宣称,大师的演技和“情感”通过她才传给了德· 康布勒梅夫人,但弹奏得跟肖邦一模一样,在勒格朗丹的姐姐看来根本 算不上一种证明,因为她对这位波兰音乐家最为蔑视[306]。“哦!它们飞 起来了。”阿尔贝蒂娜大声说道,一面对我指着海鸥,海鸥一时间不再 像无名的花卉,而是一齐朝太阳飞去。“它们巨人似的翅膀妨碍行 走[307]。”德·康布勒梅夫人说,她把海鸥跟信天翁混为一谈。“我很喜爱 它们,我在阿姆斯特丹时看到过,”阿尔贝蒂娜说,“它们能感到大海的 气息,它们甚至会到街道的铺石路上来闻这种气息。”——“啊!您去过 荷兰,您认识弗美尔家的人吗?”德·康布勒梅夫人傲慢地问道,那口气 似乎在问:“您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吗?”因为故作风雅虽说对象变了, 口气却依然不变。阿尔贝蒂娜回答说不认识,她还以为他的家人还活 着。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如能为您演奏音乐,我将非常高兴。”德·康 布勒梅夫人对我说。“但您知道,我只弹你们这一代不会感兴趣的一些 乐曲。我是在对肖邦的崇拜中长大的。”她低声说道,因为她怕儿媳 妇,知道儿媳妇认为肖邦的乐曲不是音乐,肖邦的作品弹得好还是不 好,都毫无意义。她承认她的婆婆有演奏技巧,能清晰地弹出经过音 群。“但别人决不能让我说出她是音乐家。”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 人得出结论。因为她认为自己“先进”,并且(唯有在艺术方面)“从不 过左”,据她说,她认为音乐在发展,但只在一条线上发展,不仅如 此,她认为德彪西可说是一位超级瓦格纳,比瓦格纳还要稍微先进。她 没有看出,即使德彪西并未受到瓦格纳的束缚,就像她在几年后认为的 那样——因为我们总会使用得到的武器,以摆脱我们暂时战胜之人—— 他看到大家对无所不包、不厌其详的作品已开始厌烦,就会设法满足一 种不同的需要。当然啰,一些理论暂时为这种反应提供支持,这就像政 治上的一些理论,支持反对宗教团体的法律[308],支持在东方国家进行 的战争[309](违背常理的教育、黄祸,等等,等等)。有人说,对一个 匆忙的时代,简练的艺术十分合适,这就像有人会说,未来战争的时间 不会超过半个月,或者说铁路建成之后,只通公共马车的穷乡僻壤将被 冷落,而汽车则会使这些地方再次受宠。有人说不要使专注的听众感到 厌倦,仿佛我们专注的对象并非多种多样,只有靠艺术家才能使我们高 度专注。有些人看一篇平庸的文章,看了十行就会累得呵欠连天,却每 年都要去拜罗伊特观看《尼伯龙根的指环》。另外,有朝一日,德彪西 将会在一段时间里被认为跟马斯内[310]一样摇摇欲坠,《梅丽桑德》引 起的震撼,则降低到《曼侬》[311]引起的震动。因为各种理论和学派, 如同细菌与血球,都会相互吞噬,用斗争来确保自己的继续生存。但这 种时代尚未到来。 在证券交易所,遇到牛市,会有一批股票得益,同样,一部分被人 蔑视的作者,得益于他们不满的反应,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不应该被人蔑 视,也许只是因为——因此也可以说宣扬他们是一种新鲜事——他们故 意让别人蔑视。有人甚至会把过去一段时间隔离开来,在其中寻找几位 有才华却又放浪形骸的艺术家,他们的声誉似乎并未受到现在的潮流影 响,但一位新的大师在列举他们的名字时会表示赞赏。这往往是因为一 位大师,不管其人如何,也不管他的学派如何独占鳌头,在评论时仍然 根据自己独特的感情,对任何地方有才华的人都会给予公正的评价,即 使才能较差,但只要他过去得到某种有益的启示,并跟他青少年时代的 一种爱好有关,他也会这么做。有些时候,则是因为过去的某些艺术 家,在一件普通的作品中使用了某种技巧,而大师则逐渐看出,他自己 也曾想使用类似技巧。于是,他把这位古人看作一位先驱;他喜欢用另 一种形式做出跟这位古人暂时相似或部分相似的努力。因此,普桑的作 品中有透纳的一些笔触,孟德斯鸠[312]的作品中有福楼拜的一句话 [313]。有时,大师发出偏爱的声音,是一种错误所致,这种错误不知在 何处犯下,却被兜售到学派之中。于是,列举的名字得益于这个学派, 并在学派的保护下及时进入,因为在选择大师时,即使有某种自由和真 正的鉴赏力,这些学派也只是根据理论来行事。这样的话,思路像平时 那样天马行空,一会儿朝一个方向,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方向,让上天的 光芒洒向一部分作品,而在这些作品中增添了肖邦的成分,是因为需要 公正或标新立异,是因为德彪西的爱好或心血来潮,或是因为他也许并 未说过的什么话。这些作品受到众人确信无疑的评论家们夸奖,得益于 《佩利亚斯》赢得的赞赏,就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即使是尚未再次观 看的人们,也对它们十分喜爱,不由自主地想去观看,虽说他们自愿去 看只是给人以一种错觉。但是,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里有 部分时间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她因身体有病,也往往待在房间里。 确实,这种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德·康布勒梅夫人对词语的选择上,她 以为是时尚的词语,其实更适用于书面语,这两者的细微差异,她无法 区分,因为这些词语她主要是在阅读中获悉,而不是在谈话中知晓。谈 话对确切了解别人的看法和时尚词语都很重要,但两者的重要性并不相 同。然而,《夜曲》[314]这种焕然一新之感,尚未由评论界宣告[315]。 这消息只是通过“一些青年”的谈话来传播。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 人并不知道。我很乐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却对她婆婆说,这就像打 台球,要把球击中,就借助于台边的弹力,我说肖邦远未过时,而且是 德彪西最喜欢的音乐家。“啊,真有趣。”她的媳妇露出微妙的笑容对我 说,仿佛这只是《佩利亚斯》的作者发表的一种悖论。尽管如此,现在 可以确信无疑,她以后听到肖邦的乐曲,只会毕恭毕敬,甚至会眉飞色 舞。因此,我的话为老夫人吹响了解脱的号角,她脸上随之显出对我感 激的表情,特别是愉悦的神色。她眼睛闪闪发亮,如同剧作《拉蒂德, 或囚禁三十五年》的人物拉蒂德[316],她吸进海上的空气,深深地吸了 口气,就像贝多芬在《菲岱里奥》[317]中出色地表现的那样,当时囚徒 们终于呼吸到“这种生机勃勃的空气[318]”。至于老夫人,我以为她要把 边上长有细须的嘴唇贴到我的脸上。“怎么,您喜欢肖邦?他喜欢肖 邦,他喜欢肖邦。”她大声说道,高兴得直齉鼻儿,仿佛在问:“您怎么 也认识德·弗朗克托夫人?”这两句话的区别是,我跟德·弗朗克多夫人认 识,在她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事,而我了解肖邦,却使她对艺术发狂。唾 液分泌过多还不足以表达她的兴奋。她甚至不想去弄清德彪西对肖邦被 再次捧出所起的作用,只是感到我作出了肯定的评价。她感受到音乐的 激情。“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欢肖邦。”她胸部微微隆起,双臂在空中 乱挥。“啊!我早已感到您有音乐才能。”她大声说道。“我知道,您像 这样的艺——艺术家,就会喜欢音乐。真是美妙!”她说话的声音就像 在嘴里搅动小石块,仿佛为了表现她热爱肖邦,就效仿德摩斯梯尼,在 嘴里塞满沙滩上的卵石[319]。潮水般的口水终于涌出,一直流到她来不 及挪开的短面纱上,把面纱弄湿,最后,侯爵夫人用绣花手绢把涎沫擦 干,唇边的须毛刚才因回忆肖邦而弄湿。 “天哪,”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对我说,“我觉得我婆婆在这 儿待的时间有点太久,她忘了我们还要到我姑父什努维尔[320]家去吃晚 饭。另外,康康[321]不喜欢久等。”我不知道康康指的是谁,还以为是一 条狗。但对什努维尔的亲戚来说,应该十分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用 这种方式说出他们的姓氏,对小侯爵夫人来说已不再是其乐无穷。然 而,当初正是为了品尝这种乐趣,她才同意这门婚事。在其他一些社交 圈子里,如说到舍努维尔家族成员,往往[除非表示贵族的介词 de(德)前面的词以元音结尾,否则的话,就必须把de重读,因为语言 中不允许Madam’ d’ Ch’nonceaux(特·什农索夫人)这样的发音[322]]把 表示贵族的介词de中的哑音e省略掉。大家都说:“Monsieur d’ Chenouville(特·舍努维尔先生)。”康布勒梅家族的传统恰恰相反,但 也必须遵守。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省略Chenouville中的哑音e。即 使这姓氏前有mon cousin(我的表兄弟)或ma cousine(我的表姐妹), 仍然说德·“什努维尔”,而决不说成德·舍努维尔。[对这些舍努维尔的 父亲,通常称为notre oncle(我们的姑父),因为菲泰尔纳的人还不是 十分时髦,不会像盖尔芒特家族成员那样称为notre “onk”,盖尔芒特家 族的人说话故意含糊不清,会把辅音省略,并把外国人名法国化,因此 像古法语或一种现代方言那样很难听懂。]任何人一走进这个家庭,就 立刻会在这个问题上得到什努维尔们的提醒,但勒格朗丹—康布勒梅小 姐并不需要提醒。有一天出访时,她听到一个姑娘说“我姨妈德·于 泽”、“我叔叔德·鲁昂”,但没有立刻听出这是两个赫赫有名的姓氏,她 平时说成“于泽斯”和“罗昂”,这时就感到惊讶、尴尬和羞愧,这种感觉 如同有人看到面前放着一件新发明的餐具,却不知如何使用,就不敢吃 饭。但在当天夜里和第二天,她就高兴地反复说“我姑妈德·于泽”,把 结尾的“斯”字去掉,而在前一天却对此感到惊讶,但现在她觉得不知道 此事俗不可耐,因此,她一位女友对她谈起于泽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 像,勒格朗丹小姐立刻感到不快,就用傲慢的语调回答道:“您起码得 发音正确,要说:德·于泽夫人。”她从此懂得,根据实在的物质转化为 越来越妙不可言的成分的规律,她继承她父亲体面地获得的巨额财产, 接受完整无缺的教育,在索邦大学努力学习,听卡罗[323]的课和布吕纳 介[324]的课都专心致志,在拉穆勒[325]音乐会上也是如此,但这一切都 将化为乌有,并在有朝一日愉快地说出“我姑妈德·于泽”,她才最终得 到升华。她在婚前无法排除这种想法,即她至少会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 继续跟女友来往,但不是她喜欢的女友,也不是她心甘情愿为其牺牲的 女友,而是她并不喜欢的女友,她想要对这些人说(她要结婚就是为了 能这样说):“我要把您引见给我姑妈德·于泽。”她要是看到这门婚事 难以实现,就说:“我要把您介绍给我姑妈德·什努维尔”,并说:“我一 定让于泽家请您去吃晚饭。”嫁给德·康布勒梅先生后,勒格朗丹小姐就 能说这三句话中的第一句,但不能说第二句,因为她婆家交往的圈子, 并非是她当初认为、这时仍想高攀的社交圈子。因此,她在跟我谈了圣 卢之后(她为此采用罗贝尔的一种说法,因为我在跟她谈话时使用勒格 朗丹家的说法,她就在回答时用罗贝尔的言语,但并不知道这种言语取 自拉结),把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同时眼睛半闭,仿佛在观看她终于 捕捉到的极其精致的东西:“他思想十分可爱。”她满腔热情地称赞圣 卢,听者会以为她爱上了他(还有人认为,罗贝尔在东锡埃尔时曾是她 的情人),实际上只是要我把她的话说给他听,她最后说:“您跟盖尔 芒特公爵夫人关系很好。我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我知道她生活在一个 小圈子里,朋友都经过精心选择,我觉得这样很好,因此我对她了解不 多,但我知道她这个女人绝对是出类拔萃。”我知道德·康布勒梅夫人跟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可以说并不认识,就想显得跟她一样渺小,这个话题 也就一带而过,我对侯爵夫人回答说,我跟她弟弟勒格朗丹先生更加熟 悉。一听到这个姓,她就显得含糊其词,跟我刚才谈到德·盖尔芒特夫 人时一模一样,只是掺杂着一种不快的表情,因为她心里在想,我说出 这话并非表示谦虚,而是在羞辱她。她因娘家姓勒格朗丹而感到失望和 苦恼?这至少是她丈夫的姐妹和姑嫂的看法,这些外省的贵族妇女,什 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都不知道,她们嫉妒德·康布勒梅夫人的聪明, 以及她所受的教育和拥有的财产,还嫉妒她在患病之前的床笫之 欢。“她只想这种事,这事会要了她的命。”这些恶毒的婆娘,不管跟谁 谈到德·康布勒梅夫人都会这样说,不过更喜欢对平民百姓说,因为平 民要是自命不凡而又愚蠢,她们就可以确定平民卑贱,并以此来突出她 们对平民和蔼可亲,但如果平民羞怯而又机灵,把这话当作他自己所 说,她们就可以对他热情相待,同时又乐于转弯抹角地对他出言不逊。 但是,这些女士自以为对她们妯娌的说法合乎事实,却说错了。德·康 布勒梅夫人并未因自己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难受,因为她已忘记此 事。她感到不快的是我使她想起了此事。这时她就默不作声,仿佛没有 听懂我的话,因此没有必要对我的话加以补充或证实。 “要去看望亲戚,并不是我们急于告辞的主要原因。”德·康布勒梅 老夫人对我说,她也许不像她儿媳妇那样喜欢说“什努维尔”。“主要是 不想因过多的人来看望而使您感到疲劳。这位先生,”她指着律师 说,“不敢把妻子和儿子带到这里来。母子俩在沙滩上散步,等着我 们,他们想必等得不耐烦了。”我让她指给我看是哪两个人,然后跑去 找他们。他妻子圆脸,如同某些毛莨科植物的花卉,眼角有明显的植物 特征。一代代人都保存着自己的特征,就像一个科的植物,在母亲憔悴 的脸上,一个有助于识别的特征,在儿子的眼睛下面显得突出。我对律 师的妻儿热情相待,使他十分感动。他显然对我在巴尔贝克感到兴 趣。“您想必觉得有点像身在异国他乡,因为这里大多数是外国人。”他 望着我对我说话,他不喜欢外国人,虽说有许多外国人是他的顾客,因 此,他想确切知道,我是否反对他的排外态度,如果反对,他就会有所 退缩,并说:“当然啰,X夫人可能是迷人的女子。这是个准则问 题。”我当时对外国人没有固定的看法,并未表示异议,因此他感到心 里踏实。他甚至请我以后在巴黎时去他家做客,观赏他收藏的勒西达内 的作品,并跟康布勒梅家的人一起去,他以为我跟他们关系密切。“我 请勒西达内跟您一起来。”他对我说时,确信我将会一心等待这幸福的 日子来临。“您将会看到,他是何等的优雅。他的绘画作品,准会使您 着迷。当然啰,我无法跟那些大收藏家相比,但我相信,他喜欢的作 品,我收藏得最多。您从巴尔贝克回去后,会对此更感兴趣,因为那些 是海景画,至少大部分如此[326]。”他那带有植物特征的妻儿聚精会神地 听他说话。可以感到,他们在巴黎的住所如同勒西达内的圣殿。这种圣 殿并非毫无用处。神祗怀疑自己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填充他对自己的看 法所产生的裂缝,使用的填料是终身崇拜他作品的人们提供的毋庸置疑 的证据。 德·康布勒梅夫人看到儿媳妇的手势,就站起身来,并对我说:“既 然您不愿意到菲泰尔纳来住,您至少这星期来吃一顿午饭,明天如 何?”为了让我拿定主意,她又善意地补充道:“您会跟克里兹诺瓦伯 爵[327]再次见面。”跟这个人谈不上再次见面,因为我并不认识。她开始 用别的事来引诱我,希望我眼晴里闪现出欣喜的光芒,但突然停了下 来。法院首席院长回来时获悉她在旅馆,就暗中到处寻找,然后又候着 她,装着偶然遇到她的样子,前来向她致意。我这才明白,德·康布勒 梅夫人不想把她刚才对我发出的共进午餐的邀请扩展到他的身上。但他 跟她认识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多年来一直是菲泰尔纳下午聚会的常 客,我第一次来巴尔贝克时曾对他羡慕不已。但是,在社交界人士看 来,资格老并不能决定一切。他们更愿意请新朋友来共进午餐,因为新 朋友还能激起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新朋友到来之前,有圣卢那样的名 士热情推荐。据德·康布勒梅夫人估计,首席院长并未听到她对我说的 话,但为了消除感到的内疚,她就对他说得更加热情洋溢。在阳光下, 平时看不到的里弗贝尔的海岸在地平线上一片金黄,我们听到菲泰尔纳 周围响起《天使颂》的轻微钟声[328],如同不知不觉地出自水中,呈玫 瑰色和银白色,跟光亮的蓝天几乎难以区分。“这仍然很像《佩利亚 斯》。”我对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人指出。“您知道我想说的是哪 一场。”——“我觉得我是知道的[329]。”但是,她的声音仿佛在宣称“我 一无所知”,脸上的表情说明并未想起任何事情,她的微笑则显得茫 然。老夫人一直沉湎于传到这里的钟声之中,这时想起时间不早,就站 起身来。“确实,”我说,“平时在巴尔贝克看不到那边的海岸,也听不 见那里的钟声。要看到、听到,就必须改变时间,地平线也要扩大一 倍。除非这钟声是来找你们的,我看出它们叫你们离去;对你们来说, 这是晚餐的钟声。”法院首席院长不大会对钟声动感情,就悄悄朝海堤 观看,看到今天傍晚游人如此稀少,不禁兴致索然。“您是名副其实的 诗人。”德·康布勒梅夫人对我说。“能感到您感觉敏锐,具有艺术才 华;来吧,我一定给您演奏肖邦的曲子。”她补充道,说时双臂高举, 显出陶醉的样子,说话声音沙哑,仿佛嘴里挪动卵石。接着就咽下唾 液,老夫人本能地用手帕揩了揩她嘴边如美式细毛刷般的汗毛。法院首 席院长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他扶着侯爵夫人的胳膊,把她送到车 上,这样做有点俗气,需要有些胆量,还要喜欢出风头,其他人准会犹 豫不决,但在社交界却远非讨嫌的行为。另外,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养 成这种习惯,而我却跟他截然不同。我对他感激不尽,却不敢对他仿 效,只是走在德·康布勒梅—勒格朗丹夫人身边,她见我拿着一本书, 想要看看。她看到塞维尼夫人的名字,就撅了撅嘴;她用的一个词,是 在某些报上看到,但在说出时用阴性,并用来形容一位十七世纪的作 家,就产生奇特的效果,只见她问我:“您真的认为她有才华[330]?”老 侯爵夫人把一家糕点铺的地址交给跟班,她要先去那儿,然后再打道回 府,大路因傍晚的尘埃而呈现玫瑰色,层层叠叠的悬崖在暮色中宛如蓝 色屋面。她问老车夫,那匹怕冷的马身子是否已经暖和,另一匹马是否 因钉的蹄铁感到难受。“我会给您写信,把事情定下来。”她对我低声说 道。“我看到您跟我儿媳妇在谈论文学,她很可爱。”她补充道,虽说这 不是她心里的想法,但她已养成这样说的习惯,并因生性善良而保留下 来,以免使别人认为她儿子是为钱财而结婚。“另外,”她最后一次兴奋 得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她非常富——富有艺——艺术才——才能!”说 完,她登上马车,摇晃着脑袋,手握阳伞柄,身穿神职人员那样饰物过 多的服装,沿着巴尔贝克的条条街道离去,活像巡回施坚振礼[331]的老 主教。 “她请您去吃午饭。”法院首席院长表情严肃地对我说,这时马车已 经远去,我和女友们要回旅馆。“我跟她关系冷淡。她觉得我在冷落 她。可我这个人容易相处。只要有人需要我,我总是回答:‘在。’但他 们想缠住我不放。啊!这样的话,”他接着说时显出机灵的神色,一面 翘起手指,像在辨别和推理,“我就不会答应。这是在侵犯我假期的自 由。我只能说:‘到此为止。’您看来跟她关系很好。等到了我的年纪, 您自会看到,社交界何足挂齿,您会因如此看重这些毫无意义的事而感 到后悔。啊,吃晚饭前,我要去转一圈。再见了,孩子们。”他对大家 叫道,仿佛已离我们有五十步之远。 我跟罗斯蒙德和吉泽尔告别后,她们惊讶地看到阿尔贝蒂娜没跟她 们一起走,仍待在原处。“喂,阿尔贝蒂娜,你要干吗,你知道时间 吗?”——“你们回去吧,”她不容分辩地对她们回答说,“我要跟他谈 谈。”她补充道,说时指着我,显出顺从的样子。罗斯蒙德和吉泽尔看 了我一眼,对我有了新的敬意。我愉悦地感到,在罗斯蒙德和吉泽尔看 来,我在阿尔贝蒂娜眼里,至少在一时间要比回家的时刻和她的女友更 加重要,甚至可能跟她有着别人无法参与的重大秘密。“今晚我们跟你 是否不见面了?”——“我不知道,这要看今晚的情况。不管怎样,明天 见。”——“到我房间里去吧。”我等她的两个女友走远后对她说。我们 乘上电梯;她站在电梯司机前面一声不吭。“雇员们”(电梯司机则称为 仆人们)已养成习惯,必须依靠自己的察言观色和推测来了解主人的小 事,因为主人是一些怪人,只是相互间闲聊,并不跟雇员们聊天,但这 种习惯却使雇员们的预见能力比“老板们”强。人体器官的衰退或变得旺 盛和敏锐,是因为人对它们的需要减少或增加。自从建造铁道以来,因 为要赶上火车,我们就知道分秒必争,而在古罗马,不仅天文学不发 达,而且生活节奏也没有现在这样快,人们对分钟和小时几乎没有明确 的概念。因此,电梯司机已一眼看出,并准备告诉他那些同事,说阿尔 贝蒂娜和我忧心忡忡。但是,他不停地跟我们说话,因为他不知轻重。 然而,我看到他脸上显出的已不是平时送我上楼时的友好和愉快的表 情,而是极其沮丧和不安的神色。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虽然更加牵 挂阿尔贝蒂娜,但为了给他解愁,就对他说,刚才离开的那位夫人叫康 布勒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卡门贝侯爵夫人。这时,在我们经过的那个楼 层上,我看到一个长得难看的女仆拿着一个长枕头,毕恭毕敬地对我施 礼,希望我离开前能给她一份小费。我真想知道,她是否就是我第一次 来到巴尔贝克的那天晚上想要弄到手的女人,但我一直无法确定[332]。 电梯司机像大多数伪证人那样,语气真诚地向我发誓,但脸上却显出绝 望的神色,他说当时侯爵夫人让他通报的正是卡门贝这个姓。老实说, 他如听到他知道的名称,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另外,许多人即使不是电 梯司机,对贵族及其爵位赖以形成的名称的性质也不是十分清楚,电梯 司机觉得,卡门贝这个地名很可能是一个姓氏,因为这种干酪举世闻 名,因此,他把大名鼎鼎的名称当作侯爵夫人的姓,也就不会感到奇 怪,除非是侯爵夫人把自己的著名姓氏赐予干酪。尽管如此,他见我不 愿显出弄错的样子,并知道主人喜欢看到下人对微不足道的任性唯唯诺 诺,对显而易见的谎言欣然接受,因此,他如同忠心耿耿的奴仆,对我 表示之后一定说康布勒梅。确实,城里的店主和附近的农民都知道康布 勒梅家族的姓氏和这位夫人,决不会犯电梯司机的错误。但是,“巴尔 贝克大旅馆”的服务人员都不是当地人。他们跟旅馆的全部设施一样, 全部直接来自比亚里茨、尼斯和蒙特卡洛,而这些地方的人去了三个地 方,那就是多维尔、迪纳尔和巴尔贝克。 但是,电梯司机焦躁不安的痛苦却有增无减。他忘了像平时那样用 微笑来表示对我的忠诚,想必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他已 被“派走”。要是这样,我一定会设法让他留下,经理已答应过我,涉及 旅馆人员的事,只要我作出决定,他都会欣然同意。“您随时可以干自 己想干的事,我事先批准。”我刚走出电梯,突然明白了电梯司机为何 忧心忡忡、面露惧色。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场,我没有给他五个法郎, 而我平时乘电梯上楼,都要给他小费。真是傻瓜,他非但不明白我不愿 在别人面前给小费,而且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这下可完了,我决不会再 给他任何东西。在他的想象之中,我已“手头不便”(就像盖尔芒特公爵 会说的那样),他这样想,对我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自私而极其 失望。我心里在想,有一天我见对方焦躁不安地等我拿出我前一天给的 过高小费,我就不敢不给,可我当时并不像我母亲认为的那样不理智。 但是,在此之前,我一直确信无疑,认为对方平时的喜悦表情是一种友 好的表示,现在我觉得其含义并非如此确定。我看到电梯司机在绝望中 准备从六楼往下跳,心里就想,万一发生革命,我们的社会地位都有了 变化,电梯司机变成了资产者,当然不会乖乖地为我开电梯,不知是否 会把我从电梯上推下去;我在想,平民的某些阶层,是否比社交界更加 口是心非,在社交界,如我们不在,别人确实会说些坏话,但我们如遭 到不幸,别人决不会侮辱我们。 然而,我们不能说电梯司机在巴尔贝克大旅馆私心最重。在这方 面,旅馆服务人员可分为两类:一类对顾客区别对待,更看重一位年老 贵族(他可以向德·博特雷伊将军反映情况,使他们不会在二十八天里 被征募[333])给予的合理小费,而不是财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不理智的慷 慨赠与,因为阔佬的举动不符合习俗,服务人员只是当着他的面才称之 为善举。另一类认为,贵族、聪明、名望、地位和风度并不存在,都被 金钱的数目掩盖。在这种人看来,存在的只有人的等级和拥有的金钱, 更确切地说是给他们的钱。埃梅虽说在许多旅馆工作过,自认为对社交 界了如指掌,但他本人也许就属于这后一类。他在进行这种判断时,最 多加上社交界的措词,表示了解这些家族,如在谈到卢森堡王妃时 说:“这里面有很多钱?”(用问号是要了解情况,或是为了核实他了解 到的情况,然后给一位顾客配备一个巴黎“厨师长”,或者在左面入口处 给他安排一张餐桌,可观赏巴尔贝克的海景)。尽管如此,他虽说心里 锱铢必较,却不会像愚蠢的电梯司机那样显出绝望的神色。不过,电梯 司机的幼稚,也许使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一家大旅馆,一家像拉结过去 卖淫的妓院那样的妓院,其方便之处在于不需要中间人插手,一个男职 工或女服务员虽说此前一直冷若冰霜,但只要看见一张一百法郎的钞 票,一千法郎当然更好,这一次即使是给另一个男职工,大家也会眉开 眼笑,主动提供服务。与此相反,在政界,在情夫和情妇的关系中,金 钱和顺从之间却存在着不同的情况。这些情况多种多样,即使是见钱眼 开之人,心里也往往不会老是想着金钱,他们觉得自己更加高雅,其实 也确实如此。另外,有些话使彬彬有礼的谈话变得更加清楚,如“我知 道我还要做什么事,明天我会陈尸太平间”。因此,在彬彬有礼的社交 界,在那些只说不该说的话的高雅之士中,很少看到有小说家和诗人。 我们来到走廊时,只剩下两人,阿尔贝蒂娜立刻问我:“您到底跟 我有什么地方过不去?”我对她态度生硬,她是否已感到难受?我这种 态度只是无意中施展的花招,想要使我的女友对我显出害怕和请求的样 子,这样我就能问她,也许还能弄清楚,我长时间来对她所作的两种假 设,到底哪一种正确?尽管如此,我听到她的问题,顿时感到十分高 兴,仿佛达到了向往已久的目的。我在回答她之前,把她一直带到我的 房门前面。门打开后,玫瑰色的阳光顿时涌现,充满了整个房间,使黄 昏时拉上的白色平纹织物窗帘变成金黄色锦缎。我一直走到窗前,只见 一只只海鸥又栖息浪尖,但现在呈玫瑰色。我让阿尔贝蒂娜观看这景 象。“您别转移话题,”她对我说,“请您跟我一样坦率。”我撒了个谎。 我跟她说,她得先听听我的交待,就是我近来在对安德蕾热恋,我对阿 尔贝蒂娜说出这话时直截了当,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但在实际生活中, 只有在没有堕入情网时才会这样说。我再次使用第一次来巴尔贝克之前 对吉尔贝特说的谎话[334],但略加改变,为使她对我的话信以为真,我 在对她说我现在不爱她时,甚至在无意中向她透露,说我过去差一点爱 上她,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她如今只是我的一位好友,即使我想 要爱她,我也不可能再次对她产生更加强烈的感情。另外,我在阿尔贝 蒂娜面前说出对她冷淡的原因,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为了达到某种特殊 目的而说出,就使男人在恋爱中的双重节律变得更加明显,这种男人对 自己信心不足,不相信一个女人会爱上他们,也不相信他们会真的爱上 这个女人。这种男人确有自知之明,知道对迥然不同的两个女人,他们 也会有同样的希望和焦虑,也会杜撰同样的浪漫故事,说出同样的话 语,并由此看出,他们的感情和行为跟所爱的女人并没有密切而又必然 的联系,而是在她身边一掠而过,溅了她一身水,如同拍打峭壁的潮 水,使她产生被爱恋的错觉,他们因自己的感情游移不定而产生怀疑, 认为他们虽说很想被这个女人所爱,这个女人却并不喜欢他们。既然她 只是在我们的欲望突然产生时偶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么,我们是否也 会是她发泄欲望的偶然目标?因此,我们需要向她倾诉所有这些感情, 这爱恋的感情跟其他人使我们产生的普通感情不同,十分特殊,我们在 略有进展之后,向心爱的女子承认对她有感情,并说出我们的希望,却 立刻怕她不会喜欢,同时担心我们对她说的言语不会被她清楚地理解, 觉得这是我们在过去和将来跟其他人说话时使用的言语,感到她如果不 爱我们,就不会理解我们,反而觉得我们说话缺乏情趣又显得厚颜无 耻,就像老学究对愚昧无知者说出如珠妙语,而对方却无法听懂,这种 担心和羞愧的感觉,即使开始时退却,也会产生退潮般回流的节律和一 种需要,那就是急忙收回以前说出的好感,并重新发动进攻,以重新赢 得尊敬和主宰地位;这种双重节律,可在同一爱情的不同阶段看到,可 在类似爱情的相关阶段看到,也可在所有善于自我分析又并未自视过高 的人身上看出。如果说我刚才对阿尔贝蒂娜说出这话时,这种节律比平 时稍有加重,只是为了使我能更迅速、更有力地转到相反的节律,即我 柔情回响的节律。 阿尔贝蒂娜似乎难以相信,我因间隔时间过长而无法再次爱上她, 于是,我说自己性格古怪,并列举一些女人的例子,由于她们的过错或 我的过错,我错失了爱上她们的时机,事后我尽管梦寐以求,却无法重 获这种机会。我这样说,像是对她表示歉意,仿佛请她原谅一种失礼的 行为,原谅我无法再次爱上她,又像设法使她理解这一行为的心理原 因,仿佛这只是我才会有的原因。但是,我这样解释,是在对吉尔贝特 的例子加以发挥,这对吉尔贝特来说完全属实,却几乎无法适用于阿尔 贝蒂娜,因此,我只能使自己的论点显得十分可信,同时又假装认为它 们不大可靠。我感到阿尔贝蒂娜赞赏我的“直言不讳”,承认我的推理清 晰、明确,于是,我就对自己的直言不讳表示歉意,我对她说,我十分 清楚说实话总会使人不快,并说这番实话想必使她感到无法理解。但她 却感谢我的诚实,并说她十分理解这种司空见惯、十分自然的思想状 态。 我向阿尔贝蒂娜承认我对安德蕾有感情,但这种感情是想象出来 的,而我对阿尔贝蒂娜却无动于衷,为显示这话完全出自肺腑,丝毫没 有夸大,我仿佛出于礼貌,还肯定地对她说,不应该对我这种态度过于 当真,这样我就不必担心阿尔贝蒂娜会把这种态度看成爱情,并最终能 跟她柔声柔气地说话,我已有很久没有跟她这样说话,觉得这样说话妙 不可言。我几乎像在抚摸我的知心女友;我对她谈论我所喜爱的她的女 友,不禁热泪盈眶。但在谈到这件事时,我最终对她说,她知道什么是 爱情,知道爱情的敏感和痛苦,并且说,她是我过去的女友,既然我现 在爱的并非是她,如果我再把此事说一遍又不会使她生气,她也许可以 消除她使我产生的巨大忧伤,不是直接消除,而是用间接的方法,那就 是损害我对安德蕾的爱情。我没有说下去,是要观看一只大鸟,并指给 阿尔贝蒂娜看,那只鸟在孤单、匆忙地飞,在我们前面的远处有规律地 拍动翅膀,在海滩上空迅速地飞,海滩上到处都有反光,像是一片片撕 碎的红纸,大鸟穿越整个海滩,并未放慢速度,也没有分散注意力和偏 离航线,如同一位使者,肩负使命,要把一份紧急而又重要的信件送到 十分遥远的地方。“它至少直接飞往目标!”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时显出责 备的神色。“您对我这样说,是因为您不知道我想对您说些什么。但这 些话难以启齿,我就情愿不说;我可以肯定,我会使您生气;这样就只 会有这种结果:我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丝毫也不会快乐,我又会失去一位 好友。”——“但我可以对您发誓,我决不会生气。”她显得十分温柔而 又顺从,但顺从中不无忧愁,像是期待我能给她幸福,因此我难以克制 自己,想要去亲吻这张清新的脸,几乎会像抱吻我母亲时那样开心,这 张脸已不再活泼而又红润,活像淘气的小猫,也不是翘着粉红色小鼻子 而显得居心叵测,而是在满腔悲戚之中,被铸成扁平、下垂的善良容 貌。我的爱情如同跟她毫无关系的慢性精神错乱,我撇开这种爱情,为 她设身处地考虑,在这位善良的姑娘面前不禁产生怜悯之心,这姑娘习 惯于别人对她亲切、正直,她认为我以前是她的好友,但几个星期以 来,我却一直在折磨她,这种折磨最终到了极点。这是因为我纯粹是用 人道的观点来看问题,而这种观点超脱于我们二人之外,我嫉妒的爱情 因此化为乌有,我就对阿尔贝蒂娜有了恻隐之心,如果我真的不爱她, 我就不会对她如此怜悯。另外,从示爱到闹翻(要形成无法解开的死 结,把我们跟一个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得通过连续的逆向运动,这种 办法最可靠、有效,也最危险)的这种有节奏的摇摆不定,在退缩中即 这种节奏的两个要素之一的运动中,人类怜悯的回流跟爱情相对立,虽 说在无意中也许原因相同,在任何情况下都产生同样的效果,既然如 此,把这股回流区分开来又有何用?你事后回忆起对一位女子所做的一 切,就往往会看到,为表明自己在恋爱和追求恋人而做的事,并不比出 于人道所做的事更加重要,做这种事只是出于道德义务,弥补对心上人 造成的伤害,仿佛已对她不再喜爱。“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阿尔贝 蒂娜问我。这时有人敲门,是电梯司机来了。阿尔贝蒂娜的姨妈乘车在 旅馆前经过,顺便停车看看她是否在旅馆里,如在的话就接她回去。阿 尔贝蒂娜让他去回话,说她走不开,叫他们别等她吃晚饭,她不知道几 点钟能回去。“您姨妈会生气的吧?”——“哪儿的话!她一定会理 解。”这样,至少在这时如此,也许这种时刻不会再有,阿尔贝蒂娜跟 我的谈话因当时的情况,在她眼里显得十分重要,成为首要的大事,她 也许凭本能参照家里对事情的判断,列举事关邦唐先生前程的情况,在 那时,当然不会去考虑旅游,因此,我的女友毫不怀疑,她姨妈一定会 觉得,为这种事而牺牲晚饭的时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晚饭的时 间,阿尔贝蒂娜本来要在远离我的地方跟她的家人一起度过,她却把这 时间悄悄地移到我身边并给了我,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段时间。我 最终有胆量对她说,我听到别人谈起她那种生活,并说我虽然对女人的 这种恶习十分厌恶,但在别人把我说成她的同谋之前,我一直没把此事 当一回事,由于我喜欢安德蕾,她就不难理解我感到多么痛苦。别人还 对我提到其他女人,但我对她们毫不在乎,这样说也许更加巧妙。科塔 尔突然间向我揭示的这种可怕的事情,完全涌入我心里,使我心如刀 割,但仅此而已。如果科塔尔没有对我指出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跳舞时 的模样,我决不会想到她们相爱,甚至不会想到她们在亲热地戏耍,同 样,我也不会从这种想法转到另一种在我看来截然不同的想法,认为除 了安德蕾之外,阿尔贝蒂娜跟其他女人也有关系,这种关系甚至不能用 有感情来解释。阿尔贝蒂娜在对我发誓说没有这种事之前,跟你得知别 人对她有这种议论的任何女人一样,显得既愤怒又忧伤,而对这不知其 名的诽谤者,则在气头上急于知道其尊姓大名,想要跟他对质,让他当 众出丑。但她要我放心,她至少对我并不怨恨。“如果真有这种事,我 早就对您承认。安德蕾和我,我们都对这种事十分厌恶。我们到了这种 年龄,不是没见到过那种留短发、像男人的女人,就是您说的那种女 人,对那种女人我们最为反感。”阿尔贝蒂娜对我只是空口说白话,虽 然说得干脆利落,但并无证据佐证。然而,恰恰是这种话最能使我平静 下来,因为嫉妒是疑心病,最容易引起疑心病的是确信无疑的肯定,而 不是真假难辨的肯定。另外,爱情既能使我们怀疑,又能使我们轻信, 怀疑自己喜爱的女人要比爱上另一个女人更快,对心上人的否认也更容 易相信。爱恋时得要注意,女人并非个个正派,同时也要抱有希望,那 就是要相信,正派的女人并非绝无仅有。自寻痛苦并立即从中解脱出 来,乃是人之常情。做到这点的建议,我们很容易信以为真,对有效的 镇静剂,也不会多加挑剔。另外,我们所爱的人尽管千变万化,总是会 向我们呈现两种主要个性,表现出哪种个性,要看在我们眼里,此人跟 我们心心相印还是已移情别处。这第一种个性具有特殊的力量,使我们 无法相信第二种个性确实存在,同时还具有特殊的秘密,能消除第二种 个性造成的痛苦。所爱之人先是加重痛苦的毒药,后又变成消除痛苦的 解药。斯万的例子对我的想象力和激动的性格有着巨大的影响,我长期 来也许养成了一种习惯,把担心的事信以为真,而不相信能心想事成。 因此,阿尔贝蒂娜的断言产生的温馨感觉,差点儿在一时间受到影响, 因为我想起了奥黛特的往事。但我心里在想,认为她邪恶至极是否公 正,不仅是我为理解斯万的痛苦而为他设身处地之时,而且是现在涉及 我自己的事情之时,我想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却仿佛事关别人,但即使 在这时,也不应该对自己冷酷无情,我就像士兵,不是选择最安全的岗 位,而是选择最危险的岗位,结果得出错误的结论,把某种假设看得比 其他任何假设都要真实可信,正因为如此,这种假设最为痛苦。阿尔贝 蒂娜这个姑娘,出身于品行端正的资产阶级家庭,而奥黛特则是轻佻女 子,小时候就被母亲卖掉,两人之间不是有鸿沟相隔?她们中一个人的 话不能跟另一个人的话进行比较。再说,阿尔贝蒂娜对我撒谎跟奥黛特 对斯万撒谎的原因毫无相同之处。另外,奥黛特对斯万供认不讳的事, 阿尔贝蒂娜刚才却矢口否认。因此,我的推理可能有错,而且跟我喜欢 假设的错误同样严重,虽说这两种错误截然不同,我喜欢假设,是因为 这样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痛苦,我不顾两种情况存在着事实上的差别, 在设想我女友的真实生活时,只是依据我所了解到的奥黛特的生活情 况。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阿尔贝蒂娜,我第一次在巴尔贝克的逗 留即将结束时,这样的阿尔贝蒂娜确实已多次被隐约看到,她坦率、善 良,刚才因喜欢我而原谅了我的怀疑,并设法消除这种怀疑。她让我坐 在我床上,坐在她身边。我感谢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请她放心,说我 们已重归于好,我不会再对她冷酷无情。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还是应 该回去吃晚饭。她问我这样待着是否没劲。说完,她搂着我的脑袋抚摸 我,她以前还从未这样抚摸过我,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们已重归于好, 她还用舌头轻轻地舔我的嘴唇,想把嘴唇分开。但我先是抿紧嘴 唇。“您实在太坏!”她对我说。 我那天晚上走后,原本不会再跟她见面。我从此预感到,在并非双 方互恋的爱情中——也可说在爱情中,因为有些人认为并不存在双方互 恋的爱情——我能品尝到的幸福只是虚假的幸福,我只有在这种时刻才 得到这种幸福,这时一个女人心怀善意或心血来潮,或者是事出偶然, 我们就情投意合,言语和行为激发起我们的欲望,仿佛我们是真心相 爱。如果头脑清醒,我就会好奇地观察并快乐地拥有这段小小的幸福, 要是没有这点幸福,我至死也不会知道,幸福对不大挑剔或运气较好的 人意味着什么;我还会认为,这段小小的幸福是巨大而又永久的幸福的 组成部分,而巨大的幸福只是在这一段才展现在我的面前;为使虚假的 幸福不在第二天被戳穿,我不会再向情人索取第二次恩惠,因为前一次 恩惠只是一时间偶然施展的手腕。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独 自跟话语的最后颤音保持和谐,我在一时间把这话语的声音变成了恋人 的声音,我对它不会有别的要求,只要求别再对我说话,生怕再说上一 句就会截然不同,这声音会用不协和和音来破坏感觉灵敏的休止,而在 这休止之中,如同借助于某个持续音,幸福的音调会在我心中久久回 荡。 我跟阿尔贝蒂娜解释清楚之后,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经常待 在我母亲身边。她喜欢柔情似水地跟我谈起我外婆年轻时的情况。我曾 使外婆在晚年时伤心,母亲怕我因此而自责,就喜欢谈我刚上学时的情 况,当时外婆对我的学习十分满意,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没对我说起 过这些事。我们又谈到贡布雷。我母亲对我说,在那里时我至少看书, 并说在巴尔贝克,我即使不工作,也还是应该看书。我回答说,正是为 了经常想起在贡布雷的往事和漂亮的彩绘盘子,我想重读《一千零一 夜》。我母亲像以前在贡布雷那样,每次在我生日时送书给我,但为了 使我惊喜,就悄悄地给我,这一次也一样,她悄悄地派人给我送来《一 千零一夜》的两个法译本,一个是加朗的译本,另一个是马德吕斯的译 本[335]。我母亲浏览了这两个译本,希望我看加朗的译本,但又怕影响 我,因为她尊重思想自由,担心干涉我的想法会弄巧成拙,另外她觉得 自己是个女人,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缺乏必要的文学素养,另一方面她也 不应该用自己的好恶来评定年轻人应该看什么书。她偶然看到其中有些 故事的主题违背道德,描写粗俗、露骨,心里十分反感。但主要是因为 她作为圣物保存的不仅是她母亲用过的胸针、晴雨两用伞、外套和塞维 尼夫人的书,还有她母亲的思维和语言习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想想她 母亲会有什么看法,因此她可以肯定,我外婆会对马德吕斯的译本进行 抨击。她想起在贡布雷时,我去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之前在看奥古斯坦 ·梯叶里[336]的书,我外婆对我阅读的书和散步都很满意,但看到“然而 由墨洛温统治”这半句诗中的名字Mérovée(墨洛温[337])被写成 Merowig,感到十分生气,她从来不说Carolingiens,而是说 Carlovingiens(加洛林王朝),并始终不渝[338]。最后,我跟母亲谈到 我外婆对布洛克把荷马史诗中神祗的名字希腊语化的看法,布洛克这样 做的依据是勒孔特·德·利尔,即使是最普通的事物,他也照此办理,并 将其视作宗教义务,认为这是文学才华的表现。譬如说,要在一封信中 提到客人在他家喝的是名副其实的琼浆玉液,nectar(琼浆玉液)这个 词他会写成nektar,即把词中的c改成k,因此他听到拉马丁的名字就进 行嘲笑。既然在我外婆看来,没有尤利西斯[339]和密涅瓦的《奥德赛》 就不能称其为《奥德赛》,那么,她看到《一千零一夜》封面上的标题 已经走样,山鲁佐德[340]和敦亚佐德[341]这两个熟悉而又不朽的名字, 不再像她以前惯常读出的那样拼写,如果有人斗胆说是在穆斯林的故事 中改名换姓,迷人的Calife(哈里发)和神通广大的Génies(神祇)被 称为Khalifat和Gennis,几乎无法辨认,如果这样,她又会说些什么呢? 尽管如此,我母亲还是把两个译本都给了我,我对她说,我会在散步太 累的日子里看这两本书。 但是,那样的日子并不多见。我们常常像过去那样,“结帮”去吃点 心,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和我同行,到悬崖上去或是去玛丽—安托瓦 内特农庄餐馆。但有几次,阿尔贝蒂娜使我感到极大的乐趣。她对我 说:“今天,我想跟您单独待在一起,两个人独处会更加开心。”这时她 就说有不少事要做,但也不必一一汇报,至于她那些女友,我们不去, 她们也会自己去散步、吃点心,但不会找到我们,我们就像两个情人, 一起去巴加泰尔农庄餐馆或埃尔朗十字架农庄餐馆,而她们那伙决不会 想到去那里找我们,她们也从不去那里,就一直待在玛丽—安托瓦内特 农庄,希望看到我们也去。我记得当时天气炎热,农庄餐馆的侍者在太 阳下干活,额头上不时笔直落下一滴汗珠,如同蓄水池中滴下的水,而 在旁边的果园里,成熟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汗水和果子交替落下;这些 日子里有一个未曾露面的神秘女郎,至今仍是我爱情中最真实的一次经 历。这女郎是别人对我说起,而我决不会想到,我会改变一星期中的所 有约会,以便能跟她相识,如果有个星期天气这样暖和,我就到某个偏 僻的农庄去看她。我明知这种天气与约会并非是她安排,这是我十分熟 悉的诱饵,但我心甘情愿上钩,而且也足以把我钩住。我知道这女子如 在城里,天气又寒冷,我即使想要占有她,也不会有浪漫的情感,更不 会爱上她;尽管如此,爱情仍然强烈,全靠某种情况才把我拴住,它只 是更加忧郁,如同我们在生活中对某些人的感情,因为我们越来越清楚 地看到,他们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地位越来越小,我们虽然希望新的爱 情能天长地久,但它却跟我们的生命一样短暂,并将是最后一次爱情。 巴尔贝克的游人依然不多,年轻的姑娘也很少。有时我看到某个姑 娘滞留海滩,但毫无吸引力,然而众多的巧合似乎证明,这正是我过去 因未能接近而感到失望的姑娘,当时她跟女友们一起走出骑马场或体操 学校。即使是同一个姑娘(我不想跟阿尔贝蒂娜谈起此事),我以前认 为令人陶醉的姑娘也并不存在。但我又无法确定,因为这些姑娘的脸在 海滩上看到时都不大,并未呈现固定的形状,又因我的期待和不安的欲 望而缩小、放大或变形,还有自得其乐的安逸,她们不同的服饰,行走 的快慢或静止不动,都会使她们的脸发生这种变化。然而,我走到近前 时,觉得有两三个姑娘十分可爱。每当我看到其中一个姑娘,我就想把 她带到塔马里大街,或者带到沙丘,最好带到悬崖上。但是,跟无动于 衷相比,欲望中虽说已添加勇气,从单方面说是心想事成的开端,但在 我的欲望和我要抱吻她的行动之间,仍然存在着犹豫不决和畏缩不前的 一整段模糊不清的“空白”。于是,我走进糕点饮料店,一杯接着一杯地 喝了七八杯波尔图葡萄酒。我的欲望和行动之间不再有无法填补的空 白,酒精的作用画出了一条线,把两者连接在一起。犹豫或胆怯已无存 在的余地。我感到那姑娘将要飞到我面前。于是,我走到她跟前,我的 话仿佛脱口而出:“我想跟您一起去散步。悬崖上无人打扰,就在小树 林后面,那里有活动小屋,风吹不到,现在无人居住,您是否愿意去那 里走走?”生活中的艰难险阻全都消除,我们两人的身体就可以毫无阻 碍地紧紧抱在一起。至少对我来说已毫无阻碍。因为她没有喝波尔图葡 萄酒,对她来说,阻碍并未消失。她如喝了酒,世界在她眼里就变得有 点虚幻,她长期以来的梦想突然间显得可以实现,但她的梦想也许并非 是投入我的怀抱。 年轻的姑娘不仅人数甚少,而且现在还不是洗海水浴的季节,她们 待在这里的时间也十分短暂。我记得当时有个姑娘,肤色橙红,如同锦 紫苏,眼睛碧绿,面颊橙红,显得轻盈,如同某些树木的翅果[342]。我 不知道是哪阵风把她吹到了巴尔贝克,又是哪阵风把她吹走。她来去匆 匆,我因此一连几天郁郁寡欢,我看到她已一去不复返,才敢向阿尔贝 蒂娜承认内心的忧伤。 必须承认,有好几个姑娘,我素昧平生,或是已有多年未见。在遇 到她们之前,我往往给她们写信。如果她们的回信使我看出有爱恋的希 望,那又有多么高兴!刚要跟一个女子做朋友,即使以后并未成功,你 也无法舍弃第一次收到的信件。这些信件你要时刻带在身边,如同收到 的美丽花卉,朵朵鲜艳,你不再观赏,只是拿到近前闻其香味。你已能 背诵的那句话,再看一遍其乐无穷,而你并未一字不差地记住的话,你 想要确定其中表达出多少柔情。她是否写了“您亲爱的来信”?在你感受 到的温馨中带有小小的失望,这是因为你看信过于匆忙,或是因为她的 笔迹难以辨认;她没有写“您亲爱的来信”,而是写“看到这封信”。但其 他的话却写得十分温柔。哦!明天会有许多这样的花卉送到。[343]后 来,对这些就不再感到满足,信中的词句得要跟目光和话语进行对照。 你就去约会,她也许没变,根据别人的描绘或自己的回忆,你以为会在 约会地点遇到维维安娜仙女[344],你看到的却是穿靴子的猫[345]。你还 是约她在第二天见面,因为这总归是她,你想要得到的也就是她。然 而,你对梦寐以求的女子产生种种欲望,不一定是因为她花容玉貌。这 些欲望只是想得到这女子[346],像芳香那样模糊不清,就像安息香是普 罗迪拉亚之所欲[347],藏红花是太空之所爱[348],赫拉喜欢芳香植 物[349],没药是云彩之芳香[350],梣甘露是尼克之所欲[351],乳香是大海 的芳香[352]。但是,俄尔甫斯颂歌赞美的芳香,数目要比它们依恋的神 祗少得多。没药是云彩之芳香,但也是普洛托戈诺斯[353]、尼普 顿[354]、涅柔斯[355]和勒托[356]的芳香;乳香是大海的芳香,但也是美丽 的狄克[357]、忒弥斯[358]、喀尔克[359]、九位缪斯[360]、厄俄斯[361]、摩涅 莫绪涅[362]、白昼神[363]和狄喀伊俄苏涅[364]的芳香。至于安息香、梣甘 露和芳香植物,喜欢的神祇不胜枚举,数目众多。安菲埃特斯一切芳香 都有,独缺乳香[365],该亚独弃蚕豆和芳香植物[366]。我对姑娘们的欲 望也是如此。我的欲望少于她们的人数,就变成失望和悲伤,这两种心 情大同小异。我一直不喜欢没药。我已把这种芳香留给朱皮安和盖尔芒 特王妃,因为没药是普洛托戈诺斯之所欲,此人有“两种性别,会像公 牛般哞哞吼叫,在众多酒神节上令人难忘、滑稽可笑,愉快地去供女祭 司祭献之用[367]”。 然而,洗海水浴的旺季很快到来;每天都有新人来到,我散步的次 数突然增加,取代了对《一千零一夜》的愉快阅读,究其原因,并无愉 悦可言,却败坏了所有乐趣。海滩上的姑娘现在是数不胜数,科塔尔使 我产生的想法,并未使我有新的怀疑,却使我在这方面变得敏感而又脆 弱,并且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产生这种想法,一旦有一位少妇抵达巴尔 贝克,我立刻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建议阿尔贝蒂娜到遥远的地方去游 玩,以免她跟新来的女子相识,最好不让她看到那女子。我当然更害怕 看上去行为不端或名声不佳的女子;我竭力使我的女友相信,名声不佳 毫无根据,纯属恶意中伤,我也许因无意中感到害怕而不敢承认,她企 图结识那个堕落的女人,或是她感到遗憾,她因我而无法沾染恶习,或 是她见例子不胜枚举,认为这种广为流传的恶习不应受到谴责。要否定 每个罪人有这种恶习,我只好认为女子同性恋并不存在。阿尔贝蒂娜利 用我的怀疑来为某个女子的恶习辩解:“不,我觉得她只是想装模作 样,是在装腔作势。”于是,我几乎感到后悔,觉得不该为无辜者辩 护,因为我难受的是,阿尔贝蒂娜过去如此正派,现在却认为这种“模 样”十分讨人喜欢,而且好处甚多,因此,一个女人即使无此嗜好,也 要装出有这种嗜好的样子。我真希望没有女人再来巴尔贝克;我不禁吓 得浑身颤抖,因为我想到,那时普特布斯夫人即将来到维尔迪兰夫妇 家,她的贴身女仆可能会来海滩游玩,而圣卢并未对我隐瞒这个女仆的 嗜好,如果那时我不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就会设法把我的女友拉下 水。我于是心里在想,科塔尔曾向我承认,维尔迪兰夫妇对我十分看 重,据他说,他们虽然不想显出对我求之若渴的样子,却想方设法促使 我去他们家做客,既然如此,如果我许诺把世上所有盖尔芒特家族成员 都给他们带到巴黎的府上,那么,我是否能随便找个借口,说服维尔迪 兰夫人去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说无法再把这位女客留在她家里,并请客 人尽快离开。 我虽说有这些想法,但我感到不安主要是因为安德蕾也在那里,阿 尔贝蒂娜的话使我心里平静,并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我也知道,我 很快就不再十分需要这种平静,因为安德蕾将要跟罗斯蒙德和吉泽尔一 起离开,差不多就在那时,游客也将蜂拥而至,因此她待在阿尔贝蒂娜 身边的时间也只有几个星期。在这几个星期的时间里,阿尔贝蒂娜似乎 在精心安排自己的所有言行,目的是消除我尚存的怀疑,或是为了阻止 怀疑重新产生。她设法不跟安德蕾单独待在一起,我们回住所时,她总 是非要我一直陪她到门口,我们要外出时,她也非要我到她的住所去接 她。安德蕾也作出同样的努力,似乎避免跟阿尔贝蒂娜见面。她们之间 这种明显的默契并非是唯一的迹象,表明阿尔贝蒂娜想必已把我们的谈 话告诉她的女友,并请她女友帮忙,以消除我荒谬的怀疑。 就在那个时候,巴尔贝克大旅店出了一件丑闻,但我并未改变喜欢 折磨自己的倾向。一段时间以来,布洛克的妹妹跟以前的一位女演员秘 密保持恋爱关系,但不久后她们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她们觉得,让大家 看到会使她们的乐趣增添一种反常的感觉,于是,她们就想在众目睽睽 之下进行她们危险的色情嬉戏。开始时,她们在牌戏室里的巴卡拉牌戏 桌旁相互抚摸,这样可以被认为是关系亲密的友好表示。到后来,她们 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有一天晚上,在大舞厅的一个角落里,光线并 非十分昏暗,她们却在长沙发上肆无忌惮地淫乐,仿佛是在自己床上。 当时有两名军官及其妻子待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看到后去向经理告 状。大家在一时间认为他们的抗议会有点用处。但他们的不利之处在 于,他们家住内特奥尔姆,在巴尔贝克只待一个晚上,经理觉得无利可 图。即使布洛克小姐并不知道,也不管经理对她如何指责,她仍然受到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保护。对此必须作一解释。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把 家庭的美德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每年都要在巴尔贝克为他外甥租一 幢豪华别墅,他不管到哪家做客,都非要回他自己家里吃晚饭,而他的 家实际上是他和外甥的家。但他从来不在家里吃午饭。每天中午他都在 大饭店。这是因为他像有人包养巴黎歌剧院舞蹈班年轻学员那样,也包 养着一个“伙计”,此人跟我们前面讲过的穿制服服务员大同小异,使我 们想起《以斯帖》和《亚他利雅》中的犹太青年。说实话,尼西姆·贝 尔纳先生比那个小伙计大四十岁,原可以使伙计在跟他接触时不会不愉 快。然而,正如拉辛在相同的合唱中十分明智地指出: 天哪,但愿新生的美德, 能冒着巨大的风险蹒跚行进! 如有人找你又想要清白, 但愿他的图谋遇到障碍[368]! 小伙计身在圣殿般的巴尔贝克大旅馆,徒劳地“远离高雅的圈 子[369]”,他并未听从耶何耶大[370]的告诫: 别把财富和黄金,错当你的靠山[371]。 他也许为自己找到一条理由,就说:“罪人遍地皆是[372]。”不管怎 样,尼西姆·贝尔纳想不到这样短的时间就已把事情办成,从第一天 起, 也许还心里害怕,或是要对他亲热, 他纯洁的双臂,他感到已把他紧紧搂抱[373]。 而从第二天起,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就带着那伙计闲逛,伙计“先是 受到感染,其纯洁随之败坏[374]”。从此之后,小伙子的生活改变。他虽 说还在送面包、食盐,就像他领班吩咐的那样,但他容光焕发,如在歌 唱: 除了鲜花还是鲜花,除了欢娱还是欢娱, 让我们的欲望在其中畅游[375]。 我们的好日子如同过客,有几年难以说清。 让我们及时行乐,享受人生[376]! 要荣誉和职位, 就得盲目而又温顺地服从。 这可怜的纯洁, 又有谁会大声为它呼喊[377]! 从那天起,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每天中午必定要来此就餐(如同有 人包养女配角,每场必到正厅前座观看,女配角极有个性,却一心期待 她心中的德加前来捧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乐趣,是注视在餐厅 忙碌的这个少年,哪怕这少年走到远处,在棕榈树下端坐的女出纳身 边,这少年侍候所有顾客,但自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包养他以来,他 对贝尔纳先生的侍候反倒不大热心,也许是因为这侍童认为,既然有人 对他十分喜欢,他对此人就不必像对其他客人那样殷勤,或者是因为这 种喜爱使他感到恼火,他担心此事暴露之后,就会失去其他机会。但他 的冷淡却使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感到高兴,因为这种冷淡意味深长,不 管是出于希伯来人的祖传意识,还是对基督教感情的亵渎,他特别喜欢 拉辛剧中的宗教仪式,犹太教仪式和天主教仪式全都喜欢。如果仪式表 现的确实是《以斯帖》或《亚他利雅》中的场面,贝尔纳先生就会对自 己生不逢时感到遗憾,无幸跟几百年前的剧作者让·拉辛相识,因此无 法为他的保护人弄到一个更重要的角色。但是,午餐的仪式没有在任何 作家笔下出现过,他只好跟经理和埃梅搞好关系,使“年轻的犹太人”能 如愿以偿地晋升,当个有名无实的领班,甚至是名副其实的领班。旅馆 把他升为酒务总管。但贝尔纳先生非要他谢绝这个职务,因为这样的 话,他每天来到绿色餐厅时就无法看到他在厅里奔忙,也不能像外人那 样得到他的侍候。然而,这是一种巨大的乐趣,促使贝尔纳先生每年都 来巴尔贝克,并且中午不在家里就餐,这前一种习惯,布洛克先生认为 是富有诗意的爱好,是因为这里的海岸有他最喜爱的明媚阳光和落日余 晖,而后一种习惯,则是老单身汉成年积累的癖好。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亲属,并不知道他每年去巴尔贝克的真正原 因,卖弄学问的布洛克夫人则称之为“在外面的厨房就餐”,他们的这种 错误,其实是一种真实情况,原因更加深刻,却并非十分重要。因为尼 西姆·贝尔纳先生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喜欢巴尔贝克的海滩,喜 欢在餐厅里观赏大海,又有古怪的癖好,才喜欢包养另一性别的舞蹈班 学员,却缺少德加画中的一个舞女,就是他那仍是姑娘的侍者。因此,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跟巴尔贝克旅馆这座剧院的经理和导演兼舞台监督 埃梅——这些角色在这件事情中的作用并非一清二楚——保持着十分良 好的关系。他们会在有朝一日密谋策划,以获取重要角色,也许是侍应 部领班的职位。在此期间,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乐趣虽说富有诗意, 但只是静静观赏,却仍然具有娘娘腔的男子的特点,这种男子知道,以 前斯万就是如此,他们来到社交界,就会跟情妇重逢。尼西姆·贝尔纳 先生就座之后,立刻会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出场,手里端着盛水果或雪茄 的托盘。因此,每天上午,他先要抱吻外甥女,询问我的朋友布洛克的 工作情况,并把糖块放在手掌上喂给他那些马匹吃,然后就迫不及待地 赶到大饭店吃午饭。即使家里失火,外甥女遭到抢劫,他也会照去不 误。因此,他像害怕瘟疫那样怕得感冒,这样他就会卧床不起——因为 他多愁多虑——只好请埃梅在午餐之前叫他的年轻朋友来到他家里。 另外,他喜欢巴尔贝克旅馆中迷宫般的走廊、密室、大厅、衣帽 间、食品贮藏室和长廊。他有东方人的祖传习惯,喜欢后宫,他晚上外 出时,有人看到他在对旅馆外转弯抹角的地方悄悄地进行探察[378]。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甚至会走到地下室,但设法不给别人看到,避 免引起丑闻,他寻找利未青年的行为,不禁使人想起《犹太女》中的诗 句: 哦,父辈的上帝, 降临我们之中, 掩盖我们的秘密, 不让恶人们看到[379]! 我恰恰相反,上楼来到两姐妹的房间,她们是贴身女仆,陪伴一位 外国老太太来到巴尔贝克。旅馆的行话称之为两个女信使,而弗朗索瓦 丝却认为男女信使干的是跑腿的活,就称她们为两个“女跑腿”。旅馆仍 保持过去的称呼,更加庄重,如同以前所唱:“这是朝廷的信使[380]。” 虽说一位顾客要去女信使的房间十分困难,但我还是跟这两个姑娘 成为好友,不过我们的友谊十分纯洁,她们是玛丽·吉内斯特小姐和塞 莱斯特·阿尔巴雷太太[381]。她们出生在法国中部的高山山麓,住宅旁有 小溪和激流(流水甚至在她们住宅的地下流过,那儿有磨坊的水车转 动,住宅因河水泛滥曾多次被毁),她们似乎保持了大自然的本性。玛 丽·吉内斯特总是性急、冲动,塞莱斯特·阿尔巴雷则显得无精打采、有 气无力,她如同平静的湖面,但也会波涛翻滚,令人不寒而栗,她暴跳 如雷的样子,使人不禁想起席卷和摧毁一切的洪水和漩涡的危害。她们 往往一大早就来看我,这时我还躺在床上。我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无知而 又固执的人,这种人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任何东西,但说的话却很有文 采,如果她们不是自然地显出近于粗蛮的语调,听者准会认为她们说话 矫揉造作。她们说话随便,我在此不加润色,既有称赞(不是对我称 赞,而是称赞塞莱斯特的奇才)又有批评,全都与事实不符,但却是由 衷之言,这些话仿佛为我而说,塞莱斯特见我把羊角面包浸泡在牛奶 里,就对我说:“哦!头发像松鸦的小黑鬼,噢,狡猾透顶!我不知道 您母亲把您生下来后在想什么,您活像一只鸟。你看,玛丽,他是不是 像在梳理羽毛,灵活地转动脖子,他看来十分轻盈,像在学习飞翔。 啊!您真有福气,把您造出来的人让您生在有钱人家里;像您这样挥金 如土,又会有什么结果?瞧,他把羊角面包扔了,因为面包碰到了床。 好呀,他把牛奶洒出来了,等一下,让我给您系上餐巾,因为您不会 系,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傻的人。”这时会听到玛丽·吉内斯特更有规律 的激流声,她怒气冲冲地训斥妹妹:“行了,塞莱斯特,你还不住口? 你这样跟先生说话,是不是疯了?”塞莱斯特只是微微一笑;我讨厌别 人给我系上餐巾,她就说:“不是,玛丽,你看他,砰的一下,他身子 挺得笔直,活像一条蛇。真像蛇,错不了。”另外,她用大量动物的比 喻,因为据她说,别人不知道我何时睡觉,我整夜都像蝴蝶那样在飞, 而在白天,我动作像松鼠一样迅速。“你知道,玛丽,就像我们家乡见 到的那样,极其灵活,用眼睛盯着看也跟不上。”——“但是,塞莱斯 特,你知道他吃饭时不喜欢用餐巾。”——“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确切 地说,是因为别人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他是老爷,想摆出老爷的架子。 必要时每天要换十次床单,他决不会让步。昨天的床单一条条地换,今 天的床单刚换上,但又要换了。啊!我说得对,他生来就不是穷苦的 命。你看,他气得头发竖直,就像鸟的羽毛。可怜的小鸟!”反对这话 的不仅是玛丽,还有我,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老爷。但是,塞莱 斯特从来不相信我真的谦虚,就打断了我的话:“啊!口是心非,啊! 甜言蜜语,啊!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啊!莫里哀?”(这是她知道的 唯一一位作家的名字,她用来称呼我,是想表示我既会写戏又会演 戏。)“塞莱斯特。”玛丽蛮横地叫道,她不知道莫里哀的名字,生怕这 又是骂人的话。塞莱斯特又微微一笑:“你难道没有看到他放在抽屉里 的他小时候的照片?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穿着总是十分简朴。而在照片 上,他拿着小手杖,身穿饰有花边的毛皮,连王子也没有穿得这样好。 但跟王子的英姿勃发和宽厚善良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这么 说,”玛丽像激流轰鸣般责备道,“你现在在翻他的抽屉。”为消除玛丽 的惧怕,我问她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干的事有何看法……“啊!先生, 我以前不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来到这儿才知道。”接着,她又将了塞 莱斯特一军,说了句更加深奥的话:“啊!您看,先生,我们永远无法 知道,一个人生活中会有什么事。”为改变话题,我对她谈起我父亲的 生活,他在日以继夜地工作。“啊!先生,这种生活,自己一无所得, 连一分钟也没有,毫无乐趣,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别人作出牺牲,这是奉 献的生活……你看,塞莱斯特,只是把手放在毯子上,拿起羊角面包, 这动作又是多么高雅!他即使做出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做每个动作,如 同整个法国直至比利牛斯山的贵族都在移位。” 我见自己的形象被描绘得如此失真,感到十分沮丧,就默不作声, 塞莱斯特认为我在耍新花招:“啊!额头看上去纯洁无瑕,脑子里却藏 垢纳污,面孔和蔼可亲、气色很好,就像巴旦杏仁,小手皮肤柔滑,像 起绒毛的缎子,指甲活像爪子”,还有诸如此类的话。“瞧,玛丽,你看 他喝牛奶的样子多么虔诚,我不禁想要祈祷。这神色多么严肃!这时应 该给他画个像。他浑身上下都像孩子。是否因为您像孩子那样喝牛奶, 您的肤色才像孩子那样洁白?啊!多么年轻!啊!多漂亮的皮肤!您永 远不会衰老。您有福气,您不用动手打人,因为您的目光令人敬畏,别 人对您唯命是从。瞧,他现在生气了。他站了起来,站得笔直,这是明 摆着的事。” 弗朗索瓦丝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两个女人来跟我说话,她把她们称 为“女骗子”。经理则派其雇员监视旅馆内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对我严肃 指出,顾客跟女信使谈话有失体面。但我觉得这两个“女骗子”比旅馆里 的女顾客都要高明,因此对经理只有嗤之以鼻,因为我相信他无法理解 我的解释。这两姐妹又来看我。“你看,玛丽,他面容多么清秀。哦, 真是完美无缺的细密画,比橱窗里看到的最珍贵的细密画还要美,因为 他会活动,又会说话,听他说话,几天几夜都听不厌。” 真是奇迹,一位外国太太竟会把她们带走,因为她们既不懂历史也 不知地理,而且顽固地讨厌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这些外 国“寄生虫”,除少数例外,只喜欢法国人。她们的脸保存着家乡河流中 潮湿、柔软的黏土的特性,只要有人谈到旅馆里一个外国人,在复述他 说过的话时,塞莱斯特和玛丽的脸上立刻塑造出他的脸形,她们的嘴巴 和眼睛则变成他的嘴巴和眼睛,活像演戏的两副美妙面具,谁见了都想 收藏。塞莱斯特装作在复述经理或我的某个朋友的话,却在说时加上杜 撰的话,揶揄地描绘出布洛克或法院首席院长等人的种种缺点,却又不 像是在嘲笑。她仿佛在汇报她好心去完成的一件普通差事,却描绘出一 幅别人无法勾画出的肖像。她们从不看书,连报纸也不看。她们有一天 在我床上看到一本书,是圣莱热·莱热[382]的美妙诗集,但晦涩难懂。塞 莱斯特看了几页后对我说:“您能肯定这是诗?这是否更像谜语 [383]?”她小时候只读过《人世间丁香全都枯萎》[384]这首诗,要立刻理 解莱热的诗,显然困难重重。我觉得她们什么也不想学的个性,跟她们 家乡的不良影响不无关系。但她们跟诗人一样有才华,而且比诗人更加 谦虚。塞莱斯特要是说过引人注目的话,而我又记不大清楚,就请她再 说一遍,她总是肯定地说她已忘记。她们决不会去看书,当然也不会写 书。 弗朗索瓦丝听说这两个如此平常的姐妹却有两个不平常的兄弟,感 到十分惊讶。据说一个娶图尔[385]大主教的侄女为妻,另一个跟罗德 兹[386]主教的亲戚结婚[387]。但经理对此毫无兴趣。塞莱斯特有时会责 备她丈夫不理解她,但我感到惊讶的是,她丈夫竟能容忍她。[388]因为 在有些时候,她火冒三丈,浑身颤抖,乱砸一气,令人讨厌。有人认 为,我们的血液是咸的液体,只是原始的海洋元素在我们体内的残存 物。我也认为,塞莱斯特不仅在发怒时保持着她故乡溪流的节奏,而且 在抑郁的时刻也保持这种节奏。她精疲力竭之时,就像溪水那样,真的 是干涸了。这时,什么都无法使她恢复活力。然后,她美妙而又轻盈的 身体内突然恢复循环。水在她白中透蓝的透明皮肤里流淌。她迎着阳光 微笑,变得越来越蓝。在这种时刻,她名副其实地成了天上尤物[389]。 布洛克的家人对他舅公一直不在家里吃午饭的原因从未有过怀疑, 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老单身汉的一种怪癖,或者是因为跟某个女演员有 私情,但对巴尔贝克旅馆的经理来说,涉及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事, 都是不能议论的“禁忌”。因此,他没有把外孙女的事告诉她舅公,最后 也不敢责备这外孙女,只是叮嘱她行事要谨慎。这姑娘及其女友在事发 后的几天以为会被逐出娱乐场和大旅馆,这时看到事情已经解决,就高 兴地向那些对她们不加理睬的家长们显示,她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 受到惩罚。当然啰,她们不会再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干那种引起公愤的 事。但是,她们又在不知不觉中故伎重演。一天晚上,我跟阿尔贝蒂娜 以及我们遇到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灯光半灭的娱乐场,看到她们走了过 来,只见她们相互搂着,不时亲吻,走到我们身边时发出格格的笑声和 淫荡的叫声。布洛克眼睛低垂,以免显示认出他妹妹的样子,而我则忧 心忡忡,心想这不堪入耳的特殊言语,也许是对阿尔贝蒂娜说出。[390]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使我对蛾摩拉那边更加担忧。我看到海滩上有 个美丽少妇,身材苗条,脸色苍白,眼睛从中心向四周发出极其匀称而 又明亮的光芒,你见到她的目光就会想起某个星座。我心里在想,她比 阿尔贝蒂娜要漂亮得多,为她放弃阿尔贝蒂娜更为明智。这个美丽的少 妇,在社会下层生活,经常靠下贱的方法来获取钱物,脸上如同经过难 以看出的修饰,因此,她的眼睛虽说比脸上其他部分更为庄重,却只会 显出贪婪和肉欲的光芒。然而,在第二天,这个少妇在娱乐场待在离我 们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她的目光像一团火那样交替投到阿尔贝蒂娜身 上。她仿佛在用灯塔对阿尔贝蒂娜发出信号。我感到难受的是,我女友 会看到有人对她如此注视,我担心这些不断发亮的目光是约定第二天幽 会的暗号。谁知道呢?幽会也许并非是第一次。这个目光辐射的少妇可 能已来过巴尔贝克。也许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曾屈从于她的欲望或一位女 友的欲望,她才会对阿尔贝蒂娜发出这种引人注目的信号。这种信号看 来不仅是要求现在做什么事,而且还要重温旧时的美梦。 在这种情况下,这次约会就不会是第一次,而是过去几年中相聚的 继续。确实,这目光不是表示:“你愿意吗?”这少妇看到阿尔贝蒂娜之 后,立刻把头完全转了过来,对她射出怀旧的目光,仿佛怕我女友想不 起来,并因此而感到惊讶。阿尔贝蒂娜对她看得十分清楚,但仍然表情 冷漠,一动不动地待着,因此,这少妇就像一个男人看到以前的情妇跟 新情夫在一起时那样审慎,不再去看她,即使看她,也像她并不存在那 样。 几天之后,我得到这少妇有特殊嗜好的证据,也得知她可能以前认 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的大厅里,两个姑娘相互有欲望,往往会像发 光现象那样出现一道磷光,从一个姑娘射到另一个姑娘。顺便说一下, 这种可见光线虽说无法测量,却能通过天体发出的那种信号,照亮一整 片天空,而蛾摩拉则用这种信号把散布在每个城市和村庄的居民聚集在 一起,重建《圣经》中提到的城市,同时,到处都在作出同样的努力, 即使是断断续续的重建,重建者有思乡游子和虚伪小人,有时则是所多 玛勇敢的流亡者。 有一次,我看到了这个陌生少妇,阿尔贝蒂娜装出没有认出她的样 子,当时布洛克的表妹正好走到那里。这少妇的眼睛顿时星光闪现,但 可以看出,她并不认识这位犹太小姐。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犹太小姐,却 已欲火中烧,她几乎没有怀疑,但不像对阿尔贝蒂娜那样肯定,她想必 觉得能成为阿尔贝蒂娜的朋友,因此看到对方态度冷淡,就感到十分意 外,如同一个外国人常来巴黎,但不在巴黎定居,他再次来巴黎住几个 星期,却看到他常在那里度过美好夜晚的那座小剧院已经不见踪影,在 原址建起了一家银行。 布洛克的表妹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看画报。这少妇很快就在她旁 边坐下,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在桌子底下,很快就看到她们的脚在 躁动,接着,她们的双腿缠在一起,她们的双手紧握。然后开口说话, 开始交谈,这少妇的幼稚丈夫在到处找她,这时惊讶地看到她正在跟他 不认识的一个姑娘计划当天晚上要干的好事。他妻子向他介绍布洛克的 表妹,说是她童年时代的女友,名字说得含糊不清,因为她忘了问女友 叫什么名字。但她丈夫在场,却使她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她们相互间 以“你”称呼,说是在修道院的女子寄宿学校里认识的,事后说起这件 事,她们不禁哈哈大笑,也嘲笑那个被愚弄的丈夫,感到十分开心,这 又是她们亲热的一次机会。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无法说出她是在娱乐场还是海滩上跟一个姑娘 有过放荡的行为。我甚至觉得她态度过于冷淡、谨慎,使人感到不仅有 良好教养,而且像是在耍花招,旨在消除别人的怀疑。对一个姑娘,她 显得敏捷、冷淡而又端庄,并大声回答说:“不错,我大约五点钟去网 球场。我明天上午八点左右洗海水浴。”说完后,她立即离开那个姑 娘,但显然是想迷人眼目,或者像是约人见面,或者不如说在低声约人 见面之后,大声说出这句无关紧要的话,以便不“引人注意”。过后,我 看到她骑上自行车,快速驶去,我不禁在想,她一定是去见那个姑娘, 虽说她刚才几乎没跟她说什么话。 有时,一个美丽的少妇在海滩边上从汽车里出来,阿尔贝蒂娜最多 禁不住转过头去观看。但她立刻作出解释:“我在看他们在浴场前面新 插的旗子。他们本该多花点钱。另一面旗子已经十分破旧。但我真的觉 得这面旗子更加难看。” 有一次,阿尔贝蒂娜不再显得冷淡,我就更加难受。她知道我感到 烦恼的是,她有时要去见她姨妈的一个女友,此人“怪里怪气”,不时要 在邦唐夫人家住上两三天。阿尔贝蒂娜曾顺从地对我说,她不会再跟这 个女人打招呼。但这个女人来安卡维尔时,阿尔贝蒂娜说:“对啦,您 知道她在这儿。是别人对您说的?”这仿佛是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偷 偷地去见她。有一天,她跟我提起这件事时补充道:“是的,我在海滩 上遇到了她,我跟她几乎擦肩而过,就故意动粗撞了她一下。”阿尔贝 蒂娜跟我说这件事时,我想起了邦唐夫人的一句话,这句话我在此前从 未想起过,她当时在我面前对斯万夫人说,她的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十分 放肆,仿佛这是个优点,还说她曾耻笑不知是哪位官员的妻子,说她父 亲当过厨房小学徒。但是,我们喜爱的女子的一句话,不可能长时间保 存在纯洁的状态,而是会变质、腐烂。过了一两个夜晚,我又想起阿尔 贝蒂娜的这句话,它似乎向我表明的不再是她扬扬得意的缺乏教养—— 缺乏教养只会使我付之一笑——而是有另一种含义,表示阿尔贝蒂娜也 许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她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女士,或是不怀好意地使 对方想起以前可能接受过的提议,就迅速跟对方擦肩而过,她心想此事 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也许已经知道,就抢先作了说明,免得我作出 对她不利的解释。 另外,阿尔贝蒂娜虽说可能喜欢那些女人,但我因此而产生的嫉妒 却即将突然消失。 * * * 我和阿尔贝蒂娜待在当地经营的小火车在巴尔贝克的车站前面。因 天气不好,我们乘旅馆的公共马车来到车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 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眼睛被打得青肿。最近,他骗过《亚他利 雅》的那个侍童,跟附近生意兴隆的农庄饭馆“樱桃树之家”的一个侍者 勾搭上了。这侍者脸色红润,相貌粗鲁,脑袋活像番茄。他的孪生弟弟 也长着同样的番茄脑袋。这两个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大自然仿佛在 一时间实现了工业化,生产出相同的产品,跟他们毫无瓜葛的人看到, 会觉得确实很美。可惜的是,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观点不同,觉得这 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只喜欢跟女士们寻欢作乐,而且乐此不 疲,而番茄一号却愿意屈尊俯就,去迎合某些先生的嗜好。然而,每当 贝尔纳先生因本能的反应,回忆起跟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他就不 禁前往“樱桃树之家”,但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眼睛近视不一定 会把这两个兄弟搞错),在无意中扮演了安菲特律翁[391]的角色,竟对 孪生弟弟说:“今晚幽会,好吗?”他立刻被“痛打”一顿。在这次用餐 时,他先是跟那哥哥说话,接着却跟他弟弟说下去,结果又挨了打。他 经常挨打,时间长了,因联想的缘故,不仅对番茄兄弟厌恶,而且对食 用番茄也倒了胃口,因此,每当他在大旅馆吃饭时听到旁边的客人点番 茄,他便低声对此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陌生人冒昧跟您说话。 我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的番茄都是烂的。我告诉您是为了您好,这跟 我毫无关系,我从来不吃番茄。”陌生的客人激动地对这位慈善而又无 私的先生表示感谢,并把侍者叫来,装出改变主意的样子:“不,决定 不要番茄。”埃梅看到了这场戏,不禁暗自发笑,心里在想:“贝尔纳先 生真是老奸巨猾,竟然想出办法让人把订好的菜改掉。”这时,贝尔纳 先生在等晚点的火车,因眼睛被打得青肿,就故意避开,不想跟阿尔贝 蒂娜和我打招呼。而我们更不愿跟他说话。正当不可避免要跟他打招呼 时,一辆自行车飞速朝我们冲过来,电梯司机气喘吁吁地从车上跳下 来。我们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人就打来电话,请我过两天去吃晚 饭,其原因会在下文中看到。电梯司机把来电话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之后 就走了,他像某些民主主义“职员”,装出跟资产者保持独立的样子,实 际上却对资产者唯命是从,他心里想说,他如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 不满意的,就又说了一句:“我得赶紧回去,是因为我那些头头。”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走了,她们要离开一段时间。我想给她解 解闷。即使她跟我单独在巴尔贝克度过下午的时间会感到幸福,我仍然 知道,幸福决不会使人感到完美,也知道阿尔贝蒂娜仍处在一种年龄 (这种年龄有些人无法跨越),尚未看出这种不完美跟感受幸福的人有 关,而不是跟给予幸福的人有关,因此,她就会把她失望的原因追溯到 我的身上。我更希望她把失望归咎于环境,这环境由我确定,我们就不 能无拘无束地单独待在一起,同时又使她无法单独待在娱乐场和海堤 上。因此,那天我要去看望圣卢,就请她陪同前往东锡埃尔。同样,为 了让她有事可干,我常常建议她画画,她以前学过绘画。她有事情做 了,就不会去想自己是否幸福。我会乐意不时带她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和 康布勒梅夫妇家去吃晚饭,这两家人也会高兴接待我介绍的一位女友, 但我首先必须确定,普特布斯夫人肯定尚未到达拉斯珀利埃尔。我只待 在旅馆里,是不能了解到这个情况的,由于我事先得知阿尔贝蒂娜要在 两天后陪她姨妈去郊外,我就借此机会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一封电报, 问她是否能在星期三接待我。如果普特布斯夫人在那里,我就作出安 排,去见她的贴身女仆,以确定她是否可能来巴尔贝克,如有这种可 能,还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以便在那天让阿尔贝蒂娜远离此地。当地 经营的小火车开出了回转线路,我当时跟外婆一起乘小火车时还没有这 条线路,现在小火车通到东锡埃尔—拉古比,这是个大站,是许多重要 列车的始发站,特别是发往巴黎的快车,我以前来看望圣卢及回到巴黎 都是乘这个快车。但由于天公不作美,我和阿尔贝蒂娜就乘大旅馆的公 共马车前往巴尔贝克海滩的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但已经能看到它在行驶中悠闲而又缓慢地飘出羽 饰般的青烟,现在如同几乎静止的云彩,慢慢在攀登克里克托悬崖的绿 色陡坡。小火车由青烟开道,朝垂直方向行驶,最终慢慢到达。要上车 的旅客,退到一边给火车让道,但全都不慌不忙,知道火车行驶时性情 温厚,几乎具有人性,并像新手骑的自行车那样,听从站长发出的温和 信号指挥,在司机有力的监护之下,不会把任何人撞倒,并会停在你想 让它停的地方。 我发了电报,维尔迪兰家就打来电话,这电报发得也正巧,因为星 期三(正好在两天后)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在拉斯珀 利埃尔跟在巴黎一样,但我并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不是“晚 宴”,而是“星期三聚会”。星期三聚会是艺术作品。维尔迪兰夫人知道 这种聚会在世上绝无仅有,但仍使每次聚会各不相同。“最近一次星期 三不如上一次。”她常常这样说。“但我相信下一次聚会将是我举办得最 成功的一次。”她有时甚至会承认:“这个星期三要比其他星期三逊色。 不过,下一个星期三,我会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在巴黎居住的最 后几个星期,老板娘在去乡下度假前常常宣称星期三聚会要停办。这是 她激励忠实信徒的一个机会。“只有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了。”她 说这种话的语调,如同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你们可别放弃下一个星期 三,那可是聚会的收场。”但收场是假,因为她告诉大家:“现在正式宣 布,不再有星期三聚会,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但星期三我还会在这 儿。我们一起来过星期三,又有谁会知道?好朋友之间的星期三小型聚 会,也许是最愉快的聚会。”在拉斯珀利埃尔,星期三聚会肯定受到限 制,因为会有朋友路过,就邀请他在哪天晚上来做客,所以几乎每天都 是星期三。“客人们的名字,我已记不大清楚,但我知道其中有卡门贝 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回忆起我们关于康布勒梅夫妇的解释, 并未能最终消除对卡门贝这个古词的记忆,每当电梯司机记不得这难记 的姓氏,这个音节熟悉而又意味深长的古词便来助他一臂之力,并立刻 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用,这并非是因为偷懒而养成难以根除的老 习惯,而是因为这个词的音节能满足合乎逻辑和表达清楚的需要。 我们急忙上车,想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车厢,这样我就能在整个旅 途中抱吻阿尔贝蒂娜。但我们并未找到,就走进一个车厢,里面已经坐 着一个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样子像男人,穿着特别漂亮,正在看 《两世界评论》。她虽说俗气,但举止显得自命不凡,我于是好奇地 想,她会属于哪个社会阶层;我立即得出结论,认为她应该是哪家大型 妓院的鸨母,是外出做淫媒的女人。她的容貌和举止仿佛在大声说出这 点。我只是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女士常看《两世界评论》。阿尔贝蒂娜 微笑着对我指了指她,还递了个眼色。这位女士显得神气十足,但我心 里在想,两天后[392]我将在这小火车的终点站应邀去著名的维尔迪兰夫 人家做客,并想到罗贝尔·德·圣卢会在中间一个车站等我,而再走得远 点,我如果到菲泰尔纳去小住,德·康布勒梅夫人准会十分高兴,想到 这些,我看着这位神气活现的女士,眼晴里不禁闪烁出揶揄的光芒,而 她似乎以为她穿着讲究,头戴有羽饰的帽子,在看《两世界评论》,是 比我重要的人物。我希望这位女士待在车上的时间不要比尼西姆·贝尔 纳更长,至少要在图坦维尔下车,但事实并非如此。火车在埃弗勒维 尔[393]停车,她仍然坐着。在滨海蒙马坦、帕维尔—拉班加尔和安卡维 尔也不下车,因此我十分失望,在火车离开圣弗里舒车站即东锡埃尔前 面一站时,我就开始搂抱阿尔贝蒂娜,而不再去过问那位女士。在东锡 埃尔,圣卢已来到车站接我,他对我说,见我一面真是困难,因为他住 在婶婶[394]家,刚收到我的电报,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有一小 时的时间跟我见面。不过,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却显得过于漫长,因 为下了火车,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力就立刻全都集中在圣卢身上。她不跟 我说话,我跟她说话,她几乎不作回答,我走到她的身边,她就把我推 开。相反,她对罗贝尔笑脸相迎,跟他说话滔滔不绝,还跟他带来的狗 戏耍,并在戏耍时故意碰到狗的主人。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抱 吻时,我曾露出微笑,感谢这陌生的诱惑者使她内心发生了深刻的变 化,使我能如此轻易地得手。我现在想起这诱惑者却惊恐万状。罗贝尔 想必已经看出,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并非无关紧要,他对她的再三挑逗 不加理睬,她就对我生气;另外,他跟我说话,仿佛身边别无他人,她 发现之后,我又得到了她的尊重。罗贝尔问我,我在东锡埃尔逗留期 间,他每天晚上都让我跟一些朋友一起吃晚饭,其中有些人还在这里, 我是否想跟他们见面。然而,他显出自命不凡而又令人不快的神色,即 他自己也经常谴责的那种样子,仿佛在说:“你现在不想见他们一面, 当初讨好他们又有何用?”因此,我谢绝了他的建议,因为我不想冒险 远离阿尔贝蒂娜,但也是因为我现在已跟他们没有往来。摆脱了他们, 也就是超脱了自我。我们热切希望能有另一种生活,而且能跟我们在尘 世中的生活一模一样。但是,我们并未想到,即使我们不在期待另一种 生活,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过几年之后就会跟我们以前不同,就会跟我 们希望永久不变的形象不同。即使我们并不认为,死亡使我们产生的变 化,要比一生中发生的变化更大,而如果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遇到了我 们以前的自我,由于很久没有见面,我们就会对其置之不理,就像对过 去的朋友那样,对圣卢的朋友就是如此,当时我每天晚上在锦鸡饭馆跟 他们见面,感到非常高兴,但现在要跟他们谈话,我只会觉得厌烦和尴 尬。这样一来,由于我不愿去那里重温我以前感到的愉悦,漫步东锡埃 尔就会使我感到如同进入天堂的预兆。大家都很想进天堂,或者不如说 想接连进入许多天堂,但在你去世之前,这些都是失去的天堂,你在里 面会感到迷惘。 圣卢让我们留在车站走了。“但你可能要等将近一个小时。”他对我 说。“你要是在这里等,肯定会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乘去巴黎的 车,比你那班车早十分钟开。我已跟他告别,因为我必须在他那班车开 到前回去。我没有跟他谈起你,我当时还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圣卢走 后,我立刻责备阿尔贝蒂娜,但她对我回答说,她对我冷淡是想消除圣 卢可能会有的想法,因为她担心圣卢在火车停车时看到了我搂着她的腰 跟她依偎在一起。他确实看到了我搂着她腰的样子(我没有发现这点, 否则我待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老实一点),还赶紧在我耳边说:“你认 为德·斯泰马里亚小姐举止不端庄,不愿意跟她交往,你跟我说起的那 些面孔铁板的傲慢姑娘,不也是这样?”我从巴黎到东锡埃尔去看望罗 贝尔,谈起巴尔贝克,确实跟他说过真心话,说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办 法,说她是美德的化身。现在我早已亲身领悟到情况并非如此,但我却 更希望罗贝尔相信情况确实如此。要做到这点,我只要对罗贝尔说我爱 阿尔贝蒂娜。他就像那种人,能够为免除朋友的痛苦而牺牲自己的乐 趣,并觉得朋友的痛苦就是他们自己的痛苦。“不错,她孩子气十足。 你对她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我又不安地问道。“一点也不知道,我只 看到你们俩待在一起像是一对恋人。” “您这种态度无法消除疑虑。”圣卢走后我立刻对阿尔贝蒂娜 说。“不错。”她对我说,“我当时表现笨拙,让您难受,我因此比您还 要难受得多。您会看到,我以后决不会这样,请原谅我。”她说着愁眉 苦脸地把手伸了过来。正在这时,我看到我们坐着的候车室里,慢慢地 走出一个人,后面跟着一个职员,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手里拿着手提 箱,此人是德·夏吕斯先生。 在巴黎,我只是在晚会上遇到他,他身穿紧身黑衣,纹丝不动,趾 高气扬地站得笔挺,他热情奔放,为取悦于人,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我 想不到他竟会老成这样。现在,他身穿浅色旅行套装,显得更加肥胖, 走路摇摇晃晃,晃动着挺出的肚子,扭着几乎是那种人特有的臀部,在 阳光下,他嘴唇如涂唇膏,鼻尖像抹粉后用冷霜固定,小胡子如同染 过,乌黑的颜色跟灰白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只是阳光无情,虽说应 照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脸色,却把他照得面目全非。 由于他要上车,我一面跟他简短交谈,一面看着阿尔贝蒂娜所在的 车厢,向她示意我就要来了。我朝德·夏吕斯先生转过头去,他请我去 叫站在铁道另一边的一个军人,说是他的亲戚,仿佛他要上的是我们这 班火车,这班火车方向相反,是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开。“他是团里 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年纪轻,福气好,我年老行走 不便,您可以帮我的忙,免得我穿过铁道去那里。”我义不容辞地朝他 指的军人走去,果然看到那军人领子上绣有竖琴,知道他确是军乐队 员。但我正要转达口信时,感到十分意外,可以说非常高兴,我认出此 人是莫雷尔,是我外叔公的贴身男仆之子,我因此回忆起许多往事。我 就把德·夏吕斯先生托我带口信的事给忘了。“怎么,您在东锡埃 尔?”——“是的,我加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但他在回答时 语气生硬而又高傲。他变得很喜欢“装腔作势”,这显然是因为他见到我 就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并因此感到不快。突然,我看到德·夏吕斯先 生朝我们冲了过来。他见我迟迟没有回去,显然等得不耐烦了。“我今 晚想听听音乐,”他开门见山地对莫雷尔说,“我为这晚会出五百法郎, 您如在乐队有朋友,他可能会对此有点兴趣。”我虽说知道德·夏吕斯先 生肆无忌惮,仍因他没对年轻的朋友问好而感到惊讶。另外,男爵也不 让我有深思熟虑的时间。他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对我说“再见,亲爱 的”,以示意我必须离开。而我让亲爱的阿尔贝蒂娜独自待在车里的时 间也实在太长了。“您看,”我上车时对她说,“洗海水浴的生活和旅行 生活使我知道,世界这个舞台的布景不如演员多,演员又不如‘情 景’多。”——“您跟我说这话干吗?”——“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请 我去叫他的一个朋友,可正在这时,我在车站的站台上认出这个人是我 的一个朋友。”我说这话时心里在想,男爵怎么会认识这个社会地位跟 他完全不同的人,这事我以前可没有想到过。我最初想到是通过朱皮安 认识的,大家记得,朱皮安的女儿似乎爱上了小提琴手。但我感到惊讶 的是,男爵五分钟后就要乘车去巴黎,竟会提出听音乐的要求。但我又 回想起朱皮安的女儿,并开始认为,“认出对方” [395]反而会显示出生活 中的重要部分,只要能摸清真正浪漫的底细,我突然醒悟,感到自己实 在幼稚。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也不认识他, 德·夏吕斯先生是被这个军人迷住了,但又感到害怕,虽说这军人的领 子上只绣有竖琴,他在激动之中要求我把这军人给他叫来,却没有想到 我认识此人。不管怎样,在莫雷尔看来,出价五百法郎,想必能填补以 前不认识这个空白,因为我看到他们俩还在交谈,并毫不在乎地站在我 们的列车旁边。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刚才朝莫雷尔和我走来时的模 样,发现跟他的一些亲戚在街上勾引女人的样子相像。只是勾引的对象 性别不同。从某个年龄起,即使我们身上产生的变化不同,我们的个性 越强,家族的特点就越是明显。因为大自然在把它的挂毯图案编织得匀 称的同时,也因截获的图像丰富多彩而使构图不再单调乏味。另外,德 ·夏吕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时的高傲,从其他人来看也是相对的。这种 高傲会被四分之三的社交界人士在施礼时看出,但几年后派人监视德· 夏吕斯先生的警察局长却没有看出。 “开往巴黎的火车已发出启动信号,先生。”给他拿手提箱的职员 道。“我不乘这班车了,请把这些东西寄放在行李寄存处,真见鬼!”德 ·夏吕斯先生说,并把二十法郎给了职员,那职员对他突然变卦非常惊 讶,但拿到这么多小费又十分高兴。他如此慷慨,立刻把一个卖花女吸 引过来。“请买这康乃馨,瞧,这美丽的玫瑰,好心的先生,这会给您 带来好运。”德·夏吕斯先生很不耐烦,就给了她两个法郎,卖花女郎则 为他祝福,又把花给了他。“天哪,她要是不来烦我们多好。”德·夏吕 斯先生用嘲笑的口气对莫雷尔说,声音像在呻吟,如同神经质的人,觉 得对方的支持会使他感到些许温馨。“我们要谈的事已经相当复杂。”也 许是因为铁路部门职员尚未走远,德·夏吕斯先生不想让很多人听到, 也许说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这个既高傲又腼腆的人,就不会过于直 接地提出幽会的要求。军乐队员朝卖花女转过身去,显出坦率、强硬和 坚决的样子,举起手掌把她一把推开,表示不要她的花卉,叫她尽快离 开。德·夏吕斯先生欣喜地看到,这充满阳刚之气的蛮横动作,由一只 优美的手做出,这只手想必可以做出更加有力和粗暴的动作,显示出这 种年龄不会有的坚决和灵活,使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具有大卫年轻时的 英姿,能跟歌利亚[396]决一雌雄。男爵在赞赏时不由露出微笑,仿佛是 孩子在笑,却露出孩子不会有的严肃表情。“我就是喜欢旅行时有这个 人给我做伴,帮我做事。他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德·夏吕斯 先生心里在想。 开往巴黎的火车(男爵没乘)开了。然后,阿尔贝蒂娜和我乘上我 们那班火车,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干了些什么。“我们 别再吵架了,我还是要请您原谅。”阿尔贝蒂娜又对我说,暗指跟圣卢 有关的事。“我们俩时刻都要相亲相爱。”她温柔地对我说。“至于您的 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使我有点兴趣,那就错了。他使我唯一高兴 的事,是他显得这样喜欢您。”——“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我说,但 没有把我想象出来的优点加在罗贝尔身上,而如果在我面前的不是阿尔 贝蒂娜而是其他人,我准会出于对罗贝尔的友情而说出这些优点。“他 很出色,为人直爽、忠诚、正直,对于他,什么事都可以信托。”我说 这话时,因嫉妒的缘故,只说出圣卢的实际情况,但我说的也确实是实 话。然而,说出这实话时使用的词语,恰恰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跟我 谈起他时使用的词语,当时我跟他还不认识,把他想象得极其傲慢,跟 实际情况截然不同,我当时心里在想:“大家认为他人好,是因为他是 大老爷。”同样,她当时对我说:“他会很高兴跟您认识”,但我在旅馆 门口看到他准备驾车外出时,心里在想,他姑婆说这话,纯粹是社交界 恭维人的客套话。但我后来想到我感兴趣的事以及我阅读的书,才领悟 到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知道这也是圣卢之所爱,这如同有人要撰写他的 祖先拉罗什富科即《箴言集》的作者[397]的传记,想去请教罗贝尔,我 也会说出这样的真心话:“他会很高兴跟您认识。”这是因为我在认识他 后了解到一些情况。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相信一个跟我智力相近 的人,竟会有如此雅致的衣着和风度。根据他的外表,我把他看成另一 种人。刚才,圣卢出于对我的好意才对阿尔贝蒂娜如此冷淡,现在,阿 尔贝蒂娜因为这么点事,就对我说出我以前有过的想法:“啊!他竟然 这么忠诚!我发现,只要说到圣日尔曼区的人,大家总会给他们找出各 种优点。”然而,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我在这几年却一次也没有想 到过,他在这段时间里失去了威严的外表,却向我展示了种种美德。看 人的视角改变,在友谊中已经比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中更加明显,但在爱 情中还要明显得多,因为在爱情中,欲望的范围极大,还会大量增加, 稍有冷淡的表示,即使不像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我也会首先认为自己 受到阿尔贝蒂娜的蔑视,我会把她那些女友想象成无情无义的女子,我 听到埃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圣卢的那种感情,说那帮姑 娘是“好姑娘”,就会认为他的评价只是出于对美貌和某种优雅的宽容。 然而,阿尔贝蒂娜说:“不管怎样,不管是否忠诚,我都希望不要再见 到他,因为他使我们不和。我们俩不能再吵架。这样不好。”我听到她 这样说,这个评价就不是我想要作出的评价了。既然她显得对圣卢有欲 望,而我在一段时间里已几乎消除她喜欢女人的想法,我就感到这两者 相互矛盾。阿尔贝蒂娜身穿胶布雨衣,显得判若两人,在下雨天不知疲 倦地游荡,灰色雨衣这时贴在身上,显得柔顺,似乎不是在保护她衣服 不受雨淋,而是被我女友弄湿后贴在身上,仿佛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 形的印模,我看着她的雨衣,见它紧贴着令人向往的胸脯,不由感到嫉 妒,就把雨衣拉开,将阿尔贝蒂娜一把拉了过来,并对她说: 那你,无精打采的旅客,难道 不愿把额头靠在我肩上梦想[398]? 说时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把广阔的牧场指给她看,只见牧场被水 淹没,悄无声息,在黄昏中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终止在远处岗峦起伏的 一排淡蓝色山脉。 两天后是著名的星期三聚会,我刚在巴尔贝克乘上同样的小火车去 拉斯珀利埃尔吃晚饭,我很希望能在格兰古尔—圣瓦斯特遇到科塔尔, 维尔迪兰夫人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能在那里见到他。他会乘上我这班 火车,并告诉我该在哪里下车,以乘坐从拉斯珀利埃尔到火车站来接客 人的马车。格兰古尔是东锡埃尔之后的第一站,小火车在该站的停靠时 间很短,因此我到站前就站在车门口,生怕看不到科塔尔或者没被他看 到。这担心毫无必要!我当时并不知道,小宗派已把所有“常客”塑造得 一模一样,他们都身穿晚礼服,在站台上等车,能立刻被人认出,因为 他们都显得自信、风雅和毫不拘束,他们的目光穿过凡夫俗子的拥挤人 群,如同穿越一望无际的旷野,窥视着某个在前一站上车的常客到来, 眼睛因即将进行的谈话而闪闪发亮。小集团成员经常一起聚餐,身上就 有了这种被选定的标志,他们不仅能被辨认,而且在他们人多势众之 时,在一群旅客——布里肖称之为pecus(畜群)——中间形成一个亮 点,这些旅客脸色阴沉,看不出他们跟维尔迪兰家有任何关系,他们也 不会有任何希望出席拉斯珀利埃尔举办的晚宴。另外,这些庸俗的旅 客,如听到有人说出那些信徒的名字,即使其中有些人已经出名,也不 会像我这样感到兴趣,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些信徒仍出去共进晚餐,而 据我听说,在我出生之前,好几位信徒就已这样聚餐,那个年代既遥远 又难以确定,因此我就说得遥不可及。这些人不仅仍然在世,而且身体 健壮,与此同时,我却看到许多朋友与世长辞,销声匿迹,这两种不同 的情况使我产生的感觉,如同我们在报纸的最新消息栏上看到我们最不 想读到的消息,如某人早夭,使我们感到意外,因为我们不知道其死 因。这种感觉,就像感到死亡降临每个人身上时并不完全相同,死亡像 一把刀,悲惨地往前一砍,就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其他一些人跟他并 排,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被接着砍来的一把把刀砍死。另外,我们 以后将会看到,死神无影无踪地到处游荡,种类十分繁多,因此报上的 讣告特别出人意料。我后来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跟谈话的低俗 并存的真正才能会显露出来并令人敬服,不仅如此,一些平庸之辈也会 占有崇高的地位,而在我们儿童时代的想象中,这种地位只属于几位年 老名流,而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们的弟子成了大师,也会变成这样的 名人,他们现在令人敬畏,而不是像当初那样对别人敬畏。但是,即使 忠实信徒的名字不为“畜群”所知,他们的外表仍在大众的眼里显出自己 的身份。甚至在火车上(因他们中的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每天要做的事, 使他们全都聚在一起),只是要在下一站接一个单独的客人,他们一起 乘坐的车厢也会用雕塑家茨基的胳膊肘子作为标记,用科塔尔的《时代 报》作为饰物,把车厢装饰得花团锦簇,从远处看如同豪华列车,在指 定的车站接到来迟的朋友。只有眼睛半瞎的布里肖,才会看不到这些告 示的标志。但是,会有一个常客自告奋勇,承担窥视这个瞎子的工作, 只要有人看到他的草帽、绿雨伞和蓝眼镜,此人就会赶紧客客气气地把 他领到选定的车厢。因此,尚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一个信徒在途中未 能找到其他人,除非他被人怀疑为吃喝玩乐之徒,或者他并未“乘火 车”来。有时,也会有相反的情况发生:一个信徒必须在下午前往远 处,因此一段路程就得独自旅行,然后才能跟大家汇合;但是,即使独 自旅行,由于他这种人独一无二,因此往往会引人注目。他前途远大, 坐在他对面座位上的旅客对他刮目相看,心想“这想必是个人物”, 并[399]在科塔尔或雕塑家茨基的软帽周围隐约看到一圈光轮,下一站如 是他们的终点站,他看到一群风雅之士在车门口迎接这位信徒,就不会 感到十分惊讶,只见他们跟这位信徒一起走向一辆来接客的马车,杜维 尔的车站职员则毕恭毕敬地对他们施礼,而如果是一个中转站,他们就 会涌进车厢。这时,这群人正是这样急忙上车,因为有好几个人迟到 了,而火车已经到站,即将开出,科塔尔看到我在车窗发出的信号,就 带领一群人朝我的车厢跑来。布里肖也在这些信徒中间,这些年来,他 跟其他人相反,参加聚会的热情有增无减。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即使在 巴黎,他也只好逐渐减少晚上的工作。另外,他对新的索邦大学没什么 好感,因为该校德国式的精确科学思想已开始压倒人文主义[400]。现在 他只是上课和参加考试评委会的工作;因此,他有充裕的时间从事社交 活动。那就是参加维尔迪兰家的晚会,或者参加某个信徒兴致勃勃地为 维尔迪兰夫妇举办的晚会。确实,有那么两次,爱情差一点办成研究工 作无法办成的事,使布里肖脱离小宗派。但是,维尔迪兰夫人“注意防 备意外事件”,也是为了她沙龙的利益养成了这种习惯,最终从这类悲 剧事件和强制了结中找到一种不获私利的乐趣,使他跟危险人物彻底闹 翻,用她的话来说,是善于“使一切变得井井有条”,“用烙铁去烫伤 口”。要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因为此人只是布里肖 的洗衣女工,于是,维尔迪兰夫人经常前往教授居住的六楼,她上楼 时,总是自豪得红光满面,她只要把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工赶出门 外。“怎么,”老板娘对布里肖说,“我这样的女人登门拜访是您的荣 幸,可您却接待那种女人?”布里肖从未忘记维尔迪兰夫人给他帮的 忙,使他在年老之时免于落到污泥之中,因此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厚, 但跟这种旧情复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也许是他自食其果,老板娘开 始对百依百顺的信徒感到厌倦,她对这种顺从是未卜先知。但是,布里 肖跟维尔迪兰家关系密切,显得光彩照人,在索邦大学的同事中鹤立鸡 群。他那些同事赞叹不已,是因为听到他谈论他们从未应邀参加的晚 宴,是因为看到某个著名作家在杂志上提到他,或是看到某个著名画家 为他画的肖像在美术展览会上展出,文学院其他专业的教授都高度评价 这位作家或画家的才能,却无法引起这位作家或画家的注意,最后是因 为这位出入社交界的哲学家穿着优雅,这种优雅,他那些同事起初以为 是他毫不拘束,后来他出于好意对他们作了解释,说在做客时要把大礼 帽放在地上[401],参加乡间晚宴时,不管晚宴多么优雅也不能戴大礼 帽,而要戴软帽,再穿上无尾常礼服就十分相配。小集团刚走进车厢 时,我甚至无法跟科塔尔说话,只见他喘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他怕赶 不上车而跑了过来,而是因为他正好赶上火车而欣喜若狂。他从中感到 的不仅是成功的喜悦,而且几乎像是恶作剧后的洋洋得意。“啊!真 棒!”他缓过气来后说道,“就差那么一点儿!啊呀,这就叫来得正 巧!”他又说,说时眨了眨眼睛,不是想询问用词是否准确,因为他现 已信心十足,而是因为他十分得意。他终于把我介绍给小宗派的其他成 员。我感到不舒服,是看到他们几乎全都穿着巴黎人说的无尾常礼服。 我这时忘记,维尔迪兰夫妇已开始羞怯地接近社交界,这种接近因德雷 福斯案件而变得缓慢,却因“新”音乐而加快速度,但他们对此矢口否 认,并且还将继续否认,直至完成这种接近,这就像军事目标,将军只 是在击中后才正式宣布,以免没有击中被人看成打了败仗。不过,社交 界这方面,也已准备向他们接近。目前,社交界仍把他们看作这样的 人:上流社会无人去拜访他们,但他们也丝毫不感到遗憾。维尔迪兰沙 龙被认为是一座音乐圣殿。有人肯定地说,樊特伊是在那里获得灵感并 得到鼓励的。然而,即使樊特伊的奏鸣曲依然完全未被理解并且鲜为人 知,他的名字如被提到,却如同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具有非同寻常的 威望。后来,圣日耳曼区的几个年轻人意识到,他们应该受到资产者那 样的教育,其中三人学过音乐,樊特伊的奏鸣曲在他们心中享有巨大的 声誉。他们回到家中,因聪慧的母亲曾鼓励他们学习,就常常对母亲谈 起樊特伊的奏鸣曲。母亲因关心儿子的学习,在音乐会上看到维尔迪兰 夫人,就怀着几分敬意,夫人则坐在头等包厢里欣赏演奏。在此之前, 维尔迪兰夫妇这种潜在的社交活动,只表现为两件事。一是维尔迪兰夫 人在谈到卡普拉罗拉王妃时说:“啊!她很聪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女 人。我无法忍受的是愚蠢的人,是使我厌烦的人,这些人简直会使我发 疯。”听到这话,头脑有点灵活的人就会想到,卡普拉罗拉王妃这位上 流社会贵妇人曾拜访过维尔迪兰夫人。王妃在斯万夫人的丈夫去世后曾 登门表示慰问,并提到维尔迪兰这个姓,她问斯万夫人是否认识维尔迪 兰夫妇。“您说什么?”奥黛特回答时突然显出伤心的样子。“维尔迪 兰。”——“啊!我知道,”她遗憾地接着说,“我不认识,或者不如说, 我知道他们,但不熟悉,我以前在朋友家见到过他们,那是很久以前的 事了,他们讨人喜欢。”卡普拉罗拉王妃走后,奥黛特真希望自己当时 说的是实话。但是,当即说谎并非是她算计的结果,而是她惧怕和欲望 的反映。她否认的不是机灵的人会否认的事,而是她希望不存在的事, 即使对方会在一小时后得知这事确实存在也要这样说。不久之后,她恢 复了镇静,为了不显出害怕提问的样子,就在被问到时说:“维尔迪兰 夫人,怎么啦,我跟她十分熟悉”,说时装出谦卑的模样,就像一位贵 妇人说自己乘了有轨电车。“近来,大家对维尔迪兰夫妇谈得很多。”德 ·苏弗雷夫人说。奥黛特像公爵夫人那样露出鄙夷的笑脸,并回答 说:“不错,我确实感到大家对他们谈得很多。不时有这样的新人进入 上流社会”,说时并未想到,她自己就是这样的新人。“卡普拉罗拉王妃 在他们家吃了晚饭。”德·苏弗雷夫人又说。“啊!”奥黛特回答时笑得更 欢,“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这些事总是从卡普拉罗拉王妃开始,接着 就轮到另一位,如莫莱伯爵夫人。”奥黛特说这话时,对这两位常为新 开张的沙龙涂脂抹粉的贵妇人显出嗤之以鼻的样子。从她说话的口气可 以感到,她的意思是说,她奥黛特跟德·苏弗雷夫人一样,是不会被人 拉上这条贼船的。 维尔迪兰夫人承认卡普拉罗拉王妃聪明之后,维尔迪兰夫妇意识到 他们未来命运的第二个征象是,他们十分希望(当然并未明确提出)客 人们到他们家里来吃晚饭时身穿晚礼服;维尔迪兰先生现在看到他 那“真没劲”的侄子[402]对他施礼,并不会感到耻辱。 在格兰古尔车站上车后进入我的车厢的旅客中有萨尼埃特,他以前 曾被他的连襟福什维尔赶出维尔迪兰家门,但现在已经回来。从社交生 活的观点来看,他以前的缺点——虽说也有很好的优点——跟科塔尔的 缺点有点类似,那就是腼腆,想讨好别人却弄巧成拙。但是,生活使科 塔尔具有冷淡、傲慢和严肃的外表,而他在维尔迪兰家却并非如此,在 他们家里,因过去的时光使我们产生联想,而我们又在熟悉的环境中相 聚,他仍然保持着一些本来面貌,而在病人中间,在医院看病时,以及 在医学科学院,他至少显出冷淡、傲慢和严肃的外表,他在毕恭毕敬的 学生面前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时,这种外表就显得更加突出,这 样,生活在现在的科塔尔和以前的科塔尔之间挖出了一道鸿沟,相反, 同样的缺点,萨尼埃特越是想改正,却越是变得严重。他感到自己往往 让人讨厌,感到别人不听他说话,但他却不像科塔尔那样,在这种情况 下放慢语速,显出威严的神色,迫使对方注意听他说话,而是用玩笑的 口吻力图使对方原谅他的谈话过于严肃,不仅如此,他还加快语速,把 无关紧要的话尽快说完,并使用缩略词,以显得不那么冗长,而是跟他 所说的事更加亲近,但结果却使这些事变得无法理解,他自己则使人感 到是想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的自信也跟科塔尔的自信不同,科塔尔会 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如有人对他的病人夸奖科塔尔在社交界彬彬有 札,病人就回答道:“他在诊所给您看病,您在亮处,他背光而坐,两 只眼睛炯炯有神,那时他就判若两人。”他这种自信不会令人敬畏,你 会感到其中隐藏着过多的胆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消除。萨尼埃特 一直听到朋友们说他太不自信,他也确实看到,他有充分理由认为,一 些人要比他差得多,却轻易获得他无法取得的成功,因此,他开始讲一 个故事,总要嘲笑故事荒诞不经,生怕神情严肃不能充分显示他贩卖的 货色的价值。有时,他相信诙谐的作用,并装模作样,似乎他要讲的故 事滑稽可笑,大家都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但他讲的故事却平淡无奇。 有时,一个客人心地善良,会私下鼓励萨尼埃特,向他露出并不引人注 目的赞许微笑,如同有人悄悄塞给你一张票子。不过,没有一人敢出头 露面,用哈哈大笑来公开表示赞同。故事讲完,听者无动于衷,萨尼埃 特感到遗憾,却仍然独自暗暗发笑,仿佛在兴致勃勃地品尝这故事带来 的乐趣,并装出听故事其乐无穷的样子,而其他人却无法感受到其中的 乐趣。至于雕塑家茨基,这样叫他,是因为他的波兰名字难读,也因为 他在某个圈子里生活之后,便假装不愿意跟那帮亲戚混为一谈,他的亲 戚都很有身份,但有点令人厌烦,而且数目众多;他现年四十五岁,长 得十分丑陋,但依然淘气,而且异想天开、随心所欲,他仍然有这种脾 气,是因为他十岁前一直是社交界最迷人的神童,受到所有贵妇人的宠 爱。维尔迪兰夫人认为他比埃尔斯蒂尔更有艺术才华。不过,他跟埃尔 斯蒂尔只是外表相像。因为有这种相像,埃尔斯蒂尔在见过茨基一面之 后,就立刻对他深恶痛绝,这就像我们不大厌恶跟我们截然不同的人, 而是更加厌恶跟我们缺点相同的人,因为这些人身上显露出我们已经改 正的缺点,使我们难堪地想起我们过去在某些人眼里的形象,虽说我们 现在已改变这种形象。但是,维尔迪兰夫人认为茨基比埃尔斯蒂尔个性 更强,因为他搞任何艺术都有天赋,因此她深信,他会把天赋发展为才 华,只要他不是这样懒惰。即使懒惰,在老板娘看来也是另一种天赋, 因为懒惰跟勤奋相反,而她认为没有才华的人才需要勤奋。茨基画画随 心所欲,他画在袖子的纽扣上或门的上面部分。他唱歌的声音如同作曲 家,凭记忆弹奏,钢琴弹出的乐曲像是由乐队演奏,这倒不是因为他演 技精湛,而是因为他唱出不合调的低音,表示手指无法弹出这里的一个 短号音,就从嘴里唱出加以模仿。他说话时精心挑选词语,使人听了觉 得有趣,同样,他在发出“乒”的一声后才奏出有力的和弦,以产生铜管 乐器的效果,他被认为聪明绝顶,但他的想法其实可归结为极其简单的 两三条。他对异想天开的名声感到烦恼,就决定表明他是讲究实际的 人,因此他得意洋洋地装模作样,自以为说得准确而又通情达理,但他 说过就忘,并且总是说得不准确,因此问题就更加严重。如果他现在只 有九岁,又长着金色鬈发,身穿饰有花边高领的衣服,脚穿红色小皮 靴,他的脑袋、脖子和腿脚的动作就会显得优雅。他跟科塔尔和布里肖 提前到达格兰古尔车站,让布里肖待在候车室里,两人出去转了一圈。 茨基见科塔尔想回车站,就回答道:“别着急。今天不是当地经营的小 火车,是省里的火车。”他见这准确的消息对科塔尔起了作用,就十分 高兴,在谈到他自己时补充道:“不错,因为茨基喜爱艺术,因为他搞 泥塑,所以大家认为他不讲究实际。对这条铁路线,没有人比我更加了 解。”然而,他们朝车站走去时,科塔尔突然看到即将到站的小火车冒 出的烟,就吼叫一声,大声说道:“我们只有拔腿飞跑。”他们正好赶 到,而当地经营的火车和省里火车的区别,只存在于茨基的思想之 中。“王妃没在火车里吗?”布里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那镜片硕大的 眼镜光芒闪烁,如同喉科医生的反光镜,系在额头上用来照亮病人的喉 咙,仿佛把病人的生命注入教授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竭力使自己的视 觉跟反光镜调节好,即使在毫不重要的时刻,反光镜似乎也在看着自 己,而且锲而不舍、全神贯注。另外,疾病使布里肖渐渐丧失视力,使 他领悟到视觉之美,正如我们往往得下决心舍弃某件物品,如将其作为 礼物送人,才会好好看看它,并为它感到惋惜和赞赏。“没在,没在, 王妃去送维尔迪兰夫人的几位客人,一直送到曼恩维尔,他们要乘火车 去巴黎。维尔迪兰夫人在圣马尔斯有事要办,但她跟王妃在一起,也不 是没有这种可能!这样的话,她就会跟我们一起旅行,我们在旅途中全 都待在一起,那有多好。到了曼恩维尔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啊!没 关系,可以说我们差一点赶不上火车。我看到火车后,给吓呆了。这就 叫心想事成,正好赶到。我们要是没赶上火车,您看会怎样?维尔迪兰 夫人要是发现接客人的马车里没有我们,又会怎样?那会是什么场 面!”大夫补充道,他尚未从激动中平静下来。“这可是非同寻常的出 游。喂,布里肖,您对我们刚才溜出去片刻有何看法?”大夫问时不乏 自豪感。“确实,”布里肖回答道,“你们要是赶不上火车,那就像已故 的维尔曼[403]所说,是出乎意料的倒霉!”我一开始因那些不认识的人而 分心,但我突然想起科塔尔在小型娱乐场的舞厅跟我说的话,这就像无 形的链条,把某个器官跟记忆中的形象连在一起,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 乳房贴在一起的形象,使我心中极其痛苦。这痛苦很快消失:阿尔贝蒂 娜可能跟一些女人关系暧昧的想法,我从前天起就觉得没有这种可能, 那天我的女友挑逗圣卢,又引起了我的嫉妒,使我忘记了以前的嫉妒。 我就像有些人那样幼稚,以为一种嗜好必定会排除另一种嗜好。在阿朗 布维尔[404],由于火车里挤满了人,一个蓝衫佃农只有三等车厢车票, 却上了我们的车厢。大夫看到他在旅途中已不能跟王妃在一起,就把列 车员叫来,出示了一家大型铁路公司的医生工作证,硬要车站站长把农 民赶下车。萨尼埃特胆小怕事,看到这场面既难受又惊慌,他见站台上 农民众多,怕引起骚乱,一开始就假装肚子疼,他不想让别人责备他对 大夫的粗暴行为负有责任,就走进过道,装作去找科塔尔所说的 waters(厕所)。他没有找到,就在小火车的另一端观赏风景。“先生, 您如是初次去维尔迪兰夫人家做客,”布里肖想对“新成员”显示其才 华,就对我说,“您就会看到,没有任何圈子能像在她家那样享受到‘生 活的温馨’,这个词语是涉猎主义、不在乎主义以及我们那些赶时髦的 人中间流行的许多以‘主义’结尾的新词的一个创造者所说,我指的是塔 列朗亲王先生[405]。”每当他提起过去的大贵族,他就认为如要风趣并具 有“时代色彩”,就得在他们的称号之后加上“先生”二字,于是就说拉罗 什富科公爵先生、雷兹枢机主教先生[406],他还常常说:“那个struggle for lifer [407](为生存而斗争)的德·贡迪,那个布朗热分子德·马西亚 克[408]。”他说到孟德斯鸠,总是面带微笑地说:“塞孔达·德·孟德斯鸠院 长先生[409]。”一位风趣的社交界人士本该对这种学究气的卖弄学问感到 恼火。但是,社交界人士的举止即使完美无缺,在谈到一位亲王时也会 卖弄学问,以显示此人属于另一等级,这种等级的人会在威廉这个姓氏 之后加上“皇帝”二字,对殿下说话会用第三人称。“啊!那一位嘛,”布 里肖在谈到“塔列朗亲王先生”后接着说,“必须对他脱帽致敬。他是前 辈。”——“这可是迷人的圈子,”科塔尔对我说,“您会看到,其中什么 人都有,维尔迪兰夫人并非只喜欢一种人,那里有布里肖那样的杰出学 者,有舍尔巴托夫王妃那样显赫的贵族,她是俄国贵妇人,是叶夫多基 娅大公夫人的朋友,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来访的时刻只见她一 人。”其实,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并不希望早已不受欢迎的舍尔巴托夫 王妃在她家有客人时来访,就只让王妃在一大早来,那时大公夫人身边 没有一个朋友,而她那些朋友也不愿遇到王妃,大公夫人则会因此而感 到尴尬。三年以来,舍尔巴托夫夫人如同指甲修剪师那样离开大公夫 人,前往维尔迪兰夫人府,这时女主人刚醒,舍尔巴托夫夫人进门后, 就不再离开维尔迪兰夫人,因此可以说,王妃的忠心远远超过布里肖, 而布里肖也是星期三聚会必到,那天他如在巴黎,喜欢认为自己如同夏 多布里昂在树林女修院[410],如在乡下,则是在德·沙特莱夫人府 上[411],使他感到他如同他总是(以文人的狡黠与自满)称为“德·伏尔 泰先生”的那个人的化身。 舍尔巴托夫王妃正因为没有朋友交往,近几年来才能对维尔迪兰夫 妇赤胆忠心,并因此超过普通“信徒”,成为信徒的典范,这是维尔迪兰 夫人长期来一直认为无法实现的理想,但到了更年期,她终于看到这一 理想在这个新来的女信徒身上得到体现。不管老板娘如何嫉妒,最热情 的信徒有时也会把她“甩掉”。深居简出者会因旅游而动心,义不苟取者 发了大财,身强力壮者也会感冒,游手好闲者会忙得不可开交,冷酷无 情者会给临终的母亲送终。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当时徒劳地像罗马皇 后[412]那样对他们说,她是唯一的将军,军团必须听从她的指挥,并像 基督[413]或德国皇帝[414]那样说,如有人爱父母像爱她一样,但不准备 为跟随她而离开父母,就不配作她的信徒,还说他们不能躺在床上让身 体虚弱,或是听凭一个婊子愚弄,最好还是待在她的身边,只有她那里 有治病的良药和感官的享受。但是,命运有时喜欢给长寿之人的晚年锦 上添花,让维尔迪兰夫人遇到舍尔巴托夫王妃。王妃跟家里人闹翻,离 开了自己的国家,只认识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由 于她不想在男爵夫人家里遇见她的女友,而大公夫人则不希望自己的女 友在她家里跟王妃相遇,所以她总是在上午拜访她们,这时维尔迪兰夫 人还在睡觉,王妃自从十二岁得了猩红热之后,记不得哪天曾待在自己 的房间里,维尔迪兰夫人担心无人陪伴,问王妃是否能在元旦前夕留在 她家里住,王妃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回答说;“不管是哪天,又有什么能 阻止我这样做?再说,我这一天是待在家里,您的家就是我的家。”王 妃寄人篱下,维尔迪兰夫妇迁居时她就改换寄宿地点,跟随他们去度假 地住,她为维尔迪兰夫人把维尼的诗句变成完美的现实: 我看唯有你才是众人寻求之人[415], 因此,这个小圈子的主持者,希望死后身边也有个“女信徒”,就要 求两人中后去世者必须葬在先去世者旁边。在外人中总得指出一个人, 我们对他说谎最多,因为我们最不可能被他瞧不起,那就是我们自己, 在外人面前,舍尔巴托夫王妃总是设法介绍她绝无仅有的三个朋友,即 大公夫人、维尔迪兰夫妇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她只有三个朋友,并非 是不以她意志为转移的灾难摧毁了其他一切事物,只留下这三户人家, 而是她经过自由选择,更喜欢这三家,也因为她喜欢清静和纯朴的生 活,因此只跟这三家人交往。“我不见其他任何人。”她说时强调这事不 可改变,但这更像是必须遵守的规则,而不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她补 充道:“我只跟三家人经常来往。”这就像有些剧作家,怕自己的戏无法 演到第四场,就宣称只演三场。不管维尔迪兰夫妇是否相信这种纯属杜 撰的话,他们还是帮助王妃把这话灌输到那些信徒的思想之中。信徒们 确信,在几千个主动跟王妃接近的朋友中,王妃只选择了维尔迪兰夫 妇,他们同时确信,维尔迪兰夫妇对所有大贵族提出的交往要求都置之 不理,而只对王妃一人破例。 在他们眼里,王妃比她出身的阶层要高超得多,因此在那里感到厌 倦,她可以跟许多人交往,却觉得只有维尔迪兰夫妇讨人喜欢,而维尔 迪兰夫妇也是如此,对所有贵族的主动接近无动于衷,只破例接待舍尔 巴托夫王妃这位贵妇人,因为她比其他贵族更加聪明。 王妃十分富有;她在每次首演时都订有楼下大包厢,在获得维尔迪 兰夫人准许后,她把信徒们带去看戏,但从不带其他任何人。大家都把 这个脸色苍白的神秘人物指给别人看,她年纪已老,但头发未白,呈红 色,如同树篱中有些经久不落的干瘪果实。大家欣赏她既有权势又谦 恭,因为她身边总是有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布里肖、著名学者科塔尔和 当时的一流钢琴家,后来又有德·夏吕斯先生在她身边,但她却故意订 一个最不显眼的包厢,自己坐在最里面,对剧场里的事毫不关心,只关 心这个小集团,信徒们在演出即将结束时跟着这位王妃离开,王妃虽说 奇特,却不乏羞怯之美,既迷人又显得陈旧。然而,舍尔巴托夫夫人对 剧场不惜一顾,她待在阴暗之处,是想忘记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存在, 她热切希望进入这一世界,却无法如愿以偿;一间“包厢”里的“小集 团”,对她来说所起的作用,如同某些动物在遇到危险时像死尸那样纹 丝不动。然而,社交界人士喜新厌旧而且好奇,因此,他们更加注意的 也许是这个神秘的陌生女人,而不是人人都去看望的二楼包厢里的著名 人士。在大家的想象之中,她跟他们熟悉的人都不相同,认为她既有美 妙的智慧,又像神祇般善良,因此总是由少数杰出人物陪伴。如有人跟 王妃提起某个人或向她介绍某个人,她必定装得十分冷淡,以维持她厌 恶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科塔尔或维尔迪兰夫人的支持下,几个新朋 友得以跟她相识,她认识其中一位后如醉如痴,把自甘清静的神话抛到 脑后,对这位新来的客人曲意逢迎。此人平庸无奇,大家就会感到惊 讶。“真是奇怪,王妃不想认识任何人,却为这个毫无个性的人破了 例!”不过,这种成功的相识十分罕见,王妃的生活完全局限于信徒中 间。 科塔尔说得更多的是“我星期三会在维尔迪兰家看到他”,而不 是“我星期二会在医学科学院看到他”。他谈到星期三聚会,就像谈到一 件不可推卸的重要工作。另外,科塔尔属于主人不大想邀请的那种客 人,他们把应邀出席看作不可推卸的义务,这邀请如同命令,就像部队 集合或法庭传唤。他非要有重要的出诊,才会在星期三把维尔迪兰夫 妇“甩掉”,要说重要,主要指病人的身份,而不是指病情严重。因为科 塔尔虽说善良,却不会为一个突然发病的工人放弃温馨的星期三聚会, 但可以为一位部长医治鼻炎而放弃聚会。遇到这种情况时,他仍会对妻 子说:“请代我向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你告诉她,我会晚一些来。 那位阁下完全可以在其他日子感冒。”有一个星期三,他们家的老厨娘 把手臂上的静脉割破了,这时科塔尔已穿上无尾常礼服,准备去维尔迪 兰家,他见妻子胆怯地问他是否能给受伤的厨娘包扎,就耸了耸肩 说:“我不能,莱昂蒂娜。”他用哀怨的口气大声说道。“你看到我已穿 上白背心。”科塔尔夫人不想惹丈夫生气,就派人尽快把医院里的主治 医生叫来。主治医生想快点赶到,就乘上马车,但他的马车驶进院子 时,送科塔尔去维尔迪兰家的马车正好要驶出去,马车倒退、前进,浪 费了五分钟的时间,而科塔尔夫人感到尴尬的是,主治医生可能看到他 那身穿晚礼服的老师。科塔尔出门迟了就破口大骂,也许是因为内疚, 他离开时情绪恶劣,这种情绪得要享受到星期三的所有乐趣后方能消 除。 如有病人问科塔尔:“您有时是否会遇到盖尔芒特家的人?”教授就 会用社交界那种真心诚意回答说:“也许不完全是盖尔芒特家的人,我 不知道。但所有那些人,我是在我的一些朋友家里看到的。您肯定听说 过维尔迪兰夫妇。他们所有人都认识。另外,他们至少不是老态龙钟的 风雅人士。他们有金钱作后盾。据一般估计,维尔迪兰夫人有三千五百 万家产。天哪,三千五百万,那可是个大数目。因此她毫无顾忌。您跟 我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要跟您说说两者的区别:维尔迪兰夫人是贵 妇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许是穷光蛋。您清楚地知道两者的差别,对 吗?其实,盖尔芒特家的人是否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并不重要,她接待 的客人更有价值,如德·舍尔巴托夫家的人,德·福什维尔家的人,以及 tutti quanti(诸如此类的人),都是上流社会人士,法国和纳瓦拉的贵 族全都有,您会看到,我跟他们平起平坐。另外,他们那种人也愿意结 交科学王子。”他补充道,说时面带自尊心满足的微笑,嘴上显出得意 而又骄傲的样子,这并不是因为过去适用于波坦[416]和夏尔科[417]这类 人的词语现在能用在他的身上,而是因为他对词语长期琢磨之后有了深 刻的领会,最终学会了按约定俗成的方法使用可以使用的所有词语。因 此,科塔尔对我提到维尔迪兰夫人的客人中的舍尔巴托夫王妃之后,眨 了眨眼睛补充道:“您看这种家族,您理解我的意思吗?”他的意思是说 极其高雅。然而,一位俄国夫人只认识叶夫多基娅大公夫人,接待这样 的夫人就意义不大。但是,舍尔巴托夫王妃即使不认识大公夫人,科塔 尔认为维尔迪兰沙龙极其优雅的看法,以及他在这沙龙受到接待的喜悦 心情,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我们觉得我们交往的人们光彩夺目,但这 并非是内在的优点,就像舞台上的人物光彩照人,但演员穿的戏装,剧 院经理不用花费几十万法郎去购置货真价实的服装和首饰,因为这些真 品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而一位高明的布景师,只要把灯光打在饰有玻璃 珠的粗布紧身短上衣或纸做的外套上,看上去却要比真品华丽千百倍。 这就像一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世上的大人物中间,但在他看来,这些 人只是令人厌烦的亲戚或枯燥乏味的朋友,因为他从摇篮时起就养成一 种习惯,认为这些人毫无吸引力。相反,此人只要因偶然机会来到默默 无闻的人们中间,数不胜数的科塔尔就会被一些有爵位的妇女迷住,认 为她们的沙龙主导着贵族的优雅,但这些妇女甚至不及德·维尔帕里齐 夫人及其女友(她们是失势的贵妇人,跟她们一起长大的贵族已不再跟 她们来往);不,这些妇女,过去做她们的朋友曾被许多人引以为傲, 但现在这些人如在发表的回忆录里列举这些妇女以及她们接待的客人的 名字,这些名字就无人能识别,连德·康布勒梅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 也无能为力。不过,这无关紧要!一个科塔尔就这样拥有自己的男爵夫 人[418],对他来说,她是“男爵夫人” [418-1],就像马里沃剧中的男爵夫 人,从来不提其姓氏,我们甚至没想到她有姓氏[419]。科塔尔认为她是 贵族阶级的缩影——而贵族阶级并不知道这位女士——因为爵位越是可 疑,冠形标志就越多,在玻璃杯、银餐具、信笺和旅行箱上都有。数不 胜数的科塔尔自以为在圣日尔曼区的中心度过自己的一生,在想象中大 做封建时代的美梦,其想象也许比真正在亲王中间生活过的人们的感觉 还要迷人,同样,一个小商人有时会在星期天去参观“旧时代”的建筑, 这些建筑有时全用我们这个时代的石料,拱顶则被维奥莱—勒迪克的学 生漆成蓝色并布满金星,却最能使人有中世纪建筑的感觉[420]。“王妃一 定会在曼恩维尔。她将跟我们一起旅行。但我不会马上给您介绍。最好 由维尔迪兰夫人来介绍。除非我找到解决这难题的办法。请相信,我会 找到。”——“您在说什么?”萨尼埃特装出刚才走开过的样子问道。“我 对先生引述了一句话,”布里肖说,“您知道这话是一个人说的,此人依 我看是那个世纪(指十八世纪)最精明的人,就是名叫夏尔—莫里斯的 德·佩里戈尔教士[421]。他先是要做出色的记者。后来变坏了,我是说他 成了部长和大臣!生活中会有这种倒霉的事。他现在是肆无忌惮的政 客,像有教养的大老爷那样傲慢,会毫无顾忌地为普鲁士国王效力,现 在该这样说了,他死的时候可是左翼中间派。” [422] 在紫杉圣彼得车站,有个俏丽的姑娘上车,可惜她不是小集团成 员。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她那玉兰花般的肌肤、乌黑的眼睛和迷人、高雅 的身材。片刻之后,她想打开一扇车窗,因为车厢里有点热,但她不想 求得众人的同意,她见只有我一人没穿外套,就迅速用清脆的声音笑着 问我:“有点风,您不会感到不舒服吧,先生?”我真想对她说:“请您 跟我们一起去维尔迪兰家吧”,或者说:“请把您的名字和地址告诉 我。”但我回答说:“不会,有风,我不会不舒服,小姐。”接着,她坐 在座位上没动,又问:“抽烟,您那些朋友不会不舒服吧?”说完后,她 就点燃一支香烟[423]。到第三站,她跳下了车。第二天,我问阿尔贝蒂 娜,那姑娘会是什么人。我真是愚蠢,以为人只能有一种爱好,阿尔贝 蒂娜对罗贝尔的态度使我嫉妒,但提到女人,我就感到放心。阿尔贝蒂 娜对我说不知道,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我多想再见到她!”我大声说 道。“您放心吧,总会再次见到的。”阿尔贝蒂娜回答道。这次她可说错 了。我从未再见到这漂亮的抽烟姑娘,也未能获悉她的姓名。另外,在 下文中可以知道,我为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再去寻找她。但我并未 把她忘记。我常常在想到她时欲火中烧。但这种欲望的反复再现使我们 不得不想到,再次见到那些姑娘时要有同样的愉悦,就得回到十年以 前,而十年过去之后,那姑娘已容貌憔悴。有时你能再次见到另一个 人,却无法再现流逝的时光。直至无法预料的一天,冬夜般凄凉的一 天,到那时,你不会再去找那个姑娘或另一个姑娘,你甚至会害怕找 到。因为你不再感到自己有魅力去取悦于人,不再感到自己有能力去 爱。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已是性无能。至于爱,你会比以往爱得更深。但 你会感到,你现在能力微小,无法去做这件大事。长眠已留下年老体衰 的时间,到那时,您无法出去,也不能说话。脚踩在应该踩的台阶上就 是成功,如同空心跟头没有失手。你处于这种状况被你喜爱的姑娘看 到,即使你仍有年轻人的容貌,仍然是满头金发,还是会十分难堪!你 已无法像年轻人那样不知疲劳地快速行走。如果肉欲有增无减,那就活 该倒霉!你为满足肉欲而叫来一个女人,你不会去求得她的欢心,她只 会跟你同枕共寝一夜,此后你再也不会跟她相见。[424] “我们也许不会再有小提琴手的消息了。”科塔尔说。小宗派当天的 大事,确实是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小提琴手把她给甩了。他在东锡埃尔 附近服役,每星期三次去拉斯珀利埃尔吃晚饭,因为他获准在午夜十二 点前回营。但在前天,信徒们第一次没能在火车上看到他。大家猜想他 误了火车。维尔迪兰夫人派车在下一班火车和最后一班火车到时去接 他,但没有接到,只好空车回来。“他一定被关了禁闭,他不来没有别 的解释。啊!当然啰,你们知道,在部队里,这种小伙子,有个脾气暴 躁的军士就足以对付。”——“今晚他要是再把维尔迪兰夫人甩掉,我们 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就会更加伤心,”布里肖说道,“因为这是她第一次邀 请把拉斯珀利埃尔租给她的邻居康布勒梅侯爵和夫人来吃晚 饭。”——“今天晚上,康布勒梅侯爵和夫人要来!”科塔尔大声说 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当然啰,我跟你们大家一样,知道他们总有一 天会来,但却不知道来得这么快。哎呀,”他说时朝我转过身来,“我跟 您说过什么?舍尔巴托夫王妃,康布勒梅侯爵和夫人。”他又说了这两 个姓氏,说时按它们的旋律摇头晃脑,并对我说:“您看,我们的日子 混得不错。不管怎样,您可是马到成功。那屋子里的人一定光彩夺 目。”他接着朝布里肖转过身去,补充道:“老板娘可要生气了。我们只 有在到达后助她一臂之力。”维尔迪兰夫人来到拉斯珀利埃尔之后,在 信徒们面前装出一副样子,仿佛她邀请房东来是万般无奈。据她说,这 样她下一年租房的条件会更加有利,她邀请房东纯粹是出于私利。但她 总是说十分害怕,觉得跟不属于小集团的人共进晚餐,自己简直成了怪 物,因此晚宴再三推迟。另外,这晚宴使她感到害怕,一方面有她夸大 其辞地宣称的原因,而从另一方面看,晚宴又因她故作风雅而使她喜出 望外,但这种原因她不想说出口。因此,她是半真半假,她认为这个小 宗派在世上独一无二,要过好几百年才会形成第二个类似的集体,因 此,一想到外省人要进入小宗派,她就害怕得浑身颤抖,因为那些外省 人不知道《四联剧》和《名歌手》[425],在音乐会般的众人谈话中不能 发出准确的音调,因此来到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就有可能毁掉一次著名 的星期三聚会,而星期三聚会是无与伦比而又脆弱的杰作,如同威尼斯 玻璃制品,只要一走音就会被震碎。“另外,他们想必是最强硬的反对 派,军装上有杠。”维尔迪兰先生说。“啊!这件事,我倒无所谓,这事 已经谈了相当长的时间。”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她是真诚的德雷福斯 派,但目的是想在她那德雷福斯派占优势的沙龙里得到社交上的某种回 报。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取得胜利,在社交上却并非如此。拉博 里[426]、雷纳克[427]、皮卡尔[428]和左拉,在社交界人士看来仍是叛国 贼,只能被排除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维尔迪兰夫人这次介入政治之 后,想要回到艺术中去。另外,丹第[429]和德彪西在案件中不是“情况不 妙”吗?“在案件方面,我们只有把他们置于布里肖那边。”她说。(这 位大学教授是唯一支持参谋部的信徒,这使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心目中的 地位大大降低。)“没有必要老是谈论德雷福斯案件。不,其实是康布 勒梅夫妇使我烦恼。”至于信徒们,他们既想认识康布勒梅夫妇又不愿 承认,同时又被声称不想接待康布勒梅夫妇而假装烦恼的维尔迪兰夫人 所蒙蔽,因此,他们每天跟夫人谈话时,都要把夫人亲口说出的她发出 邀请的微不足道的理由再说一遍,而且说得难以驳斥。“请您最后作出 决定,”科塔尔反复说道,“这样您可以在租金方面得到让步,由他们来 付园丁的工钱,您就能坐享草地的乐趣。用一个晚上的烦恼来换取这一 切,值得。我说这话只是为了您好。”他补充道。不过,他有一次乘坐 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在大路上跟德·康布勒梅老夫人的马车迎面相 遇,心就怦怦直跳,特别是另一次,他在车站时待在侯爵旁边,被当作 铁路职员,感到丢脸,心就跳得更加厉害。至于康布勒梅夫妇,他们的 生活跟社交界相距甚远,根本不会想到某些优雅女子在谈到维尔迪兰夫 人时带有几分敬意,因此在他们的想象之中,维尔迪兰夫人只认识放荡 不羁的女人,也许还没有正式结婚,而“出身高贵”的人,她只能认识他 们俩。他们同意去她那里吃晚饭,只是为了跟女房客保持良好关系,希 望她在许多季节都来租房,尤其是他们在上个月获悉,她继承了几百万 遗产。他们默默地为这个决定命运的日子作好准备,没有开低级趣味的 玩笑。但信徒们已不再指望这个日子会来临,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当着他 们的面定下日期,却一改再改。她的决定再三改变,不仅是为了表明这 晚宴使她感到烦恼,而且是要让小集团的一些成员提心吊胆,这些人住 在附近,有时想把她甩掉。这不是因为老板娘猜到,这“重大的日子”会 给他们和她本人带来同样的愉悦,而是因为她使他们相信,这次晚宴是 她最难受的苦差事,这样她就能使他们对她忠心耿耿。“你们总不会让 我单独跟那些中国人待在一起吧!相反,我们要人多,才能忍受这种烦 恼。当然啰,我们不会去谈我们感兴趣的任何事情。这会是一个失败的 星期三,你又有什么办法!” “确实,”布里肖对着我回答道,“维尔迪兰夫人非常聪明,为准备 她的星期三聚会十分殷勤,我认为她不愿意接待这些出身高贵但毫不风 趣的乡绅。她无法下决心邀请老侯爵夫人,就只好请她的儿子和儿媳 妇。”——“啊,我们会见到康布勒梅侯爵夫人?”科塔尔说时面带微 笑,并觉得微笑应显得淫荡和殷勤,虽说他不知道康布勒梅夫人是否漂 亮。但是,侯爵夫人的称号在他脑中唤起奇妙而又优雅的形象。“啊! 我认识她。”茨基说道。他有一次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散步时遇到过 她。“您说认识她,是不是希伯来文《圣经》上说的认识[430]?”大夫说 时在单片眼镜里瞟了一眼,开了个他喜欢的玩笑。“她聪明。”茨基对我 说。“当然啰,”他见我一声不吭,就继续说道,说时面带微笑,字字强 调,“她既聪明又不聪明,她缺乏修养,十分肤浅,但她对美的事物有 本能的感觉。她会一声不吭,但决不会说一句蠢话。另外,她肤色漂 亮。要是为她画像,那一定有趣。”他眯着眼睛补充道,仿佛他看到她 就在眼前。由于我的看法跟茨基细致入微的看法完全不同,我只是说她 是杰出的工程师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啊,您看,您将被介绍给一位 漂亮的女士,”布里肖对我说,“我们决不会知道因此会有什么结果。克 娄巴特拉连贵妇人也不是,是个小女人,是我们的梅拉克笔下轻率而又 可怕的小女人[431],您看,不仅对那个傻瓜安东尼[432]产生影响,而且 对古代世界也有影响[433]。”——“已有人把我向德·康布勒梅夫人作了介 绍。”我回答道。“啊!那么,您就是去老相识的家乡了。”——“我见到 她会十分高兴,”我回答道,“因为她答应给我一本书,是贡布雷以前的 本堂神甫对这个地区地名的论著[434],我可以提醒她赠书的许诺。我对 那位神甫感兴趣,对词源也有兴趣。”——“他提出的那些词源,您不要 过于相信。”布里肖对我回答道。“拉斯珀利埃尔有那本书,我因好奇曾 翻阅过,但觉得丝毫没有价值,书里谬误百出。我给您举个例子。bricq 这个词用在我们周围地区的许多地名中。那位正直的神职人员产生了相 当奇特的想法,认为该词源于briga,意为:高地,设防地。他看到克尔 特部落已使用该词,如Latobriges(拉托布里热[435]), Nemetobriges(奈默托布里热)等等,甚至出现在Briand(布里昂), Brion(布里翁[436])等词中。谈到我们此刻跟您一起愉快地穿越的这个 地区,Bricquebose [437](布里克博兹)表示:高地的树林, Bricqueville(布里克维尔[438])表示:高地的住所,我们将在片刻之后 停靠在曼恩维尔前面一站Bricquebec(布里克贝克),意思是:小溪边 高地。然而,这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bricq是古斯堪的纳维亚语 词,意思是:桥。同样,fleur这个词,那个受德·康布勒梅夫人保护的 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会儿说该词跟斯堪的纳维亚语的floi,flo有 关,一会儿又说跟爱尔兰语词ae和aer有关,其实恰恰相反,不容置疑的 是,这个词是丹麦人说的fiord,意为:港口。同样,那位出色的教士认 为,拉斯珀利埃尔附近的Saint-Martin-le-Vêtu意思是Saint-Martin-leVieux(vetus)(旧城圣马丁[439])。确实,vieux(老的)这个词在这 一地区的地名中曾起到很大的作用。Vieux通常源于vadum,表示:浅 滩,就像名为les Vieux(浅滩村)的村庄。而英国人则称之为ford[如 Oxford(牛津),Hereford(赫里福德)]。但在个别情况下,vieux并 非源于vetus,而是出自vastatus,意思是:荒芜的不毛之地。这里附近 有个地方叫Sottevast(索特瓦斯特[440]),意思是vast de Setold(荒芜的 塞托尔德),Brillevast(布里耶瓦斯特)就是vast de Berold(荒芜的贝 罗尔德)。我可以肯定,那个本堂神甫弄错了,因为Saint-Martin-leVieux以前称为Saint-Martin-du-Gast(荒芜的圣马丁),甚至称为SaintMartin-de-Terregate。然而,这两个词中的v和g是同一个字母。人们说 dévaster(使荒芜),也说gâcher(糟蹋)。jachères(休闲地)和 gâtines(贫瘠沼泽地)(出自古德语wastinna)意义相同。因此, Terregate的意思是terra vasta(荒芜的土地)。至于Saint-Mars(圣马尔 斯),以前(有邪念者要遭报应)称Saint-Merd(圣梅尔德),就是 Saint-Medardus(圣梅达尔杜斯),有时则称为Saint-Médard(圣梅达 尔[441]),Saint-Mard(圣马尔[442]),Saint-Marc(圣马克[443]),CinqMars(森马尔斯[444]),甚至称为Dammas(达马斯)。另外还不应忘 记,这里附近的有些地名带有Mars,只是证明源于异教(马尔斯神), 异教在这个地区仍有生命力,但那位圣徒却不想承认。奉献给神祇的高 地特别多,如montagne de Jupiter(朱庇特山)[Jeumont(热蒙 [445])]。你们那位本堂神甫对此视而不见,而在基督教留下踪迹的地 方,他却看不到这些踪迹。他一直旅行到Loctudy(洛克蒂迪[446]),据 他说是蛮族的地名,其实是Locus sancti Tudeni(圣图德尼之地),他也 没有猜出Sammarcoles(萨马科尔[447])就是Sanctus Martialis(献给战神 马尔斯)。你们的本堂神甫,”布里肖见我感兴趣,就继续说下去,“认 为以hon, home, holm结尾的词自出holl(hullus)这个词,意思是:山 丘,但该词源于古斯堪的纳维亚语词holm,意思是:岛,您知道 Stockholm(斯德哥尔摩)就是如此,在这个地区都十分流行,如la Houlme [448](拉乌尔姆),Engohomme(昂戈奥姆),Tahoume(塔乌 姆).Robehomme(罗伯奥姆[449]),Néhomme(内奥姆), Quettehon [450](凯特翁)等等。”这些地名使我想起,有一天阿尔贝蒂 娜先是想去昂弗勒维尔—拉比戈(布里肖对我说,这是先后拥有该地的 两位领主的姓),后来又提出要去罗伯奥姆跟我共进晚餐。“内奥姆不 是在卡尔克蒂伊和克利图尔附近吗?”我问道。“不错。Néhomme(内奥 姆)就是holm,是著名的vicomte Nigel(奈杰尔子爵)的岛或半岛,在 Néville(内维尔[451])中留有他名字痕迹。您跟我说起卡尔克蒂伊和克 利图尔,这两个地名又使那个受德·康布勒梅夫人保护的人出了错。他 一定看出Carquethuit(卡尔克蒂伊)中的carque意为:教堂,即德国人 说的Kirche。您知道Querqueville(凯尔克维 尔[452]),[453]Dunkerque(敦刻尔克[454])就不用说了。我们最好还是 说一下Dun这个著名的词,克尔特人认为意思是:高地。这个词在全法 国都能看到。你们的神甫看到Duneville(迪纳维尔)就给迷住了,在厄 尔—卢瓦省省会看到Châteaudun(沙托丹),谢尔省有Dun-le-Roi(丹 勒鲁瓦[455]),萨尔特省有Duneau(迪诺),阿列日省有Dun(丹 镇),涅夫勒省有Dune-les-Places [456](迪纳莱普拉斯),等等。这个 Dun使他在考证Douville(杜维尔)时出了个奇怪的错误,我们将在那 里下车,维尔迪兰夫人的舒适马车在那里等待我们。Douville拉丁文为 donvilla。”他说道。“确实,Douville在高山脚下。你们的本堂神甫无所 不知,还是感到自己出了个错。他确实在以前一本教区财产清册中看到 过Domvilla一词。于是,他收回前言,据他说,Douville是圣米歇尔山 修道院院长的一块封地,即Domino Abbati [457](修道院封地)。他因此 十分高兴,但想到埃普特河畔圣克莱尔法令[458]颁布之后,在圣米歇尔 山所过的令人议论纷纷的生活,这就显得相当奇怪,如同异乎异常地看 到,统治该地整个海岸的丹麦国王[459],在那里进行奥丁神[460]祭礼大 大多于对基督的祭祀。另一方面,n变成m的猜想,并未使我反感,其 变化要小于十分规范的Lyon(里昂)的变化,而Lyon也源于 Dun[Lugdunum(卢古斯神守卫的高地)]。但是,那神甫最终错了。 Douville从未称为Donville,而是曾称为Doville,即Eudonis Villa,意为 Eudes(厄德)的村庄。Douville以前称为Escalecliff(埃斯卡勒克利 夫),即斜坡阶梯。1233年左右,宫廷司酒官厄德即埃斯卡勒克利夫的 领主前往圣地,出发前把教堂交给白地修道院[461]管理。投桃报李,村 庄以他的名字命名,因此现为Douville [462]。但我要补充一点,地名学我 虽说知之甚少,却并非是一门严密的学科;如果我们没有这一历史证 据,Douville很可能源于Ouville(乌维尔),意为:河泊。ai构成的词 [如Aigues-Mortes(艾格莫尔特[463])]源于aqua(水),往往会变成 eu或ou。然而,Douville附近有闻名的沼泽地Carquebut(卡尔克比 [464])。您认为那个本堂神甫在那里发现基督教的一个遗迹极其高兴, 以前在那个地区传教似乎相当困难,需要圣乌萨尔[465]、圣戈弗鲁瓦 [466]、圣巴萨诺尔[467]、圣洛朗·德·布雷弗当[468]先后去那里传教,后者 把此事交给博贝克修道院[469]的修士去办。但在谈到tuit时,作者弄错 了,认为是toft的一种形式,意思是:破屋,如Criquetot(克里克托), Ectot(艾克托),Yvetot(伊沃托[470]),其实是thveit,意思是:(已 清理的)采伐迹地、开垦地,如Braquetuit(布拉克蒂伊[471]),le Thuit(勒蒂伊[472]),Regnetuit(雷涅蒂伊[473])等。同样,他承认 Clitourps(克利图尔)中的诺曼底方言thorp的意思是:村庄,但却认为 该词前半部分源于clivus,意为:斜坡,其实源于cliff,意为:悬岩。不 过,他出的最大的差错,不是因为他的无知,而是因为他有偏见。出色 的法国人,是否都要否认明摆的事实,认为圣洛朗昂布赖是著名的罗马 教士[474]?这其实是都柏林大主教圣劳伦斯·奥图尔[475]。但是,除了爱 国热情之外,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见也使他犯下重大错误。譬如说,离 邀请我们的主人在拉斯珀利埃尔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两个 Montmartin(蒙马坦),一个叫Montmartin-sur-mer(滨海蒙马坦),另 一个叫Montmartin-en-Graignes(格雷涅地区蒙马坦)。关于 Graignes(格雷涅[476]),那位出色的本堂神甫没有看错,他看出 Graignes的拉丁文是grania,希腊文是crêné,意思是:池塘,沼泽地, Cresmays(克雷斯梅),Croen(克罗恩),Gremeville [477](格雷默维 尔),Lengronne(朗格罗纳[478]),这样的例子不是不胜枚举?但说到 Montmartin,您那位所谓的语言学家非要说这是奉献给圣马丁[479]的堂 区。他这样说,是因为这位圣人是那些堂区的主保圣人,但他并未想 到,这位圣人只是到后来才成为主保圣人;或者不如说,他因对异教的 仇恨才看走眼,他不想看到,如果真是圣马丁,就应该说圣马丁山,就 像现在说圣米歇尔山那样,而Montmartin这个名称,异教色彩要浓得 多,是用于祭祀马尔斯神的神殿,这种神殿,我们确实没有其他遗迹, 但在附近地区存在广阔的罗马营地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过要是没有 Montmartin这个能消除疑问的名称,这就使人觉得神殿更不可能存在。 您现在知道,您将在拉斯珀利埃尔拿到的那本小书并非写得最好。”我 表示不同意,并说在贡布雷时,本堂神甫常常把一些有趣味的词源说给 我们听。“他在自己的地方,情况也许好些,后来到诺曼底旅行,就水 土不服。”——“而且也没有治好他的病,”我补充道,“因为来到时神经 衰弱,走时患风湿病。”——“啊!这是神经衰弱造成的。他由神经衰弱 转入语文学,我的老师波克兰会这样说[480]。您说说,科塔尔,您是否 觉得神经衰弱会对语文学有不良影响,语文学会对神经衰弱有镇静作 用,而神经衰弱的治愈会导致风湿病?”——“确实如此,风湿病和神经 衰弱是神经—关节病素质的两种替代形式。人会因转移作用由一种病转 到另一种病。”——“杰出教授说话时,”布里肖说,“请上帝原谅,法语 中加上拉丁语和希腊语,想起莫里哀剧中的卜尔恭先生,他也会这样 说!要我说,我的叔叔,我是说我国的萨尔塞[481]……”但他没能把话说 完。只见教授惊跳起来,大声吼叫道:“哎呀,”他大声说道,终于转入 发音清晰的语言,“我们已过了曼恩维尔(哎!哎!),连雷纳维尔也 过了。”他刚刚看到火车停靠在老城圣马斯,几乎所有的旅客都下了 车。“他们应该不会跳站不停的。我们在谈论康布勒梅夫妇时也许没有 注意。”——“请听我说,茨基,您等一下,我这就告诉您‘一件好 事’。”科塔尔说时装出在某些医学界常用的表情,“王妃应该在这个列 车上,她可能没看到我们,上了另一个车厢。我们去找她。但愿不会造 成混乱!”说完,他就带我们大家去寻找舍尔巴托夫王妃。他在一节空 荡荡车厢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正在看《两世界评论》。经过长年累 月,她因怕别人对她无礼,就养成习惯,总是安于自己的地位并待在一 边,在生活中和火车上都是如此,等别人跟她打招呼后才伸出手去。信 徒们进入她的车厢时她仍在看杂志。我立刻认出了她;这位女士可能已 失去地位,但仍显出高贵的出身,不管怎样,她仍是维尔迪兰夫妇这样 的沙龙里的明珠,两天前,我曾在同一列火车上看到她,以为她可能是 一家妓院的鸨母。她的身份如此难以捉摸,但在我得知她的姓氏后却变 得一清二楚,这就像猜谜语,在动足脑筋之后终于得知谜底,刚才模糊 不清的事就变得十分清楚,对人来说,这谜底就是其姓氏。两天后才得 知,当时火车上坐在自己旁边的是什么人,而在两天前却无法看出此人 的社会地位,这时感到的意外,要比在一本新出的杂志上看到上一期刊 登的谜语的谜底时感到的意外更加有趣。大饭馆、娱乐场和“弯弯车”是 这些社会之谜的家族的博物馆。“王妃,我们在曼恩维尔跟您失之交 臂!您允许我们坐在您的车厢里?”——“当然可以。”王妃听到科塔尔 对她说话就这样说,但她只是从杂志上抬起眼睛,她的眼睛跟德·夏吕 斯先生的眼睛一样,但更加温柔,虽说清楚地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却 装出没有看到的样子。科塔尔考虑到我跟康布勒梅夫妇同时受到邀请, 觉得可以引荐,就在片刻之后决定把我介绍给王妃,王妃彬彬有礼地躬 身施礼,但显出是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见鬼,”大夫大声说道,“我 妻子忘了叫人给我换白背心上的纽扣。啊!这些女人,什么事也想不 到。您决不要结婚,您得知道。”他对我说。这是他觉得在无话可说时 可以开的一个玩笑,因此他用眼角对王妃和其他信徒瞟了一眼,他们则 因他是教授和医学科学院院士,都微微一笑,对他心情愉快又没有架子 表示赞赏。王妃告诉我们,那年轻的小提琴手找到了。他昨天因偏头痛 卧床不起,今天晚上一定会来,并把他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带来,是在东 锡埃尔遇到的。这个消息她是跟维尔迪兰夫人共进早餐时从夫人那里听 到的,她用急促的声音对我们说,说时用俄语的大舌音发小舌颤音r, 在喉咙里发出时声音既轻又含糊不清,仿佛这音不是r而是l。“啊!您跟 她共进早餐。”科塔尔对王妃说,但眼睛却看着我,因为他说这话的目 的是向我表明,王妃跟老板娘的关系多么密切。“您可是一位信 徒!”——“是的,我喜欢这聪明的小圈子,令人愉快,没有恶意,十分 纯朴,不故作风雅,大家都非常风趣。”——“啊呀!我可能把车票给丢 了,我找不到了。”科塔尔大声说道,但又并未显得十分不安。他知道 在杜维尔会有两辆双篷四轮马车来接我们,即使没有车票,车站职员也 会放行,而且在脱帽致敬时还会把腰弯得更低,以表明自己宽宏大量, 就是说他已看出科塔尔是维尔迪兰家的一位常客。“他们不会因此而把 我关禁闭。”大夫作出结论。“您刚才说,先生,”我问布里肖,“附近有 著名温泉,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就是众多证明之一, 称为Fervaches(费尔瓦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王妃低 声说道,那声音就像在讨好我。“这使我们尴尬,是吗?”——“啊,王 妃,Fervaches的意思是:温水,即fervidœ aquœ。但说到那年轻的小提 琴手,”布里肖继续说道,“科塔尔,我忘了告诉您一个重要消息。您是 否知道,我们可怜的朋友德尚布尔,就是维尔迪兰夫人以前喜欢的钢琴 家,已在不久前去世?真是可怕。”——“他还年轻,”科塔尔回答 道,“但他想必肝脏出了问题,有点什么毛病,一段时间以来,他脸色 十分难看。”——“但他已不是那么年轻。”布里肖说道。“在埃尔斯蒂尔 和斯万去维尔迪兰夫人家拜访的时候,德尚布尔已经是巴黎名人,令人 钦佩的是,他并未在国外接受过成功的洗礼。根据圣巴纳姆[482]的说 法,这个人可不是福音书的信徒。”——“您弄错了,他那时不可能去维 尔迪兰夫人家,他当时还在吃奶呢。”——“除非我这个老脑袋瓜记错, 我觉得德尚布尔常常为斯万演奏樊特伊的奏鸣曲,当时小圈子里的这个 人跟贵族断绝关系,并未料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的女王奥黛特的资 产阶级化的丈夫。”——“这不可能,樊特伊的奏鸣曲在维尔迪兰夫人家 演奏时,斯万早已不再踏进她的家门。”大夫说道。他就像有些人,工 作努力,以为记住许多有用的知识,却忘了其他许多事情,因此会对无 所事事的人的好记性赞叹不已。“您连熟悉的人都记错了,而您又没有 智力衰退。”大夫微笑地说。布里肖承认自己记错。火车停了。是索涅 站。这个地名使我感到困惑。“我多想知道所有这些地名的意思。”我对 科塔尔说。“您就去问布里肖,他也许知道。”——“la Sogne(索涅), 就是la Cicogne, Siconia(鹳)。”布里肖回答道。我也想问他其他许多 地名。 舍尔巴托夫夫人忘了她喜欢待在“角落”里,出于好意跟我换了座 位,使我便于跟布里肖交谈,而我也想对他询问我感兴趣的其他词源, 她还肯定地说,旅行时顺向坐、逆向坐还是站着,她都无所谓。她只要 不知道新成员的意图,就采取守势,但一旦看出他们心怀善意,就想方 设法取悦于他们。火车最终停在杜维尔—菲泰尔纳站,该站跟菲泰尔纳 村和杜维尔村的距离大致相同,因此两个村名就合成这一站名。“真见 鬼,”科塔尔大夫大声说道,这时我们来到了检票口,他装出刚刚才发 现的样子,“我车票找不到了,我想必给丢了。”但车站职员摘下大盖帽 说没关系,说时露出恭敬的微笑。王妃(给车夫作了解释,她就像维尔 迪兰夫人的宫廷女官,夫人因康布勒梅夫妇要来,没能来火车站,况且 她也很少亲自来火车站)请我和布里肖跟她一起上一辆马车。大夫、萨 尼埃特和茨基则上另一辆车。 车夫虽说年纪轻轻,却是维尔迪兰府的一把好手,是唯一名副其实 的车夫;白天,他们夫妻俩外出游览,都由他驾车,因为他熟悉所有小 路,晚上,他去接送那些信徒。必要时,他带上(由他选择的)“临时 佣工”。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为人朴实、灵活,但总是愁眉苦脸,两 眼发呆,说明他有点小事就会焦虑不安。但他此刻十分高兴,因为他总 算给他那也很出色的哥哥在维尔迪兰家找到个差事。我们首先穿过杜维 尔。山丘上绿草丛生,山坡一直延伸至海边,形成广阔的牧场,潮湿又 饱含盐分,牧草茂盛并且柔软,显得生气勃勃。里弗贝尔的小岛星罗棋 布,海岸犬牙交错,跟这里的情况相差无几,而不同于巴尔贝克,因此 我觉得那片海域呈现出崭新的面貌,有一种立体感。我们途经一座座小 木屋,几乎都由画家租用,然后我们驶入一条小路,小路上有放养的母 牛,它们跟我们的马匹一样害怕,挡住我们去路达十分钟之久,过后我 们才驶入峭壁上的道路。“以不朽神祇的名义,”布里肖突然说道,“我 们再来谈谈那可怜的德尚布尔。您是否认为维尔迪兰夫人知道他的消 息?是否有人跟她说过?”维尔迪兰夫人几乎跟所有社交界人士一样, 需要跟其他人交往,这些人死了之后,她就不会再想到他们,连一天也 不会想到,因为他们不能再来参加星期三聚会或星期六聚会,也不能身 穿便服来吃晚饭。不能说小宗派里死人多于活人,所有的沙龙都是如 此,人死了,就像没有存在过那样。但是,为避免谈论死者乃至为一件 丧事而中止晚餐——这在老板娘那里是不可能的事——这样的烦恼,维 尔迪兰先生就假装认为,信徒去世使她妻子悲痛欲绝,为了她的健康, 就不应该谈论这种事。另外,也许正是因为其他人之死,在他看来是普 通的意外事故,因此他想到自己的死非常害怕,就避免去想与此有关的 事。至于布里肖,他十分善良,完全被维尔迪兰先生对妻子的看法所蒙 骗,担心自己的女友会如此悲伤。“是的,她今天上午就全都知道,”王 妃说道,“别人无法对她隐瞒。”——“啊!真是天打雷霹,”布里肖大声 说道,“一个二十五年的朋友。我们的一个朋友。”——“是呀,是呀, 您又有什么办法。”科塔尔说[483]。“这种情况总是叫人难受,但维尔迪 兰夫人是女强人,她有理智,不会感情用事。”——“我并不完全同意大 夫的看法。”王妃说得很快,声音又轻,听起来既像生气,又像在开玩 笑。“维尔迪兰夫人表面冷淡,内心却蕴藏着珍贵的感情。维尔迪兰先 生曾对我说,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她去巴黎参加葬礼,他只好肯 定地对她说,葬礼将在乡下举行。”——“啊!喔唷!她要去巴黎。我清 楚地知道,她这个女人心地善良,也许过于善良。可怜的德尚布尔!正 如维尔迪兰夫人在将近两个月前所说:‘普朗泰[484]、帕德雷夫斯基[485] 乃至里斯勒[486]都无法跟他媲美。’啊!那个自吹自擂的尼禄,竟设法愚 弄德意志科学,跟尼禄相比,德尚布尔更有资格说:Qualis artifex pereo [487]!但是,德尚布尔至少在去世时如同履行司祭职务,具有贝多 芬那样的虔诚,我对此毫不怀疑;说句公道话,这位德国音乐的主祭, 在去世时理应奏出《D大调弥撒曲》[488]。但他毕竟是用颤音来迎接死 亡的男子汉,因为这位天才的演奏家,是被巴黎人同化的香槟人后裔, 有时会因自己的出身而显出法国自卫军的勇敢和优雅。” 从我们到达的高处望去,大海已不像在巴尔贝克看到的那样,不再 像山峦起伏,而是像出自山峰或环山道路,如同淡蓝色冰川或耀眼的平 原,位置较低。船只行驶时的破碎尾流仿佛凝固不动,画出了一个个持 久不变的同心圈;珐琅般的海面,在不知不觉中变换颜色,在港湾里呈 现出牛奶的蓝白色,而在这牛奶上,一艘艘黑色小渡轮并未往前移动, 如同停着的一只只苍蝇。我觉得无法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如此广阔的图 景。但是,马车转一次弯,这图景中就增添了新的内容,我们到达杜维 尔入市税征收处时,此前遮住半个海湾的山嘴陷了进去,我突然看到左 边出现一个海湾,跟我此前看到的海湾一样深入陆地,但大小不同,却 更加美观。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空气清新,使我心醉神迷。我喜欢维 尔迪兰夫妇,他们派马车来接我们,我觉得其善意令人感动。我真想抱 吻王妃。我对她说,我从未看到过如此美景。她声称这是她最喜欢的地 方。但是,我清楚地感到,对她和维尔迪兰夫妇来说,最重要的事不是 像游客那样观赏景色,而是在当地准备美味佳肴,接待他们喜欢的来 客,并在这里写信、看书,就是在这里生活,听任当地的美景留在自己 周围,而不是主动去进行观赏。 在入市税征收处,马车停留片刻,从海拔如此高的地方朝下望去, 如同从山顶俯瞰,可看到淡蓝色深渊,几乎使人晕眩;我打开车窗,可 听到阵阵波涛破碎的声音,声音柔和而又清晰,使人有一种崇高的感 觉。这声音如同一种衡量的标志,颠覆了我们习惯的感觉,向我们表明 垂直的距离可能跟水平的距离相同,这跟我们通常的想法截然不同;它 还表明,垂直的距离使我们跟天空更加接近,因此距离不是很大;这表 明垂直的距离对穿越这段距离的声音来说甚至更短,细浪发出的声音就 是如此,原因是它要穿越的空间更加纯净,情况难道不正是如此?确 实,只要从入市税征收处后退两米,就不再听到波涛声,而两百米高的 悬崖却并未挡住它美妙、轻柔的声音。我心里在想,我外婆要是听到这 声音,一定会赞叹不已,自然界或艺术上的任何表现,她都会赞赏,在 平凡中看出其伟大之处。我兴奋之极,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美好。维 尔迪兰夫妇派车到车站来接我们,使我心里感动。我向王妃诉说自己的 心情,但她似乎认为,我过于夸大这如此普通的礼节所表示的善意。我 知道她后来对科塔尔承认,她觉得我十分热情,但科塔尔对她回答说, 我太容易激动,需要服用镇静剂,还需要打打毛线。我请王妃注意每棵 树木、每座小屋,小屋如同被圆花饰压塌,我请她欣赏这一切,真想把 她抱在怀里。她对我说,她发现我有绘画才能,说我应该画画,她感到 意外的是,其他人还没有这样对我说过。她承认这个地方确实景色秀 丽。我们穿过高山上的小村庄昂格莱斯克维尔(布里肖对我们说是 Engleberti Villa,昂格莱贝尔蒂村)。“王妃,虽说德尚布尔去世,今天 的晚宴仍然举办,这事您是否可以确定?”布里肖补充道。他坐在马车 里却并未想到,派马车来接我们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以,”王妃 说,“维尔迪兰先生不希望晚宴延期,正是为了使他妻子不去‘想’此事。 另外,这么多年来,星期三她从未把客人拒之门外,要是改变她的习 惯,她准会感到震惊。她近来烦躁不安。您今晚去吃晚饭,维尔迪兰先 生特别高兴,因为这会给维尔迪兰夫人排解忧虑。”王妃说时忘了她刚 才曾装模作样,仿佛从未听到别人说起我。“我觉得您在维尔迪兰夫人 面前最好什么也别说。”王妃补充道。“啊!您提醒得好。”布里肖天真 地回答道。“我一定向科塔尔转达这一忠告。”马车停留片刻后继续前 行,但车轮在村子里行驶时发出的声音已经消失。我们已驶入拉斯珀利 埃尔的迎宾道,维尔迪兰先生在台阶上等待我们到来。“我穿无尾常礼 服是对的,”他高兴地看到信徒们全都穿着这种礼服就说,“因为我的客 人都如此优雅。“但听到我因身穿短上衣而表示歉意,他则说:“啊,这 样很好。这里是朋友聚餐。我愿意把我的一件无尾常礼服借给您,只是 您穿可能不合身。”布里肖走进拉斯珀利埃尔的门厅,为表示对钢琴家 的哀悼,激动地跟男主人shake-hand(握手),但对方却毫无反应。我 对主人说出对这个地区的欣赏。“啊!太好了,但美景您还一无所见, 我们一定指给您看。您为什么不来这里住几个星期?这里的空气真 好。”布里肖生怕他握手的含义未被理解。“哎!那可怜的德尚布 尔!”他说道,但声音很轻,因为他怕维尔迪兰夫人就在不远处。“真可 怕。”维尔迪兰先生轻快地回答道。“年纪轻轻就走了。”布里肖接着说 道。维尔迪兰先生因谈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而耽搁时间感到不快,就予 以反驳,说时声音急促,伴有一声尖厉的呻吟,并非表示悲痛,而是因 不耐烦而恼怒:“哎呀,不错,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对此无能为 力,不是我们说几句话他就能死而复生,对吗?”说完,他声音又变得 温柔,显得快活:“呀,善良的布里肖,请赶快把您的衣物放下。我们 已烧好普罗旺斯鱼汤,得趁热喝。尤其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请别对维尔 迪兰夫人提起德尚布尔!您知道,她常常把自己的感受埋在心里,但她 真的有多愁善感的毛病。不,我可以对您发誓,她得知德尚布尔去世之 后,几乎要哭了出来。”维尔迪兰先生说话的声音像是在讲反话。听到 他说这话就能感到,仿佛要得了一种精神错乱的毛病,才会悼念一位三 十年的朋友,此外也可猜到,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这对夫妻,丈夫难免 会对妻子评头论足,妻子也常常会惹丈夫生气。“您要是跟她谈起此 事,她肯定又会生病。那就糟了,支气管炎好了才三个星期。碰到这种 情况,病人就得由我来护理。您知道,我刚摆脱这种差事。您可以在心 里为德尚布尔的命运感到悲伤,怎么悲伤都行。您可以去想,但不要说 出口。我很喜欢德尚布尔,可您不能责备我更喜欢我的妻子。瞧,科塔 尔来了,您可以去问他。”确实,他知道,一个家庭医生,要善于帮些 小忙,譬如说提出医嘱,要求不能悲伤。 科塔尔听话,就对女主人说:“您这样烦躁不安,明天准会给我弄 到三十九度高烧”,这就像他对厨娘说:“您明天准会给我弄到牛犊胸 腺。”这医学不是用来治病,而是用来改变动词和代词的涵义。 维尔迪兰先生高兴地看到,萨尼埃特虽说在两天前受到无礼对待, 却并未离开小核心。确实,维尔迪兰夫人和她丈夫因无所事事而养成残 忍的性格,但场面大的时候太少,使他们无法完全发泄心中的怨气。他 们曾使奥黛特和斯万不和,并拆散布里肖和他的情妇。他们还会对其他 人照此办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机会并非每天都有。由于萨尼埃 特容易激动,而且生性腼腆、胆小怕事,动不动就会惊慌失措,他就成 了他们每天的出气筒。但他们又怕他会把他们甩掉,就在邀请他时说话 既客气又有说服力,这就像中学里的高年级学生和部队里的老兵哄骗新 生和新兵,以便将其控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他既要哄骗又要捉 弄。“尤其是,”科塔尔没有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话,就提醒布里 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别做声。”——“别担心,科塔尔,正如忒奥 克里托斯[489]所说,您是在跟智者说话。另外,维尔迪兰先生说得对, 我们抱怨又有何用?”他这样补充道,因为他对一些词语形式及其产生 的想法能够领会,但因缺乏敏锐的感觉,就欣赏维尔迪兰先生话中最大 胆的斯多亚主义。“不管怎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仙逝。”——“怎么, 你们还在谈德尚布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走在我们前面,看到我们 没有跟上,就又走了回来。“请听我说,”他对布里肖说,“任何事都不 能夸大其词。这不是一个理由:因为他死了,就把他说成天才,可他并 不是天才。他演奏出色,这毫无疑问,特别是他在这里受到礼遇,在别 处他就会默默无闻。我妻子对他着迷,并使他出了名。你们知道她是怎 样的人。我还要说,从维护他的名气来看,他死得正是时候,恰到好 处,这就像卡昂的小龙虾,按庞皮耶无与伦比的烹饪法烧烤[490],就能 烤得味道鲜美,就是这样(除非您在这四面通风的城堡里叫苦连天而永 垂不朽)。您还不至于因德尚布尔死了而想让我们大家都去死吧,他在 举办音乐会前不得不用一年的时间来进行音阶练习,以暂时——只是暂 时——恢复其手指的灵活性。另外,您将在今天晚上听到,或者至少会 遇到一个人,因为那个家伙常常会在晚饭后放弃艺术去打牌,这是德尚 布尔之外的另一位艺术家,是我妻子发现的年轻艺术家(就像她发现德 尚布尔、帕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样)莫雷尔。这家伙还没有来。我得 派一辆马车在最后一班火车到站时去接他。他跟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起 来,那个朋友是他找到的,但老是缠着他,他不想得罪父亲,只好跟他 一起来,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陪他,那个朋友是夏吕斯男爵。”信徒 们都进去了。维尔迪兰先生跟我待在后面,我当时在脱衣服,他开着玩 笑挽起我的手臂,就像晚宴时男主人见没有女客为你引路就会亲自带你 走。“您一路顺风?”——“是的,布里肖先生告诉我一些事,我很感兴 趣。”我这样说,是因为想起那些词源,也因为我听说维尔迪兰夫妇对 布里肖十分欣赏。“他要是使您一无所获,我就会感到奇怪,”维尔迪兰 先生对我说,“他这个人非常谦逊,很少谈论他的学识。”我觉得这样称 赞不是十分公正。“他显得迷人。”我说。“他杰出、优雅,不是见钱眼 开,也不是异想天开、举止轻浮,我妻子很喜欢他,我也喜欢!”维尔 迪兰先生回答道,口气夸张,像在背书。我这时才看出,他对我说的关 于布里肖的话带有讽刺的味道。我于是在想,从我听说的那个遥远年代 起,维尔迪兰先生是否一直处于他妻子的监督之下。 雕刻家得知维尔迪兰夫妇同意接待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十分惊 讶。在圣日尔曼区,德·夏吕斯先生名气很响,但人们从不谈论他的癖 好(他的癖好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而其他人则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这 是过于热情的友谊,属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有失检点,少数知情 者则加以隐瞒,他们如听到加拉东那样不怀好意的女人影射此事,就耸 耸肩不予理睬),这种癖好,只有几个亲朋好友知道,却每天受到圈外 人士的指责,这就像有些炮弹爆炸,要等消音区受到干扰后才会听到。 另外,在资产者和艺术家的这种圈子里,他被认为是性欲倒错的化身, 而他在社交界的显赫地位和他的高贵出身却无人知晓,这跟有一种情况 类似,那就是罗马尼亚人民都知道龙萨是大贵族的姓,却不知道他的诗 作。更有甚者,在罗马尼亚认为龙萨是贵族的依据是错误的[491]。同 样,在画家和演员的圈子里,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臭名昭著,是因为他 们把他跟勒布卢瓦·德·夏吕斯伯爵混为一谈,这个伯爵跟夏吕斯男爵无 亲无故,即使有亲戚关系也是在极其遥远的过去,此人在警察的一次著 名搜捕中被逮捕,也许是误抓。总之,人们谈论的关于德·夏吕斯先生 的事,都是跟假男爵有关。许多同性群恋者肯定地说曾跟德·夏吕斯先 生发生过关系,他们真诚地认为假男爵就是真男爵,那假男爵也许条件 有利,一方面因为他炫耀自己是贵族,另一方面他隐瞒自己的恶习,这 真假难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真男爵(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位)不利, 但后来他走下坡路时,却使他感到舒服,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 说:“这不是我。”现在,人家说的那个人确实不是他。最后,虚假的评 论里就多了个毋庸置疑的事实(男爵的癖好),他以前是一位剧作家的 好友,感情十分纯洁,这位剧作家在戏剧界名声显赫得莫名其妙,因为 他根本就不配有这种名气。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出席一次首演就说:“你 们知道其中的原因”,这就像有人认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帕尔马公主 有不道德的关系;这是难以消除的传说,因为这种传说只有跟这两位贵 夫人接近时才会消失,而使这种传说流传的人们,却无法跟她们接近, 在剧院里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到她们,同时对坐在他们旁边的观众说她们 坏话。雕塑家因德·夏吕斯先生的癖好而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因为男 爵在社交界的处境想必如此糟糕,也因为他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家族及 其爵位和姓氏一无所知。科塔尔认为,所有人都知道,医学博士的学位 微不足道,医院住院实习医生的职衔才管用,同样,社交界人士也会犯 类似错误,认为所有人跟他们以及他们那个阶层的人一样,也知道他们 的姓氏具有重要的社会地位。 阿格里真托亲王被一个俱乐部的穿制服服务员看成来路不明的“外 国阔佬”,因为亲王借了他二十五路易,亲王只有在圣日尔曼区才变得 显赫,他在那里有三个姐妹是公爵夫人,因为虽说他在下等人的眼里无 足轻重,但显贵们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对贵族另眼相看的并非是下 等人,而是那些显贵。另外,德·夏吕斯先生在当天晚上就会看出,男 主人对著名公爵家族的看法相当肤浅。雕塑家确信,维尔迪兰夫妇让一 个有污点的人进入成员均经过“精心挑选”的沙龙,实在是得不偿失,因 此认为应该跟女主人个别谈谈。“您完全错了,另外,我从来不相信这 种事,再说,即使真有此事,我也会对您说,这对我的名誉不会有很大 损害!”维尔迪兰夫人对他回答时很生气,因为莫雷尔是星期三聚会的 主角,她首先不能让他不满意。至于科塔尔,他无法说出自己的看法, 因为他上楼到buen retiro [492]“办一件小事”,然后到维尔迪兰先生的房间 里给病人写一封急信。 巴黎的一位大出版商登门拜访,以为主人会留他吃饭,却突然迅速 离开,因为他看出自己不够优雅,无法成为小宗派的一员。这男子身高 体壮,肤色浅黑,办事认真,有点锐气。他样子活像乌木裁纸刀[493]。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在大客厅里接待我们,在厅里摆放当天采摘的禾 本科植物、丽春花和野花做的饰物,中间放置一位格调高雅的艺术家在 两百年前绘制的一幅幅单色花卉画,她正在跟一位老朋友打牌,这时站 起身来,并请我们允许她再用两分钟把牌打完,同时跟我们聊天。不 过,我对她谈了我的印象,她听了只是半喜半忧。首先,我感到不舒服 的是,看到她和丈夫每天在夕阳西下之前就早早回去,太阳落山的景 色,从这悬崖上看到是绚丽多彩,比在拉斯珀利埃尔的平台上观赏更 美,为观看日落美景,哪怕要走几十里路我也心甘情愿。“是的,这景 色无与伦比。”维尔迪兰夫人轻描淡写地说,一面朝兼作玻璃门的宽阔 落地窗看了一眼。“我们天天看到,却仍然百看不厌。”说着,她又把目 光转到她的牌上。然而,我的热情使我要求过高。我抱怨无法在客厅里 看到达纳塔尔悬岩,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此刻的悬岩美不胜收,会反 射出各种色彩。“啊!在这里您无法看到,得走到花园尽头的‘海湾观景 点’去看。从那里的长凳,您可以把全景一览无遗。但您不能独自去, 您会迷路的。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带您去。”她有气无力地补充道。“那 可不行,你那天这样疼痛难道还不够,你去了会再次疼痛。他还会来 的,海湾的景色,他会在下次来时看到。”我并未坚持自己的要求,我 心里明白,维尔迪兰夫妇只要知道,那夕阳会在他们的客厅或餐厅里看 到,如同一幅美妙的画或一件珍贵的日本彩釉工艺品,他们用高价租下 带全套家具的拉斯珀利埃尔就十分值得,虽说他们很少抬眼观看落日, 他们要在这里办的重要事情就是生活舒服,吃得好,散步、聊天,接待 讨人喜欢的朋友,让他们打几盘有趣的台球,品尝美味佳肴,快活地吃 些点心。但我后来看到,他们熟悉此地的妙处又是何等聪明,让他们的 客人进行“从未有过”的散步,聆听“从未听过”的音乐。拉斯珀利埃尔的 花卉,海边的条条小路,古老的房屋,从未见过的教堂,这一切在维尔 迪兰先生的生话中作用巨大,因此,有些人只是在巴黎看到他,并用城 市的奢侈生活来替代海滨生活和乡间生活,这些人几乎不能理解他对自 己生活的看法,也难以理解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愉快生活是何等重要。这 种重要性还会增加,是因为维尔迪兰夫妇确信,他们打算购买的拉斯珀 利埃尔,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房产。拉斯珀利埃尔具有这种优越性,是他 们的自尊心所赋予,使他们看出我的热情不无道理,否则,我的热情就 会使他们感到些许不快,因为这热情中带有失望(就像我过去观看贝尔 玛演出时那样),我也直率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望。 “我听到马车回来了。”老板娘突然低声说道。一句话,维尔迪兰夫 人除了因年龄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变化,她的模样已不再像斯万和奥黛特 在她家里听小乐句时那样。即使在演奏这小乐句时,她也不必非要像过 去那样因欣赏而显得疲惫不堪,因为疲惫不堪就是她现在脸上的神色。 在巴赫、瓦格纳、樊特伊和德彪西的音乐使她感受到的无数次神经痛的 影响下,维尔迪兰夫人的前额变得巨大,就像风湿病最终会使四肢变 形。她左右两边太阳穴,如同两个漂亮而又发烫的球面,疼痛难忍,呈 乳白色,里面时刻发出和声,两边都长出一绺绺银发,不用老板娘开口 就会为她宣称:“我知道今晚会听到什么。”她的面容不用再接二连三地 装出对美有十分强烈的感受,因为这面容本身就像是一张憔悴而又漂亮 的脸上永久不变的表情。总要因为美而受到痛苦,并对这种痛苦逆来顺 受,刚从最后一部奏鸣曲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就鼓足勇气去穿一件连衣 裙,正因为持这种态度,维尔迪兰夫人即使在听最痛苦的音乐,脸上也 能显出高傲而又不动声色的神色,并暗地里服下两匙阿斯匹林。 “啊!对,他们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大声说道。他看到门打开时莫 雷尔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德·夏吕斯先生,不禁松了口气。对德·夏吕斯 先生来说,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吃晚饭,根本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下 流场所,他像第一次进妓院的中学生那样局促不安,对老板娘更是毕恭 毕敬。因此,德·夏吕斯先生虽说平时想显出阳刚之气并显得冷若冰 霜,但这时(他在门打开后出现时)这种欲望却被传统的礼貌观所压 制,胆怯一旦消除了矫揉造作的态度,并求助于无意识的精神力量,传 统的礼貌观随之显现。夏吕斯不管是贵族还是资产者,都会因本能和祖 传旧习而感到应该对陌生人礼貌,在他身上,总有一个女性亲属的灵魂 伸出援手,如同一位女神或附在他身上的女神,负责把他引入新的沙 龙,并改变他的态度,直至他来到女主人面前。这就像年轻画家,由一 个新教圣徒的表姐抚养长大,进来时歪斜着颤抖的脑袋,眼睛朝天观 看,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无形的手笼,就回想起手笼的形状,而手笼和表 姐的实际存在及其保护作用,能帮助这个局促不安的艺术家克服广场恐 怖症,跨越这道道深渊,从候见室来到小客厅。因此,他对这位虔诚的 女性亲戚的回忆,今天在引导他,她好几年前就进来过,进来时样子愁 眉苦脸,使人不禁会想,她是来宣布什么不幸的消息,但听到她说出几 句话后大家才知道,她就像现在的画家那样,是来进行一次礼节性拜 访。根据这同样的规则,要求生活为尚未完成的行为考虑,在终身受到 的屈辱中取出并使用和改变过去最受人尊重的遗产,这种遗产有时最为 圣洁,有时却最为无害,生活虽说因此而产生一种不同的面貌,即科塔 尔夫人的侄子的面貌,其娘娘腔和交往的朋友使家里人苦不堪言,但侄 子总是愉快地进来,仿佛他来是为了让你惊喜,或是来向你宣布你已继 承遗产,只见他高兴得容光焕发,但没有必要问他为何如此高兴,因为 这是他在不知不觉中遗传所得,是因为他像男人却是女人。他踮着脚走 路,也许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手里怎么没拿着一本名片簿,他张开嘴做 出撒娇的样子并把手伸出,这个动作他看到他姨妈曾做过,他唯一不安 的目光投向镜子,虽说他没戴帽子,这时却仿佛想看看帽子是否歪戴, 科塔尔夫人有一天曾这样问过斯万。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这关键时 刻,他以前生活的社交界向他提供了各种不同的例子和其他别有风味的 献殷勤的样式,并最后提供普通小资产者在某些情况下应当知道的行为 准则,他把这种行动准则通常深藏不露而又极其罕见的魅力发掘出来并 加以利用,就矫揉造作地扭着腰朝维尔迪兰夫人走去,扭动幅度极大, 如同穿着衬裙,却左右摇晃得困难重重,他走路时显出受宠若惊、三生 有幸的神色,仿佛被举荐给她是对他最大的宠信。他的脸微微下倾,神 色既满意又端庄,因和蔼可亲而显出一条条细小皱纹。大家会以为往前 走的是德·马桑特夫人,是大自然错把女子置入德·夏吕斯先生的身体, 这时又从他身体里显露出来。当然啰,这种错误,男爵花了很大力气才 得以隐瞒,并装出男人的模样。但是,他刚装出这种模样,却因仍保留 同样的嗜好,感觉自己是女人的习惯又使他显出女人的模样,这种模样 并非遗传所得,而是源于个人的生活。他逐渐形成女性的思维,甚至对 社会问题也是如此,而且自己并未觉察,因为不仅要经常对别人撒谎, 而且还要对自己撒谎,你才不会发现自己在撒谎,他虽说要求自己的身 体(在进入维尔迪兰夫妇家门时)明显地显出大贵族的彬彬有礼,但他 的身体早已清楚德·夏吕斯先生不会明白的事情,就在男爵可称得上 lady-like(像贵妇人)之时,他展现出贵妇人的全部魅力。另外,儿子 并非都像父亲,即使不是性欲倒错,而是追逐女人,他们的脸上也会显 出对他们母亲的亵渎,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德·夏吕斯先生的模样跟这 种情况完全不符?这种事这里暂且不谈,因为需要另写一章,题为:被 亵渎的母亲[494]。 虽说德·夏吕斯先生的这种变化还有其他原因,虽说纯粹是体内的 酵母使物质在“他身上发酵”,使他的身体逐渐变为女人的身体,然而, 我们在此指出的变化,其根源在于精神。你老是觉得自己有病,就真的 变成了病人,人也瘦了,没有力气起床,患上神经性肠炎。你老是含情 脉脉地思念男人,就真的变成了女人,你想象中的裙子会使你步履艰 难。在这种情况下,固执的想法会改变性别(在其他情况下则会改变健 康状况)。莫雷尔走在他后面,来向我问好。从这时起,由于他身上发 生了双重变化,他就给我留下(唉!可惜我没能早些看出)不良印 象[495]。原因如下。我曾说过,莫雷尔摆脱了他父亲的仆从地位,老是 喜欢在跟别人亲近时显得十分傲慢。他给我把照片带来的那天,跟我说 话时一次也没有称我为“先生”,是因为他对我采取屈尊俯就的态度。而 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我看到他对我一人施礼时 低头哈腰,并听到他在说其他话前先说表示敬意乃至肃然起敬的话,而 我原以为他不会把这种话写出或说出。我立刻产生一种印象,那就是他 有求于我。片刻之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先生请帮我个大忙。”他这 次说时竟然用了第三人称,“那就是千万别对维尔迪兰夫人及其客人们 说出我父亲在先生的外叔公家里从事的职业。最好说他是你们家巨大地 产的总管,几乎可跟您的父母平起平坐。”莫雷尔的要求使我十分反 感,并不是因为我不得不提高他父亲的地位,我对此毫不在乎,而是因 为这样说的话,我家里的财产至少会明显增加,这使我感到滑稽可笑。 但他显得可怜巴巴,又是迫不及待,使我无法拒绝。“不,晚饭前,”他 苦苦哀求地说,“先生有无数借口可跟维尔迪兰夫人单独交谈。”我确实 这样说了,竭力把莫雷尔的父亲描绘得光彩夺目,同时又没有过分夸大 我父母的“排场”和“地产”。这就像到邮局寄一封信那样轻而易举,虽然 维尔迪兰夫人听了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我外叔公有点了解。但由于她没 有分寸,憎恨所有家族(这会使小核心精神涣散),她就对我说,她过 去曾看到过我的外曾祖父,而在谈到我外曾祖父时,仿佛在谈一个傻 瓜,对小集团毫不理解,用她的话说“不是自己人”,然后她又说:“另 外,家族是多么令人生厌,大家只想离开。”接着她立刻对我叙说我外 公的父亲的特点,这种特点我虽说曾在家里有所怀疑,却并不知道(我 没有见到过他,但大家对他议论很多),那就是他那罕见的吝啬(这跟 我外叔公过于奢侈的慷慨截然不同,我外叔公是粉裙女子的男友,也是 莫雷尔的父亲的雇主):“您的外公外婆有这样漂亮的总管,说明家族 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公的父亲十分吝啬,在晚年几乎痴呆——这 事我们之间说说,他身体从未十分强壮,您要为他们这些人赎罪——他 乘公共马车连三个苏也不舍得给。家里只好派人跟着他,替他给车夫付 钱,并让老吝啬鬼相信,他的朋友国务大臣德·佩西尼先生[496]已获准让 他免费乘坐公共马车。另外,我很高兴知道我们的莫雷尔的父亲这样 好。我原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这倒没什么关系,我理解错了。这无关紧 要,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们这里只看重自身价值和个人贡献,我称之为 参与。只要是搞艺术的,总之只要是这个团体的人,其他的都不重 要。”据我所知,莫雷尔属于这个团体,他现在既爱女人又爱男人,用 女人那里取得的经验去取悦男人,又用男人那里取得的经验来讨好女 人,这种情况可在下文中看到。但是,这里要着重指出的是,我答应他 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给他美言之后,特别是我为他说了好话而且无法反 悔之后,莫雷尔对我的“尊敬”立刻像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一干二净,尊 敬的话语也随之销声匿迹,他甚至在一段时间里避开我,故意显出瞧不 起我的样子,因此,每当维尔迪兰夫人要我对他说句话,请他演奏一段 乐曲,他却继续跟一个信徒说话,然后跟另一个信徒说,我如朝他走 去,他就走到别处。看到的人只好对他重复三四次,说我对他说过话, 他才回答我,但显得勉强,而且说得简短,只有我们单独交谈时例外。 在这种情况下,他感情外露,十分友好,因为他性格中也有可爱之处。 但对他在这第一天晚上的表现,我仍然得出结论,认为他生性卑劣,如 有必要,他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感恩。在这方面,他倒跟凡夫俗子相 像。但由于我有点像我外婆,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人,却对他们一无所 求,也不会怨恨他们,因此我并不计较他的卑劣行为,喜欢看到他显出 欢快的情绪,我甚至喜欢看到——在我看来——他表现出的真挚友情, 这是因为他在对人性有了种种错误认识之后,却发现(是断断续续地发 现,因为他不时会奇特地恢复原始而又盲目的粗野)我对他好并非出于 私利,我的宽容并非是因为看不清楚,而是出于他所说的好意,特别是 因为我喜欢他的艺术,这虽说只是令人赞叹的精湛演技,使我(从智力 上说,他不是真正的音乐家)再次听到或了解到如此多的美妙音乐。不 过,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经纪人(我不知道他身上有这种才能,虽说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他们年轻时觉得他跟现在截然不同[497],说他曾为她 写过一首奏鸣曲,画过一把扇子,以及做过诸如此类的事),虽说对其 真正的优势和才能十分谦虚,却属于一流水平,能够使这种精湛演技为 多种艺术潮流效力,演技的价值也因此大增。这就像俄国芭蕾舞的一位 艺术家,十分灵活,训练有素,有文化修养,并得到德·贾吉列夫先生 的全面培养[498]。 我刚才把莫雷尔托我说的话向维尔迪兰夫人转告,然后跟德·夏吕 斯先生谈起圣卢,这时,科塔尔像火烧眉毛般走进客厅宣布,说康布勒 梅夫妇驾到。维尔迪兰夫人为了在康布勒梅夫妇到来时,不像德·夏吕 斯先生(科塔尔没有看到)和我这样的新客人来时那样显得十分重视, 就纹丝不动,听到这个消息也不作回答,只是优雅地扇着扇子,像法兰 西剧院的一位侯爵夫人那样用矫揉造作的语调对大夫说:“男爵刚好对 我们说……”科塔尔觉得这样实在过分!他虽然说话不会像过去那样急 促,因为研究工作和很高的职位已使他语速减慢,却仍像以前在维尔迪 兰家里那样激动:“一个男爵!一个男爵,在哪儿?一个男爵在哪 儿?”他大声说道,用眼睛寻找男爵,惊讶中带有怀疑。维尔迪兰夫人 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如同女主人看到仆人在客人面前打碎一只贵重的 杯子,又像荣获法国音乐学院一等奖的演员在演出小仲马的戏剧,故意 提高声音,并用扇子指着莫雷尔的保护人回答说:“那就是,夏吕斯男 爵,我来向他说出您的大名……科塔尔教授先生。”有机会扮演贵妇人 的角色,维尔迪兰夫人也很乐意。德·夏吕斯先生伸出两只手指,教授 握时露出“科学王子”的友善微笑。但这时他看到康布勒梅夫妇进来,笑 容立刻收敛,而德·夏吕斯先生要跟我说句话,就把我拉到一边,并像 德国人那样摸了摸我的肌肉。德·康布勒梅先生跟老侯爵夫人并不相 像。正如她含情脉脉地所说,他“完全像他爸爸”。如果你只是听到别人 说起过他,甚至听到别人谈起过他那文笔清新、措词恰当的文字,你看 到他的相貌就会感到惊讶。当然啰,对此应该见怪不怪。但他的鼻子歪 斜在嘴巴上面,也许这是他脸上众多线条中的唯一斜线,却表示庸俗而 又愚蠢,而周围呈诺曼底人的脸色,像苹果一样红,这愚蠢的庸俗就显 得更加突出。德·康布勒梅先生的眼睛,在眼皮之间也许存有科唐坦半 岛[499]的些许蓝天,这天空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十分暖和,散步者会在 路边驻足,高兴地数着上百棵杨树的阴影,但这沉重的眼皮存有眼屎, 又下垂不当,会使智慧无法展现。这纤细的蓝色目光令人不舒服,巨大 而又歪斜的鼻子就引人注目。由于错觉,德·康布勒梅先生仿佛是在用 鼻子看你。德·康布勒梅先生的鼻子并不难看,不如说美得有点过头, 它巨大无比,并因此而显得自豪。这鼻子形如鹰钩,擦得锃亮,焕然一 新,随时准备弥补目光的智力不足;但可惜的是,眼睛有时是展现智慧 的器官,而鼻子(虽说其各种线条结合得亲密无间,而且确实相互呼 应),则是通常最容易显出愚蠢的器官。 德·康布勒梅先生即使在上午也总是穿深色服装,虽说得体,却无 法使有些人消除疑虑,这些人看到素不相识的海滩游客穿着令人眼花缭 乱的奇装异服,心里十分恼火,人们无法理解的是,卡昂法院首席院长 的妻子,竟显出洞察秋毫的权威模样,仿佛她比你更熟悉阿朗松的上流 社会,她声称,你在德·康布勒梅先生面前,即使不知道他是何人,也 会立刻感到,你面前的人十分高贵又很有教养,能改变巴尔贝克的风 气,总之是个令人愉快的人物。在她看来,他如同一瓶嗅盐,使她不至 于被巴尔贝克的众多游客闷死,而游客并不知道她跟哪些人交往。相 反,我感到他所属的那种人,我外婆要是看到也会立刻认为“很坏”,由 于她不知道故作风雅是怎么回事,她一定对他娶勒格朗丹小姐为妻感到 惊讶,因为勒格朗丹小姐很难显得高雅,而她的弟弟却“如此之好”。德 ·康布勒梅先生难看得俗气,大家最多说这跟当地人有点相像,是当地 历史悠久的特点;看到他相貌上的缺陷,大家想要加以纠正,就会想到 诺曼底的一些小城,这些地名的词源,被我的本堂神甫弄错,是因为农 民发音不准,或者对表示这些地名的诺曼底方言词或拉丁语词理解有 误,最终像布里肖会说的那样,把理解错误或发音不准定为词义混淆, 而词义混淆现象在教堂的文件、契据集里已经可以看到。不过,在这些 古老的小城里,可以生活得舒服,而德·康布勒梅先生想必也有优点, 因为像老侯爵夫人这样的母亲,更喜欢的是儿子而不是儿媳妇,她有好 几个孩子,其中至少有两人不无长处,但她却经常说,在她看来,侯爵 在家里最优秀。他曾在军队里短期服役,他的战友们嫌康布勒梅的姓太 长,就给他起了“康康”的外号,虽说他康康舞根本就跳不好。他应邀赴 晚宴时,善于给宴会涂脂抹粉,在上鱼(即使鱼已腐臭)或第一道正菜 时会说:“瞧,我觉得这鱼真漂亮。”他妻子进入他家之后,就接受她认 为符合这个阶层气派的所有东西,使自己能跟丈夫的朋友平起平坐,也 许设法像情妇那样取悦于他,仿佛他单身汉时她已跟他厮混,她跟一些 军官谈到她丈夫,就显出毫无拘束的神色说:“你们会见到康康。康康 去了巴尔贝克,但他今晚会回来。”她今晚要到维尔迪兰家里去受委 屈,心里很不高兴,她是因为婆婆和丈夫求她才去的,是为租金的事而 去。但是,她受的教育不如他们,就对这种动机不加掩饰,半个月来一 直跟女友们公开嘲笑这次晚宴。“您要知道,我们是到我们的承租人家 里去吃晚饭。这等于增加租金。其实我很想知道,他们把我们可怜的老 宅拉斯珀利埃尔搞成了什么样子(仿佛她是在那里出生,会在其中想起 她亲人的种种往事)。我们的老门房昨天还对我说,那里已面目全非。 我真不敢想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我们搬进去住以前,最好请人 把里面全都消毒一遍。”她这时显得高傲而又阴沉,那模样就像一位贵 妇人,其城堡因战争被敌人占领,但仍觉得是在自己家中,就要向战胜 者表明他们是入侵者。德·康布勒梅夫人一开始没看到我,我当时待在 侧门前,跟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他对我说,他从莫雷尔那里得知, 莫雷尔的父亲曾在我家当“管家”,他夏吕斯也就完全相信我的聪明和宽 宏大量(这个词他和斯万都用),知道我不会有那种低级下流的淫乐, 而一些俗不可耐的年轻蠢货(这我已知道),处于我的情况一定会去干 那种事,并向我们的主人透露详细情况,但我们的主人却会认为这种事 微不足道。“只是因为我对他感兴趣并对他保护,是一件举足轻重的 事,因此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男爵得出结论。我听他说话,并答 应他保持沉默,但并不希望因此而换来聪明和宽宏大量的美名,与此同 时,我看着德·康布勒梅夫人。我难以认出这入口即化的美味食品,我 有一天吃点心时品尝过,那是在巴尔贝克大旅馆的露天座上,在吃诺曼 底饼时吃到,我看到那饼硬得像鹅卵石,信徒们肯定都咬不动。她对丈 夫从母亲那里遗传的憨厚早就感到不快,主人向他介绍那些信徒,他会 显出十分荣幸的样子,而她却想要像上流社会贵妇人那样行事,见有人 向她介绍布里肖,她就想让她丈夫跟他认识,因为她曾看到她那些十分 高雅的女友如此办理,然而,愤怒或高傲却压倒了炫耀良好教养的愿 望,因此她没有说出她应该说的话:“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丈夫”,而 是说:“我把您介绍给我丈夫”,这样一来,她在高举康布勒梅家族的大 旗时,却并未顾及家族成员,因为侯爵对布里肖施礼时,像她预见的那 样低头哈腰。但是,德·康布勒梅夫人看到她见到过的德·夏吕斯先生之 后,情绪立刻发生变化。她一直没能请人把他介绍给她,即使她跟斯万 有艳情时也未能心想事成[500]。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总是为妇女撑腰, 支持他的嫂子跟德·盖尔芒特先生的那些情妇作对,支持当时尚未结婚 却是斯万的老相好的奥黛特,去跟斯万的新情妇作对,他是一丝不苟的 道德捍卫者和夫妻的忠实保护人,曾向奥黛特保证,而且是一诺千金, 决不会让人把斯万介绍给德·康布勒梅夫人。德·康布勒梅夫人当然并未 想到,她最终会在维尔迪兰夫妇家里结识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 德·康布勒梅先生知道她会欣喜若狂,也心里高兴,就用意味深长的神 色看了看妻子,仿佛在说:“您决定来,满意了吧?”只是他说话甚少, 因为他知道他妻子更加能干。“我可不配。”他经常这样说,并分别引述 拉封丹和弗洛里昂[501]的一则寓言,觉得能说明他的无知[502],另一方 面,则能使他既像恭维又显得倨傲地向没加入赛马俱乐部的学者们表 明,狩猎者也可能读过寓言。可惜的是,他只知道两则寓言,因此就常 常提到。德·康布勒梅夫人并不笨,但她有不少习惯使人十分难受。在 她看来,替别人改名换姓,决不能表明贵族倨傲。她不像盖尔芒特公爵 夫人(公爵夫人因出生高贵,就不像德·康布勒梅夫人那样会显得滑稽 可笑)那样,为显示自己不知道一个并不优雅的姓氏(现在这已成为一 位极难亲近的女士的姓氏),如朱利安·德·蒙夏托,就会说:“是个娇小 的太太……米兰多拉的皮科[503]。”不,德·康布勒梅夫人即使把别人的 名字说错,也是出于好意,是要显出不知道某件事的样子,而她如真心 诚意,就会承认知道此事,认为揭示此事就是将其隐瞒。譬如说,她要 为一个女人辩护,就既不想欺骗求她说出真相的人,同时又竭力隐瞒, 不说出某位夫人现在是西尔万·莱维先生的情妇,于是她就说:“不…… 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好像是有人责备她对一位先生产生感情,可我 不知道那先生的名字,可能是卡恩、科恩、库恩,另外,我觉得那位先 生早已去世,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关系。”这种手法跟撒谎者的手法 相似,但又跟他们的手法相反,撒谎者对他们做过的事进行篡改,并说 给情妇或朋友听,他们认为,他们的情妇或朋友不会立即看出,他们说 出的话(就像卡恩、科恩、库恩)是被篡改的事实,不会看出这话跟平 时的谈话并不相同,有着双重的内容。 维尔迪兰夫人在丈夫耳边问道:“我是否要挽住夏吕斯男爵的胳 膊?德·康布勒梅夫人走在你的右面,这样就会礼貌相 当。”——“不,”维尔迪兰先生说,“另一个人爵位更高(他想说德·康布 勒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吕斯先生比他低下。”——“啊!那好,我就 让他走在王妃旁边。”于是,维尔迪兰夫人把舍尔巴托夫夫人向德·夏吕 斯先生作了介绍,他们俩向对方施礼,但默无一言,显然都知道对方的 底细,而且都许诺为对方保密。维尔迪兰先生把我介绍给德·康布勒梅 先生。他声音宏亮,有点结巴,尚未开口,他那高大的身材和满面红光 就已开始晃动,如同想让你放心的军官那样犹豫,并对你说:“有人对 我说起过,这事我们一定会解决好,我会下令取消对您的处罚,我们不 是吸血鬼,一切都会好的。”然后,他跟我握着手说:“我觉得您认识我 母亲。”他感到“觉得”这个动词在初次见面时使用表示谨慎,而并非表 示怀疑,只见他补充道:“我还有她的一封信要交给您。”德·康布勒梅 先生旧地重游,就像孩子那样高兴,因为他曾在这里生活很长时 间。“我回来了。”他对维尔迪兰夫人说,只见他赞叹的目光认出一扇扇 门上方的花卉装饰图案,以及高底座上的一座座大理石半身塑像。但他 仍会有陌生的感觉,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带来了她拥有的大量漂亮的古 董。从这点来看,维尔迪兰夫人虽说在康布勒梅夫妇看来使这里有了翻 天覆地的变化,但她并未作出革命性的变革,而是使这里有了聪明而又 保守的变化,只是康布勒梅夫妇并不理解其含义。他们还错误地指责她 讨厌这座古宅,败坏其名声,因为她放着面料为长毛绒的富丽家具不 用,却使用普通织物做面料的家具,这就像无知的本堂神甫,责怪教区 的建筑师将丢弃的旧木雕放回原处,而神甫却认为应该用圣叙尔皮斯广 场上买来的装饰物取而代之。最后,本堂神甫的花园在城堡前取代了一 个个花坛,这些花坛不仅是康布勒梅家的骄傲,也是他们园丁的骄傲。 他们的园丁把康布勒梅家的人看作自己唯一的主人,现在却在维尔迪兰 夫妇的桎梏下呻吟,仿佛这块土地暂时被侵略者和一群粗野的军人占 领,他暗中去向失去房产的女主人诉苦,他气愤地看到他的南洋杉、秋 海棠、长生花和重瓣大丽花受到轻视,而房屋承租人竟敢让春黄菊和铁 线蕨这样普通的花卉生长在如此富丽堂皇的住宅里。维尔迪兰夫人已感 到这种无声的反抗,并决定如长期租用或买下拉斯珀利埃尔就提出条 件,要把这园丁解雇,而年老的女主人却非要雇用这个园丁。他曾在困 难时期为她工作,但不要任何报酬,对她非常敬重;但是,老百姓的看 法十分奇特,在毕恭毕敬之中会有嗤之以鼻的蔑视,而尊敬中也掺杂着 尚未消除的旧恨;他常常谈起德·康布勒梅老夫人在七〇年时的情况, 当时她在东部的一座城堡里,正值德军入侵,就只好忍辱负重,跟德国 人交往了一个月。他说:“大家常常指责侯爵夫人,因为她在战争期间 站在普鲁士人一边,甚至让他们住在她家里。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我 可以理解,但在战争时期,她不该这样做。这样不好。”因此,他对她 的忠心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却又要使别人相信,她犯有叛国罪。 维尔迪兰夫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是因为德·康布勒梅先生认为,他清 楚地看出拉斯珀利埃尔仍跟以前一样。“但您总该发现有所变化。”她回 答道。“首先是我急忙把巴尔伯迪安纳[504]硕大无比的青铜塑像和长毛绒 面料的轻浮小坐具搬到顶楼上,放在那里已经太便宜它们了。”她在严 厉反驳德·康布勒梅先生之后,才向他伸出手臂带他入席。他犹豫片 刻,心里在想:“不管怎样,我不能在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入席。”但 是,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是家里的老朋友,另外他也不是贵宾,侯爵就 决定让维尔迪兰夫人挽着他的手臂,并对她说,他被这个团体(这是他 对小核心的称呼,他因知道这个词而露出得意的微笑)接纳是多么自 豪。科塔尔坐在德·夏吕斯先生旁边,透过单片眼镜看着他,想跟他结 识并打破僵局,同时眨着眼睛,而且比平常眨得更加起劲,没有因羞怯 而中断。他的目光旨在吸引对方,并用微笑来扩大吸引的范围,但因单 片眼镜的镜片无法容纳,这目光就从四处向外扩展。男爵到处都会看到 他这样的人,因此毫不怀疑科塔尔是那种人,并肯定科塔尔在对他频送 秋波。他立刻向教授显示性欲倒错者的刻薄,即对喜欢他们的人冷眼相 看,而对他们喜欢的人笑脸相迎。当然啰,虽说每个人都谎称被人喜爱 十分甜蜜,但命运总是不让人这样甜蜜,我们不爱此人,可此人偏爱我 们,我们就会觉得受不了,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并非只是对夏吕斯之流 有效,我们都会觉得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是无法忍受的事。对这个 人,对这个女人,我们不会说她喜欢我们,而说她缠着我们,我们情愿 跟其他任何女人交往,即使其他女人不如她妩媚、可爱和风趣。只有她 不再喜欢我们之后,我们才觉得她又变得妩媚、可爱和风趣。从这个意 义上说,性欲倒错者因他不喜欢的男人追求他而感到不快,只是这种普 遍规律滑稽可笑的变体。但他感到的不快要大得多。一般人在感到不快 时竭力隐瞒,而性欲倒错者却非要让使他生气的男人感到他在生气,但 他决不会使女人感到他在生气,譬如说德·夏吕斯先生,虽说盖尔芒特 王妃的爱情使他感到烦恼,但也使他心里得意,因此他不会使王妃感到 他心里烦恼。但是,性欲倒错者一旦看出另一男子向他们表明自己的特 殊嗜好,他们要么无法理解此人的嗜好跟他们相同,要么生气地让这男 子知道,这种被他们美化的嗜好,只要被他们感到,就会被认为是一种 恶习,要么他们想为自己恢复名誉,在不会付出代价的时候大闹一场, 要么他们突然怕被人猜出,这时他们不再被欲望左右,怕被蒙上眼睛, 变得越来越不谨慎,要么他们因另一男子态度模棱两可而受到损害感到 气愤,如果他们喜欢这男子,他们也会用模棱两可的态度使此人受到损 害,这种人不会感到局促不安,他们会跟踪一个小伙子到十几公里远的 地方,会在剧场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伙子看,哪怕这小伙子跟几个朋友 在一起,哪怕这样看会使他跟朋友闹翻,但如这男子不是他们喜欢的 人,却朝他们观看,你就会听到他们说:“先生,您把我看成了什么 人?(只是因为你看出他们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不必多 说,您弄错了。”必要时,甚至会打对方耳光,而看到有人认识这冒失 鬼,就会对此人大发雷霆:“怎么,您认识这可恶的家伙?瞧他看别人 的那副嘴脸!……这像什么样子!”德·夏吕斯先生此刻尚未走到这一 步,但已显出冷若冰霜的生气样子,就像有些女人,被人误以为轻佻, 就会显得这样,而真正轻佻的女人,更会显出这种脸色。另外,如有另 一同性恋者在场,同性恋者看到的并非只是他自己的讨厌形象,这形象 如同死人,只会伤害他的自尊心,而他的化身因生活和行为跟他相同, 就只能使他在爱情上痛苦。因此,他出于自卫的本能,会说可能出现的 竞争者的坏话,要么跟可能损害此人的人们说(一号同性恋者在可能了 解他情况的人们面前这样攻击二号同性恋者,不用担心别人会认为他说 谎),要么跟受他“诱惑”的小伙子说,这小伙子可能被别人从他那里挖 走,因此就要使小伙子相信:这种事跟他干有百利而无一害,而跟其他 人干,则会给小伙子的生活带来不幸。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到了一种 (纯属想象的)危险,他误解了科塔尔的微笑,认为科塔尔在场会使莫 雷尔有危险,在德·夏吕斯先生看来,他不喜欢的性欲倒错者,不仅是 他自己的漫画像,而且也是确定的对手。一个商人销售稀有商品,不久 前到外省城市终身定居,如看到有竞争者在他商店对面开设销售同样商 品的商店,就会像夏吕斯那样狼狈不堪,夏吕斯为隐瞒自己的爱情来到 一个安静的地区,却在到达那天看到当地的绅士或理发师,他们的外貌 和举止使他毫不怀疑他们跟他有相同的嗜好。商人往往憎恨竞争对手, 这种憎恨有时会变成忧郁,只要遗传的特点众多,我们就会看到小城市 的商人开始出现精神错乱的症状,他只有决定卖掉店铺、远走他乡,才 能把这种毛病治好。性欲倒错者的精神错乱更令人烦恼。他一眼看出, 绅士和理发师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那年轻的伙伴。他每天上百次徒劳地 对年经伙伴说理发师和绅士都是强盗,跟他们接近会身败名裂,他只好 像阿巴公[505]那样守护着自己的钱财,夜里也要起来看看是否会有人来 偷。这种心理也许比欲望或舒适的共同习惯的作用更大,几乎跟唯一真 实的亲身体验作用相同,能使性欲倒错者得以迅速认出性欲倒错者,而 且几乎不会看错。他可能会在一时间看走眼,但迅速出现的预感会使他 纠正错误。因此,德·夏吕斯先生犯错误的时间十分短暂。神奇的辨别 力使他在片刻之后得知,科塔尔并非是他的同类,他无须对科塔尔的主 动接近感到害怕,也不必为他自己和莫雷尔感到担心,他担心自己,就 会使他恼火,担心莫雷尔,就会使他感到事情更加严重。他于是恢复镇 静,仿佛他仍受到两性畸形的维纳斯经过的影响,他不时对维尔迪兰夫 妇微微一笑,连嘴也懒得张开,只是让嘴角的皱纹消失,并在片刻间让 眼睛发出温存的光芒,他多么迷恋阳刚之气,就像他嫂子盖尔芒特公爵 夫人那样。“您经常去打猎,先生?”维尔迪兰夫人蔑视地问德·康布勒 梅先生。“我们有过一次出色的狩猎,茨基是否对您说过?”科塔尔问老 板娘。“我主要在尚特皮森林打猎。”德·康布勒梅先生回答道。“没有, 我什么也没说过。”茨基说。“这森林是否名副其实?”布里肖瞟了我一 眼之后对德·康布勒梅先生问道,因为他已答应我谈论词源,同时要我 瞒过康布勒梅夫妇,不让他们看出他对贡布雷本堂神甫说的词源不屑一 顾。“我也许无法理解,但我不知道您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德·康布勒 梅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说:那里是否有许多喜鹊在歌唱[506]?”布里肖 回答道。但科塔尔感到难受的是,维尔迪兰夫人并不知道他们差点儿误 了火车。“那就说吧,”科塔尔夫人鼓励丈夫说,“说说你的历险 记。”——“确实,这历险非同寻常。”大夫说,并把他的故事又说了一 遍。“我看到火车已经进站,不禁吓呆了。这全是茨基的错。您了解的 情况真是奇特,亲爱的!可布里肖在车站等着我们!”——“我当时认 为,”大学教授说时用余光环顾左右,薄嘴唇露出微笑,“您如果在格兰 古尔耽搁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烟花女子。”——“您给我闭嘴,我妻子 要是听到您的话,那就糟了。”教授说。“我的妻子,可是个醋罐 子。”——“啊!这个布里肖,”茨基大声说道,布里肖轻佻的玩笑唤起 他平时的欢快,“他还是老样子。”他虽然这样说,但确实不知道大学教 授以前是否放荡。他开这种惯常的玩笑,还要做出惯常的动作,就装出 忍俊不禁的样子,捏了一下他的大腿。“他没变,这放荡的家伙。”茨基 接着说。他并未想到,大学教授几乎在无意中使这话变得既可悲又可 笑。他补充道:“老是眯着眼睛看女人。”——“你们看,”德·康布勒梅先 生说,“遇到学者,真棒。我在尚特皮森林打猎已有十五年了,但我从 未想过这地名是什么意思。”德·康布勒梅夫人对丈夫瞪了一眼;她并不 希望丈天对布里肖显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她更为不满的是,康康每次说 出“固定”熟语,科塔尔就向自认为愚笨的侯爵表明这种熟语毫无意思, 因为他曾仔细研究过熟语并知道其优缺点:“为什么说:笨得像白菜? 您难道认为白菜比其他东西更笨?您说:把同样的事重复三十六次。为 什么正好是三十六次?为什么说:睡得像木桩那样?为什么说:布雷斯 特惊雷?为什么来四百下就是生活放荡?”这时来为德·康布勒梅先生辩 护的是布里肖,他对每个熟语的出处都作了解释。但是,德·康布勒梅 夫人主要在察看维尔迪兰夫妇给拉斯珀利埃尔所做的改变,以便能找出 其中的差错进行批评,并在菲泰尔纳借鉴另一些改变,也许是照抄不 误。“我在想,这盏歪歪斜斜的分枝吊灯到底是什么玩艺儿。我已很难 看出我的拉斯珀利埃尔的旧貌。”她又说,说时显出贵族的亲切神色, 仿佛她在谈论一个仆人,但不想说出他的年龄,而是说她曾亲眼目睹他 出生。她说话有点书卷气。“我依然感到,”她低声补充道,“如果我住 在别人家里,我真要恬不知耻才会弄得这样面目全非。”——“可惜的 是,你们没跟他们一起来。”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 说。她希望能“再次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并希望他遵守规则,来时跟 大家乘同一列火车。“肖肖特,您可以肯定尚特皮的意思是喜鹊唱 歌?”她这样说是想表明,她是家里的女主人,会同时参加所有的谈 话。“请您跟我谈谈这位小提琴师,”德·康布勒梅夫人对我说,“我对他 感兴趣,我喜欢音乐,我觉得曾听到别人谈起过他,请您告诉我。”她 已知道莫雷尔是跟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来的,她想通过邀请前者来跟后 者结交。但她不想让我猜到这个原因,就补充道:“我对布里肖先生也 感兴趣。”有些人天生肥胖,虽然吃得少又成天走路,却仍然眼看着不 断发胖,同样,德·康布勒梅夫人虽说教养良好,却徒劳地钻研——主 要在菲泰尔纳——一种越来越玄奥的哲学和越来越深奥的音乐,她结束 这种研究,只是为了策划阴谋诡计,使她能跟她年轻时的资产阶级朋 友“一刀两断”,并结交新的朋友,她起初以为这些朋友只是她婆家社交 圈子里的人,但后来发现他们的地位要高得多,影响也深远得多。有一 位哲学家,在她看来不大新派,此人是莱布尼茨,他曾说,从精神到情 感的路程漫长[507]。这段路,德·康布勒梅夫人并不比她弟弟更有力气走 完。她不再看斯图尔特·穆勒[508]的书,只是为了阅读拉舍利埃[509]的著 作,因为她越来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实性,于是她更加努力,力图有 生之年能在这世界中有良好的定位。她喜欢现实主义艺术,在她看来, 任何客体都不会低声下气地为画家或作家充当模特儿。表现社交生活的 绘画或小说会使她感到恶心,托尔斯泰笔下帝俄时代的农民和米勒[510] 笔下的农民已是社会的极限,她决不允许艺术家超越。然而,超越她本 人社会关系的界线,使自己提高到能跟公爵夫人交往的地位,则是她竭 尽全力追求的目标,因此,她通过研究杰作来进行的精神治疗,却始终 无法克服她身上越来越明显的天生而又病态的故作风雅。这种故作风雅 最终甚至能治好她年轻时有过的吝啬和通奸的某些倾向,从这点来看, 故作风雅跟经常有的奇特的病理状态相同,有些人患了一种病后其他病 都不治而愈。另外,我听到她说话,虽说毫无乐趣而言,却不禁要承认 她使用的词语十分高雅。这种词语是由智力相同的人们在特定的时代使 用,因此,高雅的词语如同圆弧,立刻画出整个圆周的界线。这些词语 也产生一种效果,使用者会像熟人那样立刻使我感到厌烦,但同时也会 被认为高雅,并往往被看作未经评价的可爱女士而推荐给我。“您并不 知道,夫人,许多森林地区的地名取自其中生活的动物。在‘喜鹊唱 歌’(尚特皮)森林旁边,有‘王后唱歌’(尚特雷纳[511])树 林。”——“我不知道是指哪个王后,但您对她没有礼貌。”德·康布勒梅 先生说。“认输吧,肖肖特。”维尔迪兰夫人说。“此外,旅途顺利 吧?”——“我们只是遇到些凡夫俗子,他们挤满了火车。但我要回答德 ·康布勒梅先生的问题;这里的王后不是国王的妻子,而是青蛙。它在 这个地区有这个名称的时间很长,证明是Renneville(雷纳维尔[512]) 站,本应写成Reine-ville [513]。”——“我觉得您的鱼真漂亮。”德·康布勒 梅先生指着一条鱼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是他的一句恭维话,认为说了 这种恭维话,就是付了他晚餐的份子钱,就已经还了礼。(“邀请他们 毫无用处,”他在对妻子谈起他们的这种朋友时常常这样说。“他们请到 我们十分高兴。该感谢我的是他们。”)“另外,我应该告诉您,多年以 来,我几乎每天都去雷纳维尔,可我在那里看到的青蛙并不比其他地方 多。德·康布勒梅夫人曾请一个教区的本堂神甫到这里来,她在那个教 区有巨大财产,那位神甫似乎跟您才智相当。他写过一部著 作。”——“我完全相信,我读过这部著作,而且读得兴致勃勃。”布里 肖回答时假装客气。德·康布勒梅先生听了这一回答,自尊心得到间接 的满足,不由哈哈大笑。“啊!那么,这作者,我怎么说呢,写了这部 地理著作,这部词汇汇编,对一个小地方的地名进行了详细考证,我们 以前是这个地方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领主,这地方名叫Pontà-Couleuvre(蓬塔库勒弗尔)。然而,跟这位博古通今之士相比,我只 是孤陋寡闻的庸才,但我到“游蛇桥”(蓬塔库勒弗尔)去过上千次,而 他只去过一次,我哪怕见到过一条这样难看的蛇,那就怪了,我说它们 难看,虽然善良的拉封丹称赞它们”。(《人和蛇》是两则寓言中的一 则[514])“您没有看到过这种蛇,但您的观察正确。”布里肖回答道。“当 然啰,您说的那位作家,对书中的题材了解透彻,他写了本出色的 书。”——“确实如此!”德·康布勒梅夫人叫了起来。“这本书嘛,说得 对,确实是长期精雕细刻的成果。”——“当然啰,他查阅了几本教会财 产清册(指每个主教管区的收益状况清单和本堂区名册),因此得到在 俗保护主和教职授予者的名册。但是,他还有其他原始资料。我有一位 十分博学的朋友,曾查考过这些资料。他发现这个地方曾被称为Pont-àQuileuvre(蓬塔基勒弗尔)。这名称奇特,促使他穷源溯流,找到了一 篇拉丁文,并在文中看到,您的朋友认为有蛇的那座桥,被称为Pons cui aperit(开放的桥)。这是一座封闭的桥,只有付了过桥费后才开 放。”——“您谈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满腹经纶的人士中间,真像是学 者面前的青蛙(这是第二则寓言[515])。”康康说。他经常开这个玩笑, 并哈哈大笑,觉得这样显得既谦恭又机智,既装出无知的样子,又显出 自己的才能。至于科塔尔,因德·夏吕斯先生的沉默而手足无措,便试 图装出关心其他人的样子,他朝我转过身来,对我提了一个跟他的病人 有关的问题,如果他碰巧说对了,就表明他对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如 果说错了,他就可以修正某些理论,扩大自己的眼界。“您来到地势较 高的地方,就像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否发现更容易呼吸困难?”他 问我,并肯定这样问会使对方表示赞赏,或使他自己能补充知识。德· 康布勒梅先生听到他的问题后微微一笑。“我不能对您说,我听说您呼 吸困难觉得有趣。”他朝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我说。他说这话并不表明他 高兴,虽说这也是事实。这位善良的人听说别人不幸,不会没有幸灾乐 祸之感,也会觉得好笑,但这种感觉很快就变成恻隐之心。他的话还有 另一种含义,用接下来的话加以说明。“这使我感到高兴,”他对我 说,“因为我的妹妹也患这种病。”总之,这使他感到高兴,仿佛他听到 我提起的一个朋友,正是他们家的常客。“这世界真小。”这是他内心的 想法,但我看到这想法在他笑脸上显现,是在科塔尔跟我谈起我呼吸困 难的时候。从这次晚宴开始,我呼吸困难变成了一种联系方法,德·康 布勒梅先生每次都会问我这方面的情况,哪怕只是为了向他的妹妹转 告。[516]我一面回答他妻子对我提出的有关莫雷尔的问题,一面在想我 当天下午跟母亲的谈话。她并未劝我别去维尔迪兰家,如果我高兴去也 可以,但她提醒我说,那个圈子,我外公不会喜欢,要是提到,他肯定 会大叫:“小心!”我母亲又说:“你听我说,图勒伊院长[517]和他的妻子 对我说,他们曾跟邦唐夫人共进午餐。他们没有对我提任何要求。但据 我的理解,把阿尔贝蒂娜嫁给你,是她姨妈梦寐以求的事。我认为真正 的原因,是他们都觉得你讨人喜欢。另外,他们还认为你会让她过上豪 华的生活,他们也多少知道我们有哪些朋友,我觉得这些事都不无关 系,虽说这是次要的。我本来不想跟你谈这件事,因为我不是非要这 样,但我想有人会跟你谈起此事,所以觉得还是先谈出来为 好。”——“那你呢,你觉得她怎样?”我问母亲。“我嘛,以后娶她为妻 的可不是我。婚姻大事,你结婚娶妻,一定会有比这个好千百倍的选 择。但我觉得,你外婆如果健在,是不会喜欢别人对你施加影响的。现 在,我不能对你说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看法,我对她没有看法。我会像 塞维尼夫人那样对你说:‘她有优点,至少我认为这样。但是,现在刚 开始谈,我只会对她以贬代褒。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没有雷恩口音。随 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许会说:她是那样的人[518]。’只要她能使你幸福, 我会永远觉得她人好。”但这些话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决定终身大事, 我母亲说出这些话,使我产生一种疑问,这疑问我以前有过,当时我父 亲允许我去看《淮德拉》的演出,特别是允许我成为作家,我立刻感到 责任过于重大,怕使我父亲难受,你不再言听计从之时,就会有这种忧 虑,想当初你言听计从,度日如年,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而现在你明白 自己终于过上大人的生活,即唯一能由自己支配的生活。 也许最好还是再稍稍等待一段时间,先去看望阿尔贝蒂娜,就像过 去那样,以弄清我是否真的爱她。我可以把她带到维尔迪兰家去散散 心,我因此想起,我今晚来到维尔迪兰家,只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 否住在他们家或者就要来他们家。不管怎样,她晚餐时不在。“说到您 的朋友圣卢,”德·康布勒梅夫人对我说,说时使用一种表达法,说明她 思路十分连贯,但她说的话却无法使人相信这点,因为她跟我谈起音 乐,想到的却是盖尔芒特夫妇,“您知道,大家都在谈论他跟盖尔芒特 王妃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诉您,从我来说,对社交界的这种闲话,我 丝毫也不关心。”我立刻感到害怕,因为我曾在罗贝尔面前毫无好感地 谈论这个装出别具一格的姑娘,她思想十分平庸、性格极其暴躁。我们 听到的消息,几乎全都使我们后悔自己说过的话。我对德·康布勒梅夫 人回答说,而且是实话实说,我对此一无所知,并说我觉得这个未婚妻 年纪还小。“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事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但不管怎样, 大家对此事谈得很多。”——“我喜欢对您有话就说,”维尔迪兰夫人用 生硬的口气对德·康布勒梅夫人说,她听到德·康布勒梅夫人在跟我谈论 莫雷尔,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谈了圣卢的婚事,但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她还 在跟我谈莫雷尔。“他在这里演奏的不是小曲。您知道,我星期三聚会 的那些常客,我称他们为孩子,他们在艺术上十分前卫,令人害 怕。”她补充道,显得自豪而又可怕。“我有时对他们说:‘我的乖孩 子,你们走得比老板娘更快,她虽说大胆,却从未使人害怕。’每年都 会走得更远一点;我看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他们喜欢瓦格纳和丹 第,却不会再往前走了。”——“看法前卫是件好事,而且永无止 境。”德·康布勒梅夫人说,一面仔细观察餐厅的每个角落,想要认出她 婆婆被保留的摆设以及维尔迪兰夫人增加的陈设,并想当场看出维尔迪 兰夫人鉴赏力庸俗之处。不过,她还是设法跟我谈论她最感兴趣的话 题,即德·夏吕斯先生。她觉得他保护一个小提琴师,是十分感人的 事。“他显得很聪明。”——“即使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这样热情也未免 过分。”我说。“上了年纪?但他看上去不老,您看,他头发仍跟年轻人 一样。”(三四年来,cheveu(头发)这个词一直用单数,这样使用的 是不认识的人,这些陌生人总是发起文学上的时尚,于是,交际范围像 德·康布勒梅夫人那样广泛的人,在说“头发”时都用单数,说时还要装 出一丝微笑。现在,说“头发”时还用单数,但单数使用过多之后,复数 形式就会再现。)“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特别感兴趣,”她补充道,“是因 为我感到他有天赋。我要告诉您,我对知识并不看重。后天学到的,我 不感兴趣。”这些话跟德·康布勒梅夫人的特殊价值并不矛盾,而这种价 值正是模仿得来、后天获得。但此时此刻,有一件事情应该知道,那就 是知识微不足道,跟独创性相比轻如麦秆。德·康布勒梅夫人像其他人 那样得知,什么也不必学。“正因为如此,”她对我说,“布里肖虽说自 有奇特之处,但因我瞧不起某种有趣的博学,我对他的兴趣就微不足 道。”但布里肖这时只担心一件事:他听到别人谈音乐,生怕这个话题 使维尔迪兰夫人想起德尚布尔之死。他想说些话来岔开这伤心的往事。 德·康布勒梅先生的问题给他提供了机会,这问题是:“那么,有树林的 地方总是以动物的名称命名?”——“并非如此。”布里肖回答道,很高 兴在如此多的新朋友面前展现自己的知识,我曾对他说,这些新朋友中 肯定会有一人对他感到兴趣。“只须看到,人名中保存着树木的名称, 如同蕨类植物保存在煤矿之中。我们有一位元老,名叫M. de Saulces de Freycinet(德·索尔斯·德·弗雷西内先生[519]),确切的意思是植有柳树 和白蜡树之地,即salix et fraxinetum;他的侄子德·塞尔夫先生,汇集的 树木还要多,因为他名叫Selves(塞尔夫),即sylva(森林)。”萨尼埃 特高兴地看到谈话如此热烈。既然布里肖一直在说,他就可以保持沉 默,这样就不会被维尔迪兰先生和夫人讥笑。萨尼埃特在解脱的喜悦中 变得更为敏感,他听到维尔迪兰先生在如此隆重的晚宴上吩咐膳食总管 把一瓶水放在不喝其他饮料的萨尼埃特先生旁边,心里十分感动。(将 军要更多士兵卖命,就让他们吃得好。)维尔迪兰夫人终于对萨尼埃特 微微一笑。确实,他们十分善良。他也许不会再受到折磨。这时,晚餐 被一位客人打断,我忘了介绍这位客人,他是挪威知名哲学家,法语讲 得很好,但语速很慢,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学的时间不长,不想讲 错(但还是出了几个错),他说出每个词,都要在心里查一本词典,其 次是因为他是玄学家,说话时总在想他要表达的意思,这样一来,即使 是法国人,说话也会十分缓慢。另外,他这个人十分有趣,虽说样子跟 其他许多人相像,只有一点除外。这个人说话如此缓慢(说一个词就要 沉默片刻),但在离开时却极其迅速,说了“再见”后立刻销声匿迹。第 一次看到他迫不及待地离开的样子,你会以为他要拉肚子,或是有更紧 急的事要办。 “亲爱的——同人,”他对布里肖这样说,是想到“同人”是合适的称 呼,“我有一种——愿望,想知道在你们法兰西——拉丁——诺曼底的 漂亮语言的术语中,是否有其他分支。夫人(他指的是维尔迪兰夫人, 虽然他不敢对她正视)曾对我说,您无所不知。现在不正是让大家开开 眼的时候?”——“不,现在是吃饭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看到晚宴无 法结束,就打断了他的话。“啊!那好。”斯堪的纳维亚人回答道,一面 低头吃盘子里的东西,并无可奈何地露出苦笑。“但是,我应该提请夫 人注意,我冒昧提出这一系列问题——请原谅,是这个问提(题)—— 是因为我明天要回到巴黎,在银塔饭馆或默里斯旅馆[520]吃晚饭。我的 法国——同行——布特鲁先生[521],要在那里给我们作招魂术的讲座 ——请原谅,是用酒精招魂——由他来控制。”——“银塔饭馆,并不像 有人说的那样好。”维尔迪兰夫人生气地说。“我在那里请客吃过几顿晚 饭,十分糟糕。”——“那是否是我弄错了?夫人请客吃的东西,难道不 是法国最精美的菜肴?”——“啊,不算十分坏。”维尔迪兰夫人回答时 口气变得温和。“您要是下星期三来,会吃得更好。”——“但我下星期 一去阿尔及尔,从那里去好望角。我到了好望角,就无法再见到我的知 名同人——请原谅,我就无法再见到我的同行。”他为纠错而进行这些 道歉之后,就听话地吃了起来,而且吃得飞快。但布里肖因能提供植物 的其他词源而极其高兴,他的回答使挪威人兴致勃勃,又停下来不吃 了,示意可以撤掉他那盛满菜的盘子,把下一道菜端上。“四十名不朽 者中,”布里肖说,“有一人姓Houssaye(乌塞[522]),是植houx(枸骨 叶冬青)之地;有一位精明的外交家,姓Ormesson(奥默松[523]),其 中有orme(榆树),即维吉尔喜欢的ulmus [524],这树名又成了市名 Ulm(乌尔姆[525]);他的同僚中有M. de La Boulaye(德·拉布莱先 生[526]),是bouleau(桦树);M. d’Aunay(德·奥内先生[527]),是 aune(桤木);M. de Bussière(德·比西埃尔先生[528]),是buis(黄 杨);M. Albaret(阿尔巴雷先生),是aubier(树木边料)(我决定把 此事告诉塞莱斯特);M. de Cholet(德·肖莱先生[529]),是choux(白 菜);M. de La Pommeraye(德·拉波墨雷先生[530])的姓氏里有 pommier(苹果树),我们听过他的讲座,萨尼埃特,那时候,善良的 波雷尔[531]被派到天涯海角,他是奥德翁王国的总督,您是否记得?”听 到布里肖说出萨尼埃特的名字,维尔迪兰先生用嘲笑的目光看了他妻子 和科塔尔一眼,这目光使胆怯者不知所惜。“您说肖莱源于白菜。”我对 布里肖说。“我去东锡埃尔时,途经一个车站,名叫Saint-Frichoux(圣 弗里舒),是否也源于chou(白菜)?”——“不是,Saint-Frichoux是 Sanctus Fructuosus,就像Sanctus Ferreolus变成Saint-Fargeau(圣法尔 若),但这完全不是诺曼底方言。”——“他知道的事太多了,使我们感 到厌倦。”王妃轻轻地笑着说。“还有其他许多名称我也感兴趣,但我不 能一下子全都问您。”我然后转向科塔尔问:“普特布斯夫人在这里 吗?”——“不在,谢天谢地。”维尔迪兰夫人听到我的问题后回答 道。“我竭力劝她把度假地点改为威尼斯,今年我们总算甩掉了 她。”——“我就要拥有两种树,”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我基本上已租 下一座小屋,是在栎树圣马丁与紫杉圣彼得之间。”——“那儿离这里很 近,我希望您常常来这儿,由夏利·莫雷尔陪同。乘火车的事,您只要 跟我们小集团说好就行了,您离东锡埃尔近在咫尺。”维尔迪兰夫人这 样说,是因为她希望客人乘同一列火车来,而且要在她派车去接客人的 时间到。她知道上山来拉斯珀利埃尔十分艰难,过了菲泰尔纳之后,要 七弯八绕地转一圈,得多花半个小时,她怕自己来的客人找不到马车送 他们来,或者他们其实是待在家里,却借口在杜维尔—菲泰尔纳找不到 马车,又感到无力步行上山。对她的邀请,德·夏吕斯先生只是默默地 点了点头。“他不会天天平易近人。他显得冷淡。”大夫对茨基低声说 道。他虽然表面高傲,思想却仍然十分单纯,不想隐瞒夏吕斯在对他摆 老爷的架子。“他也许不知道,在所有滨海城市,甚至在巴黎的诊所 里,医生都自然把我看成‘大头头’,都十分荣幸地要把我介绍给在场的 所有贵族,而贵族看到我也都战战兢兢。因此,我在海水浴疗养地都过 得相当愉快。”他轻率地补充道。“即使在东锡埃尔,团里的军医,就是 为上校看病的医生,曾邀请我跟他共进午餐,并对我说,我有资格跟将 军共进晚餐。那位将军可是姓氏前带德的先生。我不知道他的贵族头衔 是否比这位男爵更加古老。”——“您别胡思乱想了,这头衔十分可 怜。”茨基低声回答道,然后又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使用了一个动 词,我只听到最后几个音节是arder [532],因为我在注意听布里肖对德·夏 吕斯先生说话。“不大可能,我要遗憾地告诉您,您只有一种树,因为 如果说Saint-Martin-du-Chêne(栎树圣马丁)显然是Sanctus Martinus juxta quercum(栎树旁的圣马丁努斯),那么,恰恰相反,if(紫杉) 这个词可能只是词根,即ave, eve,意思是:潮湿的,就像在 Aveyron(阿韦龙[533]),Lodève(洛代沃[534]),Yvette(伊韦特[535]) 中那样,您看到,这还残存在我们厨房的éviers(洗涤槽)中。 eau(水)在布列塔尼语中说成Ster,如Stermaria(斯泰马里亚), Sterlaer(斯泰拉埃尔),Sterbouest(斯泰布埃斯特),Ster-enDreuchen(德勒尚地区斯泰)。”我没听到这话的末尾。我听到斯泰马 里亚这个姓虽说十分高兴,仍然不由自主地听到坐在我旁边的科塔尔的 话,他低声对茨基说:“啊!我可不知道。那么,这是一位在生活中善 于随机应变的先生啰。怎么!他是团伙的人!不过,他眼圈没有发黑。 我得注意我桌子下面的脚,他只要爱上我就会来碰我。另外,我也不是 十分惊讶。我看到过好几个贵族洗淋浴,赤身裸体,他们多少有点不正 常。我不跟他们说话,因为我好歹是公务员,跟他们说话,对我有害无 益。但他们也十分清楚我是什么人。”萨尼埃特刚才被布里肖叫到,十 分害怕,这时松了口气,这就像有人害怕雷雨,却看到闪电后没有响起 雷声,他听到维尔迪兰先生问他,只见对方在他讲话时眼睛死死地盯着 他这个可怜人看,他立刻感到局促不安,无法平静下来。“萨尼埃特, 您经常去奥德翁剧院看日场戏,但总是瞒着我们?”萨尼埃特如同受到 中士刁难的新兵,浑身颤抖,说话尽量简短,以便蒙混过关,免得挨 打。“看过一次,是《寻求的女人》。”——“他在说什么?”维尔迪兰先 生吼叫道,显出既恶心又气愤的样子,他眉头紧皱,仿佛他即使全神贯 注也无法听懂。“首先,我们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您嘴里含着什么东 西?”维尔迪兰先生问时口气越来越粗暴,暗指萨尼埃特发音不清。“可 怜的萨尼埃特,我不希望您把他弄得可怜巴巴的。”维尔迪兰夫人用假 装怜悯的口吻说,以免使人觉得她丈夫蛮横无理。“我在寻…… 寻……”——“寻……寻……您尽量说得清楚些,”维尔迪兰先生说,“我 甚至听不到您在说什么。”客人们几乎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活像 一帮吃人肉的野人,只要白人身上有伤口,就想要喝血。因为模仿的本 能和缺乏勇气主导着各种社会和人群。大家看到有人嘲笑一个人,就会 笑这个人,即使十年之后他在一个圈子里受到赏识,人人对他肃然起 敬。人民赶走国王或对国王欢呼也出于同样的道理。“啊,这不是他的 错。”维尔迪兰夫人说。“也不是我的错,话都说不清楚,就不能在别人 家里吃晚饭。”——“我去看法瓦尔的《寻求风趣的女 人》[536]。”——“什么?是《寻求风趣的女人》,您却说成《寻求的女 人》?啊!真妙,我即使想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维尔迪兰先生大声说 道。他只要听到一个人说出某些作品的全名,就立刻能看出此人不是文 人、艺术家,“不是自己人”。譬如说,本该说《病人》、《小市民》, 如有人说出全名《无病呻吟》、《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就说明他们不 是“自己人”,同样,在一个沙龙里,如有人说德·孟德斯鸠—弗藏萨克 先生,而不是说德·孟德斯鸠先生,那就说明他不是社交界人士。“这可 没有那样奇特。”萨尼埃特说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但仍面带微笑,虽 说他并不想笑。维尔迪兰夫人冷笑着大声说道:“噢!不。您要相信, 世上无人能猜出说的是《寻求风趣的女人》。”维尔迪兰先生语气温和 地接着说,既是对萨尼埃特,又是对布里肖说:“不过,《寻求风趣的 女人》,那可是一出好戏。”这句话普普通通,说时口气却一本正经, 虽然可看出其中带有恶意,萨尼埃特听了却十分舒服,心里非常感激, 如同对方说这话是出于好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兴得默不作声。 布里肖倒是话多。“确实如此,”他对维尔迪兰先生回答道,“如把这出 戏看成萨尔马特[537]或斯堪的纳维亚某个作家的作品,也许可以推荐 《寻求风趣的女人》去填补杰作的空缺。但愿说这话没有对法瓦尔的高 贵亡灵不敬,他没有易卜生的气质。(他想到挪威哲学家,立刻脸红耳 赤,而挪威哲学家也脸色难看,因为他无法弄清黄杨是哪种植物,布里 肖刚才谈到比西埃尔时提到其中有黄杨[538]。)另外,波雷尔的王国, 现已被一位官员占领[539],此人是托尔斯泰的忠实信徒,我们有可能在 奥德翁剧院的剧场里看到《安娜·卡列尼娜》或《复活》[540]。”——“我 知道你们说的法瓦尔肖像画。”德·夏吕斯先生说。“我在莫莱伯爵夫人 家里看到过他的一幅肖像画[541],画得很好。”莫莱伯爵夫人的名字给维 尔迪兰夫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啊!您常去德·莫莱夫人家。”她大声说 道。她心里在想,人们说“莫莱伯爵夫人”、“莫莱夫人”,只是一种简 称,就像她听到别人说罗昂夫妇那样,或者表示蔑视,就像她说拉特雷 穆伊夫人。她毫不怀疑,莫莱伯爵夫人认识希腊王后和卡普拉罗拉王 妃,并跟任何贵族一样,有权在姓氏前加上“德”字,于是决定把这个字 赋予这个对她十分亲切的光彩夺目的人物。因此,为了清楚地表明她故 意这样说,而且不管伯爵夫人是否同意都要加上这个“德”字,她接着说 道:“但我完全不知道您认识德·莫莱夫人!”仿佛有两件事非同寻常, 一是德·夏吕斯先生认识这位夫人,二是维尔迪兰夫人不知道他认识 她。然而,上流社会,至少是德·夏吕斯先生所说的上流社会,是素质 相同的封闭群体。因此就可以理解,在素质参差不齐的资产阶级群体 里,一位律师见某个人认识他初中的一个同学,就对此人说:“您怎么 会认识这样的人?”相反,因一个法国人知道“寺庙”或“森林”的含义而 感到惊讶,并不是非同寻常的事情,就像赞赏德·夏吕斯先生竟会跟莫 莱伯爵夫人偶然相遇。另外,即使他们相识并非完全合乎社交界的规 则,如果是偶然相识,维尔迪兰夫人不知道此事就毫不奇怪,因为她是 第一次见到德·夏吕斯先生,他跟莫莱夫人相识也决不是她对他不了解 的唯一一件事,说实话,她对他可是一无所知。“谁在演那个《寻求风 趣的女人》,亲爱的萨尼埃特?”维尔迪兰先生问道。老档案保管员虽 说感到风暴已经过去,却仍然犹豫不决没有回答。“你真是,”维尔迪兰 夫人说,“你把他给吓坏了,他说什么你都要嘲笑,而你还要他回答。 啊,您说说,这是谁演的?我们要让您带点肉冻回去。”维尔迪兰夫人 这样说不怀好意,是暗指破产的事,萨尼埃特想使朋友一家避免破产, 他自己却迅速落到破产的境地。“我只记得萨马里夫人[542]扮演泽比 娜[543]。”萨尼埃特说。“泽比娜?是什么人物?”维尔迪兰先生叫道,仿 佛着火一般。“这是保留剧目里的一种角色,就是《弗拉卡斯统领》, 这就像吹牛者、卖弄学问者[544]。”——“啊!卖弄学问者,您就是。泽 比娜!不是,但他有点疯疯癫癫。”维尔迪兰先生大声说道。维尔迪兰 夫人笑着看了看各位客人,仿佛要原谅萨尼埃特。“泽比娜,他以为大 家马上会知道是什么意思。您就像德·隆热皮埃尔先生,他是我所认识 的最蠢的人,有一天,他随口对我们说出‘巴纳特’。谁也不知道他想说 什么。最后大家才得知是塞尔维亚的一个省[545]。”对萨尼埃特折磨,我 比他本人还要难受,为结束这种折磨,我就问布里肖是否知道巴尔贝克 表示什么。“巴尔贝克很可能是达尔贝克的讹误。”他对我说。“得要查 阅英国历代国王的宪章,他们是诺曼底君主,因为巴尔贝克隶属杜弗尔 男爵领地,因此往往说海上巴尔贝克、陆地巴尔贝克。但杜弗尔男爵领 地又隶属巴约主教管辖的教区,尽管圣殿骑士曾一度控制修道院,这始 于路易·德·阿尔古[546],他任耶路撒冷主教和巴约主教,当时这一教区 的主教有权支配巴尔贝克的财产。多维尔的教长对我是这样解释的,此 人秃顶,能言善辩,遐想联翩,喜欢美食,他在生活中信奉布里亚—萨 瓦兰[547],他用术语对我讲述了些许晦涩难懂、难以捉摸的教学法,一 面请我吃十分可口的油炸土豆。”布里肖面带微笑,以表明自己风趣, 能把完全不同的事物一起说出,并用既高雅又幽默的语言来谈普通的事 物,与此同时,萨尼埃特竭力想出一句妙趣横生的话,使他能在刚才一 败涂地的情况下重整旗鼓。这妙趣横生的话,就是大家说的“同音异义 词文字游戏”,但其形式已变,因为它有一个演变过程,就像各种文学 体裁,旧的形式消失,其他形式取而代之,等等。以前,“同音异义词 文字游戏”的形式是“无以复加”。但这种形式已经过时,无人再用,只 有科塔尔在玩皮克牌牌戏时有时还会说:“您知道心不在焉到了无以复 加的地步会怎样?就会把南特敕令当作英国女人。”“无以复加”已被绰 号所取代。其实,这种“同音异义词文字游戏”仍然是老一套,但由于时 兴绰号,因此就没人发现这点。但萨尼埃特活该倒霉的是,如果这 种“文字游戏”并非由他编出,小核心通常也不知道,他羞怯地说出了 口,并随即笑了起来,以表明幽默,却无人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但如果 情况相反,文字游戏由他编出,通常是在跟一个信徒交谈时想出,这信 徒重复一遍后却据为己有,这文字游戏就为人所知,但如同并非由萨尼 埃特想出。因此,他说出这样一个文字游戏,大家全都知道,虽说是他 想出,大家却说他剽窃。“因此,”布里肖继续说,“bec在诺曼底方言里 意为:小溪;有abbaye du Bec(贝克修道院[548]),Mobec(莫贝克) 是沼泽的小溪[mor或mer的意思是:沼泽,如Morville(莫尔维尔), 或Bricquemar(布里克马尔),Alvimare(阿尔维马尔), Cambremer(康布勒梅)];Bricquebec(布里克贝克)是高地小溪, 源于briga,即设防地,如Bricqueville(布里克维尔),Bricquebosc(布 里克博斯克),Le Bric(勒布里克),Briand(布里昂)[549],或源于 brice,即桥,跟德语的bruck[Innsbruck(因斯布鲁克[550])]和英语的 bridge相同,而bridge则是许多地名的后缀[如Cambridge(剑桥),等 等]。诺曼底还有许多bec,如Caudebec(科德贝克),Bolbec(博尔贝 克),Le Robec(勒罗贝克),Le Bec-Hellouin(勒贝克—埃卢安), Becquerel(贝克雷尔)。这是日尔曼语bach转为诺曼底方言的形式,如 Offenbach(奥芬巴赫),Anspach(安施帕赫);Varaguebec(瓦拉格 贝克)源于古词varaigne(盐田进水口),相当于garenne(禁猎区), bois(树林),étangs réservés(养鱼塘)。至于dal,”布里肖接着 说,“是thal(山谷)的一种形式,如Darnetal(达纳塔尔), Rosendal(罗藏达尔),还有Louviers(卢维埃)附近的Becdal(贝克达 尔)。另外,那条把名称赋予Dalbec(达尔贝克)的河流赏心悦目。从 一个悬崖(德语为Fels,离此不远,在一个高地上甚至有美丽的法莱斯 城[551])上看,它跟教堂的尖顶相邻,而实际上离教堂十分遥远,仿佛 将这些尖顶映照出来。”——“我看是这样,”我说,“这是埃尔斯蒂尔非 常喜欢的一种效果。我曾在他家里看到多幅这样的素描。”——“埃尔斯 蒂尔!您认得提施[552]?”维尔迪兰夫人大声问道。“您要知道,我以前 跟他关系密切,对他了如指掌。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不,您 可以去问科塔尔,问布里肖,以前我家里总摆着他的餐具,他每天都 来。可以说,他因此没能离开我们的小核心。我过一会儿给您看他为我 画的花卉;您会看到跟他今天画的有多大的区别,他今天画的东西我根 本就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当然啰!我曾请他给科塔尔画一幅肖像, 我还请他画过许多画。”——“可他把教授的头发画成淡紫色,”科塔尔 夫人说,她忘了她丈夫当时还没有资格当大学教师。“我不知道,先 生,您是否认为我丈夫的头发淡紫色。”——“没关系,”维尔迪兰夫人 说道,并对科塔尔夫人抬起下巴,显出蔑视的样子,而对她谈到的那个 人却显得赞赏,“他是大胆的色彩画家,是出色的画家。她又对着我补 充道:“我不知道您是否把这些称之为绘画,就是他不再来我家之后展 出的种种妖里妖气的构图和巨作。我可把这些称之为涂鸦,是公式化作 品,另外这没有立体感,缺乏个性。这里面什么人都有。”——“他恢复 了十八世纪的优雅,却又是现代的。”萨尼埃特急忙说。他因我对他态 度友好,就振作起来,想要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欢埃勒[553]。”——“这 跟埃勒毫无关系。”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这是十八世纪狂热的货色。 他是蒸汽机华托。”他说完笑了起来。“哦!听说过,早就听说过,几年 前就有人对我提到。”维尔迪兰先生说。以前茨基确实对他说过,但仿 佛是茨基想出来的。“真不走运,您总算说出别人听得懂的有趣的事, 但可惜不是您想出来的。”——“这使我难受,”维尔迪兰夫人接着 说,“他有天赋,却糟蹋了画家的优良气质。啊!他要是留在这儿多 好。这样,他就能成为当代首屈一指的风景画家!这都怪一个女人,使 他变得如此下贱!不过,我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这男人讨人喜 欢,但也俗不可耐。其实,他是个平庸的人。我要对您说,我立刻就感 到这点。实际上,他从未使我感兴趣。我很喜欢他,如此而已。首先, 他这个人很脏。您难道喜欢这样的人,喜欢从不洗澡的人?”——“我们 吃的这个颜色漂亮的东西是什么?”茨基问。“这叫草莓烘掼奶油。”维 尔迪兰夫人说。“这味道——真——好。得叫人开几瓶玛歌酒庄和拉菲 酒庄的酒[554]以及波尔图酒。”——“我不能对您说,他使我多么高兴, 他只喝水。”维尔迪兰夫人说。她用这种想象出来的高兴,来掩盖这样 挥霍使她感到的害怕。“这不是为了喝酒,”茨基接着说,“您把我们的 酒杯都倒满,我们会带来美妙的桃子、硕大的油桃,那里,在西下的落 日之前;这将会绚丽多彩,如同委罗内塞的一幅美丽的画。”——“这几 乎也得花同样多的钱。”维尔迪兰先生低声说道。“这些干酪颜色如此难 看,拿掉吧。”他说着想去拿掉老板的盘子,但老板竭尽全力护着他那 格鲁耶尔干酪。“您要知道,我失去埃尔斯蒂尔并不惋惜,”维尔迪兰夫 人对我说,“他这个人很有天赋。埃尔斯蒂尔是工作狂,他想画就决不 罢休。他是个好学生,是匹赛马。茨基嘛,他只会异想天开。您会看到 他在晚饭中间点起香烟。”——“其实,我不知道您为何不愿意接待他的 妻子,”科塔尔说,“否则他就会像以前那样出现在这里。”——“喂,您 是否能有点礼貌?我不想接待荡妇,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说。但 事实恰恰相反,她曾作出一切努力,想把埃尔斯蒂尔请来,即使他跟妻 子一起来也行。但在他们结婚以前,她曾设法拆散他们,她当时对埃尔 斯蒂尔说,他喜欢的女人愚蠢、肮脏、轻浮,还偷过东西。但她没能把 他们拆散。而埃尔斯蒂尔却跟维尔迪兰沙龙一刀两断,并因此感到高 兴,如同改变信仰的人庆幸自己患病或遭受挫折,使他们得已退职,并 看到灵魂得救之路。“这位教授,真是出色。”她说。“您不如说,我的 沙龙是幽会屋。但您显然不知道埃尔斯蒂尔夫人是什么货色。接待她, 我情愿接待最下等的妓女!啊!不,我可不吃那一套。另外,我要告诉 您,既然那丈夫已不再使我感兴趣,我去理睬他妻子,就未免太愚蠢 了,这是老掉牙的事了,已经模糊不清。”——“对这样一个聪明人来 说,这可是非同寻常。”科塔尔说。“哦!不,”维尔迪兰夫人回答 道,“那时他有才能,这无赖确实有才能,而且是绰绰有余,即使在那 时,他也让人生气,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聪明。”维尔迪兰夫人没等她跟 埃尔斯蒂尔闹翻,没等她不再喜欢他的绘画,就对他作出这样的评价。 这是因为即使在当时,埃尔斯蒂尔虽说是小集团成员,却常常整天跟这 样的女人鬼混,而这种女人,不管维尔迪兰夫人的看法是否正确,都 是“蠢妇”,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该做的事。“不,”她显出 公正的样子说,“我觉得他妻子和他真是天生的一对。只有老天知道, 我在这世上没看到过更加讨厌的人,我要是必须跟她共度两小时的时 间,我准会发疯。但有人说,他觉得她非常聪明。这是因为总得承认, 我们的提施极其愚蠢!我曾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目瞪口呆,那些人您无 法想象,是一些大傻瓜,我们的小宗派是决不会要的。唉!他常给他们 写信,埃尔斯蒂尔竟然跟他们一起讨论!尽管如此,他有些方面仍然迷 人,啊!迷人,迷人,自然是美妙得荒谬绝伦。”因为维尔迪兰夫人深 信,真正的杰出人物会干出许多荒唐的事情。错误的想法,其中也有某 种真理。当然啰,人们干“蠢事”无法容忍。但有一种精神失常,要过很 长时间才能看出,那是细腻的情感进入人脑的结果,而人通常没有这种 情感。因此,可爱的人古怪,会使人恼火,但可爱的人几乎都很古 怪。“啊,我马上可以让您看他画的花卉。”她对我说时,看到她丈夫向 她示意可以离席。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勒梅先生的手臂。维尔迪兰 先生离开德·康布勒梅夫人之后,立刻想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歉意,并 对他说出原因,尤其是因为他喜欢跟一位有爵位的贵族谈论上流社会中 的细微差别,这贵族目前比为他指定座位的那些人低下,但他们认为他 有权坐在这座位上。不过,他首先要向德·夏吕斯先生表明,他对他的 智力评价极高,并不认为他会在乎这些小事:“请原谅我跟您谈论这些 微不足道的事,”他先是这样说,“因为我觉得您会对此淡然处之。小市 民会对此十分重视,但其他人,那些艺术家,即真正是自己人,会对此 不屑一顾。我们刚聊了几句,我看出您就是自己人!”德·夏吕斯先生 对“自己人”的理解完全不同,听到后不禁吓了一跳。刚才大夫对他频送 秋波之后,现在老板又像骂人那样直率,使他不禁瞠目结舌。“请不要 否定,亲爱的先生,您就是自己人,这一清二楚。”维尔迪兰先生接着 说。“您要知道,我不知道您是否从事某种艺术,但这不是必不可少的 条件。这样也并非总是够格。德尚布尔去世不久,他演奏出色,刚劲有 力,但不是自己人,大家会立刻感到他不是自己人。布里肖不是自己 人。莫雷尔是自己人,我妻子也是,我感到您是自己人……”——“您对 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对维尔迪兰 先生所说的意思开始感到放心,但希望对方不要这样大声说出这种双关 语。“我们刚才只是让您坐在左边。”维尔迪兰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 露出微笑,表示体谅对方,显得既和善又傲慢,并回答道:“好了!在 此,这无关紧要!”他微微一笑,笑得很特别,也许是他那巴伐利亚或 洛林的祖母或外婆传给他的,而祖母或外婆也是从自己的祖母或外婆那 里继承而来,因此,这笑声在欧洲古老的小宫廷里流传了好几百年,却 并未有变化,至今仍能欣赏到它珍贵的音质,如同某些现已罕见的古乐 器的音质。有时,为全面描绘一个人,就得在描写外貌时模仿其声音, 而要描写德·夏吕斯先生这一人物,如不描写他的这种微笑,其形象就 不完整,他的微笑巧妙而又轻盈,如同巴赫的某些作品,从未确切地表 现出来,恰恰是因为各个乐队都没有这种发音特殊的“小号”,而作曲家 却用这种乐器的声音来谱写某个部分的乐曲。“但是,”维尔迪兰先生被 刺伤后解释道,“这是故意为之。我对贵族头衔毫不看重。”他补充道, 并露出轻蔑的微笑。这种微笑,我曾看到我认识的许多人有过,他们跟 我外婆和我母亲不同,在看到他们没有的东西时就会这样笑,他们心里 在想,有那些东西的人,决不能因此而胜过他们。“总之,既然德·康布 勒梅先生正好在此,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对不 起,”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显出高傲的神色,维尔迪兰先生见了感到惊 讶,“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塔吉骑士侍从,以及奥莱龙、卡朗西、 维亚雷焦和迪纳的亲王[555]。不过,这些都毫无用处。您可别折磨自 己。”他说时又露出这种微妙的微笑,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更是喜笑颜 开:“我立刻看出,您对这种事还不习惯。” 维尔迪兰夫人走到我跟前,要给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卉。到别人 家去吃晚饭,对我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现在晚宴的形式焕然 一新,去时要沿海边旅行,然后乘马车上山,来到海拔二百米高的地 方,我因此感到陶醉,到了拉斯珀利埃尔仍然心醉神迷。“瞧,您看这 个,”老板娘对我说时,把埃尔斯蒂尔画的硕大而又华丽的玫瑰指给我 看,但其鲜红的油彩,因掺杂的乳白色过于突出,在所画的花坛上显得 黯然失色。“您是否认为,他现在还能画出这种技巧?真棒!另外,颜 料很美,摸一下也很有趣。我无法对您说,观看他画这些玫瑰是多么有 趣。您会感到他喜欢寻求这种效果。”老板娘梦幻般的目光停留在艺术 家的这件礼物上,这其中凝聚着的不但有他巨大的才华,而且还有他们 长期的友谊,这种友谊现在只存在于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里;这些 花卉,以前是他为她而采摘,在花卉后面,她似乎又看到画花的那只漂 亮的手,那是在一天早晨,一些花刚刚摘下,放在桌上,人靠坐在餐厅 的扶手椅上,面对鲜花,老板娘吃午饭时可以看到,玫瑰花仍然鲜艳, 在画中有五分相像。只有五分相像,因为埃尔斯蒂尔得先把花移到内心 花园后才能观赏,而我们只好永远待在这花园里。在这幅水彩画里,他 展现了玫瑰的幻影,这种玫瑰他看到了,如果没有他,别人决不会看 到;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如同有才能的园艺 家,为蔷薇科增添了这一新品种。“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个 人就完了。我的晚餐仿佛浪费了他的时间,我仿佛损害了他才能的发 挥。”她用揶揄的口气说。“跟我这样的女人经常来往,对一个艺术家仿 佛不会有好处!”她因感到自豪而大声说道。德·康布勒梅先生离得很 近,这时已坐了下来,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就要站起来给他让 座。在侯爵的思想里,让座也许只是想表示礼貌。德·夏吕斯先生却要 使其表示敬意,因为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应该对亲王尊敬,他还认为只 有谦让才能更清楚地表示自己有权得到这种敬意。因此,他大声说 道:“怎么!别客气!真没想到!”这种谦让的语调激昂而又狡诈,已具 有强势的“盖尔芒特”的几分腔调,但主要表现为强制、无用而又亲切的 动作,德·夏吕斯先生做出这种动作,把双手压在德·康布勒梅先生肩 上,仿佛迫使他坐下,而他其实并未站起。“啊!瞧,亲爱的,”男爵坚 持地说,“这下可全啦!这毫无道理!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套要留给 王族。”我对他们住宅的热情,既未感动康布勒梅夫妇,也没有感动维 尔迪兰夫人。因为我对他们给我指出的美好事物显得冷淡,我感到激动 的是模糊的回忆;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向他们承认我的失望,因为我并 未看到跟它的名称使我产生的想象相符的事物。我使德·康布勒梅夫人 感到气愤的是,我对她说我觉得这里更像乡下。但我心醉神迷地驻足不 前,是因为闻到从门口吹来的穿堂风的气味。“我看您喜欢穿堂风。”他 们对我说。一块窗玻璃碎了,用一块绿色塔夫绸封上,使我十分赞赏, 却并未引起共鸣。“真是难看!”侯爵夫人大声说道。最让人无法容忍的 是,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最快乐,是在我到来之时。我听到自己的 脚步声在长廊里响起,不知道自己是在村政府的哪个办公室里,那里挂 着市镇的地图,我以为自己走了进去。”这一次,德·康布勒梅夫人断然 把背转向我。“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安排得极其糟糕?”她丈夫问她,既关 心又同情,仿佛他得知妻子因葬礼而十分难受。“好看的东西是有 的。”这就像一种正确的看法,因并未有严格的规则,有些人在排挤他 们的那些人家里就会心怀恶意,觉得一无是处,人和房子都是如 此:“不错,但放得不是恰到好处。另外,这些东西是否真的这样好 看?”——“您已经发现,”德·康布勒梅先生说,伤心的语气中不乏些许 坚定,“有些茹伊[556]的织物已露出织纹,客厅里一些东西已经破 旧!”——“还有这块织物,上面有大玫瑰花,活像乡下妇女的压脚 被。”德·康布勒梅夫人说。她那弄虚作假的文化知识,只适用于唯心主 义哲学、印象派绘画和德彪西的音乐。她提出要求,但并非只看是否豪 华,而要看是否有情趣:“他们竟在窗上挂了布幔!这在风格上是多大 的错误!您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们 想必是退隐的大商人。他们能搞得这样已经不错了。”——“我觉得烛台 很漂亮。”侯爵说。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何对烛台情有独钟,同样,每当 有人谈起教堂,不论谈沙特尔大教堂、兰斯大教堂、亚眠大教堂还是巴 尔贝克教堂,他总是急忙指出美妙之处,那就是“管风琴的木壳、讲道 台以及神职人员座位下可供靠坐的垫板。”——“至于花园,那就别说 了。”德·康布勒梅夫人说。“那简直是大肆破坏。那些小道,全都曲曲 弯弯。” [557]我乘维尔迪兰夫人上咖啡的机会,看了德·康布勒梅先生交 给我的信,他母亲在信中请我去吃晚饭。信中寥寥数语,笔迹却颇有特 点,使我以后能从其他笔迹中一眼认出,而不必求助于特殊笔迹识别技 术,这就像画家要表达自己的独特感觉,不是非要用秘方制出的罕见颜 料。瘫痪者即使在发病后患有失写症,看文字如同看画,无法将其读 出,也能看出德·康布勒梅夫人是一个古老家族的成员,该家族热衷于 文学和艺术,给贵族的传统带来些许新鲜空气。他也能猜到,侯爵夫人 是在什么时候同时学会书写和弹奏肖邦的作品。在那个时候,有教养的 人们循规蹈矩,讲求对人客气,并遵循使用三形容词的规则。德·康布 勒梅夫人把这两个规则结合在一起。第一个形容词用来赞美,但她觉得 还不够,就接着用第二个(用于破折号之后),然后(在第二个破折号 后)用第三个形容词。但是,德·康布勒梅夫人跟别人不同的是,她写 信虽说是为了社交并显示文采,但在她的信中,接连用的三个修饰语不 是渐强,而是渐弱[558]。德·康布勒梅夫人在这第一封信中对我说,她看 到了圣卢,从未像现在这样赞赏他那“独一无二的、罕见的、真实的”优 点,她还说,他将跟他的一位朋友(确切地说是喜欢她儿媳的那位)一 起来,并说我要是愿意来菲泰尔纳吃晚饭,跟他们一起来或独自来都 行,她都会因此而感到“欣喜——高兴——满意”。这也许是因为在她的 思想之中,对人客气的愿望无法用丰富的想象和词汇表达出来,因此, 这位贵妇发出三声赞叹,却只能使第二声和第三声赞叹成为第一声赞叹 的微弱回音。要是有第四个形容词,最初的客气也许会荡然无存。总 之,某种高雅的简洁,不会不在家里乃至在朋友的圈子里产生深刻印 象,通过这种简洁,德·康布勒梅夫人养成一种习惯,不使用最终会显 得虚假的“真挚的”这个词,而用“真实的”这个词取而代之。为清楚地表 明这确实是真挚的感情,她往往弃用词语通常的组合,不是把“真实 的”置于名词之前,而是大胆地置于其后。她的书信往往以此结尾:“请 相信我友谊真实。”“请相信我同情真实。”但可惜的是,这种装模作样 的坦率变成固定不变的格式之后,给人的印象却是虚假的礼貌,而不是 现已无人会想到的客套用语的含义。另外,我在模糊不清的谈话声中看 信感到局促不安,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在谈话中最响,他没有放弃自 己的话题,并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说:“您想让我坐在您的座位上,使我 想起一位先生,他今天上午给我寄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夏吕斯男 爵殿下启’,而信的开头称呼为‘殿下’。”——“确实,给您写信的人有点 夸大其词。”德·康布勒梅先生回答时谨慎地笑了起来。德·夏吕斯先生引 他发笑,他自己却不笑。“其实,亲爱的,”他说,“您得注意,从纹章 学来说,他倒是对的,我说的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您可以想象得出。我 说这事,如同是另一个人的事。但又有什么办法?历史就是历史,我们 对此无能为力,重写历史,并不取决于我们。我不用对您举出威廉皇帝 的例子,他在基尔[559]不断封我为殿下。我听说他对所有法国公爵都是 这样称呼的,这是对称呼的滥用,但这也许只是通过我们对法兰西的一 种微妙关注。”——“微妙而多少有点真诚。”德·康布勒梅先生说。“啊!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得注意,一个像这位霍亨索伦家族成员[560]那样 的末流贵族,而且是新教徒,夺走了我的表兄汉诺威国王的王位[561], 从我个人来说,这种人我不会喜欢。”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在他心 中,汉诺威似乎比阿尔萨斯—洛林更加重要。“但是,我认为皇上对我 们的好感十分真诚[562]。傻瓜会对您说,他是逢场作戏的皇帝[563]。相 反,他极其聪明,他不懂绘画,就非要丘迪先生[564]把埃尔斯蒂尔的作 品从所有国立博物馆中撤走。路易十四并不喜欢荷兰大师[565],却喜欢 讲排场,总的来说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但威廉二世用陆军和海军武装国 家,路易十四却没有这样做过,我希望他的统治永远不会遭受挫折,而 通常被称为太阳王的那位,其统治的末期就因挫折而黯然失色。我认 为,共和国犯了个大错,拒绝了这位霍亨索伦家族成员的好意,或者说 在回报他的好意时斤斤计较。他对此也一清二楚,并施展他那表达的才 能说:‘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举帽敬礼[566]。’作为个人,他是卑鄙小 人,曾抛弃、出卖和否定最好的朋友,在那种情况下,他的沉默十分可 悲,而他那些朋友的沉默却十分伟大。”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道。他顺 势说下去,说到奥伊伦堡案件[567],想起一位身居高位的被告人对他说 过的话:“皇帝想必相信我们正直,才敢准许打这样的官司。况且,他 相信我们会守口如瓶,他没有看错。上断头台之前,我们的嘴会始终闭 上。”“另外,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说的话,我要说的是,在德国,我们这 些附属国的亲王只是徒有虚名的Durchlaucht(殿下),而在法国,我们 Altesse(殿下)的地位得到公开的承认[568]。圣西蒙认为我们滥用了这 个称号[569],他完全错了。他提出的理由是,路易十四不准我们称他为 笃信基督教的国王,而是命令我们只称他为国王[570],这只能证明我们 隶属于他,而并不能证明我们没有资格当亲王。否则的话,就得否认洛 林公爵和其他许多人是亲王[571]。更何况,我们有好几个称号来自洛林 家族,出自我的曾祖母泰雷丝·德·埃斯皮诺瓦,她是科梅西骑士侍从的 女儿[572]。”德·夏吕斯先生发现莫雷尔在听他说话,就把他那些自命不 凡的道理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我曾对我哥哥指出,我们家族的介 绍,不是在《哥达年鉴》[573]第三部分,即使没有列入第一部分,也是 在第二部分。”他这样说,并未想到莫雷尔不知道《哥达年鉴》是何 物。“但这事跟他有关,他是我的首领,既然他觉得这样好,既然他对 此事听之任之,我就只好装作没有看到。”——“布里肖先生使我很感兴 趣,”我对朝我走来的维尔迪兰夫人说,一面把德·康布勒梅夫人的信放 进口袋。“他有学问,而且为人正直。”她冷冷地对我回答道。“他显然 缺乏独创性和鉴赏力,但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刚才谈到我们今晚的这些 客人的‘祖先’,他们是移民,谈到他们什么也没有忘记。但他们至少有 托辞,”她说时借用了斯万的一句话,“那就是他们一无所学。而布里肖 什么都知道,在吃饭时把一大堆词典塞到我们的脑子里。我觉得您对某 个城市和某个村庄的名称的含义,不再是一无所知。”维尔迪兰夫人说 话时我在想,我当时准备问她一件事,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我可 以肯定,您在谈布里肖。”茨基说。“嗯,喜鹊唱歌,还有弗雷西内,他 什么事都没有宽恕过您。我刚才看了看您,我亲爱的老板娘。”——“我 看到您了,差点要哈哈大笑。”我今天无法说出维尔迪兰夫人在那天晚 上的穿着。也许我当时也说不出来,因为我没有观察能力。但是,我感 到她的服饰并非没有矫饰的味道,就对她说了些好话,甚至有些许赞 赏。她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以为别人的恭维完全是真实情况的反映, 以为这是公正而又必然的评价,仿佛是在评论一件不属于某个人的艺术 品。因此,她一本正经地对我提出了问题,使我因自己虚伪而脸红,她 的问题既自豪而又幼稚,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这样问:“您喜欢这 样?”——“你们在谈喜鹊唱歌,我可以肯定。”维尔迪兰先生走到我们 跟前说。我一直在想那块绿色塔夫绸[574]和一种木头的气味,因此只有 我一人没有发现,布里肖列举了这些词源,却使他成为大家的笑柄。由 于使我获悉事物价值的印象,是其他人所没有的印象,或是他们不经思 考就觉得不值一提的印象,因此,这种印象我即使能向别人转达,也仍 然不会被人理解,或者会受人轻视,它们对我来说完全无法利用,而且 还会带来麻烦,使我被维尔迪兰夫人看成蠢人,因为她看到我“轻信”布 里肖,而我已被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成这种人,是因为我喜欢待在德·阿 帕雄夫人家里。然而,关于布里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不是小宗派的 人。任何宗派的人,不管在社交界、政界还是在文学界,都会在谈话 里、正式演说里、中短篇小说里或十四行诗里一眼看出谈话者、演说者 或作者是自己人,而老实的读者却决不会看出。我曾多次遇到过这种情 况,一位夸夸其谈、有点老派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写了构思巧妙的 短篇小说,我看了有点激动,想要对布洛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写 得多棒!”但没等我开口,他们就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您要是想度过 一段美好时光,可以看某人的一个短篇。人从未愚蠢到如此地步。”布 洛克之所以蔑视,主要是因为某些修辞效果虽说赏心悦目,却有点黯然 失色,而德·盖尔芒特夫人蔑视,则是因为这小说要说明的事,似乎跟 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恰恰相反,她依据的真实理由是巧妙地推断出来的, 但我决不会想到这些理由。我感到意外,是因为看到维尔迪兰夫妇对布 里肖表面上客气,却在暗中讽刺挖苦,同时也因为几天后在菲泰尔纳听 到康布勒梅夫妇对我说的话,他们见我对拉斯珀利埃尔热情赞扬,就对 我说:“他们把那里搞成了这样,您这样说可能是言不由衷。”确实,他 们承认餐具漂亮。但我没有注意到,就像并未注意到那挂在窗上的刺眼 布幔。“总之,现在,您回到巴尔贝克之后,就会知道巴尔贝克意味着 什么。”维尔迪兰先生嘲笑地说道。我感兴趣的正是布里肖让我知道的 那些事。至于他的所谓思想,正是当年在小宗派里十分欣赏的那种思 想。他说话仍然口若悬河,令人不快,但他的话不再能说到点子上,而 且必须对付怀有敌意的沉默或令人不快的共鸣;发生变化的不是他滔滔 不绝的话,而是沙龙里的听觉和听众的情绪。“小心。”维尔迪兰夫人指 着布里肖低声说道。他这个人听力维护良好,要比视力更加敏锐,他那 哲学家的近视目光,朝老板娘看了一眼后迅速移开。虽说他视力较差, 他思想的目光却会把事物看得更加清楚。他看到人情薄如纸,但对此逆 来顺受。当然啰,他也因此而感到痛苦。有时,在他通常会讨人喜欢的 社交界里,哪怕有一天晚上他感到有人觉得他过于轻浮,或者觉得他学 究气太重、过于笨拙和放肆,或是有诸如此类的感觉,他回家时就会不 高兴。往往是因为看法上、体系上的一个问题,他在其他人看来显得荒 谬或陈旧。他常常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无法跟他平起平坐。他可以 轻易剖析诡辩术,而别人却心照不宣地用这些诡辩术来指责他,他想去 拜访一个人,写一封信,但他更加明智,就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等待下 星期的邀请。有时,这种失宠不是一天晚上就能结束,而是要持续几个 月。由于社交界的看法变幻不定,失宠的时间还会延长。有人知道X夫 人瞧不起他,却感到在Y夫人家里受到尊重,就声称后者高超,并出入 她的沙龙。不过,这里不是对这些人进行描绘的地方,他们在社交生活 中得心应手,在社交生活外却未能梦想成真,他们受到接待就高兴,不 受赏识就生气,他们每年都会发现他们竭力吹捧的女主人缺点众多,而 他们并未看重的女主人却才华横溢,但后一个女主人也有缺点,当他们 无法忍受时,就回到前一个女主人身边,这时前一个女主人的缺点已被 他们淡忘。我们可以用这些短暂的失宠来想象出这次失宠给布里肖带来 的忧伤,而他知道这次失宠无法挽回。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有 时公开嘲笑他,甚至嘲笑他的疾病,他知道人情薄如纸,就逆来顺受, 仍然把老板娘看作他最好的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看到大学教授满 脸通红,知道他听到了她的话,就决定在晚上对他热情。我不禁对她 说,她对萨尼埃特不大客气。“怎么,不客气!但他非常喜欢我们,您 不知道我们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丈夫有时因为他愚蠢而有点生气,但应 该承认,这是事出有因,在那种时候,他为什么要装出走狗的模样,而 不是反抗得更加厉害?这样可不坦率。我不喜欢这样。虽然如此,我总 是劝我丈夫要冷静,因为萨尼埃特如果做出过分的事,就只好不再来 了,而我不希望这样,因为我要告诉您,他已身无分文,可他需要吃晚 饭。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生气了,不再来了,那可跟我无关,需 要别人帮忙,就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爵领地[575]长期属于我 们家族,后来才归属法兰西王室。”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向德· 康布勒梅先生这样解释,莫雷尔听得目瞪口呆,其实,这话即使不是直 接说给他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说。“我们凌驾于所有外国亲王之 上[576],这种例子我可以给您举出上百个。在国王大弟殿下的葬礼上, 克罗伊王妃[577]想跟在我高祖母后面行跪拜礼,我高祖母叫人对她严厉 指出,她无权在垫子上行此礼,就叫执勤官把垫子拿掉,并禀报国王, 国王命令德·克罗伊夫人向德·盖尔芒特夫人登门道歉[578]。勃艮第公 爵[579]带领举着小棍的执达员们[580]驾临我们府第,我们得到国王的恩 准,请他们把小棍放下。我知道,谈论自己家族成员的优点并非雅事。 但众所周知,我们家族的成员在危险的时刻总是冲锋在前。我们放弃了 布拉邦特公爵[581]的战斗口号之后,我们的战斗口号是‘冲锋在前’。这 种到处占优的权利,我们是几百年里在战场上要求得到,后来则在宫廷 里得到,因此,有这种权利相当合情合理。当然啰,这种权利在宫廷里 总是得到承认。我还要向您举出巴登王妃的例子来加以证明[582]。由于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要跟我刚才谈到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争夺地 位,想要乘我高祖母犹豫片刻之机,首先进去觐见国王(虽说不该如 此),只见国王大声叫道:‘请进,请进,我的表妹,德·巴登夫人心里 明白,她欠了您的情[583]。’她有这种地位,是因为她是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她出身十分高贵,她因母亲的关系,姨妈是波兰王后和匈牙利王 后,还是帕拉丁选帝侯、萨瓦—卡里尼昂亲王和后来当英国国王的汉诺 威亲王的外甥女[584]。”——“Mœcenas atavis edite regibus [585]!”布里肖 对德·夏吕斯先生说,后者微微点头以示答礼。“您说什么?”维尔迪兰 夫人对布里肖问道,她本想设法弥补她刚才说错的话。“我是说,请上 帝宽恕我,说的是纨绔子弟,是社会精英(维尔迪兰夫人皱了皱眉 头),大约是在奥古斯都的时代(维尔迪兰夫人因这精英年代久远,就 放下心来,表情显得安详),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奉承 拍马,甚至当面说他出身高于贵族的王族,总之,我说的是梅塞纳斯, 他喜欢读书,是贺拉斯、维吉尔和奥古斯都的朋友。我可以肯定,德· 夏吕斯先生从各方面都清楚地知道谁是梅塞纳斯。”他用优雅的目光偷 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尔后天见面,担心自己未被邀 请。“我认为,”德·夏吕斯先生说,“梅塞纳斯就像是古代的维尔迪 兰。”维尔迪兰夫人无法完全克制自己,满意地莞尔一笑。她朝莫雷尔 走去。“您父母的朋友讨人喜欢。”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有知识, 很有教养。他会在我们小核心里干得出色。他在巴黎住在哪里?”莫雷 尔高傲地沉默片刻,只要求打一盘牌。而维尔迪兰夫人要他拉一段小提 琴。大家感到惊讶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虽然从来不说自己有音乐才 能,这时却以极其纯正的风格伴奏了福雷[586]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 [587]的最后乐章(这乐章不安、痛苦,是舒曼的风格,总之比弗朗克的 奏鸣曲要早)。我感到莫雷尔在音质的表现和演奏的技巧上才华出众, 但德·夏吕斯先生弥补的正是莫雷尔的不足之处,即文化素养和风格上 的不足。但我好奇地想到,同一个人身上为何会既有生理上的缺陷又有 精神上的才智。德·夏吕斯先生跟他哥哥盖尔芒特公爵的差别不是很 大。甚至在刚才(这种情况十分罕见),他说的法语跟他哥哥一样蹩 脚。他责怪我(可能要我用热情洋溢的词语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论莫雷 尔)一直没去看他,我就以不想打扰为理由,他听了后对我回答 道:“既然是我对您提出这个要求,只有我才会对此不高兴。”这话盖尔 芒特公爵也会说。总之,德·夏吕斯先生只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成 员。但是,大自然只要把他的神经系统弄得失常,他就不会像他的公爵 哥哥那样喜欢女人,而情愿喜欢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或柏拉图的学生, 而盖尔芒特公爵没有的一些优点,往往跟这种失常有关,立刻使德·夏 吕斯先生成为出色的钢琴家、有鉴赏力的业余画家和口若悬河的高谈阔 论者。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的奏鸣曲中具有舒曼风格的这个乐章[588] 时,风格急促、焦虑而又迷人,谁又能看出这种风格的根源——不敢说 是其原因—是在德·夏吕斯先生的部分肉体之中,是在他那有缺陷的神 经系统之中?有缺陷的神经系统,我们将在下文中作出解释,解释苏格 拉底时代的一个希腊人和奥古斯都时代的一个罗马人,由于什么原因会 成为我们知道的那种人,同时又是完全正常的人,而不是我们今天看到 的阴阳人。同样,真正的艺术才能到处都能发挥,德·夏吕斯先生对妻 子的爱,大大超过公爵对他们母亲的爱,即使在妻子去世多年之后,只 要有人对他提起他妻子,他就会流泪,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就像大胖子 出汗,只要稍微一动,额头上就汗如雨下。不同的是,对这种人,人们 会说“您真热”,而对有人流泪,人们会装出没看到的样子。人们,也就 是社交界,因为老百姓看到有人哭就会感到不安,仿佛流泪比流血更加 严重。丧妻之痛,幸好有撒谎的习惯,使德·夏吕斯先生仍能过一种与 丧妻之人不相符的生活。到后来,他甚至无耻地透露,在葬礼时,他曾 设法打听到侍童的名字和地址。这也许真有其事。 乐章奏完后,我冒昧地要求演奏弗朗克的乐曲,这显然使德·康布 勒梅夫人十分难受,我就没有坚持己见。“您不会喜欢这个。”她对我 说。她要求演奏德彪西的《节日》[589],第一个音符刚奏出,大家就齐 声叫好:“啊!真妙!”但莫雷尔想到他只会演奏前几个节拍,就来个恶 作剧,但丝毫没有故弄玄虚,就转而演奏梅耶贝尔[590]的一首进行曲。 可惜他转得很快,又没有明说,大家以为他还在演奏德彪西的乐曲,就 继续叫好:“真妙!”莫雷尔就说出乐曲的作者不是《佩利亚斯》的作 者,而是《恶魔罗勃》的作者,这才使大家稍稍冷静下来。德·康布勒 梅夫人几乎来不及产生这种感受,因为她刚看到斯卡拉蒂[591]的一个本 子,就像歇斯底里那样冲动地扑上去观看。“噢!演奏这个,拿着这 个,真是神奇。”她叫道。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 名扬天下,而她在兴奋之中迫不及待地选中的曲子,恰恰是一段受人诅 咒的曲子,这种曲子往往使你睡不着觉,一位毫无怜悯之心的女学生会 在跟你相邻的楼层里没完没了地弹奏这段曲子。但莫雷尔不想再演奏乐 曲,他坚持要打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参加,想打惠斯特。“他刚才对 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但这不是真的,他是普通 的资产者,出身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谈到梅塞纳斯时 说了些什么。我觉得这很有趣,嘿!”维尔迪兰夫人又对布里肖说,语 气亲热,使对方感到陶醉。因此,他为了在老板娘面前炫耀,也许为了 对我炫耀,就说道:“但老实说,夫人,梅塞纳斯使我感到兴趣,主要 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祇的一级使徒,这中国神祇今天在法国的信徒,要超 过梵天[592],也超过基督本人,是威力强大的我行我素[593]之神。”在这 种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用手托着自己的脑袋。她像被称为蜉蝣的 昆虫,出其不意地朝舍尔巴托夫王妃扑倒过去;如果王妃离她很近,老 板娘就抓住王妃的胳肢窝,用指甲掐住,把脑袋在里面藏一会儿,就像 孩子在捉迷藏。她藏在这保护屏后面,别人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 可以一无所思,就像有些人,做祈祷的时间稍长,就聪明而又谨慎地用 双手把脸捂住。维尔迪兰夫人在听贝多芬的四重奏时仿效这些祈祷者, 既表明她把四重奏看作祈祷,又不让别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的千真 万确,夫人。”布里肖说。“我觉得今天这种人太多,他们整天看着自己 的肚脐眼儿,以为这就是世界的中心。作为正确的学说,我对不知是怎 样的涅槃[594]毫无异议,涅槃会使我们消灭在大千世界(这世界如同慕 尼黑和牛津,比阿尼耶尔[595]或树林哥隆布[596]离巴黎要近得多),但 这种人不是法国良民,甚至不是欧洲良民,这时,日本人也许已到达我 们拜占廷[597]的城门口,而一些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反军国主义者,正在 一本正经地讨论自由诗的主要优点。”维尔迪兰夫人觉得可以放开被她 抓伤的王妃的肩膀,就重新把脸露了出来,同时装模作样地擦干眼睛, 还喘了两三口气。但布里肖想让我也品尝这美餐般的滋味,就确定了他 所主持的与众不同的论文答辩的题目,那就是我们恭维青年,只是对他 们训斥,使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让他们把我们看作反动派:“我可不 想亵渎青春的神祇。”他说时偷偷看了我一眼,这就像演说者说出听众 中一个人的名字,并朝此人偷偷看一眼。“我可不想在马拉美的小教堂 里被打成异端分子而永世不得翻身,在那座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跟他 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得做秘传的弥撒,至少得像侍童那样做,并表明自 己是颓废派或蔷薇十字会[598]会员。确实,这种用大写A来崇拜art(艺 术)的知识分子,我们见到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把左拉的东西当酒喝得 烂醉还嫌不够,就用魏尔伦的东西来给自己注射。他们崇拜波德莱尔成 了乙醚瘾君子,当祖国有朝一日要他们作出男子汉的努力,他们就不会 再有这种能力,因为他们已经因严重的文学性神经官能症而麻木不仁, 处于暖洋洋的氛围中,这氛围使人软弱无力,因恶臭而沉闷,象征主义 的氛围如同鸦片烟馆。”对布里肖的这段大杂烩般的荒谬言论,我丝毫 也无法装出欣赏的样子,就朝茨基转过身去,并对他肯定地说,对德· 夏吕斯先生所属的家族,他完全弄错了;他对我回答说,他可以肯定他 说的是事实,并说我甚至对他说过,他真实的姓是冈丹,勒冈丹。“我 曾对您说过,”我对他回答道,“德·康布勒梅夫人有个当工程师的弟 弟,名叫勒格朗丹先生。我从未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从出身来 看,他和德·康布勒梅夫人的关系,就像大孔代[599]和拉辛那样毫无关 系。”——“啊,我是这样看的。”茨基轻轻地说,没有对自己的错误表 示道歉,就像在几小时前,他差点让我们[600]误了火车,也并未表示歉 意。“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待几天?”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 她预感到他会成为信徒,看到他要过早回巴黎,不禁担心起来。“天 哪,这谁也说不清。”德·夏吕斯先生用带鼻音的声音慢吞吞地回答 道。“我想要一直待到九月底。”——“您这样好,”维尔迪兰夫人 说,“那可是美妙的暴风雨来临的季节。”——“其实,这不是我作出决 定的原因。一段时间以来,我过于怠慢我的主保圣人圣米迦勒大天 使[601],我想对他作出补偿,在圣米歇尔山修道院[602]一直待到他的纪 念日九月二十九日。”——“您对这些事很感兴趣?”维尔迪兰夫人问。 如果不是担心这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在四十八小时里把她“甩 掉”,她也许会让她那受到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 间歇性耳聋的毛病。”德·夏吕斯先生傲慢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 圣米迦勒是我的一个享天福的主保圣人。”然后,他露出着迷而又善意 的微笑,两眼注视远处,兴奋得提高嗓门,我觉得他的兴奋不仅因审美 观引起,而且出自宗教信仰,他说:“奉献祭品礼真美,这时,米迦勒 站在祭台旁边,身着白袍,摇晃着金香炉,香味浓郁,直上天主身 边!”——“大家可以结伴而行。”维尔迪兰夫人提出建议,虽说她讨厌 教士。“这时,从奉献祭品礼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道,他从不 回答别人打断他的话,虽说有其他原因,却跟议会中优秀的演说家采取 的方法相同,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看到我们年轻的朋友具有帕莱斯 特里那[603]的风格,甚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真是令人陶醉。善 良的修道院院长也会高兴得无法自制,这是我对我的主保圣人能表示的 最大敬意,至少是公开表示的最大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我 们待会儿要对安吉利科画中的年轻音乐家谈论此事,他是战士,就像圣 米迦勒。” 萨尼埃特被叫来当明家,但他说不会打惠斯特。科塔尔看到离火车 开车已时间不多,就立刻跟莫雷尔玩一盘两人玩的埃卡泰牌戏。维尔迪 兰先生气呼呼地朝萨尼埃特走去,样子吓人。“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大 声叫道,既因失去打惠斯特的机会而生气,又因找到机会辱骂老档案保 管员而高兴。萨尼埃特因害怕而显出诙谐的神色。“不,我会玩钢 琴。”他说。科塔尔和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科塔尔说。“我们 到牌桌旁去看。”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说,他看到小提琴手 跟科塔尔在一起感到不安。“这就像党派的标记问题一样有意思,在我 们的时代,这些标记已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剩下国王,至少在法国如 此,那就是扑克牌上的K,我感到大量来到年轻的演奏高手手上。”他很 快又说了一句。他因欣赏莫雷尔而欣赏他打牌的手法,这也是吹捧,最 后是为了对他俯身靠在小提琴手肩上作出解释。“咦,切牌。”科塔尔模 仿外国阔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会哈哈大笑,就像他那些学生和主治 医生那样,因为他们看到这位名教授即使在重病人床边,也会像癫痫患 者那样显得面无表情,却要开他常开的一个玩笑。“我不大知道该怎么 打牌。”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勒梅先生时说。“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 管怎么打,您都会输,这样打还是那样打,结果都一样。”——“加利马 里埃[604]?”大夫说时朝德·康布勒梅先生溜了一眼,既讨好又友好。“这 是我们所说的真正著名的歌唱家,这像梦幻般美妙,是个后无来者的卡 门。这是扮演这个角色最好的女人。我也想听到昂加利—马里埃(已 婚)[605]。”这时,侯爵站起身来,显出出身高贵的人蔑视别人的俗气, 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侮辱主人,因为他们显得犹豫不决,不知道他们是否 能跟主人请来的这些客人经常来往,因此就以英国的习惯表示歉意,但 用语傲慢:“打牌的这位先生是谁?他干的是哪一行?卖的是什么货 色?我很想知道是跟什么人待在一起,因为我不想随便跟人结交。不 过,您刚才把我介绍给他,我没有听清他的大名。”如果维尔迪兰先生 对后面这句话信以为真,真的把德·康布勒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客人, 德·康布勒梅先生就会觉得这样做错误。但他知道这种事并未发生,觉 得最好装出随和、谦虚的样子,就不会有风险。自从科塔尔大夫成了名 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因跟大夫关系亲密而感到自豪,而且这种自豪 感与日俱增。但自豪感不再表现得像过去那样幼稚。当时,科塔尔刚刚 有点名气,如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神经痛,他就会说出 这样的话,说时像有些人那样带有幼稚的自尊心,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 都有名气,认为大家都知道他们女儿的声乐老师的名字。他说:“真是 毫无办法。如果她看的是二流医生,可以去找另一种疗法,但如果这个 医生名叫科塔尔(他说出这个姓,仿佛就是布夏尔[606]或夏尔科 [607]),那就找不到更好的医生了。”维尔迪兰先生知道,德·康布勒梅 先生肯定听到别人说起过科塔尔这位名教授,就采用相反的办法,装出 一副天真的样子。“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是个好心人,我们十分喜 欢,他愿意为我们粉身碎骨;这不是医生,而是朋友,我猜想您不认识 他,他的姓也不会使您感到兴趣,但不管怎样,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大 好人,是亲爱的朋友,姓科塔尔。”这个姓,他低声说出,说时样子谦 虚,使德·康布勒梅先生不禁听错,以为是另一个人。“科塔尔?您是否 在说科塔尔教授?”这时大家正好听到这位教授的声音,只见他一时感 到尴尬,就拿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到伤害。”——“啊!不错,他 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科塔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确 信就是此人。就是住在渡船街的那位!”——“是的,他住在渡船街四十 三号。您知道他?”——“科塔尔教授,大家都知道嘛。这是个权威!这 就像您问我是否知道布夫·德·圣布莱斯或库图瓦—叙菲[608]。我听他说 话,就清楚地看出他非同寻常,因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 么牌?王牌?”科塔尔问道。突然间,科塔尔表现粗俗,即使在英勇战 斗时,这种粗俗也令人厌烦,就像士兵用粗话表示视死如归,而在打牌 消遣、毫无危险之时,这种粗俗就显得更加愚蠢,科塔尔决定打出王 牌,就脸色阴沉,“头脑发热”,暗示要赴汤蹈火,把牌打出如同把命豁 出,并大声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不在乎!”他不该出这牌,但却感到 安慰。在客厅中央,科塔尔夫人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晚饭后感到无法 克制的困倦,几次想提起精神都白费力气,就放任自流,堕入梦乡,但 睡得不熟。她有时想直起身子笑笑,是为了嘲笑自己,或是怕有人对她 说了客气话却不见回答,但笑不出来,就重又陷入无法避免的甜蜜梦 乡。但她在片刻中被吵醒,不是被嘈杂声吵醒,而是被目光唤醒(她含 情脉脉,即使闭上双眼也能预见到这目光,因为同样的场面会在每天晚 上出现,并萦绕于她的梦中,就像你必须起床时那样),教授用这种目 光向在场的人们表示,他的妻子睡着了。他一开始只是看着她微笑,因 为作为医生,他对晚饭后马上睡觉会加以指责(至少他会先讲科学道 理,到最后再生气,但他吃不准这道理是否确信无疑,因为他对此看法 不同),但作为丈夫,他既能干又喜欢捉弄人,就乐于嘲笑自己的妻 子,先把她稍稍弄醒,使她能再次睡着,然后又重新把她弄醒,并以此 为乐。 现在,科塔尔夫人已完全睡着。“喂!莱昂蒂娜,你睡着了。”教授 对她叫道。“我在听斯万夫人说话,我的朋友。”科塔尔夫人有气无力地 回答道,然后又昏昏入睡。“真是荒谬,”科塔尔大声说道,“过一会 儿,她会对我们肯定地说她没有睡着。这就像有些病人,他们来看病, 声称他们从不睡觉。”——“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德·康布勒梅先生笑 着说。但大夫既喜欢唱反调,又喜欢捉弄人,尤其是不能容忍一个外行 竟敢对他谈论医学。“人不可能想象自己不睡觉。”他用不容分辩的口吻 作出论断。“啊!”侯爵回答时毕恭毕敬地施礼,科塔尔过去也会这样 做。“我们清楚地看到,”科塔尔接着说道,“您不像我那样用台俄那[609] 用到两克,所以达不到困倦状态。”——“不错,不错,”侯爵自命不凡 地笑着回答道,“我从未服用台俄那,这种麻醉品都没有服用过,它们 药效不长,但会把您的胃吃坏。像我这样整夜在尚特皮森林里打猎,我 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不用吃台俄那就能睡着。”——“说这种话真是无 知。”教授回答道。“台俄那有时能明显消除神经紧张。您在说台俄那, 您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我听说这是一种安眠药。”——“您没 有回答我的问题。”教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他在医学院一星期要进 行三次“考查”。“我不是问您这是否有安眠作用,而是问您这是什么。 您是否能告诉我它含有戊基和乙基的比例?”——“不能。”德·康布勒梅 先生尴尬地回答道。“我情愿喝一杯白兰地,或者喝一杯345波尔 图。”——“这两种酒的毒性要比台俄那大十倍。”教授打断了他的 话。“关于台俄那,”德·康布勒梅先生冒昧地说,“我妻子常用这种药, 您最好跟她去谈。”——“她知道的想必跟您相差无几。不管怎样,您的 妻子服用台俄那来安眠,但您可以看到,我的妻子不需要这种药就能睡 着。喂,莱昂蒂娜,你动一下,你关节强硬,动不了,我是否吃过晚饭 就睡觉?你现在就像老太太那样睡,到了六十岁又怎么办?你会发胖, 你的血液循环会停止。[610]她已经听不到我说的话了。”——“晚饭后这 样打盹,对身体不好,大夫,对吗?”德·康布勒梅先生这样说,是想在 科塔尔面前挽回面子。“美餐之后,得要进行锻炼。”——“胡说八 道!”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别在安静地待着的狗和奔跑过的狗的胃里提 取等量的食物,结果发现,前面那只狗消化得更快。”——“那么,睡觉 时消化是否停止?”——“这要看是在食道里还是在胃里或肠里消化;对 您解释也没用,您听不懂,因为您没有学过医学。喂,莱昂蒂娜,向前 进,得要走了。”但这不是实话,因为大夫要把这盘牌继续打下去,他 要用出其不意的方法来打断这默不作声的女人的睡梦,他刚才对她以理 相劝,但她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科塔尔夫人的脑中,抗拒睡眠的愿望 依然存在,即使在睡眠状态也是如此,也许是扶手椅并未给她的脑袋提 供倚靠之处,她的脑袋就处于无倚靠状态,像惯性物体那样机械地左 右、上下晃动,于是,摇头晃脑的科塔尔夫人,一会儿像在欣赏音乐, 一会儿如同奄奄一息。她丈夫越来越激动的告诫屡屡受挫,她感到自己 愚蠢却立刻见效:“我洗澡热得舒服,”她低声说道,“但词典上的一根 根羽毛……”她大声说着直起了身子。“哦!天哪,我真蠢!我说了什 么?我在想我的帽子,我大概说了蠢话,我差点儿就要睡着了,这该死 的火。”大家都笑了,因为旁边并没有火。 “你们在取笑我,”科塔尔夫人说得自己也笑了起来,并用手抹去前 额上留下的睡觉痕迹,手法像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那样轻盈,如女人梳 头般灵巧,“我谦卑地向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想从她那里获 悉真实情况。”但她的微笑很快变成苦笑,因为教授知道他妻子想讨好 他,还担心会马屁拍到马脚上,就对她叫道:“你去照照镜子,你的脸 红得就像突然长满粉刺,你像是乡下老太婆。”——“你们知道,他讨人 喜欢,”维尔迪兰夫人说,“他有可爱的一面,既和蔼可亲又喜欢挖苦 人。另外,他曾把我丈夫从鬼门关领回来,当时医学院里都说我丈夫患 的是不治之症。他在我丈夫身边守了三夜,没有睡觉。因此,科塔尔对 我来说,你们要知道,”她补充道,口气严厉,近于威胁,并把手举向 她那具有乐感的鬓角的白色发绺,仿佛我们想要打到大夫,“是神圣不 可侵犯!他想要什么,就能提出要求。而且,我不叫他科塔尔大夫,我 叫他上帝大夫!我这样说还是在诽谤他,因为这个上帝尽可能部分消除 另一个上帝所造成的痛苦。”——“您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显出高兴 的神色对莫雷尔说。“王牌,得再看看。”小提琴手说。“应该先指定您 的K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说,“您心不在焉,但您打得很 好!”——“我有K。”莫雷尔说。“是个美男子。”教授回答道。“有那些 柱子的是什么东西?”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康布勒梅先生指着壁炉上方雕 刻精美的盾形纹章问道。“这是你们的纹章?”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轻蔑地 补充道。“不,这不是我们的纹章。”德·康布勒梅先生回答道。“我们的 纹章底色金黄,三个红色直纹横带饰,饰有凹凸形望楼,上面各有五个 图形,每个图形上有一棵金色三叶草。不,这是阿拉什佩尔家族的纹 章,这家族不属于我们的家族,但我们从他们那里继承了这栋房产,我 们家族的成员一直不愿意对其有任何改变。阿拉什佩尔家族(据说以前 称为佩尔维兰)的纹章底色金黄,饰有五个红色直纹钝头木桩。他们跟 菲泰尔纳家族联姻之后,纹章就变了,但仍为十字状分隔条形,饰有二 十个顶端呈十字形的小十字,插有金色木桩,右面有银底黑斑的双翼图 案。”——“认输吧[611]。”德·康布勒梅夫人低声说道。“我的曾祖母是阿 拉什佩尔家族或拉什佩尔家族的人,你说哪个姓都行,因为这两个姓在 以前的证书上都能看到。”德·康布勒梅先生满脸通红地继续说道,因为 他这时才想起此事,而他妻子刚才用此事来为他争光,因此他担心维尔 迪兰夫人以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其实并非如此。“历史上注定,第一 位阿拉什佩尔出现在十一世纪,名叫马塞,人称佩尔维兰,在围城拔桩 中表现得特别能干,因此绰号为“拔桩能手阿拉什佩尔”,并以此姓封为 贵族,您看到的那些木桩,是几百年前流传下来,保存在他们的纹章 上。这些木桩,是为使敌人难以接近堡垒而打下,插入——请允许我使 用这两个字——堡垒前的地上,并把它们连在一起。您刚才说的小柱 子,就是这木桩,跟善良的拉封丹笔下漂在水上的棍子[612]毫无关系。 插木桩被认为可使堡垒难以攻克。当然啰,现在有了大炮,这种玩艺儿 未免可笑。但要记住,当时是十一世纪。”——“这东西没有现实意 义,”维尔迪兰夫人说,“但小钟楼倒别具一格。”——“您运气好,”科 塔尔说,“好得像……滴溜滴滴。”他常常喜欢用这个拟声词来暗示莫里 哀用的那个词[613]。“您知道方块K为什么退役?”——“我真希望跟他一 样。”莫雷尔这样说,是因为服兵役使他厌烦。“啊!拙劣的爱国 者。”德·夏吕斯先生大声说道,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 您不知道方块K为什么退役?”科塔尔又问,仍想开开玩笑,“这是因为 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到了劲敌,大夫。”德·康布勒梅先生这样 说,是向科塔尔表明,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小伙子令人惊讶。”德 ·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插话。“他打牌如有神助。”大夫听到这 种看法不大开心,就回答道:“走着瞧吧。强中还有强中手。”——“王 后Q,A。”莫雷尔得意洋洋地说。大夫低下脑袋,仿佛无法否认这种命 运,就着迷地承认:“真漂亮。”——“我们很高兴跟德·夏吕斯先生共进 晚餐。”德·康布勒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非 常讨人喜欢,又很特殊,他属于一个时代(她要是说出是哪个时代,会 感到十分尴尬)。”维尔迪兰夫人回答时面带满意的微笑,对自己是音 乐爱好者、鉴定者和家庭主妇感到满意。德·康布勒梅夫人问我是否会 跟圣卢一起去菲泰尔纳。这时,我看到一轮明月,如橘黄色灯笼般悬挂 在出自城堡的栎树枝叶构成的拱顶上,不由发出赞赏的叫喊。“这还算 不了什么;待会儿月亮升高、山谷照亮之后,景色比现在要美千倍。在 菲泰尔纳就看不到!”她用高傲的口吻对德·康布勒梅夫人说,对方不知 该如何回答是好,因为她不想贬低自己的房产,尤其是在承租人面 前。“您还要在这个地区待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勒梅先生对科 塔尔夫人问道。这话可以被看作是对她邀请的模糊意愿,现在可以不必 确切说出约会的日期。“哦!当然啰,先生,为了孩子们,我们很珍惜 每年的这种旅游。不用说,他们需要新鲜空气。医学院要派我去维希, 但那里太闷热,等这些大孩子再长大一点,我得管管自己的胃了。另 外,教授得给学生考试,总得拼命干活,天气热就会十分疲劳。我觉得 像他这样一年忙到头的人,需要在一个凉爽的地方休整一下。不管怎 样,我们还会待上整整一个月。”——“啊!那我们后会有期。”——“再 说,我也只好留下,我丈夫要去萨瓦巡回医疗,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 里的固定诊所。”——“我更喜欢山谷这边,而不是大海那边。”维尔迪 兰夫人又说。“你们下一次来时,会天气晴朗。”——“如果您非要今晚 回到巴尔贝克,还得看马车是否套好,”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因为我 看没必要这样。我们可以明天上午用车送您回去。明天天气肯定晴朗。 沿路景色美不胜收。”我说这样不行。“但不管怎样,现在还不到时 候。”老板娘反驳道。“你让他们放心,他们还有充裕的时间。现在就 走,会提前一小时到达火车站。他们在这里更舒服。那您呢,小莫扎 特,”她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就对莫雷尔说,“您不想留下来? 我们有朝向大海的漂亮房间。”——“他可不能留下。”德·夏吕斯先生见 他在全神贯注地打牌,没有听到,就替他回答。“他获准外出,得在午 夜十二点前回营。他得回去睡觉,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那样。”他得意地 补充道,但显得装模作样,语气十分坚决,仿佛他感到某种施虐淫的快 感,是因为使用了这种纯洁的比喻,也因为在谈到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 语气,不能用手摸他,就用言语来挑逗他,犹如在触摸他。 听到布里肖对我喋喋不休的教训,德·康布勒梅先生得出结论,认 为我是德雷福斯派。他很可能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于对敌人的礼貌, 他开始对我赞扬一位犹太上校,上校一直对谢弗里尼[614]家的一个表弟 十分公正,使他得到当之无愧的晋升。我的表弟处于一些截然对立的想 法之中。”德·康布勒梅先生说时对这些想法只是一笔带过,但我感到这 些想法跟他的面目一样陈旧、丑陋,某些小城市的几个家族想必早就具 有这些想法。“那么!您要知道,我觉得这很美!”德·康布勒梅先生得 出结论。确实,他很少从美学意义上使用“美”这个字,但他会用美学意 义来对母亲或妻子指出各种作品,不过是艺术作品。德·康布勒梅先生 使用这个修饰语,主要用来赞美,如赞美一个爱挑剔的人有点发 福。“怎么,您两个月又重了三公斤?您要知道这很美!”清凉饮料已摆 在一张桌上。维尔迪兰夫人请先生们自己挑选爱喝的饮料。德·夏吕斯 先生去喝了一杯,很快就回来坐在牌桌旁不再挪动。维尔迪兰夫人问 他:“您喝了橘子水?”德·夏吕斯先生听了露出优雅的微笑,不断撅嘴 并把腰扭来扭去,用他不常有的清脆声音回答道:“不,我喜欢旁边那 种,我觉得是小草莓汁,很好吃。”奇怪的是,某种秘密行为竟通过这 种行为的说话方式或手势而产生外部效果。一位先生不管是否相信圣母 无玷始胎、德雷福斯清白无辜或世界多样,只要他对此守口如瓶,你就 无法在他的说话和举止中看出揭示他想法的蛛丝马迹。但是,当你看到 德·夏吕斯先生露出这种微笑,做出这种手势,并用这种尖嗓子说 出“不,我喜欢旁边那种,是小草莓”,你就可以说“瞧,他喜欢男性”, 而且十分肯定,法官如这样肯定,就能判处没有招认的罪犯死刑,医生 这样肯定,就能诊断全身瘫痪的病人患不治之症,瘫痪者也许并不知道 自己所患的疾病,但因说话不清,医生会认为他只能活三年。听到他 说“不,我喜欢旁边那种,是小草莓”那样的话,人们也许就能看出这是 一种反常的爱情,不需要具有很多科学知识就能看出。但这里显示的迹 象和秘密的关系更加直接。你虽然没有确切地想到这点,却仍然可以感 到,回答你问题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温柔女士,显得矫揉造作,因为她 装出男人的模样,而你又看不惯男人这样扭扭捏捏。也许应该优雅地想 到,长期以来,有些天使般的女人投错了胎,来到男人的身体里,她们 徒劳地拍着翅膀逃亡,朝着厌恶女人肉体的男人飞去,她们善于布置客 厅,治理“家务”。德·夏吕斯先生心安理得地让维尔迪兰夫人站着,自 己仍坐在扶手椅上,待在莫雷尔身边。“这个人本可以拉小提琴让我们 开心,”维尔迪兰夫人对男爵说,“却要坐在埃卡泰牌戏桌旁,您不认为 这是一种罪过?要是有人拉小提琴像他那样好!”——“他打牌很好,他 干什么都好,他非常聪明。”德·夏吕斯先生说,一面看着牌,以便为莫 雷尔出谋划策。不过,这不是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坐在扶手椅上不站 起来的唯一原因。他把自己的各种社会观奇特地混杂在一起,既有大贵 族的观念,又有艺术爱好者的观点,他不像他那个社交界的男子那样彬 彬有礼,而是效法圣西蒙给自己塑造出各种生动的形象;此时此刻,他 喜欢塑造的是于格塞尔元帅[615]的形象,元帅使他感兴趣,还有其他方 面的原因,据说元帅自命不凡,见到人甚至不从坐椅上站起来,而是显 出懒洋洋的神色,对宫廷中最高贵的人都是如此。“您说说,夏吕 斯,”维尔迪兰夫人说时开始套近乎,“您是否能在你们那个区找到一个 破产的老贵族来给我当门房?”——“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德·夏 吕斯先生像老好人那样笑着回答道,“但我不希望您这样做。”——“为 什么?”——“我为您担心,担心优雅的客人走到门房就不想进来 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小型冲突。维尔迪兰夫人对此几乎没有提防。不 幸的是,以后又将在巴黎发生冲突。德·夏吕斯先生仍坐在椅子上没站 起来。他不禁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因为他看到他喜欢的格言“贵族有 威望而资产者懦弱”得到了证实,因为他看到维尔迪兰夫人竟会如此轻 易屈服。老板娘对男爵端坐不动丝毫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她离开男 爵,只是因为她看到我又给德·康布勒梅先生缠住而感到担心。但在离 开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跟莫莱伯爵夫人的关系。“您对我说 过,您认识德·莫莱夫人。您是否去她家?”她问时赋予“去她家”以“在她 家受到接待”、“得到她允许去看她”的含义。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口气 高傲,假装简洁,那腔调如同在唱圣诗。“有时去。”这“有时”使维尔迪 兰夫人疑窦顿生,就问:“您是否在她家遇到过盖尔芒特公 爵?”——“啊!我想不起来了。”——“啊!”维尔迪兰夫人说,“您不认 识盖尔芒特公爵?”——“我怎么会不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时,一 丝微笑在嘴上如波浪般起伏。这微笑是在嘲讽,但男爵怕被人看到嘴里 的一颗金牙,就闭上嘴唇使微笑消失,由此显出的波浪形使微笑变得和 蔼可亲。“您为什么说;我怎么会不认识?”——“因为他是我哥哥。”德· 夏吕斯先生漫不经心地说,维尔迪兰夫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吃不准她的 客人是否在嘲笑她,也不知道男爵是私生子还是盖尔芒特公爵的同父异 母弟弟。她没有想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弟弟会称为夏吕斯男爵。她朝我 走了过来:“我刚才听到,德·康布勒梅先生请您去吃晚饭。我嘛,您知 道,我对此毫不在乎。但是,我为了您好,希望您还是别去。首先,那 儿有许多讨厌鬼。啊!如果您喜欢跟那些谁也不认识的外省伯爵和侯爵 共进晚餐,您就会吃得如愿以偿。”——“我觉得我只好到那里去一两 次。另外,我空闲的时间不是很多,因为我有个年轻的表妹,我不能让 她独自待在家里(我认为说有亲戚关系,我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外出就更 加方便)。但对于康布勒梅夫妇,由于我已把她向他们作了介 绍……”——“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可以告诉您,那里对健康极其 有害,您一旦胸部发炎,或是患了那些家族的风湿病,您就会后悔莫 及?”——“那个地方不是很漂亮吗?”——“湿——漉漉……你可以这样 说。我嘛,我坦率地承认,我更喜欢从这里观赏山谷的景色。首先,即 使有人给我们付钱,我们也不会要那屋子,因为海风会损害维尔迪兰先 生的健康。您的表妹只要有点神经过敏……另外,您有神经过敏,我觉 得……您会呼吸困难。好吧!您看吧。您去那里一次,就会一星期睡不 着觉,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了。”但她没有想到,她后面一句话会跟前面 的话有矛盾:“您要是喜欢看看那屋子,屋子不坏,谈不上漂亮,但仍 然有趣,有古老的壕沟,古老的吊桥,虽然不舒服,我也得去一次,到 那里去吃一顿晚饭,好吧!您就在那天去,我设法把我小圈子的人都带 去,这样就好了。后天,我们要乘车去阿朗布维尔。沿路的景色漂亮极 了,还有美味苹果酒。您来吧。您布里肖,您也来吧。还有您茨基。这 是一次郊游,我丈夫想必已预先作了安排。我不大清楚他邀请了什么 人,德·夏吕斯先生,您是否是这样的人?”男爵只听到后面这句话,不 知道是说去阿朗布维尔郊游,不禁惊跳起来。“奇怪的问题。”他以嘲讽 的口气低声说道,维尔迪兰夫人听了感到生气。“另外,”她对我 说,“去康布勒梅家吃晚饭之前,您为什么不把您的表妹带到这里来? 她喜欢交谈,喜欢聪明人?她讨人喜欢?是的,啊!那就好,很好。您 带她一起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康布勒梅一家。我知道他们很高兴邀请 她,他们什么人也请不到。在这里,她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聪明 人。不管怎样,我希望下星期三您别把我甩了。我听说您跟您表妹曾在 里弗贝尔一起吃下午点心,德·夏吕斯先生也在,我不知道还有谁。您 应该把那帮人都弄到这儿来,一小帮人一起来,那有多好。交通再方便 也没有了,那些小路实在迷人,必要时,我会派车来接您。另外,我不 知道里弗贝尔有什么东西吸引您,那里的蚊子多得吓人。您也许相信那 里烘饼的名气。我的厨师做的烘饼要好得多。我一定请您吃诺曼底烘 饼,货真价实的烘饼,还有油酥饼,这些话我只对您说。啊!如果您非 要吃里弗贝尔那种猪狗食,我可不想吃,我不会让我的客人感到厌烦, 先生,而且即使我想吃,我的厨师也不愿意做,会到别的人家去干活。 那里的烘饼,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我认识一个可怜的姑娘,吃了 那种饼得了腹膜炎,三天后就死了。她只有十七岁。她可怜的母亲十分 伤心。”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她那饱经风霜的鬓角显得忧郁。“总之, 如果您喜欢被人斩一刀,喜欢挥霍金钱,您就到里弗贝尔去吃吧。我只 是相信才给您一个任务,六点钟敲响时,请您把您那帮人都带到我这儿 来,不要让他们乱糟糟地各自回家。您想把谁带来都行。这话我是不会 对所有人说的。但我相信您的朋友都讨人喜欢,我一眼就看出我们能相 互理解。除了小核心的人之外,星期三会有一些非常可爱的人来。您不 认识娇小可爱的德·隆蓬夫人?她非常漂亮,又十分风趣,一点儿也不 故作风雅,您会看到,她会使您非常喜欢。她也会把一帮朋友带 来。”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以向我表明这些人都有风度,并举例对我 鼓励。“大家会看到,谁最有影响,带来的人最多,是芭尔布·德·隆蓬还 是您。另外,我觉得也应该把贝戈特带来。”她神色茫然地补充道,因 为这位名人看来不大可能光临,早上各报都刊登一条简讯,声称这位大 作家的健康状况令人极其不安[616]。“总之,您会看到,这将是我最成功 的一次星期三聚会,我不想邀请令人厌烦的女人。另外,您别对今晚的 聚会进行评论,它完全失败了。您别表示反对,您不可能比我更加厌 烦,我可觉得这十分令人厌烦。这聚会决不会总是像今晚这样,您要知 道!另外,我不说康布勒梅夫妇,他们叫人难以忍受,但我认识一些社 交界人士,他们被认为非常讨人喜欢,唉!这种人只存在于我的小核心 里。我曾听到您说,您认为斯万聪明。首先,我觉得这样说夸大其词, 但即使不说这个人的性格,我也一直觉得他十分讨厌,内心阴险,我常 常请他星期三来吃晚饭。好吧,您可以问问其他人,布里肖远不是才智 出众,他是二流优秀教授,还是我把他弄进法兰西研究院的,但即使跟 布里肖相比,斯万也一钱不值。他是平庸之辈!”我发表了不同的看 法,她就说:“是这样。我不想对您说他的任何坏话,因为他是您的朋 友,另外,他很喜欢您,他对我谈起您时说得津津有味,但您去问问这 些人,他在我们吃晚饭时是否说过什么有趣的事。这仍然是试金石。好 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斯万在我家时没有贡献,也没有任何回报。而 有点价值的东西,他是在这里得到的。”我肯定地说他很聪明。“不,您 只相信这点,因为您认识他的时间没有我长。其实,人家很快就对他有 所了解。当时他把我烦死了。(意思是:他常去拉特雷穆伊府和盖尔芒 特府,并知道我不去他们家。)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烦恼。 啊!这个嘛,不行!”害怕烦恼现在是维尔迪兰夫人的理由,用来解释 小圈子的人员组成。她还没有接待公爵夫人,因为她不能自寻烦恼,就 像会晕船的人不能乘游船在海上旅游。我心里在想,维尔迪兰夫人说的 话并没有完全错,虽然盖尔芒特夫妇会声称布里肖是他们遇到过的最蠢 的人,但我仍然无法确定,他实际上是否更加高明,即使不比斯万高 明,至少要比具有盖尔芒特精神的那些人高明,他们会因情趣高雅而避 开他,并在听到他学究式的玩笑时羞得脸红,我心里在想这事,仿佛聪 明的性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我对自己的回答来阐明,只要像受到波尔 —罗雅尔女隐修院的影响并对自己提出主恩问题的天主教徒那样认 真。“您会看到,”维尔迪兰夫人接着说道,“有人如果接待社交界人 士,同时接待真正聪明的人,也就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就应当到那种地 方去看看他们,瞎子的王国里最有才华的社交界人士,在这里只是独眼 龙。另外,[617]其他人就不再有信任感。因此我心里在想,我与其试图 把大家聚在一起,让什么事都搞砸,不如不要专为讨厌鬼搞系列活动, 以便充分享受我的小核心的乐趣。结论是:您跟您表妹一起来。一言为 定。好。在这里,你们俩至少有吃的。在菲泰尔纳,会又饥又渴。啊! 如果您喜欢吃耗子,那就立刻去那儿,您会如愿以偿。您想待多久,他 们就会留您多久。啊!您会饿死。另外,我去的时候,会在动身前吃好 晚饭。您要开心,就得来找我。我们先吃饱点心,回来后再吃夜宵。您 喜欢苹果塔?喜欢,那好!我们的厨师长做的苹果塔与众不同。您看, 我说得不错吧:您最适合在这里生活。那就来这里住吧。您知道,我这 里其实空地方很多,但不大看得出来。这种情况我不说出来,是因为不 想把讨厌鬼吸引过来。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带到这里来住。她会处于跟巴 尔贝克不同的环境之中。用这里的空气,我认为可以治愈不治之症。我 发誓,我真的治好过,但不是现在。因为我曾住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花很少的钱就搞到了,比他们的拉斯珀利埃尔 更有特色。如果我们去散步,我就把那个地方指给您看。但我承认,即 使在这里,空气也确实使人神清气爽。那个地方我也不想多谈,巴黎人 要是知道,会爱上我那个小地方。这可一直是我的运气。最后,请说给 您表妹听。我们把两间朝向山谷的漂亮房间给你们住,你们会在早晨看 到日出雾中的美景!您说的那个罗贝尔·德·圣卢是什么人?”她说时神色 不安,因为她听到我要到东锡埃尔去看他,就担心他会让我把她甩 掉。“您不如把他带到这里来,只要他不是讨厌鬼。我听到莫雷尔谈起 他,觉得是他的一个好朋友。”维尔迪兰夫人这样说,完全是在撒谎, 因为圣卢甚至不知道有莫雷尔这个人,而莫雷尔也是如此。但她听到圣 卢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就认为是通过小提琴手认识的,便装出了解情 况的样子。“他不搞医学,也不搞文学?您要知道,您要是在考试方面 需要推荐,科塔尔什么事都能办到,我可以让他做我想办的事。至于进 法兰西语文学院,那是以后的事了,因为我觉得他还不到这个年龄,我 也掌握着好几票。您的朋友在这里会像在熟人中间那样,看到这房子也 许会觉得有趣。东锡埃尔并不有趣。总之,您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您 会过上最合适的生活。”她作出这样的结论,但态度并不坚决,以免显 出想要认识贵族的样子,同时也因为她有一种意图,要把她给信徒们制 定的生活制度即专制制度称之为自由。“喂,你怎么啦,”她看到维尔迪 兰先生时说,只见他不耐烦地做着手势,来到木板阳台上,阳台从客厅 的一侧延伸出去,俯瞰山谷,他就像气得喘不过气来,需要呼吸新鲜空 气。“又是萨尼埃特让你生气?你明明知道他愚蠢,就得对他死心,别 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她对我说,“因为这对他没有好 处,会使他脑充血。但我也得说,有时真要有天使般的耐心,才能忍受 萨尼埃特这种人,尤其要记住,收留他是在行善。至于我嘛,我得承 认,他蠢得出奇,不如说给我带来了快乐。我觉得您在晚饭后听到了他 的话:‘我不会玩惠斯特,但我会玩钢琴。’说得真妙!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是谎话,因为他既不会玩牌,也不会弹钢琴。我丈夫虽然表面粗 鲁,却富有同情心,非常善良,而萨尼埃特那种人自私自利,老是关心 自己给人的印象,弄得我丈夫勃然大怒……喂,亲爱的,你要冷静,你 很清楚,科塔尔对你说过,这样对你的肝没有好处。身体不好,责任都 要落到我的头上。”维尔迪兰夫人说。“明天,萨尼埃特还会又哭又闹, 像神经病发作。真是可怜虫!他病得很重。但不管怎样,这不是他把别 人都害死的理由。另外,即使他过于难受的时候,即便别人想同情他, 他的愚蠢也会使这种同情立刻消失。他实在太愚蠢了。你只能对他好言 相劝,说这样闹下去会使你们俩都生病,并叫他别再来了,因为这是他 最害怕的事,一定会对他的神经起镇静作用。”维尔迪兰夫人在丈夫耳 边说道。 从右边窗子望去,大海依稀可见。但从左边窗子观看,却能看到山 谷沐浴在月光之中,如同被白雪覆盖。不时能听到莫雷尔和科塔尔的说 话声。“您有王牌?”——“Yes。”——“啊!您开玩笑真棒。”德·康布勒 梅先生在回答莫雷尔的问题时说,因为他看到大夫的牌已胜券在 握。“这是方块Q。”大夫说。“是王牌,您知道吗?耶,用王牌压,耶, 吃进……但索邦大学已不存在,”大夫对德·康布勒梅先生说,“现在只 有巴黎大学[618]。”德·康布勒梅先生承认,他不知道大夫为何对他说出 这种看法。“我以为您在说索邦大学。”大夫接着说。“我刚才听到您 说:你给我们说了索——邦:有趣故事。”他眨着眼睛补充道,以表明 这是文字游戏。“等一下,”他指着对手说,“我要给他个特拉法尔加的 一击[619]。”这一击对大夫是求之不得,只见他高兴得笑容满面,肉麻地 晃动双肩,这动作是家里的习惯动作,具有科塔尔的“风格”,几乎跟动 物发泄兽欲后的满足相同。在上一代,跟这个动作一起做的是搓手,如 同擦肥皂洗手。科塔尔最初同时模仿这两个动作,但后来有一天,不知 是受到哪种影响,也许是妻子的影响,是蛮横的干涉,搓手的动作销声 匿迹。大夫即使在玩骨牌戏时,迫使对手“摸到”并拿了双六,即他最开 心的事情,他也只是晃动双肩。而当他极其难得地到家乡去住上几天, 看到他堂弟还保持着搓手的习惯,回来后就对科塔尔夫人说:“我感到 可怜的勒内十分粗俗。”“您是否有小东西?”他转向莫雷尔问道。“没 有?那么,我出这个老大卫[620]。”——“那么,您得了五分,您赢 了!”——“Si Signor(是的,先生)。”——“漂亮的胜利,大夫。”侯爵 说。“皮洛士的胜利[621]。”科塔尔转向侯爵时说,并从单片眼镜上方看 着对方,以判断他的话产生的效果。“要是我们还有时间,”他对莫雷尔 说,“我给您报仇的机会。该我来洗牌发牌了。[622]啊!不,马车来了, 等星期五再玩吧,到时候我给您看一种别出心裁的玩法。”维尔迪兰夫 妇把我们送到门外。老板娘对萨尼埃特特别亲热,以确保他第二天会 来。“我看您好像穿得不多,孩子。”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觉得他年 纪这样大,可以像父亲那样来叫我。“天气好像变了。”这话使我十分高 兴,仿佛表明大自然中深邃的生活,以及突然出现的各种因素的组合, 会预告其他变化,也就是我生活中发生的变化,并使其中出现新的可能 性。临走前只需打开通向花园的门,就能感到另一种“天气”已在片刻之 前占据舞台;一阵阵清凉的风,在夏天是一种享受,在冷杉林里出现 (以前,德·康布勒梅夫人在林子里对肖邦遐想联翩),几乎无法感 到,如同蜿蜒曲折的流水轻轻掠过,又像起伏不定的涡流,开始轻轻奏 起它们的夜曲。我不要盖毯子,而在以后几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跟我在 一起,我就会同意盖上,不如说是为了保守欢娱的秘密,而不是因为怕 着凉。大家去找挪威哲学家,但没有找到。他是否会腹泻?他不是曾担 心误了火车?难道有飞机来接他?他是否在圣母升天时被带走?总之, 他像神祇那样消失了,而大家却没能发现。“您这样不对,”德·康布勒 梅先生对我说,“天冷得像鸭子。”——“为什么像鸭子?”大夫问。“当 心呼吸困难。”侯爵接着说。“我妹妹晚上从不出门。另外,她现在身体 很差。不管怎样,您别这样光着脑袋,快把帽子戴上。”——“这呼吸困 难可不是a frigore(冷出来的)。”科塔尔用教训的口吻说。“啊! 啊!”德·康布勒梅先生躬身说道,“既然是您的看法……”——“告读者的 看法!”大夫说时目光离开单片眼镜微微一笑。德·康布勒梅先生笑了, 但仍相信自己没错,并坚持己见。“然而,”他说,“我妹妹每次晚上出 门,都要发病一次。”——“没必要吹毛求疵。”大夫回答道,并未意识 到自己失礼。“另外,我不是来海边行医的,除非被人叫去出诊。我是 来度假的。”不过,他在这里干的事,也许比他想干的更多。德·康布勒 梅先生跟他一起上车时对他说:“我们运气好,能在离我们这样近的地 方(不是您这边的海湾,而是在另一边,但在那个地方,海湾十分狭 窄)有另一位名医杜·布尔邦大夫。”科塔尔通常出于职业道德,尽量避 免批评同行,但这时不禁叫了起来,就像我跟他去小游乐场的那个不祥 的日子他在我面前说的那样:“但他不是医生。他搞的是文人医学,那 是古怪的疗法,是江湖骗术。不过,我们关系不错。如果我不是非要离 开这里,我就会乘船去看他一次。”但是,从科塔尔对德·康布勒梅先生 谈论杜·布尔邦时的神色来看,我感到他想要去看杜·布尔邦时所乘的 船,很像一艘船,萨莱诺的那些医生租用这艘船去毁坏另一位文人医生 维吉尔发现的温泉(他也抢走了他们的病人),但在渡海时沉船遇难 [623]。“再见了,亲爱的萨尼埃特,明天请一定来,您知道我丈夫很喜欢 您。他喜欢您的风趣、您的聪明;但是,您十分清楚,他即使喜欢显出 粗暴的样子,也不能见不到您。他每次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萨尼埃 特来了吗?我非常想见到他!’”——“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维尔迪兰 先生对萨尼埃特说时装出坦率的样子,这种态度似乎跟老板娘说的话完 全吻合,而老板娘在说这话时的态度又跟他对待萨尼埃特的态度不谋而 合。然后,他看了看表,显然不想在潮湿的晚上延长告别的时间,就吩 咐马车夫们不要行驶过慢,但在下坡时要小心谨慎,他保证我们会在火 车开到前到达车站。火车会把信徒们一个个送到各自的车站,我将最后 到达,其他人下车的地点都没有巴尔贝克那样远,而最早下车的是康布 勒梅夫妇。他们不想让自己的马匹在黑夜中上山去拉斯珀利埃尔,就跟 我们一起乘火车乘到杜维尔—菲泰尔纳。这其实不是离他们家最近的车 站,这车站离他们村子有点远,离城堡就更远,离他们家最近的是索涅 车站。到达杜维尔—菲泰尔纳车站后,德·康布勒梅先生非要把弗朗索 瓦丝所说的“钱币”赠给维尔迪兰家的车夫(就是那个想法忧郁、客气而 又敏感的车夫),因为德·康布勒梅先生慷慨大方,这种优点主要从“他 妈妈这里”遗传。但是,也许“他爸爸那里”在此进行干涉,他在给钱时 因犯了个错误而迟疑不决,也许是他出了错,没看清楚,把一个苏当作 一个法郎给了出去,也许是对方出了错,没有看出侯爵给他的钱币的价 值。因此,侯爵就提醒对方。“我给您的是一个法郎,对吗?”他对车夫 说时,把硬币在光线下晃动使其闪闪发光,让信徒们可以把这事说给维 尔迪兰夫人听。“对吗?是二十个苏,而马车只是行驶了短短一段 路。”他和德·康布勒梅夫人在索涅站离开了我们。“我会告诉我妹 妹,”他再次对我说,“您有呼吸困难的毛病,我觉得她肯定会感兴 趣。”我知道他是想说:她会感到高兴。至于他的妻子,在跟我告别时 用了两个省略句,这两个省略句要是在信里写出,虽说大家已对此习以 为常,我也会觉得不舒服,但从嘴里说出,我即使在今天也觉得,它们 因故意草率,是借来的亲热,所以仍然有难以忍受的学究味:“高兴跟 您共度夜晚,”她对我说,“见到圣卢,代为问好。”对我说这句话时, 德·康布勒梅夫人把圣卢说成圣卢普。我始终无法知道,是谁曾在她面 前这样发音,或是使她认为应该这样发音。然而,在好几个星期里,她 一直说圣卢普,有个男士对她十分欣赏,对她是亦步亦趋,就照此办 理。如果其他人说圣卢,他们就用足力气强调说出圣卢普,是为了间接 教训其他人,或是为了跟其他人区分开来。但是,也许有些比德·康布 勒梅夫人更出色的女士曾对她说过,或转弯抹角地让她知道,这个姓不 能这样发音,她以为是别具一格的发音其实是一种错误,会使别人认为 她对世上的事知之甚少,因为在不久之后,德·康布勒梅夫人又说圣 卢,欣赏她的男士也完全停止对这种发音的抵制,也许是因为她责备过 他,也许是因为他发现她已不再发出最后的辅音,并且在心里想,这女 人有这样的身价、精力和雄心壮志,竟然也作了让步,因此他不能胡 来。在她的欣赏者中,最差的莫过于她的丈夫。德·康布勒梅夫人喜欢 戏弄别人,而且往往出言不逊。她一旦这样进行攻击,对我或对别人攻 击,德·康布勒梅先生就开始笑眯眯地看着受害者。由于侯爵患斜视 症,就像傻瓜开心时想要显得风趣,这样一笑,瞳孔就稍稍移近眼白, 眼白随之出现缺口。这就像天气暂时晴朗时,白云密布的天空中会露出 些许蓝色。另外,单片眼镜如同玻璃保护一幅珍贵绘画,保护着这一微 妙的表情。至于笑的意图,你弄不清楚是否想让人开心。[624]“啊!坏 蛋!您可以说您令人羡慕。您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这女人想法厉 害”,或是想讽刺挖苦:“那么,先生,我希望有人把您揍一顿,您就会 忍气吞声”,或是想热心助人:“您知道,我在这儿,对这事我一笑了 之,因为这纯粹是开玩笑,但我不能让您受到粗暴对待”,或是残忍地 充当同谋:“我不需要再往伤口上撒盐,但是您看到,她每次侮辱您, 我都会捧腹大笑。我开心得像弯腰曲背,这说明我这个丈夫是赞同的。 因此,您要是心血来潮想反抗,您得看看对手是谁,亲爱的先生。我首 先会打您两记耳光,出手很重,然后我们到尚特皮森林去拔剑决斗。” 虽说丈夫用这些不同的话来表达自己开心的心情,妻子的一时冲动 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德·康布勒梅先生收敛笑容,暂时移 动的瞳孔随之复原,而由于几分钟来已不再翻白眼,这位平时脸色红润 的诺曼底人就既像缺血又像出神,仿佛侯爵刚动过手术,或是戴着单片 眼镜,乞求老天施予殉道者的棕榈枝。[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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