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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锦:一个冬天的童话
一 结识
突然,外屋的门开了。奇怪的是没有听到狗叫,我家的白狗是村里有名的厉害的狗呵。
我挪挪小板凳,从洗衣盆边站起来,向玻璃窗外张望,只见白狗正站在院子里,向屋门摇尾巴呢。
随着凛冽的北风卷进来的雪花,走进两个人来。一看那同样很旧的蓝棉短外衣,就知道不定是哪个村的知识青年。
“赵志国同志在这儿住吗?”前面那个面色微黑的青年问到。他长着一双灵活的金鱼眼,厚嘴唇微笑似的向上翘着。另一位黄布棉帽遮着脸,正跺着脚上的雪。
“是,请进吧。”我招呼道。
他俩进了屋,带进一股寒气。
“这屋真暖和。”那面色微黑的青年边走边摘下棉帽,坐在炕沿上,环视了一下,说道:“一路上可给我们冻坏了!走到半路偏赶上下起了大雪!”
另一位青年一进屋就顺手抄起炕上的一张过了期的《参考消息》,也顾不得摘帽,头也不抬的看起来。
“喝水吗?”我把暖壶、玻璃杯放在他俩之间的炕桌上,又从柜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吃吧。”
由于知识青年们常来常往,不必客气,所以我依旧坐下来洗我的衣服,一面和他们聊着天。
“赵志国呢?”仍是那青年问道。
“走了半个月了。”我想了想:“今天是一月四号吧?一分完红他就回北京啦。”
“噢,走啦?那,你不回去了?”
“有家的人不比你们哪,不看家,明年还过不过了?你们哪儿的?有事吗?”
“西河的,没事出来蹓蹓。”那青年说道:“你没听说过我们?”
“西河……”我停下洗衣的手,“除了姓维的哥儿俩,都来过呀。”
“正说对了!有烟吗?”
我把志国平时用的烟笸箩递给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破
纸条,熟练地卷了起来,立即过意似地吐出了一口淡淡的烟雾:
“我叫维力。他是我哥哥,维盈。”
“维力、维盈?”我一边搓着衣服,一边欣赏着这音的和谐:“这名字怪好听的!”
这时,那个看报的人才象略略听到了点儿什么,抬起头来,向我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温和中却带着苦味儿。我才发现,这是一张多么温柔、聪敏和安静的脸呵。好象在一间烟气弥漫的屋子里,你突然推开窗户,一眼看见深蓝澄净的天幕中挂着一弯银月,伴随而来的是凉爽沁人的空气——这就是我看到他相貌时的心情。是否他那甲字形的脸和白框眼镜使我想起了哥哥?还是他白净的肤色和五官透出的宁静气质象哥哥?我说不清……
“其实,”他注意地望了望我,腼腆地含笑道:“我们早就听说过你了。”
“什么时候?”我好奇地望着他。
“六六年。”他说话的声音那么悦耳,多象哥哥的声音呵。
“你还记得维兰吗?”他问道。
“维兰?记得!”
“她是我姐姐。”
“真的?”
他笑了笑,又腼腆地微低了头,只有这腼腆不象哥哥。
“那时候我和维力就听说过你了。”
“距今快八年啦。”我不由停了洗衣,望着他:“你姐姐怎么说起我的?”
“她说,你给她写过一首诗,是赞美她的,她可得意了,还给我们描述了半天你的模样。”说罢。他温和地笑了。
“真的,”维力笑道:“我们算老相识啦。”
“真有意思!”我不禁兴味十足地回忆起来,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位鹤立鸡群式的姑娘,那时她刚大学毕业,六六年文革初期作为工作组的一员,到玩具厂执行任务。而我六五年才从工艺美术学校毕业,正好在那个厂实习,她正好领导我们木工车间。那车间除了我全是老头儿,开会谁也不发言,她就总在会下动员我这会议的记录员——唯一的年轻人起带头作用。这动员虽然无效(对于“走资派”有什么言可发呢),可我却很喜欢她,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聊家常。我告诉了她我家的一切情况,她很感兴趣,似乎她非常喜欢我——说真的,那时我真希望从来不交女朋友的哥哥能够认识她呢!她也戴着白玻璃框眼镜,爱穿一件黑白格短袖绸衫,短发,不俗气而且可爱。然而工作组很快撤走了,从此再也没见到她。现在经维盈一提,仿佛在我和维盈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穿着,那么亲切和自然,又带点儿甜蜜。
“那首诗写的什么?我忘啦。”我思索着。
“你把我姐姐比做太阳,”维力喝了口水,笑道:“有一次我哥去你们厂给我姐姐送衣服,回来说没看见你,还觉得挺遗够呢!”
“还有这样的事?”我十分高兴,维盈却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多快,”维盈这时才摘下棉帽子,露出那聪颖的前额和细软的黑发:“一晃八年了。变化真大呵……”
是的,这八年,确实变化很大。如今见了维盈,更觉感慨。可是,感慨又有什么用呢?我早已不是那时的小姑娘啦。此时他的妈妈再见到我,也不见得喜欢我了…
我搓着衣服,排挤开不愉快的想法,望望他俩的相貌问道:“你们是亲兄弟吗?”
“是呀。”
“可真不象。”
“谁都这么说。”维盈笑道。
“我是傻大黑粗,他是白面书生,对吧?”维力这一句话给我们都逗乐了。北大荒冬天日短,农闲时,都吃两顿饭。此时已到吃下午饭的时间,我留他们吃饭,他们不见外地答应了。顷刻间我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嗬,你们的伙食不错呀!”维力欢喜地拿起了筷子。
“也许比你们强一点儿?”我已听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话了。
“我们?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吗?”他有些不以为然,一边大口地吃着。
我们坐在热炕上,围着炕桌,吃着队里分的大米焖成的雪白的米饭。冬季正值家家都杀了猪,肉丝炒酸菜,肉片炒土豆,大头菜豆腐丝汤,使暖盈盈的屋里洋溢着诱人的香味。可口的饭莱使人们的话多了,也更随便了些,人们的感情似乎因这黄澄澄的灯光更加接近了。
“你们队今年合多少钱?”维力边问边大口地嚼着;而维盈就连吃饭也和他正相反——细嚼慢咽,一点儿声都不出。
“比去年差。”我说:“一块七。”
“和我们队差不多。”
“你们俩分了多少钱?”
意外的是他们竟狼狈地一笑。
“五十多块钱。”维力耸了耸肩。
“这么少?”
“我们俩去年七月才从北京回来。”维力解释道:“才干了几个月?除去六百斤口粮,一夏天的香瓜、西瓜、柴禾、油钱等等,能分五十就不少啦。”
“今年不回北京了?”我问道。
“回去。”维力满高兴地说:“后天我就走。我先走,他后走。我妈早就来信催了。”
“你们的住处真背呀!”维盈吃完饭,撂下碗,欠身用哈气化了块玻璃上的冰花,探头向黑漆的大院子望去:“雪这么大了,还不停!这周围的院子有三亩地吧?四周的树也是你们的吗?”
“是!”维力也吃饱了,我一边下炕收拾碗筷,一边说:“当初买这房,所以那么便宜,不就因为太背,原来的一家三口被那个流氓全杀死了吗?”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当时这事传到我们村,谁听了都够害怕的!”维力咧嘴摇了摇头:“守着这大空房,不害怕?喊都听不见哪!怪不得人死了三天村里才知道!”
“有什么可怕的呢?那流氓所以敢如此,也是那家的女人不正派。”
“你们户口在一队。”维盈问道:“离这儿二里多地,为什么却买了二队的房?”
“原来的房太破,正想盖房,正好二队出了这件人命案,谁也不敢买这房。我和志国一看,两间大北房,一间仓房,三亩地的大园子,四周一百多棵小杨树,密实的柳条,又有小院墙,十六棵海棠树,一棵山丁子,前边是条河,虽然在村边,背点,可才二百块钱呀,太便宜了。志国又有自行车,二里多地,干活也算方便。”
“这园子算自留地吗?”维盈问道。
“去年没算,今年大概要算啦——不是传达上边的精神了吗?”
“这么大园子就够一个人整年干的啦,”维力喷了口烟,舒服地靠墙坐在热炕头上:“去年这园子出产多少?”
“去年我们种了一万六千棵烟叶,三千棵向日葵,光这两样卖公家就卖了九百多元。一-队还有我们三口人一亩半自留地,种的土豆,倭瓜,也卖了些钱。打了两麻袋海棠,也卖了,自己根本吃不了。对了,我去炒点瓜子来。”
瓜子炒熟后,维力烟也不抽了,三个人都脱了鞋,坐在热炕上,围着炕桌嗑瓜子,一边闲聊——冬闲对于丰衣足食的人们来说实在是个有趣的季节呵!我们谈着插队的同学每年聚会到北京时带去的外地的真实情况;谈到本来不该变穷的农村也让极左分子们闹穷了;谈到关里的农民来闯关东谋生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谈到许多“盲流”点(政府管他们叫盲动流行人员),谈到他们开创基业的千辛万苦;谈到东北虽然富,外省虽然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血统论严重地统治着农村,地富子女连找对象都难,更甭说人党人团,人为的阶级斗争在富饶的北大荒依然不减分毫,而那些穷省就更甚;谈到林彪由亲密战友的地位一下子摔下来成了特号的阶级敌人,连最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太也认为哭笑不得……
怒吼的北风呼啸地撞着玻璃,更感到屋子的可恋和可爱,维盈不由望了望腕上的表。
“要走?”我轻轻问道。
“嗯,”他无奈地一笑:“二十里呢。”
“该死的天!”维力扒着玻璃说道:“雪有一尺厚了!怎么下个没完?”
“要不住这儿吧,”我挽留道:“这天气怎么回去呢?要是遇见狼呢?”
他们面有难色地望了屋子一眼。
“没关系,我们里边这小间也可以睡人,”我下了地,撩开那纸墙上的门帘说道:“这不是?我就睡这儿。”
“那……”他们略一沉思,微微露出同意的喜色。
“就这样啦?”我坐在炕上宣布道:“决定啦。真好,我们又可以多聊会儿了。”我饶有兴致她问道:“你们怎么过的?”
“我们?”维力笑道:“知青点早就散了,各过各的,我们哥儿俩买了间小马架,单过。哪天你去看看?志国早去过了。”
“听说过得不错。可那时候不知道你们是维兰的弟弟,也就没往心里去。”
“你能不能告诉我……”维盈迟疑地道:“你哥哥的事?”他见我嗑着瓜子没有回答,一苦笑,又补充说:“真的,从六六年油印的《出身论》一贴出来,我就特别想见到这位作者。后来铅印了,一卖《中学文革报》人们就想知道作者是谁,我真想见见这人呵!到了这儿,才知道是你哥哥……可是……唉!”说着,他竟沉痛地不言语了。
“烈士!”维力从遐思中缓缓地抬起那严肃的面庞,自言自语然而有力地又进出这两个字:“烈士!”
我正想着应当由何说起,不料维盈却立即改变了话题:“听说,你父亲和两个弟弟也在这儿?”
“嗯,住在一队,”我答应着,心里却在好笑地想——好心的人!你的眼神怎么骗得过我?你以为怕我提到哥哥伤心呢!你兴许后悔自己的冒失?可惜,我可不是那号爱伤感的人!我倒真想四处宣传哥哥的事迹才好呢!
“真的,我有好多事都想问你,”维力可没有他哥哥那么敏感和细心,兴头十足地问道:“有一句话不知当何不当问?”
“什么话呢?”
“嗯……就是……”他却吞吞吐吐起来,难于开口地笑了一下:“我们都不理解,你怎么和赵志国那样的人结了婚?”
“那样的人?”——我并不高兴这句话。我才发现,维盈也正出神地望着我呢,从他那期待的眼神里,好象在比维力更想知道答案。
“唉!”我装作不在意地短叹一声:“说来话长,我看留着明天讲吧。”这晚,我睡在里屋的木板床上,接二连三地想着心事……
我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激动,是什么呢?是维盈给我的一切印象?是他那温和、安静的面庞?是他那象哥哥一样敏感、纯洁的气质?是他那宽厚、善良的心肠?是他那使人安静的轻音乐般的声音?是他八年前就对我埋下的好感?……相见恨晚呵!我不由遗憾地想,假如七〇年十月我来闯北大荒时若能半路上遇见他,聊一聊,我大概不会嫁给志国的。可是,现在我又有什么资格这么想?别忘了我已是孩子的妈妈了!我怎么配有这样的想法呢?多么要不得呵!何况我还不了解他,如果我喜欢他,我只能拿他当朋友,但愿是知心朋友,但决不能越过朋友这一步。对,等志国回来我要高兴地告诉他我结识了维盈,希望他俩也能成为好朋友,志国也许会象我一样高兴的,我们三个人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想到这儿,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伸手开了电灯,悄悄翻了个身,拿起枕头旁边的日记本和钢笔。这天蓝色的塑料皮上印有烫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是去年北京慰问团发给知识青年作为留念的。而我这“思想反动”的教养分子到了东北竟算为知识青年,也是十分意外的事!究竟从什么时候算的,谁算的?说不清。总之,一切待遇都和知青一样,没有人去刨根问底,这就是北大荒的可爱!
握着这支热杆的自来水笔,总觉得分量有千斤重。它,是哥哥七〇年三月五日被枪决以后,爸爸妈妈从监狱取回来的呀!这笔,我留下了,我决心要紧握着它,继承哥哥的遗志。哪怕费十年功夫,也要写出哥哥的形象!
我在本上唰唰地继续写关于哥哥的“回忆录”,大约过了凌晨两点,我才睡着。
次早,我悄悄地起了身。一撤门帘,只见他俩还香香地睡着。维力半张着嘴发出微弱的鼾声,而维盈呢,面朝天地平躺在被窝里——那被窝平整的形状、那安详宁静的神态,就象他一夜不曾动一下。多有趣的怪人呵,好象他静得没有了生命似的。
我到外屋烧洗脸水,做饭,尽量不出声地忙和着。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维盈已沉吟地站在我身后。
“你起这么早?”他温和地问道。
“天天这样,不算早啦。”我一边切菜一边回答。
“那么,你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昨晚上,”他轻轻问道:“好象你屋里一直亮着灯,是吗?”
他只是腼腆地一笑,不再说什么。
这无言的答复更胜过有言,我心里不由躁起一阵轻微的不安。
吃罢饭,他们并不急于走。我们又象昨晚一样,围着炕桌,坐在热炕上闲嗑瓜子。我向他们讲起了哥哥。……讲了一阵,我们三个都沉默了。
“烈士!”维力低低地说了一声,那严峻的表情含蕴着心中的不平静。
“你知道吗,”维盈抬起凝滞沉思的目光,苦笑着说:“我们邻居的孩子,就因为贴了一张“《出身论》的作者永垂不朽’的标语,就被判了八年徒刑。”
我从鼻子里长嘘了一口气,叹道:“这个案子牵涉的人很多,凡是要《中学文革报》的人,地址被搜了去,都倒了霉,更不用说办报的人了。”
“你家的遭遇可想而知了……”维盈郁闷地叹了口气。
“当然。你们家呢?”
“我们家?”不等维盈开口,维力便接过来说道:“我爸爸五O年被镇压了,那时我哥三岁,我才两岁。我母亲是小学里的一级教师,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守寡至今,全靠她养活我们。我姐姐在中学的学习和表现优秀极了,一直到高三才人上团,考验了六年!好不容易上了师范学院,想人党,怎样争取也不行,出身不好呵!为这她苦恼极了,后来干脆失望了。她原来有个男朋友,出身不太好,我母亲坚决不同意,给她找了个工人出身的。”
“感情好吗?”我实在为她感到悲哀。
“还行。小孩儿都有一个了。”
“你们对你父亲有印象吗?”
“没有,”维力吐了口烟,不加思索地说:“真的,我们都挺恨他,尤其我母亲。他只给了我们苦难。”
我没有说什么,心里不太明白。而维盈却低头不语,象在想着心事。
“那么;”过了会儿我又问:“文革时你们家也倒了霉了?”
“那还用说?”维力望着自己喷出的烟圈。
“整整有一个月,”维盈抬起头说道:“我们家只好睡在火车站里……”
他没再说下去,我也无心思再问了——谁愿提那些伤心的事呢。”那些往事早已屡见不鲜了。
“真的。”维力又象想起了什么,征询地望着我说:“那……你能告诉我昨天问你的那件事吗?”
“你们以后不是还要来吗?”我搪塞地说:“以后再聊吧,故事别一下子讲完呀!要不就该没的说啦。”
也许是我那神气把他俩逗笑了,又闲扯了些别的,他们起身告辞——雪早已停了。
我把他们送到村边,目送着他们走了很远。维盈回头望了望,又回头望了望……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来,说不出是愉快还是惆怅,不知为作么,望着那白皑皑的雪原。心里却做起诗来:我不知这是否爱情,
那温和的声音
使人温暖。
我不知这是否爱情,
那敏感的心地
扣人心弦。
我爱听大海的歌唱,
从没有这么亲切;
我爱听松涛的低鸣,
从没有这般动情。
宽厚、淳朴的性格,
象春风一样柔和;
聪睿善良的心灵,
象水晶一样透明。
我愿在友谊的大海,
寻求力量的源泉!这晚,我睡得那么熟,做的梦多么香甜呵!
次早醒来,天还没有大亮。望着玻璃上美丽的冰花,心想,维盈还能来吗?不,也许他再不会来了,他太敏感,一定觉出我喜欢他了。他是有理智的,如果他也喜欢我,他是不会凭感情用事的——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呀。
唉!我多希望,每对夫妻都能觉得,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人,也不如对方可爱,那该多好!马克思和燕妮彼此间就是这种感情吧?可是我所见过的结了婚的人,又有几对是这样的呢?遗憾的是,维盈不会再来了,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成为最后一次了。
总之,我已肯定他不会再来,只是悲哀地嘘了口气,心里倒清静了许多。
这一天,我伏在炕桌上写回忆哥哥的文章。第二天一早,我又写着,忽然,外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维盈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维盈?”我惊喜地嚷道:“真没想到!”
“没想到吗?”他腼腆地笑了笑。
“我家的狗怎么也不叫?你给他扔好吃的了?”
“哪有的事!”他笑道:“凡是属狗的都跟我有缘罢了。”
“你这是说我吗?”我笑道:“我就属狗呀。”
“不不,”他羞赧地低了头,笑着解释道:“我无意中说的,我真不知道……真的,我们村的狗很少咬我,不管多厉害的。”
“也许你着点儿魔力吧?”我开玩笑地说。
“你在写什么?”他探头看了看本子。
“我?瞎写着玩儿。”我合上本子,下地给他倒了杯糖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这怎么答复他呢?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想知道你想的什么!”他锐敏地含笑说道。
“知道就省得我告诉你啦。”我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不知为什么,我老想到你这儿来。”多有趣,他竟自动承认起来!虽然吞吞吐吐,却象鼓了很大的勇气呢。
“你是——毫不犹豫地就来了,还是犹豫了半天才来呢?”
“犹豫了——你真会猜!”他开心地笑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真没想到,他竟对我一见钟情!两个人都如此,倒真是罕见的事呢!可是,不管怎么一见如故,也只能成为朋友罢了……
“真的,”他抬起头,望着我,又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问道:“我和维力,还有许多同学都不理解,你怎么和志国结的婚呢?能告诉我吗?”他略带哀求的恳切地望着我。
难道,他今天特意来,就为的听这个?如果他为了猎奇,我可真没心思去介绍自己。可是,他这一副虔敬哀伤的神气,使我无法拒绝他。我被他的关心感动了,他自愿做我的知己有什么不好呢?他是值得信赖的!
“要想听这件事吗?”我和他对面坐着,各自靠着墙,以便坐得更舒服些。他专注地望着我,象准备听教授讲什么大课的。我慢慢地讲下去。二 往事(一)
—-日记
日记……
蠢笨的我,是怎样把哥哥交给我的日记连同我自己的一起弄丢了啊!等于是我出卖了他!我痛心地回想着……
那是六六年八月二十八日中午,我在屋里坐着,忽听哥哥在他的小屋门口招呼:“罗锦!”
我立即走进他的小屋,看到他的眼神十分不寻常,仿佛决定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现在抄家风大兴。”哥哥站在桌边,严肃地望着我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决定把这些可以不必保留的日记、文稿、信件、笔记全部烧掉。你如果也有可以不必得保留的日记,最好也烧掉。在烧它们之前,我真希望有个人能了解我!想来想去只有你。现在你就坐这儿看吧,看完我就把它们烧了。”
我只有用沉默来回答,心情象死神般可怕——日记就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啊!
“但是这本日记。”他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蓝皮《北京日记》,又说道:“里面记的是我近一年来的思想,这段思想,在我一生中是比较成熟的,是值得纪念的,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烧了它。你能帮我藏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吗?过了这阵抄家风就拿回来。”
“能!”我不加思索,双手接了过来,把它搂在胸前。他注目地望着我,似乎完全相信了。
“看吧。”说罢他背着手站在关闭的门前,向玻璃外的天空望去。我默默地走到小床边,床上那一摞摞的日记、文稿、信件、读书笔记,似乎都在哀泣地望着我;只要我说出一句“看完了”,它们便将被葬人火海。
从哥哥人队的第一篇日记到他成年后的征路,象画展一样呈现在我面前。哥哥的性格象快速电影般在我脑海里掠过……
还记得呼拉拉的队旗在瓦蓝的天空下拂着哥哥的脸,站在旗手旁边的他,神圣庄严地对向他授红领巾的王老师敬第一个少先队礼吗?
还记得三反运动中,他英勇地检举父母亲无理开除手指被机器轧掉的工人严叔叔,受到团市委的表扬,开了全校的表扬的大会吗?
还记得小学毕业典礼那天,他做为毕业班代表第一个上台发言,那清脆动情的话语,深撼着每一个人的心吗?
还记得他十二岁上初一时就写了人团申请书,学习成绩一直优异,他在五六年劝父母亲交出自己的全部房产,却在入团申请书里对此从未表白过吗?
还记得五七年父母成为右派后,他的操行连年得“中”,仍坚持不懈地争取入团,并且也多次鼓励我入团吗?还记得从高一起这小屋的灯光就每天亮到深夜,他夜以继日地苦读各种书籍——文、哲、史、地……使自己的大脑成为一个丰富的贮存器,以便寻求颠扑不破的真理吗?
还记得他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又将全部心力投入到学习中,为取得优异的高考成绩、为考上地质学院勘探系,而每天清晨顽强地锻炼身体吗?
还记得高考连最末一个志愿也未被录取,他毅然报名去农村当农民,六二年夏天他又一次考大学,得到的是又一次打击吗?
还记得他写的短篇小说与评论在《北京晚报》和《大众电影》上发表,歌颂焦裕禄光辉事迹的梅花大鼓词由北京曲艺团上演;而后在文革初期,他又怎样大无畏他写文章押击姚文元。揭露这个跳梁小丑吗?
还记得他坎坷的经历——无论是当农民,还是当临时工——街道服务站的接送传呼电话员、首都图书馆和中国科技情报研究所的资料管理员、小学代课教师,以及后来人民机器厂的工人,他工作得都认真、出色;而这些丰富的经历不正是构成了他现在写的《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后改名《出身论》)中的灵魂吗?
……哥哥,可爱可敬的哥哥!
这些剖心挖腹的日子,这些大胆率直的文稿,这些与朋友互勉的信件,难道都不能活过今天?这是青春的诗篇和生命的火焰呵!那一天,我才知道哥哥是怎样记日记的呀!一个何等敢于解剖自己的人!
从他高中时代坚定地选择了共产主义信仰起,从他认为唯物辩证法是认识事物唯一正确的思想指南起,他就开始每天思过——把一天中不符合人民利益的言行都无情地写在日记本上加以鞭挞,每星期小结、每月中结、每年大结。他的勤俭仆素、刻苦学习、博览群书、对人宽对己严、敢于向不正确的言行做斗争以及待人处世的方法,都是有意识地严格要求自己才做出的啊!只要是他糊涂的,他就要通过书本或实贱的渠道把它弄清;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坚持,持之以恒——而对与错,都有一个正确的标尺去衡量——这就是唯物辩证法和人民的利隘。
许多人也相信唯物辩证法,但唯独缺乏解剖自己、战胜另一个“私我”的勇气。他们不敢首先拿自己开刀,总是拿别人开刀,而哥哥正是以战胜“私我”为己任、为幸福!如果每个人都能象哥哥那样,这世界该多光明!该减少多少虚伪、欺骗和软弱!
我一篇篇翻着它们,屋里只听见轻微的沙沙声。每一响、每一翻,都使我的心缩紧——又一个小小的生命、又一段活的历史被推向死神。我多想跪下替它们向哥哥求情啊!而哥哥仍立在门前,背着手,一动不动地向天空凝望。他在想着什么?我悄悄抬起了头,难过地望着他——森冷的小屋再冷,冷不过他的目光。这灰白惨淡的色调、这雕像般的姿势……隔壁院子里,红卫兵正在抄家。打、砸和怒骂声,受难者的哭泣、哀嚎声,混成一片,清晰地传进耳中。透过后窗的玻璃,可以望见邻院烧东西冒过墙头的青烟!是的,思想是要被铲除的,躯壳是要被凌辱的,还有什么属于人们自己呢?当天晚上,母亲就没回来,与厂里的黑六类一起被扣在门内受群众专政了。第二天一早,我把哥哥托付给我的那本日记夹在我的二十本日记当中,放在一个花布书包里,跑遍了所有与我要好的同学的家——家家都在烧东西,胆战心惊。所见的人无不这样问我:
“怎么,你还不快烧了它?这时候你还穿裙子?”
谁也不敢藏它们,而且对我居然还要保留它们感到吃惊。我走得精疲力尽,心想,藏在公园的哪块石头底下或石洞里?然而公园全让大字报糊严了大门,好多天以前就禁止开放了。怎么办呢?我走到文化宫前面,很想上厕所,就进去了。厕所里静得出奇,又干净又敞亮。以前我到公园画写生画时常到这厕所来,对面一排排的门关着,永远用绳索穿着不用。这次仍是那样,白白的高油漆门,静静地就象一排卫兵。我忽然心里一动,心想日记拿回家太危险,说不定今晚就抄家呢!不如放在对面的门里,明天一早我再想办法另行安置。对!只好这么办!一看左右没人,我便把这一书包日记从那干净的白瓷砖地上塞了进去。弯了腰看看,一点儿也看不见,心想只存放一夜不会有什么问题,总比家里安全哪。又看看窗外,见一个人也没有,才洗洗手,放心地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全城就戒严了。原来这天上午毛主席要接见百万红卫兵。连自行车也不能随便通行,糟糕!我忐忑不安……下午两点钟才开始通车,我赶到那里一看,不由愣住了——两排的门大开,书包早已没了踪影。干净的地面现在尽是痰、纸屑和污脏的杂乱的脚印,一个工作人员正进来打扫卫生。我不安地向她打听书包的下落,她只掠了我一眼,便搭着眼皮,阴沉沉地说:“没看见。”此外再向不出一句话来。
我怀疑地离开了她,又去问在外面扫地的那位女同志。给我的回答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腔调:“没看见。”
完了,全完了!
我是怎样懊悔,怎样愧恨,怎样骂自己啊!我个人的日记丢了倒是小事——随它去吧。然而哥哥的呢?我是怎样辜负了他的委托!前天我看了他那么多日记,唯独这本没有看,因为他没叫我看。谁知里边他记了什么呢?他比我有思想,万一有“犯上”的话,这不等于我出卖了他?我,蠢笨的我呀!世上还有比我更蠢笨的人吗?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家去的,简直不是在走,而是在飘。没心思去上班,更无心思吃饭,只是坐在大木板床上对着墙角抹眼泪。我从来没信过上帝,此时心里却在痛心地祈祷——保佑保佑吧,千万别叫哥哥出事!……
父亲责备道:“愚蠢哪,愚蠢!还有比你更蠢的吗?怎么能藏在那个地方?唉唉!”
我哭啊哭,虽然知道一点儿用也没有,仍只想哭……可是又藏哪儿好呢?棚顶会被捅破,墙壁会被凿穿,埋地里?小院里五家,万一被谁听见、看见?街道积极分子的孩子整天在这院里玩……或许,哥哥藏了半天也没地方藏才交给我的吧?唉唉,我是怎样辜负了他啊!
哥哥下了班听到这噩耗,先是一愣,再没有说一句话。父亲问他:
“你记了什么犯歹的话没有?”
他发呆地回答:“对陈伯达、姚文元有些看法。”
“蠢哪蠢!”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有比你更蠢的吗?罗克呀,你也是,不早烧了,还偏偏交给这蠢丫头?”
我惭愧得头都不敢抬起来,痛心地流着眼泪。哥哥很快快复了常态,只说了一句:
“小妹妹,我不怪你。”说罢便走进他的小屋。
这句宽宏大量的爱语如何能使我忘怀!一直到死,我也会觉得对不起哥哥!我辜负了他的重托啊!
我对不起哥哥!我对不起他的不独是这件事,还有自己的软弱——下跪,我被迫地违心地下跪过!三 往事(二)
——抄家
那是丢失日记的第三天。天出奇的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西下的夕阳在迅速聚拢的阴云中,显得不可捉摸。下班的自行车铃乱响,汽车载满了人在飞驰,马路一下子象窄了许多。我下班骑车忙往家赶,生怕会淋到暴雨。
刚进家门,哥哥也刚从工厂下班回家。两个弟弟由于属于“黑五类”子女,不准革命,一直在家待着。姥姥在二姨家养病,母亲已被扣在工厂一个星期了。爸爸正要摆晚饭,院里的一个小孩呼哧带喘地跑来说:
“大爷!大妈让好些红卫兵押着,都走到钱粮胡同了,还剃了头发呢!”说完跑了。
一家人全愣住了。
“快走,孩子们!”爸爸迫不及待地道:“我一个人顶着。快走吧,早知有这一天!”
在院里吃饭的三家邻居吓得急忙把饭桌搬进了屋。有两家在前几天已被红卫兵轰回老家去了。
“爸爸,”哥哥迅速地拿起米黄色的风雨衣,说道:“我上国务院看大字报去,尽量晚点儿回来。”说毕头也不回地推车走了。
“爸爸,我到学校去住。”大弟也急忙走。
“我也到学校去。”小弟也做出了决定。
“多拿些衣服!”爸爸慌慌地递给他一件旧上衣。
“你还不快走?”爸爸跺着脚催我。
我抓起墙上的小提琴,就跑了出去。
在胡同口我追上了小弟。噼啪的大雨点不客气地掉在我们脸上。
“快跑!”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三脚两步一口气逃进了马路对面的邮局。
大雨倾泻下来,玻璃窗流淌着不尽的泪水。我们隔着玻璃向外张望,暴雨中,偶尔有辆寻找避雨处的骑车人慌忙窜过。不少人躲在商店的房檐下,邮局里的人多了起来。
白花花的雨雾齐边齐沿、遮天盖地而来,一切沉浸在怒吼的雨声中……雨水大合唱好象天公发泄出的无比愤怒。马路上的母亲正被天公的泪水无情地浇着呵!
究竟我们犯了什么罪呢,有家不能归?只因为出身!……从门外刮进来的冷风吹着我的裙子,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瞥瞥身边的小弟,他正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雨声渐渐小了,陆续的推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自行车铃又在街上催命般地响了起来。邮局的灯光亮得刺眼,而门外却是一片清新、探蓝的夜空。
我和弟弟站在邮局前面的空地上。天上仍淅淅沥沥地掉着最后几个雨点。我探深地吸了口凉气——深蓝而澄澈的夜呵!
繁星神秘、淘气地眨着眼睛,仿佛因人们不去探索它们的秘密却自相残杀而幸灾乐祸地挤着怪眼儿。唉!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小朝同口望了一眼,那儿并没有什么奇迹,行人们依旧平静淡漠地你来我往,好象这世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痛苦的事
情发生。
“姐姐,咱们走吧。”
“嗯。”
是呀,老站在这儿也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我们向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去。
“你去学校,行吗?”我问道。
“行。这几天,尽有被抄家的同学在那儿过夜。”
“睡在哪儿?”
“就睡在课桌上。”
“不冷吗?”其实这话问得多余!
“他们说,不太冷。有带毛巾被的,大概他们能给我盖一点儿。还有爸爸给我的这件破褂子呢。”
我难过地叹了口气。
“姐姐,昨天红卫兵的头儿说,每个学校都要组织黑五类子女学习班,我们学校也快了。你们工厂没有吧?”
“也许,以后会有吧。”
“今晚你到哪儿过夜呢?”
我不由停了步,想:真的,上哪儿去?
“我看,上二姨家去吧,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姥姥的病怎么样。”我决定道。
“那儿行吗?”
“姨父他们有什么问题?”
“嗯,那也好。”
在十字路口,我望着抱着一小团衣服的弟弟过了马路,消失在黑夜中。旧黑漆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门,蹑脚儿走了进去。寂静的小院里,二姨家的窗帘透着淡黄色的灯光。我屏住呼吸在玻璃外静听了几秒钟,只听见二姨剧烈的喘咳声和姨父那闷闷的长叹。
我小心地敲敲门上的玻璃。
“谁呀?”
窗帘的下角掀起一小块,露出姨父一只惊疑不定的眼。
“我。”
“噢?是罗锦,快进来!”
门开了一半,我挤了进去。姨父随手关严了门。
我向她们打了招呼——二姨和姥姥坐在床上,二姨喘咳得紫涨着脸,面色蜡黄的姥姥正心疼地给她轻轻拍背呢。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姨父站在屋中央,拧着两道淡淡的细眉,狐疑地望着我。这惊恐的神情真使我失望——那一向大说大笑的爽朗的姨父让鬼捉去了?
“我来看看姥姥的病,”我假装轻松地说:“怎么,二姨的老“您不是拉了好些年洋车吗?怎么又做过交通警?”
“你哪儿知道!唉!那时候我生活投着落,不得已当了半年交通警。半年后赶上载人,又给栽下来了。没办怯,只好去拉样车。后来找了个会计的差事,一直干到如今。没想到这半年交通害就成了事儿喽!咱不明白,解放前马路上就不需要维持
秩序、少出车祸啦?这理上哪儿诉去?再说,解放后哪一次运动我不主动交代个底儿吊?这会儿可好,成了阶级敌人啦!天天陪着当权派挨斗!给我调到锻工车间去打铁,这不说。多苦咱也能忍着。可你二姨招谁惹谁啦?老老实实的一个家庭妇女,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病还养不过来呢,这回也成了黑五类老婆,天不亮就去扫街。你看病得这个样儿!扫不好就换打!唉!咱这是招谁惹谁啦?
……就这样,我离开了姨父家——我能再给他们的苦难增添惊恐和不安吗?
步出虚掩的门,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漆黑的夜色中清楚地听到自己肚子的咕噜声。耳边还响着姨父送别时的囑咐:
“这年头儿少来往吧,孩子!还穿裙子?还拉小提琴?我的二胡都叫他们给砸啦!”
夜里的风真冷呵,冷得想打哆嗦。裙子又和凉风一伙,淘气地掀拂我的腿。我把琴夹在腋下,缩着肩,双手抱着臂弯。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走去……
最揪心的是我和哥哥的日记!这时,我的一书包日记已经放在我们厂保卫科,哥哥那本日记也已转送到他的工厂去了……蠢笨的我呀!
黑黝勁的小胡同象魔鬼似地出现在面前,我紧张地提起琴,惴惴不安地走去。
突然,一个人头在墙后一缩。不好!我转身就跑,只听背“应当。”
“为什么穿裙子?违犯××号通令?”
地抽打,边吼叫着审问。
“你们这一窝崽子跑哪儿去了?”又一个人向。他们边零碎的抽打,边吼叫着审问。
突然,门“豁啷”一声被推开了,屋里的人惊异地扭过头去——呵,深蓝的夜空衬托出哥哥那严厉、镇定、苍白的脸。他那锐利、冰冷的目光象闪电般直刺向惊愕的人群;那坚毅、紧闭的嘴角,正直的鼻梁,发着寒光的白玻璃镜框,直撒进人们的心魂!
他站定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威严地望着他们。红卫兵们从呆滞中猛省过来,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转住。但他铁塔般地立在那儿,刺人的目光使人发怵,竟没人敢拉他一把。
我跪在地上,胆怯、羞惭地向他望去——呵,在他那严峻冰冷的目光中,也有我和父亲给他的痛苦呵!我不敢看他,可是又不敢站起来。
“对于你们的革命行动,我十分欢迎!”未等他们开口,哥哥便果决地说道:“就是你们不来,我也要请你们来!但是——”
“你就是遇罗克?”
“但是十六条明文说过,报纸上也多次讲明:只许文斗,不许武斗,武斗只能触及皮肉,不能触及灵魂——”
“你先跪下!”一位“勇士”照他的后脖梗猛拍一掌。
“你打人?”哥哥疾速地扭过头去,灼灼的目光紧逼着他,脸色煞白。那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度竟使那人缩回了手,悻悻地避开了哥哥的目光。
“我犯了什么罪?”哥哥那冷透骨髓的目光紧逼着面前的红卫兵。
大木箱上。只有穿衣镜没有被砸,幸存的原因是,父亲早就用一大篇语录将它严严地糊上了。假如事先也将我们用语录严严糊住,是否还会挨打呢?
静谧的月光洒在屋门口那小块地上,它显得更美了。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这柔和的光线,仿佛把我带到了久远的、几千年前的世界。那时,该是个博爱的世界吧?……哥哥的神魂在眼前飘荡,我配做他的妹妹吗?配吗?我为什么不敢象他那
样?羞愧的眼泪在黑暗中大滴淌着,我尽力不做出一点声息来,任泪水随意向枕边流去……
哥哥被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工厂的刑室还是地牢里?他会挨打吗?不,不会,他身上有的是正义的光,他们不敢触他。倒是母亲在地牢里会不会自杀呢?
想到两个弟弟,我的心紧缩了。在空荡教室的课桌上,躺着许多出身不好的孩子,他们背靠着背,蜷缩着身子,以抵御那黑夜的寒冷……他们睡着了?做着什么梦?四往事(三)
教养
第二天我就被厂里揪斗,成了处处被监视的阶级敌人。从二十多本日记中筛糠似地找出了六句话,成了“思想反动根深蒂固”。
哥哥和母亲分别被关在厂里,两个弟弟也进了学校办的“黑五类子女学习班”。
十二月二十一日,学校的几个同学将我扭送到市公安局,正值“砸烂公检法”,执掌公安局大权的是戴“政法公社”红袖章的学生。公安局里乱得不行,不时有人被扭送进来。在“如果
我不明白,记日记又犯了什么罪呢?一个人的日记除了自己,外人没有任何权力看。日记里的话只不过是自己一时的思想,并不见得是永久的思想,没有任何行动,危害了谁呢?哪一个记日记的人不是为了认真地做人更好地鞭策自己前进呢?
算了,这些道理没有地方可讲!上诉?可笑!这点经验我倒有——五七年的右派,凡是认罪态度不好的,才去教养,再不好,还可以判刑呢!我十一岁、哥哥十五岁就已经知道这条经验了!
一想到有多少人比我还冤枉——那些解放前为祖国出生人死战斗过的老将也一个个被揪斗、弄死,我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我算什么呢?比起他们,我还不太冤枉呢!
汽车把我送到了京郊良乡收容所。这儿都是因男女关系问题被拘役的女犯,大多数三十多岁,结过婚。拘役是刑事处分中最轻的一种。短期一个月,长的半年。
回想教养三年,我认为是上了一次大学,难得的认识社会的场所,而良乡是我的第一课,在这儿我待了一年。
这期间,有两个人来审问过我一次:
“你哥哥平时和你谈过什么?对你的反动思想有什么影响?”
“我哥哥思想进步,对我帮助最大!”
“都说过什么?”
“他经常鼓励我人团,让我和剥削思想划清界线。”
“嗯?”
“他苦读马列著作,坚信共产主义。他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
除了这几句话,我再也不想回答他们任何问题。我的态度使两个审讯员大为恼火。
“有你的好处!”他们威胁着结束了审问。
一年后,一列火车载着我,将我押送到茶淀站清河农场。动过了,可是小本呢?但此时,我决不能当着任何人去蠢看,假如叫别人汇报了去,就该没啦。
可比我们强———期满以后准是划为人民内部矛盾。流氓。小偷我瞥了一眼安插在反动组里的两位流氓,别瞧她们是流氓,即永远成不了人民!
都是“铁杆内矛”,而我们这些“反动”,最好的划为“二类”,呵,我多想伸手到烧炕口里摸一摸,看看我的小本在不在呵!我又悄悄朝那儿望了一眼,炕口外面千干净净,并没有抖出灰土的痕迹,小本没被发现?我反常地盼望着快响熄灯铃!
人们忙着吃晚饭、分热水、洗脚、上厕所,然后学习,点名——在寒冷的北风怒吼的院子里,全教养所的人一齐背诵“老三篇”,高喊“敬祝……无疆”和“永远……健康”。语录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队长大赦般地终于说了声“解散”。大家早已冻得手脚冰凉,急忙跑回各屋铺被睡觉。熄灯铃震耳地响了,趁着刚一熄灯那黑暗的刹那,我迅速地把炕口里的棉鞋拿出了一双,好象我明天要穿它似的,用谁也不觉察的动作,疾速、准确地伸手到那松松的灰土下面———呵,那用塑料袋包着的小本依然完好地存在!我的心惊喜得跳了起来……
钻进冷得象冰块一般的被窝,扭头看了看睡在左边的记者,每次我看她都不禁哑然失笑——她总是直挺挺地面朝上躺着,两层棉被和棉衣服压得象要翻不动身那么厚。她戴着教养所普遍做的最挡风的“尼姑式”的棉帽子,戴着双层口罩,冻得灰
白的脸遮得严严的,一动不动,活象个死人。她的丈夫也是右派,叫从维熙,被关在另一个分场。一个孩子在北京,和他奶奶过着经济、精神双重苦难的生活。
这位记者解放前就为革命出生人死地工作,十五岁就人了陈秉安《大逃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剂》
目录
楔子:20年前的寻找 一、发现径肚村 二、小松树下的孤坟
第一章 风云初变
第一节 浅浅的界河 一、新中国成立初年,中共高层最初的决策 二、“隔岸村惨案” 三、深港边境三道防线的建立
第二节 血溅闸门山
第三节 深港特工秘密战——活擒刘立福
第四节 荷叶塘故事——一个地主后代的回忆
第五节 强扭的瓜不甜——宝安县的合作化和“退社风 一、新中国的集体化尝试 二、宝安县的反“退社风”运动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节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第一节 三十年牛郎织女:文素巧寻夫
第三节 逃港的广州女大学生
第四节 “木脑壳”八次逃港传奇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节 “六二”大逃港为什么会发生 一、历史怎样让毛泽东失误——从莫斯科会议到“三面红旗” 二、狂热的深圳河 三、从“反瞒产”到“大饥荒”
第二节 逃港:饥荒中的出路 一、毛泽东尝到了“苦果” 二、“六二”大逃港的形成
第三节 宝安县委书记李富林 一、“陶铸派我去宝安” 二、东莞和宝安的民兵排长为什么逃港 三、“不行,我们得去找省委” 四、从陶书记手上要到了特殊政策 五、最早的“对外开放”是这样搞起来的
第四节 陶铸下令:把岗哨撤了 一、大饥荒旋风刮过神州大地 二、中英士兵持枪对峙 三、大军区政委亲令撤岗哨 四、“钦差”密访香港 五、广州火车站告急 六、总理致电:赶快收 七、究竟逃了多少人?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第一节 涌过边界的洪流 一、被尘封的历史 二、逃港大军撼动香港
第二节 感天动地的华山泪雨 一、华山救亲与港警大搜捕 二、万名市民以身阻车队
第三节 梁成功九龙寨奇遇
第四节 暴雨下的冤魂 一、边界大惨剧 二、饥饿,你懂得是什么滋味吗? 三、铁丝网下的冤魂
第五节 潮水冲击之后 一、狂潮是怎样平息的 二、逃港群众进入香港以后 三、港英政府失算了 四、台湾国民党政府和各国政府密切关注“六二”大逃港 五、港台“紧急援救”
第六节 全港大审判 一、行善者被法处 二、非礼逃港妇女案 三、港警夫人“窝藏”案
第七节 从逃港者到“洋参大王 一、从“富农狗崽子”到“投机倒把分子
二、为活命挥泪别爱妻 三、深圳河上枪口逃生 四、从苦力熬到大老板
第五章 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
第一节 北戴河的错误判断 一、毛泽东北戴河一夜未眠 二、“反对者”变成“支持者”
第二节 在深圳河边筑起“铁壁铜墙 一、宝安县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二、西乡大算账——两个制度的对比
第三节 西坑之战——社会主义阵地的争夺 一、“反偷渡”典型魏天粦 二、神奇的西坑俱乐部 三、梧桐山下的“红旗”倒了
第四节 “爱”也拴不住的“心” 一、李美容揭发丈夫偷渡 二、美女罗秀姑轶事
第五节 刑场上的鲜血——老头与青年殊死血斗
一、有偷渡者被枪毙? 二、四青年密谋逃港 三、四千军民夜围羊台山 四、群众齐喊:杀、杀、杀——
尾声:从大逃港到大开放
一、“群众外逃,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呀!” 二、邓小平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省委书记与大队支书的一场辩论 四、宝安县等来了“尚方宝剑” 五、历史,在随时光远去
后记楔子:20年前的寻找
一、发现径肚村
眼前这片一望无际,长满芦苇的河滩,当年是一片流淌着鲜血、回荡着走投无路的百性惨痛呼叫的土地。那是血与火的迸发,是一场比之元宋大决战更为悲壮更为惨痛的历史大悲剧!
有历史学者告诉我说,东出深圳墟五里的那片广裹的空旷地,便是700多年前南宋王朝与元军最后决战的古战场。我想他一定是搞错了。我记得崖山之役发生在海上,从福建逃来的南宋皇帝,带着军民在深圳的大鹏半岛登陆后,因为害怕在陆上遇到追赶的元军,于是从海上绕道走。行朝的目的地是崖山,根本就没有去过深圳墟。
而顽固的老头言之凿凿,说是南宋的军队大败之后,小皇帝是由人抱着沿深圳墟东北的一条小路逃跑的,仓皇中还把一条护肚的锦帕失落在小径上,所以深圳墟东北的那个小村子后来就叫做“径肚”。
真是这样的吗?
打开那本70年代印制的深圳市宝安县地图,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深圳东部各个村落的名字和位置。
没错,径肚。一个芝麻大的村庄,就贴在蜿蜒的深圳河边上。而且,现在从罗湖通往沙头角的公共汽车有一个站就叫“径肚”。
见鬼,难道史载的“崖山之役”都成了空话?
我一定要到那个什么“径肚”村去看看,包括那条鬼才知道的小径,看到底是不是史书出了问题。
于是我带了地图,骑上“笨驴”——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宝贝单车上路了。
这是2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准确地说是1985年11月,深圳四季中最好的时光。远处响着振动地皮的打桩声。深圳城里正在轰轰烈烈搞经济特区的大建设,国贸大厦正在拔地而起,满街尘土飞扬。我却跑到深圳河边去探古,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脚下是从深圳墟通向沙头角的一条鹅卵石公路。贴着深港的边境线蜿蜒向深圳墟的东面伸去,“笨驴”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东晃西晃着,简直要把主人“晃”下来。
在一块写着“边防禁区”的木牌前下了单车,一支木杆拦住了路。路边孤零零立着的矮小砖房,想来就是著名的“长岭边防哨所”。这里就是边防禁区了。当年这寂寞的边防哨所在的位置,大概便在而今罗湖区行人如织豪华气派的“兰亭豪苑”附近。哨所里走出一个端着冲锋枪的边防军人,用手示意我停下。他把我的记者证拿过去端详一阵,又拿了进屋去,同里头一个年纪稍大的军人商量了什么。
哨兵挥手,表示我可以进人边防禁区了。那年头,一个党报的记者是挺吃香的。
于是,我来到一片广阔的田地,开始打量那块被史学家称为“战场”的地方。
其实这儿就是香港的山脉和深圳的山脉之间形成的一片开阔地。没错,地势平坦,三千元军和他们的马队足可以展开惯用的弧形阵势。我在四周寻找着,沿着宋军退败时可能选择的路径。希望在小路上发现点什么,比如一片马甲、一截兵器什么的。
深圳河在身边的芦苇丛中无声地流淌,只有隔着铁丝网,在离我三十米处竖着英国旗的碉堡上,传来执枪走动的英国兵沉重的皮鞋声。
那位英国大兵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大概值勤的生活太枯燥了,才又慢慢地走过去……
难道700多年前南宋与元军的最后决战,真的就发生在这里?
我睁大了眼睛注视地面。没有啊,什么战斗痕迹也没有。
奇怪!
我趴在地上打开地图,手指沿着深圳河边上一个个地名找:莲塘村,有,在梧桐山底下;罗芳村,也有,更靠近深圳河……
照地图上的方位,在长岭村边,莲塘村偏南,也就是在这条小河靠北一点的地方,应该就是径肚村了。
我真糊涂,此刻,它不就应该在我的脚下吗?
可是,哪儿是“径肚”?哪有什么“径肚”村?我跺跺脚,身边除了松软的沙土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和从深圳河上吹过来的风拂动芦苇的声音……
究竟是我找的方位错了,还是地图错了?我开始怀疑顽固老头的说法了。
我沿着河边的山地往芦苇深处走去……走近河边,扒开芦苇。
啊,那是什么?
在长满野草的一条荒芜小道边,地面上有一些灰色的东西,蹲下身去看时,发现那是一些砖瓦的残片。
没错,这儿的确有一个村落。
接着,我拨开密密的芦苇,终干看到路边上几截残破的土墙。
对了,径肚!这里就是径肚村!
“喂―有人吗?”我把双手做成话筒大声喊。
四周除了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和深圳河在转弯处冲击石头的“哗哗”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没有人的村子!我很快想起了半年前在调查深圳(宝安县)历史时,翻看的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案卷。当时,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中问记载着的,深圳河边上几十年前发生的一段历史―大逃港!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记得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给上级的《年终汇报提纲》中明明白白写着:由于大外逃,深圳边境一线,大望前、马料河、恩上、牛颈窝、鹿嘴、大水坑等许多村庄都变成了无人村。
难道这芦苇丛中、这朝霞掩映下的断壁残垣,就是当年因为大外逃而造成的“鬼村”之一?大逃港啊,几十年前那段震撼深港的偷渡潮!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什么“崖山之役”,什么“径肚锦帕”,在我心中一下都失去了重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绵延三十年不断的深圳河边的大外逃。中国的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干部、军人……无法忍受“左”祸带来的反右、“四清”、“文革”、大饥荒等种种政治和经济的煎熬。不惜在警犬和枪弹之下冒着生命危险,强行偷渡深圳河,逃往香港的“自由世界”!
逃亡的群众涉及广东、湖南、福建、黑龙江等12个省,62个市(县),实际人数超过了百万!
守卫在河边上,荷枪实弹、刺刀出鞘的边防军人,面对的是成百成千黑云一般涌过来的群众。一位脱下了军服的老军人曾告诉我,那些年轻的端着刺刀的手,在自己的兄弟姐妹面前,常常为着良心和军令的冲突而颤抖!那是一场保卫共和国的法纪尊严与人民群众挣脱饥饿煎熬,寻找自由、幸福之间的血火大碰撞啊!眼前这片一望无际,长满芦苇的河滩,当年是一片流淌着鲜血、回荡着走投无路的百姓惨痛呼叫的土地。那是血与火的迸发,是一场场比之元宋大决战更为悲壮更为惨痛的历史大悲剧啊!
悠悠三十年,谁的是,谁的非?以往的恩恩怨怨已成过去,唯留下而今的芦苇一片,朝霞如血,黎明静悄悄……铁面无私的历史啊,你在把矛盾推向极致的同时,已经悄悄安排了下一段的启动!不正是那一场场残酷的碰撞,鲜血的迸发,才促使了中国人沉思、觉醒、推动改革开放的车轮前行吗?
这,便是历史,永远藏着谜底的历史!
冷风阵阵,芦苇沙沙,深圳河无语西流……我默然肃立、低头,祭奠那些在这场历史的阵痛中,献出了鲜血和生命的农民、军人、共产党员、地主富农、右派分子……在这里,在这片芦苇中,他们曾一度不分阶级、不分贫贱、不分地域,为了一个共同的追求而亲密拥抱……
我不觉热泪盈眶。
无情的深圳河啊,你轻轻流淌.不虑不忧。你还记得只十年前,你身边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泪血掺和的辛酸吗?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二、小松树卜的孤坟
我知道这个题材意味着什么。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左”风未尽,某些人正讳忌、千方百计掩盖的题材,一个党报记者的披露显然要冒着丢掉记者证的风险。
那是在几月之前,罗湖区的某家酒店开业。酒店的总经理亲自登门我任职的单位,要求派记者出席,任务轮到我。
一切都很平常,主人十分热情,迎宾,嘉宾入座,放爆竹……可到了主人致词时,情况起了变化。本来还平静地站在台上的总经理,在念了一半的欢迎辞之后,突然捧着演讲稿号啕大哭。
台下猛然一片寂静。
这太突然了,主人竟在喜庆开业的典礼土痛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各位嘉宾,”主人稍稍冷静了一下,嗓音依然带着硬塞,“请原谅我的失态。我实在是太难抑制住自己,在今天这个地方……”他用脚蹬了蹬铺展着红色地毯的地面。“我的父亲……二十多年前,”他又重新变得激动起来。“就是在我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他又硬咽起来。“倒下的……”他擦了擦眼睛,“当时我还小,他背着我,已经快到河边上了,一颗子弹打来……”主人抑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
“我没有辜负他——”他擦了擦眼泪,镇定了一下。
“不瞒大家说,正是为了他当年对我的期望:活得有出息。我把酒店开在了这个地方……”以下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在我对一家港资工厂采访之后,一位邱姓香港厂主突然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的客厅中:“你是记者吗?”
我莫名其妙,“当然——当然是。”
“那么,你有一个记者的良心吗?”
我又点点头:“当然,当然有。”依然一片狐疑。
“好了,你是记者,你也有良心,有一段历史,你应该记录下来的,这对我们民族是笔财富。你敢写吗?”
他的问话使我为难。那年头,对于“记录”是有许多限制的,尤其对于一位党报的记者来说
“请你说说是什么?”
“逃港——深圳河上的逃港。”他说,“我亲身经历的事。敢写吗?”
他上下看了一下我,似乎在掂量我够不够分量写他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题材意味着什么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左”风未尽,某些人正讳忌、千方百计掩盖的题材,一个党报记者的披露显然要冒着丢掉记者证的风险。
“敢啊!”我说,“充其量就是丢了这个饭碗吧!”
“那好。你跟我来吧。”汽车沿着前面说的那条从深圳通往沙头角的简易公路往东走。公路崎岖蜿蜒,进人一片大山中。公路下面便是深圳河。我们在一条崎岖的山路边下了车。
“看见了吗?”他指着深圳河南面说。
一片随着山势绵延的英军铁丝网。
“不对,你再朝南看,在那片小树林,对,那株小松树的底下。”
我看见了,那是一丘小小的坟墓。
“那里是我的哥哥……”
顿时,我发现,这位香港人,眼睛里涌上来一层白花花的东西。
“20多年前,我过去了,他没有过得去。当时,他的脚受伤了。我小,才几岁,是有人背着的,他没有。我回头,看见哥哥倒在河里了。唉——”
他擦了一下眼睛,“也没办法拉他哟……”
“其他的就不用说了……20年后,我在那边富了。就又到边界上来,站在那边的铁丝网下,想看看哥哥过不去的那地方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二十年了,河都拐了弯了。”他摇着头,硬咽起来,泪流满面。
“于是我在河那边对着河堆了一座空坟,立了一块碑。还好,现在它还在那,看见了吗?”
我远远看去,河对面是一片野草的山墓前是立有一块碑,留有红色的墓字。只是隔得太远,字看不清。
“记住,这里叫闸门山。”他说,“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我们在公路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山谷中吹来了凉凉的山风,拂动我们的头发。
迎着山风,我打开笔记本……第一章 风云初变
第一节 浅浅的界河
一、新中国成立初年,中共高层最初的决策
20世纪40年代末,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和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形成,两大阵营相互仇视,几无往来。罗湖桥便成了社会主义阵营极为珍贵的“对外走廊”。
如何充分利用这条“对外走廊”成为毛、周等中共高层领导人不能不考虑的课题。“咕、咕……”这是海拔214米的深圳牛屋岭上。拨开密密的乱枝树叶,我看见一块不到50平方米的沼泽地。水流,更准确地说是从地下涌出的泉水,在那儿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这便是深圳河——深圳和香港的界河的源头。
深圳河自梧桐山发源,从东北往西南流入深圳湾,全长37公里,河最宽处75米,最窄处仅为2米,人一跃就可以跳过去。
1898年,中英谈判代表签署《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把香港新界“租借”给英国,以深圳河作为港英方和中方的分界线。
紧靠着深圳河北岸中方的村镇有沙头角、罗芳、径肚、莲塘、长岭、深圳镇等。
紧靠着深圳河的南岸是香港的沙头角、莲麻坑、新屋岭、老鼠岭、粉岭等。两方陆地接界处有开阔的田野和山地。
深港西端的深圳湾是两地分界。深圳的最东面是南海,两方的边界为大鹏湾的海水。1949年以前,草深叶密的深圳河边基本上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虽然在深圳镇边有一座罗湖桥,法定上它是香港与内地来往的唯一通道。但两地农民一般不走罗湖桥,他们习惯挽着裤腿,牵着牛、背着犁越过深圳河,想从哪里下水就在哪里下水。沿河两岸虽然有卫兵巡逻,大都装作没看见。
河两边的村庄姓氏主要有陈、庄、叶、万、黄等。沿河两岸村庄,田地是相互交叉的。也就是说,中方的村庄有田地在港英方;而港英方的村庄也有田地在中方。因而两地的农民常要过河到对岸去插田割禾。
有时收工晚了,过境的农民便不再回家,就在对方所属的河边搭个茅草篷过夜。香港一方,有一个小村叫较寮村,据说就是罗芳村的农民为耕作方便在河对岸建起的。
两地的人,常是同一个祠堂分出去的,各姓又结亲联姻,常结着亲戚。1949年10月,由陈赓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占领了广州后向南挺进,直逼深圳。
河南岸紧张起来。解放军的目标在哪里?伦敦弄不清底细。于是两个精锐师,从南洋群岛的丛林调到深港边境。而另一封要求增派军队驻守深圳河防线的请示,也很快呈递到英国首相的长桌上。
然而,情况突然变化,如滚滚洪流南下的数十万解放军,突然停在深圳北面的布吉一带不走了。
1949年7月11日,毛泽东和周恩来令叶剑英向两广纵队司令员曾生传达命令:为避免引起边界冲突和国际纠纷,部队不再往南。
1949年10月19日,深圳和平解放。
从此,深圳河北岸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深圳河南岸隶属于英国政府下辖的港英政府。港英一方在河南边的边境线上建起了铁丝网,据守的是精锐的尼泊尔廓尔喀雇佣军。中方也在深圳河边设立了检查岗哨,派遣的是在河北组建的精锐的解放军公安一O师三O团。
据说公安三O团刚来的时候,河边巡逻的英兵听见对岸解放军操纯正的北方话,以为是中共主力“四野”到河边上来了,香港报纸也好一阵的报道,担心大军进攻香港,弄得人心惶惶,离港的轮船票曾一度紧张。依照中英双方的协定,两地不再允许自由来往了。但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的两岸农民,尤其那些会缠着哨兵磨嘴吵架的大婶大嫂们,是不认什么铁丝网和冲锋枪的。而习惯了在田埂上鸟雀似的飞跑的小孩们,也从来不问脚下踩的是港英的界土还是深圳的界土。
香港报纸登过一张照片:一群深港边境村落的妇女围住执枪的英方哨兵,理论要过河,另一群妇女则趁机把粽子从铁丝网上抛过去。
一开始,边境上中方与港英方的关系也还不错。
从盐田到蛇口,除了沙头角的一段山路有港英方用铁制的英国小旗插在路上作标志外,整个深港边界不设边界标志。人员车辆任意出人。由于从沙头角到深圳开会要走70里山路,不方便,中方军人常把军帽军服脱了,到港英方搭公共汽车往文锦渡,绕近路进深圳。港英方警察认出,也不加阻拦。由于深港两地的农田互为“插花”,五六十年代,中方曾一度允许给农民办过界耕作证去港方耕种并指定了出入路径:长岭村的农民通过一条10米长的石桥到香港境内的莲麻坑村耕作;罗芳村的村民通过河边的一个检查哨,到港方的打鼓岭耕作;黄贝岭村也有部分田地在打鼓岭,所以同罗芳村村民同经河边缺口出人境耕作;赤尾村有田地在港英方马草龙、落马洲,所以村民经深圳河边检查哨,下船出人境耕作;罗湖村有田地分布在港英方的罗湖、廖堂村和上水等地,村民经罗湖桥口出人耕作……
这,便是罗湖桥。从民国年间广九线通车起,由于铁路经过深圳墟,罗湖桥头成为大陆通往香港的最后一站。
桥中间的木板上,用红漆划出的一道线便是边境线,也是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的分界线。红线的北边,站着执枪的中国卫兵;红线的南边,站着执枪的大鼻子英国兵。
说起罗湖桥,至少到清代中期,它还只是过河种田的农民用几株树搭起来的“树桥”。清代后期,村人合资修建了石桥。广九铁路修建时,中英双方同意,由著名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设计建造铁路桥。桥上设立“出境检查站”。
当时的“出境检查”是怎么回事呢?
桥北边的中方有两排低矮的平房,十分简陋,以致你可能误以为是某个单位的员工宿舍,但那便是代表着堂堂中华民国实施管理出人境事务的“深圳海关”。
当然,平时出人境的中外公民是不多的。“平房海关”面向着罗湖桥,平房中有一个窗口,窗口边贴有一张白纸,白纸上面有人用毛笔工整地写了四个字:“出入检查”。南来北往的旅客,把行李恭恭敬敬放到窗口上,接受“中华民国海关人员”检查。
那年头,细心的检查员,会在行李上按一按,用生理感应一下包中的藏匿;不细心的,看也不看,举着一个大大的红印,在你的证件上“啪”地一声盖了,你便可以“出境”。
相对来说,港英方的检查要严格得多,除了检查来者的出境证件外,还要检查行李的重量、皮箱中有没有携带违禁品。
火车过桥则比较麻烦,双方的火车头是不能越过那条红漆分界线的。只能开到红漆线后,一方把火车头卸下来,对方在另一头接上一个车头,把车拉走。
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期,边境检查突然放宽了。几乎不需要证件就可放人过关,这是因为:在中国大陆一个巨大的政治变化发生了。
1949年,蒋介石被中国共产党打败,仓皇退往台湾。出于对新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害怕”或者“担心”,成千上万的不愿在共产社会中生活,又来不及随蒋介石逃到台湾去的大陆百姓,潮水般地涌向罗湖桥,企图避往香港。
如同一夜涨水,1949年的下半年罗湖桥头突然变得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据当时香港的报纸记载,最高峰时,每天过境的人数不下十万。共产党政权来得太突然,群众成千上万涌来。港英政府手足无措,生怕香港涨水。
怎么才又“人道”,又不会“水浸”呢?
港英警方临时订了个奇怪的“过桥标准”——广东人可以过,非广东人则不可以。
港报这样描述“奇怪的标准”:“难民”们牵儿带女、大包小箱地到了罗湖桥。先检查车票,看行李,英方海关人员(不一定是英国人)眼睛膘过来,看看你的皮肤、长相,判断一下像不像广东人。然后问你:“嗨丙到?”(粤语:“去哪里”)如果你能答得上:“嗨烘公。”(“去香港”)那就是广东人,让你过去。要回答不上的,便从队伍中拉出来,推回到桥那边去!
我的堂兄陈秉卓,原国民党的一位军官,就是这样被港英方人员从队伍中拉出来的。
过桥受限制了,一些非广东籍的“逃难者”便生出另一些路径来。
这也许就产生出深圳河上最早的“偷渡”。
我的那位国民党少校堂兄对我这样描述了最早的“偷渡”:
我不会说广东话,只好离开桥上的队伍往深圳镇里头走。那时罗湖桥边上的街道两边,都搭着一排排的木板房子,说是旅店,专门接纳从内地跑来深圳等候过香港的人。我有个朋友介绍的朋友住在镇上,他把我领到一间木板房子里头,贴着耳朵告诉我,晚上就在这房子里坐着等,哪儿都别去,会有人来找我的。
大约后半夜吧,我看看表,正是三点,听见有人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敲门。我把门开了一道缝,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渔民模样的人。也不说话——不过说广东话我也不会懂的。用两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伸出巴掌,意思是要钱。我按朋友的吩咐,在他手心里按了两根金条,他就把手掌朝门外摇了两下,意思是可以跟他走了。
这简直就像干间谍工作的呀。外头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跟着他,经过了一条好像是铺着石板的街道,又转了几道弯,前面便出现了一片芦苇。穿过芦苇丛,我便听见水声,面前是一条河。我想,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深圳河了。好像比现在的河面宽,因为能行船嘛。芦苇也比现在多很多,都遮得看不清人。
那人在河边上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芦苇里就慢慢穿出一条船来。
那人在我背上赶紧拍了两拍,意思是叫我快快上船。我上得船去,还想回头说什么感激的话,他已经把船一推,小船便朝香港那边去了。
船一到河中央.撑船的——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女人——立起身来告诉我,说我没事了.因为水是属港英地界,共产党没法抓你了……
我就这样偷渡到了香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年,政府对于罗湖桥如此“放宽”,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是同当时毛、周对国内形势的考虑分不开的。
20世纪40年代末,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和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形成,两大阵营相互敌视,几无往来,罗湖桥便成了社会主义阵营极为珍贵的“对外走廊”。
如何充分利用这条“对外走廊”成为毛、周等中共高层领导人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大陆财政拮据,粮食、生活物资的供应都趋紧张。军政人员数目一度突破了900万。政府要养活的从国民党政府手中接收过来的旧人员就高达数百万。另外,一些国民党军队残余上山藏匿顽抗,放火,杀害共产党干部,严重影响新政权的稳定和国内的治安。让一些依然留恋蒋介石政府的人出去,既可节省财政开支,又有利于国内秩序。所以,中国政府采取了最体面的做法:从罗湖桥放人。
从1947年到1950年,究竞有多少所谓的“大陆难民”通过’‘对外走廊”逃到了香港呢?估计总数达200万人之多。
这些人中,有上海、天津资本家,南京、广州的达官贵人。有躲避共产党土改反霸的地主豪绅,更多的是躲避战火的老百姓和国民党败兵。一些著名的资本大亨,像唐炳源、王云程、荣氏兄弟、邱德根等,就是在这个时期从内地逃到香港的。
50年代,在香港的调景岭和摩星岭的山头上,曾出现大批数里相连的木屋,据说就是大陆逃港者居住的地方。
后来很长一段时期,“每年10月10日(国民党政府的双十节),这里就变成了青天白日旗的旗海,成为香港的一道特殊的风景” (见深圳市政协编《深港关系史话》)。
想走的,都走啦。少了分饭吃的,倒是好事。新生的国家,换来了一时的安宁。二、“隔岸村惨案”
深圳,原意就是一条深的河沟。两万人口的小镇,属于县府设在南头的宝安县管辖。镇中一条十字形的老街,两旁是两层的广式骑楼。每逢三、五、七日赶墟的日子,附近四乡的农民挑了蔬菜、鱼虾集拢到小镇上来了。广式骑楼下人声鼎沸、买三吆四,分外热闹。
清末有了广九铁路通过,深圳的位置便变得格外重要,它是国内通往境外的最后一站。
如果把中国比作一只玻璃瓶,深圳就是瓶底。国民党政府被打败到台湾时,所有大陆上想要去香港的人,都集中到这个瓶底下来了。火车站旁的罗湖桥边上,搭满了一片片的赌寮、妓寮……最高峰时,深圳镇的常住人口达到4万多人,来自全国22个省市、 96个县。1949一1950年,深圳镇市面上流行着5种以上的货币,包括人民币、南方券(中共南方局发行)、港币、银元、银毫。各种不明身份的人聚集、出入。各种货币的流行,加上宝安县当地的土豪劣绅、恶霸地主对新生政权的敌视和反抗,共产党在宝安县的政权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1950年3月,一支征粮工作小组6人,在宝安县西乡的隔岸村被香港的国民党势力杀害了。这就是惊动了北京的“隔岸村惨案”。当年的两广纵队三团女兵,而今已80多岁的工作队员邬少慰,是至今唯一一位面对记者,还能较详细叙述“隔岸村惨案”的人。
大约是冬天吧,我们在深圳领了任务,就准备下村去。我和彭振儒在一个工作队。工作队分了两个组,我去了上川村,彭振儒他们组6个人去了隔岸村。
这样搞了大约十几天,我们组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回县。我让手下的一个小战士去叫老彭他们一起走。那战士回来报告说,组长,不好了,找不到老彭他们了。
我说,是不是上村里访贫去了?他说,恐怕不是。我便问,住地的情况怎么样,他说,床褥,被子很乱呢,像是有打斗过的痕迹。我说糟了,恐怕遇上了顽固地主,赶快通知大队。
隔岸村跟香港就隔了个海湾,很窄,上船就到。地主反革命要过海来搞破坏,是一眨眼功夫的事。
第二天一早,20多人带枪进入了隔岸村。村头村尾地找,找了一个上午,也没线索。一直到中午,才有战士在山上喊:在这里啦!
这是隔岸村后面的山上,一个水塘边。6位烈士,其中还有两个女的,一个18岁,一个才14岁。手都被反绑着,脸朝下排成一排趴在那里,背上的枪眼血迹未干,地上留着一大滩的血。周围的地上还有香港出产的烟蒂……
“你要杀我,我必杀你!”
50年代初的深圳一带,杀机密布。
1951年2月,一张深夜贴到深圳戏院墙上的反动标语说,原国民党宝安县公安局长肖天来在香港许愿:“捉一个村干部赏300元、捉一个共产党员赏2000元。”
随之,靠近深圳河的长岭村三次被袭。佛子坳木桥被烧,守桥民兵被杀。
宝安县公安局内部的《敌情综合》指:仅1953年3月份就“发现反动传单3宗、国民党旗l宗、燃烧炸药1宗……”
“3月15日10时左右,新图乡大口村村民刘六,在村口口米坑山牧牛发现松山挂着一面青天自日(该旗长9寸4分,横6寸)反动国民党国旗。”
“3月24日下午3时正,深圳火车站从新界过来的火车箱内发现放有大小反动传单38张……内容完成反共大业、实行三民主义、反攻大陆、打倒苏联走狗等等。”
“1952年7月31日,肖天来的‘广东反共救国军’匪部6人,从新界潜入,枪杀了一名在村口放哨的民兵。”
“1952年8月4日,盐田乡南山村村民钟天生、钟煌友两人上山砍竹子,发现外国香烟盒和罐头盒。公安部门随之前往追浦,全歼敌特6名,牺牲了排长陈德才和战士唐生源。”
这种情况是不能够长期下去的。门,得关上了。
1950年7月,中国政府决定要对深港边界实行封锁,整顿边防。
深港边境大清理开始了。三、深港边境三道防线的建立
开始了,社会主义阵营在南方的封闭从此开始了!它将延续,并将影响到以后几十年深港上空的风云……
首先是:杀一批。
1951年初,中共宝安县委在《关于防特镇反推动群运的指示》中指出:“各地在3月10日前,一齐动手,将已批准的死刑犯公审控诉,杀他一批,不得迟疑。再检举,再收集,再请示,再逮捕,再呈报杀一批。各地杀人,必须大张旗鼓,以安定农村。”除了临时绑赴野外山头外,当年宝安县的刑场主要有两处:一处是南头西门,即现在的南头加油站附近。一处是深圳镇的晒布岭,即现在深圳中学背后。
据说由于隔岸村“反革命杀人”事件惊动过毛泽东,北京大为不悦,1950年6月30日,宝安县委特意给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写信,称:“毛主席:关于这里镇反,过去现在都做得不大好,1949年解放到1950年底,共杀3人,地委说,你们宝安县至少得杀200人……”
在铁腕打击“镇反”,枪毙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后”,中共华南分局文件称,深港边境的敌我斗争形势已大有好转,可以对边防实行大的清理了,以便下一步对边界实行封锁,结束长期以来“有边无防”的状况。深圳边防大清理由宝安县委书记于斯夫、副书记李馨亭、三O团政委宋云舟等直接指挥。
深圳边防的建立分两步走。第一步:把“不可靠”的人员清理出边境。
初时,公安派出所设在而今深圳老街大江南商城附近。街头上,佩着木盒枪、穿着褪色黄军装的公安人员,操着东北或者山西口音,十分和气地到每个居民家中进行户口登记,询问出身、个人历史、来源。
经过逐人逐户的户口登记和严格的询问调查,深圳公安部门再对镇上人口进行“有选择性居留”登记。
什么叫做“有选择性居留”呢?就是留在深圳镇上的居民,必须具备下列条件:祖籍本地或广东省籍、身份清白,没有同国民党政府合作的经历。外省迁来的一律退回原籍(由国家派往深圳工作的除外)。
新生的共产党政权表现出开明的姿态:即使是敌对者,在清理出去时,也发给基本路费。第一批从深圳镇被清理出去的人共计351户、892人。这中间包括来不及跑往香港,躲藏在镇上的国民党残余,也包括一些一直居住在深圳镇的地富反坏分子。
经过选择,被允许留在镇上的,基本上都是忠于共和国的“良民”。
但深圳是个特别的地方,即使是共和国的“良民”,也必须在严密的“内控”之中。这种内控,主要通过居民自身严密的管理组织来完成。
镇上设有专管治安的派出所。每条街道都将十户以上的居民组织起来,建立“居民小组”。居民小组中选定成分好、政治性强的积极分子担任小组长。小组长直线与派出所“专干”联系。
居民小组每五天开一次会,对号点名。会上各家各户汇报五天来的劳动、学习情况。小组长细心听取“情况”,遇有居民“思想波动”或者出现“动向”,从夫妇不和到外来不明客人,小组长都会深人家庭“了解”、“帮助”。当然,情况很快登记到派出所专干的记录册中。
外地进人深圳镇的人,必须持有所在地公安部门签发的边防证件。到达镇上后,要由户主陪同上派出所登记,接受询问和证件检查,经签字批准后才能留住。
经过这样一番整顿,每条街,每个巷子,甚至一草一木,都已经在层层控制之中了,任何对共和国不忠的行为,都会碰响派出所门上的钢铃。
深圳,变“单纯”了。
车站旁的寮棚、妓院、光怪陆离的舞场商店通通都拆除了,就连那条老街的青石板路也似乎变得干干净净、安安稳稳了。完成了镇内严密的控制网络后,华南分局便开始着手第二步:建立“边防区”,即在镇外的边境一带建立一个隔开内地和香港的安全保护区。
最初的“安全保护区”包括三道防线,从北向南看,第一道是边防线,第二道是禁区线,第三道是警戒线。三道线的戒备步步升级,越来越严密。
华南分局在1956年的文件中称,在宝安县内划出的“边防区”,其指向是:东起大鹏湾,西至矛洲河;南从深圳河起,北至山厦。横长91公里,纵深19公里。
任何外来人须持有由公安部门开出的边防通行证,才能进人深港边防区的第一道防线:边防线。
通过了边防线,再往南走,须持有由深圳当地边防开出的“特许证”,再经哨卡执枪边防军验证,方可进人第二道防线,即“禁区线”。
进人“禁区线”后再往南,即在距离边境线(如深圳河)还有50公尺至100公尺的地方,划有一条“警戒线”。这条警戒线常常是一条约两米宽的简易公路。越过了“誓戒线”的人,再前行50~100米,就有可能到达河边,即“深港边界线”(主要是深圳河)。这里是“最高警戒区”。
需说明的是,能够进入第二道线,即边防“禁区”的人员,除公务者外,为数已极少。凡是无手续而踏进了“禁区”的,便可视为偷渡,随时可拘捕。
对于偷渡者,初时的命令是:制止不驯,或有武力反抗行为者,可以鸣枪警告乃至射击。
三道誓戒线,警犬枪弹、严密防守,层层警戒,深港边境可谓戒备森严。1951年2月15日,广东省政府公开发布命令:从即日起,深港边境“封锁河口”。自清与英签约以来、包括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两岸群众实际上存在的自由来往至此终止。那些私自进人三道防线,企图从深圳河偷渡者,将被视为“叛国投敌”。
第一张盖有钢印的深港通行证明,于1951年3月3日上午发出,是由深圳镇上的一位中年农民从派出所领到的。
据经事者回忆,为了表示“感谢”,当时派出所的人还特意向中年农民端茶递烟,并赠送了奖状。因为边民“觉悟提高了”,不再是打着赤脚,想“过界”便“过界”了,能第一个规规矩矩地来办证件的,当然是大大的良民!
那第一个拿到出人证的农民,大概不可能想到,如同数年后东德矗起了柏林墙一样,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从此开始了,社会主义阵营在南方的封闭从此开始了!它将延续,并将影响到以后几十年深港上空的风云……
而一场中国人的劫难,一场偷渡者与“执法者”之间的血与火的大拼斗,也将随之开始!第二节 血溅闸门山
一
“这是一段惨痛的历史。一个民族要是内部对立,会给百姓带来多少惨痛啊。现在,谁是谁非并不重要了。连战都回来了,两党握手了。温总理都要我们捐弃前嫌了,还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中国人都记住有过的这一段惨痛的历史,不要让它再发生了。”
见到他的时候,这位当年三○团的边防军战士,已经年近古稀。他从深圳边防转业后也没有走远,一直在惠阳商业部门工作,1981年儿子来特区,他又跟来了。他说,这一辈子像是同深圳结了缘似的。
“你也知道那回事啊?”他反问我,“你们记者也够会钻的。”
对于50年前的那一次“闸门山事件”,他记忆依然十分清楚,并且愿意告诉我。
“但有个条件:不要提我的名字。”
我理解,这段历史虽然解密了,在他们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二
“那是1956年的9月,或者是10月吧,几号我记不清了。当时我还是一个新兵。”王志刚(化名)说。
事情是这样的。
我站岗的地方就在闸门山,就是现在从深圳往沙头角去的路上。有人把它说成夹门山,那是错了。为什么叫闸门山呢?因为我们这边的山离香港那边的一座山特别的近,看起来就像一座闸门一样。
那天大约是上午11点,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叫人昏昏欲睡。我觉得那时也怪,太阳都不像现在这样烤人。我抓了枪在边境线上走。
突然发现身后的树枝在摇动。
“谁?”“是我——”一个30多岁的汉子笑着向我走过来。我认出是部队请来打石的工人班长老潘,潘子良。
“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禁区!”我严肃地说。
“我来看石头,那边的石头都打完了。”
“你不要过来了——这里是警戒线了!”我警告他。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逃。”老潘还在笑眯眯向我靠近。已经就要到我身边了。
“你站住!要不我要鸣枪了。”
“怎么这样——”
潘子良的话还未说完,我刚把冲锋枪朝天举起想吓吓他,突然被身后的一个人抱住。
我猛地感到头上被重重的东西击了一下,便“扑通”倒在地上。
“哔——”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从山头上的灌木丛中猛地冲下来三十几个人。中间有妇女,还牵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潘子良大喊:“快——过河!”
“扑通”“扑通”“扑通”只听得一片水响,一片水花。几十号人跳进了水浅得只盖脚肚的深圳河。
就在这时,猛听见山头上“哒哒哒……”“哒哒哒……”的枪声,冲锋枪响了!
我对照着档案材料看了,事情发生在1956年10月6日。
1956年下半年,驻深港边境的边防部队接到国防部命令,要在边境旁的梧桐山脚下建一个大的国防工程,据说是国防部部长彭德怀亲自批准的。山洞要大到可以开坦克,于是要招募一批民工开洞。
但是,深圳镇上的人大都只会做生意、开铺子,不会打石头,更不会砌石墙。砌地下的工程,得请外来的民工。
8月的一天,有人给梧桐山下的边防驻军引来了一个湖北口音的中年人,部队领导一看,虎头虎脑,像是有一把子气力的。
“叫什么?”
“潘子良。”
“干过活吗?”领导问,关心是不是劳动人民。
“干过的——在家专干粗活。”那人说。
领导点点头:“什么成分?”
“贫农。”
“嗯,把你的手给我看看。”领导说。
那人伸出手掌来,领导在上头磨了磨,粗粗的,结了茧,果然是干活人的印记。
“好吧。你留下来。”领导说,“以后你就是班长,打石民工班的班长,过两天你就去招民工,快些去,活很急。”两天以后,潘子良来到了东莞县石龙镇的一家旅店里,他的四个朋友正在苦苦等他。他们是龚维卫、杨照业、王国忠、任殿奎。
五人都是在原籍无法存身的国民党军、警、宪人员。而潘子良则是正规军中被打散了的国民党军官。家乡“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后,他们呆不下去了,只好流落在衡阳一带做泥水匠。谁知“清查反革命”一地接着一地,看看衡阳也无法呆,五人又从湖南逃到了江西,藏身在赣南的一座山洞里。
住山洞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像野人一样,到山坡上掰点苞米、到山户人家门上偷点粮食过。终于有一天,龚维卫在下山寻食时让人发觉了。山洞不能再呆了。“潘哥,往下怎么走呢?”几个人躲在农家防野猪的茅棚里又冷又饿。
“逃香港去!”潘子良是见过世面的,“咱们的人都去那儿了,共产党管不到那块天。”
“好啊,可那地方去得了吗?”
“去得了,从深圳跑。”
“深圳我知道的。”龚维卫说,“有铁路,我去做过生意的。”
潘子良说:“就一条河,过去就到了香港。以前可以过桥,现在让共产党封了。”他说的是罗湖桥。“我们早点行动就好了。”
他们很快到了广州。潘子良带了些干粮,先去深圳镇打探,打算摸到了虚实,再靠近深圳河。竟然乘黑夜溜进了边防线,平安到达了深圳镇。
出乎潘子良意料的是:一观察,深圳河边上边防军来往巡逻,镇子里走来走去到处是民兵。潘子良傻了。没想到边防警戒这么严。
“要是不行,”潘子良想,“那就又得折回去,朝云贵走,从西双版纳那条线逃缅甸了。”他对众人说。
正当潘子良准备往回走时,情况又变了。
潘子良到杂货店买一包烟,发现一位军人正好也倚在柜台上买烟,他很快发现那军人口音中的江苏味。
“兄弟敢么是徐州人?”机灵的潘子良问。
“你怎么知道?”那军人马上便来了兴趣。
“我是泗洪的。”潘子良说。
“啊,那不远啊。”那军人说,“你怎么上这来了?”在南方这么个边远地方能遇到江苏老乡,军人显然很高兴。
“出来找碗饭吃啦。你知道,咱们家乡日子苦啊。”潘子良递上一支烟,“听说香港那边要人干活,就想去干份活。”
那人大惊,压低了嗓子:“你怎么还敢说这话!你是溜进来的吧。那是几年前的事,现在不行了,要坐牢的,知道吗?”
潘子良显得“懵”了。
那“江苏军人”接着又问:“你没办边防证的吧?”潘子良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胆大包天。你还是快点离开这。我没抓你算看你是老乡了。”军人说。
潘子良显得可怜巴巴的:“我回去也是老婆孩子干挨饿。再说,咱老家都千多里地,怎么回呀!出门靠老乡,你给行个好吧。”
“行好?行啥好?要我也坐牢呀,快走——”那人推着他走,猛地推着厚厚背脊的手停住了,“你在家干过力气活没有?打石头。”
“打石头?”潘子良心头一喜,“打过啊,你们要人干活?”
“会砌墙不?”
“会啊,我干过这行啊。”
绝处逢生!
“算你小子福分好,正好找不着人,你跟我去见我们连长,碰碰运气。”两个小时后,潘子良回到旅店。龚维卫等四人正等得焦心,以为潘子良出什么事了。
好差事!潘子良把事情同四个朋友一合计:到深圳河边上打石头,那不是送个机会给我们跑吗?
潘子良把人一一领到连长面前,让连长挑。连长是个爱兵的,看着这一排精壮的后生,捶了捶龚维卫强壮的胸肌,显然很高兴,对那江苏兵说:“挑得不错嘛,我们全要了。”
“谢长官,谢长官!”五个人一个劲地鞠躬。
“你们说在哪儿打呢?”连长望了一下山头问。
“长官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吧。”潘子良回答,其实他早瞄中了一块地方,对他的江苏老乡说过了。
“就在闸门山吧。”江苏兵在一旁说,“那儿青石多,还都露苗了的。”
“那是禁区呀。”连长有点不放心,但压头的任务更让他着急。“都是贫农吧?”连长望了望劳力们问。
“都是!”潘子良带头回答说。
“贫农就好,你们要提高警惕。对面有时朝这边放枪的。”连长说,“明天我通知一下三排,你们去就是了。”
“是!”潘子良太高兴了,照着部队的样式行了个礼。这时,连长皱了一下眉头。
后来在追查责任时,这位连长回忆说:“我当时也奇怪,怎么那家伙敬起军礼来,姿势那么正规啊?”不过他没有再往去深处想,工程任务太急。
打石队建立起来了,在从深圳镇到沙头角之间的山路边,开始搭起帐篷,烧起炊火,替建山洞的驻军供应石料。打石队也很快发展到二十几人。
潘子良看准闸门山是有原因的,第一,这儿离深圳河最近,地势最有利。
从香港那边延过来的山头,同从深圳这边滑下去的山头,在这地方好像就要拉上手了,隔开仅仅几十米,像留着一道闸门。浅浅的深圳河就从这“闸门”中间穿过去。
靠河边是一段斜坡,向香港方向倾斜,有利于快速冲跑。
潘子良计算了一下,只要到达河边,冲过深圳河,就是再慢,也只需20秒左右的时间。这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第二,这儿是边防军三排与二排接岗的衔接点,容易出现衔接上的时间差。埋伏在山上的打石工们,完全有可能抓住宝贵的“20秒”。
打石队中,又有人提出了“新思维”。
“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只管自己跑。”龚维卫说,“不如把老婆孩子都接来,一起过香港去。”
杨照业对潘子良说:“也对,反正要死一起死,我也去把你二姐接来。”杨照业的老婆就是潘子良的二姐。
潘子良犹豫了。他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江西躲山洞时,想的是如何保命。现在命保住了,大伙儿想法又多了。这渡河是件难事,危险性极大,弄不好是要死人的。他想的是让五个男人先逃出去,在那边定下来,找机会再回来接家属跑。
但是,二姐夫说到自己的姐姐,弄得他的心也有些动了,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呢。
“子良,你想想,如果我们能过去,分隔两地,要再回来接他们,恐怕就是一句空话了。”姐夫杨照业悲伤地说,“一家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分开,让他们在共产党手里挨斗受苦,我就是过了河也活不安生啊!”
有的人眼圈都红了。
“行吧!”潘子良同意了。
“他们早晚要派人出去招打石工的,顺道就去内地接人。但是,只能是带老婆一个人!”他对杨照业说,“孩子都不能带的,记住了吗?跑不动,要害事的。老婆接来,这儿是不准进的,都放在石龙镇,有火车,来这很快的。等这边的通知。”
10月5日,杨照业偷偷来找潘子良,告诉他一个消息:“家属已经到了石龙。你老婆也到了。”
“好。”潘子良眼里的火花一跳。“那就把他们领过来。”
“怎么领?”
潘子良吩咐道:“你和大家都准备好。我到部队去开招工的证明,开了马上到石龙去接人。人到了深圳后,我们走山路来与你们汇合,看准机会就从闸门山冲过去!”
杨照业想了一下,有个疑问:“是单个偷偷过河好,还是集体过河好呢?集体涉水目标太大了吧?”他眼睛看了潘子良半天。
对于这个技术上的问题,潘子良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先别问这个,听我的。人到了再说。”三
潘子良带了龚维卫和任殿奎,拿到了证明,迅速到了石龙的车站。可是一看,立刻又叫他凉了半截。
不但几个人的老婆来了,而且跟来了四个孩子,一个十二三岁,三个才五六岁。
“叫你们不带不带的嘛!”潘子良生气了。乱弹琴啊!哪有拖儿带女去偷渡的!
但看见这些女人孩子,一身褴褛,同叫花子也差不多了,是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挨到这里的。他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咬咬牙,把四个小孩扔在石龙车站,让他们自己讨饭回老家去,大人则赶快奔深圳河。但是,他犹豫了。当看见多时没见任殿奎的孩子一声“爸爸——”亲热地扑在任殿奎身上时,他的鼻子也酸了。
潘子良无可奈何地瞪了杨照业一眼:“全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是要退也没得退了,往下就拼命吧。”他对任殿奎说,“就看我们命大不大了。拼过了深圳河,你们一家人过上安心日子。要是拼不过,大家就一起死。”
大家一时黯然。任殿奎的老婆便流着眼泪说要带孩子回去。
“算了!”潘子良一看情绪不对,马上安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条河吗?有什么了不起?几分钟的事。明晚到了香港,你们一家请我吃团圆饭!”
大家似乎又看到了希望,露出一丝笑,情绪又上来了。
“宽不宽的嘛?”任殿奎的妻子有点恐惧。
“不宽,就只几米,水又不深,跨过去就是英国的土地,下水他们就不能开枪了。”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小孩,”龚维卫说,“怕他们哭。”
潘子良皱皱眉:“大人背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能出声,小孩不准哭。哭就拿手巾捂住!听好了啊,别到时候下不了手!”
一群人没有声息,但只有一个意思:放心吧!都横了心了!
“上车吧!”
十几人就这样上了火车,往深圳去。
一到深圳,潘子良就直奔派出所。
潘子良原来以为凭边防部队的证明,派出所会给他们一行开出去沙头角禁区的通行证。但是,那办证的人是个老公安,他拿介绍信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潘子良,表示怀疑:“你不是招人到沙头角打石头的吗?还带些女人小孩去干什么?”
潘子良笑着递上一支烟:“是家属,嘿嘿,去煮饭的。”
老公安用肘把递来的烟碰开:“煮饭?小孩也会煮饭吗?不行,通通回去——要探亲也只能在深圳镇上见。”
老公安拿出笔在纸上写下:“可在深圳旅店住宿,不能进入边防禁区。”撕下来递给潘子良:“去吧,同意这些人在深圳住旅社。三天。”事情大出潘子良所料。他只好拿着住宿证明,出了派出所。
大队还在闸门山那儿等着呢,现在,管不了什么“禁区”不“禁区”,只有冒险领着这帮妇女小孩往禁区走了。
天昏黑,他们出了镇子,就看得见高高的梧桐山。路上有警戒,他们提心吊胆,绕着山走,沿着梧桐山脊翻过去。
那天正好部队杀了猪,大部分士兵都聚餐去了,值勤的不多。熟悉道路的潘子良得以带人避过了岗哨,爬过了梧桐山,来到了边界附近。
杨照业早已领着一群打石工在草丛中等着了。
“到底来了。”杨照业看见潘子良领人来了,不知有多高兴。其余的人看到自己的亲人来了,都欢喜得抱成一团。
“不许高声!”潘子良制止团聚了的人们。他点着脑壳把大大小小的人清点一下,包括后来招来的打石工,一共是32个人。
“好的。”潘子良说,“大家都听从我的指挥。”
现在,深圳河与对岸的香港已经历历在目了。“大家看见了吗?”潘子良指着山下亮着灯光的铁丝网说,“就是那——铁丝网下面的那条河,就是深圳河。”
一条带子一样的小河,在昏暗中闪着白光,轻轻松松地向远方流去。隐约看得见,山下边有端着枪的边防军在走来走去。
河那边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些稀稀落落的屋舍。“那就是香港新界,我们就要胜利到达的地方!”
他说:“今天夜里大家先躲起来,明天白天再过河。”
“明天白天?”有人不明白,现在夜间正是好时候啊,为什么不利用夜色作隐蔽冲过去。
“你们不懂,他们巡逻的重点就在晚上。白天这一线两公里只有两个巡逻的,晚上就有十几个,你穿针都穿不过去,等于是送死。”
潘子良用树枝在地上划着,把他的分析告诉大家:“我们现在的位置离河边已经不到一千米了。靠河是一片灌木。明天冲河前我们可以接近灌木丛,到达离河两百米甚至一百米处。越近,当然冲河的时间就越短,越容易成功。”潘子良交代说。
“他们明天那班岗是早晨8点换岗,到那时候这一公里的边防线,就只两个人巡逻了。他们两个人,要看一公里的芦苇灌木丛,我看,怎么都看不过来。”潘子良继续说。
“我为什么把冲河的时间选在十二点前的十分钟?这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候。因为已经站了快四个小时了嘛,快换岗了嘛。太阳又大,人最累。”潘子良说。
“我看表算过了,他巡逻过去再转身回来,到看清这边发生的情况,大约需要5分10秒以上的时间。我们那时离边界已经很近,5分钟还跑不了一二百米?跛子都行了啦,过河才几秒钟。等他们回头来巡逻到这里,”潘子良手中的树枝指着闸门山的山脚说,“我们已经冲过了河,他们想抓也来不及了。下了水就平安了,他们就不敢开枪了。”
大家不能不对这位出缅打过战的连长投过去佩服的目光。
“好了,没事了。现在,大家养好精神,睡觉去。”
所有的妇女儿童当夜就在梧桐山的灌木丛中睡了。打石队的人全部回山下的营地,一切照常,以免部队的人突然来访发现。
第二天一早,潘子良突然出现在山头上。
“起来——起来。”大家起来时,发现潘子良轻装打扮,绑腿、武器是一根木棍,已经站在一个小坡上了。大家便很快地集合。
“我们拼命的时候到了。”潘子良说。
大家都有些紧张。
“我把话给大家说明白了:像我们这些人,就是回去也是给共产党抓起来,进监狱、枪毙。反正一个字:死。只有拼出一条命来冲过去,才有一条活路,才能挺起腰来做人!”
他突然“沉”了一下,显得有些悲痛
“我为什么要32个人一起冲呢?”眼圈有些红,“有些弟兄还不明白。他一个哨兵再有本事,回过头来,也抓不了我们32个人。就是开枪打死我们两个,我们也能冲过去30个;打死我们10个,我们也能冲过去22个。值!”
大家一下子都静悄悄的看着潘子良。
有女人在“凄凄”地哭……
“不许哭!”有人制止说。
潘子良说着眼泪也往下掉:“过河时男人都走在最后,我在最后的最后——我也许会死,要是我死了,我的儿子拜托各位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省××县××乡××村。各位将来好了,要还记得我潘子良,能回来把我儿子也领到自由世界去,给我多烧几炷香,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片死前的寂静。
“记住,到了香港的人,将来好了,发了,不要忘了死了的人啊!”有人说。
几个女人的哭声由于被抑制而显得格外凄惨。奇怪的是小孩似乎感觉到事情的危险,反而一点也不哭,只是紧紧地贴在女人怀里,根本用不上原来准备的毛巾。
“走!”
潘子良猛地变得凶狠异常,拿了一根木棒:“我先上,先干掉那个当兵的,然后大家听我的命令,冲!照业,走!”
潘子良的分析失误了,因为那次新兵王志刚没有巡逻到一公里外的顶点处,就提前转了回来……四
烟卷烧起的青烟袅袅上升,那是从坐在我对面的王志刚嘴边飘过来的。
“杨照业抱住了你的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很清楚了,后来告诉我是潘子良在我头上打了一棒,当时我只知道,眼里是一片金花,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迷迷糊糊倒了。后来,我依稀听见劈劈啪啪的,像平时炒豆子的声音,我马上意识到是枪声,顿时清醒了许多,我知道那是开枪了。我想爬起来,可是爬不动。就有人来救我了。”
“你还看见了什么?”
“眼睛看不清,蒙眬中,好像有被打死的越境者被拖过河来,男的女的都有。”“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似乎在搜寻着记忆。“我记不起来了,已经在医院了。留下了这个——”他拢起头发,头上有块疤。
有一种说法是,当32个越境者一齐冲向深圳河时,可能是被枪声吓懵了,有小孩突然往回跑,潘子良于是又回过头来,跑向北岸去抱小孩……2009年5月,当我去向那位向我提供线索的香港老板问询文章意见时,两鬓白发,年近六十的他正忙着准备参加一个政协招待会,由于对特区建设作出的贡献,他新近被评为“优秀投资商”。
“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把我的文字在手中缓缓抚摸着,眼圈都红了。“谢谢你,谢谢你,记者先生,我已经很满足了。”他摘下眼镜来擦着眼睛说。
我发现老人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一段惨痛的历史。一个民族要是内部对立,会给百姓带来多少惨痛啊。现在,谁是谁非并不重要了。连战都回来了,两党握手了。温总理都要我们捐弃前嫌了,还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中国人都记住有过的这一段惨痛的历史,不要让它再发生了。”第三节 深港特工秘密战——活擒刘立福
曾经是中国第一高楼的深圳地王大厦脚下,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一个不小的广场,叫人民广场。宝安县的许多群众大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1956年7月29日,在这里举行了几千人的群众大会,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处特务刘立福死刑,当即押往而今的红宝路地带枪毙。
一
1955年下半年,有一位着花条格衫的香港中年男子,在经过罗湖桥时因为带有“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法规”的行李而被带到了调查室询问。在调查室里,中年男子突然提出要同深圳市某机关某人通电话的要求。
十几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开来把香港男子接走。
神秘的香港男子被带去宝安县公安局,接待他的是一杯清茶、一把蒲扇,还有一位宝安县公安局的领导。
“辛苦了,辛苦了。”公安局的战友握着香港男子的手摇着。
香港男子说的是广东的客家话。局领导李馨亭是北方人,所以当时在场的还有侦察科懂客家话的小Z。充当“翻译”。
“4号同志叫我向你们问好。”香港男子说,“他叫我口头带来情报:刘立福为陈镜辉收买,过河来爆破铁路。国庆节前就可能从香港莲麻坑一带渡河。请你们注意防范。”
半小时后,宝安县公安局的院子里,有个工人在单车后尾搭着该名香港男子进入深圳火车站,消失在回香港的人流中。
香港情报机构不通过其他途径,而是派人亲自过河来送情报,说明此一情报的机密性。
50年代的宝安县公安局局长李馨亭在办公室向作者回忆深港边境往事
陈镜辉是什么人?刘立福是什么人?这位中年男子送来的情报说的是什么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权建立后,退缩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一直在派遣特工潜入大陆,策动对红色政权的颠覆破坏。台湾海峡不易跨越,中立的香港自然成了国民党势力潜入大陆的最好通道。
当然,共产党也不是等闲之辈。深圳河北边早作戒备,布满眼睛。据说,广东的一位作家在公安部门的陪同下参观罗湖桥时,问:“我们的地下线索在哪里?”陪同者指着布满车站前的杂货店、报摊、卖云片糕的小贩说:“这些人中有一半是我们的人。”
双方的情报部门都在竭力利用香港。
据说,在香港,有人是专干“贩卖情报”这一行的:共产党给钱,给共产党弄情报;国民党给钱,给国民党弄情报。谁给的钱多,情报给谁。
当时,国民党针对深圳河边境的特工组织主要由台湾的“中委二组”直接指挥,首领是一个宝安县观澜乡人,名叫陈镜辉。
双方的“特工”虽然彼此从不见面,却非常“熟悉”。李馨亭等人清楚“中委二组”头目是谁,隶属台湾的哪个系统领导,最近主要的行动目标是什么。陈镜辉同样也知道:河对岸那个对手叫李馨亭,是山东东明县人,老家地名叫五霸乡。甚至连李馨亭什么时候南下、老婆在哪儿上班,他手下最得力最英俊的侦察员周水君最近在同一位姓杜的女教师“谈恋爱”……他们都清楚。
所谓高手过招,谁也不服谁,往往是你策反了我一个人员,我还你一次秘密爆炸……角力,在无声地进行着。
1955年,台湾方面给予“中委二组”指示: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节期间,派人偷渡过河去,炸掉广九线的一段铁路。
一旦铁路瘫痪,按时驶入广州和香港的列车突然停开了,消息会很快传到国内外,这不仅会在广州和香港造成恐慌,还能在国际上造成中共政局不稳的假象。
“上百公里的路段,在哪里放颗炸弹不行啊?以各位对宝安县的熟悉,不说放颗炸弹,就是放颗炮弹,也只是湿湿碎(小意思)的事啦!”陈镜辉端了一碗酒,绕场一周,敬着各位兄弟。
“小意思,小意思。”众弟兄一齐举杯。
陈镜辉在会上布置任务的事,第二天就成为宝安县公安局秘密会议桌上的讨论题目。以致后来被捕的国民党特工不能不摇头感慨说:“还以为我们的内线厉害呢,你们的更厉害!”
但实际上,宝安县公安局知道的也只是计划的表层,“中委二组”的核心组织还没有人打进去。这个计划派谁来执行?偷渡走什么路线?手法打算怎么样变化?依然不清楚。
当时可以判断出来的只是:执行人很可能不走罗湖桥的正常通道,而采取从深圳河边芦苇丛偷渡的路线。这是因为从罗湖桥以“港澳同胞探亲”身份通过,必须接受严格的检查,带上炸弹不容易;而陈镜辉身边有不少宝安县人,熟悉地形从深圳河一带偷渡,较为容易。
让李馨亭感到为难的是,边防线这样长,很不好防。过河就靠近铁路了,放个炸弹就是几分钟的事,对于熟悉边境的人来说,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要避免“爆破成功”,最佳的办法当然是:掌握核心机密,得到偷渡位置,在“人”一过河时就先抓住。
宝安县公安局把得到更“进一步机密情报”的要求向上级提出来了。
真要感谢那位神秘的“4号”,现在,情报送来了,准确地指明了:人叫刘立福,渡河的位置在莲麻坑一带。
有人,有方位了,事情好办多了。
至于送来情报的4号究竟是谁?这连当时宝安县公安局的最高层也不清楚。也许就是前面说的代4号问好的中年人本人:“宽脸膛”、“三十多岁”。
当然,也许根本不是。
二
“刘立福。”侦察人员打开秘密档案,细细寻找着那个准备过河来爆炸的人。
找到了——所有必须注意的人物,都在秘密档案中记录着。
“刘立福,男,宝安县平湖白泥坑村人。文化程度,高中。未婚。1950年由蛇口乘船偷渡去香港。”
下面是有关人员对刘立福的外相描写,也在记录中:
“20多岁,白净面皮、面貌俊秀,有点像女人。人非常机灵、善变,行动诡秘。喜欢同女人说笑,好色。说话时喜欢用食指和中指并合打手势。”
据说刘立福在读书期间还被“中统”相中,学习过有关的谍报知识。
由于宝安县的偷渡者过河之后,往往会找不到工作。国民党的特工组织便常常在偷渡者身上做工夫,发现好的“苗子”便下工夫培养,然后再派过来。
刘立福一偷渡到香港,陈镜辉就把他网罗为准备送往台湾深造的“重点训导对象”。有趣的是,据说,当时中共在香港的情报人员也注意到了刘立福,开始还准备把他发展成为中方的谍报人员。当时有关方面的指示是,只要刘立福不是死心塌地为国民党服务,他可以脚踏两只船,为国民党方面提供一般性情报,以掩护自己,而暗中应为我们提供更机密、更重要的情报。
但是,刘立福的一个叔父在镇反时被共产党枪毙,他反共立场很坚定。陈镜辉用重金把他发展成“中委二组”的谍报人员后,他拒绝了中共驻港情报机构对他的“收买”。
对于这样的危险人物,广东省公安厅特别指示:一旦偷渡过河,立即利用机会,执行武力抓捕!
陈镜辉选择刘立福,当然还考虑到刘立福是宝安县当地人,说话、利用地形,都有条件。反过来说,一个操江浙口音的人,一接近边界就会被监视。
但陈镜辉万万没想到,选择宝安县当地人,又给宝安县公安局的侦察人员对爆破点位置的寻找,提供了一个可供判断的条件。
情报分析人员认定,因为被派遣人一般会选在自己熟悉的地段下手,刘立福不可能选择到深圳镇或者龙岗乡等他根本不熟悉的地段去作不必要的冒险。所以,“中委二组”计划的爆破地点,很可能就在刘立福长期生活过的广深铁路的平湖一带。这就大大缩小了防范的范围。
很快,在准备“过莲麻坑便抓捕”的同时,宝安县公安局还作了如果“抓捕不成”的第二手应对:广深线的平湖及附近路段的警戒,在暗中加强,变得水泼不进。
根据4号提供的情报分析,刘立福的潜入爆破时间,可能是在1955年的国庆节前后,所以到了9月的下旬,一切抓捕的工作都已做好,只等鱼儿上钩。
但是,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没有动静。
1955年的国庆节,宝安县城里开了庆祝大会,晚上舞龙灯。刘立福没有来。
又过了几个月,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情报说,没有什么变化,刘立福天天在尖沙咀泡歌厅,同舞女们打牌、喝酒,看不出他有什么要行动的迹象。
是4号的情报有错,还是陈镜辉的计划改了?
1956 年2 月的一天,罗湖边检站的监视哨突然报告:刘立福出现了,执香港居民身份证,正在海关接受检查呢。奇怪,没走莲麻坑了。他怎么还选择了这么一个时间进来?就是离五一节,也还有两个多月啊!
“是让他入境还是马上抓?”电话那头,侦察员小周悄悄的声音。
“有没有带违禁物品?”公安局长问。
“没有——什么也没带,就一个包。”
当然,这是个好时机。抓了他会省了很多后患。但是没有现行,就是有血债的国民党警宪,过境时也不能抓呀。
一时已容不得考虑那么多了。人已在站台边,再拖他的时间说不过去。
“先放他进来。”
当时的判断是:刘立福必定是带有任务来的,有任务就会行动,只要盯得紧,不怕他行动,行动了就好抓。
奇怪的是,刘立福来到深圳镇上后,什么也没干,在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在车站的旅客休息室坐了十分钟。好像很无聊似的,漫步到摊上买了一份《羊城晚报》,突然转身上了往广州方向去的火车。
车站旁卖报摊的王老头,立刻把情况传给了走过来买报的“港客”——侦察员刘志新。
这家伙上火车是要到哪里去呢?想干什么呢?
火车在往他的老家平湖的方向开。
宝安县的公安机关,立刻通知在他的老家平湖白泥坑村周围和铁路沿线加强警卫,等着刘立福回老家来。一边派人跟踪刘立福上了火车。
但是,刘立福没在平湖下车,火车拐了一下,朝广州去了。
刘立福一直到广州才下车。
一下车,他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领着孩子在广州火车站转了一圈,又突然跳上了火车,往深圳香港的方向回去。
这家伙在卖什么药啊?他潜入过来的“任务”,难道仅仅是给那些在香港的父母,雇来领孩子偷渡的吗?
打掩护,这小子不会那样简单。
他真正的目的是做什么呢?他会要在这个时间搞爆炸吗?
不管怎样,先上火车,盯住了他再说,别让他跑了。
在刘立福后面的座位上,有四个高声叫着打扑克的青年;在刘立福座位前面的过道上,一个找不到座位的“农民”正将行李“横摆”在过道上抽卷烟。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现在,前后有7个侦察员堵住了刘立福,刘立福可说是插翅难飞了。当时的计划是:到了深圳,先以“带小孩偷渡”为名扣押刘立福,把他关起来再审。
但是,此刻,刘立福似乎一点警惕都没有,火车刚出广州站,他竟靠在长椅上打起盹来。躺在地板上装睡觉的侦察员从地板朝上看,看得见刘立福悬着的两只脚和穿着的皮鞋。心想:今天你就是再有本事,怕也难飞出去了!
车过了石龙就是平湖,到他老家了。
他没下。
过了平湖就是布吉,过了布吉就是深圳。
奇怪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像从地上蒸发了一样,一到深圳,刘立福就不见了!
座位上留下的是那个孩子。三
当夜,香港方面的内线情报人员就报告说,刘立福此次过境,目的还不是爆破,是转手另一个情报。本来要在平湖下车回老家,顺势观察的。但在车上,他同侦察员的目光偶然相碰的时候,发现了危险。于是不走罗湖桥,中途突然下车,临时决定“偷渡”回去。现已回到了香港观塘家中,窗口的灯已经亮了!
好个狡猾的刘立福!他在广州火车站已经顺利交接了情报,很有可能就是利用小孩转的手。
“我们上当了!”
“一定要抓住刘立福!”第一次的耻辱让侦察员们分外气愤。
还好,根据香港方面的情报,刘立福并不知道他最重大的行动任务——节日爆破铁路的计划已经暴露。因此,照分析,他仍会再来。又是两个月过去。侦察员们等着。
1956年4 月26日,宝安县公安局突然再次接到可靠情报,刘立福将在五一节前夕过来,这次他的任务次才真正露出陈镜辉的底牌:爆破深圳的平湖—布吉之间的铁路。
绝密的命令下到了守卫边境的三○团部队各岗哨,尤其是与莲麻坑接界的哨所:“就在边境上抓他!如果他反抗或逃跑,可以开枪。不能抓活的就把死的带回来!”
铁路沿线也加强了岗哨,平湖—布吉一线的铁路线上,哨哨相望。加上附近公路上巡逻车来往巡逻。即使刘立福通过了边境线,也根本无法靠近铁路实施爆破。
这回,李馨亭把刘立福的破坏计划再多作了一种考虑。万一刘立福不走罗芳村渡河呢?万一他直接走罗湖桥,作为港客回乡合法入境呢,怎么办?
对刘立福来说,这样做也是完全可行的,作为“港澳同胞”,只要没有“现行”,谁也不可以抓他。他可以平安地回到白泥坑村家中,而爆破用的炸药,可能早已经有人先带过来,藏匿在他家中或者什么地方了。
他可以在家中睡个好觉,然后突然在某个时候出现,到某个地方,取出炸药,瞅着机会,飞快地靠近铁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完成爆破。
为了对付这一种可能,李馨亭又再加派了一支队伍,将白泥坑村周围的山头、道路以及刘立福的家秘密包围起来。
“我记得是26号下午开的会,27号我就与叶盛湘、周水君去了白泥坑村。”老公安陈恩祺回忆说。几十年的事情,至今还记得在哪一天发生,可见老侦察员独到的记忆力。
“我们去的时候,民兵队长还不以为然呢,”陈恩祺说,“还说,不会吧,刘立福人挺老实的呀,他怎么会干这个呢?”
白泥坑的山上,有一条小路,是刘立福要潜回来必走的,十几个民兵,还加上我们公安局的五个人,提前埋伏在路边上。
虽然是四月份,天气已经是闷热难耐。尤其是夜晚,十几个小时趴在草丛中,蚊子一团团地来围攻人。“也许是太盼望抓到刘立福了,蚊子叮在身上都没感觉了。”老侦察员们回忆着。
“28、29、30——”他掰着指头说,“我们就这样在草丛中整整等了刘立福三天。没来。”
“五月一号晚,大约11点的时候,我伏在地上累了,正想到偏僻处小便,猛听到笋岗桥方向‘轰——’地一声巨响,爆炸了。”
“狗日的,给他爆炸成功了!他根本没有上白泥坑来!”
刘立福顺利地在平湖附近完成了爆炸。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过境时也没有被抓住吗?
刘立福是怎么爆破成功的呢?这在当时成为一桩轰动的疑案。
据后来侦破的情况,狡猾的刘立福突然不选择他熟悉的莲麻坑路线偷渡,而选择了他不熟悉的从香港新界到深圳黄贝岭的路线偷渡。那儿深圳河上有一段芦苇特别密。据说,这条路线是他从被香港方面收容的偷渡者口中得知的。
“当时,我也早有一点预感,这家伙可能爆破成功。”另一位侦察人员说,“因为据香港方面情报,他应该在4月28日就已经离开了香港,就是说,我们有三天时间失去了他的踪迹。对手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么久,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那么,这三天中,刘立福到哪儿去了?
直到后来刘立福被抓获,才揭开这个谜。
为了隐蔽行踪,在到达了深圳方面的黄贝岭后,刘立福哪儿都没有去,就一直趴伏在酷热的稻田里,整整躲了三天!全靠干粮和露水生活,根本就不接近铁路,也不回他的老家。就这样,他凭着坚韧的毅力,终于得以在宝安县公安人员的眼皮下消失三天,无法跟踪。
“这个人好耐心啊!”老侦察员们至今还感叹说。
好个刘立福!
那么,他又是如何接近铁路而未被抓获的呢?
其实,哨兵是有机会抓住他的。刘立福在4月30日时已经第一次接近了目标,即平湖的布吉桥一段。那是深夜两点。那时,在严密的警戒下,只要一行动,他就可能被生擒。然而两点半左右,负责埋伏的铁路公安中,有人熬不住了,点了一根烟。据后来刘立福交代,就是这两下红闪提醒了他,使他停止了冒险,再次折回到隐蔽处。
潜伏在草丛中的刘立福发现,他的行动已经暴露。可能内部有共产党的内线,不然,自己要爆炸的目标,怎么会突然有如此严密的监视,并且设有潜伏?
面对密密层层的潜伏哨,刘立福想:回去肯定不行了,他已经给陈镜辉立了军令状。只有麻着胆子,炸!不管在哪里,爆破了一段就算成功!
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抓住时机,还是要接近铁路。
5月1日深夜,他离开了布吉桥,像蛇一样滑到了深圳铁路的另一段,即清水河路段附近,在草丛中苦苦等待时机。
由于兵力都抽去防“重点”了,这里的巡逻要松弛很多。他悄悄等着:十点、十点半、十一点!
就在巡逻哨过去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突然窜上了铁路,安放下了炸药,飞快地点燃了引线……
清水河路段的铁轨被威力巨大的烈性炸药炸翻了十几米。
第二天,通往香港的广九火车停开,数千旅客停滞在香港和广州车站。
香港、台湾的右翼报纸没命地狂呼:“爱国志士英勇爆破”“共党五一节一片恐慌”。
趁着人们的注意力为昨晚的爆炸所吸引,天刚蒙蒙亮,刘立福已经按照原路,经罗芳村附近的山地,平安回到香港。
刘立福炸损铁路被看成“中委二组”的巨大成功,受到了台湾国民党情报组织的高度嘉奖。在庆贺酒会上,陈镜辉高举酒杯不可一世地称:“我们现在有了一位可以来往深圳河如入无人之境的‘英雄’。”
当记者问他“英雄”叫什么名字时,陈镜辉说:“我们暂时无法告知英雄的真实姓名,这要等到我们成功光复大陆以后。不过我们已给他一个绰号,你们可以在报上这样称呼他:‘飞鱼’!”
当时负责深圳保卫的公安局副局长李馨亭,在1956年被免去了职务,调往广东省龙门县。
四
广东省公安厅震动了!
北京公安部也生气了!
最高国家安全部门严词切峻,为此事专门成立的工作组赶到了深圳,带来了公安部部长罗瑞卿亲自签署的命令。
“公司”(当时中南军区公安军司令部的代号)严令限期破案。
抓住他!一定要擒获这条为大陆安全带来巨大危害,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声誉带来巨大损失的所谓“飞鱼”!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不得已动用了香港“4号”。
正当“英雄”刘立福在灯红酒绿的尖沙咀“泡”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他的死期也已经逼近。一个月后,他突然接到更高的“上峰”急令,因广州地下反共组织要加快行动,急需电台,着“飞鱼英雄”刘立福立刻携带电台部件赶往广州。此次成功后,他将不再在香港行动,台湾当局将提升他去台湾特工总部任职。
对于上司的器重,刘立福兴奋不已。在“胜利”的狂热中,他向陈镜辉表示:3天内可以成功返回。“共产党的防线”“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
他,太骄狂了!
只有老练的陈镜辉对刘立福的前往表示过迟疑,他曾向“上峰”提议“刘立福方建奇功,中共方面必严加防范。是否稍事休整,再行渡河”云云。但是,“上峰”严词切峻,以“广州情势急如星火,望勿狐疑至误”为由,催刘立福立即启程。二话没说,刘立福稍加准备就再次偷渡黄贝岭。
结局是这样的简单:当刘立福带着电台部件,按照由“上司”精心策划过的路径,刚钻过稻田就被埋伏已久的公安人员按倒在地。
情报之准,令人惊异!
当时被抓住的有两人,另外一个是刘立福的助手。他们被抓的位置在而今罗芳村附近一间电子厂里。现在是一个篮球场,当时是一片芦苇。
1956年6月,所谓的“飞鱼”,终于在严密监禁下,以“反革命特务”罪,接受了广东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刑判。
曾经是中国第一高楼的深圳地王大厦脚下,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一个不小的广场,叫人民广场。宝安县的许多群众大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1956年7月29日,在这里举行了几千人的群众大会,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处特务刘立福死刑,当即押往而今的红宝路地带枪毙。
五
说到这里,人们或许会想到另一个重要的人物——4号。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说实在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无名英雄。”
几十年后的座谈会上,深圳的老公安们,无不这样谨慎地回答我。对于4号,我可以告诉读者的是:到90年代末,他已是快80的老人了。他一直在香港生活,开着一家不大的商场。有时也会到台湾的儿子家小住。喜好种花,他的兰花据说还在香港某展览会上展出过。
1999年,他在香港静静地去世,只有老伴陪着,葬礼也像普通的香港居民一样简单无华。
他的儿女所能知道的是:爸爸一辈子都是个生意人。只有大陆最核心的公安部门,才会用代号记着他的真实姓名。
当然,记录谍报人员的那些册页,照规定到一定的年月就会被销毁,是几乎所有的世人都不可能再记住的,包括他们的亲人……
在香港的山头上,有许多公墓,墓前立着他的碑,不知是哪一块,但那名字一定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也许——连碑也没有。第四节 荷叶塘故事——个地主后代的回忆
“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张条,就说明你出来了,妈妈已经没了,你的家也没了。你哥哥可能也到了香港了。你也赶快跑吧——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让你们同你爸爸跑……”
得到他的允许,我公开这段故事。
1997年2月的一天,香港旺角一间酒楼里,十分热闹,不大的酒楼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喝早茶的广东人。
对面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按辈分是我的表哥,名叫何增璜。原住湖南省桂阳县的何家巷,50年代从老家潜到深圳,然后偷渡到香港。
“大虎表哥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我用小名叫他。还带着县里请港台人士回乡去办厂的“拜托”。
“不回了,不回了。”他摇着斑白的头,“回去做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有些凄凉。
半天,他忽然问我:“石板街还在吗?”似乎在想什么。“还有,我家后门园里的石榴树,还在吗?红红的,这么大——”他拿手比划着,像当年爬在树上摘石榴的孩童。
他想着他的家呢,这位离乡几十年的老人。其实,他哪还有家?他家所有的砖瓦.都早在“大跃进”中被拆了建炼铁炉了。
我的心便不觉有几分悲凉。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靠拢我,紧张地问:“还有,荷叶塘呢?还在吗?”他似乎很怕提起那个地方。
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家乡在湖南的南部,是个小县,名叫桂阳。
县虽小,却出了一个全世界都有名的伟大人物,那就是蔡伦。
也许是造纸的缘故罢,小县城的水井特别多,水也特别清甜。
清清的小溪水,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平行着,构成了一道诗意的景观,一同向南缓缓“流”去……于是一些人家的门槛边,就会架上一道道弯弯的像桥一样的砖拱,用来过人。月牙形的,别致得很。
小溪的水流过了何家湾、七里街、洋行角……最后接上一片水塘。塘里长满了绿绿的荷叶,红红的荷花,都在夏天的风中一摇一摆,美丽极了。那便是大虎表哥问的他小时候抓鱼的地方:荷叶塘。
“在的,在的。”我只好告诉他。
他嘘出了一口气:“啊,在就好——不要破坏了。”
五十年前,美丽的荷叶塘附近,便是大虎表哥的家。
大虎家的房子很气派,门额上题着三个字:家风第。
大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五表姑,出身官宦门第,她算起来,应该是曾国藩的重孙辈了。
五姑丈是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营长的。大陆解放前夕,国民党的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兵游勇到处乱躲,五姑丈便失去了踪迹。
那一日,已经是深夜了,五表姑突然听到有人在窗口叫:“文琪、文琪——”文琪是五表姑的名字。她一回头,便吃惊地看见窗口上露着一双眼睛:五姑丈回来了!
“哎呀,你还敢回来呀!”她赶忙开了门,把五姑丈迎进来:已经换了便服了。
五姑丈背靠着门,却不进来:“快,收拾东西,快跟我逃!”
“逃?去哪里?”
“香港——大虎二虎呢?”
“在床上。”五表姑指着熟睡中的大虎兄弟。
“快叫醒他们——人家还在山后头等着。”“人家”指的是准备一起跑的城里的几个大户。据说那次成功逃去香港的,还有桂阳城里“大北关”刘家两兄弟、县城姓李的国民党党部书记,还有一个少校军医、后来都住在香港的调景岭,一辈子没再回来。
熟睡中的大虎二虎怎么也叫不醒“你别叫这么大声啊,外面听见啦——”姑丈很担心。
五表姑忽然想起,带着孩子是逃不了的,便催五姑丈:“你逃吧,他们能拿我母子怎么样?又没做坏事。”
话还没完,就听到有人擂前厅的大门——是民兵!
五表姑一把就把丈夫往后门推:“快跑!”两人转身就到了后门。
走到墙边,五姑丈爬上了梯子,泪珠就掉下来了:“但愿菩萨保佑你们没事。今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说完,翻身就出了后院的墙。从此跑了香港。
等两个端着枪的民兵进来时.五姑丈已经逃远了。
“为什么不开门?”民兵问。
“我没听见。”五姑扣着衣襟说。
但梯子是来不及搬了。
“呀——后墙还有梯子呢!”一个民兵在后院发现了木梯。
五表姑因此被抓去派出所关了一个月,从此成了日日被“批斗”的对象。
我至今还记得五表姑被游斗的情形。
一长串衣衫槛褛的队伍,从石板街道的尽头上走过来了。队伍中的人,用一根长长的麻绳串在一起,像孩子手吸的一串大蚂蚌。民兵拿着竹片在后头吆喝着:“走!走!”如同赶牲口。五表姑就跟在这行列中,胸前挂着牌子,上头的红叉里写着:地主分子陈义琪。
她低着头走。头发有一半己经花白,身上的蓝布衣却十分整洁。
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敲着一个破热水瓶。走几步,后头的押解人就在她的头上拍一巴掌警告:“敲响点!”
于是,筷子敲着破热水瓶的“念经”声,便响得更高:
“坦自从宽,抗拒从严。”她自念。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她依旧自念。
“打倒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家属陈文琪。”她还是自念。有时母亲隔着窗口,看着从石板街上走过的“地主婆”队伍,会惊慌地关上窗子:担心这“风”也会吹到我们家里来。然后着急地对父亲说:“文琪呀,怎么旧社会的习惯还不改呀,都押着游街了,还穿得那么整齐,找死呀!”
父亲不做声.他本身就很危险。“游街”结束的当晚,大抵都是“斗争会”,由居民小组组织。
晚饭过后的时间,长长的石板路上,便回响着铁皮喇叭筒的喊声:“各家各户注意了!今天晚上,在三厅屋开斗争大会。”
顺便说一句,这种“斗争会”是可随意举行的,主要用来“抓革命、促生产”。比如居民工作碰到了困难、修马路的任务完不成、“除四害”还欠着数字……那一定都是“四类分子”(地、富、反、坏)搞的“破坏”,可以搞一次“斗地主”来“促生产”。至于那天的“斗争会”斗哪一个,也是随意的。看居民组长的喜好而定,如同抓出关在笼里的鸡。
厅屋的地下用木柴架着,烧着一堆大火。火堆旁,密密麻麻坐满几十个街邻。古街邻居,年年结亲嫁女的,如果照人们血缘看,四分之一都是五表姑的亲戚:或是叔伯舅舅,或是表弟表兄。
但是,这些曾经亲亲热热,一张凳上磕瓜子的街邻亲戚,开起斗争会来,个个像是有深仇大恨,争着“大义灭亲”!
“陈文琪站出来!”喊五表姑出来的,正是她的远房表妹,居民小组长。
五表姑就站出来了,在一圈“群众”中勾着头……
火山爆发般愤怒的口号声:
“打倒反动分子陈文琪!”
“陈文琪老实交代!”
“快说!你是怎么放走伪营长老公的!”
“我上次已经交代过了。”五表姑回答,语气很硬。
有人尖叫:“你同反革命老公有没有联系?”
五表姑反问:“人都跑香港了,怎么去联系呀?”
“呀,还不老实啊!”这里“老实”其实是“驯服”的意思。“这是要打!”就有人愤怒地叫着,正义地从队伍中跳出来,对着五表姑就是一耳光!
“打得好!打得好!”人群中有人叫好——打人的正是准备入团的街邻秀秀。
“端渣子来呀!”秀秀声嘶力竭地叫着。
就有人端了一箩炉渣子进来,“噗——”地倒在地上,锋利的渣尖向上朝着,像张着口。
“跪下!”秀秀在五表姑后头推了一把,她便“哎哟”一声惨叫,双膝已经跪在了炉渣上……鲜血从她跪着的膝盖边——自然会有人把她的裤腿挽上去的——流出来。
终于,一个小时后,五表姑晕死在地上了。
于是,有人把关在屋里的大虎二虎放出来,让他们把母亲背回去。主持人也满意地宣布“斗争会很有成效”,大会结束,明天上水库。
餐桌边的大虎擦着眼泪对我说:“他们就是这样折磨我无辜的母亲。母亲怕我们多事,晚上回来,还安慰我们兄弟说,没啥,这年头,挨斗的人多呢。运动过了就没事了,平安了。”
不过,五表姑的这个希望也破灭了,不久,小虎就出事了。二
我同小虎在初中是同班,所以他出的这事我前后都清楚。
那是一天快放学的时候.教室里突然进来了面色严肃的校长和班主任,而且后头还跟了比他们更严肃的公安。
我很快感到气氛不对。
“今天下午,有哪些同学进厕所了?”
问得太突然,被恐惧笼罩的教室中,几十个小脑袋木木地竖着,像水面的一根根桩。一片死寂。
“听见没有——进了厕所的站起来!”校长气愤得涨红了脸。
我的身后站起来四个同学,其中就有小虎。
“你们都在那做什么了?”校长问。
“拉屎……”其中一个大点的怯怯地说。
要是平时,这种回答一定会在教室中引起哄堂大笑,但这次没有。整个教室静悄悄地,紧张得像落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
“我也是。”
“我也是拉屎。”其他二个都说。
“拉屎?谁在厕所里写字了 ?”校长问。
四个学生都互相望着,没有人承认。
“这是谁的?”黄军装公安拿出一张作业纸来,举过头顶,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苛政猛于虎也。”
这不是我们正学着的《孔子过泰山侧》中的话吗?
“还要顽固吗?”这回是公安问,态度倒平和,眼光在四人中扫射。慢慢集中在小虎的身上,不动了。
“我……我,”小虎声音在颤抖,“我,错了——”
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说得轻松,”公安说,“带走!”
就有另外两个公安跑上来,抓住了小虎,像抓着一只小鸡往教室外头去。我听见小虎在被架出去时叫着:“我不是啊,我不是啊——”
我至今不懂小虎最后说的“不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只是随意写上的,并没有“反动”的意思。
后来知道,是去了厕所的团支书到校长室报告的,说在厕所里发现“反标”。那团支书后来被“录取”到省城的高中。
当年学校的厕所很简陋,只是一层木板楼。排着十几个锯出了粪洞的格子,用木板隔开。
“反标”——就是那张作业纸,被人贴在格子中的板壁上。
“作案”工具是钢笔。字迹显然是小虎的,更有小虎被撕去一页的作业本为证。
那时,我弄不清,孔子过泰山侧干吗要说那些话?我更弄不清,小虎把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作业纸贴在厕所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事情最后被定性为“反革命”案件。十五岁的小虎被关进了监狱,接受共和国法律的刑判。
这究竟是无意的,还是“阶级斗争情结”的发泄?今天想来,恐怕的确是后者。世上本应无“仇”,本应无“斗”。仇恨却因为煽动,你要斗我,我也斗你,越煽越烈。
小虎最后被判了十年徒刑。
但是,犯人才15岁,“阶级报复”得要被证明“有人指使”才顺理成章啊。当然,“指使者”便是他的母亲和哥哥了。
五表姑和大虎也同时被捕,关押了半个月,追查同“反动标语”的关系。从此,十七岁的大虎就被共和国“内部监控”起来了——照规定:凡不满十八岁的青少年,如其直系亲属中有被无产阶级专政“关、管、杀”者,他本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进人无产阶级政权的秘密“监视”之列。这在《公安条例》中称为“十六种人”——直到后来宣布“阶级斗争”的错误才取消。
“你们进十六种人了,不能乱说乱动,知道吗?”公安指着两母子:“要互相监督,互相揭发。谁敢于揭发,准改造得好,谁就早解放。”
三
香港的酒楼上,大虎在继续往下说:“事情在慢慢起着变化,二虎关进去以后,一个夜晚,我刚修水库回家,母亲把饭端到我面前,看我吃着,突然说:大虎,你逃吧。”
逃?大虎一时还不明自她的意思。
“逃香港,找你爸爸去”
大虎迟疑了一下,问:“不,我要走了,你怎么办?他们会找你的。”
“娘都快五十的人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五表姑说。
“不,我不能走。”大虎搂住了娘,“现在就剩咱娘俩了,要死咱娘俩死在一块!”
昏黄的灯光下,大虎的眼泪滴落下来了。几天以后,居民小组派大虎到离城二十里地的地方去修水库。
这是个大晴天,清早起来,大虎吃了一碗母亲准备的甜酒,背起行李和锤子同几个一起干活的青年上路了。
阳光暖暖地照着,拱桥下的绿水轻松地唱着歌。
“走到那条石板路的转弯处,也就是在离荷叶塘不远的地方,突然我想回过头去……看一眼我的母亲”大虎声音哽咽。“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平时我出门,全不是这样的,难道这就是心灵感应?这时,我发现母亲也站在窗口望我呢……”
“没想到这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老人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四
两天后的傍晚,四个孩子到小城外的荷叶塘游水。昏暗中,有人看见水面浮上来一大块东西,还以为是一段木头,就用竹竿去捅。等游过去看时,才发现是一具尸体。
五表姑是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塘底的。她学过游泳,担心自己沉不下去。
没有人看见她投塘。
只是在前一天黄昏,有人看见她穿得干干净净,把门锁了,提了一桶衣服,往荷叶塘洗衣去。
当年五表姑投水的地方——桂阳县城南荷叶塘,面貌已非昨日尸体扔在塘边上,很久没有人敢管。据说公安并没有去——死的只是一个地主婆,用不着去的。也不会有人去追究她为什么会自杀,地主婆自杀是常有的事。
事情传出去,小县城中还是有了议论,都说是畏罪自杀。
“大约是还有没坦白出来的吧。”革命人民怀疑。
“八成,那写反标的事,同她也有关。”更有人肯定说。
得到凶讯的大虎是第二天才从工地赶回来的。二公安局表现出人道,同意让狱中的小虎也由人拿枪跟着出来,看他的母亲一面。
两兄弟于是得以相聚。先是抱着母亲湿漉漉的身子哭,后来是兄弟抱在一起哭,再后来是跪在地上哭。
两兄弟求一位路边的老奶奶为母亲换下湿的衣服,这是做儿子的没办法做到的事。天上的乌云聚积,两兄弟求人的头磕得地皮“嘣嘣”地响,天地动容!
街邻都只是远远地围成一圈看着,不敢走近,更不敢同他们搭话。
三天后,回到工地的大虎就从水库上跑了,毫无牵挂地踏上了偷渡香港的路——找他父亲去了。
逃跑前他还打伤了一直盯着他的烧石灰的伙伴——在五位派去修水库的青年人中,有一位是被公安局交代了任务,要监视“十六种人”的大虎的“哥儿们”。
“我命大,过河很顺利,也没遇上警犬,很快就到了香港。”大虎说,“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只有她死了,我才会下决心跑!”
当然,此后,大虎再也不可能知道他逃跑后家中发生的事了。两地隔绝,没有人会传给他家乡的音讯。
“你是78年才出去读书的吧?”大虎哥问我,我点点头。“后来我家的情况,你清楚吗?”
我只好摇摇头,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家风第”第三天就被政府收走了。后来改住了一户姓葛的商业局的干部。据说半年后,干部的妻子无意中在旧的壁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是五表姑留下的,信交给政府了。是五表姑留给小虎的,其中有这样的话:“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张条,就说明你出来了,妈妈已经没了,你的家也没了。你哥哥可能也到了香港了。你也赶快跑吧——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让你们同你爸爸跑……”
那干部的妻子是位小学教师,有文化的。她后来告诉别人:“到底是读过书的,一笔好娟秀的字啊,竖着写的!”
大虎表哥在东莞办有三间电子厂,有一千多名工人。桂阳县里的外经部门做了许多工作,想请他回家乡去投资办厂,帮助家乡解决年轻人就业的问题。他始终没有去。我去做工作也没用。
2007年4月17日,大虎病逝于香港观塘。第五节 强扭的瓜不甜——宝安县的合作化和“退社风”
“当我们有意识地按照理想塑造我们的未来时,是不是在酝酿着一个更大的悲剧?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反面!”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一、新中国的集体化尝试
1956年。武汉。
毛泽东轻松地浮在长江水面上。
大江浩荡,滚滚倾往天际。好一派壮观景象!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此刻他的心情格外豪迈。
在他的心中,还有另一番壮观的景象:一年来,全中国的形势,真是好极了!
城市实现了工商业的资本主义改造、工业指标连续被突破……尤其是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带来的大变化,那真是翻天覆地。
前不久,秘书送上的报告称,直至1956年4月,全国的农村基本上都已经实现了合作化。几亿中国的农民拿着申请书,敲着锣打着鼓,高高兴兴进了“合作社”,走到集体化道路上来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他就在农村掀起了“土地改革”运动,把地主富农的田地财产都没收过来,分给了那些穷苦的农民,人人有田可种,有饭可吃了。农民的生活比动荡下的国民党时候好了,人民群众从内心拥护共产党。
他又发动农民搞起了互助组。让一户两户、三户四户的农民“互帮”,贫苦农民相互协作,农具耕牛交换使用。但是,好景不长,新的问题出现了。
土地分到农民手里后,农村很快又出现了“分化”:那些劳力弱的、孩子多的、生活穷困的,宁愿把手里的地卖了了。而劳力强的、富裕的农民想发家,又把穷人的土地买到自己手上来……土地往富人一边流,平均分下去的土地又不平均了。
原来,共产党就是把土地送到农民手里,如果任其下去,还是会穷的穷,富的富呀!汇报的材料告诉他,一些穷苦的农民,是靠着互助组的乡亲把粮食借给他们度过荒年的;那些没有劳力耕地的老人.生病在床的寡妇,是靠着互助组的乡亲替她们耕地下种的……
要这样下去,那还革什么命,流什么血啊?这是谁都没有想到!
于是,毛泽东在巾臾的会上警告说,如果这个时候不拉农民一把,“农民会说我们共产党见死不救!”
在中国,既要让农民富裕,又要避免再回到贫富两极分化的路上去,是个难题。有什么办法避免呢?
只有靠三个字:集体化。
这是一条不是哪一个人“富”,而是大家都“富”的共同富裕的道路!
那么,这条路怎么走呢?
首先,把儿亿农民都组织起来,组合到许多的“集体组织”中去。再进一步解决产生贫富悬殊的生产资料——土地问题。
发动农民把已经分下去的土地、耕牛、农具……再交回来,重新组织到“集体”中去。
只有这样,地是集体的地、田是集体的田,打的谷子是集体的谷子,农具、耕牛……全都是集体的,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分配,才不会有哪家贫,哪家富,哪家剥削哪家。
这样就铲除了资本主义的土壤,消灭了“不平等”,最后就可以实现千百年来多少圣贤的愿望!
他给中国的这个“集体”取了个名字,叫做“农业合作社”。
从个体到互助组.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一步步把农民朝高处引。这就是“集体化”的道路。将来还要把农民引向集体化程度更高的社会:共产主义,最后让农民进人丢掉小“我”,溶入大“我”的至高境界中!
这,就是毛泽东的集体化理想!但事情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顺利。
1955年7月11日,颐年堂。
刚刚从农村调查回来的毛泽东风尘仆仆,便急着召见邓子恢、廖鲁言、谭震林、陈伯达等人。
“你们说农村的形势那样不好,农民要求退社的多。有那么严重吗?”
邓子恢:“的确是这样的,主席。有些农村干部强迫农民入社。农民思想不通,生产就没积极性,庄稼也就长不好……”
“我刚从外地回来,怎么沿途看见,麦子长得半人深,很好嘛,农民生产消极了?”
邓子恢插言:“农民缺粮是真的。”
毛泽东:“所谓缺粮,大部分是虚假的嘛。我调查了。是地主、富农们闹的。他们对搞集体化本来就一肚子火。柯庆施对我说,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搞社会主义。”
几人都没作声。
“你们原来发展合作社的计划太慢了,要改!”他把送来的计划放到桌上,“下半年我们的合作社要发展到130万个!”“我看还是维持原来计划的100万个吧。慢一点好。”邓子恢壮着胆子反对,“这不像我们土改,把土地交给农民,现在是要从他们手中收回来,工作就不好做了。”
毛泽东没作声,继续抽烟,听。
邓子恢越说越起劲:“大规模普及的条件也不成熟,前段时期试办的那些合作社,有些连会计都找不到……有些地方,把农民的棺木、老羊皮袄都拿来入社了……”
毛泽东再也不能控制了:“你好像比我还有理!”
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轰!”
当然,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他同陈伯达谈起过多次,这在同邓子恢争论时,没有去展开。那就是,不仅防止“贫富分化”必须搞“集体化”中国的经济发展,也逼着你不能不搞“集体化”。
就在此前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发展重工业的目标制订了。这中间遇到一个问题:发展重工业就得要粮食、要棉花、要原料。这些原料从哪儿来?只有从中国农村这个大仓库中来。照新中国成立初年农村的状况:薄地、耕牛、水车……农民吃的都不充足,拿什么去支持五年计划?
说白了,用什么办法来让地里快点多打粮食,多生产棉花、多出油料来支援工业化呢?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靠农村快点实现合作化,靠“集体化”来促进生产发展!
用一句经济学上说的话就是:用改变生产关系的办法来促进生产力发展!
这个道理,是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说过的:18世纪手工工场的生产力,正是通过“分工”创造出来的!祖师爷马克思也在他的著作中引用过。
通过发展集体化来提高生产力,苏联的集体农庄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取得了醒目的成就。
1952年苏共第十九次大会上,马林科夫就宣布:通过“集体化”,苏联已经使小麦的产量比1940年增加了48%。长期困扰俄国人最严重的“吃”的问题,就是在“集体化”中解决的!(后来证明,这个增长数字是虚夸的——作者)
毛泽东身边的“秀才”陈伯达更是力主这一经济观点。毛泽东在批复山西省关于办合作社的报告中,更特别提醒刘少奇、薄一波等人注意社会主义可以创造高速度的问题:
既然西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有一个工场手工业阶段,即采用蒸汽动力机械,而依靠工场分工以形成新生产力的阶段,则中国的合作社,依靠统一经营形成新的生产力,去动摇私有制基础,也是可行的。(见《中国农业合作史资料》1989年第l期第9页)不加快办合作社的步伐,不靠改变生产关系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你邓子恢的农村部张着个巴掌,拿什么去支援工业化呀?10月11日,中共中央召开了七届六中全会。
毛泽东在会上指出:“中央农村工作部的一部分同志,首先是邓子恢同志犯了错误。”他指出,全国农村在1958年之前,要全部实现合作化!这比原来刘少奇设想的花二十年的时间先搞机械化再搞集体化的速度翻了几番!
一个“加人农业合作社”的热潮,随之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滚起来了!
到1956年5月止,全国91.2%的农户都人了合作社,到11月底,更增加到96.1%。
毛泽东决定继续扩大战果:又把矛头对准了城市“集体化”!
按照中共中央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要求,中国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应于1967年完成,结果1956年就完成了。提前了12年之多!
从农村到城市,双喜临门!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全国山河就都“集体化”了,真是飘在南海里的一只小渔船,也是农业合作社的了!
但是,毛泽东也许没有想另一个问题:亚当?斯密的手工工场例证,能不能运用于20世纪的中国农村实践?18世纪的英国赤贫无产者,与20世纪有田有地的中国农民,对于搞“集体化”会有怎样不同的心情?
离开了中国的实际,强行快步走“集体化”的道路,必然导致“隐性反抗”——消极怠工、生产效率低下,种种恶果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那是后话。
而他的“大办快办”合作社,对中国造成的影响已经开始。
现在,我们离开万里长江那个浩大的背景,去找一个小“点”看一看。
在遥远的南方,在“合作化”的高潮被掀起,一片敲锣打鼓之后,深圳河边的那个小县——宝安县是怎样的?
当那些无奈地牵着老牛的农民、拿着“申请入社”的红纸,强作“欢笑”走进合作社的大门时,毛泽东可能并不知道,在这一些的后面,在发生着什么……
二、宝安县的反“退社风”运动
宝安县的历史档案,记载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前,宝安县农民的生活状况。宝安县80%以上的土地权都集中在少数人——地主阶级手中。
民国时期的中国,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这就决定了社会处于极大的不合理与不安定之中。没有土地的宝安县的大部分农民,生活必然贫困。
正是这种贫困导致了人民对国民党政权的否定。
以一例为证:
宝安县桥头村农民林嘉福耕了地主林良旺三石种田,一年只能收谷三十五担。除交租二十担外,每年还要交“文田谷”二十斤、“巡丁谷”九十斤、“保长谷”一百五十斤、“族房谷”十斤、“征兵谷”二百零六斤……
辛苦付出血汗一年,林嘉福最后拿到手中的,只有不到三担谷子。就是说,不到其实际生产的十分之一。一年一家人只有二个月的口粮。三四月,青黄不接,是地主向农民盘剥的最好时机。农民不忍一家老小饿死,高利向地主借粮。往往是借一还三,甚至借一还四。
在这种情况下,战乱中的国民党政府还要向农民征收壮丁谷、保甲谷、靖安谷等等苛捐杂税。
种种盘剥之下,宝安县农民一年的收人,大约是其收获的一成到两成。
这样可怜巴巴的收获,怎么养活妻子儿女?
为穷困所逼迫的农民常常走上绝路。
资料记载:“林嘉福在此情势之下,只得带着一家老小七口出去讨饭,七十几的老母亲不忍心拖累儿女,出门前上吊而死。妻子和小儿子饿死在去东莞逃荒的路上……”
有此遭遇的宝安县农民,在民国时期,非此一例,不在少数。
蒋介石政权在农村的失败,农村的贫富悬殊,农民的穷困境遇,正是中国共产党获得农民拥护的“立政”基础。
共产党来了,改变了这一切。
1949年10月19日下午4点25分,在今天的深圳剧院原址,宝深军管会主任刘汝深庄严宣布:深圳解放了!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这是多么大的喜讯啊!群众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炮仗庆贺。
如同当年在解放区开展的,使得后来的解放战争获得了广大贫苦农民支持的“土地革命”一样,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在广大农村发动“土地改革”,“斗富济贫”,把集中在农村少数人手中的土地,拿来分给在农村占大多数的贫苦农民。
1950年6月,宝安县人民政府向人民宣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没收地主的生产资料和多余的房屋。征收祠堂、庙宇、寺院、学校和团体在农村的土地和其他公地。”
人民政府真正地实现了农民世世代代盼望的“均贫富”。共产党,真正获得了贫苦农民的心!
宝安县的“均贫富”是分成这样几步走的:
第一步,镇压反革命。首先把农村的反动势力打下去!
1951年3月9日,宝安县政府分别在深圳、南头、西乡召开群众大会,判决了163名反革命和不法地主。一次就枪毙了大匪特首领林强、刘色风等16人。
1951年3月至6月,宝安县共扣押“反革命”1324人,枪毙180人。反动阶级的气焰被打下去了!
第二步,派出工作队进人农村“访贫问苦”、“串连扎根”。一队队背包上挂着毛巾和漱口杯的工作队进人了农村。他们大都来自底层的劳动人民,与穷苦的“阶级兄弟”吃一锅饭,睡一张床。贫苦农民把他们当成了“贴心人”。
第三步,把农民组织起来,跟地主阶级势力斗争。
怎么把农民组织到一块呢?什么是农民的共同点呢?那就是他们在旧中国同样受地主豪绅的压迫、充满着对国民党旧社会的怨恨。
共产党在农村广泛开展“忆苦思甜”教育。
一次次的“访贫问苦”,一次次的“诉苦大会”,共同的遭遇,使分散的农民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黑暗的旧社会”、“地主阶级、国民党”身上,农村的组织坚强了。穷人的心紧紧地同共产党连在了一起。
第四步,农村工作队顺势发动组织“农会”,并开始了中国农村革命的“重要”一步:划分“阶级”。
怎样划分阶级呢?
有关资料记载,1951年宝安县的土改工作队刚进人农村时,无法分清“阶级”,曾用过一个最朴素的“方法”:穿烂衣服的就是贫雇农,谁家壁上挂着腊肉腊鸭的就是地主。同一个祠堂姓氏的子孙,按照经济状况被分成:贫(雇)农、下中农、上中农、富裕中农、富农、地主等多个成分。前三者为人民政权的“依靠对象”,富裕中农为“团结对象”,富农、地主为“专政对象”。
“千年百代一姓人”的中国农民,从此有了不同的身份——“阶级”。
为什么要划分阶级呢?
有了阶级的划分,阵营就分明了,斗争的对象才能清楚,才能团结大多数,孤立少数人,进人“革命”的下一步。
第五步:斗争地主分田地!
而今互联网上网的年轻人常常不解为什么“斗地主”:地主和农民有深仇大恨吗?分了人家的田地得了,为什么还要“斗”他们呢?
事实上,斗倒地主的过程,不仅是一个把地主阶级的威权打下去的过程,更是一个新生的政权在农村获得道德支持的过程。
做牛做马的贫苦农民翻身了,而当年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阶级被斗倒在脚下了。是共产党来了,让他们扬眉吐气,“当家作了主人”。
在大会上被批判斗争的地主“交代了罪行”,穷苦农民上台控诉“地主阶级的罪恶”,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口号喧天,群群激愤。
打倒少数,底得大多数,新生政权更加稳固了。
勇敢的农民冲进地主的高墙大院,强迫地主交出账本、地契,然后一把火烧了。地主所有的土地、房屋、牲畜都被充公,按农会的指定一一分给农民。
宝安县的历史记录充满了激动:“那些盖满官印的田契,从此随着整个封建剥削制度的灭亡而焚烧殆尽!”
我在宝安县土地改革有关的历史资料中发现了一张图,图中的说明写着:”1951年5月29日,宝安县举行土改没收典礼大会,做成猪栏形状的地主栏设在主席台的右边。低眉顺眼,垂头丧气的地主被一个个押上来,被定为不法地主的都戴一顶五寸的白色高帽,守法地主则蹲在地主栏的前面。献田契仪式开始,地主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向毛主席像叩头谢罪,然后双手向农民代表献上红纸包着的地契……”
毫无疑义,50年代初的土地革命后,中国共产党在农村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20世纪90年代,深圳作家苏伟光、杨宏海主编了一部《深圳民间歌谣》,其中有一段《土改快板》,用宝安县农民的话,记录了土地改革后农民喜悦的心情:
我名叫亚福,今年五十六。
想起解放前,住个茅寮屋。
着个烂衫巾,食个盐傍粥。
解放翻倒身,分田又分屋。
涯阿福,涯阿福。
不忘共产党,永远过幸福。可惜的是,中国农民的这种欢天喜地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久,为了“带领群众走集体化道路”,一场声势浩大的“合作化”运动卷地而来,交给农民的土地又要重新收回去!
人民对共产党那种感激的心情,从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宝安县的合作化运动来得很快,一开始曾让人感到突然,人们原以为“集体化”是多年后的事,1953年底,宝安县委在试办了第一个合作社——“新桥农业合作社”后,还在文件中得意地认为速度已很快了:“这样,5年时间内,我们就可以实现全县合作化。”
可是北京一声号令,全国的“合作化”突然加速!随着毛泽东批判邓子恢等的“小脚女人”,所有的人都不敢冉站在“革命的对立面”。
1957年的春天,毛泽东发表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一场全国规模的群众性的反击运动,猛烈地开展起来。
一般人都熟悉共产党在城市发动的“反右运动”,而对于农村进行的反“退社风”却知之不多。
我们来看看,宝安县农村是怎么“反退社”的。
宝安县的农村“整社”,即反击“退社风”运动,是在1957年8月后进入高潮的。
“整社”方法同“反右”类似,先让农民提意见,搞“大辩论”。让各种意见都发表出来。再根据“辩论”划分阶级队伍。组织群众,对暴露的反社会主义言行进行反击。
据称,最初在宝安县农村搞的“反退社”比在城市搞“整风反右”还难。雪片似的向县委飞回来的报告都称:“大辩论搞不起来。”
农民开会不积极,喊了半天开会,稀稀拉拉就来十几个人。拿张凳子坐在大屋中,只抽烟,听干部讲,就是不吭声。
开了一晚的会,煤油都烧过半盏灯了,还没有人肯说共产党一个不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原来此时的农民已有了“参照物”。
我查了一下宝安县开展农村反“退社风”的时间,其时为1957年的9月到10月。此时,城市的“反右”斗争已经先开展起来,凡是向共产党提了意见的右派分子,正被揪了出来批判斗争。
城市的右派分子“多嘴”已经尝尽了苦头,宝安县的农民有“前车之鉴”,不肯讲话了,是情理中事。
工作组十分着急。群众不说共产党的不好,就找不到“靶子”,找不到靶子,怎么好开展“斗争”呢?不“斗争”一些人,合作化怎么能继续走下去呢?
于是做细致的工作:农民不开口不能“吊捆打”,得要有一套叫他们开口的办法——在这点上,城市的“整风反右”为农村的“反退社”积累了经验。
一位老工作队队员回忆说:“经验就是启发式运动,就是由贫下中农、干部带头揭问题,把反动的话引出来。”
有关这类的资料,留下来是不多的。我有幸找到了记录宝安县农村“大鸣大放”历史的,1957年惠阳地委(当时宝安县属于惠阳地区)农村工作部所编的《东江在前进》一书.书中有一篇《和平社大鸣大放斗争的经验》的文章。其中介绍了宝安县和平农业社“大鸣大放”是怎么做的。
“宝安和平社大鸣大放大争搞了15天,有273人鸣放了729条意见。”
“鸣放”热情分明很高。
那么,和平社又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片先是召开党支部会议,解除顾虑。其次是队、组长、贫农要带头鸣放。不管(群众)提什么意见都可以讲。不对的意见要沉住气听下去,不要立即反驳。
估计到反动力量主要会从以下几个方面向党“进攻”:一是攻击合作化后生活今不如昔、粮食不够吃。二是工农悬殊大。三是物价太高。四是集体不如单干。所以,要在这几个方面充分作好“应战”准备。
应战的准备是这样做的:
“以队组织为核心,每队准备一个(人),驳斥(一个)谬论。事先收集材料,(如由)四队收集合作化后生活大大改善的材料:黄耀中全家5人,每人每月吃了34斤米;黄伯如说,全队现有54支水笔(钢笔), 20把电筒,解放前只有伪军官才有一支水笔。”
当“反击”的材料准备充分后,“大鸣大放”会就可以召开了。
开会前要反复讲清不打击报复,解除顾虑。号召群众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引导”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晚“一般都是由干部、贫农先带头发言。都集中在领导方法、生产安排(这些不很要害的间题)上。社委队长当场要表示接受批评……”
通过第一晚的“放松’后,第二晚.一些心怀不满的人便会蠢蠢欲动了。
“第二晚主要是引导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合作化优越不优越?统购统销好不好等方面。”
真正的交锋这才开始。
政府征购是否太重?档案记载,富裕中农黄观生、黄和兴说:“全社全年人口增加了43人,增加口粮2万斤。”但上交的任务不减,粮食当然不够吃。除非“减少公余粮才满足口粮需要”。
早准备好的人们是如何“驳斥”的呢?
贫农童田生起来发言说,不能因为我们困难就要求国家减少征粮:“一个社减少2万斤,全省全国那么多社,不知要减多少多少。这样军队、工人吃什么?唯一的办法还是靠我们自己增加生产。”
第二个问题,农民生活是不是“苦”了?
黄观生说:农民“年年口粮220斤,生活没改善”。“同志(工人)白雪雪,农民乌黑黑。”
“贫农黄秤生拿出一包黄金龙香烟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农民都能抽香烟了)?谁说生活没改善?”
农民黄亚居说:“过去100斤谷子换100斤盐,现在200多斤才换100斤盐,是政府剥削了农民。”
“贫农黄秤生说,政府只向农民收点公粮,不从盐、烟、酒多收点税,哪里有钱建设社会主义?大家可以去惠州看看建设糖厂要多少钱?”
那时,邻近的惠州要建一个大糖厂,看了回来的农民无不赞叹祖国的大建设好。“叫苦派”没说的了。
第三个问题,是单干好还是集体好?
说单干好的人说:“入了社.我比以前干的还多了,收入还没增。”
“今日是有得做冇得食。还不如以前给地主打工好,三餐饱饭热烘烘。”
说集体好的人反驳说,旧社会我一家流浪讨饭,进了合作社我才有吃有穿。谁说合作社不好啊?
“社主任廖伟荣说,大陂头的水利,过去(单于力量单薄——作者)打架也搞不成(为争水利村与村械斗——作者)。只有转了高级社,才修得成。2000多亩旱田变成了水田。”“增产了8万多斤,这不是集体的优越性吗?”
“你们说合作社这不好那不好,难道国民党还好些吗?”
反驳者的最后一句发言很有杀伤力,否定合作社的一方马上不再说什么了。
没发言的富裕中农一看不行了,便纷纷附和着说社会主义的好话。
南头社的富裕中农求饶说:“大家不要计较过去的意见啦,都系撮(坐)一条船啦,我们以后积极生产就是。”
“我歹(们)再不敢哇(说)退社啦!行不行?”那些发了言的社员感到后悔了。
贫下中农说,哼,你们放了这么多天的毒,就这样罢休了吗?不行!没那么便宜!
那些提了意见的富裕中农,尤其是地主、富农,后来被一个个揪出来,在武装民兵的押解下,戴上“攻击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再一次“斗地主”,游村、游田垌……
最热闹的算是南头的一次反击“退社风”大游行了。被牵出来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像一长串蚂蚌,绕着南头乡的田桐转,排了一里多路长。“队伍到天黑还没绕南头城一个圈”。
与此同时,宝安城镇的“整风反右”也在密锣紧鼓地进行。
共有852名教师被集中到深圳镇学习在积极分子的“带头”下,很快出现了“鸣放”的高潮。文教卫系统’‘头5天就有863人鸣放了4485条意见,贴出了180658张大字报。运动结束后统计,平均每人写大字报258张。”我不知道这个统计数字是否有水分,如是这样,写大字之多堪称惊人!
由于大字报写得太多,令当时深圳镇上所有的文具店里的白纸都一售而空,文教局只好派汽车到惠州拉纸。
我们看看,深圳镇上后来被打成“右派”的人,究竟都写了些什么话呢?
县食品公司有人贴了一张“猪肉倒海”的漫画,说1956年公司猪肉管理不善,落盐过少,霉烂了1500多斤。全部倒进了海里,是浪费。
县医院有人贴大字报,说1953年医院买了一套价值9500元的人工呼吸器,谁也不会使,结果积压四年多,浪费了人民财产。
此两个写大字报的人后均被划作右派。
大鹏小学教师何志超被划为右派的“罪行”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理由是:“因为那段时间经常买不到猪肉,(他)对一个叫胡瑜的同事发牢骚:‘每天有四两酒,四两肉,谁做皇帝都一样。’胡瑜发火柴点烟,划了几根都划不着,何志超又说牢骚话:‘屌!亡国火柴。’”
何志超因此被划为“极右”,送劳动教养。1979年3月7日,宝安县委为他平反时,他已在多年前病死在劳改场中。
南头中学教师黄锦瑞被划为右派的罪行是“辱骂毛主席”。
怎么辱骂的呢?
“大鸣大放”期间,黄锦端说:“(共产党干部)拿橡皮包钢丝做的鞭子,抽人伤骨不伤皮。北京这么远,你能向毛主席诉苦吗?”黄锦瑞参加过国民党政府时期的“三青团”,他的话很快被积极分子汇报。专案组定性他为“诬蔑伟大领袖拿鞭子抽人”。
黄锦瑞在被划为右派后送罗田水库劳动改造。他不能忍受这种“欲加之罪”,于1959年上吊自杀,用死亡了表示了最后的反抗。
1957年宝安县的反击“退社”和“整风”的运动,是在枪声中画上句号的。
1957年8月4日,闹“退社”最厉害的库坑乡举行大会,斗争地主分子叶孝忠。罪名是串连农民“退社”,妄想“挖空社会主义墙脚”。叶孝忠是国民党时期的土豪劣绅,本来民愤就很大。一时会场上群情激愤,口号声震天,到会农民一致同意“枪毙”。
叶孝忠被五花大绑,还想辩什么,早被人按着头,押上了一辆牛车,跳上三个背着长枪的民兵,两个公安。老牛一开步,会场上立刻有人带头喊口号。
“坚决镇压地主分子叶孝忠!”
“谁反对合作化就叫他灭亡!”
“合作化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落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后来有人形容:“就像炒豆子的声音’”。
全场猛地死一般沉寂。中国的农民明白了,顺着共产党说话比说真话好。他们开始学会了用两副面孔做人。
新的政权与人民之间出现了裂痕,这可以从偷渡逃港群众的成分中看出。
1956年前,逃港者主要为新政权的“敌对者”,地、富、反、坏,蒋介石遗留在大陆的国民党余部。而1956年后,逃港者中第一次出现了新政权的“受益者”:贫农、下中农、共产党员、农村干部……这显然同城市的反右,农村的强拉入社以及反“退社风”有关。
但是,这些“光明下的阴影”,是很难呈送到高层的办公台上被“看到”和被“知觉”的。
“退社风”被打退了,上报的材料写着:“宝安县上下出现了一片人人走社会主义路,个个爱社如家的喜人景象”
1957年末,宝安县委的一份总结材料更不无得意地称:“人民群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团结、坚定、意气风发。真是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
材料的最后欢呼说:“全县人民正高举社会主义的旗帜,信心百倍地奔向1958——”
而事实,是这样的吗?
中国,在离真理越来越远……
“1958”就在前面、“大跃进”正在前面、“大炼钢铁”熊熊的炉火正在前面。
一段更为危险更为狂热的历史,就这样等候在前面了……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节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对当政者来说,政策的变化,可以在一分钟之间。而对于那些颤栗在狂风暴雨中的普通百姓来说,简单的一分钟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芸芸众生,何能把握自己?
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小人物身上血与泪的悲剧,就在这一“放”一“收”的历史中产生……
有人对1957年宝安县的反“退社风”有一个形象的比喻:“牛不想喝水,按了牛头也不会喝。”
宝安县那些被强迫入社的农民,还有那些被镇压、被批斗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亲属,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比起内地的农民来,多了一条出路,那就是:逃港。
逃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直被定为“背叛社会主义”的行为,并且认定造成逃港的原因不是大陆政府在政策上有什么过失,而是外部台湾、香港的美蒋特务煽动的结果,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结果。逃港者,就是“叛国”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30年逃港的潮起潮落,可说是中国政治稳定与否的晴雨表。
我在笔记上,用红色的波纹线详细标明着30年来深圳河上偷渡的情况。
波纹线在1952年到1956年的一段,变化是平缓的。波纹线没有大的起落。在每天的记录上,甚至出现过“0”的记录。
很明显,国民党在大陆的势力基本被消灭、一部分持不同政见的人已被放出去香港。国内政治清明,人民群众满意。政局稳定。
这个态势在1956年下半年后出现了明显的改变:红色波纹线在1957年后更突然急剧动荡,随之上升。毋庸置疑,这表明国内政治斗争开始激烈,一部分群众对政治、经济的状况不满而开始“背叛”。
红色波纹线节节上升,开始是每月偷渡几十人,接着是每月出现数百人,到了1957年的6月以后,猛然上升到每月近千人,最高上升到7月的几千人。
这就有点反常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不满“入社”而引起逃港,它应该是断断续续的,不应该形成集中的大规模的偷渡潮。陡然上升的“水银柱”仿佛在提醒我,这后面有个什么事情在推动着“逃港”。
难道在1957年的六七月份,宝安县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堆积如山的有关宝安县的历史资料中寻找着。企图找到打开疑问的钥匙。我坚信,造成一个月几千人规模的大逃港,不会没有原因。
一份由中国共产党宝安县委员会所发的《边防字21号》文件,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1957年6月8日,由王志任县委书记的中共宝安县委,向中共广东省委和惠阳地委呈递的一份报告,报告题为《关于对人民群众“放宽”来往香港问题的意见》。
我仔细地翻看了这份文件:果然不错,看来,1957年六七月群众逃港高潮的形成,与这份文件有着某种联系。
这份文件主要谈的是深圳河上的偷渡的事,内容分为:偷渡情况的分析、矛盾的性质和意见和我们采取的措施三部分。
在谈到群众偷渡的原因时,报告中的认识同习惯的把“逃港”看成“叛国”的看法是不同的,而有其“新观点”。
报告称:
由于英方的坚持,1956年3月以来,中英双方实行了“出入平衡”政策。即香港每天过来多少人,深圳这边每天就只能放多少人过去。由于要求去香港的人数大大多于香港来大陆的人数,宝安、东莞、惠州一带成千上万要求去香港的群众,探亲的要求不能得到批准,造成了不少群众选择“偷渡”这条路。
报告说:“对于人民群众去香港的问题,采取放宽还是继续从严呢?我们认为放宽较好些。”报告大胆提出了设想:“目前国内尚不能完全消灭灾荒和失业,我们既然不能包起来,去香港打工这条路就不应该堵死。”
在这里,作者把“逃港”改用了一个好听的名词,叫做“出港打工”。十分聪明。报告还认为,与其造成群众与政府的对立,不如把“出港打工”的这道门打开得更大一点,更“放宽”一点。
“这样,就可将矛盾转向英帝国主义”对群众、对政府,都是好事。
表面看,这份报告没什么,而细看则柔中有刚,内含着要求“对港政策”改变的潜台词。
那么,广东省委是怎么样对待这份报告的呢?
广东省委很快就批准了这一报告,同意“放宽”。
广东省委为什么会同意“放宽”?
进一步说,宝安县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向上面提出要“放宽”呢?
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候?
看来是农村政策出现了问题。农民对强迫入社不满,整风整社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群众对政府的信任,造成偷渡逃港。宝安县委难以控制局势,只好请求上级“放宽”让一部分群众去港。
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同时另一个反过来的解释是:群众逃港越多,应该只会促使宝安县把边防卡得越严,为什么反倒“松”了?
放宽政策是为什么出台的?
是不是有一件“突发”的事情,让宝安县委无法“卡”下去,从而“有理由”要求上级把政策“放宽”?
终于找到了。
也许65岁以上的广东的老百姓会记得,1957年的三四月,对于依靠田里的收成来填饱肚子的广东农民来说,是一个难熬的春天。一方面是政治运动,整风整社,开会斗争;一方面是青黄不接,粮食紧张,群众没饭吃。粤北地区更有甚之。
1957年春,粤北地区发生了一次大的水灾,致使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了家园,大批农民自北往南避荒。
当时,广东的南部,宝安、惠阳一带没有受灾。于是,流浪到广州一带的成千上万的灾民,又像潮水一样流向广东南部。
关于群众流落边防的报告
广东省委(56)字第131号文件《中共广东省委批转宝安县公安局“关于外省、外县居民大量流落边防区的专题报告”》称:流亡到深圳边防线上来了的灾民,手里拿着乡里、社里开的证明,拖儿带女、哭哭啼啼,成千人围聚在罗湖桥海关一带,口口声声要到香港去“投亲”。说如果不让他们去,就躺在罗湖桥上不起来。
都是没吃没喝的贫下中农、阶级兄弟,边防军也不好硬性驱赶他们离开。
那时,从香港来往内地的旅客,都要在深圳罗湖桥下车换车。深圳镇上灾民集体要饭的情景,被“港澳同胞”看得清清楚楚。不少右翼记者抢着拍照,港台的报纸上,立即登上了“粤北大饥荒,数万难民南逃边境”、“共党政权料难维持”的醒目标题。
对于灾民流边,当地部门十分为难,因为数万群众来边,无论在治安上或者在食物的供应上,都成了问题。于是向上反映这种情状:“由香港返来的同胞看了十分难过,买东西给她们吃,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希望引起上级的重视并尽快解决。
这种情况,立即引起了当时的广东省委的高度重视。
有关资料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的:
自2月1日至4月6日,据不完全统计,(涌来深圳的流民)计有21县3个市。
揭阳县十六区美德乡王印庄等5人带有小孩2个,已饿得骨瘦如柴。
东莞县石鼓墟青乙乡妇女吴玉带着三个小孩捶胸大哭,想去香港。高呼:“冒得食饿到死。”(见广东省委(56)字第131号文件《中共广东省委批转宝安县公安局“关于外省、外县居民大量流落边防区的专题报告”》)显然,上报文件是有意披露群众在罗湖桥边,迫切要求去香港的凄苦情状的。
按照往常的做法,那些擅自进入边防,而且在“影响着共和国形象”的人,是要被强行驱赶离开罗湖桥的。但是,这一次有关方面却显得格外的“宽松”,竟没有提强行遣返群众,在一些场合反而站在流浪群众一边说话:“既然人民群众有了困难,我们难道能见而不管吗?”
这样,在“强迫入社”而导致群众逃港的情势下,本来就希望上级“放宽”的宝安县委,由于灾民事件的出现,找到了更多的向上要求“放宽”的理由。
上级,即广东省委,分明也在配合宝安县委的要求。
20天后,即1957年的6月28日,广东省公安厅便向广东省委、省人委上呈了报告,称已经研究出了“放宽”的具体措施,请求省委、省人委批准。
很快,一天以后,即1957年的6月29日,广东省委、省人委便向各地批转了广东省公安厅的报告。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对外的第一次向香港的“放宽”,就这样出台了。
批复称:
省委、省人委同意省公安厅关于放宽人民群众前往香港的请示报告中所提各项意见希各地认真研究执行。在执行中如有问题请及时报告我们。
中共广东省委员会 广东省人民委员会 1957年6月29日“批复”所称广东省公安厅提出的“意见”即是“放宽”。放宽的范围包括:“珠江口以西靠近澳门的地区,包括广州、佛山、珠海、等11个县、市。”
“在珠江口以东靠近香港的地区,包括惠阳、汕头两专区的各有关县,允许群众自由选择沿边、沿海的适当地方出口。”
这中间,宝安县边防开放的程度是最高的。出境的“秘密口子”包括“沙头角区的梅沙、盐田,福田区的沙嘴、沙头、石下、沙尾,南头区的白石洲、后海、粤海门、湾下,蛇口等地”。
在这些地方,群众可以“凭证件到自己认为方便的地方外出”。除非有下列情况之一者,群众只要向村治保主任申请,即可办理证件,“均可批准其出口”:
一、有现行反革命活动。
二、正在执行管制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
三、专案侦查的对象。
这就是年纪在65岁以上的宝安县人,至今记忆犹新的所谓“57年大放河口”!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某种原因的打断,文件所设想的还将“正式放宽和取消入港限制”本来很有可能成为广东省委的下一步政策。
但是,谁也没想到,文件下发不久后就突然被收回!
这是因为情势的发展,突然变得不可控制!
“开放河口”的秘密文件还刚刚在县一级传达,还没有到基层去,“可以自由去港了!”“边防军秘密引路出去!”的消息不知怎么就突然传遍了宝安县,接着飞快地传遍了惠阳地区、广东省。
风集云汇,仅仅两三天的时间,广东各地成千上万的群众,黑云一样涌到深圳河边上来了。宝安县委在1957年向省委政法边防部、省公安厅、军区司令部等呈递的报告中惊呼:“自今年7月以来,我县群众大量外流去香港,其情况是解放以后从未有过的,其中尤以7月份最为严重。由个别到集体、有组织……”
“从东莞乘火车经我县平湖下车,最多的7月14、20、21日,每天成群结队集结边境偷渡,每天晚上均有1000余人。”
“一个突出严重的问题,已经从边防到内地,从大人到小孩,从暗中到公开煽动,日益发展成严重趋势。”
“福田上沙农业社第一生产队,15个男人中竟外逃了13人,不久,连剩下的2个也跑了。”
“沙湾乡团支部26个团员中,除了6个表示不会逃以外,有20个团员在准备外逃。”
“集结在乡府和派出所要领通行证,未达到要求就无理谩骂我干部。”边境的铁丝网边涌满了群众,边防也承受不住了。各种告急的汇报不断从边境发到宝安县委、省政法边防部甚至中央的桌案上。
汇报材料称,有情况表明,群众的外流正在逐步蔓延到内地,湖南、广西农村,已有数县得讯的群众准备涌港。
港英当局也慌了。香港的报纸惊呼:“共产党偷放河口,难民潮水涌港!”“中共违背中英对等原则,出入平衡被破坏。”所谓对等原则,就是每天港英方进入大陆多少人,大陆才可放出多少人到香港。
不良的国际影响出现了:英国的本土主要报章都在显著位置报道了深港边境“难民涌入香港”事件。英国政府立即向北京发出了“照会”。
香港的左翼人士也向北京惊呼:“如不迅速采取措施,后果可能十分严重!”
北京也紧张了,直接质问宝安县委是怎么回事,命令“从速反映情况”。
在难以控制的形势面前,广东省委、宝安县委,都不敢再走下去。
1957年10月6日,宝安县委政法边防部向上级提交了题为《关于放宽群众去港及外流情况的总结报告》
在回顾了几月来的边境“放宽”后,不能不提出要采取铁腕措施。重新封锁边界,一边又再拾“阶级斗争”的法宝,号召宝安县的群众起来:“坚决打退外逃风”!
报告称:“凡是地主、富农及反革命分子自己偷渡,或为首积极参与煽动组织偷渡,带渡引渡者,经查证实后,一律依法逮捕惩办。”
“凡是放弃正当生产,专门进行引渡带渡的,不论其什么成分,一律逮捕,予以判刑。”
“虽属基本群众,经教育不改的应判处管制或逮捕法办。”
“凡属无合法证件进入边防区的,可由当地民兵扭送当地公安派出所拘留审查……”
深圳河边的铁丝网下,荷枪实弹的部队增加了,有行动的地富反坏分子,如参与偷渡逃港,可以被判刑,以至枪毙!
一时,正在惠宝公路、平湖铁路沿线潮水一般涌向边界的满怀热望的群众,惶恐地停住了脚步。
潮水在宝安县北打了一个圈后,又逐步向北退去。
……
有人曾评议过中国农民的盲目性,常常是盲目而起,盲目而退。
这次逃港潮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几天的时问,深圳河边境就恢复了平静。
1957年年底,宝安县委关于1957年的边防工作总结似乎松了一口气写道:“一年来,在上级公安机关的指挥下,依靠边防军和广大群众,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偷渡风,终于被刹住了。”
发生在1957年深圳河边的第一次大逃港,除了在蔡屋围经常开大会的广场上,留下了片片监禁、枪毙地富反坏分子和偷渡犯的布告的残页外,只是把更多的痛苦留在了人民的心头。
对当政者来说,政策的变化,可以在一分钟之间。而对于那些战栗在狂风暴雨中的普通百姓来说,简单的一分钟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芸芸众生,何能把握自己?
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小人物身上血与泪的悲剧,就在这一“放”一“收”的历史中产生……
第二节 三十年牛郎织女:文素巧寻夫
自愿立写离婚书。口口健自(一)九五八年由家长主婚与文口口结婚为夫妻。本人因谋生关系移到香港现居法国十余年,而受环境所迫,未能归家,使之夫妻有名无实。为免误人青春,故此自愿题(提)出离婚。从今日起,与口口巧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后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双方并无干涉。特立离婚书为凭。
立写离婚书人口口健 于法国一九百七十七年正月廿二日立
一
宝安县牧牛山的山下有两个小村子,靠北边的一个叫向北村,靠南边的一个叫向南村。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领导”说是向南那不是向到“香港”去了吗?要改。于是改成了“超南村”。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说是“超南”还不够革命,要改。于是又改成了“平南”村——当然是针对香港的。倒有点像古小说中“平南王”的味儿了。“文化大革命”完了,到了改革开放年代,说还是改回去吧,于是依然叫向南村。
事情要回到50年代。
那时村村兴“扫盲”,上面很关心,乡里派了小学的老师,逢墟日的晚上来给大嫂子、姑娘们上课。“人、手、牛……”地把着手教。向南村的“学员”多一些,因此夜校的老师说:“向北村的妇女都集中来向南村上课。”
向南村姑娘文素巧(代名)与向北村的大嫂子昊水容是同桌。吴水容每晚回家还要走好几里的夜路,所以每到夜里,总有一位腼腆的小伙子拿着一支电筒,忠实地站在教室外面等她。然后,又默默地拿电筒照着田埂小路,护着水容回向北村去。
有一天,文素巧忍不住逗水容问:“那小伙子是谁呀?怎么那么俊呀?”
谁知水容“咯咯”地笑了起来:“傻女——我老公在河那边呢,那是我弟弟。”
看见低着头不做声的文素巧,吴水容反倒“哈哈”笑起来:“怎么样?长得挺俊气吧,看上了?那你就给我做弟媳妇呀!”
猛地,19岁的文素巧心中像是被鼓槌锤了一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偏偏邻座的小媳妇撩她:“你们看啦!脸红了,脸都红了呀!”
谁知道呢,就是因为这么一次无意的玩笑,促成了一段姻缘。向北村的英俊小伙吴立健(化名),同向南村漂亮的姑娘文素巧结婚了。
那是1957年9月的一个夜晚,文素巧清清楚楚地记得,当闹洞房的人散去,留下了满地的糖纸和瓜子壳的时候,立健轻轻地走近了自己新婚的妻子。
“巧巧。”他叫着她的小名,巧巧低着头,故意不理他。她在等待着那幸福的时刻的来临。
“你——会同意吗?”丈夫问。
新娘子温柔地看了一眼丈夫,虽然不言语,那意思已是说:“都说你傻呀——你真傻。”
丈夫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新娘子.但是却犹犹豫着,充满了不安。
文素巧只把头靠上丈夫的怀里,不说话。
吴立健终于大了胆子:“过几天,我想去南边找活。”
文素巧一惊,她没想到丈夫说的是这个:“你是要——”她用手指着靠南的窗户,意思是:逃港?
吴立健连忙向她摆摆手:“现在不叫逃港了,大放河口,叫自由探亲了。这边搞合作社了,田都要交公。以后做什么都不行了。要再不走,以后就没机会了。”立健停了一下,“当然,如果你不答应,”他看着美丽的妻子,“我就不走了。”
“真的不抓了吗?”猛的,她发现自己最关心的,倒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想做什么,而是这个男人做什么最安全。
“真的,这是政府准许的。还来了文件呢。”立健说。
巧巧“咚咚”跳着的心才平静了些:“随你。”
立健高兴了:“等我过香港发了财,我就来接你过去。”
说心里话,巧巧压根儿是不愿丈夫走的,才刚刚在一起啊,就又要分开。但是丈夫要做什么,巧巧能反对吗?
妻子的头在丈夫怀里扭动着,“我就怕你过去变心,好多人过去都变心了。”
立健温柔地靠近巧巧耳边上:“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要变了心——”丈夫“啪——”的一下掰断了一截筷子。
第二天,左邻右舍来家里坐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了去香港的话题。尤其是一班年轻人,恨不得马上就到香港发财去,来吃喜糖的还有边防军的干部,提到这事,连他们都笑着说:“也许有吧,反正我是不会抓你们咯,哈哈——”
村里的人私下在议论着,干脆就在香港租一排房子,也像在这儿搞生产似的,男人出去干力气活,女人都在家做饭做手工。每年春节,男人赚足了钱,开一条大船——回家来看老婆孩子!
两天后,立健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同村里的一帮青年高高兴兴上了一条大船。全村的人都到海边来送行。
立健他们这次倒不像是“逃香港”,像是早晨起来,背着锄头去合作社田里上工似的。有人在船上放了扑克象棋―边打扑克边开船。
大船轻快地消失在的大海远方……
二
就在一班年轻人坐船去香港不久,村口的大树上突然贴上了“布告”。人们惊惶地传播着:“不准过香港了!”
巧巧已经识得字了,她看见那红鲜鲜的圆印上印着的是:宝安县公安局。
布告上那大意是,不能随便去香港了,已经跑了的要劝他们回来。村上的船都到乡里登记,一只也不准随便下海。谁要是再到香港去,就得抓起来,那就是“偷渡犯”了。
巧巧望望大海,真的,大鹏湾冷清了,碧蓝碧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再看不到一片帆影。
怎么说变就变啊?
“怎么办呢?”巧巧想,这样一来,立健怎么办?
她放心不下。
不过,巧巧又想,丈夫说了的,无论怎么样,他都会回来接她,俩人一起过香港去。啊,那时可就是偷渡了呀,偷渡就偷渡吧,只要同他在一起。就是给边防军抓去,也值得。
是的,丈夫是天底下最有办法的人,他会有办法来接巧巧去的。
巧巧等着,等着丈夫的消息。
等啊、等啊,两个月过去了,连个音讯都没有,原来同丈夫约好的,只要一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是村干部卡了信吗?邮局的信照例是要先由村干部拆的。不会,生产队长就是她家的堂叔。
难道,难道……他们在半路遇到不测了 ?
巧巧很快想到前两天,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从海的那边飘过来的三具偷渡者的尸体,是屋后的二公公说可怜,拿了两床席子把尸体包了,埋在海边的小山包上……后来,村里的地主王桂生被挂着牌子游了田桐,因为他公开对别人说,那三个人是被边防军开枪打死的,说还在海边听见枪响。
啊,不会,不会的。丈夫出去的那天,天清气朗的。那时候还可以去香港的,是有布告的,巧巧看过的,边防军不会开枪的,不会。
女人的心啊,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难怪人家都说,女人是最没出息的,还是要有男人在身边。
牧牛山下的巧巧,窗口是向着南开的,每天晚上,她在窗口点上一盏灯。巧巧向南望去:夫啊,夫啊!你在哪里呀?你在做什么呀?
正当巧巧快绝望了的时候.一个喜讯传来了:同立健一起走的旺狗来信了!
巧巧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忙跑进旺狗家里。
旺狗媳妇一脸神气:“进厂啦!这天杀的!还是高鼻子的厂子呢!先在手表厂,管仓库,现在快要做到拉长了,这天杀的!”
可是,我的丈夫,我的立健呢?他怎么样?
巧巧紧张得不敢问那句话,只说着要看信。
这信确实是旺狗从香港寄回的,可是巧巧通篇找遍了,连“立健”两个字都没有。
她神情恍惚地迈出门,还听见旺狗媳妇在后头的粗嗓子:“巧巧——你别急啊,我明天就去信给你问。”
旺狗媳妇还真是讲信用的,她叫人写的信,第三天就发出去了。
照理说顶多半个月就能收到回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巧巧不知往旺狗媳妇家跑了多少趟了,希望旺狗来信告诉她立健的消息。可是旺狗媳妇的回答总是:“没有信。”
旺狗真的没有来信?
这可奇怪了,好好的,为什么旺狗也不来信了?
其实谁都知道,事情就是瞒着巧巧一人的。旺狗的信是来了的,只是他在信中叮嘱:“千万不可以告诉巧巧,立健人是过来了,但后来跟着龙仔去法国开餐馆,突然发病,死在法国了。”
他死了,立健死了!
这叫善良的旺狗媳妇怎么跟巧巧说呢?一起出去的人,自己的丈夫好好的,巧巧的丈夫却没了。
一天,巧巧很冷静地登门来了:“旺狗嫂,你不必瞒我了,我已经听说了。”
巧巧的话叫旺狗媳妇吃了一惊:“傻妹妹.你听说什么啊?”
“但我不相信,他不会死。我不信他们说的话。”巧巧说,“我要过那边去,去找我老公。除非我亲眼看见他死了!”
“什么?你要过香港去,现在去就是偷渡了啊?你不要命了?”
巧巧眼里早流出泪来:”要他真死了,我还要命做什么?”她掏出手绢来“嘤嘤”地哭起来。
痴心的女人啊,丈夫胜过她们生命!
“封了河口了,你怎么过得去呀?”旺狗媳妇说。
“封了我也要走。我自己划着小船过去。”巧巧说,“要是边防军抓住我,我就告诉他们,我是去找我的丈夫,看我有没有罪!”
水容说:“去吧,你去我也去。我陪你去找。死活都得找到他!”
三
真是苍天也怜有情人,机会果然来了!
虽然上头这禁那禁,村里的人哪个心里不还是向着南边?这回,村里有十几个年轻人在向北村借了一条大船,准备要跑香港,还是团支部书记春山带的头。
这事情露不得风声,是喊走就得走的。
那天中午,得了消息的村民都往海边上跑,几分钟就上了船,水容得的消息晚,上得船来时,船都要开了。看看船中的十几个人,黑狗、猫仔、春山媳妇……都在,就是没巧巧,真急死人!水容求着船老大:“慢点,慢点——还有巧巧呀!”她“扑通”跳下了船,湿着两个裤腿上岸找巧巧。
“巧巧,巧巧——”水容到处喊啊,到处找,找过了巧巧家,又找遍了村前村后,只有紧闭的门儿,冷清清的墙,就是找不到巧巧——唉,那时,勤快巧巧正在山上打草呢。
船开了,打草的巧巧回来,只能痴痴地望着茫茫无人的大海……
“我要走,就是死,我也要找他去!”面对着越来越空旷的大海,巧巧流着眼泪发誓。
机会又来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补鞋的胡子老头。有人在她耳边上说:“别看这个老头啊,他有本事,领过几拨人过去了。你就找他。”
胡子二叔答应了!巧巧拿了5元人民币、提了一桶油给他,胡子二叔便答应划船送她过去了,钱都没收,就收了油。
他们约好在海边一片芦苇地里等。过了芦苇地,就可以下海了。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胡子二叔和巧巧分头接近了那片芦苇地。
这里已经是警戒地段,巧巧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躲在沙丘后头,心里好紧张。忽听见有人大吼一声:“谁?”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哗——”声。巧巧一头钻进了芦苇地。她听得很清楚:那是民兵队长六六的声音啊!六六在反偷渡的批斗会上是最积极的。
完了,落在他手里。还会有好事?她躲在芦苇丛中,气都不敢出,就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
天啦,不要挨近我才好啊!
近了、近了……就在他的脚边了。
她被一只粗大的脚碰了一下:天啦!她仰起头来,六六的眼睛正瞪着她呢,她的心头一冷。
“狗仔——”他听见六六在朝远处呼喊。
“完了!”巧巧瘫在了地上。
“这边没事——我们过海角头去吧!”六六若无其事地对狗仔说。
她听见人脚踩着沙地的“沙沙”声,远远地去了……
啊,啊,好人六六!好人六六!巧巧这辈子忘不了他。
原来人心都是一样的啊!
出了芦苇地,胡子二叔一把拉着巧巧就往海边奔,只下五下就撑开了船。
巧巧是幸运的,她们的船顺利地绕过了边防军的巡逻艇,很快,香港城市夜晚万家灯火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直到登上了香港的岸边,巧巧的一颗“嘭嘭”跳动的心才平静下来。
好了.终于来到立健在的地方了!
四
香港真大啊!
巧巧手里捏着水容的母亲给的一张纸条,满街找。
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先去找水容。找到了姐姐水容就一定可以找到立健。
按照地址,她真的找到了水容住的地方。这是荃湾的一间阁楼。原来这香港,一间楼中要住好几户人家的。哟,这里的人穿得那么阔气,怎么住的还赶不上咱村子呢?
楼梯弯弯曲曲的,黑黑的也没有亮灯.她终于将纸条上的号码对上了门牌:A一3号。
门上一把大铁锁!
听见擂门声,隔壁的门倒响了,从铁门的缝间探出一位老太婆的头来——香港人是不随便开铁门的。
“你找那个大陆女吗?”那老太婆把她通体“审查”了一遍,足证没有“危险”后问。巧巧点点头。
“搬走了。”
巧巧一下愣了:“搬去了哪里?”
老太婆摆摆手:“不知道”接着铁门“砰——”地关上了。
巧巧感到头“轰”地一响。
失去了水容,她怎么办?到哪里去寻丈夫?
还有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希望能找到旺狗。
巧巧的运气还算好,她终于在一家工厂的仓库里,找到了正在搬货的旺狗,一身汗水,原来他并没有当上“拉长”。
旺狗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是啊,立健是同我们一起上岸的啊,后来……后来就离开了我们,说是到码头上打工了……”
啊,原来他没有死,我的丈夫没有死啊,他在码头上啊,她太高兴了。
“你就再没看见他?”
“没有,这儿的人都忙着挣钱活命,谁也没联系了。”
啊,码头,香港这么大,哪个码头啊?这怎么找啊?
巧巧几乎走遍了香港所有的码头,在街头来往的人群中分辩着,在一个个背着箱子的苦力中寻找着苦盼过多少遍的丈夫的面孔……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看不到,看不到自己的丈夫。
这以后,为了找寻丈夫,她给人做过保姆,在街头卖过针线活……
最怕的是警察查身份证。香港的大道上随时有警察巡逻,发现偷渡的马上抓起来“打界”回大陆。蹲在街角落的巧巧,大凡看见穿制服的就发疯似的跑。从此落下个症:听见皮鞋声就怕,看见挂肩章的人心就“惊”!
有人对她说:“这么大个香港,你往哪儿找啊,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我怎么能回去啊,找不到他,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巧巧想起丈夫掰断的那截筷子:为了这样忠心的丈夫,不说我巧巧吃点苦,就是死,我也值得的啊!
但是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啊……
一天深夜,她正在街角用蔑席搭成的窝棚里睡觉,蔑席被一只大手掀开了,接着她看见眼前一双可怕的大皮鞋!
她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揪上上了囚车,关进了偷渡者的“难民营”。
一天以后,她与几十个偷渡者被一辆大卡车拉着,送过了深圳河。
对于这个“打界”回来的女人,中国方面的收容人员看了向北村送来的保人材料后,没有送她去劳教营,也没有体罚她。
“什么成分?”
“贫农。”
“几次?”问的是逃跑的次数。
“我就这一次。”
收容所的所长,是村里二宝的舅舅,他看了看巧巧那付老实的模样:“记住,偷渡是犯法的哟。要是再跑,就会送去韶关了,再跑,就送到河南襄阳。回不来了的。知道吗?”巧巧老实地点着头。
“走吧。”所长挥手说。
五
这是一个黄昏,她回来了,干辛万苦寻夫的巧巧又站在牧牛山的山顶上了。
山下是隐隐约约的牧牛村,生她养她的地方,却像是她的牢笼。
看得见深圳河对面香港闪闪点点的灯火,看得见河边那一长绺逶迤的铁丝网。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呀!你找得我好苦啊!
——
回到村里的巧巧变了,变得像另一个人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下地便下地、割禾便割禾。晚上早早的把门儿关了,灯儿熄了,上床……床前还隔着放张条凳——孤身女人担心坏人。
“新寡”的生活是多么难熬啊,每当看见别人夫妻双双背着锄头下地,她总是远远地挪在后面,不去看。
下田插秧,每当有男人凑过来同她说话,哪怕是十八九岁的小兄弟,她也会找岔转到隔壁田里去。
别人抱着胖乎乎的孩子在村中晃悠,她会隔着窗羡慕地偷看着。只要村中有人生孩子,她总是赶去忙里忙外,从别人的欢乐中,挤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丝丝甜味来。
时间,一年年过去。
有一天,旺狗媳妇对她说:“巧巧呀,你还是找一个吧,你还年轻,一个人这样过多难啊!”一边点着前面一个人的背影说,“我看他就很好。”
旺狗媳妇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巧巧常常感恩在心的民兵队长六六。
“他也可怜的,媳妇扔下他死了,身边还带着个一岁的孩子,又要上工又要给孩子喂饭。上月人家介绍的那个附寮村的,一见他家这样的情况,掉头就走了。唉!”
是的,六六的情况巧巧也不是没看到,她仍然时时记住芦苇丛中放她的恩情。
这以后,要是六六上工了,她就会悄悄地溜到六六家:孩子放在门角边的谷箩里,听话,也不哭。巧巧给孩子换了尿布,熬了米粉,把家里弄得熨熨帖帖,悄悄把门又掩上.出门去。
回到家里,把门关上,她感到心日里一跳一跳,也不知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要是叫别人撞见了,那不义要风言风语了吗?
管它呢,六六难啊,巧巧想。
有一天,当她正把米粉锅子从灶上拿下来时,门“吱吱”开了。是六六进来了。一时俩人都愣住了,站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还是六六结结巴巴地开了腔:“巧巧,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来我家……”
猛地,巧巧感到心头一阵猛跳,红着脸就冲了出去。
夜,来临了。巧巧又在窗口点起那盏灯。
海,在远处发出“哗哗——”的浪声。
灯影中,她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立健:秀气、腼腆。一个是六六:高大、结实。一个远在他乡,音讯渺渺,一个近在眼前。
“不——不。”巧巧突然感到,她是这样爱她的丈夫,她不能失去他,没有他,她不能活。
她像风一样地跑到了旺狗媳妇家,把一袋磨好的米粉交给旺狗媳妇,突然往地上一跪!
“拜托你了,嫂子,你帮帮六六,带带孩子,替我还了他的恩吧!”
六
牧牛山上的红叶呀,红了又谢。牧牛山下的稻子呀,黄了又黄。又是五年过去了。
六六娶的新媳妇都又生下细仔了。细仔长大了,都会叫巧巧“婶”了。
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
有一天,在村头分红薯,旺狗媳妇发现巧巧挑不动了,忙去帮她担上肩,叹了一口气说:“唉,要你老了怎么办啊?”
巧巧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啊,老了怎么办?她得有个孩子,哪怕是抱一个。带在身边,心里踏实,有个依靠。
对了,邻村的亲戚最近在路边拣到一个半岁的女孩,把她抱来吧,又做了件好事,又有个安慰。于是巧巧抱来了养在家里,给她喂米糊,逗她张嘴笑,给她取了个名叫“月月”。
月月一天天长大,从抱在怀里到学会走路,到翘出两支小辫儿.巧巧身边有人了。
寂寞得像死一样的水潭,似乎又有了一丝微波。
月月上初中了,长得像一朵花了。
有一天,月月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本能的伸过头去,想看看自己。发现那是一朵花和一截老树啊——自己的头上己长出了儿根白发了。
啊,啊,我老了。
月月大了,终归要出嫁的,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啊。
等床上的月月熟睡,等皎洁的明月挂上海空,巧巧又在窗口点上那盏灯,望着大海,她在想啊,想:难到永远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啊,……
一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也过去了。
大鹏湾的潮水啊,一波接着一波,梧桐山上的云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你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的去处啊……
吃食堂、炼钢铁、“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一幕幕政治风云,在她眼前掠过……
一根根的白发添满了巧巧的鬓角。她还在守着、守着……
这已经到了80年代初了。
深圳办特区了!一个消息传遍了大鹏湾畔的山山水水。
很快,生产队改了,变成了向北公司。村里的地都不再种了,从河那边过来了香港人,他们租了地办厂,一幢幢工厂立起来了,湖南的、江西的、四川的,……一群群青春活泼的女孩子像潮水般地涌来打工了……
现在,人们都不再叫她巧巧、巧巧姨,而是叫她巧巧阿婆了。
她不再下田干活,说准确点,是再也没有“田”下了!每年坐在家中就可以分到上万元的“红利”。
有钱了。巧巧生活上不愁了。但是钱,又有什么用啊?人都老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啊?
巧巧常回忆起年轻时同乡亲们一起十活的时光,在田里说啊、笑啊,偷偷把水滴在同伴的颈窝里……那时没钱,但有快活,现在能买回快活吗?能买回时光吗?还有,能买回人——买回我的立健,我的丈夫吗?
他在哪?他到底在哪?他死了吗?难道旺狗没向她说实话,他真的是死了的吗?
不,他不会死,我的丈夫怎么会死呢,我要等他,等到梧桐山崩塌、等到南海的水干……
1995年冬,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遍了向南村:偷渡出外30多年的吴水容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六六打电话告诉她的。
巧巧的脚右些发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如果没有赶回来的月月的搀扶,她真是难以走到吴水容住的宾馆门前。
等了30多年的巧巧,脚都打颤了,她真的等老了!
两姐妹抱在了一起。啊啊,水容姐啊,你也老了,你也老了啊!
以前粗布赤脚的水容呀,如今你穿着的是旗袍、坐着的是洋车,还打着口红,你好洋气啊。
老姐姐啊,你还记得吗?记得当年咱们一起上夜校,一起学识字的事吗?哎呀,那时你那脚板上的茧有多硬啊,夜里走路踩在田埂上都不用穿鞋啊。
这一切不都像做梦么?
当人们都散去,屋里只剩下老姐妹俩时,巧巧终于鼓足了勇气问:“水容姐,你说实话给我,他呢?他……还在不在人世?”
七
那天,准确地说,是30多年前,1957年的那一天。立健和旺狗乘的船一点风浪也没有遇到,很顺利地就到达了香港。
他们只知道,大陆这边的解放军是不抓了,但香港的警察抓不抓呢?
奇怪,香港海上的巡逻艇远远地看着,也不过来。
他们还是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停,把船驶到了一处山崖下。
这里是一片荒山,四周也没有人。选择的时间不错,已经天黑了,是上岸的好时候。
旺狗碰碰立健的手朝一座山崖奔去。
看看没人,两人悄悄地往崖上爬。等他们往崖上一探头,妈呀,崖上面有两个挎着枪走来走去的英国兵。
他们正要往草丛中躲,一个高大点的分明看到了他俩。这时,只要那个“鬼佬”走过来十步,他俩就只有举手了。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听见那“鬼佬”用生硬的中国话喊:“上来吧,上来吧,不抓你们。”
立健和旺狗以为是听错了,但那两个英国兵还在向他们挥手:“上来啊——不抓你们——”
后来才知道,英国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要劳工。
“起来,立健!”旺狗突然神气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说:“走——这是咱们中国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顺利到达了香港市中心。
香港工作好找,他们很快进了一家手表工厂。一日三餐都在厂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用破货柜改装的“房间”里面,连窗户都没有。香港天气又热,闷得像蒸笼。可第一个月发下工资来,立健竟拿了200多块!这是在家里做一年的钱啊!
拿着一叠钞票,立健喜呆了,巧巧有钱了!
按照同巧巧约好的,在租住的黑暗的货柜里,他弓着身子,赶快给巧巧写了第一封信。
命运这个东西多么奇怪啊,本来,如果这封信寄出去了,巧巧收到了,两个人的后来,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们夫妻可能就像许许多多的“偷渡家庭”一样,巧巧在河北边干社会主义的“公社”,立健在河南边干资本主义的“工厂”,每月给巧巧寄钱过去,过年回宝安“探亲”……
可是,就在立健拿着要给巧巧寄的信要上街时,有人跑到“货柜”来告诉他:“外面有人找你。”
来人不是别人,是早就逃到香港来的同村的小兄弟。
“龙仔——是你呀!”立健发现,当年村里一起玩大的小伙计,西装革履,变得洋气十足了。
“是的,我做老板了”一番拳打后,龙仔拉着他进了一家咖啡馆。
一听说是给老婆寄钱,龙仔说:“慢点寄——我先给你说件事。”龙仔拦住他,又问:”如果有一沓钱放在这里,”龙仔点点桌面,“你愿拿吗?”
怎么这样问?这谁不想发财啊,立健傻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带你去发财!”
立健不明自:卖白粉呀?
“傻瓜,我才不干那犯法的事呢。我带你去法国。”
“法国?”立健吓了一跳。
“对,开餐厅,当老板。”龙仔说。
立健又把这位当年看牛的小伙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
“法国人的钱,好赚。我在那里开了一家中餐馆。”啊,是这样。
“我得从香港进货。”龙仔说,“普通的酱油啊、醋啊、干货啊……拿到那里烧出来的中国菜,价格就是十倍、几十倍的翻。你要愿意,就同我干!”
立健很矛盾,他想着巧巧。
“嗨,你呀!”龙仔说他太老实。“出门的人,谁不是家里放一个,外面住一个?还是金发碧眼的。”
立健想的可不是这,他担心的是:“我去―能干什么呀?”
“做厨啊,就到我店里去做厨”
立健摇摇头说:“我不行,我哪能做中国菜呀,平时做菜都是我姐……”
“傻瓜,外国人哪知道什么叫中国菜呀,只要是扁鼻子的中国人,系个白裙,往那一站,就认你是中国厨师。切碎了,下了锅,就是中国菜。”
他心动了。心想,到赚足了钱,风光了,再给巧巧一个惊喜。
然而,事情并不像设想的那么顺利,立健来到法国不久,龙仔的中餐馆就倒闭了。
分手的那一天,龙仔把一叠钱放到立健手心中,无奈地说:“我也顾不上你了。立健,是我害了你。你拿了这个钱买机票回去吧。”
但是,立健怎么能回去呢?就这样一文不名地像个流浪汉回向北村去?去见巧巧?他拿什么脸见人啊?
“还有一条路。”龙仔说,“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那里有个老华裔,我介绍你去他那里,也许可以找到打工几的活干。”
职业介绍所的老华裔挺热情:“别急,老乡。总能给你找个谋生的地方。你每天来这儿等着吧。”老华裔安慰他。
夜色落在巴黎城中,立健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人家窗口,灯火辉煌,一家人幸福团聚,他钻进公园的灌木丛中,垫两张报纸栖身……
白天,他来到介绍所,坐在长沙发上等招雇的主人。来介绍所要雇工的人倒不少,但看看沙发上坐的是个华人,都摇摇头走了。
是的,谁会要他这个语言不通的华人呢?
他只有对天祈祷,但愿有人看上他.哪怕让他去做搬运、做扫地、清理厕所……什么都可以。
上帝似乎有意在安排一段命运:让吴立健在法国扎根,让巧巧有一段痴心的苦待。
奇迹真的发生了!
”Bonjour .”(法语:你好)
有一天,他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一个银铃般细小而好听的声音。眼前站着的是两母女:一个五六岁的金发法国小女孩,在女孩旁边是一位美丽的法国中年女子。
立健简直是跳了起来,一下燃起了希望。
但是那位法国太太对他审视了一下,一声没吭,牵着女儿,走了。
又没戏。别做梦了——立健又闭上眼睛打瞌睡。“起来,起来!”不一会,老华裔过来了,捅着他,“老乡,你的好事来了。”
原来,这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男主人的法国家庭,爱丽沙的丈夫是个司机,不久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也许一个家庭真的太需要男人的存在了,而一个外乡人和他诚实的面孔更叫人觉得可靠。爱丽沙决定替华人吴立健申请留下来,帮他做一些粗重的家务活。
最先,立健的工作仅仅是帮助两母女收拾花园、清理房屋。爱丽沙和艾妮出门时,他牵着艾妮的手,充当母女俩的保卫者。另外,收拾完桌上的刀叉后,教艾妮学儿句中文……
就是在对艾妮的教习中,这个牧牛山下的中国青年,也慢慢学会了用生硬的法语同俩母女交流了。
几个月后,爱丽沙对立健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长期留下来。”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借着丁香花的阴影,爱丽沙温柔的身体主动靠近这个俊秀的中国青年。她轻轻地抬起头,那是一句所有的年轻人都难以抵御的请求和命令:“你可以吻我——”
吴立健的心中.真是太矛盾了,这……这叫我怎么办?
后来吴立健在回忆中说:“那一刻,我的确想到过巧巧,想到我今后怎么办……但是,在生活面前,我投降了。”
立健啊立健,这个时候,就是在这个散满丁香花香味的夜中,地球的那一头,牧牛山头的太阳正在升起,勤快的巧巧正清晨起来踏着露水去割草,她在村口遇到胡子爹.商量着要去香港找你啊。
啊,世上的事情是这样的难料!
这以后,英俊的吴立健就同比自己大10岁的爱丽沙结婚了。
八
“巧巧啊巧巧,你不要慌,不……要恨他……”水容说。
她看见巧巧的身体在摇晃,她赶忙扶住了她。
啊啊,你是那样的绝情啊,你知道我在这边是怎样苦苦等你吗?
三十年啊三十年,我等你,年轻的我等成了满头白发了呀。
“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就像是一个人到了最后一刻,还希望着奇迹出现,巧巧眼巴巴地看着水容这位大媒人。
你是媒人啊,你是我们俩的牵线人啊,他说了什么?他还在想念我吗?
可是水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
巧巧再也没有想头了。
不过,她还有个想法。
啊,我不怪你,你就是在那边成了家,我也不怪你,是生活让你这样的。
牧牛山还在,老屋还在,你掰断的筷子还在,我就守在这老屋里了,我守你一辈子!我没有更多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够回来,回来让我见你一面。对我说一句,你没有忘记我,让我没有白等你。说完你就可以走。我还是你的巧巧,你还是我的立健。就这一点了,行吗?
水容没说话,她用眼神告诉巧巧:立健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就是在巧巧那次找到她阁楼上时,水容就在隔壁的邻居家。但是,当时她刚刚得到立健与爱丽沙结婚的消息不久。
她怎么好说出来呢,她这个媒人怎么好意思见巧巧呢?
这以后,立健在那边做了父亲,曾来往法国和香港做生意。也许因为在心里放不下巧巧,他一直没有加入法国国籍——直到六十年代中期。
时间一天天过去,年青英俊的吴立健一大天老。他不仅成了法国人,也做了外公了。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吴立健请求水容:“老姐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告诉她吧,让她别等了。她也苦啊。把那东西给她吧”
水容拿着那样东西,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她太矛盾了!
立健在电话那头说:“姐,我就求你,做件好事吧。总不能欺瞒她一辈子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在多次催促之后.吴水容终于下了决心。
她回来了。她回来就是要做那件33年都想做,但又不忍心做的那事。
“巧巧哇,你不要哭,不要哭啊……我给你看吧……”
她拿出了一个手绢包。打开手绢,里头是一张纸。
这是立健逃港后的第20年,就是1977年写给文素巧的“休书”。
自愿立写离婚书。
口口健自(一)九五八年由家长主婚与口口巧结婚为夫妻。本人因谋生关系移到香港现居法国十余年,而受环境所迫,未能归家,使之失妻有名无买。为免误人青春,故此自愿题(提)出离婚。从今日起.与口口巧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后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双方并无干涉。特立离婚书为凭。
立写离婚书人口口健 于法国一九百七十七年正月廿二日立据后来文素巧的姐姐告诉我,“休书”中所说与文素巧结婚的时间是“九五八年”是错的,准确地说应为“五七年”。
九
我得知这个故事是在2000年,当时我正采访研究特区妇女问题的一个报告会。会上,文素巧33年不嫁等丈夫的故事,是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在妇女们中进行宣传教育的。与会者一致谴责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对妇女的精神毒害后,似乎都持批评文素巧的态度。
我感到事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简单,决定寻找文素巧,听听她本人是怎样说的。
费尽周折,我终于找到了文素巧的电话。
“嘀——嘀——”香港的电话是种特殊的声音。电话通了,我屏住了呼吸。
“丙个(哪位)?”从遥远的空中,传来一个有些苍凉的老女人的声音,是个宝安县人的粤语。
啊,是她,天啦,这就是我千辛万苦要寻找的文素巧啊!
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我们从来都不认识,我还担心说到我是记者很可能会把她吓跑。
但是,我又不能不说真话。因为,最后她还是会知道的。
我鼓起勇气,也许是找不到太好的理由,所用的都是惯用的套话。我说报社和区政府都很关心她,都很同情她的那段身世,希望她能回来,我们见一见。
那头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她大概在犹豫、在回忆、在斟酌……
终于,那头传来了声音:“还说那吗?不说了吧,记者。都是过去好久好久的事情了……我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你过来吧,我们会帮你慢慢回忆、整理。对后人也是笔财富。说明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村子里的人,旺狗、旺狗媳妇……都会来的,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这回等的时间更长一些了。
半天,那边传来声音:“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
我还想再坚持。她似乎在哀求我了:“我的心已经干涸,记者……对不起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我还能为了自己的需要,再去揉碎可怜了一辈子的老人那颗破碎的心吗?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一切都安静了……
文素巧就这样从我的,也从几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如同消失在傍晚天边的一抹暮霞,……
我所能做到的和我有幸得到的,也仅只是这个“苦命人”的背影的小小一角。
就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小人物一样,他们匆匆走过这个世界,身上那些辛酸的故事,只能由他们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
第三节 逃港的广州女大学生
那些疲惫不堪的偷渡者,在饥饿、恐慌之中,抱着无穷的愿望,于千难万险之后,登到了山顶,突然看到了山下隔河香港的灯光,一派辉煌的景象。那种即将获救时候的惊喜、紧张、兴奋……陡然一齐袭来,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啊!
他们太兴奋了。
而就在这种神经极度的兴奋中,他们忘记了悬崖就在脚下!
一
现在是1996年的11月,即1957年大放河口后的第39个年头,我与万冠平老伯同坐在莲塘村边的一株大树下。他当年是莲塘村的生产队长,而今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村口的下面看得见边境。
香港很快就要回归,河边的岗哨实际上已形同虚设。以前边界是不让靠近的,现在那儿变成一片菜地。从湖南、四川……各地请来的菜农都在“禁区”悠闲地浇菜,与站岗的战士分享着三五牌香烟……一片平宁景象。
四围青山、半壶清茶,一抹晚照。听白须老人遥话当年,真有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味道。
“一听说放河口,内地就全乱啦。”万伯摇着蒲扇说,“也不知怎么一下就来那么多的人,四面八方,潮水一样。广州、惠州、韶关……哪里的都来了。傻啊,一群一群的,围着村子转,找不到口子出去呀。我就叫民兵给他们带路。”
“带路?”我问,“你不怕上头批判。”
“不会。”万伯说,“上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万伯喝了一口茶:“后来不是不让过了吗?但不听,还是来。就发动民兵抓。有些胡乱撞着就撞到你家里来了,就像一群给赶得没处飞的雀子,还跪着哭着求你。看着真难受。当时我还是民兵队长啦,叫我也去抓。你能不去?唉,好多事说来心疼啊。”
我知道已经触到他记忆最深处了。
“哪件事是你最难忘的?”我竭力想唤起他的回忆。
他露出难过的神情,忽然扭过头:“看见那里吗?”他的蒲扇指着北面的一座山峰问,“那儿叫什么?”
那不就是深圳人人熟悉的梧桐山吗?为了这部书,我不止一次爬上过这座深圳最高的山峰。
“不是,我说的是那。”他站起身来,拿蒲扇根指着,“在那山尖旁边,下边还有一个最险的悬崖。看见了吗,那叫什么?”
我手搭凉棚往上看,那是一个突兀的山峰边的一个悬崖。我摇摇头:说不出名字。
“那叫鹰嘴崖。”
啊,是它!我猛然想起香港的报纸上披露的,逃港者经常提起的梧桐山上可怕的“老虎嘴”。
“是的,也叫老虎嘴,香港报纸还叫它阎王壁。当年,好多从南边跑过来的人,夜黑看不到路,就是从崖上摔下来死的。”他说。
“你见过?”
“见过,多啦。”
不知是不是过分的谊染,传说当年逃到梧桐山中的人,饥饿、疾病缠身,为了获得最后一口活命粮而抢夺……鹰嘴崖下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上面的死了,下面的还在抽着气。
“惨啊!”他露出十分凄惨的面色:“有时上山,猛然就会发现草丛中的死尸,我就顺手拿锄头刨了坑,把人家埋了。”
他停了一下:“好吧,我给你说吧。那件事,就是发生在鹰嘴崖下面的。”
那是在大放河口后不久……二
海边的气候就是怪,平常又温暖又湿润的,可一到干燥时,就干燥得不行,常常引起山火,也不知那湿润的海风都到哪里去了。所以.梧桐山下的莲塘村,安排有专门巡逻防山火的人。
“当时村里派了我做防火员,每年给我记一百工分。”万冠平老伯说。
那一天下午,准确说是傍晚了,大约五六点钟,天色昏昏暗暗的,已经不大看见人了。我下了工,还想在山上割把柴回去,远远地看见鹰嘴崖下的山腰中升起了一缕青烟。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失手,把山草点燃了。
我赶忙撕开喉咙喊人:“起火了——快来人呀——”我这一喊,周围还在山上千活的村民,都丢下手上的活,你呼我喊都往鹰嘴崖下跑。村里的锣声也响起来了。提桶的、拿盆的,人都急着朝山上跑。
眼看着满山遍野的村民上来了,我猛然一想:奇怪了,现在还不是干燥时候呀,草还湿着呢,怎么就发山火了?
怕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
我便警惕地抓起了路边的一根木棒,朝起火的地方跑。
火舌在灌木丛上空旋转着.发出“僻嚼啪啪”的声响。满野都是被烧化的草叶像一只只蝴蝶飞舞……
“快啊!”人都上来了,几个年轻人冲在前头,我领着一帮青年冲进了大火中。
“你说我发现了什么?”万伯问我。
“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安安静静地就坐在火圈子中央。顶多就二十岁吧,大火烧出了一个圈子,围着她,熊熊的,可就是没烧到她。”
“火是她放的?”三
林玮(化名)从小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
1950年.做商人的父亲逃到了香港,他是去“避”一“避”共产党的,以为早晚还能回来,所以把妻子和女儿留在了广州。
留在广州的林玮很争气,1956年上了广州的名牌大学。
1957年上半年,学校号召给党整风,向领导提意见。系里派下任务来,每人给党提的意见必须在五条以上,谁提得多谁就是对党忠心。
提什么呢?她绞尽了脑汁,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意见,比如系领导架子大,见面不理人啦;公私合营后,家里住的房子太窄啦……之类的意见交给了团支书。
谁知,就因为提了这些意见,不久有消息传出,说这次“大鸣大放”,班上有四个同学被内定划成了右派,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原因是对党的公私合营政策不满。
班上资本家出身的人,除了两个男同学,还会有谁呢?难道是我?
林玮害怕起来。这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父亲打电话.问父亲怎么办。
正是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邮局的电话亭是一间间的小格间。
“孩子,你来得正好,爸爸正要找你。”爸爸在香港那头说。
爸爸反要找她?
“听着,不要急——周围没有人吧?”爸爸说
“没有。”林玮看看四周,都是用玻璃板隔着的,在小格里打电话,外人是听不到的。
“最近深圳放宽了,边防不设岗,想过香港的人都放行。这事他们不宣传的。你赶快抓住机会,过河来。”
第二天一早,踏上往南去的火车,她才发现,车厢内的人格外多,大多数是年轻人,都拿着小包和简单行李,而且都是到深圳下车的。
这还用说吗?
快到黄昏时,火车到达了靠近深圳的布吉车站,再过去一站就是深圳了。
忽然,列车员走过来说:“下车,都下车——列车不开了。”
大家一下子愣了:“为什么不开?”
列车员:“上面来的通知,深圳那边不让车开去了。”
满车厢的人都急了:“怎么回事啊?”
趴在车窗上往下一望,布吉车站边站满了人,都是从深圳退回来的。
有人敲着车窗玻璃:“下来吧,不让去香港啦。”
“共产党改口啦!”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车站坪里.成千的人都不知道何去何从。
人群中有人议论:“不让过,我们自己过。”
“我们上梧桐山,走小路!”有人提议。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我知道路,上了梧桐山,下面就是香港!”
“走——上梧桐山啊!”有人呼喊着。
人群便像股潮水,朝山上涌去。
此时的林玮,已经身不由己了,她一想,回去了也要挨“批”了,不如随着人群去闯。
天色已黑了,山上的路又陡又滑,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石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
猛地听见远处有人欢呼的声音:“到了——到顶了啊!”
那声音,夜里听来多么清晰,多么激动人心啊。
“香港——”山顶上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香港呀!”她看见前面有人在跳起来呼喊。
“我们看到香港了!”到了山顶的人叫喊着。
林玮抓住了一把树枝,拉着身体上了一个斜坡。
猛然,她好像听到前面有滚动的声音,像一块很大的石头滚下山去了。
原来是一座悬崖,好险啊,差点没掉下去!
往下一望,呀,山下,南边天空一片光芒,像白天一样。那是什么?像是天上的繁星,比繁星还要多啊,原来那是灯光啊,香港的灯光,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深圳河,那么辉煌灿烂啊!
啊,香港.爸爸在的地方!她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突然,她感到脚下的石头在滑动,在“溜”……啊,猛地,她的身体像一个车轮,朝几百米的山下滚了下去。
她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了……
四
据她后来对人说,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从手表上的日期看,她已在山上晕死了一天。
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棵小树旁边,一棵长在悬崖上的小树把她拦在了半山腰,救了她一命。
太阳正在朝西去,暖暖的阳光照着,云雀鸟儿在附近的灌木丛中调情唱歌。四周静极了。
人群呢?喧哗呢?那满山的人,都到哪里了?啊,她记起,大家说好是要下山过深圳河到香港去的。
猛然,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呻吟的声音
下午的阳光照得眼睛迷迷糊糊地,她看见离她一百米远的草丛边,有一个满身血的人在呻吟。
还有人摔下悬崖了,我要去救他!
她正准备起身,猛地感到左腿剧烈疼痛她这才发现,左腿的小腿已经折断了。没有出血,只是青紫青红的一大块内淤。不能动了。
不能,不能停,在这空旷的山上,得有伴,得跟“人”在一起。
她本能地向那位“同伴”爬去,有伴就好!
“你醒醒!”她摇着他的肩膀。这人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胸前的口袋上还插着一支水笔。
然而,她失望了.就这十几分钟的工夫,他已经不再呻吟,头歪在胸前:死了!
猛地,她又看到,崖中间的石头上,还挂着一具尸体,血糊糊的头都破了!可能也是晚上摔下来的。
真叫人害怕。
“喂——有人吗——”她拼出了最大的力气,用手合着喇叭朝着大山喊。
哪怕就是一位砍柴的农民听见都好。
“喂——有人吗——”山野响着回声。
没有回答。
空旷的山野,一片死寂。
突然,她明白了,自己已身处绝境。
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待,等进山的农民,来砍柴啊打猎啊什么的,能偶然发现她。
太阳一下山,四周就变得冷飕飕的。
就在离她五十米的地方,突然间串起来一旋旋的蓝色火苗,一闪一闪,一下明,一下又暗下去。林玮突然明白,这就是书本上说的“鬼火”。
“唔——唔——”她突然听见一种更恐怖的声音,有时拉得很长,有时又十分短促。一会儿很远很远,一会儿又好像逼到灌木丛边上来了。
她记起外婆小时候讲的故事,说那是“鬼”的声音。鬼同人不同,叫起来是没有后音的。这一想,林玮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她壮着胆子大喊:“打——打——”用木棍死劲敲动树枝壮胆。突然听见一阵翅膀的扑腾声:哦,原来是一只猫头鹰。它飞走了
她再也不能睡,再也不敢睡。越是怕,越是不敢睡。直到东方露白时,她再也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等她醒来,已经又是一个山中的傍晚。
现在,她可以看见山下的村庄,还有村庄上空升起来的炊烟。她甚至看见了山下的那些黑点,那是晚归的农人。
“救命啊——”“救命啊——”她拼出最后的力气叫喊。
空旷的大山依然回响着“救命啊——”的回声。
离得太远了,声音太微弱,山下的人根本听不到。
无论如何,再不能过第二个夜晚了没有水,食品也不多了,这样下去,要么就是被野兽吃掉,要么就会饿死在这里。
猛地,她碰到一个东西。五
她碰到一盒火柴。
火在呼呼地燃着,救火的群众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都来看这个围在大火中的女孩。
说到这儿,万伯似乎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
“那女孩,一点儿也不怕,我想她是在等我们来抓她。你想,好奇怪啊,怎么大火围成一个圆圈在烧,树啊、草啊,都烧光了,可就是烧不到她呢?”
后来火是被扑灭了。林玮是万冠平和两个青年用树干做成的担架抬下山去的。
“好瘦啊,抬在手里,也就八九十斤吧。怕是饿乏了。”万冠平搜她的包时,发现有三样东西:一张学生证、一个打碎的瓶子、一盒火柴。
“算她聪明,救了自己一命。”
“后来呢?”我问。
“可能是太久没吃了,一见我们就问,阿叔,能不能给点东西吃?我就说你先到我家去好不好?我就叫老婆给她做了一大碗面条,她呼噜噜都吃了下去。”
“她说了些什么?”
“她反复向我解释说她是好人,说包里还有她的学生证。说本来快人团了,是她父亲害了她,让她走了这条路……”
“她不担心公安会来押她走吗?”我问。
“那倒不担心,她就想有这个结果。”
晚上八点左右,公安到村里来了。给林玮戴手铐时,她一点都没反抗。
“临走时,我老伴还贴着她耳朵说,孩子,我们送你去公安也是没办法,你别恨我们啊,唉——”
夕阳中,万冠平老伯满是皱纹的脸上分明泛上来一丝痛苦。
“万伯,你算是救了她一条命啊。”我说。
“你还说我救命啦,”万伯摇摇头说,“就这,后来搞‘四清’的时候,还说我是同情右派啦。”
万伯低声说:“那女孩子是个右派——她是害怕运动才逃港的。听说后来还判了刑。”
六
林玮是判刑了吗?这倒给了我找到她的希望,因为现在应该早平反了,可以通过法院的档案找到她的去向。
1996年大热的7月,我在得知故事后,从深圳赶到了广州。
大学的老人事处长早已经退休,找到他时,却依然十分热情。
“是有这个事,我还记得一点:送回来后,通知我们去了人。定性是反革命纵火案。她看见学校的人来了就哭,说她有罪,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还要求不要告诉她的妈妈。当然,这哪可能啊,人很单纯。”
“现在呢?她人在哪里?”
我想,她到现在,应该最多就六十多岁吧。
“可以查杳的,档案应该还在”老处长肯定说。
“没有,没有了。”年轻的女干事不知是对这些事情不屑一谈,还是担心会泄漏“党的机密”。
她又把我上下看了一下,说:“是放火的吗?死了,早死了。”那女人一边往她孩子的书包里塞中餐.一边淡淡地说:“我这里没档案,你去韶关劳改场找吧。”
我感觉,她是在推脱我。
“没问题,可以看啊,都在这里。”韶关某劳改农场,已变成一个乡的种养场了。一位农场干部从玻璃柜中拿出保管好好的厚厚一叠卷宗“看吧,有乜(啥)——都四十几年的事了。”
终于找到了!林玮在劳改场的档案。
这就是做大学生时候的林玮吧?穿着一件花格子的衣服,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头透露出不谙世事的日光。
我拿出了相机,老干部马上把卷宗合上说:“同志,照相不行——”
“她的确是死了,就是死在场里的。你看,这里——”老农场干部指着犯人的最后结语说,”62年4月15日。病卒。”
她大概死在大饥荒的年月。
“其实,她原来在校评语还是很好的”农场干部指着档案念道,“积极上进,忠于党和人民……政治评定给了她乙上嘛。学校对她也不错,她的那些言论根本就没有追究。也算不上。她自己害怕,精神紧张,逃港了。”
那位大学老处长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其实没有被划右派,要划的是另一位女学生。”
七
林玮的故事完了,有一个疑问却还压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在梧桐山顶留下的疑问。
在所谓的“阎王壁”我看到悬崖并不怎么陡险,更不像香港报纸说的是“惊心动魄”。如果稍加留心,是不应该摔下去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摔下崖去呢?
天黑?人累?饥渴?紧张?还有什么原因吗?我在悬崖边上走着,想着……
站在梧桐山脊远望,隐隐约约,看得见落在地平线上的香港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
我猛然明白了。
从梧桐山上看“老虎嘴”并不大险峻
那些疲惫不堪的偷渡者,在饥饿、恐慌之中,抱着无穷的希望,于千难万险之后,登到了山顶。突然看到了山下隔河香港的灯光,一派辉煌的景象。那种即将获救时的惊喜、紧张、兴奋……陡然一齐袭来,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啊!
他们太兴奋了。
而就在这种神经极度的兴奋中,他们忘记了悬崖就在脚下!
悲呼,当年苦苦追求幸福的青年男女们!
第四节 “木脑壳”八次逃港传奇
“你们别找我——我不信共产党,也不信你们国民党,我是老百姓,我要的是我老公。你们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吧!”
那年头,宝安县曾有个出名的人物,大名刘水生,小名“抓不怕”。据说他的“逃港”次数最多,创了记录:逃了抓、抓了又逃,一共是12次。
他的成分好,贫农,父亲是土改根子,说他是阶级敌人,挂不上边。说他是蜕化变质,“那你们共产党怎么教的?”公安局也拿他没办法。直到第13次“偷渡”深圳河,打了招呼的边防军便半睁半闭眼:“过去吧。”他才成功了。
我有些纳闷,偷渡12次都不能成功?
人们告诉我,这就像人脸上长了块疤,刘水生偷渡出了名,到哪儿都认识。所以他只要一动腿,马上就有线报说那个“抓不怕”又来了。
这事情成了宝安县的一段笑话。
我一直没有找到“抓不怕”,据说是早死了。但是我见到了另一个人物,小名叫“木脑壳”,他也是逃了抓、抓了逃的。是个“跛子”。前后偷渡也达8次之多。当然也有人说是7次,最后一次不算的。
“木脑壳”的原名叫做贺德林(化名)。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七十几的人了,脚的确有点跛。他跛着脚怎么还能跑8次呢?
他的“外逃”,是从1957年“大放河口”开始的。
一
50多年前的牛古村小学,是借着贺家的祠堂办的。
贺德林上学时,年岁就比同班的孩子大,个头也长得高,像个小后生了。
毛头毛愣的,人显得俊气又憨厚。
有人说,女孩子就特别喜欢这种憨厚、腼腆的男孩子。因而,德林在班上遭遇的“欺负”可就多了。女孩子们好像老同他过不去:发作业本,明明是德林的作业本,举着就是不给:“没有你的。”让你自个儿去求她们,还有,德林从课桌中间的道上走过去,她们偏偏就拦着不让路。一不小心还会绊了脚,让挤在一堆的女孩并笑得前俯后仰。这时,年岁最大的班长唐玉英(代名)就会出来打抱不平了:
“你们别欺负老实人”
“德林,你是个脓包啊,过去啊!”
于是女生中又是一阵笑,笑得德林红着脸跑了。
时间一长,德林就感到,身边好像多了一双眼睛在“保护”他。他的心里乱乱的。
又一次,星期天回来上晚自习时,德林发现课桌的抽屉里多了两个红鸡蛋。老实的德林叫着:“谁的——谁放到我这来了啊?”
“哈,做好事还没人认啊!谁的?谁的?”满教室的女同学都笑开了,扭着脑袋找人。
有的说要侦破,有的说索性把蛋分了,全班同学一人吃一点点。整个晚自习课堂像一锅粥,都乱套了。
班长玉英气红了脸,走过去夺下德林手中的蛋:“交老师去!”
玉英刚走,就有女生“吃吃”笑着说:“哈哈,怕是玉英家的老母鸡找错了窝,下到德林的抽屉里了吧!”
满教室又是一阵大笑。
德林开始走神了,上课冉也听不进去了。玉英的成绩也在下降。
有时台上老师在讲课,德林瞟过眼去看玉英时,发现玉英也在瞟自己。
嗨,这课简直没法上了 !
到了级末,两人都有三门补考。
“我下学期不想读了,玉英。”放假的时候,德林在坪里等着玉英,猛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谁知玉英回过同样的话:“我也不想读了。”投过来温柔的一瞥,“现在不是号召青年回乡生产吗?咱们们都回去算了。”
“那你说我们回乡——好吗?”
“好啊,当农民为什么不好啊?”玉英说。
“那我……”德林没有敢说,其实他是想说:“那我回去了,还能再看到你吗?”
他俩不在一个村子的。
玉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们是邻村,地都连着呢,割禾插田都可以见面。还没了那多管闲事的人”玉英眼睛向左右瞟了一瞟。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是,这回玉英的意思,德林都听进去了。
“那我回去了。”德林一下子高兴了。
“欸——”玉英叫住德林,“你回去怎么找我啊?”
“不知道。”德林摸着脑壳。突然又说:“啊,我知道了。”
“怎么找?”见德林突然聪明了.玉英高兴地问。
“我天天到锄把丘去望你”锄把丘是德林家分的一块靠玉英村子的自留地。
玉英用手指点了一下德林的脑袋:“木脑壳——那你就望吧。”
二
傻傻的德林天天到锄把丘去锄地,伸长着脖子,盼着玉英从村子里出来。可是盼来盼去,就是见不到玉英。
他在想,玉英说了的,叫我望她,她一定会来的。
父亲看他扛了锄又要出去,说:“德林.你是怎么啦?锄把丘的地你不是锄过了吗?你是失魂啦!”吓得德林的脑袋缩了回去。
玉英啊玉英,你怎么没影了,说话不算数的啊。
那时候,宝安县里的电影队,常来乡里放电影。一到断黑.周围几个村的男女老少,细仔们背凳子、阿婆们夹蒲扇.都来牛古村门前的大坪里看电影。
《南征北战》刚放了一半,德林就听见身后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嗨——好专神呀!”他回头一看:呀,这不是玉英吗?
她今天特地打扮过吧,真漂亮啊,花格子的衣服,长长的辫子卜还打了两个花蝴蝶呢。
“你怎么来了?”德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怎么不能来啊?”玉英好像有些不高兴呢,“我来看电影!”
啊,她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来的。德林心中冷了一截。
可他又听见玉英说了:“那你是在这里做什么呀?”
“等你啊,啊,是看电影!”德林慌慌乱乱的,玉英扫了他一眼,他吓得赶忙说实话:“是等你。我老等你来,你老不来。”
玉英故作不懂地问:“来哪里啊?”
“来锄把丘啊。”德林说。
“我到那里去做什么?”
“你说的呀,你说过的到锄把丘啊。”
“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哪里说了!木脑壳!”玉英辫子一甩,脚一蹬.生气地走了。
正好几个同村的小伙子走过来了,问:“那女的是谁?”“怎么脾气这样大啊?”
有人插嘴说:“不就是榕树下村的唐玉英吗?是好漂亮啊。难怪福贵会托人上她家说媒呢!”
什么?说媒?德林急了,直追问:“你说什么?给谁说媒呀,给福贵?”
其实是逗德林的。大伙们都笑了:“哈,德林啊,你急什么,你心中有鬼啊?”
德林感到心里像虫子在爬,乱麻麻的。他听不出同伴是在逗他。他在想,要是玉英她爹真答应了怎么办?幸好电影快“胜利”了,小伙子们都在解放军的冲锋中欢呼,他赶紧走开,往人堆外去找玉英。
“嗨——”忽听见后面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一看:面前站着那个“蝴蝶结”。
“嗨,你呀,让我找得——”德林擦着额头上的汗。
“过来。”英英在向他招手呢。德林魂都快没了,赶忙过去。
“拿着。”玉英那声音很细很细,细到虽然周围满是人,却除了他俩,谁也听不见——恋爱的女孩子就有这本事。
玉英递过来的是一个折叠好了的小纸条。
人堆中暗,等德林拿到星光下去看时,玉英旱已经不见了。
纸条上是德林熟悉的歪歪斜斜的笔迹:“明天晚上吃了晚饭,我在锄把丘的榕树边等你。”
“啊!”德林简直要叫了起来,他是飞回家去的。
那是多么美好的乡村夜晚啊!湛蓝湛蓝的天空,像一面擦得透亮的蓝镜子。蓝镜子上悬挂着一轮白晃晃的月亮。月光啊,那么透明,干净,照在地上,像是洒着了一层白白的盐。
月光太亮了,周围的村落啊,山坡啊,树木啊,甚至田里游荡着的小鱼儿,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以致你会怀疑:这是不是夜晚啊?这是白天吧?
风在轻轻地吹过,大榕树的树叶在悄悄私语:远处的田里,传来“呱呱——”的蛙声。
两个年轻人,第一次靠在起了。
“你说,你在学校是不是就有我?”玉英问。
“你怎么知道了?是有。”德林傻傻地抹着脑壳说,“你把我拦住那阵,我就有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追?”
“追?”德林不理解,“你都没跑我怎么追啊。”
玉英气得鼻孔里“哼”了一声:跟这个木脑壳说“新名词”那是自搭。不过,反过来,玉英爱他的正是这点:实在。
“那你每次都要提前半小时来这等我。”玉英罚他说。
“可以,可以。”德林说,“我家有钟。”那年头说自家有钟是挺光鲜的。
此后,他们就有了约定,每逢赶墟日子的晚上,都到大榕树下来会面。
终于,有一次,德林猛着胆子说:“王英,你要是不反对,我就叫人去说媒吧。”
玉英说:“都还没到年龄呢。明年吧,明年我们就都20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57年。20岁德林被合作社派去乡里修水渠。
一天中午下工,厨房的炊事员告诉他,有人来找过他了,是个女的,两个“蝴蝶结”,很漂亮的。德林一猜就是王英。
“她说什么了?”
“没说,看样子很急的。她说下午还会来找你。”
玉英一定有事。
下午,德林正在挑土,远远看见玉英来了。
“德林,你把担子放了。”玉英一把把他拉到一旁,“我问你,你给我说一句实话。”
“什么事这么紧张呀?”
“你真的愿死活跟我在一起吗?”
“愿啊,当然愿。”德林傻傻地眨巴着眼睛。这是怎么啦?
玉英说:“告诉你个消息,边防开口子了,不抓人。你跑不跑?一起去香港。”
德林听明白了:“逃港?”
玉英说:“这不叫逃,是准过去了。听说就给三天。赶紧走吧,在这边,我们一辈子也别想过好日子”
只要跟玉英在一起,到哪儿都行:“行啊,我听你的。”
玉英说:“你就光知道听我的,到香港去过日子了,你自己愿不愿意嘛?”
“我当然愿啦!”德林想.跟玉英在一起过日子还不愿意?
“你还不能给别人说,自个儿走就行了,知道吗?”玉英老担心德林“死心眼”。
“我知道的。”德林这才一注意了一下工地,发现好像已经少了一些面孔,“唉呀,都在走人了,咱们要快呀!”
玉英说:“那就抓紧行动,你去拿两件衣服,带两包人丹。”
“干什么用啊?”
“天气热了,容易中暑啦”
“还要什么?”
“不要了,越少越好。那边什么都有。我还得准备几块钱。你先走。”
“怎——”
“你就直接从这下莲塘去。对,别走罗湖桥,那儿不让过。走莲塘村山下面的那个口子。记住了吗?那里是留着让过人的,不抓。”
“知道了,走莲塘村的那个口子。”
“记住,不见不散。”玉英再吩咐。
“知道了,你快走吧。”
玉英转眼就不见了。
德林赶忙回到工棚,包了两件衣服,飞脚就出水库。炊事员老头问他:“德林,急着干吗去啊?”他说:“家里人病了,请了假。”
上了去梧桐山的小路,他就发现,路上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是带着干粮,包着衣服的人,都往边境口子去。
原来.人们都知道了!
德林到了莲塘村时,一看,人络绎不绝。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由人搀着的老人。有全家出动拖儿带口的。德林这才懊悔,当时要把父亲和妹妹叫来就好了。
莲塘村的人真好,还把水捅装了凉水.放在村口上。德林又累又渴,从水桶中抓起瓢来喝了一瓢。又拿一瓢泼在赤脚上,凉快!
这里就是莲塘村口。
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德林把它搬过来.拿汗巾在上面扫了两扫,坐在路口等。
人群一路路地过去。
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这玉英是搞什么呀?要去这么久?
路上也有他认识的人,都说:“这不是牛古村的德林吗,还傻坐着干吗啊,快些走啊!”
德林的心动了一下,但马上想,玉英说了的,她说了会来。要我走了,她找不到怎么办?
其实,那一头,玉英也把德林给等苦了。
玉英到了南头,找到弟弟,姐弟两人马不停蹄,抓了两件衣服就往边境口赶。
她说的莲塘村的那个“口子”,就是下面的罗芳村开的“边境出入日”。德林没弄懂,在莲塘村边的路口死等。
赶到边境口的玉英,在人流中到处找人,到处叫:“德林——”弟弟四仔也帮着喊:“德林哥——”
出人口边人山人海,人越涌越多.哪里找得到?
四仔说:“姐,你别动,我上边境口那边找找就来。”
哪知弟弟刚走,人流越涌越大,根本就站不住,玉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裹挟着涌出了检查口。
“四仔——德林——”王英没命地喊。
等她能站住脚,定定神,发现岗楼上站的已经是英国大个子兵。
站岗的英国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她说:“小姐,你不能在这里停留,你必须马上离开!”
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啊,人流中,是四仔过来了。
“怎么样?”玉英很急
“还是找不到,姐姐”四仔拿衣服抹一抹脖子上的汗水说:“说不定他已经过来了”
“不会的,他不会过来,他人傻”
玉英对着河对岸死命地喊:“德林——德林——”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小姐,请你马上退回到香港地面,否则,你可能因为偷渡被刑拘!”一位执枪的华人港警走过来,用中国话对她说。
涌过来的人群,已经由不得玉英了,眨眼间就把他们推到了香港的新界。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同样的时刻,老实巴交的德林,还坐在河北岸莲塘村口的石头上,望着落山的太阳死死地等。
其实,莲塘村的路口离出人境的路口,就只几里路。
猛地,德林心中涌出一个解释,个唯一的解释:玉英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发病了!
他担心得不行:我得回去,我得赶快去找她!
此时,在德林的心里,什么过境.什么香港,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的玉英!
“玉英——玉英——”他真情的呼唤声在夕阳映红的山坡上回荡。
他离开了村口,逆着人流往回跑。
找遍了玉英住的村庄.可哪里还有玉英啊?
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不信,不信玉英会骗他!
那晚上,他坐在床上怎么也想不通。找不到玉英,他也没心思跑香港。
两天后,当边境口的闸门因为上级指示重新关上时,德林想再返回出境已不可能。一对现实中的牛郎织女的分离生活,从此开始。
“你们约好的啊,德林?”村口上,村里的伙伴逗笑他。
“是约好的啊。”德林抱着脑袋说。
“你没记错地方吧?”
“没记错,是她自己说的”
“是她那边有男朋友吧,那么漂亮。”
“不会,不会。”德林着急了,“你们不要乱说。”
正在这时,有人来找德林.是中心小学的董校长。样子很急:“德林,你快来,有急事。”
赶到学校的办公室,董校长一把将门关了,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你坐下,玉英等下会给你电话。”
什么?玉英给我打电话?
“铃——”电话响了。
德林还从来没接过电话,拿起话筒来手都在发抖。
“这一头是听的,拿这头”董校长把他的手掰过来。
听筒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呀,同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
“是德林吗?”
“是的,我是德林。”
那边开始扫机枪了:“木脑壳啊,你在哪里啊?”
“我在小学。”
“我问那天你在哪里?”电话里的王英又生气了,“你没行动吗?”
“我行了啊,我坐在村口石头上等的。”
“你呀——我说的是莲塘村下面那个出境口啊!”
德林这才知道搞错了。
“那怎么办?”他又要请示玉英了。
“怎么办?你又问我,能不能问间你自己?”那边的玉英在发火。
“我——”
“你不来,我要嫁洋鬼子了! ”玉英气他。
德林简直要急哭了
“玉英,你等我.你别嫁.我一定要过去,我一定会去找你,你等着我啊!”
贺德林找唐玉英的漫长历程,从此开始了。
四
靠近深港边境的祠堂村,有几十亩双季稻田。今年由于干部抓得好,田肥下得足,稻子长得飞块。到十月份,都长到了齐人腰高。有老农说,熟啦,可以收割了。
齐腰的稻子,是偷渡者最好的隐蔽。贺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是在现今的深圳福田区祠堂村的那片稻田中隐蔽的。
一个星期之前,德林收到了玉英从香港寄来的信。他们成分好,治安主任是德林的表叔,信是不拆的——要是有问题的家庭,治保主任是可以随意拆看的。
玉英告诉德林,傻瓜,我真会嫁洋鬼子吗?我是那号人吗?我是死活都在等着你的呀。
德林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玉英告诉他,现在罗芳村是防偷渡的重点,可别走那。祠堂村可以,稻子已经长上来了,埋得住人了。你上墟买肥料去过的啊,就在下步庙附近。
信中还详细告诉德林,从观澜乡到福田乡该怎么走。她就担心德林又搞错。
玉英叫德林从祠堂村走是对的,祠堂村外就是深圳河,河边上有执枪的边防军巡逻。从村子到深圳河之间是一片稻田,只要在稻田时等到天黑,就有机会靠近深圳河。巡逻的边防军是有限的,只要边防军走过去了,就可以直奔深圳河下水。
“我就在这边河岸接你。”
这是德林接信的第三个晚上。
这边玉英已经买通了新界种菜的农民,乘夜到了河边一家菜农的小屋中。小屋虽然离边界还有距离,但已经可以看到祠堂村的稻田了。只要德林穿过稻田、下水、过河就到了港方。穿进菜地,玉英已请了摩托车等他。跨上摩托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以直奔香港市里去了。
玉英通过窗口朝祠堂村那边望,村子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担心,也不知道德林有没有到达河边上。
这边,德林的行动也很快.幕色刚刚降临时,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在稻田里了。
草丛中的虫子在轻轻地叫着,一只小青蛙甚至跳到德林的头上来了。远远地,村里有人拉着声音叫小孩吃饭……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应该是黑麻麻的时候了,怎么天就是不黑啊?
呀,糟了。德林骂了一句娘,他没想今天是农历十四,出月亮了!
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稻山里.什么都看得清。这还怎么跑啊?嗨,要早冲出去就好了。
现在,动,还是不动?要是玉英在就好了。德林朝河那边看看,看不到玉英。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向这片稻田走来,还背着锄头。这么晚了还会有农民下地?
啊,是稻子快熟了,大概是来放水的。放十田里的水,第二天好割稻子。
嗨,早不来迟不来,真倒霉!放水口也许不在这丘田里,德林想。
谁知道,有一个竟然走到他身边的田里来了。德林慌了,一紧张,身子就不自主的动。
“谁在那呀?黑黑一团的。”德林就更筛糠了,弄得稻叶子沙沙地响。
“谁?”,他听见一个警惕的声音。
“老四,快过来呀,田里有人!”他听见有人喊。
当祠堂村边的稻田里传出狗的吠声、“抓偷渡”的人声和铁笼的火光时,那边的玉英跺着脚:完了!
这回她看见德林了,被人从稻田里揪了起来,在一阵火把人声中向村里走去。
唯一让玉英安慰的是.抓走德林的不是边防军,所以没碰上警犬。
五
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这样结束了,被送到了蔡屋围旁边的一排竹棚里——收容站关押拘留。
第一次关的时间不长,才一天多,表叔派的保人很快就来到了深圳墟。收容站的人看看来人带的证件也齐,乡政府还来电话说是初犯。加之那一段偷渡的人也多,竹棚也有此不够用。
所长挥挥手:“回去吧,小伙子,在家安心生产,下次别跑了啊!”叫他签了一份“不跑”的保证书,放了。
本来,德林是个怕事的人。但这人啊,就怕起心。只要起了心,就什么也不怕了,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在我访问过的老宝安中,要么是从来没跑的,要么是跑过多次的,很少有抓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跑的。
德林的第二次偷渡是准备从现在的福田白石洲“买船”跑的。
年纪大的宝安县人也许还记得,1958年时,某乡有个叫张明初的合作社主任,是个复员军人,1957年偷渡到香港后,被特务机关收买,派回宝安县来做了内奸的事。
那已经是1958年收割完稻子的时候了。
一到农活闲下来,就常走亲戚。德林有个表兄在沙井,德林便到表兄家散心。三杯土酒下了肚,对座一位表哥的朋友,自我介绍是复员军人,二十七八模样,开始煽起香港的好处。
“那可是大城市啊,北京还没它一半大!两层楼的汽车,电灯是通晚都不熄的呀,有钱,夜晚白天一个样。”他喷着酒气说。
“人家吃的是什么?天天都是海鲜鱼翅,不种田的,也没田。天天在家看小电影(电视)、吹空调”他又说。
德林觉得这人好勇敢,见识好广。表哥附着耳朵说,他叫张明初,跑了香港又回来。是知道你跑过没跑成,才专门来同你说这事的。
“怎么样?德林,还有大贵,你们还跑不跑?”大贵是表哥的名字。
“跑啊!”表哥说。
“跑!我死了也要跑”德林激动地说,他想起了等他的玉英,“我未婚妻还在那呢。”其实也没订婚。
“我知道的,”张明初说,“大贵都同我说了。这叫幸福爱情,德林,你就等着到香港去抱美人吧!”
“哈哈哈——”大家都笑。
酒喝完时,五六个年轻人就商量定了,谁都不许声张,也不准给亲人打电话、写信,等候张明初的通知。白石洲有下海的渔民,是张明初的内线,他先去挂钩,安排好后带人过白石洲。然后乘夜黑驾船过去,对面的香港元朗转眼就到。
“上了岸,那边有人接的吗?”德林想到的是没法通知玉英了。
“不要接!”张明初说德林太老实,“过了以后,会有安排的,就在新界青山住一晚。起身到九龙再找广洪油漆工会,第二天就安排你上班当工人,穿制服了。”
当工人!德林看见过惠州糖厂那些穿制服的,好威啊!
但是,德林万万没有想到,张明初回来是带着“任务”的。国民党组织命令他先杀死治保主任张丙球后,再带人逃港。而在十多个要求偷渡的群众中,有一个就是公安局的内线。
张明初的一切都在宝安县公安局的监控之中。就在德林赶到白石洲,准备登船前5分钟,张明初和十几个偷渡群众全部被埋伏的公安和民兵抓获。
这一次情况严重了,张明初被关押判刑,后来送到湖北的襄北农场改造。其他的逃港群众虽说是无辜,但也必须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了。
德林被拉到水库“强制劳动”了三个月。也是因为成分好,判了他“无罪释放”。
六
有人说,一个女人,有时可以决定一个男人的一生。德林就是这样。
回到老家牛古村后,德林不但没给“教育”成功,反而更加坚决了,满个脑袋中只有一个字:跑。
下田插秧吧,他的头也扭在路上,看有没有陌生人“上路”。到深圳墟挑化肥吧,肥料往箩里倒,眼睛望的却是深圳河边的稻田:稻子又长到半人高了,又遮得住人了,唉……肥料倒出了一地。
乡里办了一个书店,本来德林是不看书的,这回他没事就往里头钻,专找地图册看。他也弄明白了,香港在哪里,深圳在哪里,河在什么位置。
贺德林看地图册的事,很快有人反映到村里的治保会,新的治安主任本来同德林的表叔就有隙,便开始注意他了。
每次团员开会,新治保主任都敲着桌子说:“有些团员啊,这里有问题,”点点脑袋,“都两次了。现在我看还不太安心,这样下去很危险呀!”
这是在说我呀,德林想。头次听还有点紧张,听多了便不当回事了。要说你说去吧,我未婚妻在那边,我就是要跑!
“要开除就开除吧,这个团员我早就不想当了!”后来德林连团费也不交了。
从那以后,他又跑了二次,一次从大鹏湾“买船”,碰上巡逻艇;一次从现在蛇口海上世界附近的海面跑,一次从沙头角跑,都没成。蛇口那次遇上了警犬,差点没把小腿上的肉咬去。
前后五次不成,就有人劝他了:德林,别去了,挂上号的人了,走不出去的,就在村里做农算了。玉英虽好,但去了那边这么久了,还能不能看得上你啊?这半年也没来信了。
就有家里人开始为他物色对象。德林人老实,长得又俊气,上“偷渡册”,宝安县的姑娘们是不当回事的,有人还把“不会跑的男人”看成“没本事”。
俊气的姑娘还真不少,可德林一口一个“你们别瞎操心。”“我的未婚妻是唐玉英。”把别人姑娘家弄个大红脸跑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玉英还是没音信。村里人都说,玉英可能在那边“找”了。
那一天,天快黑,要下工了,德林还在田里赶着牛犁田。邻居的孩子在田头上喊:“还不上岸呀,你家来客了!”
德林刚进门,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就扑过来,趴在他肩上。德林定了定神,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清是玉英!
玉英哭着.也不顾周围有人,竟敢亲德林的脸:“我害苦你了,德林,是我害苦你了!”
周围的人赶忙走开。
玉英过去以后,开始在一家酒楼端盘子。她人能干、泼辣,又长得漂亮,老板很快看上了她,提她管楼面。现在,还在酒楼当领班,一月都拿400元了!在牛古村,做两年才当她一个月啦!
德林这才打量了一下玉英,烫了头发,大花格衣服,完全变样了,像个阔小姐啊。
德林心里有股十分复杂的滋味。
“你的头上还有香水香呢。”德林说。
玉英的头在德林怀里蠕动着:“哪是香水呀?”白白的手指点着德林的脑袋,“那叫洗发露。”
“玉英,你不会变吧?”德林记起书上说的“资产阶级思想”,心里想香港那么多老板,那么多有钱人。
“香港就全是坏人啦?”玉英撒着娇说:“这辈子,要变就变你的老婆!”把德林听傻了。
玉英楼着德林的脖子,声音低而坚决:“今晚我不走了,我就要做你的人!”
他太感动了.他太幸福了,想不到玉英是这么一个衷情的女子!
这温存的第一夜德林怎能忘怀?
煤油灯发出暗暗的光,小小的泥砖屋中,有股淡淡的泥香。玉英先是深情地吻着他鼓鼓的胸肌,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指,解开了德林粗布衣上的领扣。仿佛山洪暴发,德林冉也控制不住了……
“你看——”,朦胧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那是玉英跪坐在他身边,她的手中神圣地捧着一方白色的手绢,雪白的手绢上开着一朵鲜红的花:那是玉英的!
他听见玉英在他耳朵悄悄说:“傻瓜,我是你的了!”
七
第二天,玉英一定要同德林去下地。下地的时候玉英问他:“那次在祠堂村,你都到河边了,怎么就不过来呀?”
德林怕说害怕玉英会骂他,就说:“有月亮。”
玉英说:“有月亮又怎么样?你到了河边,就可以下水了啊。”
“那河里有船,运沙子的。”德林说,“一喊,边防军下水就会把我抓了。”
“木脑壳啊,水是属港英界的,边防军不能下水抓人的。”
啊,是这么回事啊!
回来探亲的玉英满了七天期,便回香港了。德林还像从前那样,日日下地,他俩暗暗定下了“计划”。
而今的深圳罗湖区靠火车站的地方,有个五星级酒店,叫做富临大酒店,旁边还开有一个中式酒店叫做侨社。侨社酒店可以说是深圳最靠南的酒店了。早年细心的住客会知道,如果谁违反酒店规章,大着胆子推开向南开着的一扇小门,就会发现,几丛芦苇的下面,就是界河——深圳河。
深圳华侨旅杜后门铁丝网下面是边境深圳河,原来河边是一片芦苇,对面有港英方的碉堡。
深圳特区开办以前,这儿周围是一片深圳镇居民的平房。
每天上午,侨社食堂的采购员就要上老街的墟集买菜。有时菜买得多,采购员的菜篮子盛不下,又懒得挑,就会叫卖菜的农民直接把菜挑进侨社的厨房来。
这是1962年的一个上午,是德林第一次偷渡后的第五个年头,他已经跑过六次了。
他挑的箩筐,一头大蒜芹菜.一头黄瓜,进了侨社的厨房。炊事员早已经混得很熟了,拿起秤就钩上了箩筐。
“黄瓜四十七斤,三四一十二……”炊事员拨动着算盘。
“大蒜芹菜多少?”
“你秤吧,多少就是多少,老熟人了。我去解个手……”德林起主意了,转身就往后面去。
“上楼去吧,”炊事员指指楼上说,“那里干净。要不你就出门拉芦苇里,那边。”炊事员指着靠河的门。
真是天赐良机!
德林转过一间房,往前走两步,打开一道门,门前是几丛芦苇。拨开芦苇,深圳河就在眼前。对岸香港的菜土,种着一样的青菜,隔着就几十米啊!
他突然听到那炊事员在后头喊:“德林,德林——”他大概想起公安局“不能让外人进人此地”的警告,慌慌忙忙在后头追。
这时的德林,已不是当年的德林,哪还管得后头的呼喊,他一个箭步冲出了芦苇丛,像兔子一样朝河边上飞奔。
“站住―站住!”芦苇丛里突然站出来两个穿军装的人―潜伏哨!
深圳河就在一米的地方了,他已经看得见粼粼晃动的河水。他记起玉英的话,纵身往水里一跳。
就在他停在空中的一刹那.枪响了。德林感到小腿上一热,他已经掉在河里了。
他猛然一下子放心了:下水了。胜利了!他拼着最后的气力,朝南岸游去。
这时,他听见对面英方的岗楼上,有英国兵用生硬的广东话在向他喊:“槐,槐(快)”
但这个时候,两个边防军人也一跃下水,向他包抄过来。很快到了他身边,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强把他拖上了北岸。
对石岗楼上发生一阵“抗议一抗议”的不满声,有华警在楼上大喊:“违反!违反!”但是,那年头,违反协议又怎么样?边界上多少事情是按了协议办的?
静静的河面上只留着一绺红色……
德林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公安车接走,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以后,当他在两个公安的押送下走出医院时,他跛了。
脚虽然跛了,但事情并没有完,这回再顾不得是“根正苗红”了。德林被送去韶关的农场煮饭,劳改两年。
两年后,当英俊伟岸的德林拖着消瘦弱小的身子,胁下夹着拐杖再次回到牛古村时,看到一个叫他永生难忘的镜头:
破旧的泥屋已经变成了一幢贴着瓷片的新房,门上贴着红对联,房中坐着新娘玉英,她在等着劳改犯新郎回来结婚。
玉英毫不隐讳地在村中说:“有人不守协议,打断了我老公的一条腿,我要补给他一个老婆。我还要替我老公办香港纸(香港身份证―作者)过那边去,看看谁活得更好!”
1963年.贺德林以香港亲属的名义,被批准去香港定居。这次,他是通过罗湖桥大大方方过境的。但他一再催促推他过桥的妻子快点,说一看见深圳河的水心里就发虚。
他是留下心理恐惧症了。
据说,两口子在香港建立了家后,台湾的国民党机构曾经多次找过唐玉英,希望她能到台湾去。希望她能在电台上,向大陆同胞控诉共产党。
唐玉英的回答是:“你们别找我——我不信共产党,也不信你们国民党,我是老百姓,我要的是我老公。你们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吧!”
两夫妻到香港后,不久就随新开的酒店去了巴拿马,德林学会了做厨师。两人退休后又回了香港。1995年,老两口商量,还是叶落归根,回去的好。那时他们村还没大开发,那些荔枝林都还在,两人就在荔枝林中建了栋小洋楼。
老两口身体都很好,一儿一女在香港住。我是在2003年见到他们的。找到他们时,玉英阿婆坐在牌桌正中的位置,她精神得很,麻利地搓动着麻将。村干部指着在圈外背着手看热闹的一位老头说:“那就是德林公。”德林身材瘦高,背有点弯了。
村干部又附在正“麻将”得紧张的玉英阿婆耳朵边,用客家话说:“阿婆.有记咋(者)找你,放一哈(下)啦。”
玉英婆抬起头来,望下我.吩咐伸着脖子在后面看的老公:“去给记者倒杯茶啊,只会站着啊。”
德林阿公“呵呵”地笑着答应,跛着一条腿一瘸一瘸就去拿茶杯。“不用,不用”,当我拉他的手时,感到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是那样有力。
我一直等到麻将结束,德林公倒的茶都凉了,才等到玉英阿婆讲了以上的故事。村干部说,德林公不善言辞,讲不好,还得请玉英阿婆讲。
两年后,也就是2005年,我去观澜开会,顺路再去看看两老,德林公已经不在了。
“是的,去年3月走的。”玉英阿婆淡淡地说。坐的仍然是牌桌正中的位置,围成一圈的那几个牌友头发在变白。玉英阿婆“哗哗”撮动麻将的手,也不像上次麻利了。
“病?也没什么病的,人到时候了嘛”她依然搓着麻将,并不哀伤。就像告诉你一个人出远门了似的,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这种感觉吧。
临死前,德林抓着玉英的手,想要坐起来说最后的话。玉英就扶着他坐起来,也抓着德林的手不放。两个60年的有情人,眼对着眼,知道相守不离的伴侣,这回真的要分离了。
德林还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只是拿手指无力地朝窗外头点了一下,又在自己心口上点了一下。
玉英懂了:“老头子,你是说你会在那边等我,是吗?”
德林微微地点点头。玉英把德林放平了:“我也快去了的,老头子,你等着我。”
说着,玉英阿婆便把脸贴在德林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流泪了。
“这回你别再搞错啊,我的木脑壳——”玉英的老脸上满是泪。
德林脸颊动了一下,好像在点头,走了。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节 “六二”大逃港为什么会发生
一、历史怎样让毛泽东失误——从莫斯科会议到“三面红旗”
毛泽东登上了火车,迎着扑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告别了武汉、告别了长沙、告别了那些唠叨的亲人、朋友,不会再回头了!
他将更加坚定、更加顽强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他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一切支持或者反对他的人看!
1957年11月7日,莫斯科。
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日子,但所有的苏联人都感到十分振奋,因为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全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大会,正在莫斯科召开。
其时,正是社会主义阵营最为强大的时候。在经历了苏共二十大对斯大林的批判,及波兰事件、匈牙利事件等风波之后,社会主义阵营重新恢复了团结;美、英、法等资本主义大国,却因为苏伊士河问题正陷入矛盾中。就在上一个月的14日,苏联成功地发射了人类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这样一个“东风劲吹”的全球气温下,选择十月革命40周年之日来召开全世界的共产党工人党大会,是为了体现了社会主义阵营的空前强大和团结。
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首脑,包括匈牙利的卡达尔、波兰的哥穆尔卡、东德的鸟布利希、保加利亚的日夫科夫……还有几乎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和工人党的首脑,全都集中到莫斯科来了。
真是盛况空前!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第二大国家,中国代表团和毛泽东本人,受到了各国共产党、工人党领袖们普遍的尊敬。
当苏联共产党与波兰共产党意见不统一时,无奈的赫鲁晓夫曾请毛泽东出面去说服哥穆尔卡,毛泽东以其高超的领导艺术,让所有的代表团都放下分歧,坐到了会议的桌边来;在各个代表团对苏共起草的《莫斯科宣言草案》产生分歧时,是毛泽东派遣了邓小平、陈伯达、胡乔木等人重新起草《莫斯科宣言》草本,并最后成为让除南斯拉夫外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首脑都认可并签字的《莫斯科宣言》。
毋庸置疑,中国代表团和毛泽东本人显现出来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媲美甚至超越作为东道主首脑的赫鲁晓夫。以致当时的中共代表团成员杨尚昆在回忆的日记中记录道:
“毛主席在各方面起了决定的作用。许多意见是主席提出来,经过协商,他们(指苏共——作者)接受了。”
大凡公众场合,只要毛泽东一出场,立刻会获得超常热烈的欢迎。杨尚昆的日记中记下了那些动人场景:
今天主席(指毛泽东——作者)出现在纪念会上,大受欢迎。全场起立。讲话中不断的鼓掌,讲完了全场又起立……其余各兄弟党代表讲话,都是鼓掌没有起立。(《毛泽东传(l 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31页)
夜晚,克里姆林官里灯火辉煌,苏共中央在这里举行热烈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的酒会。
雪亮的灯光下,赫鲁晓夫声调激昂:“我们的目标是:约在15年内,钢的产量达到一亿吨、煤七亿五千万吨、石油三亿五千万吨!”
这是一个追赶世界第一强国美国的宣战书!
反响极为强烈,全场起立,掌声如同雷鸣一般,响了近半分钟!
毛泽东也在鼓掌人之中。
但是,他一边在鼓掌,一边在考虑另一件事。这位血性的湖南农民的儿子,是不甘落人之后的!
就在赫鲁晓夫发表讲话后的第三天,毛泽东主动要求会见了英国共产党领导人波立特和高兰——显然,他有话要说。
“15年后,英国的钢产量能增加到多少?”在谈过了两党的关系之后,毛泽东突然关切地问。
“英国政府计划是两千五百万吨,顶多三千万吨吧。”高兰说。
“啊,”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我们中国今年有520万吨,再过5年,可以有1000万吨……中国在十五年后,将超过英国。”(《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35页)
他的手掌习惯地在胸前扫过,如同扫去眼前的一片灰尘。
高兰惊诧了,落后的农业国中国,要在15年内赶上先进的工业国英国,这未免太乐观了。看着面前这位信心十足的“战友”,高兰高兴之余不由得有几分担忧。
高兰的担忧已经没有用了。“中国要向英国挑战”的消息,已像一阵风传遍了世界。成为全世界,不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上义国家的报纸的突出新闻!
当然,腔调是各不一样的。波兰、捷克、朝鲜……的报纸虽然一片叫好,字里行间却能看出隐约的担忧。一家波兰报纸说:“我们如同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中国兄弟不会没有力量去达到自己的目标!”太平洋西岸传出的是一片嘘声。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直截了当地说:“毛泽东的计划是不冷静的和不负责任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估量毛泽东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人是毫不怀疑的,那就是毛泽东本人。
坚强的毛泽东主意已定。11月21日,他率中国代表团回到中国。仅隔11天,经过授意的刘少奇就在代表中共中央致词的一次会议上,公开表达了中国赶超英国的决心。
1958年1月l日.《人民日报》失版发表了《乘风破浪》的社论。用强烈的信心鼓舞中国人民要用“多、快、好、省”的建设方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在钢铁和其他重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
毛泽东决心扫除党内那些“阻碍前进”的不同思想,给“犹豫不前,小脚女人走路”作风的人“打预防针”。
1958年l月3日和4日,他在南宁点名批评了提出不可“冒进”的总理周恩来。指着提倡“快”的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的支持文章,《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问周恩来:“你是总理,你看,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写不出来?”周一时感到很尴尬,只好回答:“我写不出来。”毛又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71页)
为了获得“高速度”,竟然在公开场合批评自己的亲密战友,这使所有参加会议的中共高层人士都感到“突然。”他们都隐约感到,一场大的“高速”运动即将到来。
1958年5月1日,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在怀仁堂召开,正式通过了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仁义”的总路线。
1958年6月.中共中央作出了钢产量翻一番的重大决策,即从1957年的
钢产量535万吨增加到1958年的1100万吨。
事情还在不断加温中。就在中南海游泳池,毛泽东与王鹤寿敲定枚关中国建设前途的“1100万吨钢”时,又从河南省传来一桩更令毛泽东“兴奋不已”的新鲜事——人民公社出现了!
在农村,将“集体化”的程度再往前推一步,把几个甚至十几个“农业合作社”联合起来,组成更大的“人民公社”。除了所有的田地、牲畜、房屋……都交集体所有外,还建立公共食堂.托儿所、敬老院……农民在一起开餐,一起下地,吃一样的饭,过共产主义的集体化、军事化生活!
当河南省委负责人向毛泽东汇报人民公社的好处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好么,好么,人民公社好”。
第二天,“人民公社好”就被作为伟大领袖对新生事物的评判词,赫赫登上了河南的报端。
1958年7月底,全国钢产量累计才380万吨,到年底只有153天了。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要再完成700万吨钢,达到1100万吨的目标,是不可能的事!
8月17日,在北戴河,毛泽东把主管计划和工业的李富春、薄一波、王鹤寿叫来问情况。当他们汇报到全国钢铁生产的进度时,谨慎的毛泽东已经感到1100万吨有完不成的危险。
他想起了自己对世界说过的话。他完全明自完不成任务会是怎样的一种后果。
每当碰到困难时,这位一直靠紧紧依靠群众而走过了无数艰难险阻的领袖,这次想到的依然是人民,是群众的力量。
1100万吨,从哪儿来?只有从群众运动来,只有从大兵团作战人海战术中来!
依靠1956年发展起来的那种分散的、千把人的农村合作社是干不起“大兵团作战”的,是创造不了“高速度”、“超高速度”的。这就决定了中国必须迅速地走“高集体化”的道路,把原来的农村合作社做成集体化程度更高的人民公社!
还是搞合作化时候的老办法——用改变生产关系的方法来促进生产力发展,向“集体化”规模来要“经济高速度”!
两天后,即8月19日,毛泽东宣布说:“现在不搞人民公社不行了,不搞要犯错误。”他对河南等地的“创造”一锤定音:“我的意见是叫人民公社!”
一开始,他还想慢一点,“先搞试点吧”。但是如同1956年一样,车轮一动,下面就层层加码,车速越搞越快,挡都挡不住。到1958年9月,风起云涌,才个把月时间,全国就冒出了两万多个人民公社,90%的中国农民都成了公社社员!
惊人的相似,又出现了1956年那样的情景,又是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庆祝,又是群众代表慷慨激昂上台表决心,说伟大领袖路引得好,“千年的理想实现在今朝”,口号震天。
当心有狐疑的毛泽东匆匆从北戴河赶回中南海时,各省红彤彤的“报喜”早已摆满了他的案桌: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中国就提前“进人共产主义”了!
人们的热情使他失去了惯有的谨慎。他太高兴了,说:“我们叫高山低头,它敢不低头吗?我们叫河水让路,它敢不让路吗?”
一语之下,几千万人上山炼钢铁,近亿人上山找铁矿,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商店停业,大炼钢铁。中华大地上高炉林立、火光冲天、通宵达旦。领袖与人民“共同上阵”,盲目狂热.却又干劲冲天。
这里,工业钢元帅升帐,那里,农业频传“捷报”。
“稻谷亩产三万斤!”
“徐水县小麦亩产12万斤!”
“一颗大白菜重500斤!”
少年时代就在田中割禾、插田的毛泽东,会不知道稻谷亩产三万斤,就得把稻谷在一亩大的田里垫儿寸厚?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好,好”,他却笑着,甚至在公开场合说只要有了人,“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有些问题一直让人不解,这此明显的浮夸怎么能逃过这位一贯“精明卓绝,洞察秋毫”,曾经战无不胜的统帅的眼睛呢?
其实,毛泽东心里比谁都清楚。中国没有先进的科技,没有现代的设备和资源准备,只有个优势——六亿人口。失去了群众,拿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和超过英国?
所以一定要保护群众的热情,哪怕有些话说过了头,有些事做过了头,也得把劲“鼓起来”而不是“打下去”!
当然,他又不愧是有过长期指挥作战经验的统帅,在热烈鼓动和保护人民群众热情的同时,他的头脑却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冷静。
在河南,他问跟着他摄影的胡秀云:“小胡,你说说,这事情有什么问题没有啊?”他想,自己身边的人,说的应该是真话了。
“你们到农村走过的啊!人民公社到底怎么样?”他显得有些着急。
“我也说不清”胡秀云说,“反正我看妇女倒是挺高兴的,吃大食堂了,不用做饭,解放了。”
“你是不是也给我吹牛啊?”毛泽东看着胡秀石,有点不信,“大锅炒的菜,就是不如小锅炒的香嘛。群众会喜欢?”
事情太大了,年轻的胡秀石也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毛泽东到底是要她说人民公社、大食堂好,还是要她说不好。
“我……也有点纳闷,”胡秀石说,“怎么晚上亩产还是400斤,一到早晨就成了1000斤了?”
毛泽东望了一下旁边主管农业、此时也被铺天盖地的喜报数字弄晕了头的谭震林和廖鲁言说:“你们查查,有这么高吗?这到底是放卫星.还是放大炮啊?”(《毛泽东之路——晚年岁月》.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
实际上,毛泽东对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他决定亲自出去找他的老同学,老同乡、老同事了解情况,盼望能听到些反面的话。往下一段时间,他到过许多地方,包括上海、安徽、湖南,等等。
应该说,如果沿着这条路再走下去,他总可以有机会探寻到问题的本质。
不少研究毛泽东的学者,常常会提起发生在这段时间中的毛泽东与老友李达的会见。
谁知一到武汉,两人一见,竟然发生了顶撞。李达进房劈头就问:“润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
他指的是湖北鄂城县委门口贴着的一张标语。
毛泽东一愣,怎么问这个?虽然是一张标语,点到的可是中国问题的要害,即他最关心的“群众热情”。
“那要看怎么看。这个口号有两重性、如果讲的是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毛泽东有些不悦,“就是有道理的。”
李达是个认真的人:“这是哲学上的错误啊!这样把群众热情捧到天上去,脱离了实际,国家不是要乱套了吗?”他急于要改变这位“亲密朋友”的看法,以免“下面太热”,祸及黎民。
“如果现在谈两重性,就等于肯定这个口号。”李达变得更加激动。
毛泽东也不相让了:“肯定又怎么样?否定又怎么样?”
李达说:“现在人们头脑发热,主席(他不称润芝了)你脑子发热一点,下面就会不得了,就会烧到40度,41度。中国就会遭难了!”
“遭难?谁遭难?”毛泽东愣了一下,他想发火,但忍住了。
一看势头不对,一旁的湖北省委副秘书长梅白赶忙过来打圆场:“二位不要争了,这个标语由省委负责去处理好了。”
毛泽东缓缓吐出一口烟,轻轻把烟灰弹进烟缸里,他已经不言语了,看了一眼脸还涨红着的李达,他选择缓和。
但倔李达还要进攻:“不行,要从思想根源上解决问题!”意思是让毛泽东的思想转过弯来。
什么?毛泽东吃辣椒的性格,一下子被激活了!难道要我毛泽东认错?要我向你作检讨?太过分了!
有学者曾经指出,研究毛泽东不能不研究毛泽东这个“人”。就是说研究他的特殊的性格,一种湖南人的,从曾国藩“扎硬寨、打死战”就开始了的“宁折不弯,越压越倔”的性格。
李达也许没好好想想,他与毛泽东辩论时,是什么环境。
北面,几千公里之外,那个一年前还相约“共同超越美英”的社会主义盟友——赫鲁晓夫,在各种场合不点名的讥笑毛泽东的“承诺”是“一张废纸”,是“小资产阶级狂热”。
东南面,那个被压缩在台湾的,曾是他手下败将的蒋介石,隔着海放言“共产党自乱其局”,讥笑毛泽东“根本不懂经济”。
历史,这时正把所有的讥笑、所有的批评、所有的压力,包括善良人们的规劝,都集中到这个“不信邪”的人身上。
李达铁骨铮铮的“进谏”恰得其反!
迎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反与这位钢铁般性格的领袖擦身而过!
毛泽东登上了火车,迎着扑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告别了武汉、告别了长沙、告别了那些唠叨的亲人、朋友,不会再回头了!
他将更加坚定、更加顽强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他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一切支持或者反对他的人看!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三辆高速的列车——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在他的驱动下,义无反顾地向前狂奔……
多灾多难的中国啊,多灾多难的小民,包括多灾多难的深圳河,它们正在走近那个永铭史册的“苦难三年”。
二、狂热的深圳河
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县委第一书记王志走上台,发表了豪情激昂的讲话。宣布“从今天起,全宝安县的人民,已经路上共产主义的通天路了”!
上面的雷声推动着下面的雷声。乘着北方来的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号角在深圳河边吹响了。
1958年5月,宝安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宝安县委向全县人民发出了“坚决贯彻总路线”的号召!
照例,在推开运动之前,要来一个声势浩大的宜传运动。记载称:书记动手,全党动员。所有的宣传工具,包括全县的报纸、广播站、剧团、电影队……全部出动,要掀起一个千军万马的大声势!(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照县委的安排,巴掌大的宝安县要成立一个一万人的“总路线宜传队”,就是说,按计算每五户就要出一个人,上田头上街头去做宣传员!
气势如虹,一呼百应。仅仅开会九天后,上报资料就称,30万人口的宝安县就成立了文艺宣传队290个!从六七岁的娃娃到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30个宝安人中间就要有一个人系上红绸扭秧歌、打腰鼓,搞宣传。
一时深圳墟的街头上,农村的田垄上,村边的大树下……到处张灯结彩,处处红旗招展,万家欢腾。
在强烈的宣传风下,普通干部、群众的脑袋也开始发热,荒唐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了。
最先别出心裁的是深圳镇的人,在面对莲塘村的路边上挂上一条一米多宽、十多米长的大标语:“总路线万岁”。莲塘村的人不相让了,立刻组织百人队伍,在梧桐山头上也铲出了半亩大一个字的“总路线万岁”五字,说让深圳镇的人出门“抬头就吓一跳”!
沙井乡另有新招,命令所有的打渔船都拉上“总路线就是好”、“大跃进万岁”的红幅,开到香港水域去打鱼,让英帝国主义看了“胆战心惊”;还有人说,香港的革命人民看了,年内就会起来,成立一个“香港人民公社”,香港可以提前归还中国!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东方的霞光万丈高。”
热情还要更高!十劲还要更大!要开展一个“人与人、社与社、县与县”之间的大比武、大竞赛!
1958年9月5日,惠阳地委在海丰县召开“比武大会”(当时,宝安县属惠阳地区)。所谓“比武”者,就是比较谁提出的指标更高,谁的“牛”皮吹得更大!
东莞县的口号是押韵的:“胆量似悟空,干劲赛武松、决心超愚公、苦战三个月,不压海丰(县)不算英雄!”(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惠东县口号富有想象力:“赛海丰、超惠阳、吓倒惠州!不吓跑宝安不算英雄!”(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而宝安县的气概更大,口号更为响亮,接连用了下个“以”:“苦战百天,以武松打虎的十劲,以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声势,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压倒惠阳,横扫东莞、海丰、博罗……称雄惠阳地区!”(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一些荒唐事也出来了,当时各代表团都住在地区招待所。宝安县代表团中有人提出,把挑战书贴到了各个县委书记睡觉的门上,“让兄弟县委起床后勾着头出门”,以示决心。
随之,“冲破天”的实际行动开始。
《万丰村志》记载,宝安县曾放出过“水稻亩产超万斤”的“卫星”。
平时亩产就几百斤,最好的年成也难收到1000斤,怎么一下就产出了亩产万斤呢?他们是这样做的:把10亩接近收割的水稻拔出来,集中到一亩田中“密植”,检查组一到就收割,万斤亩就出来了。稻子太重,就用绳子捆绑防倒伏。哪知稻子太密,捆绑太紧,大面积发热腐烂,结果变成了一片烂草泥。
档案记载说,宝安县发出了竞赛口号的第三天,就传来喜报,“长岭社苦战了一天两夜,积肥65万担!”(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一个千人合作社,一天两夜积肥六七十万担,已属超人,但还有更超人的:“长岭社60岁的老人吴松生,学习总路线后.七天积肥579571担。”(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这数字是铁板钉钉记在宝安县的历史档案中的。
照这样算,这个60岁老头一天就得积8万担肥,这就是叫他一个小时挑走3000多担肥!天方夜谭!牛皮吹到这地步,真是活见鬼!
奇就奇在这里:在那个时代,被“热风”刮晕了的人还不在少数。我采访的当年的那些“风中者”,不少都说,奇怪,当时我们竟也没怀疑,我们自己也说过头话、说牛皮话,这是事实!
“太热了,热得人都摸不清方向了!”
有没有冷静的、正直的人,对这种“放大炮”的行为表示过怀疑呢?有的。上川社的干部黄发权就是一个。
历史,是铁面无私的,宝安县的历史档案,是从反面记载这位本来坚持着“真理”立场的好干部的。
“上川社的生产队长黄发权指责总路线说,针无两头利.要多快就不能好省。”“这样浮夸,早晚得翻船。”“他还诬蔑积肥放卫星说,那是放大炮。假的就是假的。”
结果可想而知,黄发权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围剿”、批判。
“反击右倾保守”的大字报贴满了黄发权的家门上、墙上、甚至吃饭的饭桌上。一张批判黄发权大字报是这样写的:“黄发权,你真保守,次次开会带头溜。提出早播不接受,如果下次再甘(这)样,我们社员要赶你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那种气氛下,谁还敢坚持下去呢?
“在群众的热情帮助和教育下,黄发权认识提高了,终于服输。”
一颗正义的火种,就这样熄灭了!
“保守势力”既然不能抬头了,反面的声音听不到了,狂热的人当然会更狂热!
1958年9月,惠阳地委向宝安县发出要求,要在3个月内完成700吨钢铁的任务。
宝安县的群众会种田、会打鱼、会扯风箱打镰刀。但炼铁钢炉是什么样,谁都没见过。怎么变得出700吨钢铁?
于是开动脑筋“找窍门”,手板心里也得要煮出饭来!
宝安县委发号召:各家各户,把不用的锄头、犁耙、镰刀……凡是沾了“铁”字的,都找出来,收到公社去炼铁。完不成任务的社队,开批判会作检查。
上川社群众开大会。干部亲自带头上台表态,生产队长黄万喜“现身说法”:“现在是人民公社了,吃大食堂了。还要什么锅,煮什么饭啊——拿过来!”
“好!”台下的老婆应声而上,左手家里的两口菜锅、右手一口饭锅。
“从明天起,我家就是共产主义的了,不再做饭了,大家看着!”
“咣——咣——咣——”黄万喜家的三只锅都砸在石头上。
于是全场呼口号:“向黄万喜学习!”“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完成700吨钢铁决不收兵!”
发动群众就是快,光明公社通过这些办法,在两天内就收集了“钢铁”6000多斤!
“南天门公社分片包干,当天夜晚,群众通晓送废铁,天亮以前,收到废铁24000斤。”
11月6日和7日两天,全县就收集废铁86000斤。
但是,光有废铁还是不够的,还要把废铁炼成钢。
全民炼钢运动在1958年9月后开始席卷宝安县。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在深圳、铁岗等地方建成高炉400多座。
平心而论,凭小小一个宝安县有限的人力、才力,三个月建了400多座小高炉,这得益于“人民公社”高度集中的组织力量和绝对服从的行政权威。
“咱土包子要有志气,开动脑筋,炼出洋钢铁!”
要炼700吨钢,光是废铁当然不够。县委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上山找铁矿!
据统计,“大跃进”期间,宝安县发动了30万人(次)“上山找宝”。就是说,30万人的宝安县,前后几乎能上山的都上山了!
于是,机关干部停班、学校停课、商店关门……
宝安人,认惯了稻谷、认惯了鱼虾,就是不会认“矿”。于是从广州请来了“铁师傅”,在全县的大会上传经送宝:“带黑色纹的是磁铁矿、带红色纹的是赤铁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小学的教师、深圳湾的打渔人……都来识别矿苗。
成千上万的人在宝安县的山头上找矿。
青年突击队员文正德保留的一本日记中,记录了当年上山找矿的革命热情:“宝安县幽静的山沟里,到处是爆破声、锤击声、吃在山上,睡在山上,通宵达旦、狂风冷雨,数日不眠是常事。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愿意奉献出鲜血乃至生命……”
另一位青年突击队员劳风雷这样向我描述当年的情景:“我们四个男女,白天找矿,晚上就睡在一张大床上,也不是床,就是架着的板子。哪分什么男女?中间放一个随身的水壶隔一下,睡到早晨起来,水壶里的水都没荡出来。那时候啊,我们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铁。什么邪念都没有。”
也许今天的人读到这,都会觉得它荒唐,但我要告诉我的读者,在我采访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不对这段生活充满怀念。
这是怎样的一个疯狂而又纯情的年代啊!
宝安县的战绩是:“仅仅两天的苦战,就打了矿石477吨,矿砂47吨,锰1200吨。”(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中国大炼钢铁的部分铁料,就是这样通过收集废铁和群众上山找矿石获得的。
炼铁还要燃料呀,宝安县本身就缺烧的,靠什么来炼铁?
于是发动干部、学生、社员上山砍树。
档案记载:“全县各钢铁基地发动8872人上山砍柴烧木炭。”(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一些村子漂亮的“后龙山”上的树木被砍得精光,至今青山难再。
到1958年底,宝安县共“生产了钢1225吨,生产了铁700吨。”都堆放在火车站的仓库边,基本上是不合格的。
这些由全县人民发疯般热情炼出的钢和铁,后来就这样听凭雨打风吹的堆着。究竟作什么用,没人知道。后来作了怎样的处理.也没人知道。
付出的代价和热情如此之高昂,对其结果却如此的不屑于闻!
宝安县“大跃进”的另一个重点是“水利”。
从宝安县兴修水利这件事上,史家们也许可以看到除了毛泽东的指导思想外,产生“人民公社”在当时某种客观上的原因。
宝安县的地势北高南低,水都流到海里去了,从来缺水,所以,必须修水利。
要兴修大的水利工程,首先碰到的是人力问题。
1958年9月之前,宝安县农村的组织单位还是农业合作社。要靠一个社几百、上千劳力来兴修大的水库是无法想象的。即使水库建成了,一个两千人的社也用不了一个水库的水。而且,水库的水渠怎么走?经过邻近社的田土怎么协调?水利问题联系极广,这不是一个“小社”能解决的。
于是,在经济生产的需要下,宝安县的农村组织形式发生蜕变:
宝安县档案载:“从水利运动开始,首先从劳动力的使用上突破了原来的社界、乡界。后来在资金、资质的使用方面也打破了社界和乡界,进行大协作。”(参见《建因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就是说,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在那种“大跃进”、高速度的生产要求下,是必然要出现的。
事实上,当时的宝安县干部、群众早就有人提出,如果要大修水利,县里就应该出面,把几个或多个合作社的农民“联合起来”。但是,众多的人一集中,又出现新的情况:几千人要吃饭,就得有大的食堂;几千人要修工具,就得建修理厂;几千人中有负伤、病痛,就得有医院……这些不仅涉及劳动力数量的问题,还涉及农村统一领导和调拨的组织形式问题。
于是有人提出索性搞“统一的社”,把几个“社”联合起来,“三社合一”“五社合一”。一个大社就可以“分工”,什么都有,有农业、有工业(修理工厂)、有其他行业(医院、商店……),以方便生产调配。
这样就出现了工、农、商、学都有的综合型农村组织。
有学者在论述东方中国的封建王朝时指出:大规模的水利建设,需要高度集中的组织力量,这是中国大一统的皇朝为什么长期存在的重要原因。
这是否印证了由毛泽东在中国倡导的“人民公社”?
老人们对于当时的情况还记忆犹新:“有了这些,修水库就方便了。工具修理厂、百货供销店、邮电局、小银行、缝纫店什么都有,都设在水利工地上,扣子掉了都有专门的人缀,很方便……”
我调查人民公社产生的基层原因时发现,在宝安县,“办大社”的要求的确首先是由群众提出来的。当时还有妇女抱着孩子到乡政府吵,要求解决“怎么带孩子”的事情。
1958年夏,宝安县的428个农业社自发组成了261个大社。有些地方更组成了一个乡的“超级”大社。
宝安县的农村人民公社,就是这样上下结合出现的!
而今的深圳市最高的的建筑叫地王大厦。50年前,那是一个广场。1958年10月l日,庆祝宝安县全县实现公社化的大会,就在这里举行。
其时,有20万人分别在宝安县的深圳、南头、新桥、观澜、松岗、沙河等地举行集会.鞭炮锣鼓震天,狮子麒麟翻滚,庆祝全县实现了“公社化”!
当时,全县成立的人民公社有:南天门、超英、超美、光明、红色、红旗六个,每个名字都带着浓厚的时代特点。
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县委第一书记王志走上台,发表了豪情万丈的讲话。言布“从今天起,全宝安县的人民,已经踏上共产主义的通天路了”。
随着震天的口号,王志也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他要求为大会赋诗一首,话一出,下面又是一阵雷鸣般的锣鼓和掌声,大家都欢迎王书记赋诗。
王志临场而作的原诗,至今还留在宝安县的史册上:
“人民公社力量大,干起活来笑哈哈。
生有养来死有葬,有吃有穿不用怕。”(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诗后振臂高呼:“人民公社好——”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上台赋诗的,还有几位身份特殊的农民,他们是来自羊台山下不窝村的农民。
宝安县有些偏僻地区的山民、渔民,自古与世隔绝,不与外界交道。据说有一种由内陆逃亡来宝安县一带的人发展而成的“疍民”,长年隐居海上、山中,其语言、长相都格外不同。现在,“人民公社”的风暴,把所有的人都聚到在这个“大集体”中来了。
几乎与世隔绝的羊台山下不窝村的这几户农民听说办公社了,特地派了代表下山要求入社。他们用特殊的语腔,合唱了一首自编的山歌。其歌词也记载在史册上:
“公社歌声篇连篇.歌声冲上九重天。
仙女听歌心思动,情愿下凡做社员……”
当然,歌词肯定是经过了“秀才”们润色的。这些长年在山中生活的“仙女”,是不是真的就愿意“下凡”,看法不一。但当时这些山民的确是这样做了,除了少数冷静的人觉得是被“逼”外,宝安县绝大多数的群众是自愿加人公社的,没有捆绑、也没有强逼……这是事实。
心理学家认为,在一种特定氛围下,人的“从众”的心理,可以让人离开冷静的思维。更何况,即使有反对的情绪,有1957年反“退社风”的前车之鉴,谁又敢表现出来呢?
但如果把这种行动判断为人民群众“自觉”的“热情”.并且支持它,甚至鼓动它,那就错了;如果把这看成中国社会己经成熟到可以进人共产主义的程度,那就更是错上加错!
由“中国鸟托邦”所导致的恶果,很决就将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三、从“反瞒产”到“大饥荒”
赵紫阳同志给广东有委关于解决粮食问题的信件及广东省委的批语,极为重要。现在转发你们。公社大队及小队长瞒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必须迅速予以解决。
事情在起着变化。
从1959年初起,各地有关缺粮、缺油、缺菜,甚至缺肥皂、缺火柴的报告就一份份地呈到中南海的案头上来。
毛泽东感到很奇怪,去年明明是个丰收年,怎么才几个月就缺起粮来了?怎么连日用生活品都会缺呢?就连肥皂火柴也生产不出来?
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撑开肚皮吃,农村剩余的一点粮食已经吃光了。“浮夸风”却瞎吹说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粮食吃不完”。造成了收购部门错误地“高估产”,把农民的口粮、甚至“种子粮”都征走了。一些农村一开春就揭不开锅!
大搞炼钢,一切都给“钢铁元帅”让路,把日用生活品的生产部门都给“压缩”了。现在,连生产足够的肥皂、火柴都有困难!
粮食缺,发行粮票;布匹缺,发行布票;肥皂火柴缺,发行肥皂、火柴票……啥都缺,啥都要票。
这是为什么啊?毛泽东找不到原因,他说:“我一月有点烦恼,二月更加烦恼。”
他彻夜难眠,衔着烟,对着夜空沉思。
据说,这个时候.一件来自广东的报告,使他“恍然大悟”。
《毛泽东传》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正在这时,一个材料送到了他手里,是广东省委转发省委书记处书记赵紫阳关于雷南县干部大会解决粮食问题的报告。报告说,雷南县去年晚造生产有很大跃进,年底却出现了粮食紧张的不正常现象。结果查出瞒产私分的粮食七千万斤。雷南县的经验证明,目前农村有大量粮食,粮食紧张完全是假象……(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这个材料使毛泽东有两个方面的发现:
第一,他发现了人民群众心里对他有意见,人民公社搞早了,群众在搞瞒产了呢。
所以,他看后说:“谢谢五亿农民瞒产私分,坚决抵抗,就是这些事情推动了我,所以,我就想一想……”(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不久,人民公社真的“退101去”了。虽然还挂着“人民公社”的牌子,但实际上搞的已不是1958年的“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基本退回到1956年的农业合作社状况,“以生产队为核算基础”了。
薄一波在回忆文章中认为,如果没有这次“退却”,“我们的事业有可能被共产风所葬送”。
第二,他得出了个错误的结沦:全国的形势,远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么严重:有人瞒产。
于是,他在作出了一个正确判断之后,又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农民缸里还有粮!
1959年2月22日,中共中央转批了赵紫阳的报告。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按语中写道:
赵紫阳同志给广东省委关于解决粮食司题的信件及广东省委的批语,极为重要。现在转发你们。公社大队及小队长满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必须迅速予以解决。(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l 976)》,中共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一个全国性的“反瞒产”运动、很快“刮”了起来:强令农村干部、群众交出粮食。
当年“反瞒产风”究竟是怎样的恶果,各地不一,我们只能用“十分严重”一词来作形容。以下引用的是《陶铸与反瞒产运动》中的内容,可见广东当时的情况:
县委召开了反瞒产大会。一个又一个公社书记站起来.说东莞确实丰收了,所谓没粮食是假象。有个公社书记,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说他在某村反瞒产,队干部说没粮食,他不信,就去晒谷场。他在晒谷场,只见稻草不见谷。可是,他把稻草堆轻轻一拨拉,哗,大堆大堆的谷,金黄金黄,可喜人呐……上百人的干部大会上,只一位老人出来唱反调——她是广东省省长陈郁同志的夫人袁溥之,省里派来反瞒产的工作组成员。她心平气和地说:“陶铸同志呀!我也到了农村,看过许许多多农民的家,粮食是有的,没有那么多。反瞒产是反不出粮食的”(林里:《陶铸与反瞒产运动》,载《中外书摘》2001年第9期)广东省委对于能否反出粮食来,已经产生了怀疑。因此,在布置“反瞒产”的同时,再三交代下乡人员,要先作调查研究,甚至避开县社干部,直接到农民群众当中,摸摸真实情况。派到四会县的同志汇报说,他们到了农村,看了农民的米缸,米缸是空的,没有米。老农诉苦说,米都集中到公共食堂去了,连给婴儿煮糊糊的米都没有。有个工作人员,在一户农家看见热气腾腾的锅,便急忙跑上前去,想看看锅里煮的是什么。女主人看见来人,抢先一步,挡住了炉灶,又粗声粗气地嚷道:“看什么?锅里煮的是野菜。”女主人转念一想,忽地转过身去,顺手掀耳锅盖:“要看,给你看个够。”“反瞒产”工作队员看了锅里煮的,确实是野菜。
这年三四月间,省委召开了专门会议,根据各地汇报和掌握的材料,得出结论:1958年的粮食产量,并没有原来报告的那样多。
省委给中央写了报告,提出向农民让步,停止“反瞒产”,减免不切实际的高征购。报告还说,再反下去,会使矛盾更加尖锐,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这个教训,陶铸到潮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说:“我来潮安是向全县人民做检讨的。我头脑发热,使群众饿了肚子,干部受了委屈。”
在省委召开的另一次会议上,陶铸同志特地走到袁溥之同志面前,诚恳地道歉:“袁大姐,在东莞反瞒产,我没有听取你的意见,还说你是不是右了一点。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向你赔礼、道歉!”
在政治局召开的一次会议上,陶铸要求发言。毛泽东立刻制止说,陶铸呀!你是不是又要作检讨,你检讨得已经够多了呀!不要再检讨了。(林里:《陶铸与反瞒产运动》,载《中外书摘)2001年第9期)
第二节 逃港:饥荒中的出路
一、毛泽东尝到了“苦果”
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应该把我们犯的错误,立下碑来,刻在县委、地委、省委甚至中央委员会的门口。让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个血的教训!
1960年的中国,“大跃进”,人民公社,全民炼钢铁,一个国家的国力已经消耗殆尽。
这也许是毛泽东一生最困难的时期之一。
“三面红旗”仅搞了两年时间,农业大幅度减产,全国的粮食已减产了600亿斤,农民吃的油减产了一半,养的猪减产了三分之一。农民每年的平均消费只有65元!
尽管如此,农村干部还在逼着农民多交粮食。
安徽省的凤阳县1959年实际总产只有10960万斤,刚好够全县百姓一年的口粮,却要上交5974万斤粮食。交去了粮食,农民没了口粮,只好吃草根、树皮,甚至连观音土也挖来吃了了。农村普遍发生浮肿病,农民饿死荒郊。
人们因食品不足,营养不良,普遍发生浮肿病,导致大量非正常死亡。公开报道的数字显示,1960年全国人口比上年减少了1100万,问题突出的信阳地区这年有9个县死亡率超过了100%。(《毛泽东之路——晚年岁月》,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133页)
无论愿望如何美好,事实都证明,搞“三面红旗”、搞国民经济“大跃进”实在是一场大跃退、大灾难。
毛泽东终于明白了:一场大的灾难正在降临中国!他接过周恩来差人送来了有关全国大面积灾情的报告,又忧心忡忡地拿起笔来,在上面作了批示。最后,把原来的文章题目圈掉,重新给文件起了个醒目的题目,以便发给他的战友们去:《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万人无饭吃大问题》!(《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943页)
放下笔,他长叹了一声。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房中。1961年冬,北京的雪特别大,盖满了昆明湖边的柳梢,盖满了菊香书屋的瓦背……他在窗前望雪沉思。
在中南海的围墙外,在莽莽中国的原野上,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奇寒中被冻死、饿死……
1961年1月11日至2月7口,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有七千人参加的扩大会议,通知了包括县委书记以上的干部参加。史称“七千人大会”。
会议上,毛泽东谈到了自己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错误,他说:“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第一个负责的应该是我。”
“圣人是没有的,缺点错误都有,只是占多少的问题。”
“从前有个项羽,叫做西楚霸王。他就不爱听别人的不同意见……不是有一出戏就叫《霸王别姬》吗?如果我们的党员坚持不听群众的意见,那么,难免有一天要霸下别姬就是。”
刘少奇的报告更加直率。他说:“这年的农业生产有相当大的减产。原因在哪里?原因不外两条,一条是天灾,还有就是1958年以来,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我到湖南的一个地方去。我问农民,他们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最近媒体公开的材料还表明,刘少奇曾在大会上激动地表示: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应该把我们犯的错误,立下碑来,刻在县委、地委、省委甚至中央委员会的门门让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个血的教训!这时,会场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会场中有人喊:“刘主席万岁!”“少奇同志万岁!”
当然,无沦是“刘少奇万岁”还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些颇有些刺激的话,对于毛泽东来说,不会是愉快的” 。(《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6页)1961年l月30日,对于中国人民、对于毛泽东本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这天下午的会议上,这个倔强的中国共产党领袖,终于直面自己在莫斯科会议上的诺言。在铁的事实面前,他终于说:“要赶上和超过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没有一百年的时间,我看是不行的。”
但是,他的这个觉悟已经显得太晚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其时,早已经在整个中国蔓延开了……
二、“六二”大逃港的形成
我盖上1961年宝安县的档案时,却感到额头上有点汗。宝安县小小一些县干部,就敢叫“打开国门、对港开放”,这可是要坐牢的呀!
2000年的3月,我在查阅宝安县的旧档案时,发现了一份宝安县委呈递给广东省委的报告,要求省委允许宝安县组织群众将柴草出口去香港换肥料。时间是1961年6月9日。
为什么要搞柴草出口?
这份毫不起眼的报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报告是这样写的:
省委:
我县大鹏、葵涌、沙头角等边沿公社……面向海,背靠山,出产柴草很多,为积极发展农业生产.争取晚造粮食生产丰收。(我县)迫切要求自行组织柴草出口换取肥料。既不影响国家外贸计划收入(据说现在香港居民柴草是靠从澳洲等地进口),也不影响内销。好处很多。约250~300市斤松柴换一担化肥。一年换回一万担化肥,边沿公社农业生产用肥料完全解决。
报告还特别强调了:“采用物物等价交换。不发生货币关系,不收入现金”以示清白。
事情有些蹊跷。
据我所知,当时中国的对外联系(当然包括对英国管理下的香港的联系),是被严格控制的。所有的对外贸易都是由国务院统一管理。既然这样,地方要自行出口,同帝国主义“发生关系”,那就是犯“天条”的事。轻则免职,重则判刑。这种“犯天条”的事,宝安县委如何敢碰?照说,广东省委也没有这么大权力“批”呀。
意外的是,当我翻到档案的下一部分时,发现就在接到报告不到两个月,即1961年8月2日,广东省委竟同意了宝安县委的要求。允许宝安县的农民自行出口柴草到香港去卖。
陶铸和他的同事,为什么胆子会这么大?
我注意到这个时间:1961年的6月。
那么,1961年的6月,这是个什么时间呢?
5个月前,就是1961年1月,毛泽东在北京召开了中共八届九中全会。正式通过了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就是说,开始从“大跃进”的热度中清醒过来了。
1961年2月,毛泽东在同浙江、湖南两个省的领导人讲话时说,公社太大了。这个队不知那个队在干什么,贫富不均,这怎么会有积极性?食堂问题,不要千篇一律,一定要适合情况……
他特地借5月14日给张平化的信告诉全党:一切问题都要走群众路线,和群众商量,然后共同决定。
他身边的战友们思想也都“解放”了,也敢冲着“人民公社”说话了。
4月1日,刘少奇在湖南长沙县调查,回来后对毛泽东直白说:“食堂没有优越性,要散。”
5月7日,周恩来在河北邯郸调查后,向在上海的毛泽东发电报说:“绝大多数甚至全体社员都愿回家做饭群众迫切要求恢复高级社的评工记分办法。”
5月10日,邓小平和彭真在北京市的顺义、怀柔调查后写的报告说:“政策要调整。”“平均主义害死人。”
原来,这是一个毛泽东正在向后“退”的时期。也是个他身边的战友敢于大胆发言、边远的封疆大吏们也敢十自作主张的时期。为了度过饥荒,各地背着中央搞土政策对于各地出格的事,中央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能度过荒年,你们就看着办吧。
于是,安徽、湖南等地在搞田土承包,广东则打起了香港的主意。而深圳河边呢,就开始“卖柴草”了。
在研究新中国成立后的历史时,专家们常常碰到这样的一个规律:每当面临困境,中央政府的控制便会有所“放松”,而各基层政府呢,便抓住机会,极力向上级要求更多的“权力”这就是所谓的“上面松一松,下面攻一攻”。上面松了,下面又再攻!
但是这次“攻”非同一般,这次,”伏笔”埋在后头……
广东省委批“同意”,缝隙一开,宝安县的要求又接上来了!
既然给“柴草”网开一面了,为什么不给“人”也网开一面呢?既然“柴草”可以过河,“人”,为什么不可以过河啊?
果然,就在广东省委同意宝安县委出口柴草后仅两月,即1961年的8月29日,宝安县委给广东省委“要求放宽边境”的报告便上来了。
这个报告的名字比较长,叫做《关于适当放宽边防管理政策,切实解决边防地区人民群众恢复和发展生产中必须解决的问题的报告》。在报告中,宝安县委提出了让“人”自由去香港的要求。以下是报告的“要求”和“理由”摘要:
宝安有28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历来有下海捕鱼的生产习惯。56年封锁边境后,强加群众接受,不准群众下海捕鱼生产,剥夺了他们生产的权利……带来了严重损失。如附城公社下沙大队……合作化时代一年下海捕鱼搞副业收入14多万,去年仅收入1.4万元……劳动力逃跑到香港的有250多人。甚至在政法、公安和民警部队与群众之间形成了一种对抗情绪。全县有2万多华侨,6万人在港澳。过去正常情况下一天有二百多人来往香港。56年封锁边境后,每天只准许出入两个人。丈夫有病,妻子不能去伺候。结婚了的夫妻长期得不到同居。父母在港逝世,儿女不能出去料理丧事。有些妇女公开大骂我们:我丈夫在外另娶,你们政府要负全部责任。
由于我们剥夺了群众的生产的权利,生产下降、大批劳动力逃亡,党严重地脱离了群众。边防部队连青菜都买不到吃。
注意,这份报告把偷渡外逃的根本原因,归结到是因为“我们剥夺了群众的生产权利。”可谓直率而大胆!
最后,报告提出要求:
除五类(地、富、反、坏、右)分子外,凡是公社社员经当地批准,都可以自由出境生产。但渔民不要上岸,民兵不要带枪。
开放边境口子,让农民自由出境。允许农民与香港做小额的贸易。
最后,报告满怀信心地表示:“放宽边防管理制度后,党群关系一定能得到迅速改变。”
有理、有据,振振有词。我盖上1961年宝安县的档案时,却感到额头上有点汗。宝安县小小一些县干部,就敢叫“打开国门、对港开放”,这可是要坐牢的呀!
这报告是谁弄的?而更叫人难理解的是,广东省委在9月25日竟然“同意”了宝安县的要求。
以陶铸为首的广东省委为什么要批示“同意”?它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内情?
第三节 宝安县委书记李富林
一、“陶铸派我去宝安”
所以派你去,这情况一定得改变过来,一定要让老百姓有碗饭吃——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蛮艰巨。
(一)
“陈记者,你一定要去找找李书记。”
当我还是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单车,走在宝安农村的山间小道上时,不管在哪里,一听说我在采访宝安的历史题材,从坐在大班台边的股份公司的总经理,到“哗哗哗”推着麻将的桌旁的农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用这句话来提醒我。
他们话中的“李书记”,就是60年代出任宝安县县委书记李富林。“小陈,你别写错了。”李富林在东山宾馆接受采访时说,“富裕的富、双木林的林。”他笑着说:“文化大革命’时,大字报写成李福临,说我父亲想发财,哈、哈、哈……”
(二)
1923年l0月,我出生在山西省历城县。抗战时期,我们那儿的年轻人都闹着打东洋,我就上了太行山,跟着八路军整天在山沟里转。到抗战胜利时,我已是河南新乡地区的区委书记了。
1949年南下,部队从武汉一直往南打。我们简直是跑步前进,不几个月就过了韶关,连里的文书告诉我,要这样下去,再有一个月,就到海边了。啥是海?我没看过呀,我就叫警卫员拿出地图来给我找。找了半天,就在海边上找到了宝安县,没想到,那地方就是后来给我这辈子留下记忆最深的地方。
广东解放后,领导就对我说,战打完了,李富林,你不在部队了,你下地方去吧,现在是搞建设,你要好好干。这样,我就留在了广东。
合作社的时候,我已经做到了东莞的县委书记了。到1958年,又做了佛山地委的农村部部长。
农村部部长不是管农村吗?经常要下去,我身体又好,整天赤着脚在田埂上跑,所以对下面的各个县的情况都很了解,领导问起来.子丑寅卯答得都顺当,也许正是这一些,让陶铸看上我了——当时他是省委书记。
1958年底,也许是1959年了吧。有一天陶书记给我打电话说:“富林啊,你明天到广州来一下。”
我就去了。
“富林,派你到海边去——怎么样?”陶书记一见面就对我说。“哎——坐下呀。”他向我压压手。我站着,依然是当年当兵的作风。
我没吱声,因为我还没弄明白,“去海边”是啥意思?“就是去宝安县——去做七品官。”陶书记开玩笑说。
“首长指哪里,我就打到哪里。”派个县委书记也亲自过问,可见当年宝安县的重要。
“嗯,好。那地方又重要,又复杂,难搞,知道吗?”
陶书记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交代。
“富林啊,那儿可是咱们出香港的最后一道关口啦,重要啊。人家就在河边上,你说句话人家都会评三道四。那里的老百姓不是长着一个脑子,是长着两个脑子,一个社会主义的,一个资本主义的,不好领导。外逃,这你是知道的,全国全世界都出名啦:每年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人偷渡。总理都问过我几次了,说陶铸啊,这事怎么就老治不了啊?”
他停顿了一下,把头仰起来,摇摇:“真丢人,丢社会主义的人,也丢我陶铸的人。”
他继续说:“经济上呢,更是糟透了。一个多好的地方啊,田里一年收三季、南头的荔枝、沙井的蚝……吃什么没有啊?这几年让运动搞得没饭吃,田也荒了,人也跑了,留下来的,吃野菜、番薯根根过日子。”
说着说着,陶铸好像动了感情:“河对面,人家资本主义的孩子吃着牛奶面包,我们的孩子瘦得像颗秧,还在唱社会主义好,还没跑,还在跟我们共产党走。多好的老百姓啊,我们亏待了他们!”
“前些日子,我到那里视察,老百姓给我说了个事,说沙头角对面有人给这边扔糖果,我们的孩子拣了想吃,娘走过来扇了孩子一耳光,把糖果又扔回到界碑那边去。哪个孩子不是娘的肉啊,富林,就这么好的百姓,我们还忍心让他们跟着我们受罪吗!”
我发现陶书记眼里有股自花花的东西在动——他是个文人气质很重的人。“所以派你去,这情况一定得改变过来,一定要让老百姓有碗饭吃——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蛮艰巨。”
他在房问里踱着步。
我说:“陶书记,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临走时,他特别叮嘱我:“你们那是个特殊的地方,我总在想,是不是该给你们开点小灶——就是搞点特殊政策。你先做吧,有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
从陶书记屋里出来,我感到信心百倍。
(三)
但是,当我登上征程,车越往南开时,我的心情就变得越沉重了。我就知道陶书记为什么会说这事“蛮艰巨”了。
一路上,一顷顷的良田在荒芜,走十几里也没看见有人。我特地在路边一个村庄停下来讨水喝,目的是看看里面的究竟。一个打着赤脚的五六岁的孩子,摇摇晃晃提着一个水罐出来,他大概因为饥饿而站不太稳。我问他:“爸爸呢?”开始摇摇头,后来把手向南指——意思是“香港”。又问:“妈妈呢?”又把手向南指,还是香港。
父母都跑了,这么大的孩子,谁带啊?我这才发现,一个白发的老阿婆在门后边偷偷望着我们。这可能就是家里剩的唯一的大人了。
我们都穿着中山装,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干部。从老人那警惕的、带点敌意的眼光中,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太行山打游击时,老乡们是怎么给我们领路打鬼子的,是怎样宁可自己挨饿,也把粮食藏起来留给我们的。变化真大呀!
可怕呀,人民,已经不再信任我们!
资本主义怎么就那么大的吸引力呀?我们真的就不行吗?
汽车还没进深圳镇,就听见树上的高音喇叭在唱着“快板词”:“木薯渣好,木薯渣好,木薯渣全身都是宝……”
我下车就问县广播站长:“喇叭里说什么呀?什么东西有那么好呀?”
广播站长苦笑着过来说:“木薯渣,就是木薯的渣渣。嘿嘿,没有吃的了,连木薯都没有了,所以县委决定,瓜菜代,发动老百姓用木薯渣代替主粮。”他大概还想听到我的表扬,接着说:“这十大好处,是我刚刚总结出来的,准备在全县推广,同还不顺口……”突然看见我阴沉的脸。
“还十大好处呢,好个屁!”我发了火,“就发动老百姓吃这个东西呀,不害躁,丢社会主义的脸!”
第二天,我就下到个县各地去摸情况。
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党内的“浮夸风”、冒进风,真把边境的农民害苦了。
小陈啊,我给你说两件事吧,你看看我们干了多少傻事,是怎么把好端端的群众给逼得逃港的。
二、东莞和宝安的民兵排长为什么逃港
1960年的5月,有两个民兵排长在同一天逃港,一个被抓住了,后来还被判了刑,是东莞塘厦的,叫梁五贵;另一个跑脱了,是深圳镇附近的,叫庄大龙。两人都是参加过全省民兵模范大会的代表,很出名的。
为什么两个排长都要跑呢?
(一)“白背心”的故事
球赛打了一半.情况就不对了。所有围着看球的观众的眼晴都盯住了梁五贵的背脊看。
全场猛地一静。
全场的人都在看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梁五贵的白背心浸透了汗水,竟然慢慢显出来四个字来:“反攻大陆”!
60年代初,梁五贵是东莞塘厦镇的一个民兵排长。他有个爱好:打篮球。上中学的时候,常引得场外的姑娘们眼睛跟着他。他也不找老婆,他说:“我已经找到爱人啦,我的爱人就是篮球。”
有一回,军区的首长来东莞视察,临走留影。别人站在首长身后都两手贴裤缝,笔直笔挺,他却一定要抱个篮球。县武装部的老齐很生气,叫他扔了,他硬是不肯。谁知军区首长也是个爱篮球的:“他要抱着照就抱着照吧,毛主席说了,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嘛!”
谁知后来,这梁五贵就因为打篮球出了事,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时节,蒋介石正叫喊“反攻大陆”,海峡两岸,打不完的“攻心战”。还搞“海飘”,就是把宣传品放到海水中,利用潮水的涨落将“一定要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蒋介石”的标语飘到金门岛去,或者将“反攻大陆”、“大陆同胞团结起来推翻共党暴政”的标语飘到厦门来。如同金门一样,香港的国民党组织也往定安、东莞放气球。
说来有趣,那时国内连吃饭都困难,飘到金门去的“宣传品”竟还带着一扎扎的贵州茅台、北京果脯、甚至张小泉剪刀……说是“拯救苦难中的台湾人民”。而台湾方面飘过来的呢?也都是好东西,一袋袋的白面、一铁盒一铁盒的猪油、饼干、牛奶糖……有点像相互送礼了。后来“海飘”不够“过瘾”了,又发明了“空飘”。西风起的时候,大陆一方的渔民民兵将标语系在风筝上,放到对面的金门岛卜去;东风起来,台湾一方将标语系在气球上,放到厦门来。如同金门一样,香港的国民党组织也往宝安、东莞放气球。
那时,政府有严格规定,饿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凡是国民党反动派飘过来的东西,检到了一律要交公。眼睛看到了的,不但要被查问“那些东西”的来源,有些公社的红头文件还写着,要给看到宣传品的群众“洗眼”。
这一天,梁五贵正在山头上锄地,就看见蓝空中飘忽忽地飞过来一个白白的东西。“他妈的,又来了,国民党气球!”梁五贵正骂着,果然就听得“啪——”地一响,掉下来许多的饼干啊、香烟啊.还有男女的衣服裤子,有的落在地里,有的落在荆棘丛中。
民兵排长首先盯住看周围有没有斗胆拾了反动物品的人,没有。他便骂咧着,一边从地上、荆棘中检空飘过来的物品,准备上交公社武装部去。
梁五贵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到武装部去了,只有一样没舍得上交,那是两件白色的运动背心,太漂亮了,他舍不得。
公社书记大大表扬了梁五贵的思想觉悟高,还通知他再上一次县里的“先进民兵会”,吃三天“甑蒸饭”。
事情就坏在这三天的民兵会上。
民兵会散会的前一晚,照例要进行一场篮球比赛,梁五贵高兴极了,又有了表现机会,他特意穿上了那件白色背心上场。
球赛打了一半,情况就不对了。所有围着看球的观众的眼睛都盯住了梁五贵的背脊看。
全场猛地一静。
全场的人都在看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梁五贵的白背心浸透了汗水,竟然慢慢显出来四个字来:“反攻大陆”!
人们都吓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的人都只敢看,不敢喊出第一声。
在公开场合显示反动标语,那是要杀头的!
“觉悟”得最早的还是老齐,他像一头狮子窜到梁五贵的身边,用身体挡住了“反标”,用东北话骂了声:“兔崽子!”然后高声宣布:“比赛停止,都回去!”
最后的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梁五贵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被脱光了上衣,反吊在屋梁上。审问是怎样成为“美蒋特务”的。有人在旁边用木棍抽他,每一棍下去,人就在空中摆动一遭,屋梁就发出一遭“吱吱——”的声音。他就痛叫一声:“是白心呀,是白背心呀——”那意思是,他不知道,拾到的时候还是一件空白背心的。
他被解下来,晕死过去了,一盆凉水下去又活过来。
从此,梁五贵就落了个“白背心”的浑名。
后来,梁五贵被送到看守所。好在他成分好,加上的确是无意,他们公社书记也是个爱篮球的。梁五贵关了二十天.放了,其实没判刑,但民兵排长当不成了。每日下地还有“内控”监视着他。
谁知这小子还不安分,1962年大逃港时,拉着“内控”他的人一起逃往香港。后来香港报纸说一个东莞的民兵排长拉了一个民兵班逃香港,那是国民党吹牛的,不对。
(二)红树林田边烧肉的故事
结果,哨子吹“爆”了,也找不来民兵排长庄大龙。原来他也夹在群众中吃了肉,躲了。
深圳的滨海大道边,有一个地方叫红树林,听说而今男男女女假日常去那地方。红树林靠着深圳湾,海湾的堤边长满了红树,落满了白色的水鸟,对面就是香港的高楼,风景好看得很。
几十年前,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海堤内是一大片稻田,稻田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上沙村。如今还在的。上沙村的人常在堤下干活。香港隔得近,从稻田里伸直腰就可以看见那边的高楼大厦。到落潮的时候,两地似乎就更近了。有人形容:要逃港啊,赶早起来上堤,到了香港,还能赶上喝早茶。
只是海堤上有巡逻的边防军人,你上不了的。
上沙村的人却不同,可以上堤。因为他们有下海证,可以到海湾中打鱼,卖给香港的渔船,只是不准上香港的岸,上了就是“偷渡”。香港的渔船也带着这边缺乏的物资,如肥皂、卫生纸等,偷偷在海上卖给大陆渔民。就是不敢带到大陆的岸上来,上了就是“走私”。
那年头,人民公社不许私人养猪,食堂又没油水,几个月甚至成年没肉吃,年轻人肚子里的油都刮尽了,“肚慌慌”哪忍得住?于是有个叫虾仔的,拉了几个大胆的青年,到香港船上买了十斤猪肉,想着可以饱食一餐。
虾仔不敢进村,更不敢进家,怕被说走私。几个人一商量,干脆就在稻田边上烧着吃了算了。于是,在田边上拾了树叶、抱了稻草,偷偷摸摸躲在堤下面,拿树枝挂了烧猪肉。
谁知刮的是南风,肉在架上烧得“吱吱”冒着油,香味直往深圳这边吹。
“这是什么香啊?”在田里割稻子的青年人都闻到了。
“呀,是油香。谁在烧肉?”有人鼻子尖。
“是虾仔在烧肉啊!”有人欢呼起来,镰刀、打谷机也不要了,欢呼雀跃着都围过去了。
“好啊,你们独食啦!”
“我们也吃一点——人民公社大食堂,哈!”
有捣蛋的年轻人便拿树枝当筷子插将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饥饿是什么滋味了。天天喝着地瓜汤的,谁抵得住诱惑?先是年轻仔抢肉吃,年轻媳妇、年轻姑娘在田里偷偷往远处看一眼,不好意思,又低下头锄地。到后来,那香气越飘越浓,如何抵挡得住?接着就有中年人、老年人,最后是“穆桂英战斗队”的媳妇、再最后是年轻闺女们都丢了镰刀、打谷机跑过去。
“啊——好香啊,”
“我们也来吃一口。”
这样一来,田里没人割禾了。正好福田大队治保主任李华保带了民兵路过,一看,大骂:“人都到哪里去啦?他妈的,又是虾仔做的好事!”
治保主任带了几个持枪的民兵赶到:“好啊,你们吃走私肉!”把柴火踩灭,把肉提了走。又警告说:“虾仔,你下回再搞资本主义,让你上公社!”就是关起来的意思。
这下子可惹怒了群众:“我们吃口肉也犯法啦?”
“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啊!”
虾仔也不怕:“老子贫下中农,怕你?把肉给我放下!”
双方僵持起来,几十个群众同几个民兵对峙,双方你推我推,竟然打了起来。于是,治安主任便吹哨子,召唤武装民兵赶过去抓人。
结果,哨子吹“爆”了,也找不来民兵排长庄大龙。原来他也夹在群众中吃了肉,躲了。后来追查的时候就说,庄大龙立场不稳,怎么民兵排长还吃走私肉呢,要革他的职。他一气之下,索性逃港了。
“这是我到宝安县遇到的头一桩事。”县委书记李富林回忆说,“唉,那年头,人家想吃口肉,也是肚子太饿了,有多大的罪啊?”
三、“不行,我们得去找省委”
谢金祥又站起来了,边点着烟,边向我走来。
“大伙放心,”谢金祥给我接上火,“李书记肯定会去的”,他把点好的烟伸到我嘴边。显然在“将”我的“军”啦。
这些事情虽然是给处理了。但我的心里,依然像悬着块大石头,党群矛盾这么尖锐,我担心啊!
当夜,我又赶回县里,召集县委委员在我的办公室开会。我开头说了几句,意思是党群矛盾很大,要想办法把农村政策放宽些,特别是多给群众自留地。不然,群众没吃的,都在点我们的背脊骨骂,我们不知道,还当群众多拥护呢。
开始我还但心宝安县委保守,谁知一看我这一把手也提要“放宽”,县委们那情绪就像火苗蔓延开来。
“李书记,你跟我们想的一样,就是政策搞得太死了呀!”
“书记说对了,要农民不跑,就应该让农民多搞点自留地。有地,就能绊住农民的腿。”
“咱也不用管他中央的7%了,多给农民点自留地。”当时按规定农民只有7%的自留地。
“李书记.你是搞过土改的,你还记得土改那年头不?”说话的是附城公社的书记谢金祥,早听说他是最敢说话的。
“那时就是因为土地归了农民,生产上得多快啊。到了秋收,家家都酿米酒,工作队过路都过不了,都拦住往家里拖。现在呢,为吃肉的事差点要同群众干起来了,这像话吗?”
“农民的自留地多了,会不会出资本主义呢?”我故意问。
这一问,摸不准我的心思,大家又缩回去,没人发言了。
“大家说呀!”我催。
唉,你看,当年的党风就是这样,都跟着一把手的态度转!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又是谢金祥挺出来。
“当然是实话。”
“不定罪的?”
“讲,我这屋里不定罪”我说。
“好的。”谢金祥从桌边站起来,“咱们天天这主义那主义,下面都快饿死人了,光喊社会主义好能填饱肚子吗?”
下面便有人说:“老谢说的是实话,农民就是这样想的。”
谢金祥说:“要我说实话,我主张把土地都分回给老百姓去。就像搞土改那样。要是老百姓分了田地,还混不到饭吃,我敢这样,”他把手掌放在脖子上,“砍我脑袋!”
这不是公开嚷分田吗?他真的很大胆!这位为民请命的公社书记,几年后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疯了,最重要罪行之一就是60年代的这次“大闹单干”。
“说得好!”下面的人都应合。
“老谢讲得对,我投他一票!”站起来补充的是沙井公社的书记刘斌。
“我们是打渔的,话说得粗,李书记你别在意。”刘斌说,“李书记,就一条,你允许我沙井的渔民自由下海,产品允许去那边卖,我们就拥护你!你要是还照老的搞,老百姓就不会拥护你,我也不会拥护你!”
他激动起来:“香港又不是马来西亚,为什么我们自己国家的地方不能去!”他是从马来亚回来的共产党员。
“刘斌,你敢给县委上交吗?”有人故意鼓动。
“敢啊,怎么不敢?李书记,只要你松口,让我搞独立王国,”刘斌敢拍着胸脯,“我一年就叫沙井富起来,第二年后,每年给你县里交二十万!”
二十万,那时是个天文数字啊!
“哈哈,李书记,刘斌要给县里盖招待所啦!”有人说。
会场气氛又轻松、活跃起来。其他发言的县领导,有要求放宽出入的,有要求进口化肥的……都涉及一些敏感的政策性问题。
有的说,咱可以先在莲塘搞个试点,试试放宽老百姓出入。上面要批评咱就收。有的说可以在船上同香港人做生意,赚到的钱交给县财政,一年百把万没问题……议论纷纷。
我暗暗在想,小小一个宝安县,为什么干部的胆子这么大啊!
“算了算了,”刘斌摇摇手说,”我看闹来闹去都没有用,毛主席也听不到。要想搞得长久,还得李书记上省里去反映,拿政策来。”
大家都看着我。
“总要给点特殊政策吧,咱这是边防呀。”大家怂恿我。
“李书记是陶书记的红人,李书记要出马找陶书记呀,保险有准。哈哈。”他们给我戴高帽子了。
原来是要我去“搞政策”?我没吱声,光抽烟。
其实,我没吱声是在想着怎么做。
这时,我记得,谢金祥又站起来了,边点着烟,边向我走来。
“大伙放心,”谢金祥给我接上火,“李书记肯定会去的,”他把点好的烟伸到我嘴边,显然在“将”我的“军”。
我白了他一眼,衔了。
“哈,李书记,这烟你接了,就是答应了啊!”谢金祥忽悠我说。
我抽了一口烟:“谢金祥,你别给我要花花,我知道你在给我抹光油。该做的我会做。”
我浓浓地吐出一口烟:“我同意大伙意见,明天就去找省委。”
“哈哈……”达到了目的的县委们都欢呼着笑了。
四、从陶书记手上要到了特殊政策
富林啊,这个问题蛮大呢,只能试着来呀。要么这样吧,我们一边开会研究,你们一边先搞,只做不说嘛,我们也装着不知道,好吗?要碰上问题我再出面替你撑腰。
(一)
当夜我就想给陶铸打电话了,太晚,拿起话筒来又放下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
宝安县的干部反应这么强烈,是我此前没有想到的。而下面群众同党和政府已经发生对立。这些情况上面不知道,北京更不知道,可我在边境上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亲身从北往南一直打过来的,那时候战无不胜,原因是什么?是人民拥护我们,支持我们啊。老百姓给我们推车、给我们喂伤员、把自己最后的一粒粮食拿出来支援前线。我们胜利了,为什么群众倒反过来跟我们对立了呢?为什么不跟共产党走,要往资本主义跑呢?
我想来想去,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年人民要跟着共产党走,是因为相信共产党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可是新中国成立了,没过几年好日子,穿衣要布票、买油要油票,连饭都没得吃了,他们怎能不跑呢?
说来说去是个经济问题嘛。
不行,得把这情况对陶书记说!
天一亮,我就叫司机开了车往广州去,我要去说真话,向陶书记说我的心里话!
“什么事呀?”陶书记正在小岛宾馆开会,在电话里跟我说话。
“严重的事,陶书记!”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天塌下来了啊?”陶书记学着毛主席的语气。
“差不多,共产党这样下去要完蛋!”话一说出口我又有点紧张,对省委书记说得这么直,这话是要被打成右倾的呀。
“嗯?你了解到什么了?”电话那头没有批评,语气反倒变成商量的了:“真有那么严重吗?富林,说出来我听听。”
“有啊,书记。”我的胆子大了,“有肉也不让老百姓吃,都要造反了!”我就把情况简单向他说了。
“中央不是来了60条吗?”陶书记说,“政策要退,要退够。以后不吃食堂了,不搞公社核算了,还可以有7%的自留地,农民自种自收。政策放宽多了,你大胆发动大家搞啊。”
“7%远远不够呀,书记。”我说.“宝安县得有特殊政策。这里是边境,旁边那个资本主义吸引力大得很,要想留住人,没有特殊政策,怎么吸引人?你来60条,来80条都不行!”我发牢骚说。
“你想怎么样?”
“放人自由进出!”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没声音。看来,对我提出的这个要求,陶书记在思索。
“你是想……开口子,对不对?”
怎么一说他就明白?难道省委也交流过这个事情?我便说:“是啊,应该适当允许老百姓自由出入,让他们上香港去弄些东西,食品、日用品等回来。他们都有亲戚在香港的,摆着个食品店在旁边,干吗还要让群众饿肚子呀?”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说:“你同县委的人商量一下吧,先拿个方案来,我们好考虑。”
电话中的陶书记似乎又考虑了一下,接着说:“不,你明天来我这里一趟吧,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想法。”
(二)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我到省委拨通陶书记的电话,说又要开一天的会,“你先回去,改时间再谈行不行?”
我一想不行,这一拖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立马得找到他,最好直接上他家去。那样好说话。
我知道陶书记家在哪。上楼时我有点紧张,不说一声就来了,怕得挨骂。
我一按门铃,开门的是曾志同志——陶书记的爱人:“哟,是富林啊!快进来。”带点湘南口音,态度挺好。
进到客厅就听见书房里的陶铸的声音:“好啊,李富林,你后门钻到我家里来了呀。”
曾志对我使眼色,悄悄说:“别怕他,他就这样,喜欢说笑话。要说什么,你尽管说。来,喝茶。”她给我冲了茶便回到后厅去。
陶书记就出来了。
我壮着胆子说:“陶书记,我可不是来走后门的,这个要求不提,是对党不负责任呀。就像我在电话中给您汇报的,老百姓就差没造反了。”
“嗯,怎么你也用这个字眼?”陶书记在思索,“陈毅元帅在我这里也这样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宝安是广东省的门面,说大点,也是中国的门面,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
“对啊。”陶书记点着头
“目前老百姓要吃没吃,要用没用,偷渡成风。原因就是一个,经济上卡得太死,要放宽。”
“嗯。”
“我们研究了两点,一个是对农村经济的,一个是对边境管理的。对于农村经济,要把生产的主动权放到农民自己的手里去。为什么公社集体养猪就是养不好,老百姓叫集体的猪是‘两头尖’?因为猪不是他自己的嘛!为什么田里干起活来积极性不高?因为土地不是他自己的嘛!只要多把一些权力交给群众,积极性马上可以起来,粮食就能增产,老百姓就能有饭吃!”
我偷偷注意陶书记的表情,该不会说我右倾吧。还好,在听。
“你是说中央60条的7%的还不够,是吗?”陶书记问。
“不够啊,陶书记,起码要允许我们翻一番,让农民留14%的自留地。
这样农民就可以解决吃饭的问题,起码不会饿死人了。要想农民生活再好些,就得把自留地再扩大些。”
陶铸问:“搞14%,违规的哟!”
我说:“我们是边境嘛,中央要问起来,你就打伞说广东搞的还是7%嘛。要查出14%来,你就说粤港两地的差距太大,要稳定边防嘛。”
陶书记向我微微一笑,可能心在想:还遮瞒三部曲呀,李富林呀,你外表老实,心还蛮“鬼”的嘛。
“嗯,还有什么鬼点子呀?”陶书记问。
“宝安不是人都往香港跑了,弄得田多人少吗?我有个办法,集体种不了的地,号召农民把它种起来,自种自收。以前荒地不准群众种,宁可荒着,谁种谁是资本主义,还开会斗人家,那是做蠢事嘛。以后谁种的地多,要表扬!还有,集体养不过来的猪、鸡、经济作物,就让群众去弄,交一部分给队里,剩下的自己吃,自己用。老百姓的生活问题就好解决了。”
陶书记仔细地听着。
“我敢保证。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干,宝安县的生产马上就上去,上交国家的粮食,不在广东省数第一也要数第二。”
这个决心让陶书记乐了:“富林,你这是夸海口吧。一个人都快跑光了的县,你还想搞出个全省排头呀?”
我说:“陶书记,我敢夸口当然敢负责任呀。”我又拿出“物资利诱”说:“曾大姐和斯亮她们不是爱吃红薯吗?以后宝安增产了,我每年给你挑最好的送两担来,红心的,甜啊。行不行?只要你答应。”
陶书记乐得“哈哈哈”大笑了:“别送了,别送了,富林,能让省委的人上你宝安吃两顿饱红薯,我就知足了,大家都饿呢。嗯,可以。还有什么?第二个想法。”
陶书记答应了!
我的胆子更大了;“第二个想法就是放宽边境。要放宽群众来往深港,放他们过去做生意。”
“这——”陶书记对这事感觉很警觉,不表态。
我说:“我知道,这是大事。”
难怪陶书记这么紧张。所谓“边防无小事”,针尖大的事都能引起国际反响。前不久,一个美国水兵在香港度假,不知怎么开着小艇就进到沙头角附近的海面上来了。谁知潮水一退,搁了浅,被我们抓了。我到省里请示。书记说,老李你傻啊,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了。放又放不得,丢面子;惩罚呢,又怕把问题闹大,很难办啊!据说当时陶书记还打电话到中央,要听总理的意见。现在说到放宽边境的事.要是那边“抗议放人”,引起了国际纠纷怎么办?陶书记当然谨慎。
我说:“所以要给您汇报,看行不行啊,我哪敢作主呀。”
“是啊,富林啊。”陶书记说,“我们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我说:“不是我们宝安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是的的确确群众有困难,不让他们出去是我们不对。我算了个数.我说出来,书记看是不是道理,您可以批评,批判也成。”
陶铸说:“什么数啊?”他摊开了笔记本,“你说。”
我的话匣子打开了。
“宝安县有多少人?实际数字28万,可在香港的宝安县人有多少?20万还有多。就是在外头的同宝安本身的人差不多是一对一了。都是些什么人啊?丈夫、父亲、儿子、舅舅、表兄……在宝安,哪家哪户都有人连着香港的亲。人家总要见面呀,亲人见面还不允许人家吗?可是我们呢?出入平衡,就是说每天香港进大陆来多少人,就允许多少大陆人到香港去。当然这是英国人做的坏规定。您想想看,中国有几千个县,一天才允许不超过50个人出去,按这样轮到我们宝安县,一年才准批四个半人去港。每年宝安要求出去的人呢,上万。这要等多少年?人家夫夫妻妻、子子女女就在家里等着?您让人家等到死呀?您说不批人家去有道理吗?”
陶书记没作声,认真地记着。
“丈夫害病了,妻子不能去看。父亲要死了,想叫儿子去见最后一面,不准去,你说人家跑不跑?人家跑了就是偷渡?派狼狗追人家、对天鸣枪吓人家、抓住了关人家……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没有的道理啊!”我越说越气愤。
陶书记在记着,飞快地记着。我感到他听进去了。
“你想要怎样搞?”陶铸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温怒。
“我想搞‘三个五’,就是边境的小额贸易。具体说就是允许边境的老百姓一个月去香港五次,每次可以带五斤重的物资过去,包括蔬菜、鸡、蛋、鱼等等,每次可以带价值五元的物资过来。这样宝安人就有出去的机会了,不是‘非法探亲’了。还可以弄点香港的物资,生活好点了,人家也就不会跑了。”
陶铸停下笔:“这个想法很大胆啊。”他在笔记本上打了一个圆圈后说,“但也很现实。从根本上解决群众偷渡问题的办法,还是要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我放心了:“那么,书记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这样干?”
陶书记停了一下:“你等等,我叫陆荧来一下。”陆荧当时是省委的副秘书长,管外事的。
不一会儿,陆秘书长就来了,看见我,点了一下头。陶书记把情况给他说了后说:“现在宝安县要求在经济政策上给放宽,同时,给他们‘三个五’的政策。你的看法怎么样?可不可以上常委会研究?”
“我看可以。”陆荧看了报告说。
“有什么外事上的障碍吗?”
其实我来之前就同陆秘书长打过招呼,所以陆荧一直在旁摇绿旗:“我看行,如今是休养生息时期嘛,要稳定边防,给些特殊政策是必须的。”
我马上跟进说:“如果省委同意,那就请以省委的名义发一个红头文件。”我想,要是把我们的要求作为省委的文件发下去,就有了“后背山了”。
陶书记考虑了一下说:“别这样,一发红头文件阻力就多了,弄不好给谁送到中央去,那又给毙了。”
我感到这说法对。
他沉思了一下:“富林啊,这个问题蛮大呢,只能试着来呀。要么这样吧,我们一边开会研究,你们一边先搞,只做不说嘛,我们也装着不知道,好吗?要碰上问题我再出面替你撑腰。”
只做不说.好办法,陶书记开绿灯了!
“行!”这还有啥说的,我乐了,起身出门,打算连夜赶着回县。
我的那批“忽悠”我的弟兄们,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五、最早的“对外开放”是这样搞起来的
宝安县“三个五”政策的实行,可视为后来办经济特区的“史前戏”。中国第一步的“对外开放”,也就是这样出现了!
就这样,1961年6月9日,中共宝安县委向广东省委递呈了要求出口柴草的报告后,1961年8月27日,中共宝安县委义向广东省委递呈了《关于适当放宽边防管理政策,切实解决边防地区人民群众恢复和发展生产中必须解决的问题的报告》。
报告中划出了“开放”地区的范围:第一步先开放沿海一线的大鹏、葵涌、横岗、沙头角、布吉、附城、沙头、南头、蛇口、西乡、福永、沙井、松岗等十四个公社和沙河农场。后一步再开放龙岗、平湖等八个公社。
当时的决心已很大,准备在开放了沿海之后,还要进一步“开放”整个宝安县!
广东省委在研究了一个月之后,即1961年的9月25日,同意了这-要求。
《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员会(批复)发文(61)(四)字第111号》,文中说:
宝安县委:
省委原则上同意适当放宽边防地区农业渔业进出口人员的管理。
(一)开放地区,以边防线为界,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在边防线以外的大队,不得直接进行小额贸易。
(二)出进地点,目前可暂以罗湖、文锦渡、大铲、沙鱼涌、沙头角、沙头、蛇口七处为特定地点。
……
(四)社员个人携带出口的物品……进口的物品以自用、家用为限。严禁贩卖贩买和其他违法乱纪行为。
每月去港来往不得超过五次;每次每人带出的农副产品价值不超过5元,带入的物品重量不得超过五市斤或价值不得超过5元。
这就是有名的对外开放“三个五”。
这就是说,由于60年代的困难环境所迫,当时的宝安县实际上已经存在了一块实行与内地不同的经济政策的“特殊地区”。
宝安县“三个五”政策的实行,可视为后来办经济特区的“史前戏”。中国第一步的“对外开放”,也就是这样出现了!
当然,对于要不要“放开边境”的问题,即使在当时的广东省委内部,也有不同看法。主要是认为不可放得太急、太宽。在省外也可能有过一些不同的意见。
这可以从以下的一些动向得知:
1962年1月28日,宝安县委又向主管外事的副省长魏今非上呈了一个报告,解释允许“群众携带物品进出”的原因。
魏今非副省长在回文中,特意在“同意放宽”的同时,说明此政策:“主要是对边境地区的一种照顾,这不是增加开放口岸,也不是允许小额贸易。”
这些话,是魏今非为了保护“放宽”,对付可以想象的各种非议而说的,还是他内心的想法,难以定论。
魏今非还在回文中准确地划明了“开放地区”为:“限于与香港、九龙交界的边境线起,深20华里以内的地区。”
1962年1月20日的广东省委发出的文件指出:“省委认为可按魏今非同志1961年11月3日所提的四点意见办理,省委在1961年9月25日批示的有关规定,应即停止执行。”
这种对“放宽”问题前后有伸缩的说法,还出现于其他宝安县委的有关文件中。可见这一段时间,对于这种有限度的“开放”,党内外两种认识,两种观点的交锋从上到下都是很激烈的。
尽管如此,“三个五”还是得以保留。获得了部分开放的群众,对于新政策都充满了感激。至今,老宝安们在回忆时,无不说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宝安县最好的时光。
宝安老人黄景章回忆:“政策一放宽,生活改善了,人民的积极性大提高啊。边境上,来来往往,耕作啊,买卖啊,宝安县农民个个笑呵呵合不拢嘴。不到一年,老百姓不仅吃上了米饭,喝上了糖水,还可以抽到香港的‘三个五’啦。”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宝安县就有了第一批过河来做生意的香港商人。这应该是1950年后,最早踏入大陆的第一批境外商人。可惜现在由于无法找到确切的资料,已无从得知这批商人和企业的名字了。但可以肯定这段史实是存在的。李富林在回忆中说,初时公社干部还不敢公开接待这些港商,县委为他们壮胆,公开表态说:“公社不敢接.县委接!”宝安县委还开出证件,让港商在县委楼里进出。
1962年底,宝安县的经济情况已有了较大改观,李富林在党代会上信心十足地提出:“要在三到五年的时间里,把宝安县建设成商品粮、水产、鲜果、肥料、游览的五大基地!”
“后来还真的给陶书记送了红薯吗?”我开玩笑地问。
“那是说笑话的。”李富林说,“不过那时省委大院的可没少来我这拉过红薯。当然,同现在不一样,就是拿了条板凳,也是要给钱的。嗨哟,那是多么叫人高兴的日子啊。”老人沉浸在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段的回忆中。
“那家伙,地里种的红薯都吃不完啊,五分钱一斤都卖不出去。那时周围的县都困难嘛,坪山一带的老百姓,没吃的,都跑到我们县的地里,看见红薯就刨——坪山那时属于惠阳县。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李书记怎么办?惠阳的群众不讲理,抓不抓?我说,抓啥?让人家刨嘛,红薯这东西仓库放多了也容易坏。好家伙,我这一开口,来了千多人,乌云一样涌到我们的地里来刨红薯。我们县里的同志还笑着帮他们往袋里装红薯啦。”
稻谷也是大丰收。那年人均完成了差不多500斤。还真的拿了全省第二呀。第一是番禺,只多我们几十斤。
1960年宝安上交的稻谷的任务是60万担,我完成了80 . 2万担,除去各种开销,还留有102万担,干什么?我留在仓库里打了埋伏。这都是后来修深圳水库给农民的补贴粮呀。那时,不是过苦日子吗?海丰县饿死好多人,书记蒋瑞智去求陶书记想办法。陶书记说,你去找李富林吧,他那里有粮。
我给了他5000担粮食,让他自己派汽车来拖!
我敢说,即使在国内过苦日子最苦的1961、1962年,就全县来说,我也没让宝安老百姓过太苦的日子!上面还来了记者,在《人民日报》头版发了个报道,叫“风景这边独好”。好了,宝安的名声传出去了,一次在省里开会,陶书记高兴地把我叫去,满脸堆笑地敲着报纸:“行啊,富林,都上头版啦!”我说:“有啥呀,没有你的支持便没宝安的今天。”陶书记开玩笑说:“算了吧,是你开后门有成绩嘛”我急了:“书记,你可别这么说,你是按政策批,我是按政策干的啊,红心薯的事,我还老记着呢。”我记起承诺。“算了,”陶书记说.“你那包地瓜干,老曾收到了,斯亮她们说好吃,甜死了。我还吃了几块啦!”“是我老伴烘的”我得意地指出。“老曾说要我谢谢你。我说,别谢他,他还从我手里拿了政策哩!哈哈哈,就这事叫你来的,去吧——”“哈哈”,我们都轻松地笑了。
第四节 陶铸下令:把岗哨撤了
一、大饥荒旋风刮过神州大地
我们广东减少几十万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做,既能够解决我们的困难……等我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再回来嘛。这样不叫偷渡。
在特殊政策下,宝安县人民的生活改善了。但从全国、全省来看,饥荒的形势却越来越严峻。
1962年的3月,一份报告递到陶铸的案头。报告说,据不完全统计,揭阳、潮阳、普宁、惠来、大埔、海丰、梅县、五华8县,已经出现严重饥荒。已经有9468户农民断粮,731人出外逃荒,25家卖小孩。甚至有一家男人因为无法养活孩子而自杀。
可怕的饥荒已像瘟神一样传遍南粤大地——
1959年广东的粮食总产量只有177 . 58亿斤,比1958年减产15 . 71%。1960年仍然是一个减产之年,农民实际比常年减少了61 . 250亿斤粮食,等于他们8个月的口粮:不少地方,一人一天只有三四两米。肉、油基本绝迹,青菜也非常罕见。饿得走投无路的人,只好吃蕉头、蕉渣、禾秆、鸡糠饼、木瓜心、番薯藤,以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生命。一些饥不择食的人开始吃起观音土来。
1962年广东省缺粮情况的统计数据
某学者不相信三年困难时期,中国真的像西方学者所估算的,饿死了3000万人,“当时中国才约六亿半人口,要是饿死了三千万,每二十人就饿死一个。这似乎不可能”。但是,他义指出:“在1959到1961年的三年中,严重的饥荒迫使饥民吃观音土、野菜……充饥、大批的人饿死,所谓的‘大跃进’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正是在这种大饥荒、人民群众要找活路的背景下,中共部分领导人,对于历来被看成“叛国投敌”的深圳河上的偷渡逃港,有了新的认识:
与其让老百姓在国内饿死,不如放老百姓一条生路!
当时,中央有文件,为了保证社会主义的良好形象,要求各地制止外出逃荒,对于“盲流”城市的逃荒者,要坚决“收容、遣送”回去。
广东省却不同,不是把逃荒农民当作“盲流”加以惩罚,而是鼓励走投无路的农民出外找一口饭吃。允许地方开具证明,让想逃荒的人出外逃荒。
而对于广东的逃荒者来说,“出外”意味着什么呢?哪里是最理想的去处呢?无疑是衣食丰足的香港了。
与此同时,1962年中央号召各省压缩城市人口,疏散到农村去。大批厂矿、中技学校停办。据称,1962年的头5个月.仅东莞县“压缩精简”了的人口就有8773人。
无疑有不少人把香港当成了最好的去处。各种流落者集中涌向深港边境。在这背景下,“六二大逃港”被拉开了一个口子。
而此时,广东一些思想开明的领导,更在各种场合表达了对“逃港”的“新思准”。陶铸就在公开场合表示:
“我们广东减少几十万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做,既能够解决我们的困难……等我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再回来嘛。这样不叫偷渡。”
时任厂东省政法委员会主任的寇庆延则在政法干校第七期报告中说:“为什么人民要偷渡?两个原因,一个是香港英国当局限制进口,这是根本的。(另一个是)香港300多万人口,其中200万左右是广东人,那里面很多是一家人,一半在大陆,一半在香港,让人家长期不见面,在世界上都没有这个道理。”
“有的妇人走到派出所发脾气,你不批,只好自己批,只好偷渡。中国有句老话,‘兔子急了也咬人’,叫做逼上梁山。人民偷渡是逼出来的,首先是帝国主义逼的,再就是我们逼的。”
深刻、睿智,实事求是,在那个年代,地方领导能说这种话,的确是很大胆了!
针对中央要求各地压缩城市人口,中共广州市委的一位领导在大会上表达这样的看法:“去香港也是压缩城市人口的出路之一嘛。压缩人口,首先是回农村.其次是上山下乡,再就是去香港。”
后来有人评论,这批中共干部能够有这样开明的认识,一方面是出于困难的情势所逼,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朴素的人道主义感情——共产党打天下,不就是要让人民群众不饿肚子吗?
一篇文章在写李富林为什么会同情逃港群众时,说:“李富林从小家境贫苦,两个姐姐饿死,全家人逃荒到山西。因此当他当上了‘父母官’后,他认为天下第一要议,就是让老百姓吃好饭。”
吃饭,吃饭,为了老百姓有口饭吃,各地对去港的限制,明显地放松了。
1961年7月20日,广东省公安厅在陆丰召开沿海各县公安局局长会议,“放宽”了群众出港条件:
“在毗邻港澳的惠(惠阳)、东(东莞)、宝(宝安)等6个县市,允许一些人从固定的几个有武装的、非正式开放的口岸出港。”
1962年3月.广东省的边防工作会议上决定把“来往港审批权由县公安局下放到公社、大队”。
把去香港的审批权力下放到公社、大队,就相当于说想走的群众都可以走。哪个公社、大队干部会愿意乡亲坐在家里等死呢?
群众纷纷拿着由公社、大队开具的证明,像一股股黑流,涌往深港边境……
二、中英士兵持枪对峙
“听说62年那次的大外逃,比57年那次还厉害?”我牵起话头。
“是的,厉害多了,”李富林说,“内部材料的统计是总人数不下十万吧,当然主要还不是宝安的,还有东莞、惠阳、广州……甚至外省的,一股脑儿都涌到宝安县来了。弄得我们宝安县怎么也撑不住,乱了。最后宝安县的人也跟着逃!”
有“汇报材料”上说,各地像潮水一样涌来的群众,把深圳镇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只好关门,莲塘村附近的边界铁丝网都被推倒……
“62大逃港的最高潮是在哪一段?你还记得吗?”
“应该在5月初。”老人的记性很好,“好像是5月5号开始大放宽吧,没一个月就收紧了。”
李富林的话印证了笔者查阅的材料。1962年5月5日开始放宽,而全面大堵截是从5月22日开始的。真正“放宽”只有半个多月。
“你还记得引发那次大外逃的直接原因吗?”这是“六二”大逃港的关键。
“直接原因?很难说有什么直接的原因吧。”他思索了一下说。
“你还记得那次陶铸去沙头角的事吗?”
“沙头角……”老人似乎在回忆着,“你是问62年对吧,哦,是有一次,他去过沙头角,是为解决与香港的纠纷去的。但很难说就是‘六二’大逃港的直接原因吧?”
“对,就是那次。你给我说说那件事好吗?”我紧张地追问,担心老人有什么顾虑。
沙头角事件
这时,我们的士兵也都上去了。界碑两边,都上了刺刀呀,都是荷枪实弹。你想,有多危险呀,就是面对面,只相隔几米远。英国兵和我们的士兵,眼瞪着眼,只要谁不小心走了火,那就糟了,就打起来了。
有关“六二”大外逃的直接原因,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但李富林是当时的县委书记,他的看法是比较接近历史真实的。
他看了看我,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好吧,我说,你记——”
沙头角那地方,一直多事。一条街分成了两半,中间有一块光绪年立的界碑。街北边是我们管辖的,街南边是英方管辖的。你知道,两边相隔那么近,小孩子滚个铁环,也常常从中国滚到了那边去了。偷渡当然就更容易了。所以外交啊、边防啊常常出事。我们一直为这个事情头疼。
那阵不是过“苦日子”吗?我们这边物资供应紧张。英国兵明明知道,可巡逻的时候还故意嚼着口香糖,抱着饼干桶,在界碑边抢啊,笑啊,做给我们看。引得我们这边的一些小孩子馋着嘴跟着。父母拉都拉不回。
“妈的!黄毛佬,这不是欺负人吗?”沙头角的书记曾福每次向我汇报这事都忿忿不平,“是不是搞他一家伙啊,李书记?免得他们那么嚣张。”
我每次都劝他忍着点,避免出事。
后来,曾福又给我打电话了:“李书记,黄毛佬不是人,越搞越猖狂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他妈的,敢过界碑这边来给小孩派糖了!抓不抓?”
我也感到英国人实在太猖狂,但想想,这涉外的事情,乱搞不得的,就叮嘱:“别乱动,我过去看看再说。”
那时宝安县委的配备是很好的,我都坐美国“别克”车,内地的县级干部一般是没有的。当然,这同当时我们的外事活动多有关。
等我赶到沙头角,英国巡警已经走了。小孩的家长把糖果拿出来,伸给我看:“你看这——李书记,还有英文呢。我崽没吃啊。”
当时,沙头角的群众情绪很激愤,尤其是孩子父母们,感到自己的儿女受外国人嘲弄了,很丢脸。孩子的叔叔拿了枪杆子来见我,蹬着脚嚷:“吊他妈,老子一枪崩噻亏(他)!”
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很气愤。咱中国人受了外国人一百多年的气了,如今我们生活困难,他们还在奚落我们!
那时候,英国人搞出的那个“对等”原则,老百姓也都知道的。不让他们过去,早就窝着一肚子气,这一来,火气就更大了。
“李书记,”曾福领着一群人过来,“你发命令吧,再来派糖,我就开火了!”
“你疯啦!”我瞪了曾福一眼,“不能开火!打死人怎么办?外交纠纷啊,脱得了壳?”
不过,在临上车的时候,我还是丢给了他一句话:“惩罚惩罚那几个家伙还可以。”
一天以后,曾福给我打电话来了,很兴奋:“李书记,他妈的,惩罚了!”电话那头传过来“哈哈哈”的笑声。
原来,几个英国巡警故伎重演,又到界碑边来给小孩发糖果了。曾福他们早已经找好了几个小孩,埋伏在街对面店铺楼上,“啪、啪、啪”数弹齐发,果然打中了一个巡警的眼睛。
“李书记,哈哈哈,那两个小鬼,真准啊——”曾福在电话中高兴得很。
我也想,反正是小孩干的,他英国政府找谁去。要问起来,就说小孩调皮。心里也暗自高兴。
“出了气就行了啊,不要老没完啦。”我又叮嘱他们。
但是,事情还真没完。
那几个吃了英国糖的小孩,在学校里让同学们说笑,说吃了英国糖就会生“英国仔”,抬不起头。家长也窝着气,说一定要亲手揍那几个英国佬一顿才甘心。群众议论纷纷,情绪很不稳定。
不出两天,我又接到曾福的电话:“李书记,打了,解恨呀——”
“怎么回事?打人家了?”我赶紧问。
原来,那两个散糖的英国佬又出来了。这边的人早钓着他们的线呢,等他们一到界碑边,那小孩习过武的叔叔,冲过去就是两拳头。两个英国兵“哇哇”叫着,逃进了对面的商店里藏了起来。
“不过,现在有点不对了——”曾福说,“来了好多鬼佬,像是要打架,李书记,你来不来呀?”
我感到事情有点复杂:“还能不来吗?”便在电话中骂人:“叫你适可而止,你偏要闯祸!”
我急忙叫司机:“快,沙头角——”
到沙头角一看,情况果然不妙,两个被揍的英国兵叫来了二十几个英国兵,吉普车也开来了,端着枪,在界碑边“哇哇”乱喊乱叫,把枪对着天,好像要开枪。
当时县委副书记曹若茗也一起去了,他是管外事的,懂英语,我问他:“他们叫些什么?”曹若茗说:“抗议!要我们交出打人的人来。否则就要冲过来!”
我冲对面说:“来呀!冲呀!我看你们有胆!”
这时,我们的士兵也都上去了。界碑两边,都上了刺刀呀,都是荷枪实弹。你想,有多危险呀,就是面对面,只相隔几米远。英国兵和我们的士兵,眼瞪着眼,只要谁不小心走了火,那就糟了,就打起来了。
事情真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我一面给陶书记打电话,汇报情况,一面叫曹若茗赶着往北京周总理办公室打电话请示——什么?你问宝安县怎么能往总理办公室打电话?这你可不知道了。那时有个规定,有关外事情况,宝安是可以直接同最高层联系的。所以,别人说宝安县早就是“通天”了的。
传来的指示是:“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发生冲突。正在进行外事调解。”
当时我们这边有一个班的士兵,都荷枪实弹,便叮嘱他们不要随便动,等指示。
大概到了夜里11点多钟,界碑那一边的鬼佬,像突然接到命令似的,全撤走了。
有老百姓就跳到街上去喊:
“胜利了——”
“毛主席万岁!”
“打倒英帝国主义!”
看来是上面的外事部门,通过香港甚至是伦敦做工作了。
我于是下令:“撤——”。
我们一个班的战士也撤下来了。
事情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看表,已经是第二天的4点多了,这才开了车回深圳去。
三、大军区政委亲令撤岗哨
陶铸似乎很生气,把茶杯一放,站了起来:“说得对!英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弹丸之地,放十万人过去他就吃不消!老李,去打电话,通知边防来人,把岗哨撤了!”
事情根本没有完,沙头角的事传到省委后,大约是第三天吧,也许是第二天,有人通知李富林说陶书记来了。陶书记去沙头角看了,很生气,已经在铁路外宾室等你了,让你赶快去。
我一进去就看见陶书记脸色阴沉沉的。
“富林,你来了,好,你说说,事件到底是谁的责任啊?”
“当然是他们!”
“怎么要打人家呢?”
“书记,你不知道,那家伙本来就尽做坏事,群众不惩罚一下,他们更嚣张。”李富林就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陶铸没作声了,呆了一会,问:“你们对事情有什么看法?”他又转过头去,扫了一圈,问同去的县委的人。
“英国佬太欺负人了!”有人愤愤不平。
“老百姓都在说,新中国抬头做人了,怎么还在受英国鬼子的气?”
“我们每年反偷渡,替他们保平安日子。现在好了,他们把日子过安稳了,反倒拿咱们开心,放他几万人过去,看他香港吃得消?”
陶铸似乎很生气,把茶杯一放,站了起来:“说得对!英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弹丸之地,放十万人过去他就吃不消!老李,去打电话,通知边防来人,把岗哨撤了!”
什么?撤岗哨?李富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吓了一跳,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陶书记一看我还在犹豫,便大声说:‘听见吗?叫你去你就去呀,把团长、政委都叫来!’
“当时在深港边防的有三个团:边防3团、布吉野战军42军6团、黄贝岭42军还有一个团。
“我还是不敢动,这个事情太大了,这个电话不好打的,就说:‘陶书记,你是大军区政委,还是得你打才行吧。’
“陶铸说:‘你不是这的边防委员会主任吗——算了,我来!’说着,拿起了电话。
“不一会,几个团长政委都急匆匆赶来了。包括6团的李庭格、3团的鲁山江、还有一个政委姓宋。
“陶铸看人来了,就说:‘英国人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行,你们回去,明天就把岗哨撤了!’”
“当时大家都傻眼了,但这是大军区政委亲自下的命令,谁敢不执行?”
——
会议是下午开的,到第二天,深港边境耕作口的岗哨果然都撤掉了。
老百姓到耕作口一看,呀,撤了,马上喊起来了:
“放人啦——”
“可以走啦——”
这种消息,没有腿,可比长了腿跑得还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省内省外都传遍了。
几天之后,人流涌来了,广州的、韶关的、梅县的、挑担的、扶老携幼的……村庄里、马路上、到处是人。都沿着铁路线走,因为沿铁路不会走错。
——
关于当时的情形有人写文章做了详细描述:
“广东的领导人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各地的群众纷纷向深圳涌去,冲过边界,逃入香港。第一批逃过去的人确实留下来了,这样又带动了第二批。5月上旬,逃往香港的人,愈来愈多,突然之间,形成一股惊人的大潮……”
“邻近香港的中共宝安县委,6月1日向省委紧急报告:现在出现大逃亡风潮,不仅农村党员、团员,而且城镇机关的党团员也大量外逃。这次外逃发展非常迅速,来势甚凶。因而,从农村到城市群众思想都很混乱,农民无心生产,城镇有的工厂停工。截至1962年5月31日,宝安县全县外逃总人数,达11547万人,东莞县6月7日统计,外逃人数达27197万人;增城2458人。其他县份,如台山、高鹤、三水等,都有大量人口外逃。”
另据《广东省志?公安志》记载,外逃风潮从惠阳、宝安、东莞、海丰四县蔓延到广州、江门、潮汕、肇庆等地的部分县、市,1962年4月底到5月中旬,每天都有数百人从边境偷渡去香港。5月中旬以后,每天外逃人员增至千人。最高峰的5月15日达4977人。每天集结在宝安、深圳一带伺机进入香港的都有四五千人,最多一天有8000多人。广州火车站还发生了大批外逃群众冲击火车站事件。
——
“你认为,62年的逃港潮就是这样起来的吗?”
30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历史,李富林内心仍难以平静。
他考虑了很久。
“当然有关系,但我想,沙头角事件还仅仅是个表面现象。其实并不那样简单。”李富林不愧是个有长期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我也在想,陶书记打过那么多年的仗,是个精明透了的人。他怎么会一时冲动就开口,说放十万人过香港去呢?事这么大。”
“你是说,放人过去,可能早研究过了,不仅仅因为沙头角事件,是另有考虑,对吗?”
“我不敢肯定,只是这样想——”
“你认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那时正好是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没吃的,粤北饿死了好多人,与其让老百姓在国内等着饿死,不如放一部分老百姓出去。可能出于这种考虑,也就是出于人道而放人吧。”
李富林说的真是陶铸或更高领导人当时的想法?
表面“出气”,实为“放人”,这是不是“沙头角事件”后,睿智的陶铸真实的意图?
“六二”逃港潮中的深圳
“一、二、三”随着上千人有组织的呐喊,“轰——”地一声,几十米长的一段铁丝网被推倒在地上。边境线上就像缺了口的河提。
“冲啊——”随着惊天动地的喊声,滚滚人流涌过了边界……
1962年5月前后数以十万计的群众在短时间内涌人宝安县深圳河边,小小的深圳镇不堪重负,顿时陷人一片恐慌和骚乱中。
这么多的群众,要吃要拉……开始,政府还一天发两次稀饭,后来人越来越多,不敢再发。一发就乱,就抢。
为了安全.镇上的商店大都关门了。
一些难以忍受饥饿的外来人群,如同洪水淹过了深圳镇周围的莲塘、长岭、沙头角、皇岗、沙头、水围等村庄,把一些地里的青菜全拔光吃了。好生生的稻田在万人脚下被踩成平地。逃港的群众甚至威胁敢于干预的民兵说:“你还敢干涉我?老子缴你的枪,把你的村子踩平!”
人们洪流般冲进村里,有人敲门要吃的,不给就打人。
大陆逃港群众蜂拥香港。这是被香港警方在边境截获后的逃港群众,无奈地等候发落。
谣言更是满天飞——“太平有个高级军官带一批士兵逃跑了!”——“彭德怀视察福建,被接到台湾去了!——”“惠阳县委书记跑了”……
宝安县公安局派出便衣深入群众中了解情况,部分意见被记在报告:“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倒不如死在这里(深圳戏院)算了。”
“生产队的耕牛都杀了,现在就是想回去也无耕牛了,怎么活?不如再去拼命(指冲边界)。”
“丙个(谁)拦我,我就同丙个(谁)去死了——”
报告还称:“大量的群众廪集在深圳镇边的梧桐山”,“他们有组织、有指挥,当总指挥的是一名大学生”。
“黄昏以后是‘冲边界’的好时候,逃港群众相约等到昏暗的时候一同冲下山去。”
“大多数是17至40岁的青壮年,有男有女。他们每人均持有一条4 尺多长的木棒。他们的总指挥说,在冲到边界时,不论谁阻挠我们都不得退步,要用棍与他们搏斗继续冲过去,甚至开枪也不要后退,谁后退就要用棍打谁。”
“在沙头角,边境桥头连续两个晚上发生逃港分子以手拉手、肩并肩的示威之态,强迫民警开闸。”
大逃港的严峻形势上报到了省里,当时的省委书记赵紫阳带着省公安厅及李富林等宝安县委的人,迅速赶赴深港边境处理。他们躲在边境的山头上观看动静。
深圳莲塘、罗芳村一带,大概集中了两三千外逃群众,当他们冲过边防线,靠近边境线时,铁丝网拦住了他们。有人就喊:“倒掉它——”,于是山摇地动的一片高呼声:“倒掉它——”
“一、二、共”随着上千人有组织的呐喊,“轰——”地一声,几十米长的一段铁丝网被推倒在地上。边境线上就像缺了口的河堤。
“冲啊——”随着惊天动地的喊声,滚滚人流涌过了边界……
——
赵紫阳把望远镜放下,摇摇头说:“简直就是淮海战役了!”一脸的无奈。
形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就是想堵,一时也堵不住了。
四、“钦差”密访香港
全部是谎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们这边好得多,只要你干活,就能有饭吃。我接触到很多偷渡过去的人,哭,却没一个说后悔的。
这时,一位中央党报的记者,秘密来到了深圳河边上。他叫连云山,《人民日报》军事组组长。
“那时深圳发生了大逃港事件,当时的说法是美蒋特务策划的偷渡行为。我也这样认为。”他回忆说。
当时官方发有一份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对香港是这样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
二、香港黑社会横行;
二、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
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
……
连云山想,既然这样,为什么成千上万的群众还甘愿抛家别舍往地狱里跑呢?他决定要过境到香港那边看看。
在广东省公安厅派人陪同下,连云山来到了宝安县。那时,全县正在一片逃亡风的恐慌中。中央记者到边境来,这就如同“钦差”下来了。县委对他特别的客气。
“县委书记李富林心情很沉重,情绪很低落。他让农村工作部的一个同志陪我前往边境。”
“公安部门为我办了一个过境耕作证,化名叫李进山。一位会当地语言的公安科长(后来了解此人是公安局侦察科长周水君),陪着我随着逃港的群众,从大鹏湾的一个耕作口过境。到了九龙。
我看到逃难的深圳边民在山脚下用塑料布搭成一个个窝棚,到处都是,跟他们聊,他们就哭,说我们也是党员、贫下中农啊,说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给社会主义丢了人!”
香港是不是人间地狱呢?当自己用眼睛看过了以后,连云山惊异了。他说:“全部是谎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们这边好得多,只要你干活,就能有饭吃。我接触到很多偷渡过去的人,哭,却没一个说后悔的。”
于是连云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国内所宣传的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生活水平比大陆人民高出了许多倍。大陆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活生生的事实教育了连云山。
“回到县委招待所,有一个多星期,我闭门不出。陷人了深深的苦恼中。边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蒋特务的挑动,地富反坏策划内应的结果,是别人的生活比我们好群众才跑的,可是我们还在欺骗,说资本主义是人间地狱。”
“群众逃港表面上是自然灾害、集体吃食堂等造成。而实际上是一个政策问题。只有从我们宏观政策上的严重失误找原因,才能解释。”
在连云山离开宝安前夕,李富林把他请到县委小食堂吃饭,一个劲检讨自己,说是工作有错误,才造成群众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却老瞪着连云山,像是话中有话。
连云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担心自己这个“钦差”回京后“告状”,把大逃港说成是宝安县的责任,便说:
“这能怪你吗,你作为县委书记,你不知道吗?香港那生活水平你能比吗?那也叫水深火热?谁是水深火热?你这里饭都没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热?真是瞎说八道。”
李富林说:“老连呀,这话别人说可以,我就不能说呀。”意思是,连云山可以说,他回北京了,可以把这个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没办法了,我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说什么,对不对?我只说几个字好不好?说你宝安县负不了这个责任。是政策问题,行不行?”
“当时李富林感动得就差没哭出来了,眼睛都湿润了。他说:‘老连啊,我感谢你,感谢你能理解。’离席时,我说咱们今天就说到这。这么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说不能说,还都是个问题啦”
连云山决定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向中央报告二希望中共中央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我先后写了四篇内参,给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常务副总编。写了大概四个内容:一个是香港的情况;第二个是大逃港的深层次原因,责任不在宝安县,也不在广东省委,是我们政策上的问题;第二个讲了重新认识香港的问题;第四个讲了解决的具体措施,比如取消粮票,实行自由贸易制度,从樟木头到宝安这个地方,建立一条政策优惠区。
“他看过后,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他说:‘我都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我担心他会给我扣帽子,幸好没有说。他也得想想。
“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恐怕不能发表.建议我去新华社找找人。看能否通过新华社送上去。要送给中央的最高一级领导。
“我找到了新华社内参组组长夏公然,我们的私交关系不错。在朝鲜战场上一起呆过。我就约他到宣武门一家烤肉馆吃烤肉,那里人不多、说话安全。他看后吓了一跳:‘哎呀,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呀,我给你送了,连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么送?他拿着考虑了好几天。”
连石山也不能不为事情的后果担心:“顶多把我关一次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坏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个农民出身,我家连个保长、甲长都没有,拿我也没办法。”
但是,送给谁呢?连石山回忆说:“夏公然说,就送一个人,送邓小平吧。他说邓小平不整人,不说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
于是连云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国内所宣传的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生活水平比大陆人民高出了许多倍。大陆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活生生的事实教育了连云山。
“回到县委招待所,有一个多星期,我闭门不出。陷人了深深的苦恼中。边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蒋特务的挑动,地富反坏策划内应的结果,是别人的生活比我们好群众才跑的,可是我们还在欺骗,说资本主义是人间地狱。”
“群众逃港表面上是自然灾害、集体吃食堂等造成。而实际上是一个政策问题。只有从我们宏观政策上的严重失误找原因,才能解释。”
在连云山离开宝安前夕,李富林把他请到县委小食堂吃饭,一个劲检讨自己,说是工作有错误,才造成群众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却老瞪着连云山,像是话中有话。
连云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担心自己这个“钦差”回京后“告状”,把大逃港说成是宝安县的责任,便说:
“这能怪你吗,你作为县委书记,你不知道吗?香港那生活水平你能比吗?那也叫水深火热?谁是水深火热?你这里饭都没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热?真是瞎说八道。”
李富林说:“老连呀,这话别人说可以,我就不能说呀。”意思是,连云
●第三章“六二”大逃港●
山可以说,他回北京了,可以把这个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没办法了,我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说什么,对不对?我只说几个字好不好?说你宝安县负不了这个责任。是政策问题,行不行?”
“当时李富林感动得就差没哭出来了,眼睛都湿润了。他说:‘老连啊,我感谢你,感谢你能理解。’离席时,我说咱们今天就说到这。这么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说不能说,还都是个问题啦”
连云山决定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向中央报告二希望中共中央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我先后写了四篇内参,给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常务副总编。写了大概四个内容:一个是香港的情况;第二个是大逃港的深层次原因,责任不在宝安县,也不在广东省委,是我们政策上的问题;第二个讲了重新认识香港的问题;第四个讲了解决的具体措施,比如取消粮票,实行自由贸易制度,从樟木头到宝安这个地方,建立一条政策优惠区。
“他看过后,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他说:‘我都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我担心他会给我扣帽子,幸好没有说。他也得想想。
“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恐怕不能发表.建议我去新华社找找人。看能否通过新华社送上去。要送给中央的最高一级领导。
“我找到了新华社内参组组长夏公然,我们的私交关系不错。在朝鲜战场上一起呆过。我就约他到宣武门一家烤肉馆吃烤肉,那里人不多、说话安全。他看后吓了一跳:‘哎呀,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呀,我给你送了,连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么送?他拿着考虑了好几天。”
连石山也不能不为事情的后果担心:“顶多把我关一次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坏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个农民出身,我家连个保长、甲长都没有,拿我也没办法。”
但是,送给谁呢?连石山回忆说:“夏公然说,就送一个人,送邓小平吧。他说邓小平不整人,不说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
夏公然在他的遗著中也回忆了此事:“是用手抄件送上去的。当时可能只送了小平同志一人,通过他反映到总理处”
“报告送上去后,情况怎么样呢?连云山和夏公然都很着急。等了半年多.没什么反应……
但是,实际上,一些“改变”在暗中演化着。
夏公然在他的遗著中回忆,内参送上去以后,国内情况发生了变化:
“从这以后,相关政策悄悄开始松动,记得当时总理对大陆出逃的难民有一个放宽不究的指示。”
如果夏公然所述属实,周恩来的这个指示,就不仅“放”了李富林等一批在宝安县的闹“开放”的县级干部们“一马”,也“放”了陶铸、寇庆延等一批支持“开放”的广东省的领导“一马”。
松动还表现在更多的方面。
“最能看出政策变化的,是大陆通过香港买粮食一事。”夏公然的遗著指出买粮食是一件对中国的老百姓很要紧的事。这对中国后来渡过大饥荒起过很大作用的事。
在此之前,中国是基本上不向外国进口粮食的,提倡“饿死不吃美国粮”。国内老百姓没吃的,又要面子不进口粮食。大批饿死人是必然的。自从政策允许从香港进口粮食后,外国粮进人国内,饥荒才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许多嗷嗷待哺的饥民才得以活下来。
“可是在表面上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南方的逃港风,在愈演愈烈。
五、广州火车站告急
与此相同,在深圳河边上,守卫深港边防的部队增加到一万多人。那场席卷天地,数以十万人计的大外逃,硬是被上万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给堵截了回去……
而给予宝安县的“三个五”政策,也在不久后叫停。
当然,最初的试验性“开放”——给予深港边境范围内的“放宽”和“搞活经济”政策,也就同时刹车了!
就在深圳河边上发生群众大逃港事件后,厂州发生了大批群众冲击火车站事件——“我们也要去香港!”
1961年9月,宝安县放宽边防地区群众出境的政策传到广东省内外,码上加码,口风就变了。
1962年年初,一个“谣言”悄悄在各地饥饿的老百姓中传开:“女皇诞辰,香港大开边境”,“内地居民只要愿意去,不抓人,全部都安排工作”。
——
饥饿的广东疯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地方都疯了!.
一时间,广州整条白云路被成千上万的人群堵塞,形成了震惊全国的广州火车站“六六大逃港事件”。
有关1962年广州车站的大骚乱,由于当时禁止报道,所以能得到的资料是很有限。后来偶然在收容所的档案柜中发现了一本在边境被抓捕的偷渡者的日记,其中有几页记录了1962年5月以后广州车站大骚乱的情况:
1962年5月17日
晴。……排队买火车票的人骤然增多起来,都是往南去的。而且买的票多数是到平瑚的(买到靠近深圳的平瑚站不用边防证)。明眼人一看就都知道是想跑香港的。上面都没说不可以,下面怎么不跑啊。售票员也不问。
单位昨天也开了会,叫大家注意可能有意外情况发生。
……
1962年5月22日
晴。……天气越来越热,排队要去香港的人也越来越多。从窗户望去,火车站坪里的长队排到了汽车站那头了。什么人都有。广东各县的,还有外省来的,衣衫褴褛,好像是叫花子那样的……满街上都是拖儿带女的外乡人,见了你就伸手要吃的。
听说海珠桥那边还发生抢吃的,公安都去了。情况很混乱。老妈叫我和华仔不要出去。
……
1962年5月30日
晴。……火车站上人山人海.到处是人。
……
1962年6月l日
……情况还在变化,今天,整条白云路被成千上万的人群堵塞了。火车站坪里,恐怕有一两万人。有些地方,买票的群众出现起哄。车站召开了紧急会议。这样恐怕会出事呀。
1962年6月4日
……今天果然出事了。成千上万的旅客,因为买不到去深圳的票,就冲进车站去,自己爬上开往香港的火车。听说有爬墙的,有砸破了车窗玻璃往车上爬的,有狂呼乱叫,强行要上车的。运输秩序完全乱套了。车也发不出去。现在还停在车站上。结果,开往北京、上海……哪里的车都开不了。大堵塞。
戴红袖章的民兵也出动了,一排排来了好多。车站坪里也乱了套。我们楼下的小店都吓得关门了。连车站旁边的树上都爬着人。
我们上班也上不安了。谁还有心上班?都是议论去香港的事。有些人也打算跑。听说车站已经向省委紧急报告,要求派解放军、公安维持秩序。我看可能会抓人……
日记到这里就突然没有了。可能后来作者本人也行动了。
对于广州火车站出现的骚乱,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广东省委,看省委如何动作。
京广大动脉堵塞、各地告急的电话电报、雪片似地飞来。中央严辞追问……
而实际上,此时的广东省委,对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一时也举棋不定。
1962年6月5日,省长陈郁家中气氛沉闷,屋子里坐满了广东省的领导,包括陈郁、赵紫阳、林李明、曾生以及广州市委代理第一书记赵武成、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李广祥等人。
陈郁首先打僵局,说:“铁路派出所来电话说,已经聚集了两万多人了。场面很混乱,警车都给放火烧了。孙乐宜的处境很危险。我担心他出事。”
陈郁说的孙乐宜是当时广州市的副市长。由他直接指挥处理火车站事件。
孙乐宜带着一队民警,开着广播车,放着高音喇叭,企图驱散坪里的群众。结果被群众团团围住双方相持之下难免冲冲撞撞。聚集的群众乘机起哄说民警打人。上百人一声吼,把广播车也掀翻了,有人拿来了汽油,划亮火柴,汽车霎那间燃起滚滚大火。几十个民警赶来制止,反倒被群众抓走了三个。
“群众”对几个民警进行了“审问”被告知:“不准你们干涉老百姓的行动”,这才放了。
现场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现场拍照、录音……
“这是有人策划的。背后有人。逃难的群众不会组织得那么好。”陈郁说。
“没错。很清楚嘛,这是一起有组织、有策划的行动。可能有港台情报组织插手了,”林李明说,“目的就是要搞乱我们嘛。”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赵紫阳说,“老孙围在里头出不来了。要是群众动手打人就更糟。”
这时,社会上已有人给政府提意见,说政府太软,烧警车,打公安人员,这已经是敌我矛盾了,要求赶快派军队——戒严。
大家都有些犹豫。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是不是要分清一下是什么矛盾,”赵紫阳说,“港台特务插手毕竟还不是矛盾的根本,矛盾的根本还是老百姓没饭吃,要跑香港。还是要以劝说为主吧,免得事情扩大。”大家定不下主意。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陈郁放下电话:“好了,陶书记从广西赶回来了。”
刚下火车的陶铸听了情况,一锤定音:“现在还什么内部矛盾?一般理解是敌我矛盾了。车都烧了,还人民内部?”
会议决定,立即调动部队.实行戒严。
1962年6月6日,满载全副武装的解放军的汽车,一辆辆开进了广州市,把车站包围起来。首先封住了车站两头,许出不许进。然后开始清场。往外驱赶群众。
广州火车站事件中,进驻车站的解放军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十兵列队进入时,衣衫褴褛的百姓,惊惶惶四散奔逃,如鸟兽散。几十个闹事的人被拘留。1600多叫花子一样的逃荒群众进了收容所后遣送回原籍。
如同一地的落叶被秋风扫去,仅隔一天,即1962年的6月7日,广州火车站的车坪里,已是冷寂寂空无一人。
据有关资料显示,对于“去香港”的问题,北京严令广东收缩:“迅速处理群众外逃问题。”
国务院指示,要求广东省委把解决外逃作为当前第一位的工作来抓。
与此同时,在深圳河边上守卫深港边防的部队增加到一万多人。那场席卷天地,数以十万人计的大外逃,硬是被上万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给堵了回去……而给予宝安县的“三个五”政策,也在不久后叫停。
可惜啊,一卡就死,一放就乱!最初的试验性“开放”——给予深港边境范围内的“放宽”和“搞活经济”政策,刹车了!
六、总理致电:赶快收
深圳河边的“放宽”政策起于1962年的5月,“紧缩”于1962年9月(实际上从5月22日已开始),正好在这个波谷的“转折”时期,无疑同这个国内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
这场初启的“铁幕开放”,中共高层为什么要突然刹车,从而推迟了中国对外开放的进程。这也许会成为将来史家们研究的课题。除了外逃之风蔓延得太快太猛烈,超出了“容忍度”的原因之外,可能还同当时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有着关联。
有文章说:
“几乎同时,即1962年春夏,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直属县市和所属塔城地区,6万多中国边民拖儿带女,成群结队,并携带大量牲畜农具和车辆,逃往苏联。国际舆论一时哗然。中央政府大为紧张,不得不扭转广东放纵外逃的做法。”
此外,1962年的上半年和下半年,中共高层对于形势的认识有着一个“波浪型起伏”。
上半年,中共高层总结了人民公社、大跃进带来的负面影响,比较强调在政策上的“后退”“放松”。一月份还召开了“七千人大会”,检讨工作中的错误。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邓小平等人更是主张“包产到户”。
L962年的上半年,党内比较一致的声调是:“退”,放松。新上任的中央财经组长陈云甚至主张,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啥办法都可以使,哪怕“非常措施”以后“弃之不用。”他用一句形象的话说:“现在是国际歌唱的,全靠我们自己。”
两个月后,陶铸在宝安县放开了边境。
紧接着,下半年形势就因为毛泽东的“认识改变”而发生了变化。8月26日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预备会议时,风向一改之前“缓和”的调子,提出要批彭德怀、习仲勋等人的“翻案风”。
9月24日毛泽东更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狠抓“阶级斗争”的问题。
“这时,中央常委的同志都已经清楚了毛泽东对包产到户和分田到户的明确态度。”(逢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2页)统一了认识,即立即转入“紧缩”。
深圳河边的“放宽”政策起于1962年的5月,“紧缩”于1962年9月(实际上从5月22日已开始),正好在这个波谷的“转折”时期,无疑同这个国内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
直接在深圳河边工作的共产干部,是怎样认识这个问题的呢?李富林回忆说:
“究竟中央为什么要收,上面的事情,我们说不清楚。就是听说要堵截,不能放人了。”“这事是赵紫阳亲自来布置的。从放到收,也就是很短的时间吧。”
李富林饮了一口茶,继续说。
“其实,要不要放人,一开始,我们中间就有不同意见。加上放人以后,群众一乱来,一冲,事情就朝反面的方向发展了。
“英国外交部向中国提抗议。周总理问陶铸怎么回事。陶书记那时在长沙嘛。说是放些人出去也好,没吃的了。总理说那不行,限你半个月,赶快收!
“陶书记急了,赶忙打电话给赵紫阳,让他把群众动员回去。电话中说得可急了:‘制止不了,你自己也别回来了!’”
“赵紫阳带了人到了深圳后,就召集我们在现在的新园招待所开会,东莞、惠东……周围好几个县的公安局长都来了。决定要重新封锁边界,堵截偷渡。大家要当第一位的任务来抓。”
为了迅速解决逃港问题,首先决定立即切断逃港的源头。
一、从湖南到广东之间的铁路、公路、分段设卡。
比如从湖南郴州到广东韶关设卡;从韶关到广州设卡;从广州到深圳设卡。几道卡下来,把人流的源头卡住。
二、从惠阳方面加调部队过来,加强边境防守。对留在深圳尤其是边境附近山头上企图逃港的群众,一律清散回去。向群众解释,不是我们不让去,是英国人不同意你们过去。
三、增加遣散的人手和车辆。广州铁路局负责每天派出火车到深圳送人。
四、边境恢复岗哨。凡以后再行偷渡者,被抓获后要给以严惩。
于是,从1962年5月22日开始,广东从各地抽调万余名官兵,堵截收容逃港人员。从5月22日至7月8日止,共遣送了51395名外流人员回乡。
此后,广东很多地方规定,只有凭单位证明,才能购买到宝安的车船票。边界基本不能去了。
与此同时,时任中共东莞县委第一书记的林若等珠三角地区的基层领导,开始向辖区师生、群众做工作,分析当前国际形势,表明政府正在积极地采取措施克服困难,重新安排群众生活,同时指出外流香港并非出路,何况香港当局派出大批军瞥,见一个抓一个,根本过不去。
6月19日,东莞县委发出指示,对再参与外流的国家机关干部、教师一律开除公职,是党员的一律开除党籍;对参与外流的农村基层干部,视情节轻重,给予批评教育或停止职务的处分。
关于遣返工作的进度,当时的边境支队有详细的“执勤记录”:1962年5月22日:滞留边界群众人数大约一、二千人
……
1962年5月25日:今日边境滞留群众大约二、三百人
……
1962年6月17日:今日拘捕偷渡者5人……
到1962年的年底,宝安县政府的总结材料已称:“今年的反偷渡工作已经取得了胜利。”“深港边境的秩序恢复了正常。”
“六二大逃港”的风潮就这样平息了。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次风潮中成功逃港,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官方说是几万,但据调查,应该是三十万左右。这些来自全国各地逃出的饥民,侥幸到达了衣食丰足的香港,保全了饥饿之躯。有些人后来更以自己的艰苦奋斗,创造出一份可观的事业。这些谋福之举,同那些冒着危险,顶着压力救人性命的人们的勇气是分不开的。
2009年2月11日,家属把李富林的遗骨撒向大亚湾。冯宙锋等摄
为民谋命者理当青史留名!
“谁都不怀疑,如果不是陶铸等一批思想开放的共产党人,毅然放人民一条生路,广东省乃至其他地方将要饿死更多的人。”一位退下来的领导人这样说。
七、究竟逃了多少人?
“六二”逃港潮的高峰期,约在1962年的5月5~22日。
这儿似乎有一个疑问,即批准宝安县放宽边境,是在1961年的9月25日,为什么群众逃港的高峰期并没有发生在宝安县“放宽边境”的时候,却发生在半年多后的1962年5月呢?
应该指出,“放宽”并没有引起宝安县群众的大逃港,在放宽半年的时间中,宝安县的经济活跃,群众逃港的数量是下降的。“六二”逃港潮中的数以十万计群众,主要不是来自宝安县,而是来自外省、外县饥荒中的群众。
究竟“六二”大逃港逃过去多少人?我采取了一个最简单,但也是较为可信的办法。我手中掌握有香港1950年、1960年、1970年的人口数,把每十年的两个数字相减,就得到了10年中香港人口的增长数,再减去10年中人口的自然增长(生育)数,当然就是10年中“意外来港”的人数。
那么,照这样算,这个数字是多少呢?
我们采用港督姬达的港英官方表述:“香港的人口自然增长率为17%。”那么,照此自然增长香港的人数本来应是:
1950 1960 1970
223.7万 264.8万 313.4万
而香港那几年的实际人数是多少呢?
1950 1960 1970
223.7万 307.53万 395.9万
显然,实际人数大大高于按自然增长所得的人数。
用“实际人数”减去“按自然增长所得的人数”,便是“非正常增长”人数。这个数字为:
1950年~1960年:
307.53-264.8=42.73万
1960年~1970年:
395.9-313.4=82.5万
以上数字相加:42.73万+82.5万=125.23万。
这就是说,从1950年到1970的20年中,香港“非正常”增加的居民是125万人,除去合法办证迁港的人数(每年约18万人)外,20年中,逃往香港的群众总人数接近90万。
同样计算,从1960年到1970年的10年中,香港“非正常”增加的居民达82.5万人,除去合法办证迁港的人数(每年允1.8万人)外,这10年中,逃往香港的群众总人数在60万以上。
由于1960年到1970年的10年中,除1960年、1961年逃港人数较高外,其他年份的逃港人数都在一两万之内,逃港集中在1962年的高潮期中出现,所以,保守估计,高潮期中逃出的人数也不会少于20万人。
而实际逃港(包括未逃出)的人数,当然更多。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第一节 涌过边界的洪流◇
一、被尘封的历史
不过,这些宝贵的资料多少年来,都被冷落在这间小阁楼上。登记本显示,数十年来,光顾它们的竟然只有两个人。悲哀!
长沙,湖南省图书馆。1995年的6月,为了写深圳的大逃亡,我回到老家的图书馆,查阅刚刚解密的历史档案。
一个几十万人铺天盖地越过深圳河的大逃港事件,严严实实,内地报纸竟然几乎只字不提。而国内的一般人又不能看到境外的报纸。所以,这段轰轰烈烈的历史近于消失。
早期的采访非常艰难,我只有凭“关系”,走后门去接近这些在如今已对平民开放,而在当年是难以接近的港台报刊。
深圳的图书馆是80年代以后才建起来的,没有六十年代的报刊。因此,我带着一封私人信件,坐通宵火车赶到长沙,希望在湖南省图书馆能有所收获。
湖南省图书馆管港台报刊的“领导”从老花眼镜的缝隙里把我打量了半天,站在他面前,横背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军包,因为长途跋涉而一身汗渍的小伙计让他感觉有点古怪——“深圳人”应该是“有着港味”的,衣冠楚楚,带着一口“细(是)啦,细啦”的港式普通话,怎么来人像个来找工作的流浪汉。
“港报,对,1962年1月到11月的香港《文汇报》、《成报》、《星岛日报》、《大公报》——都行。”我忐忑地说。
“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从那么远跑来,做么子啊——”他用地道的长沙话对我说。
作为党的资料工作者,他显然对于我找资本主义报刊的举动表示了警惕。但还是客气地推辞说:“恐怕我们这里也没有咧——”
我急忙向他作了许多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解释。
显然我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他说:“那不行咧——你又没有介绍信,又不是处级。那怎么行咧——”
就当我要绝望了的时候,他突然同意了——我答应为他正想调到深圳去的儿子找份工作。当年,到深圳去工作是块很诱人的钓饵。
“你还真算是记者咧——冒见过你这样发狠(卖劲)的。”最后,他把我的记者证端详了半天。
“在储藏室——”
他把我领到了楼上图书馆的顶层,顶层的小屋灰尘厚厚的。然后,“啪”地打开了一间恐怕十年也难打开一次的门。
“都在这里——你自己找吧。”
阳光从唯一的窗户中挤进来。照着一间冷寂寂的屋子,满屋的灰尘,满屋的乱报纸,到处堆着。墙边上有一个橱柜上写着“港澳台旧报刊”。
我高兴坏了,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它们了!
打开一看,里头根本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一个书柜。这是怎么啦?
我实在是太失望了:“怎么搞的啊?那些报刊呢?”
“我也搞不清楚,我十几年冒上来过哒。”
“图书馆让红卫兵冲了几次的,那时候港报不是反动报纸吗?可能是都烧了。”他轻松地说。
简直就是一瓢冷水泼来!
“没有了,就对不起啦——”他一边锁门一边说。
材料一无所获,倒贴上要给人找工作的承诺。这以后,我的“悲剧”——当然同样也是中国人民的“悲剧”,还在中国许许多多的地方上演,包括凭着一腔热情白费跑遍的武汉、南昌、郑州、广州的几家图书馆都基本如此。
失望和惋惜笼罩着我。
1992年5月15日,事情竟然有了变化。
这天上午天气闷热。广州中山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见我开出的是这么一个陈年报刊的清单,感到有些为难:“甘久(这么久)的啊,唔(不)知有冒(不知还有没有)。”
我开始有些紧张,跟着她上楼的脚步便有些踌躇。但当她把我领到同样是积满灰尘的“旧报室”,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报刊时,我简直要欢呼。
真是万幸!这里的历史报刊逃过了那个灾难的年头!
“登记——”她扔给我一个发黄的小本本,我猛然察觉。
“不行,你不能看这么多的——”带我前往的管理员突然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不满意于我的惊喜。也许,这些本应当是由“高贵身份”的人看的。这么多宝贵的资料,竟被这样一个背着一只黄军包,白衬衣被汗渍弄得像黄衬衣的“毛头小伙子”所占有,有点太那个了一点!
“你就看《星岛日报》,其他的你都不能看——”好心的她却又给了我一个“残忍”的警戒线。——不知道她为什么单单点了《星岛日报》,也许根本就没有原因。
她把我要看的所有的《星岛日报》搬到我面前。我不敢争辩,怕把这个机会也给丢掉。
唉,《星岛日报》便《星岛日报》吧,还得感谢她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呢。
“登记——”她扔给我一个发黄的小本本,我猛然察觉:这些宝贵的资料多少年来都被冷落在这间小阁楼上。登记本显示,在我之前光顾它们的竟然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悲哀!
可怜的港台报刊啊,你们当年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命运!
她又不放心地再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下楼梯。
但是,她失算了。因为,她没察觉到,在小书库的地板上,其实到处摆满着从香港进口的杂志。有美人图的、有消闲算命的,有教打麻将的……当然,还有新闻类的。
万岁!
六二年大逃港的内容,几乎本本新闻杂志都有刊载,包括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我的读者:不幸中之万幸,却是挂一漏万。
查阅了香港的《星岛日报》和各类新闻杂志,以及后来在香港各家图书馆中的斩获,在有限的“进口武器”的武装下,我可以站在深圳河的南岸,来看北岸发生的那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了!
亮了墙边的电灯,有点昏暗的房间内一片光明。
拂去沉落在装订本上的灰尘和碎片,历史历历呈现在我的眼前……
二、逃港大军撼动香港
为了阻档洪流,港府出动到边境的警察、军队共多达5千人,并出动了上百条警犬,十八架直升机。曾有上千警察在边界手牵手结成人墙,阻档冒死冲来的群众。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没有对人开枪了。
1962年5月3日,《星岛日报》赫然打出标题:《中共大量放人出境万人伺机偷渡》。
“由于中共边防禁闭放宽的原因,廪集于边界准备偷渡人境者,现已至三四万人之多。”
洪流般的人群涌向南岸,涌向香港新界的莲麻坑、打古岭。香港警方顿时慌了手脚。
港方有限的警力要想阻挡成千上万的偷渡者,简直就是蝗臂当车,不敢一碰。
冲过了深港边界第一道防线后,偷渡者“如同黄流流向原野”,蜂拥在香港新界的大路上,拖儿带女、络绎不绝。
香港杂志形容:“他们自由自在,毫无惧色,仿佛就在大陆清晨起来上工、平时上乡开会一般。”“看见警察后,(他们全无恐俱),还上前问去差馆(警署)边(哪)条路去呀?对于警察的拘捕是平凡的事一样。”
这里说群众问警察怎样去“警署”,是群众主动到警署去报到。有一个时期,跑过边境的逃港群众,港英政府曾给予安置。
这时候,如果站在香港的粉岭的山头上,看到的像是一幅大战役般的场景:在绿色的香港新界的平原上,一股股杂色的人流越过了边界后,便开始分散,并开始化作股股更小的杂色流,逐步向香港市区分流而去。
人数太多,港英政府害怕了,急忙通过伦教,同中国政府交涉。要求中国政府立即采取措施,阻止难民进入香港。
路透社5月23日发电报:《中共装聋作哑拒谈难民问题》。
法新社则认为:“相信中共严重之农业情况,与对饥荒之恐惧,引起放纵难民出境。”
霓虹灯闪烁的香港街头.徒然涌来了一群群衣衫槛楼、面黄肌瘦、拖儿带女的大陆人,仿佛水中陡然冲进来股黄流。
“他们随处向人乞讨,拉住人的衣衫就不放。走进食店不给吃就不走。”香港原来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
“共产党放纵难民逃港”,一些右翼人士,在各种场合大骂“共产党缺德”,“嫁祸水于香港”。
与北京的交涉毫无进展。
5月14日前后,惊魂甫定的港英政府决定放弃“安置难民”,也不再寄希望于与中共的“交涉”,决心自行组织起有效的拦截。
5月15日《星岛日报》刊发新闻《当局商定决策必要时调驻军加强封锁》:
“鉴于大陆逃港的难民不断从新界边境涌人本港,此间的高级官员,连日举行会议,必要时将使用军队”
为了阻挡洪流,港府出动到边境的警察、军队共多达5000人,并出动了上百条警犬,18架直升机。曾有上千警察在边界手牵手结成人墙,阻挡冒死冲来的群众。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没有对人开枪了。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阻挡成千上万的群众“集团式”的冲锋。
港英政府不能不采取新的措施,先后通过传媒对外宣布,从14日开始,对于涌人的群众开始采取“即捕即遣”的办法,不再准于在港停留。即是向外宣布,不再接受逃来的“难民”:你们不要来了!
原以为这样一宣布,凡跑来的必送回去,就可以断了“难民”的希望,就不再有“大批大陆难民涌港”,谁知还是不起作用,逃港的群众,还是如潮水一般涌来。
《星岛日报》5月14头条刊载:《大陆难民改变偷渡路线昨由平原入境》。
港英政府开始抓人了,偷渡群众的办法也“变”:停止了用“涌”的办法,采取分散的办法找布防的空隙人境。
又载:《偷渡深圳河扁舟任纵横》。
“精壮之青年男女爬上梧桐山,进入英界后,经拒水坑山、麻雀岭、万屋边——转入市区。”
“较为老弱的妇孺辈,多用船偷渡深圳河、人落马洲、从元朗方面流入市区。”
“每当黄昏,落马洲对面华界之小丘即出现两面白旗,不断在动——接着,多辆木筏,即会载满蛇客,划入英界之边缘。”
《星岛日报》5月20日载《饥饿进军化整为零 万人沿边伺机涌入》
“饥民白天入境,多化整为零。至于人夜后,则为集体行动。每人数近千,最少也有数百。令防守军警无法阻止。”
“老弱妇孺之辈,由铁丝网底挖洞,或由桥涵底下穿越而过。”
5月21日,天突降暴雨,深圳河边境,逃港群众,无法躲避,但依然冒死泅渡深圳河。
《星岛日报》5月21日载《泅深圳河偷渡者日间千名 河现浮尸》
“从深圳河中游而泅,水甚深。两岸河面二三百尺。饥民以百多人做一批,尤以女人为多。据泅渡的难民说,现在深圳河里浮尸累累。她在渡河时脚踢到尸体。”
九死一生逃上岸来的群众,又被香港警方追赶、抓捕。
《星岛日报》报道《哨所前竟闻哀嚎》“大陆难民中,近发现有扶老携幼、举家逃亡者……由晨至晚,不少妇女抱子负孙而来,涕泗滂沱,苦苦哀求。见者多为同情泪。”
尽管有大批越境者躲过追捕,进人了香港市内,但据统计,最初大约还有二分之一以上的越境者被香港警方抓获要送返。估计前后总人数达十万。
十万难民好抓,但这十万哭哭啼啼的偷渡者,不是马上走得了的。至少要同中方联系好送人的外交事宜。得在香港停留一到两日。十万之众,如何安置?如何遣返?成了问题。
蝗虫般挤在香港新界的偷渡者要住、要水喝、要饭吃……就是整个香港,一时赶搭十万人的帐篷也来不及!
危难之时,香港市民表现了高度的人道精神。由宗教团体、乡亲组织、新闻媒体发起了全港市民“援助有困难的人民”的行动。自发给边境的逃港群众送衣、送食、送水。数以万计的香港市民投人了感人的“拯救”行动。
据《金庸传》记载,5月15日,香港《明报》发表了首篇社评:”‘最宝贵的是人的生命!最大的仁政,是救人的生命!’香港各界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明报。狭窄的报馆仿佛成了一个人道主义救援中心。”
香港市民与逃港者,往往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不少逃港者就是香港居民的亲属、朋友、同乡。甚至有的是妻子来港找丈夫、有的是儿女来港找父母、有的是弟妹来港找哥嫂……有些就是亲人指示他们逃来香港的。港英政府实行“即捕即遣”的决定,自然遭到普遍的反对。
报纸、电台,都有港民抗议,一片反对之声。
但是港英政府坚持“拦截遣返”,毫不动摇!
但“出于人道考量”,由于饥饿将毙的大陆难民,长时间都没吃过一餐饱饭了,“会让他们好好吃一顿饱饭,才送他们走。”
《星岛日报》在随后的报道中说:“被捕获的逃亡者,在凌晨送往和间山训练营后,必给予饱食一顿。”
港英政府在新界一带临时建立了十几个收容所。草草搭起帐篷,供给一顿丰盛的晚餐。据说,有鱼有肉,也有面包香肠,采取自助餐的形式开餐,想吃多少吃多少。
香港《明报》的社论标题显示出对大规模逃港潮的焦心
逃亡者在河北面,连饭都吃不上。“这样的美餐,不说吃,许多人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过。”当年的逃港者告诉我,有许多人就是冲着这餐饭偷渡的。
“逃过去就有餐好饭吃。就是留不下,也饱了一餐肚皮,死了,也甘心了!”他们说。
饥饿至极的人们,放开肚皮猛吃。
据说一个姓黄的惠阳农民,一餐吃了8个面包、10个包子,还加3碗大米饭,吃下去的鱼、肉、青菜还不算。由于暴食过量,第二天死在返回的车上。
吃过了一顿饱饭的逃港群众,第二天再被押上汽车——后来是火车遣送回大陆。据报载,仅5月23日一天开出的火车就达5班之多!
为了不被送回大陆,逃港群众牵衣顿足,对港警苦苦哀求。不肯上车!
《星岛日报》连发新闻《逃亡后被解回大陆,如出生天再入地狱》、《落马洲打鼓岭边境一妇当堂自刎》:
“割颈之利刀,可能是她随身所携带,可知她早已抱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
《华侨日报》更是报道:《拘留所中哭声震天,51人不免遣返,难民跪地求情》。
坐在窗前,看到这些报道,才知逃港百姓在那边的遭遇。如鲠在喉,真想痛哭一场,为求生不得的妇孺,为失去尊严的老少爷们。
但更让人心潮难平的是振动香港朝野,使万人落泪的“华山事件”。
◇第二节 感天动地的华山泪雨◇
一、华山救亲与港警大搜捕
华山血泪
此刻的华山,“泪飞倾盆,天地为之悲泣!”
一位记者写道:“因为哭唤的人实在太多,山梁的地面都打湿了。”
现场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为悲惨的场面感动。有些因此而不听从命令,宁愿站着,就是不下手抓人。
华山距离香港市区尚有一段距离,被亚热带树木遮住的山梁茫茫一片。深山老林中,人迹罕至,难得看到几户人家。
然而,在1962年的5月,当越境者的洪流冲到了山脚下时,这片寂静的原始山林,立刻沸腾起来。
一份资料称,当时“集结在香港市区附近华山一带的偷渡者,前后人数大约3万”。
华山由于位置正好在边境与香港市区之间,成为逃港者进入市区的一个中歇站。在经过了长途的艰难跋涉之后,疲惫饥饿的逃港者可以在山中稍得喘息,等候从市区闻讯赶来的亲人接他们下山。
逃港者集中在华山,还有一个目的:有众多的人聚在一起,相互照应,就是香港警察来了,几百数千人抱成一团,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的确,香港警方对于这些数量惊人的越境者,感到十分棘手。首先,要驱赶成千上万的逃难者,警力显然不足。其次,对于这些手无寸铁的逃难者,强制的行动有违人道甚至法律,而不以强制行动又难以奏效。何况这些越境者大多都有着亲人、朋友在香港。稍稍处理不当,引起的法律官司会层出不穷。港英政府感到很难办。
华山上的逃港者,该不该抓捕?什么情况下抓捕?抓捕中会不会出现“执法过当”、抓捕了该不该送回大陆?在港英政府内部也看法不一。甚至有右翼的人士认为,应该全部接纳这些衣食无着的“背叛者”,因为投奔自由香港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避难”。能够把“政治避难”者当成一般的偷渡者那样,“再送回屠宰场吗”?
据香港传媒的统计,以一人牵动10个香港的亲人、同乡、同学、朋友计算,华山的3万人就等于牵动着30万香港市民的心。也就是说,大约每10个本来在高楼大厦中安睡无事的香港人中,就有一个人要为突然出现在华山山头上的亲人、同乡、朋友的处境担忧。
逃港者中不乏聪明人,他们通过记者,不断把消息带到了山下。
5月16日,《星岛日报》刊登了《百名难民寄语香港亲友》一文,列下了100多名难民在港亲友的名字,呼唤这些亲友赶快上山来救他们。
消息很快在全城传开了,整个香港的舆论更加沸腾,人人都在呼喊:“火速抢救华山上的亲人”!
报纸、杂志、电台,几乎所有的香港媒体都出动了,一批批记者冲向华山抢新闻,他们看到的是一幅幅催人泪下的情景。
——
南粤的五六月已经进入酷暑之季,烈日暴晒、酷热难当。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越境者麇集在华山的山头上。因为害怕被抓,像小野兽一样躲在灌木中、小路上、草丛中,一些孩子因为恐惧在瑟瑟发抖。
山路上,年轻点的扶着老父亲老母亲,头发凌乱的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在长途跋涉之后,又饥又渴,有人晕倒在地上挣扎,口里吐着白沫……即将崩溃的越境者们一看到是背着相机的记者,认为救星来了,顿时,整条山道上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下叩头求助。哭泣之声震动草木……
五月十六日香港媒体整版整版地刊载发自华山的消息:
“因为害怕军警抓捕,他们大都白天躲在山上,到晚上下山来到附近村里人家讨要吃的。有些难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生命已十分危急。”
“记者赶到该区采访时,华山打靶场后的山边,已有数名难民死亡在那里。他们因风声紧,不敢下山,但在此烈日炎热天气中,极度疲乏饥饿。造成死亡。”
“记者曾赶往现场拍尸体照片,但为警戒人员坚拒。”
……
到底怎么对待华山上的3万人?议案一次又一次摆到港督的会议桌上。
因为不得不下决心对这3万只羔羊下手抓捕,有港报形容:港督在公众场合也痛苦地“擦了眼睛”。
决策最终还是在争吵中作出:“依据香港法律,所有越境难民,只可视为偷渡处理,不予接纳。”
“立即全部抓捕,迅速遣送回大陆,以避免事态扩大。”面对悲惨的越境者,法理也更加显得无情、冷酷!
很快,数千名军警被迅速调到华山,开始大规模的驱赶和抓捕。由于集结的越境者太多,军警只能先驱赶,驱散了再抓捕。
一家杂志这样形容香港警方的行动:“你看过牧羊人抓羊吗?羊儿太多,太密。所以让牧羊犬把羊群冲散,牧人再挑中意的羊下手,拖到屠宰场去。”
羊儿被冲散了,母亲在唤着孩子、老人在叫着孙儿、儿童在哭喊父母……华山痛了,像被塞进了一架绞肉机。
亲人像羊群一样被驱赶,这对香港市民来说,是何等地痛苦!
消息传来,工人放下铁钳,老板关掉店门,菜农扔掉箩筐……他们要去华山,去救自己的亲人!据统计,自1962年的5月15日开始,前后共有十几万人次的香港市民,带着食品、饮水赶到了华山,与港英政府的强行遣返政策“对抗”!
在这场明地里的或暗地里的对抗中,市民用各种方法将华山上的越境者保护起来。接走、匿藏家中或市区者不计其数。
据事后估计,华山上的越境者,大约有五成以上,在市民们的帮助下,最后得以进入市区。当然,这与许多警察的有意“抓捕不力”不无关系。
抓捕行动开始后,媒体又做了连续报道。5月17日的《星岛日报》刊载新闻《华山被包围送粮人不断》:
“本港亲友及见义勇为市民,纷纷自购面包粮食,到上述地点寻找难民。山头上,呼儿唤母,一片混乱。”
5月21日《星岛日报》上的《弱女散失际夫妻聚首时》,牵动了所有香港人的心:
“本报专讯。这是中英边境上一件人间悲剧。一个在香港居住的居民,寻找他的妻子儿女,会见了他的妻子及儿子,却失去了女儿。
前往寻找妻子及儿女的香港居民叶若英,在本月上旬接到了家书,知道他的妻子李一善、儿子叶庆贤、女儿叶庆英(12岁)已到达边境。叶若英数日来在华山一带寻找,高呼妻子姓名,昨日终于在平泰山头会见了他的妻儿,但女儿叶庆英在两日前在纷混的逃亡行列中失踪了。夫妻抱头痛哭。”
然而,像叶若英一家的惨剧,在华山上还发生了多少?
——
此刻的华山,“泪飞倾盆,天地为之悲泣!”
一位记者写道:“因为哭唤的人实在太多,山梁的地面都打湿了。”
现场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为悲惨的场面感动。有些因此而不听从命令,宁愿站着,就是不下手抓人。
试想,谁又忍心下手抓捕正在痛哭拥抱中的亲人呢?
香港警察是从未经历过这种“非人道”命令的,警察们同逃难者在一起流着眼泪,举不起警棍。
《弱女散失际夫妻聚首时》,1962年5月21日《星岛日报》登载指挥官看看无法调动执行,只好命令暂停对难民的抓捕,回过头来把重点放在阻止香港市民上山上。命令警察手拉手结成圆圈,不让越来越密集的香港市民进入山中。
于是,在华山的山头上,又出现了另一幕奇特的景象:人群被警察隔开,内圈的越境者呼唤着“妈妈——”、“哥哥——”……外圈的市民呼唤着“女儿——”、“妹妹——”……
相隔数米,不能接近。成千上万的人同时悲哭,一幅人间惨景!一幕人间悲剧……
但是上命难违,训词切峻。两小时后,在“不行动者作抗命论”的指令下,几千名警察终于开始执行命令,强行把一个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亲人拖开。
一声声呼号、哭泣再次撕裂华山……
一批批的越境者被推上——不是,应该说是被强行拖上汽车。其时,上百辆汽车正排成长龙在山下的路边等候。
“哥——”
“妈妈——”
“细仔——”
看见亲人上车,圈外香港市民的队伍中又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痛哭声、叫喊声。成千上万的人又尾随着汽车的烟尘,形成一条条长龙,追向边境的集中营——
按照当时香港政府的决定,偷渡者在送入集中营后,给予两餐丰盛的免费餐,然后等第二天天亮,派车由罗湖桥送返大陆。
夜晚,在集中营的外面,公路上、山边上,密密麻麻,到处坐着翘首以盼的香港市民,收容营内关着的是他们的亲人、同乡、朋友……他们苦苦地守在营外。
茫茫黑夜,收容营外四处挤满了人,据报载:“滞留(在营外)的市民不下三四千众。”“他们当晚就在露天卧睡。”
——
夜晚,星星依旧闪烁,树叶依旧沙沙,墙外人望墙内人,墙内人望墙外人,繁华喧闹的香港今夜真的失眠了。
市内,不少歌舞厅等娱乐场所都自动熄灯闭门。对华山的事情表示同情。几乎所有的香港家庭都放弃了手中的事,坐在收音机、电视机旁,关心着难民营中那些可怜人儿的命运。
一向理性、现实的香港,正被一种强烈的人道和良知所震撼!
或许今天香港的年轻一代知道“华山望亲”的人寥寥无几,但对当时的人们来讲,这是侵人骨髓的记忆。
二、万名市民以身限车队
本来分列道路两旁的人墙中,突然有人跳到了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档住了汽车。接着,一个、二个、十个、百个―成百的人档在了路中央。
天,终于亮了。
打开收容营的大门,当遣返偷渡者的车队长龙开出时,警方惊呆了: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向车队压来。
绵延数公里的路上,集结的不是四五千,而是上万市民。他们中有不少是趁着微明,从市内驱车赶来送亲人的。
他们大多手里还拿着准备送给亲人的饼十、面包、粮袋。
当汽车驶出营门,人们不约而同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上万人的呼爹叫儿,是个什么情景?也许比杜甫笔下咸阳桥“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面更浩大,更悲惨吧。
香港新界一带的山林、大地都在震动!
“你们要走了,你们又要去受苦了!”
有人在车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于是,把手中的粮食纷纷向车上抛去——要是被送回去,就把这点粮食也带去吧,带到惠阳,带到东莞,带到潮汕……给白发的亲娘、给病中的老爹,给那个一把米就能救活一条生命的村庄!
霎时,公路两旁粮袋齐飞、泪雨倾盆。
——
慢慢走啊,好心的司机你慢慢开啊,让我们再看亲人一眼!车上的司机似乎理解亲人的心肠,他们真的把车子开得很慢。于是,车队就像是一条懒蛇,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
但是,司机的心肠再好,车开得再慢,法律在催促、理性在催促,还是要一寸一寸地把亲人带离香港。
就在车队缓缓前行时,又一个令香港警方目瞪口呆的感人场面出现了。
本来分列道路两旁的人墙中,突然有人跳到了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挡住了汽车。接着,一个、二个、十个、百个——成百的人挡在了路中央。
几十辆汽车,像一条瘫软了的长蛇,停了下来。
“跳车——”
“跳啊——”
人墙里有人发出一阵阵呼喊。
车上的越境者好像突然明白了,纷纷从车上往下跳。
人群中暴发出一片欢呼之声。场面乱了。
过了一会,被惊呆的警方突然明白,如果这样下去,场面将失去控制,遣返不可能完成,必须施行强硬措施!
于是,随着哨令,大批武装的军警防暴队被调来,强行把躺在地下的人们拉起,驱赶人群。
长长的车队,在泪水和惨痛的哭喊声中,又强行穿过人墙,向深圳河北岸缓缓驶去了……
逃港者上车走了,香港警方松了一口气。
然而,石湖墟收容营地上的泪水还未干,在市区、在边境的丛林中,在深圳河边树荫笼罩的小村庄里,一个个越境者的惨痛的故事,还在上演着……
◇第三节 梁成功九龙寨奇遇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发生在香港九龙寨(文中人名做了改动)。
华山上的泪水,并没有打动到他的心,他的心,已经死了。
用梁成功自己的话来说,他要痛的,都痛过了。
他用不着那么关心,因为他没有亲人,也不可能有亲人从河的那边来投奔他了。
当人们都赶去华山时,街道上仿佛安静了许多,梁成功就喜欢这种安静,一个人的孤独的安静。
他是大陆广东惠州白花乡人,说得更准确一点,他应该是福建人。他们全家是在十二年前随母亲逃到惠州的。
梁成功还记得,就在泉州城里到处是一片红旗的海洋,到处都飘荡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时,他的父亲,印象中,一个长相魁梧结实,个子高高的人,被捆走了。那年他10岁,弟弟7岁,最小的妹妹才4岁。
梁成功更记得后来的情景:那大约是5月后的一个黄昏了吧,他记得,是50年的上半年。妈妈正披头散发地对着门口望,一个人推门进来,吓得妹妹紧紧地搂住妈妈。
“行了!你们去吧——”那人汹汹地对妈妈说。
母亲抱着妹妹,梁成功也莫名其妙地就牵了弟弟的手,天色昏暗暗。他们跟着母亲走,走。
风在呼呼地吹,刮得路边的草丛发出一声声尖叫,四周冷飕飕的。
他们很快到达了城边的一片空旷地。空旷地周围已经没有人迹。几声鸦叫,老树上贴着白纸标语:“打倒罪大恶极的梁忠诚”、“镇压反革命,人民得安宁”。
父亲的名字上还打了一把大大的红叉叉。
母亲猛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原来,就在路边的一丛草边上,躺着一个人。母亲发疯似的朝躺在地上的人扑去,仿佛一头绝望的母狼。
梁成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他的身旁,流着一大摊血。
“快点,快,就要拉走的了——”旁边一个人朝母亲吼着。
母亲赶快拉着梁成功和弟弟跪下。梁成功和弟弟都跪了,都哭了。只有妹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死死地揪住母亲的衣服,她大概以为她的爸爸还像以前逗过她之后睡了,惊恐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地上的那个人。
妈妈把爸爸被血浸透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件带来的干净衣服。
“行了,行了——”旁边的人吼着,一人拖着爸爸的一只手,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爸爸的尸体扔到一架板车上。有人拖着车走了。
“忠诚——”妈妈惨叫着。
“爸爸——”
他还记得他们几个和妈妈最后的惨叫声。
在梁成功的印象中,自那以后,他们就搬了家,没有在以前那间大房子里住了。新搬的地方是巷子中的一间小屋,妈妈在门口摆了一只茶几,放着一些针线、鞋底。但是,小巷子里也不会安静,有时候会有人进来,把一些信纸类的东西拿给妈妈,要她填写。那是街道的干部来检查的。
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对止在做功课的梁成功说:“孩子,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晃了一天一夜,停下来了。妈妈告诉他,到了广东了。这地方,叫惠州。
妈妈牵着他们的手,走到一个偏僻的山村中,弟弟再也走不动了。要找人家吃饭。
“就是这里吧。”妈妈说。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中住下来。
这儿——惠州的百花乡,成了他们的家。
离开山村二三里地,有一个小学校。梁成功和弟弟便在那儿开始上学了。
有一天,他们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一个腿上黑红黑红的男人用甜薯干逗着妹妹。一个胖胖的女人在一旁望着妹妹傻笑。不知为什么,梁成功恨死了那两个人了。
不到两天,放学回家的兄弟就发现,梅天都守在门边等着哥哥回来的妹妹不见了。妈妈告诉他们,妹妹跟那两个人走了。
“妈妈给妹妹找了个好去处,他们是贫农。你妹妹可以一辈子过安生日子了。”
每逢到过年过节,两兄弟还会想着他们的妹妹,希望妈妈能把妹妹接回来。但是妈妈不肯。离他们很远的一个地方叫淡水,兄弟俩知道,妹妹就在那个地方。有一天,兄弟俩沿着蜿蜒的山路去找妹妹,让母亲追到半路追回来。妈妈死死地打了他们两人一顿,叫他们发誓不要再去找妹妹。
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相继成立,戴着反革命家属帽子的母亲总是干最脏最苦的活。插田,人家任务一天插3分,反革命家属就得插半亩、大炼钢铁的时候,母亲被驱赶着挑铁矿、背树……全劳力的男人一天挑多少背多少,母亲一天也要挑多少、背多少。
那时候,小学生被组织起来为炼铁炉做煤球,两兄弟都来到铁场上。看到疲惫不堪的母亲,抬着同瘦弱的她一样粗的树木,力不从心地一晃一晃,两兄弟心里头都在冒血。
有一天,召开公社学生“学习毛泽东著作”的誓师大会。一件他们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邻公社一个几岁的小女孩上台表演背诵毛泽东语录。大人提上句她就能背下句:台下一片鼓掌声看着看着,梁成功的眼睛瞪大了,那个站在台上的贫下中农小女孩,多像是妹妹啊!两兄弟猛然喊起来,那是我们的妹妹啊!
会场上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遮盖了他们的喊声。等到两兄弟追到台下,看见四周到处是来欢呼妹妹的人。尽管两兄弟喊哑了喉咙.妹妹还是听不到。她被一个戴着红花、满脸堆着笑的农民抱走了了。
梁成功认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恨的,那年到他家来给妹妹甜薯干的那个农民。
回去之后,两兄弟把看到妹妹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开始是流泪,后来不伤心了,把泪擦干,反而笑了:“你妹妹有出息了!”
照大陆的规矩,做了贫下中农的孩子,以后就能上大学,过好的日子。
母亲是1960年去世的。临死前,她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把所有的事情,包括欠人的钱粮、受人的人情、还有生产队的工分账都交代了兄弟俩后,母亲说:“孩子,妈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两兄弟热泪横流说:“妈,你放心去吧,我们知道是什么事了。我们不会去找妹妹的。”
母亲点点头,去了。
没有了母亲的家,仿佛空了。每当下地回来,推开门,第一声,还是叫的“妈——”但是,屋子里空空的,已经再没有妈了。
妹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用乡下人的话说:“水桶没有了箍了”。家要散了。百花乡也不是自己的家乡了,所有生活的希望.对于这两个少年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天,弟弟对哥哥说:“哥哥,咱们跑吧!跑香港去!”
两个少年就这样背着两斤炒熟的米,翻上了梧桐山的山头。
1961年3月的那个晚上,梁成功和弟弟顺利地穿过了深圳河边的芦苇丛,当他向深圳河冲去时,听到身后狼犬“噢噢”穿过芦苇的响声。
完了!他的头脑中猛的一个感觉。但是狼犬没有朝他来,他听见的是弟弟的一声惨叫。
他平安地过河了,回过头,站在深圳河的北岸,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原野,呼叫着:“弟弟——弟弟啊!”
无论是怎样撕肝裂胆的哭喊都无济于事。弟弟被狼犬旁的两个穿军装的人拖走了。
梁成功是成功了,他顺利地到达了香港,拿到了香港的身份证。在一个印染厂打上了一份工。但是弟弟没有了。
半年后.得到了一个叫他伤心又叫他庆幸的消息:弟弟没有死,他被关在韶关的一座监狱里了。“十六种人”——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加上他们的直系亲属,如果有偷渡行为,罪加一等,要被判刑的。
妈妈死了,弟弟关监狱了。妹妹改了姓跟了别人了,他梁成功还有什么希望呢!
他,梁成功,可能永远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当从工厂做完工回来,他就躲到几平方米的棚屋里。把双手枕在头下,看天空的月亮发呆。
他太孤独了,太需要人的抚慰了。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九龙寨的阁楼,在陌生的女人的温抚中度过了他处男的第一个晚上。
从此,他发觉自己上瘾了,像是赌棍迷上了牌桌、烟棍迷上了烟枪。一到发工资的那天,他就要揣着仅有的几个钱,到九龙寨去走一遭。
华山的事闹得整个香港都地覆天翻时,他却很平静。
他的命太苦。也许,他所有的人间情感都在大陆的那些年月中流尽了。
正如他说的,“那是别人的事了”他不愿再想大陆的任何事情。
街上很少行人,好像安静了许多。也许人们都朝华山去了。
商店都关着门,他熟悉的那家转着红灯的小店,门竟然开着。
“哎呀,是梁老板呀——”。“妈咪”就迎了上来,生意不好,老鸨特别地亲热:“快,芙蓉。三妹、春梅——快都出来”。众刻有三四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排了过来。梁成功拿眼睛瞟了一下,顺便就点了一个年轻点的:“就她吧——”
“妈咪”连忙赶上来:“梁老板真好眼力啊。红妹最年轻,是80闷(元)的啊。”
“随便吧,80就80——”梁成功烦躁地说。
“妈咪”把梁成功引上了楼,门上粉红色的广告牌亮着、旋转着。里面的房间却十分阴暗。
房间顶上的灯放着粉红的光,叫人一进去就感觉软绵绵的。“妈咪”把空调开了:“梁老板自便。”便转身出去,顺手就把门关了。
那叫红妹的还站着不动,似乎还羞答答的样子,梁成功把她的手拉住了,牵到身边来:“你不要怕,好快的,一会我就给你钱了。”
梁成功发现她的身子在发抖,像个刚人道的。
“你是才来的吗?”
她很怕,半天才吭了一个字:
“是——”
“什么时候?”
“昨天。”
“啊,那你是从山上下来的罗——”梁成功说的“山上”就是华山。
那女子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
“惠阳。”
梁成功翻身就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你——惠阳?”
难道?他盯住发着抖的红妹,啊,不是,不是妹妹。
他仔细看了看,不是,不像。
他此刻真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面前的红妹是妹妹倒好了。可惜不是,不是她。
不知为什么,梁成功突然又轻松地嘘出一口气:“你过来,不要怕,过来——”他把红妹拉到身边来了,开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扣。当红妹的衣领揭开以后,梁成功惊呆了。不是被雪白的颈项惊呆了,而是被后颈项的一块疤!那是母亲抱着妹妹在福建老家烤柴火时,不慎被柴火星烫出来的。
他记起了那个在台上背毛泽东语录的小女孩。
“妹妹啊!果然是你啊!”
——
后来据1962年6月27日《星岛日报》报道:
“……兄妹抱头大哭。才知其妹以四百元的代价卖与鸨母。乃与鸨母商量救其妹出火坑。终以港币四百元赎回其妹。”
——
梁成功意外找到了妹妹的事情,很快像风一样传遍了香港。各个报纸、电台,纷纷来找他们。有些公司还特意要以高工资聘请他们兄妹去上班。
梁成功只好同妹妹躲到了一个同乡的阁楼上,避开人群。
据一位香港杂志的记者说,他们最后还是被接去了台湾,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不少人来看他们兄妹俩是个啥样,小餐馆的生意很火。
不过,此刻,我们已没有时间去追寻他们后来的故事了。因为1962年的5月26日,深港边境上,一件更大的、更惨绝人寰的事件发生了!
◇第四节 暴雨下的冤魂◇
一、边界大惨剧
洪水吞噬逃港大军
“前晨一股洪流卷去无数难民。据住在落马洲的乡民说,26日发现的浮尸有126具。昨天,经过了24小时以后,被水冲去的难民尸体,纷纷在深圳河的下游浮起被发现。随潮水退落后飘出后海湾的,为数至少在200具以上。”
“天堂边缘的深圳河,昨日在山洪如注、暴雨勃发下,竟成人间地狱。”
L962年5月27日《星岛日报》上的通讯《伏匿边境外千余难民俱身陷洪流中》开头第一句话就这样写道。
“昨日边界带豪雨如注,连降几小时。打鼓岭河边一带约八尺高的铁丝网,被淹没仅露出尺许。深圳河水迅速向两岸泛滥,阵阵惊涛骇浪向河岸铁丝网外难民冲击。一时惊呼喊救之声.凄厉呼声四起。沿岸千余难民均陷身洪流中挣扎。”
深港两地搭界的边境北面是山地,南面是平原和丘陵。深圳河从北流来,在深港边境之间形成了一个锅底。历史上,深圳河不下暴雨则已,一旦暴雨,大水就从北面的山上如猛兽直冲向边界,短时间内就把香港的新界变成一片汪洋。不知吞噬过多少新界的稻山和蔗林!
偷越边界的群众,过了边界深圳河后,再横过一条简易的公路,便会遇到一条长几十公里的铁丝网。由于有英军把守巡逻,白天不易翻越。便常常在铁丝网下的这条简易公路上停留歇息,等候夜的来临。
而这里,正是山洪暴发时,洪水冲击力最大的锅底。
据报载,5月26口凌晨二时许,沙头角打鼓岭群山间的山洪下泄,深圳河陡然泛滥。伏匿在铁丝网外数上千名难民,一时奔走不及,陷身于狂流急涛中。
人命关天!出于人道,英方军警奉命启开边界铁丝网闸口,让狂流中的难民入境。但仅有半数人幸获脱险。其离闸口较远者,则唯有攀登高地或树顶躲避,老弱则多被洪流吞噬。
第二天天明,有村民发现妇孺老弱尸体共十余具。打鼓岭公路侧边,则有青年尸体两具。年约几十岁左右,很可能是在大水中因力竭被溺至死。
灾情之惨,边境乡民都不忍心详述。
——
两天后,更多的尸体被找到。《星岛日报》5月28日刊发长文:《深圳河畔难民异乡魂断 惨见二百浮尸在深圳河下游浮起》——
“前晨一股洪流卷去无数难民。据住在落马洲的乡民说,26日发现的浮尸有126具。昨天,经过了24小时以后,被水冲去的难民尸体,纷纷在深圳河的下游浮起被发现。随潮水退落后飘出后海湾的,为数至少在200具以上。”
“居住在落马洲禁区的乡民说,从浮尸穿着的衣服来看,显是逃港的难民。浮尸有男有女,还有儿童。乡民只能目睹这些尸体流向后海湾去。因为捞起这些尸体会惹来麻烦。”
依照传统的说法,被溺死者的尸体.通常需要在一对时(即24小时)方能在水底肿胀浮起,所以,“昨日沿深圳河果然又发现大批浮尸。”
“最惨者系尸体中有年约双十岁的少妇,背着一岁许男孩,齐被溺死、浮尸中亦有两三人搅作一团的。可见死前曾在水中挣扎。”
如此人间悲剧,真叫人钻肺穿心!
这一幕幕惨剧发生的情况是怎样的?刚刚越过了边境线的难民当时究竟遇到了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退回北岸去?香港警方有没有营救他们……笔者想了解。但非常遗憾,没有找到有关那场暴雨时边境情况的报道。
笔者曾为此而不解,这么惨烈的一幕.为什么香港的报纸不报道?这不是他们最要追采的新闻吗?
后来明白了:身在海边的人便知道,南海边的接天盖日的台风暴雨来时,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报社此时派遣记者卷到暴雨洪流中去采访,那是叫记者去找死!
铁丝网“锅底”下肯定发生过种种的人间惨剧,但是它却永远尘封于水底,不被人知晓……
深圳香蜜湖有个“名人俱乐部”,旁边是“水上乐园”,每到周末,不少香港、深圳的企业界、金融界、物业界的知名人士都来这里玩。
于是笔者得以认识他——香港金通公司的总经理叶小明先生。
坐在游泳池边,我同他攀谈起来,无意中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学游泳的。
他的回答叫我吃惊:
“学?还用学吗?”
我不明自。
“我是在62年那次大外逃中,在铁丝网下学会游泳的,才11岁。”
天啦,1962年5月26日那场大雨,能从铁丝网下逃出生天的,全香港也难寻啊。
难道是死在铁丝网下的那些冤魂死不瞑目,让我得以遇见他?
当他知道我不仅清楚那场暴雨,还能说出是几月几号?降水多少多少厘米时,“哇!你好野——”他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行,我话被(说给)你听——”
二、饥俄,你懂得是什么滋味吗?
上山挖的人多,山上的蕨也有限。整个山头,都被挖蕨的人翻了个通。最后蕨根也吃光了,吃什么呢?
“陈记者啊,你懂得饥饿是什么滋味吗?”叶小明突然问我,然后接着讲:
离粤北的南雄县县城二十几里地,有个小小的村子。村前有一条石板道,据说是当年从内地通南粤的必经之路。那就是有名的“梅关古道”。我们一家,就住在梅关古道边的小村子里。
我在1958年底失去了父亲,他死得很惨,惨啊。
1958年那阵,不是搞人民公社、炼钢铁吗?我父亲就被公社派去专门烧高炉,炼钢铁了。后来告诉我们说,父亲出事了!
出什么事呢?你想都想不到。那时加矿石要爬到炉顶上去往下倒。他没日没夜地干,太疲劳了。在夜班的时候,掉到铁炉中,骨灰都找不到了。
人没了,大队补助了我家50斤粮食,又给我们家发了一本漂亮的红壳面的“烈士证”。
那年,我12岁。
没想到,苦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1961年的冬天,全国都闹大饥荒,每人每天只分吃3两米。
在今天,3两米对于一个需要减肥的太太来说,也许是够吃的数字。可是,对于当年那些顶着烈日上山背树、下水耙田干着重体力活的农夫,还有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那是肚子角也塞不满的数量!
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滋味,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我还记得人民公社“吃食堂”时的情景:
在挂着“公共食堂”木牌的墙壁上开了一个框洞,用来卖“钵子饭”。食堂外,早已是排着长队,站满了提着篮子、排着队、仰着头望着蒸笼上冒出的热气的你挤我挤、饥饿难耐的人们。
蒸饭的大甄打开了,冒出一股更强的热气,于是所有的足尖都踞高了。里面一格格摆满了队列似的钵子——所以农民把“吃食堂”称为’‘吃钵子饭”。
“拿票来——”炊事员叫着。
队伍便开始骚动、喧嚷起来:“接我的——”“接我的——”一只只羊臂高伸,伸上三两、四两……的饭票——大队按每人一天3两的标准,把饭证预先发到每个人的家里。炊事员顺手接了饭票,用一条一寸宽的竹片,在饭钵里一刮,饭钵中的饭便鼓了出来,倒在伸上来的篮子中,喊:“下一个——”
满身汗味的妇女、小孩吼叫着:“不要双蒸的,不要双蒸的——”
什么叫“双蒸的”?你不知道吧。
那时,粮食不是不够吗?公共食堂于是想出个“新”法子:把饭“双蒸”,让饭变多。
就是饭蒸熟之后,把它凉了,再放回蒸笼里蒸第二次。二两米一钵的饭,经过这么一加工,竟然胀出来满满一钵来。
可是,“双蒸”之后,“量”虽然多了,“质”是依然不变的,塞进肚子里,转眼便化了水了,一泡尿就拉走了。
肚子还是饿呀!
吃不饱饭的农民不愿意下地.不愿意上山“挖铁矿”、不愿意加班“炼钢铁”……
后来就用软的,用另一“招”:吃“忆苦餐”。
什么叫“忆苦餐”呢?
叫人想方设法,弄来几十斤大米,做了饭。义到野外弄来几大筐野菜,都先藏好了。
大队干部先在台上忆旧社会的“苦”:说旧社会怎么没饭吃,怎么饿死人……
但底下人头攒攒的农民兄弟肚子饿,早听够了,守不住了。于是喊:“别忆了!别忆了!快开饭吧!”
大队支书说:“慢!大家在享受社会主义优越性之前。还要先吃一个东西。来——”他招招手,于是从里屋抬上来两大铁锅的野菜糊糊。“这叫忆苦餐,吃了忆苦餐,永远跟着党!”
大队书记自己首先盛了一大碗,“吃——”,然后是共青团书记、然后是党员、团员……都要吃。
群众还不动,“不吃吗——”大队书记敲着锅边:“不吃的不给白米饭!”于是都动了。
当所有的人都吃过了一碗“旧社会”后,才能吃上一碗无盐无油的白米饭。
到堂的人,把一碗白米饭都吃过了,抹着嘴巴,却依然蹲在地上不肯走,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还没享受够。
第二天,农民依然不动,不肯上工。绞尽脑汁,什么办法都想尽了。
食堂再也没有办法办下去,于是,给每人分一斤两斤救命的米,各自回家去“度荒年”吧!
——
“度荒年”这个词.也永远留在我遥远的记忆中……
上山去揪几把树叶来,在锅里放一把米,倒一大锅的水。一家人“呼呼”地喝几大碗。后来,最后的一把米都没了,就只能放些红薯根根。喝着水粥。
我一夜要起来三四次。
后来,就到山上挖草根吃。
山上能吃的草根很多,有一种蕨的根,是有很多淀粉的。要是把它挖回来,晒干了,剥去皮,放在水里擂碎了,就有一些白色的浆出来。沉淀了浆,就可以在盆底留下白白的东西,那就是当年救了许多人性命的蕨根粉。
那年头,学校也不开课了,说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劳逸结合”。我每天的时间就是随着母亲上山挖蕨根。
但是,上山挖的人多,山上的蕨也有限。整个山头,都被挖蕨的人翻了个遍。最后蕨根也吃光了,吃什么呢?
于是有人开始吃树上的树叶,吃树皮……
有的干部对群众说,牛马能吃草,那人就也能吃草呀。红军长征不就吃过草吗?还吃皮带呀。就把青草割来,切得碎碎的,在锅里煮,满屋的草汁味后,锅里就出现暗绿色的糊。
吃着草根、树叶的人们,往往会患上一种叫“水肿”的病:一身浮肿。腿肚子上一按一个凹,最后转移到脸上,脸面浮肿……得了水肿病的人,全身就像飘着的。
“我永远忘不了一件我一世都感到懊悔的事。”叶小明回忆说。
那时,上头拨出了一批黄豆发到农村,每个水肿病人分到几两黄豆救命。
天已经很冷了,家里搭了一个烤火的地灶。怕冷的母亲蜷缩在灶火边上。火上放着一个小罐,在“咕咕”煮着发给她治水肿病的一点黄豆。
我从外面回来,肚子饿得直叫,揭开火上的罐盖,立刻冒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哎呀,黄豆!我要吃黄豆。
母亲怜悯地抚着我的头发,“孩子,吃吧,留给你的。饿了娘没什么,别饿了你。”
我那时候才12岁,我懂什么啊,我就这样把给母亲救命的一罐黄豆全吃了。
“我为什么会那样?我当时为什么就不会想想母亲比我更需要?”叶小明责怪着自己,声音硬咽地继续回忆。
——
母亲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一阵阵风言传来,说是邻县有人顶不住饿,吃“观音土”——一种白白的黏土——腹胀死了。大队干部拿喇叭筒既叫社员不准相信“阶级敌人的鬼话”,又警告社员不能吃“观音土”。
一个个的村庄,死气沉沉地卧在秋冬黄色的阳光下。干冷的风吹过寂静的原野。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真个是“千里无鸡鸣”啊。人们蜷缩在一幢幢的泥土墙后,等待着死的到来。
这也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
此时,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深圳那边开了口子,“英国女王大赦”,允许难民到香港去!
这简直是救命的消息啊!
转眼间,全村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大队支书和地主分子,和气融融地都聚到一间屋里,相互商量着跑香港寻活路的问题。转眼,又是二叔父、三弟、表姑……叫开了。
原来,所谓的“阶级斗争”,所谓的“亲不亲,阶级分”,是人弄出来的啊。
人们都决定赶快过宝安去,说就是在那里放人的。可是,我家怎么走呢?母亲还浮肿着在床上起不来。
为了让母亲能够起来走路,我记得,我平生第一次“偷”了别人的东西。
我在邻村偷了别人一只鸡,扭死了,谎称是在路边拣的死鸡。炖了让母亲吃了下去。
有人说,富裕人家,吃什么都不补,贫苦人家,吃什么都是人参。母亲晚上吃了,第二天就可以起身走路。
于是,我们随着逃荒的人上了路。
大路上,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牵的牵、扶的扶,大到六七十岁的老人,小到抱在手上的孩子,络绎不绝……
我们终于走到了宝安县,顺利地到了梧桐山脚下。
记得我们到达深圳的梧桐山那天,可能是后来大雨的先兆:奇热!好多人都坐在地上,光着膀子等太阳下山。当时有人传来话说:你们夜黑了再跑,避免政治影响;放你们一条路,到了那边,也不要讲社会主义不好。
有人听了,就举着拳头喊:共产党万岁!有人就要打他。
大家正议论着,忽然间,天上起了一团团乌云,大风从远处呼啦啦”刮过来,扬起一串串尘土。要下雨了!
山上的人都欢呼起来:好啊,好啊!
下雨正好偷渡,不但这边不管,过去后,大雨中,香港的警察警戒也会松懈,不方便抓人了。
“但是,我们没想到,那雨,会越下越大,越下越暴!”叶小明慢慢地回忆着,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起来。
三、铁丝网下的冤魂
香港崛起的“真相”
“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政策,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着生死被逼上了梁山的人,用眼泪,用血创造出来的!”叶小明眼睛闪着愤怒而又坚定的目光。
“好,以下讲暴雨的那一段吧。”坐在游泳池边的叶小明对我说。
那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下来。大家全身都湿透了,但都好像没感觉似的。就听见有人喊,下大雨啦,下山啊,好机会啦——
人们就像潮水一般朝山下涌。
边界上是一片菜地,我们种庄稼的人,平时看着鲜嫩嫩的蔬菜都会绕着弯走。但那时,谁还管啊,什么菜地,什么白菜、青菜,稀里哗啦都踩在脚下。
突然听见前头有人喊:“走这边,走这边。”是几个当地人,好像在给我们指路呢。(据了解,的确有村民给逃港的群众指路,当时是想把群众引出去,以免到村中生事——作者注)
罗芳村的那个出入口有个小门,还有个小石桥。大家纷纷从那个口子朝河边上涌。
出了口子,就到了深圳河边上了,一个岗哨也没有。只听见一片水响,大伙都下了深圳河。
过了河,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很高的铁丝网。
我那时小,记得有两个我那么高。我扶着孱弱的母亲,望着那么高的铁丝网:这怎么过得去啊。
我们正着急,就发现有人不知哪里弄来的铁棍在撬铁丝网的孔。那小孔撬着撬着就越来越大了,但速度慢,又听见那边有人在喊,“快啊,来啊,一起用力啊,推倒它!”就有几十个大人一二三喊着推那铁丝网。铁丝网一晃一晃的。但还是没倒。很牢的。
这个时候,台风雨来了!
只听见“呼——呼——”,飞沙走石,大风中,感到人的身体都在晃动.母亲瘦弱得像纸糊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你知道南海的台风雨有多厉害。树都拔得出。“呼——呼——”,地上的石子都给吹着跑。我听见路边的树枝“咔嚓、咔嚓”地被折断。
“妈妈,妈妈,你扶着我。”我们母子搂在一起,贴得更稳了。
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黑,西边天上还有点光。南边的天上乌云一滚一滚地涌过来,“噼嚓——”一道电闪,天上像亮出来一棵好大的树枝,接着,我猛然感到脸上一颗颗冷的东西,打得好痛。我一摸,是雨。
这时就听见到处是一片“哒哒哒”“啪啪啪”的声音。就像是看电影时,枪弹打在地上的声音。好大的雨啊!
天上像是在倒水下来了,一盆又一盆。就听见妈妈抹着脸上的雨水在喊:“孩啊,要当心啊,下大雨了啊——”
南方的暴雨,河水说涨就涨。我们刚渡过的那条深圳河的水,转眼就涨起来了。
糟糕的是,当时我们就在那个锅的锅底。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河水一分一分地涨了上来,淹过了路面、淹向我们……还没等我定神。那大水已经就淹到了我的脚底,很快漫到了我的小腿肚!
环顾周围,前边是铁丝网拦着,后面是水追上来了。我扶着病体孱弱的妈妈,往哪跑啊!没有路,心就慌啊。
难道真要淹死在这啦?
妈妈抱紧我的头:“孩子,妈妈在,你别怕,你抓紧我啊!”
四周一片漆黑,躲水的人群一片混乱、一片害怕的尖叫。
妈妈拉着我的手突然松了。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四处捞妈妈。
就听见妈妈就在附近喊:兆达,我在这!快过来,这里有洞了!我以前的名字也叫兆达的。
过去一看,果然,铁丝网被人撬开了一个大洞,我和妈妈浸在齐腰的水里,终于钻过了洞。谢天谢地!
这就到了香港的地带了!我们过了一关!
过了界,前面就是英国兵的岗楼,我们又担心英国人抓我们。
感谢上帝!也许是英国兵良心发现,也许是下暴雨他们也没法出门,一个英国兵都没出来拦我们。
真是谢天谢地啊!我们快要得救了!
可是这时,情况更危险了。雨,下得更大了,水,四周的水一个劲地猛涨。我们周围,到处是水,望也望不到边。
“妈妈,妈妈,”我叫着,心里害怕啊。
这时大水已经快淹过我们的腰部了,要再涨,我和妈妈就没了。
妈妈拿手死箍着我说:“孩子,咱娘俩今天要死就死在一起了!”
就在这快要绝路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有棵树。
这简直就是救命的靠山啊!
“妈妈,快来,这边有树!”我猛喊。
好多人也都朝那株大树露在水面的枝干淌去。抓到了树枝的,都拼命地往树上爬。
但是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在水里走路,挪不开步子,猛地一阵水波涌来,把我和妈妈分开,妈妈又一把抱住我。千幸万幸,我们终于挨到了那棵树的下面。
妈妈就对我说:“兆达,快,你先上啊——”
我一看,树的上面已经坐满了人,再挤上一个人也难了。
妈妈半截身子在水中,求着坐在树干上的人:“大哥大叔,拉我们一把吧——”
大概是怕挤了他们的位置,树上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伸手。
妈妈还在求他们:“做做好事,我不上,拉我儿子一把吧——”
我也没等他们拉,就强行爬了上去,把树上的一个人挤得晃了两晃。我听见大概是那人的家里人在痛骂:“你挤他!老子揍死你!”我的头上背上早挨了几拳。
我不动,也不觉得痛,我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会下去。
“妈,拉住我的手。”我伸出手去,拉水中的妈妈……没有一个人帮我……终于,我碰到了她的手。
“抓紧啊,妈妈——”
饥饿、孱弱的她,没有力量了。她沿着树身,上了几下,又滑了下去。
“妈妈——”我满脸的泪花。“你再用一口力啊!”
唉,要是我给她多打一只鸡!
妈妈也许用了她最后的一点力量,她踩着一个树桩,就要上来了。
唉,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人性最丑恶的这件事,我一生都难忘啊。
由于树上的人太多,他们担心树丫断了。这时有人在我母亲肩上蹬了一脚,她就“扑通——”掉进了洪流中。
我呼天喊地:“妈妈——我的妈妈——”我还在喊:“我拉你.我拉你
●第四章“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呀——”
有人在我背上捅了一下:“你再喊,连你也推下去——”
我只有空空地撕肝撕肺着:“妈妈,我的妈妈呀——”
妈妈再也没上来了。
——
“陈记者啊,我的母亲就这样死在洪流中……”叶小明痛苦地对我说。
这是一个天上没有星光的夜晚!
也是一个地上没有良心的夜晚!
两天以后,水退了。叶小明也到达了目的地香港。因为未成年,很快被香港政府作了登记。
登记完后他赶紧找自己的妈妈。同村的七叔领着他又来到新界。水已经退了,那株树还在,他绕着那株树在周围找啊找啊,找遍了。终于在离那株树一里多路的地方,找到妈妈的尸体。
妈妈是被横在两棵树丫间的,这样大水才没把她冲到更远的地方。她苍白的手指紧紧地箍住了一截小树,死死不放,像要把那小树都抠一个洞。
“我不知道母亲在最后一刻的想法。也许无助的她,水流中的这棵小树,便是她生命最后的求助!
“当时我为什么不跳下去?为什么不同母亲一起去死啊!我恨,恨我自己!我痛不欲生。我后来真想随她而去,真的,陈记者。”
“我把她发白的手指扳开树,把她放进挖出的坑里。”
“我擦干了泪,把他们埋了——还有她旁边的拦在野树边的两具不知名的尸体。我觉得我应该做,虽然这是旁人的父母。”
“擦干泪水,我坚强地朝香港的高楼大厦走去。”
“我把名字改了,改成了叶争气,最近才改回叫叶小明的。我要为母亲争气!立志要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发暂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她。”
“记者先生,今天上午的会,不是讨论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吗?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策略,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着生死被逼上了梁山的人,用眼泪,用血创造出来的!”叶小明眼睛闪着愤怒而又坚定的目光。
——
233
234 大逃港
听完他的回忆,我嘘出了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香港,今天我终于懂得你了!
◇第五节 潮水冲击之后◇
一、狂潮是怎样平息的
1962年5月23日的《星岛日报》,突然以大标题报道中国官方停止“放宽”边境的消息:《中共封锁边境今日起不准偷渡进入英界》。
文中说:“华界‘解放军’警告,今后,不准再行偷渡,违者将判劳改四年。”“政府每天劫获的偷渡者也从5千猛降到一两千,甚至几百人。”
5月26日的《星岛日报》再次刊发报道:(偷渡者已锐减粉岭营昨关闭军警撤退,边境迅复常态》。
——
逃港大潮过去了……
如同留在沙滩上的砂石,人们的目光,开始注意大潮后留在香港的衣衫槛褛的所谓“大陆难民”身上。
二、逃港群众进入香港以后
“地下隐行”的逃港者
逃港的群众中,有医师、会计、教师等,但因为无牌,不能公开从事这些职业,一些人便在“地下”隐行。
香港《华侨日报》1957年8月6日刊登《香港难民问题》一文,记载了逃港者的情况:
“……当他们逃到港九以后,仅光着一身,投靠无门。除呼吸自由的空气外,吃的、穿的、住的皆无着落。多迫而昼则沿门乞讨,夜则露宿街头。饥寒疾病,交相侵迫,哀号婉转,惨绝人寰”
首先是膳食。
一开始,港英政府对逃过来的无依无靠的群众给子了免费膳食,求食者必须首先“向社会局长致函申请,派员前往居处地作实地调查……发给免费膳食证”。政府在全港多个地力设有福利站,执证者可以每日依时前往领餐。“此类膳食为六安士米煮成之饭食,一安士鱼或猪肉、瓜菜等。”
其次是居住。
来到香港的群众,一部分在港有亲戚朋友的,得以投亲靠友。绝大部分逃港群众,则在公园、街头的屋檐下、楼梯下宿夜。有的则住于山上的洞穴中,或被荒弃的屋宇中,文章说其如“上古穴居野处的生活”。
后来,他们开始在街角、空地处用木板钉出板屋。接着有到人家的天台上搭建板屋的,这就形成了一个后来香港报刊常用的名词:“天台木屋”。
这些木头屋,因为搭建简陋,烈日悬空时,屋内炎热如置身火炉。如遇台风暴雨,常常连屋顶也刮跑。
为了生活的相互照应,后来,便有亲戚、熟人、同乡而结聚于各个山头、空地。共同搭建木板屋,如潮籍人聚居老虎岩村、内地人聚居调景岭等。
再次是谋生。
根据香港法律,没有牌照是不能从业的。一开始,港英政府不承认逃港群众的“居民”身份,所以,他们谋生十分困难。逃港的群众中,有医师、会计、教师等,但因为无牌,不能公开从事这些职业,一些人便在“地下”隐行。他们从事较多的是最方便的家庭手工业,即从小的工厂中拿来活计,“比方粘纸盒、挑手袜打纱等”在家中加工。到六十年代初,港人纷纷主张引进加工业,这样也就逐步解决了数十万逃港者的就业问题。
“逃港难民”的木板屋,因为缺乏防护措施,隐藏着种种治安隐患。终于,火灾在大片木屋的石硖尾居住区爆发了!石硖尾六村大火,一夜之间产生了六万多名流离失所的灾民,终于使港英政府认识到“难民”问题已成香港之“要议”。下决心为逃港群众建立安置区。
流落香港的群众后来大多数都住进了安置区中的“徙置大楼”。
港英政府为数量巨大的“难民”安置住所,可谓费了心力。这种“徙置大楼”相对来说比较朴实而容量较大。“每层有房六十四到八十六个.每间可住成人六人,每幢可住二千至三千人。每幢大楼中间设有男女浴室、厕所和公众水喉。每月租金仅十四元。”
这样,数十万的逃港群众,终于逐步有了安身之所。
——
香港逃港群众的聚居地,值得一提的是调景岭安置区。
《华侨日报》在1957年3月发表的《香港难民问题》一文中介绍了调景岭“难民”营:
“香港虽然有几十万难民,但正式接受政府和社会救济的,就是调景岭的难民。1949年之后,忠贞之士,相率避于海隅,孑然一身,衣食无靠。港府当局即委托东华三院收留他们。因东华医院地方不敷,1950年乃迁往西环的摩星岭。是年六月初有香港社会局接受登记,当时人数为6921人。旋于六月26日全部迁往九龙附近的调景岭设营安置。唯该地一片荒凉,屋舍全无,于是联合了全港九数十侨团发动捐输。为难民建盖临时木屋居所。而难民之膳食则由社会局供应。调景岭难民营亦正式成立。
在此之后,由于大陆逃难人民络绎而来,彼等咸希望获得调景岭居住及接受救济,而人数过众,此后即截止登记,除原来已登记之6921人发给‘领饭证’外,此后而来者只视作调景岭难民营的寄居难民。聚居调景岭之人数达30358人。”
“这三万多人,把调景岭建成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他们获得了台湾当局的重视,并通过台湾‘大陆灾胞救济总会’的援助,使他们返回台湾就业,几年来获准返台者,截至目前(1957年8月——作者注)为止,总数达一万四千余人。
调景岭营内仅有社会局设立的一办公室管理营内秩序。或有人以为易发生混乱,但此等难民多属前知识分子,或为军队中之将校,故彼等在此时能发挥自治之能力。组织自治办公室,将全营建立保甲制度,使全营秩序井然,历年来表现之治安良好,有逾于港九地区者。”
三、港英政府失算了
香港“徙置区”
山芋还是落回到港英政府的手中。经以日月,港英政府只好默认了这个不情愿的事实,不得不动手安排“难民”的生计问题,开始建立“徙置区”。
由于逃来的群众太多,如何处理已经进人了香港市内的逃港群众,港英政府也颇费思量。
从本意上说,他们是不愿意接受的。但从道义上看.尤其迫于香港市民及舆论的高度压力,他们又不敢轻易推走这数以十万计的难民。曾经一度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给台湾等地。
最先,他们幼稚地认为,这些群众逃港“目的地不是香港,有朝一日他们可能会选择回到大陆、台湾,或者到其他国家去。”所以,一直拖延处理。
但是,港英政府判断错了,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这些群众不愿走,除了小部分到了台湾或其他国家外,大部分选择的仍然是留在香港。
但是,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人,无论住房、医疗、教育,小小一岛都难以承受。
于是,港英政府又把问题解决的希望寄托于联合国,即希望确立逃港群众的“难民”地位。因为一旦由联合国确定逃来香港的大陆群众为“难民”,就应该由联合国按照对待“难民”的条款来给予接济了。
但是,联合国所指的“难民”,必须其有以下两个条件:
一、与其本国的政治组织不能相容。
二、难民承认其本国政府的政治组织,但其本国政府拒予收容。
1962年时,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所以,该条款所指的“本国”,在联合国是指台湾的“中华民国”。但国民党政府不愿意在全世界面前丢失而子,如承认逃港的群众“与其本国的政治组织不能相容”,即是承认与“中华民国”不相容所以一直不明朗表态。这样,逃港群众的身份问题就一直搁着。
山芋还是落回到港英政府的手中。经以日月,港英政府只好默认了这个不情愿的事实,不得不动手安排“难民”的生计问题,开始建立“徙置区”。
不过,港英政府之所以后来同意着手“徙置难民”,还可能与60年代后全球的经济发展,香港需要大批劳动力有关系。
四、台湾国民党政府和各国政府密切关注“六二”大逃港
中国内地发生大饥荒、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严重分歧,中苏两党公开决裂、中印边境上多年的摩擦导致了战争、深圳河边又出现数十万人的大逃港,所有这些都曾给台湾的蒋介石带来过“希望”一度认为机会将到,瞒着美国政府,秘密制订了庞大而周密的“反攻大陆计划”。
但当时的美国总统肯尼迪很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权只是出了些问题,从根本上几来说是稳定的。
出于种种考虑,肯尼迪在多个场合警告蒋介石:“台湾如对大陆采取行动,无异于自杀”、“台湾如出兵大陆,将违背《台美防御条约》”。力阻蒋介石的狂妄之想。
对于发生在深港边境的大逃港问题,美国政府的态度也仅提“以人道予以援助”,谋求以国民党政府为主的各国解决办法。
香港《星岛日报》5月25日报道:《美决研求方法将予最有利的考虑》。指出美国总统甘乃迪(肯尼迪)已亲自出面来关照此事。
肯尼迪号召除了台湾国民党政府外,还希望世界各个国家,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等面积大人口少的国家,都“尽可能地接受难民”。
对于数量众多的逃港群众,台湾国民党政府虽感到是一个“烫手山芋”,但既然占有联合国中“中国”的席位,就应该有安置“中国难民”的义务。
此时台湾民间舆论鼎沸,纷纷指责政府“接受难胞不力”。
5月19日《星岛日报》载《国府谋求妥善措施》一文,指出5月18日,台湾立法院63名委员,集体向行政院提出质询,“要求政府立即采取措施。应尽其在我,收容逃港难民”。
5月20日《星岛日报》又继续发文《国府日内召开会议救总经派代表来港调查》,台湾的国民党政府,终干决定“行动拯救逃港难民”,搁置“把球踢回到香港政府去”的议见。
——
两天后台湾国民党政府“已决定成立专案小组,对最近逃港难胞,依自愿接济来台。并先拨食米一千吨捐赠”。
●第四章“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此后,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便陆续派出船只,到香港接“难民”。
对于这批“大陆难民”的去留,各方均表示,愿意留在香港还是愿意去台湾,“均取自愿中请之方式”。
国民党政府派出的轮船,于1962年6月底,从香港接出了第一批“愿意赴台的大陆难民”7月9日,又用轮船接出了“第二批由大陆逃港澳的难胞”。
“港九难民委员会派人安置他们登轮。每一名难胞获救济金70港元。并由救委会赠送服装。”(救委会指台湾国民党的“救济大陆灾胞总会”——作者注)
对于美国的建议,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政府也先后表示愿意接纳“有限数量的难民”。
如6月19日《星岛日报》报道,加拿大已对留港难民移居开始接受申请。澳大利亚民间人士则表示愿意在地广人稀的地域,为逃港的群众开办农场。
所以,大逃港时逃到香港的大陆偷渡者,后来除大部分留在香港外,一部分去了台湾,还有小部分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后来也有辗转去其他地方,如巴西、牙买加等地的。
香港的国民党驻港机构,一直在插手深圳河边的群众逃港潮,寄希望于中国内地的“内乱”。除在报刊上大造《中共正在崩溃,复国之期在即》的舆论外,还通过电台等竭力煽动。用气球传单的形式提供逃港路线图。另一方面又派遣在港的特务人员,伪装逃亡的群众或民兵,混杂在群众中鼓动、引路、煽动。
广东省公安部门1962年12月17日的《关于当前边防几个问题的调查》的文件指出:
“惠阳县外流人员中已发现有86名被敌特送到台湾受训。”
“宝安县已发现有八名外逃人员参加了特务组织。”
当然,后来“逃港潮”并没有向着台湾国民党政府期望的方向发展,更没有演化成“大抗暴起义”。
如前所述,中国共产党一“坚定出手”,“逃港潮”便在发生不到一个月后,就被迅速控制。显示出中共在控制政权上的巨大威力。
这个情况引起了台湾国民党政府的思考。
“国府对中共政权稳定性的判断是否错误?””中共对其政权究竟具有怎样的控制力?”需要评估。
在美国,研究美国政府政策的学者更认为:在如此严重的饥荒、外逃等冲击下的中共政权依然巩固,没有发生动乱,说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合法性仍然是人民的最高认同。无视这个大国是没有道理的。60年代的对华政策出现了微妙变化”。(见钱库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史》P2一3)并最后促成了尼克松的访华之旅。
五、港台“紧急援救”
国民党政府决定派船到香港接运“难民”的消息传出后,得到台湾民间广泛的支持,纷纷在报上献计献策如:
陆续将“难民”安置在台东地区的屏东县一带,那里有许多山林空地。可以“开垦自救”。
骨肉同胞亲,大批逃港群众涌入香港,反应最为激烈的首推香港市民。
从5月初开始,香港的各个民间社团便纷纷组织起来,商讨如何援助大陆逃港群众。
5月19日的《星岛日报》报道:
“昨日下午4时30分,数十团体代表集聚于云咸街四号三楼,举行一个港九各社团救济难民的座谈会,公推调景岭救济会主席谢伯昌、周雁宾二人为主席。成立港九社团救济难民联席会议。推举马文辉等六人与官方洽谈……昨天出席会议的有:联合国协会、宗亲联谊会、元朗四邑同乡会、苏浙同乡会、兴宁同乡会、惠州同乡会、宝安县同乡会……”
5月18日,最早行动的香港基督教组织纪德士牧师表示:“四个国际性团体愿以救济物资献给港府物资达数百万之多。”
民间团体对港英政府救援不力的态度十分不满。要求直接与港英政府官员接触,商讨救援“大陆难民”问题。
5月20日《星岛日报》报道,以马文辉为首的五位民间代表会见了港英政府官员,提出五点方法。
向港府表示了建议后,马文辉等代表即向全港市民呼吁救济难民大联合:“明日下午四时半,地址大道中石咸街二号三楼。请港九各社团踊跃参加。”
迫于压力,港英政府一方面要求伦敦政府加快与北京政府交涉,制止深港边境的“逃亡”潮,另一力面不能不现实地考虑如何安置已经进来的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了。
6月1日,《星岛日报》以《救助需要帮助的人们》为题,发表社论,指出港府把“饥饿的难胞看成非法人境者,因此救济问题便无从谈起”。
文章提出尽快组织向其他国家移民,“英联邦中,马来西亚、婆罗洲、澳洲、纽西兰、加拿大等,都有很多地广人稀的地方……”
此后各种解决的思路纷纷出笼。
一位读者给媒体写信,建议把香港的大屿山开发出来,以供安置“大陆难民”:
“大屿山的面积比香港大一倍,地大而人疏,如果香港政府能慈善为怀,将大屿山开放,让大陆逃难者居留,逃难者的亲属必会在大屿山购置屋宇给他们居住。数年内,大屿山之繁荣不亚于香港矣。”此建议后来促进了大屿山的繁荣。
又有人提出花大力量把澳门开发出来,以安置“大陆难民”:
“请自由国家热心人士帮助澳门发展成一个轻工业和扩大农业的地区。使能大量收容大陆的逃亡人士。”此建议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澳门发展。
在台湾.逃港潮问题也引起了广泛关注。
台湾报刊大量报道了“大陆难民涌入香港”事件。有农场主邀请“难民”前往台湾种地。
香港《华侨日报》发文《台北郊外一农场愿收容难民千人》:
“台北郊外着兴学农场负责人温麟宣布该场为响应救助大陆逃港同胞,表示愿意收容一千人。并协助其解决生活及子女教育等问题……”
就在群众大逃港期间,美国民间的救济中国难民总会主席陈香梅,飞来香港同港府官员、各民间团体代表交换意见。并赶赴边境与逃港难民实地接触,了解情况,寻求安置办法。
6月26口的《华侨日报》说,陈香梅除表示将有巨款拨来“援救”“大陆难民”。
国民党政府决定派船到香港接运“难民”的消息传出后,台湾民间广泛支持,纷纷在报上献计献策。如:将“难民”安置在台东地区的屏东县一带,利用屏东的山林空地“开垦自救”。
迫于压力,港英政府最后还是接纳了依然“滞留”在香港的“难民”。
1962年6月26日,《星岛日报》以《初入境申领身份证者昨已逾四万人》为题报道,首批进人香港的“难民”被香港政府接纳。意味着问题开始解决。
这样,从5月初开始.到6月底结束的风起云涌一个多月的六二逃港潮,也终于在香港降下了帷幕。
◇第六节 全港大审判◇
一、行善者被法处
被宰割的羔羊
大陆难民流入到香港的各个村落、山野、城市街道后,如同无助的羔羊,包藏祸心者也趁机伸出了犯罪的黑手。
当深圳河边的暴雨过去,偷渡潮平息之后,香港法庭开始清理偷渡潮中发生的各种案件。大陆难民流入到香港的各个村落、山野、城市街道后,如同无助的羔羊,包藏祸心者也趁机伸出了犯罪的黑手。一件件窝藏偷渡犯,拐卖偷渡犯,虐待偷渡犯……的罪案,于1962年的7月后,在新界粉岭裁判署一一审理。第一天,同时审理了三件与偷渡者有关的案件。
首先被提堂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新界农民,他叫杜原。
杜原住边界打鼓岭木湖村,1962年5月23日夜里,门口的黄狗狂吠,他起床披衣出门想探个究竟。刚开门就听见门外的草叶哗哗乱响,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从草丛中奔出来。后头有人在追喊:“抓住他!抓住他!”。
年轻人跑到屋边后,便慌慌张张不知往哪去。杜原知道是大陆的偷渡者被警员追赶,连忙使眼色叫年轻人往屋后头跑。可是,年轻人竟本能地钻进了杜原的屋里。
这时,赶到的警员出示警证后,便进屋抓人。年轻人便跪在地上求警员:“大哥啊,你放了我吧!”
杜原看那年轻人才十六七岁,遍身是被树枝草叶挂破的血痕,情状实在可怜.便拿出一百五十元港币.交给警员,说:“行行好,大陆来的,没吃没喝的,可怜啊,你放了他吧。”
警员没有放走年轻人,回署后将此事上告,指控杜原贿赂警员,企图放走偷渡犯。
最后法庭判村民杜原贿赂警官罪成立被判以罚款。
警员没有放走年轻人,回署后将此事上告,指控杜原贿赂警员,企图放走偷渡犯。
最后法庭判村民杜原贿赂警官罪成立被判以罚款。
二、非礼逃港妇女案
女子苦苦哀求,并要求黄收留。黄于是将其带入屋内,让女子换了衣衫,并给予吃喝。进而要求与女子发生性关系。
第二个案件是与偷渡者有关的非礼案。
被带上堂来的是一个干瘪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黄某,45岁,住粉岭联合墟新村。5月24日夜,同样是被狗吠声吵醒,发现屋外的菜地里,躲藏着一个衣衫槛褛的大陆女子,于是上前威胁要将其送往警署。女子苦苦哀求,并要求黄收留。黄于是将其带人屋内,让女子换了衣衫,并给予吃喝。进而要求与女子发生性关系。女子为了感激,同意与其发生性关系。
5月30日的《星岛日报》写道:“妇人姓李,一连几晚,她先后被迫与黄某发生性关系。后来,她发觉黄某收留自己不怀好意。同时,那家伙还不许她离家,把她当作妻子长留在那里,大为惊惶。趁黄某不觉,离开村屋,跑到警署,把这件事揭发了”
——
两案审过,被告先后离堂听众席较为平静。
当第三位犯罪嫌疑人出庭时,满座都“啊——”的一声。
原来,这次上来的被告是位雍容华贵、仪表高雅的港警夫人!她因救了一对偷渡的母女而被控有罪。她叫葛施梅(代名——作者注)。
三、港警夫人“窝藏”案
背着孩子,站在这迷茫无际的原野上,何福明心中也一片迷茫。
小梅在她的背上哭着:“爸爸呢?我要爸爸——”
远远的,那边的天边一片光明,一排排白刷刷的高楼大厦矗立着。她知道,那就是他们全家梦寐以求的地方:香港。
何福明对背上的小梅说:“乖啊,再挺一会,我们就要到了!”
“爸爸在哪里啊,妈妈?”
孩子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尖上,丈夫与她们母女走散了……
两个小时前,她和丈夫周信、女儿周小梅在人流的簇拥下,终于冲过了边界。还没站稳脚,一家人就被难民潮冲散了。
何福明六神无主了。在惠州乡下,她是事事都要靠着丈夫的。就是赶趟墟.都得要跟着丈夫的脚跟走,怕丢,也怕人多。现在好了,丈夫不见了。
怎么办?她一筹莫展。
“妈妈,我饿——”小梅在背上哭着,她的心更乱了。
也许丈夫早就考虑到有这一幕,临行前叮嘱她:“要是万一失散了,你也不要慌。香港那地方,是讲法律的。你就带小梅径自往香港市里去,总有办法。”
“嘀——”一辆摩托车开过来了,停在她们旁边啊,这里竟还有摩托车来接人去市里啊。
“上车,上车,十蒙(元)啦——”摩托仔叫着。
她看到,路边上还停着好些摩托车。些逃过来了的百姓,交了钱,就往车上跨。看来,坐了这个车,就可以进香港了。
何福明按按口袋,在贴身的内衣里,还留着昨晚缝上去的全部家当12元钱人民币。听说是可以换港币的但那是她们到香港后唯一的一点活命钱了。
“我们没钱——”想起要给小梅买块面包,何福明把小梅往上耸一耸:决心步行走到市里去。
“妈妈我饿——”小梅在肩土哭着。
那摩托车就跟着她们走。
摩托仔说:“孩子饿啦,上车吧——我不收你的钱。”
何福明不敢相信。她知道香港还是“旧社会”。她不相信“旧社会”里还有好人。她不敢理睬,还是只管自个儿走。摩托车就跟着她走。
“上吧,大嫂——我同你一样,也是逃过来的人。”
何福明停住了。也许是这句话让她放松了警惕。
摩托车轻快地沿着马路朝香港市区开去。
摩托仔告诉何福明,他是去年跑过来的。就在香港以跑摩托车为生。老婆还在增城呢。
“唉,老公没找到,也没关系的,过来了,就是福了。打份工还是不难的。老公慢慢再找吧,要是不给抓到送过去,就算得着生路了。”摩托仔说,“慢慢都会发身份证的”。
“还会抓吗?”坐在摩托车上的何福明有点紧张。
“发了身份证就不抓了。你们有亲戚在这边吗?”何福明说没有。
“那你们难办了。你找准担保呀?”
说的也是,何福明心里非常紧张。
摩托车已经到了香港上水的市面了。
“下吧——”何福明和小梅下了车。
“往下,就靠你们自己了——”摩托仔对她们说。然后,一踩油门,“嘟嘟嘟——”走了。
我们怎么办?望着满眼的高楼大厦,街上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靠谁啊?
“嘀嘀——”摩托仔转了个圈又回来了。
“上车吧。”摩托仔说,“带你们上一个地方去,大陆来的人,都在那儿找工作。我领你们去那吧——”
“你去做保姆行吧?”摩托仔回头问坐在车后的何福明。
“保姆?”何福明不明白。
“就是给人家搞卫生、做饭的,你这总行吧?”
“行,我行。阿叔。这些事在家全是我做啦。”
“要有人来问你,你就说什么都愿做,只要给口饭吃。”
“我知道,我知道。”何福明点着头,真碰上好人了,“只要小孩有饭吃,就行。”
摩托车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停在一个公园旁的路边。
“就这里——”
何福明往那路边一看。原来,公园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像她一样的人。五一群、衣衫槛褛。有的蹲在树荫下、有的伸手向过路的香港人乞讨、有的在红灯亮着的马路中间走来走去……
摩托仔说:“你放心,在香港这地方,靠自食其力,只要不抓到警察局去,没人会欺负你们母女的。”
又是一阵发动机声,这回,摩托仔真的走了。
看看路旁那么多的像自已一样的大陆人,何福明的心又定了些。总算又找到自己人了。
她正要牵着小梅朝人群中去。突然,就看见人群像潮水似的涌动,“差佬来罗——”“抓人罗,跑啊——”旁边有人大喊。
只见一辆香港警察署的车,转着红灯,发出“咭咭——”的怪叫声,缓缓开来跳下几个警察,见人就追。
“快走——”有人提醒她。
那些围在公园旁的逃难者,四面逃走。何福明路不熟,街面又滑,没跑出几步,就“扑通——”摔在地上。小梅也被摔出了半米远。
何福明手也摔出血来了,小梅坐在地上,竞然没哭。眼看后面的警车紧跟着她们来啦!这时,一双白哲的手从头上伸过来.把她从地上拉起。
啊,是个女人!那女人抱起地上的小梅,拉了何福明就往街边的胡同跑。
跑到胡同口停住了,何福明一看,呀,是一位衣衫阔气的年轻太太呢!又一位好人啦!
阔太太把小梅放在地上:“你们快巷子里逃,他们的车进不了!”
“多谢太太,多谢——”何福明就要拉着小梅磕头,太太却急道:“还谢什么啊,快走,他们来了——”
果然后而警车又叫了。可是,那警车开得慢着呢,好像故意不紧追这娘俩似的。何福明这才急忙抱了小梅钻进胡同。
等她发现后面再也没人追时.已经到了一条街的尽头。
几乎家家的门都关着,大概都怕涌进难民来。也有人挑开窗户,从几层高的楼上同情地看她和小梅……
现在怎么办?又没路,没人敢接受她们。即使躲过了警察又到哪里去?何福明带着女儿在街上惊恐地走着。
天慢慢黑下来了……
葛施梅从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没有跟随父母到不列颠去。而是选择了同她高中时候的同学,一位香港警官谢宏明(代名——作者注)结婚。
婚后,葛施梅在一家地产公司做文员,夫妻一月的收入不菲。不出几年,他们就在上水的xx街买了一套房子。婚后的日广很美满。
不上班的时候,葛施梅就在家读读武侠小说、学学插花……
当报纸、广播连篇累犊地报道说,难民冲过边境,成千上万的香港人涌向华山去接济亲人时,葛施梅没有动,她没有亲人在难民中。她的父母是在大陆政权更替后,从上海逃到香港来的。有亲戚也不可能从上海跑到香港来,她想。
当然,即使在华山上有自己的亲戚,她也不敢去看望的。作为警察的太太,她是不能像平常人那样随便行动的。
慢慢地,街头巷尾到处涌满了衣衫槛楼的逃难者。大人牵着小孩,还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早晨起来,就会发现躲在屋角里簌簌发抖的难民。
她从心底里同情这些人。
每次丈夫回来,她总要盯着问:“手下没打人吧?”“能放手的,你们就放手啊!”
丈夫总是安慰她:“没有,我怎么会呢,别听报馆乱说”
……
“太太,请给点吧——”昏暗中、她发现一只枯瘦的手向她伸过来。
原来又是一个乞讨的!葛施梅从包里拿了几个银币,正要放到那人的手里,忽然,她发现,这不就是半小时前救助的那女人吗?身下还牵着那四五岁的小女孩。她们怎么也转到这儿来啦?
“是你们——”她吃惊地叫了出来。
看来,这对母女真是走投无路了。
“太太,是你呀,大恩人,小梅——”何福明拉过小梅来磕头。
就在这一秒钟,葛施梅做出了一个大胆和“错误”的决定。
“跟我来吧,”葛施梅一只手从地上抱起了小梅,“我家就在这——”她指着漂亮的公寓说。
世界上的变化真快,刚刚还在街头忍饥挨饿无依无靠,眨眼间,何福明已经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客厅里了。
这是一个像宫殿一样的客厅,大吊灯、意大利沙发、阿拉伯地毯……何福明简直看花了眼,她一辈子也没到过这样豪华的地方。
“来,换了,都换了——”葛施梅把自己不穿的衣服啦、皮鞋啦、胸罩啦……都翻出来送给何福明。
“冲凉房在那边,去洗个澡。王妈——”她吩咐着保姆,“来客人了,快做饭——”
温水冲在何福明的身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
唉,怎么“旧社会”的人这么好呢!
何福明同小梅已经坐在小客厅的桌边,小梅和她都换上了漂亮的衣衫,吃着王妈做的客家酿豆腐、番茄炒鸡蛋。
“睡房在那边,”等母女俩吃完后葛施梅说,“王妈会领你们去,你们就在我这先住下,哪儿也不要去、以后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会有安排。”她相信自己对丈夫的影响力。
何福明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来决定她们母女的命运,那就是葛施梅的丈夫。
要是他回来,会怎么说?何福明其他的不懂,但她明白既然要抓她们,那“窝藏”就是有罪的。
她突然觉得,要是给这么好的太太增加麻烦,那还不如自己走。
她决定了,第二天一早就悄悄背着小梅走。
蒙眬中,她听到客厅里一个男人低沉的问话:“来客人了?”果然,是男主人回来了。
没有声音,大概太太把丈夫拉进里屋去了。
接着,她隐隐传来两个人议论的声音。后来又听不见了,大概房门被关上了。
其实,此时,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发生。
“是从大陆来的?”
“是的,怪可怜的,留下她们吧。”
“你怎么这样糊涂啊,非法偷渡啊!”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不知道香港的法律吗?我能够知法犯法吗?你真糊涂啊!”
“那你是打算把她们母女送到警察署去吗?你要是忍心,你就送去吧。”
丈夫的心也软了,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葛施梅放低了语气:“我们就帮人家这一回吧。我们留人家住些日子,等风声过去了,就让她们走,这样也对得住我们的良心了,你看行吗?我求你了!”
这时在谢宏明心中,“法”和“私情”发生着激烈的碰撞。
从一个公职人员对职业的忠诚来看,他不能亵渎一个警官神圣的职务,应该将母女送交警署,按法律办事。
从良心上说,把她们母女送到警署去,他做得出来吗?把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母女往火坑里推,做得出来吗?
做了善事.就是上帝也会感谢他们的。
他准备放弃最初的念头了。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半晌,他猛地又翻身从床上起来。
这个在英国皇家警官学校进行过严格训练的,有着强烈法律意识的年轻警官猛然感到自己的行为有悖法纪。
“母女俩一定不能留,一定得按法律办事!”他对妻子说。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两夫妇有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好办法。
首先,由丈夫谢宏明出面向法院控告妻子葛施梅违反香港法律,收容大陆偷渡人员,请求给予妻子法处。然后,由葛施梅向法庭认罪,请求宽处。接着,何福明、周小梅母女向香港法庭提出申请,要求考虑母女走投无路的困窘,按照人道的原则,免予遣返,并给予居留权。
5月25日,依计行事,葛施梅从容走进法庭,接受审判。
如果“窝藏”成立,葛施梅将被判人狱一年!
法官也举不起法笔:这样有良心的人,还要把她送进监狱吗?
法律和人情在此较量!
应该说,这是当时所有因偷渡引发的最为引人注目的案件之一。太太的仁慈义举、警官的忠于职守,何福明母女的可怜无依,都在香港市民中广为传开。
最后,法庭做出了让所有香港人欣慰的判决:
5月26日《星岛日报》称:“李扶连法官认为,被告人乃出于同情,并无收费。被告人的行动值得原谅。被告人之丈夫以职责枚关报警亦属合理。姑念被告人初犯,从轻判处,罚款五十元,另签保行为三年。”
葛施梅夫妇高明的做法、法庭高明的处置,皆堪称香港法例经典。
此后,由于此事在香港闹得沸沸扬扬,何福明失散的丈夫也寻到了葛施梅家中。于是,失散的一家得以团聚、真是祸中得福!
◇第七节从逃港者到“洋参大王”◇
一、从“富农狗崽子”到“投机倒把分子”
“投机倒把分子”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少次被戴上“投机倒把”的高帽子,用绳索捆着,敲着破的热水瓶或者破脸盆游街了。口中一边还得喊:“我是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压永竞!”
——摘自全国政协委员庄永竞的回忆文章
1949年的冬天,一个冷雨簌簌的日子,我出生在粤东山区揭西县一个富农的家庭里。父亲给我取名叫:庄永竞。
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富农也被看成了阶级敌人。其实,当年一般的地主,也不过有幢房子和一些田土而已,有些自己还得下地干活的。富农也仅仅是有碗咸鱼白米饭吃而已。
解放军隆隆的炮声传到了粤东,有人劝父亲一起逃往香港。“我一不算有钱人,二没害过人,靠自己做生意下地过日子。我怕谁呀,不走。”父亲不愿离开。
事实证明,父亲想错了。到了他要想再去香港时,已经不再可能。
我家的财产被没收,店铺被充公,连住的房子都被分了。别人跑进我家来,大大方方地搬走了我家的雕花床,还对母亲叫着:“走开!走开!”好像是他们自家的一样。
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一切使大多数人富裕了。但对于某些家庭来说,却是灾难。用一句形象的话说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的家庭从此跪下去了。
我们被赶到一间才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又黑又暗,下雨时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山区的天气冬夜很冷,我穿着一件用父亲裤子改成的单衣,常常冻得直打哆嗦。母亲心疼我,找来一条装米的袋子:“儿啊,你围在身上吧。”我实在太冷了,像只害病的小猫.直往烧火的灶边靠。
父亲干活回来,看到这一幕,只有叹气。
为生活所迫,父亲不得不做起生意来。那时,农民做生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犯天条的,他只能偷偷地干。有一天,他挑回来四只猪苗,打算去卖了,挣几块钱,谁知很快有人告了密。
父亲被抓走了,全村社员开大会斗争父亲。
父亲胸前被挂上一块“投机倒把分子庄建情”的木牌,上面还用红笔打了把很大的“x”。有人拿大棍子打父亲的头,头上的鲜血直流,肋骨也被打断了。
我想冲上台去救可怜的父亲。可是被母亲的胳膊死死地拽着.母亲的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
“打!打死他!看他交不交代!”有人在吼着。
于是又有“积极分子”跳上台去,打了父亲一个耳光。
我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像一头小犬一样,冲上了台。可是我身小力薄,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用小拳头挥打着,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但很快我就被他们像摔小鸡似的摔下了台。
夜深了,山区的寒夜格外冷寂。桌上的油灯亮着,父亲还没有回来。
他怎么还不回来呀!但愿老天保佑父亲没事啊。
门口有微弱的叫门声,是父亲!
他是爬着回来的,门口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他殷红殷红的血迹……
凌晨三点左右,父亲饮恨离开了我们。他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他是不服啊!他冤啊!
这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凄惨之夜!
油灯的光在一晃一晃。母亲一边哭,一边打来了一盆清水,把父亲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没有没破的衣服,母亲就把自己一件衣服给父亲换了,然后靠着父亲的耳朵说:“建情,你去吧,我会把他们拉扯大的!”
此时,母亲再在父亲眼皮上摸了一下,眼睛合上了。
父亲安葬在家对门的小山上,我跪在他坟前,暗暗发誓:“父亲,你安息吧。我大了会替你争气的!”
我没有父亲了,母亲为了让我们不再背上“富农”的黑锅,改嫁到几百里外的一户贫农家中。
时光一天天地过去,我也长成一个大人了。
也许是父亲在我身上留下的因子在起作用。长大后的我对“经商”也有着特别的热衷和敏锐。
那年头,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什么都凭票。买粮要粮票、买衣服要布票、买油要油票。由于物资短缺,票证就变得珍贵,甚至有的地方只要付十斤粮票,就可以娶一个老婆回来。于是私下里买卖粮票、布票、油票的情况很多。
于是我也盘算着,如果从甲地低价买回票证,用高价卖到乙地去,不是轻易地就可以赚到钱吗?其实,这是一个太简单的商业运作了,可那时候很多人就是想不到,或者想到但不敢去做。
我筹了一笔钱,云游他乡.做起贩卖票证的生意来。
当然,干这种生意是违法的,要是被抓住了,就同小偷差不多,是要戴上高帽子游街的。为了挣钱养家,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我充分注意了各地的行情。发现粮票、布票充裕的地方是大城市。大城市里,人们油水好、吃得也就少;家庭人口也少些、穿的也是好料子,不像农村人,上山下水衣裤容易破。所以城里人往往手头的粮票多,布票也多。相对来说,小城市和农村就比较缺乏。我于是把收购粮票、布票的重点放在广州等大城市上。
“阿婆,有没有粮票,匀一点给我、我是从乡下来的,粮票用完了。”
老阿婆看了我一眼,我善良的面孔总是帮助着我:“拿去吧,孩子,不要你的钱,早点回去。”但我还是把钱塞给了阿婆。
收到足够的粮票布票后我就拿到农村或者小的城市去,那里早有接应我的“同党”。
就是这样,我利用着自己无害的“欺骗”和人们的善良,做成了最初的一笔笔票证生意。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走街串巷贩卖粮票布票多了,常常会碰到危险的时候。
那时,人口是不可以随意流动的。比如说,你要从揭阳到广州去,得有大队以上单位开出的证明才可以通行。各地都在道路上设卡检查。每到过关的时候,拿着假证明,揣着几百斤粮票,心口就“扑通扑通”地跳。
有一次,我终于被抓起来了。很简单,只要对证明有一丝怀疑,再一搜身,那还有不露馅的?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少次被戴上“投机倒把”的高帽子,用绳索捆着,敲着破的热水瓶或者破脸盆游街了。口中一边还得喊:“我是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
我被放回家时,家已经被抄了,仅剩的一点凭我的劳动和智慧挣来的钱,自行车和两床干净点的被褥,也被抄走了。
那时我已经结婚,怀孕了的妻子正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痛哭。
我的一切希望破灭了。我知道在那高压的政治下,想过上好点的生活,像人一样的生活,只是梦想。
我不再留恋。只有走,过河去!走父亲曾经想走而没有走的路——“逃港”!
二、为活命挥泪别爱妻
坚决逃港!
走出牢房,我像是鸟儿出笼。我对着镇委会“啐”了一口:去你的吧,你监督我,到香港“监督”去吧!
母亲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死前曾对我说:“孩子,你的事业不在这业,你应该走,去找一个适合你发展的地方!”
在那个年月,许许多多的青年人,都做着去香港的美梦,去的人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华侨”。还说香港是人间天堂,就是在街上乞讨,放在你手上的也是面包牛奶,谁的心里都痒痒的。于是有了不少从中牵针引线做“蛇头”的。当然,被蛇头坑了的也不少。
据说一个蛇头,收了一个湖南仔的钱,半夜把人家领到“海”边,说,对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香港,下水吧。湖南仔就跳进水里。游到对岸,以为是香港,进村一敲门,马上给民兵抓起来了。原来蛇头把他领到的“海”,其实是今天深圳南头的西丽湖,那时叫西沥水库。
不用别人,我要自己去开一条路!
我知道,偷渡能不能成功,关键看对深圳河边的情况熟不熟悉。
我翻开地图,首先对深圳河两岸的地理情况进行了分析。如果能在河边上生活一段时问就更好了。但是,怎么才能到达河边呢。
那时,深圳是边防区。没有特殊的证件不准靠近深圳一步,何况我这个上了黑名单的“投机倒把分子”,要拿到公社一级的证件是万万不能的!
不久,机会来了。
那时宝安县正在大搞建设,建剧院啦、招待所啦,轰轰烈烈。宝安县的人本来就少,都跑香港去了。而且自古那里的人,就只会做生意,做工程是外行,所以总是到外面去请民工。
宝安县的工地上,因此集结了大批外乡的年轻人。这些外乡人中有的打工是假,瞅准机会逃香港是真,于是,我想方设法钻入厂宝安县的建筑工地,混进了打工仔的队伍中。
有人问,到宝安县打工的人有严格的控制,公安局都掌握着人员的花名册的,你怎么能混得进去呢?
这种表面严格的控制,实际上潜藏着惊人的大漏洞:今夜的人偷渡走了,下面不敢往上报,瞒着,明天又从外面招一批人来。数目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人名也用逃走了的人的。公安局来检查,那么多的人,还能认出谁叫什么名字、什么面孔?
我在工地上混了一个多月,很快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对周围的环境也熟悉了。深圳河边上,哪儿是山、哪儿是水、哪儿有哨兵都掌握了,连路上哨卡值班的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
我的记性好,不用画图,也能全装在脑袋里。
一切准备就绪,我将手中承包的工程转给了别人,拿到了一笔钱——干什么都是要钱的。然后同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约好了日期,随时准备渡河!
临走之前,我决定再回家看看怀孕的妻子。也许还能看见她,也许死在渡河中,就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不敢往下想了,眼圈也湿了。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溜回了家,不敢大声,只敢用两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环。“吱呀”一声,大着肚子的妻子就开了门。
“你还来呀,大队的民兵下午刚来过了,来抓你呀,你赶快走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汗汪”的狗叫声传来,妻说:“不好,他们又来了!”
果然,四个民兵冲过来,不由分说.把我五花大绑,送到了河田镇关押起来了。罪名是企图逃港。
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就知道我要逃港?这至今都还是个谜。
真是倒霉,还没动身,就被关了起来。
身处囚室,心在河边,一帮弟兄还在等着我呢,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又不知等到哪年哪月了。
为了能早点出去,我表现得特别老实,他们说了什么我就承认什么。要我写悔过书我就写悔过书,要我交“浮财”我就答应全交出来。
看我态度好,又认罪积极,镇委会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说是交当地“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走出牢房,我像是鸟儿出笼,我对着镇委会“碎”了口:去你的吧,你监督我,到香港“监督”去吧!
这回真的要跑了。临走前,我先到伯母家去看看,毋亲死后,伯母就是我的母亲。
“孩护,走吧,你还是走好。”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把我掉在眼角边的乱发抚上去,“伯母,怕再看不见你了。”
伯母哭了,我也暗暗地流下泪来。
“孩子.你遭了十几天的罪,也得吃餐饱饭上路,伯母给你做顿好吃的。”说着,就到厨房忙碌去了。
不一会儿,她就做了我最喜欢吃的,也是我母亲常做的客家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孩子,你快吃,没你妈做的好吃。”
我心里一热,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想起母亲在时,每当出门,她也是做着这样的饭菜送我。
我喝下了伯母端来的一杯洒。
伯母啊,是你给了我鼓励。这一生一世,即使后来我吃上了山珍海味,统统都比不上你给我送行的那顿饭!
我要走了!伯母打开门,一股夜风迎面扑来。
我得最后再去看一眼我的妻子,同她作最后的分别。
我靠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心里犹豫起来。妻子没有多少文化,是个典型的乡下女人。告诉她我要逃港,不但不能帮助我,反倒增加她心里的压力。我决心不告诉她。
看见我平安回来,她对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是在梦中相见。
我这才发现,家里箱翻罐倒,已经给抄得个底朝天。我紧张地靠近床头,在床脚下,有我藏着的两白元钱,这是我逃港的经费。谢天谢地,它们都在!
靠近妻子,看着她虚弱的身子,鼓起的腹部。想起我今夜就要离她而去,生死未卜,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也不知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带大……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我不敢冉想下去,也容不得我再想了,唯一正确的办法是早点走!
“我要到远方去做生意了。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得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她一听这话,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她忽然说。
我一听,大吃一惊。她什么都明白啊,只是不说。
我生怕她声张:“你快别哭了,让人听见又坏事了。我得走了,孩子出世,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重阳。”
她一把抱住了我:“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啊……”她的泪水像一串串散落的珠子往下掉,地上都湿看。
我的心要碎了。妻子就要分娩了,我却要远走高飞,把她留在大陆。作为一个男人,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你等等好吗,等到孩子出世,我同你一起走。我们死就死在一块,好吗?”
我愣住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追求自由创业的决心,在我心中厮杀着、搏斗着。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
“你不要拦我,我要走了!”
不行,我不能让妻子拖着,这里是最最危险的地方!
我咬咬牙,摔脱了妻子的手拉开门,一阵风吹来。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夜……
三、深圳河上枪口逃生——死也要渡河
我知道,我不能后退,就是打死了也不能退.我只有拿生命做赌注!我死命朝前奔,拼死也要渡过河!
傍晚时分,我们接近了梧桐山。
梧桐山是偷渡香港的第一站。山高998米,道路崎岖、荒草迷离。有人曾从山上摔下来摔死,有饥饿的越境者在山中为争夺最后的一点口粮,互相残杀而死。山上山下,不知留下过多少越境者的白骨。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约好了在一片甘蔗林里会合。
到了甘蔗地边,我轻轻拍了一下巴掌,那边很快有巴掌回应,过去一看:好家伙,都来了。我们都穿了最能跑的解放鞋。为了防山上的蚊子,小腿又都用布条包好了。背上背着一大堆干粮,我们是准备在梧桐山中呆三天三夜的。那时候没有塑料瓶,没法带水,幸好山下有山泉,可以解渴。
还好,甘蔗地一带没有巡逻队。远远的,一两公里处的小村庄才有灯光。那个村子叫西坑,听说那里的巡逻队很厉害,便远远地避开。
边防军的人数是有限的,主要搜索这一带的就是民兵。我们都年轻力壮,只要没有狼犬,他们是追不上我们的。
“带好东西,上——”我一声令下,七个人就穿过甘蔗林,向梧桐山跑。
“站住——”我听见左方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人的喝令声。接着,一头狼犬凶猛地叫着,箭似的窜出来。
糟了,碰上边防军了,他们设了埋伏哨!
“快跑.不能停,分散跑——”边防军和几个穿便衣的民兵向我们追来。
我们分散跑,狼犬就是咬着一个,也咬不了所有的人。我一边叫着,一边没命地逃。
表兄和另外一个伙伴跟着我逃。另外四个以为巡逻兵追我们了,就原地躲了起来。
甘蔗“啪啪啪地”倒在地上,我用手分着甘蔗,发疯似的逃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死是活就这一次了!
不知跑了多久,再没有人追的声音了。我们爬上高坡,听见原来隐蔽的地方传来狗吠和人被打的嚎叫声:唉,我的那四个伙伴一定是被发现抓了。
我们依然害怕狼犬来追,刚好旁边有一条小河,就跑进河里,顺水而下——人下了水,狼犬就嗅不出气息了。我们在黑夜中不知漂了有多远,确信狼犬不会来了才上岸。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座险峻的高山。
梧桐山到了!
幸运的是,这里竟然没有岗哨。我们安全地爬到了山顶。听说那山边有个危险的“老虎嘴”,我们特意地避开了。此时,七个人只剩三个:我、表兄还有一个姓邱的伙伴。
到达山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站在山顶上,香港的灯火就在脚下。一阵阵凉风吹来,好舒坦啊!
气氛一时缓和了下来,肚子也开始懂得饿了,我便靠在一块崖石上,打开干粮包吃东西。那些饼干,经河水一泡,都成了糊糊了,正好饱肚又解渴。
“永竞啊,你到了香港想做什么呢?”表兄问我。
“先说你们吧。”我说。
“我没啥要求。”姓邱的伙伴边吃边说,“就想吃一顿饱面条。”接着他又问我:“香港人天天都能吃面条吧?”
唉,那年头,吃面条也成了天底下最美的享受!
“我想开一家铺子,”表兄说,“然后把我老婆接过去,她看店面我进货。再生个崽,让他上有钱人的学校。永竞你呢?”
我咽下一口饼干:“我们拼了性命来,要是仅仅为了吃餐饱饭,我就不来了。要干,就要干一番大事业。我先从给别人打工做起,三年打基础,五年成家立业,十年内开个公司.几十年要扬名香港。到那时再回揭阳县拜祭祖宗!”
他俩都不由得佩服我有志气。
也许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地我们就睡了。那晚,梧桐山的蚊子一定在我们身上占了不少便宜。因为第二天早上一看,我们的脸上、手上,满是蚊子叮出的红点。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山南坡陡.我们拉着青藤往下溜,只听见那个姓邱的“啊——”的叫了一声,原来他踩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二十来岁。可能是在向香港爬的路上饿死的。
唉,梧桐山啊,不知有多少逃港者就无声地死在这山林中,他们的亲人连尸体都收不到!
前面是一片稻田,稻田尽头那波光粼粼的就是深圳河了。
“永竞,你看——”表兄忽然指着稻田惊叫。
原来,稻田中东一个、西一个,藏着好几个像我们一样衣衫槛楼的准备逃港的人呀。
大家像是一下子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了,都来这汇合了。
“你哪里的?”
“惠东——”
“你哪里的?”
“增城——”
唉,都是像我一样呆不下去的人!
这是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却像一支纪律严明,组织严密的队伍。就要一起偷渡深圳河了,生与死的追求把人们连在了一起。大家藏在稻田中,都不说话。但从那淡淡的一句招呼、一个点头中,你可以感觉——我们是可以生死与共的。
天,终于黑下来了,我们要向深圳河发起生与死的冲刺了!
真是幸运,这时天竟下起雨来了。一时鸟云滚滚,厚厚的雨帘遮住了人们的视线。这正是渡河的好时机。
像是约好了一样,人们都跃起来,朝深圳河狂奔。一时间,稻田里人影闪动,泥浆飞溅,发出一片劈劈啪啪的声音。
也许是声音太大了,远处传来了狼狗的叫声。不好,又碰上边防军了。
还没等我定神,就看到一头狼狗飞似的窜向人群。接着是“嘭嘭”的枪声。边防军开枪了 !
他们真的开枪啊!
此时的人群四处逃窜。像上次在甘蔗地一样,每个人凭着本能做出选择。而这一刹那做出的选择又常常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有人跳进了河里,怕的又跑回山沟躲藏,还有人爬到了树上躲避狼拘。
我知道,我不能后退,就是打死了也不能退,我只有拿生命做赌注!我死命朝前奔,拼死也要渡过河!
我终于跳进了水里。我听说过,下水就属香港的领地了,但子弹还是在“嘭嘭——”向河上飞来,就在我身边溅出一朵朵水花。我的命大,“嘘嘘”响着的子弹一颗也没打到我!
我把一支芦苇草管含在口中,钻到了河底,枪声真的不再朝我来了。大约过了十分钟,我才敢探出头来,看看情况。
我亲眼看见,那姓邱的给拖着走了,树上的人被狼狗咬着腿,从树上拖下来,鲜血淋漓,发出一声声恐怖的叫声……
边防军终于朝西去了,我顺着河水来到了一座桥下。我爬上岸,终于看见了香港的铁丝网!
我知道我要胜利了,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蹭地一下就爬上了铁丝网的水泥柱。然后松手一跳,落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
没站稳,屁股结结实实地给震了一下。
来前有人告诉我,中方的巡逻路是泥土的,港方的巡逻路是水泥的,我屁股给震了,说明真的到了香港啦!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回头一看,高高的铁丝网就在身后呀,我是真的过来了啊!
万岁!我兴奋得真想喊。
好了,我要投向那个陌生的城市了!
临行时,我再看一看身上。长裤子在上铁丝网时全挂破了,像是烂布条。身上的背包不知道哪里去了,手掌上黑糊糊的全是血块,满脸的泥浆和脏水……
现在,我就这样几乎是赤条条地站在香港的大门口了。
在香港,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只有上帝才知道!
四、从苦力熬到大老板——香港“二等苦力”
我还以为是我来晚了,但看见后来的伙伴都拿到了饭,便问怎么回事。大师傅没好气地说:“今天饭少,要让他们先吃,你们大陆来的没这待遇!”
到了香港,我从苦力做起。
大陆来的偷渡者,大多是缺少技术又都年轻力壮的青壮年。而香港的工厂里,正好缺少这类的人。经熟人介绍,我跟两个同伴进了一个毛线工厂,专做搬羊毛的活。每天一早去装车,然后卸到工厂里。再装了半成品,到另一个工厂卸下加工。每月工资600元。
没日没夜地干,一大捆一大捆的货物被扛起,每捆都有一两百磅,压在我的背上,从架在车上的“独板桥”上走过去。一天下来,一身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一天,工头跟我们说,谁愿意加班给双倍工钱,我一听马上答应。可没背两趟,就发现体力透支了,腿脚发软,眼里冒金花,“扑通”一声倒在水泥地上。
就这样我在小屋子里,自我“照顾”调养了两天,身体好一点,又去上工了。
这天中午.我回来得晚了些,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食堂的师傅却说:“你们没饭了。”我还以为是我来晚了,但看见后来的伙伴都拿到了饭,便问怎么回事。大师傅没好气地说:“今天饭少,要让他们先吃,你们大陆来的没这待遇!”
一盒饭值几个钱?太拿大陆来的不当人了!一气之下,我把肩上的大汗巾摔在地上,不干了!
说来也好笑,每当在别人的侮辱和沉重的劳动使我喘不过气来时,我就偷偷地学唱大陆的样板戏《红灯记》:
“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我一直在找寻自己出头的路子,我知道.高耸的大厦要从最初的第一块砖垫起,要实现伟大的理想,先要做人下之人。
不久,有人介绍我去一个药店做学徒。我很快答应了。心想,做学徒就可以学到“药”,学到了“药”,说不定现在能开一间大药店!
老板是潮州人,姓陈名克文。他现在是我的“一洲’公司的顾问。
做饭、打扫卫生、送孩子上学,像个男保姆。但为了理想,我什么都愿意干。
晚上铺门一关,架上两块门板,我就睡在药店里。一是解决住宿,二也防盗贼。
夜晚是我学习的好时候。药店里有不少的药书,我就边翻书,边查对药材。
这个时候,我又常记起小说《在人间》中的大作家高尔基。他也是当过学徒的,后来不也成了大事?
我总是用出色的人物来激励自己。
我用订书针钉了个本子,把每天晚上学习的心得记录下来,便于记忆。
我还有一本特殊的小本子,这本子记的不是药名、用法,……而是专门记老板在做生意时的方式方法、言谈举止甚至音容笑貌——
x月x日:一女人抱着孩子满头大汗,来店吵闹要换药。药已用过,本不应退。但老板毫不动气,亲为女人打扇送凉,并吩咐我换药,还叫我打伞送女人到家。我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敢怠慢,一路上还抱着她的孩子。到家后此人感激不尽,后来成了店中常来的顾客……
半年后,姑表兄开了一家药店,请我去帮忙。我便从小学徒变成了搞药店进货、推销的……
又过了半年,我筹了五百元钱,同一位叫张子酋的朋友,租了一间小房,开始做药材生意了。
全部本钱才一千多元,这个小老板真够可怜的。但这没什么,小有小的做法,只要做得好,小生意也可以变成大生意。
我常常叮嘱自己:别贪多,别求大,赚多赚少没关系。做小生意靠的是起早贪黑,靠汗水来钱。大生意那是人家赚的,别眼红。小生意赚得少,但赚到手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钱。
有时候,客人需要一斤人参。手头没有货我也应承下来,对客人说:“明天即送到府上。”实际上我的货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应承后我撒开两条腿,香港上下,东奔西跑为他找货。千方百计找到货后,买下来,再按时送到客人家里。一天忙得疲惫不堪,也就赚了几元钱。
但只要钱到手了,我就高兴——集腋成裘。我们潮汕人的小本钱就是这样滚大的。加上我幸运地中了一回“六合彩”,一下有了几万元本钱!
于是我租下北角英皇道128号,自己开起了一间“四海公司”,专营高档的营养品。
我为什么要做高档营养品生意呢,这里也有我的经营之道。
20世纪70年代后期,香港的经济快速发展起来,人们的收人大大增加了。荷包里的钱一多,就考虑两个出路:一个是“玩”,所以,不少旅行社开起来了,娱乐场所、健身房生意火暴;另一个是“吃”,人有钱了,就最想保命。要玩得快活,更要精力旺盛。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养对身体有益的补品来吃。
就是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我推出中国传统的人参、鹿茸、鱼翅等高档补品。
但是,这种想法也不只有我一个人有。高档补品店一多,就得看谁能拿到最便宜、质量最好的货,谁能把手上的货销得最快。
到我这里买货,我会尽量给顾客让利,决不斤斤计较。买少量药材,零头不要;成批量要货的,给人家打折还搞额外赠送。买过我的人参鹿茸的,过年会突然收到我的拜年礼品。要什么货物,一个电话我就把货物送到家。不满意的,还包退包换。样样为买货的人着想。
这些招式,现在香港的商家都会做了,但当时在香港都还是新招。“四海通公司”的名气很快打出去了。
这就是我的经商诀窍,叫做:做生意的人,要先做好人,做了好人,你的生意肯定好!
经商一年多,我的财产激增了十多倍。
家在远方,夫妻不能相见。不久,我便在香港重新成了家,开了一家更大的公司,用我儿子的名字取名为“一洲”。
拿我儿子的名声作保,表示在我店买的货物,绝对可信可靠。不损人利己,不留骂名在世!
在港的最初几年,虽然有所斩获,但依然是在小的水沟中游来游去,虽衣食无忧,但要想成大器,却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决心冒险,闯出个自己的江山来!
但是,怎么寻找突破口呢?我不停地思考,终于有了灵感。
有一次,一个南美的老华侨来店里买一斤人参要带回南美去,问在飞机上怎么吃。我摇摇头:“很难。”他无意中感叹了一声:“咱们中国的药啊,比西药好,可就是方便不如人家哟。”
老人的话使我灵机一动:中药最大的缺点就是要放在火上慢慢地熬,这在惜时如金的现代社会,是个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补品制成便于携带的丸粒,坐在飞机上都能服用,那一定大有销路。
于是我想到了制洋参丸,当时市面上还没有把洋参制成成药出售的,这条路没人走过,可以走!
但是,制洋参丸要办流水线、大成本,得冒险,得借钱兴业。
成不成功,就在此一举!
经朋友帮忙,终于借到了40多万元。
1979年7月1日,我在香港湾仔庄士敦道租了一个气派的门面,光月租就一万八。我像是一个赌徒,猛着胆子上了。
我同朋友合作,先拿货,后给钱,在他的药厂加工了2000盒洋参丸,取名“一洲洋参丸”,先行投放市场。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的洋参丸市场打开了,但当年谁知道你这个“一洲洋参丸”啊?要让广大消费者接受,得花一大笔钱去做广告。负债也得做。
当时,手上的资金没有多少了,香港的妻子把留着的一点首饰玉器都拿去卖了。我咬着牙,在港澳和国内外的媒体上发动了广告攻势。报纸、电视的广告一齐上。
钱抛出去了,广告也打出去了.但会有人来买吗?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反应。
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反应。
我的心都悬起来了,难道钱丢到了水里?
有朋友安慰我,广告做出去是要一段时间的,你再等等吧。
那些日子,我们全家都像是掉了魂似的,盼着有订单飞来。每天到邮差送信的时候,全家人都会到门口去望。等邮差的时间也一天天提前,最早的一次妻子提前了40分钟就到门口去等了。
我一边等广告的反应,一边展开营销的策略。
为了让市场知道“一洲洋参丸”,我拿着登有广告的报纸,到港九各家药店挨家挨户地问。
“老板,你这儿有一洲洋参丸吗?就是这个——”我指着报纸说。
老板摇摇头,他当然没有。但老板很机灵。
“先生,这个‘一洲丸’,现在俏得很啊,本店刚刚销完,如果你要,请留下电话,明天进了货再通知你。”
我知道他已经“中计”,心里暗笑。
回到家里,他要“一洲洋参丸”的电话果然就来了。
就这样很多人都感觉到:“一洲洋参丸”是市场上的俏货!
四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一封从内地来的要“一洲洋参丸”的信件。那是一位老干部写来的。
真是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内地要洋参丸的信啊,订单啊,不断飞来,接着是台湾的、日本的、加拿大的……都来了。
“一洲洋参丸”的市场终于打开了!
往下的路,更是一路顺风……
1989年的国庆节,我以共和国特邀代表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俯瞰城楼下欢腾的人群、海洋似的鲜花,我的热泪突然涌了出来。
想不到,我一个广东偏僻山村的苦孩子,今天也能站在这里!
家乡啊,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生命所系!
1985年12月3日,从我偷渡香港算起,十一年后,我又回来了。
离开他时,我是个衣衫槛褛,一文不名的“投机倒把分子”,现在,我是为祖国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的“政协委员”。
我一路小跑,奔向埋葬了父亲的小山岗,身后跟着市里的书记、县长、乡长,还有一大批亲戚朋友。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像一个泪人。
我拿有限的积蓄,在家乡白石乡办了一所学校,用父亲的名字命名了一幢教学楼,让更多像当年的我那样的穷孩子能上学。大家都赞扬我的义举.说我不计前嫌,谁又知道我的真实内心?
父母不在了,但还有个父母在:我的家乡!
(本章内容征得编者同意取自陈禹山主编的《强人梦》。)
◆第五章 抚不平的波澜◆
——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
◇第一节 北戴河的错误判断◇
一、毛泽东北戴河一夜未眠
抉择!
错了,就得“退”。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至于当年那些做了“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因此而受了“批判”甚至“斗争”的人,应该给他们平反。
北戴河。清晨。
天,已经亮了。但海空上还有几颗星光。
天还早,毛泽东夹了一支烟,走出户外。卫士把大衣给他披上: “主席要出去?”
“是的,去散散步。”他这一夜又未眠。让他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海边静悄悄的,沙滩空旷无人,海浪接着海浪,一波一波,坚持不懈地扑向沙滩,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休止的一刻。
人类社会的舞台也是一样的吗?历史的发展,也是这样的吗?一波连着一波的,永远也不会有静止的时候?……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把人民群众的热情调动起来了,创造了建设社会主义的高速度。但接下来的三年“困难时期”,田地荒芜、老百姓逃难,吃树皮草根。他意识到,这同自己的“理想化”的“冒进”是不无关系的。记得,刚开始搞人民公社时,就有人提醒过他“搞早了”,“大跃进搞快了”、“口号喊大了”。这中间就包括武汉的李达,记得自己还同他发生过争论。但事实却证明人家是对的。
错了,就得“退”。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至于当年那些做了“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因此而受了“批判”甚至“斗争”的人,应该给他们平反。对于自己的错误,也要公开指出来。1962年1月的“七千人大会”他就是这样做的。
到1962年的8月,具体办理平反的邓小平,已经给全国600多万干部、党员和群众平了反。
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材料反映,被平反的人有的高兴得跳起来欢呼,有的幸灾乐祸地讥笑给他们平反的干部。有人则公然宣称说:“三面红旗犯了错误”、“大跃进本来就是搞糟了嘛”
而他的那些战友呢?刘少奇没作声,内心足支持“平反派”的,周恩来在向知识分子摇橄榄枝,说他们现在都是“劳动人民”了。还有陈毅,他说要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糊涂啊!
无独有偶,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同时,1962年6月,那个在庐山会议上被批判倒了的彭德怀,也跳了出来,向中央呈递了一封长达8万字的申诉材料,要求为自己“翻案”。
本来只是想“平反”了,给所有的人都平复平复,就像他在七千人大会上说的“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一样。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根木就不在这里,他们的口的是要“翻案”啊……
翻案?翻谁的案啊?
不就是要翻我毛泽东的案吗?不就是要重写历史吗?不就是要把我毛泽东搞过的再翻过来吗?
前不久,在习仲勋等人支持下出版了小说《刘志丹》,康生一见便指出:“这是为高岗翻案的”,还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
如果照他们这样,连高岗也要翻案了,如果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也错了,那不就是我毛泽东的路线错了吗?
翻案风之外,还有一个更令他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农村的“包产到户”。
所谓“包产到户”,就是农村不要搞“集体”了,退回到“土改”的时候去。还是把田分给一家一户,搞单干。这实质上不就是否定他带领人民走的这条“集体化”道路吗?
这可是他毛泽东提出的根本路线啊!
本来,七千人大会上,部分地允许农民“包产”,只是恢复经济的权宜之计,只是策略性的“退却”。可是,许多党的领导人就是不理解,把“退却”看成是“放弃”,想着的还是私有化的路子。
“农业专家”邓子恢自不必说,他还没接受教训,还在不同场合中提出要“适当扩大自留地”。管经济的陈云呢,最近也搞出个《青浦农村调查》来,大赞个体:“农民种自留地,积极性提高了”。至于邓小平,他脑瓜子更是一有机会就会向右拐的。1962年7月,他就在大会上宣扬说:“不管黑猫黄猫,能逮住老鼠才是好猫。”分不清路线了呀。
他也曾苦口婆心地教导他的这些战友们:“一搞包产到户,一搞单干,有的很穷,没法生活,有卖地的,有买地的,放高利贷,讨小老婆……”社会主义就向后退了,说明共产党带的这条路就失败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听?背地里宽容、支持、甚至提倡。这是为什么啊?
令人担心的是,今天,就连他身边最信任的人,都在“动摇”。甚至可以说,跟他走的这支队伍在发生分化了!
他想起与秘书田家英的那次谈话。
二、“反对者”变成“支持者”
“农民还是要包产到户。我看还是包产到户好,这有利于调动积极性。”
几个月前,田家英还是坚持反对“包产到户”的。在广州,田家英还将安徽省一个关于包产到户的材料送给他看,并含泪附信一封:“寡妇们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互助求生。要求给一头牛,一张犁,8个寡妇互助,爬也要爬到田里去!”说得多好,这就是中国的实情!这就是搞“包产到户”的后果嘛!可是,还不到一年,两个月前,田家英从外面调查回来了,立场全变了。
他点燃了一支烟,饶有兴趣地等候田家英新的发现。
“农民还是要包产到户。我看还是包产到户好,这有利于调动积极性。”
田家英向他说起,农民认为公社搞的大集体生产不好,谁勤谁懒辨不清。积极性起不来。“要是把年产任务分到各户去,让农民自己来搞,劲头就上来了。农民就有饱饭吃了。集体化还是个很长的路程。”
真是奇怪怎么连家英也变了!毛泽东半天没有吱声。
突然,他提出了一个令田家英没有料到的问题。
“那你主张,是集体经济为主好,还是以个体经济为主好呢?”
没等田家英回答,他又接着问田家英:“家英啊,你的这个思想,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有其他人的意见?”(逢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9-1230页)
毛泽东警惕了。
因为这一切已经触及他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
也许,田家英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话将在毛泽东的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
看来,党内党外,确有一批人从骨子里就反对走“集体化”道路,主张农民“单干”,不同意我为中国引的这条路。他们只是碍着我毛泽东的面子不敢说。他们要翻的实际上就是这个“案”!
危险啊!
猛然,他记起1959年庐山会议前夕,见到贺子珍的那回事,离开时,子珍突然泪流满面地向他说:“主席,你千万得留心,王明这班人狠着呢,提防他们害你啊!”(邸延生著:《历史的情怀——毛泽东生活记事》,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第367页)
这是什么意思,王明早已不在身边了!谁害我?
海面吹来一阵阵的风,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回过头来,吩咐警卫员:“我们回去吧。”
他需要冷静一下,需要慢慢地再思考,再仔细地分析。
回到房里,面对的又是桌上是小山似的内部资料,他顺手打开来看。
真是多事之秋啊,传来的一个个都是叫人“警惕”的信号:
苏联人在新疆塔城挑动边民叛乱;印度人在喜马拉雅山边挑衅;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
他隐隐地感到有一股压力,内的、外的,都在暗中积聚、汇拢、在慢慢向他压过来……
战争年代的“经历”总是在“提醒”着他:这分明是一股在准备发动总攻击的敌人呀!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于是,他的刚血的个性、他的人生经历、纷纭复杂的形势,都在引导他向一个新的“判断”逼近……
打开窗户,海空辽阔。海浪拍崖,发出“轰、轰——”的巨响。它们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停地扑、不停地退、又不停地扑……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这集合到一起向他扑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猛然,他明自了,明白了一个规律!一个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上的规律:“阶级斗争”是永远不会停息的!
他吐出一口烟,揿灭了烟头……
1962年9月24日,中共的八届十中全会召开。
对于毛泽东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他作出了他一生中极为重大,也是极为错误的对时局的判断。
八届十中全会的公报是这样写着的:
“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曲折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他的判断是: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之后,内外的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以种种形式联合起来,对无产阶级的阵地进行反扑。
阶级敌人或他们的影响,已经深人到党内。阶级的敌人,中国的赫鲁晓夫,很可能“就睡在我们身边”!
找到了!这就是几个月来,种种“迹象”的本质。或者说是他时时感到的那个压力的“源头”!
这样,他不仅放弃了中国共产党八大以来有关社会主义过渡时期主要矛盾的论断,把“阶级斗争”当成“过渡时期”的主要矛盾来看待,而且认为这个时段不是“十几年”,而是存在于“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之前的整个历史时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几百年!
这就大大改变了矛盾的性质。把阶级的“斗争”,当成了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上的第一要义。
依照这种理论,“斗”——长期的、复杂的,甚至是残酷的“斗”,就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
依照这个判断,全党要立即行动起来,牢牢抓住“印把子”,打退阶级敌人从明里来或者暗里来的猖狂进攻!要立即在全国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新发动工人、贫下中农,重新组织阶级队伍!把落到资产阶级手中的权力再夺回来!
天,已大亮,关上窗,窗外海的波涛声平静了。
毛泽东吁出一口气,向卧榻走去。
现在,他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一位具有超人洞察力的领袖,此时却朝着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走下去……
◇第二节 在深圳河边筑起“铁壁铜墙”◇
一、宝安县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农民们看到“毛主席派来的人”竟然席地而宿,十分感动,有的抱来被子,有的送来糖水。但是,没有人喝一口糖水,没有一个人盖老乡的被子……
中共召开了八届十中全会后,全国组织了约150万人的精锐干部队伍,称为“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开赴各地,开展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抓“阶级斗争”,把农村的阵地“夺”回来。
宝安县的社教工作团,在1963年的7月23日到达了深圳河边。
对于宝安县来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反逃港。
当时,广东省委直接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是后来的国务院总理,其时的省委书记赵紫阳。
开赴到深圳河边上的社教工作队,第一步工作就是“扎根、串联”。
所谓的“扎根、串联”,就是如同土改、“反退社”时候的工作队那样,深人到每个农户家中去,发动群众。
一份材料记录着当年社教工作队,在宝安县龙岗公社是怎样“扎根、串联”的——
龙岗工作队进村的第一夜,为了不惊扰群众,没有进农民的家,齐刷刷都睡在祠堂的屋檐下……
农民们看到“毛主席派来的人”竟然席地而宿,十分感动,有的抱来被子,有的送来糖水。但是,没有人喝一口糖水,没有一个人盖老乡的被子……
同村干部当官做老爷的形象相比,工作队一下子就取得了群众的好印象。
工作队员们还用种种常人难以做到的行为,感化贫下中农的心。
一位老工作队员向我说起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可见一斑:
“当时,我与一位姓廖的工作组员,同住在一户姓张的贫农家里。张姓贫农全家三口,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生活很艰苦,吃饭时,一钵稀糊糊半米半水的饭,一点黑糊糊的从盐罐里拿出来的咸菜。要是遇桌上摆有一碟冬瓜什么的,就算是天大的美餐了,我们是不动筷子的,都让小儿子吃。
吃饭之前,五个人,他家三口,再加我们这两个工作队员,首先要围着饭桌站立,由张贫农给大家讲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接者,由老廖发音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没油水,下田干活又累,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红歌还没唱完,眼睛早盯着桌上的黑咸菜转了。
“我悄悄瞟一眼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盯得比我还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唱一句‘大海……’,嘴角就‘梭’一下:‘航行’……
“终于,苦忆完了,歌也唱完了,可以坐下来吃咸菜饭了。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也许也是太饿,那孩子吃得太急,吞在喉咙里的饭‘噗’地呛了出来,吐在桌上。张贫农气得对着小孩头上就是一筷头。小孩‘哇’地就哭了。张贫农还要骂,老廖竟然抓起小孩吐在桌上的一团饭,吃了进去。
“张贫农感动了,以后同老廖成了‘生死之交’。老廖也因此被‘抽’到总团去了,后来当了秘书。”
“毛主席派来的人”很快在群众中树立了极高的形象,工作队完成了第一
步工作。
但是,往下要劝说群众“不逃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是在工作队内部,对此的看法也不一致。
1965年11月12日,省委驻附城公社的工作队印刷了一份名为《一场清除资产阶级思想的大辩论》的文件,从文件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一些情况:
“香港风要不要反?在工作队内部,大量的人感到这是个癞痢头,难剃!基层群众更是普遍缺乏信心。他们说,几角钱分红(指生产队干一天只几角钱),怎么能反掉香港风?除非解放香港。”
广东省委社教工作团批“香港风”的文件
面对复杂的形势,工作队没有采用强压的办法,而是从人的“心”突破。
既然有人认为“香港好”,那就索性组织一场大辩论。
又如当年反“退社风”一样,各村的辩论会积极分子带头发言,引导群众。会议一开始,“香港好”的声音占了上风。很多人认为,虽然香港社会黑暗,但是,祖国政治好,香港经济好。在港打工一月,胜过在家劳动一年。就算去香港讨饭,倒痰盂也可以。
会议第二阶段,针对暴露的情况,摆事实,算细账,查危害,揭盖子。
这份材料反映:“盖子一揭开,大家大吃一惊:
(l)香港风吹得人口大量外流,全公社外流8901人,男青年大一个走一个,许多社员说,如此下去,驶牛也无人接班。
(2)香港风吹得田园荒芜,生产萎缩,分配逐年减少。每年损失数以万计,而外流人员寄回来的钱却寥寥可数。大家都说这是因小失大,亏了老本。
(3)香港风吹得干部神魂颠倒,敌我不分。全公社有83名干部外逃,有一批人当了叛徒。
(4)香港风吹得社员昏昏迷迷。男青年不愿在家劳动,女青年想嫁香港老公。
(5)香港风破坏了社会治安,四类分子几乎全部跑光。”
……
会议的风向迅速转过来了:很多人自觉暴露和批判外流思想。有些人原来做梦也想去香港,现在庆幸自己没有上当。不少外流户原来压力大,后来也提高了觉悟,表示要动员亲人回来……
赵紫阳亲自在这份汇报大辩论的文件上批示:
“宝安县附城公社是香港风最严重的一个地方,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经过这次贫下中农会议上的大辩论,风向大变,情况大为好转。沿海各地,都要像附城公社那样,开展一次反香港风的大辩论。”
这样,一个关于是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是建设家乡好还是跑香港好的大讨论,就在包括宝安县在内的广东省沿海的东莞、珠海、惠阳、汕头等地普遍地开展起来。
二、西乡大算账——两个制度的对比
香港“天堂”
“偷渡香港,要遭遇边防军的拦截、警犬的追捕。渡海的遇上风浪,有可能葬身鱼腹。遇到亲人要去偷渡,家人寝食难安;即使逃过去了,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男人担心妻子被匀引、父母担心儿女学坏、妻子怕丈夫另找新欢……”
要怎样才能打开群众心中的这把“锁”呢?或者说,你用什么来说服群众不逃港呢?
就拿罗芳村来说吧,它的对面,南岸有一个村子叫较寮村。罗芳村每人每年的收入是一百多元,较寮村却有一万元,差距太大了,这个对比曾一度让社教工作队张不开口。
思来想去,工作队发现了突破口:每年既有上万的人跑香港,不也有些人又跑回来吗,这事许多公社都出现过,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说明,香港在群众心目中,也不是什么都好嘛。
香港为什么不好?有哪些不好?这就是突破口,应该抓住这个突破口。仔细分析,仔细了解,便可以教育群众。
省委领导指示工作队员:
“你们要下去调查一下,到底香港好,好在哪里?社会主义好,又好在哪里?不好,也要说出不好的道理来。”
“不做到心中有数,怎么去说服群众?没有事实、没有道理,群众怎么能服?你今天留住了他,开会斗他,明天他又跑了。”
1965年的11月,赵紫阳在附城公社扫“香港风”的材料上批示:“要敢于揭这个盖子。要用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方法,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依靠群众,教育群众。”
就在赵紫阳批示后不久,驻沙井公社西乡的社教工作分队,写出了一份名为《西乡大队在港人员情况调查》的材料。
直到今天,笔者读到这份材料时,依然不能不佩服西乡工作队出色的工作!调查“深入”,文章“颇具说服力”——它是怎样证明“社会主义”好过“资本主义”的呢?
“香港真的就比西乡好吗?我们来看一看。”
“探亲的香港人穿得花花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港客寄钱寄包裹回来……这些表面的东西迷住了一些人的眼睛。似乎一到香港就能捞到钱。
但是,香港是真的好捞吗?”
文章举出了颇具说服力的数字:
“解放前,西乡大队到香港谋生的共计82人。他们年轻力壮出去,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有的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基本上还是旧样子,都还过着贫困的生活。
据调查,这82人中.有75人还在为资本家打工,生活困苦,占91 . 4%;而有幸开上了鱼档、肉档的,或生活稍好点的,只占8 . 6%。所以说,逃港者是极少数的人生活稍好了,绝大多数的人依旧贫困。”
没错,这是事实,就是在香港,真正很富裕的,也非所有的人。
尤其是这些人中,还都碰到一个难题,就是建立家庭的问题。香港住房紧张,结婚费用很高,成个家不容易。
“这82人中,年过半百还是单身一人的竟有13人!河西一队陈植财,在香港捞了23年,什么也没捞到,至今还是个‘寡佬’。而他的弟弟陈秋权,没去香港,就在生产队干活。现在结婚生子,生活稳定幸福。陈植财每次来西乡探亲,都要感慨道:还是你好啊!”
——真人真事,铁的事实,对比分明!
“河东五队温根容,解放前就去了香港捞世界,留得老母亲在家。30年了,因为说过不发财就不回家见母亲,现在就是不好意思回来。仅仅52年寄过一次200元回家。母亲临终想见他一面,他都没有回乡。老母亲直到死,都未能见儿子一面,相隔才十几公里。”
解放前去香港捞世界的如此,解放后逃到香港去捞世界的人又会好吗?
“全大队1962年以来逃港的共131人。其中过去后靠给资本家打工的有118人,占了绝大部分。另有3人投亲靠友做了鱼店老板,一人做管账先生,两人沦为妓女,5人下落不明(估计偷渡过海时已经葬身鱼腹)。”
材料中句句说明,大陆解放后,逃到香港去的人依然是贫的多,富或稍富者极少。原来想象的“发财梦”,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
同样,这批在港的118名未婚的外逃人员中,有103人至今没有成家。
再拿同一家中的两兄弟对比:
“河西二队有个社员叫林植,有四个儿子。老大林贵生身强体壮、力大如牛。在家劳动时,可从两里路外一次挑200多斤草回来。一个这么好的劳力,在家乡可以多挣工分,到了香港一身死力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林贵生在香港连老婆都找不到,生活没着落。最小的儿子林春耀,虽然体弱、劳动差。但留在这边,反而结了婚、生了一子一女。生活过得美满幸福。”
两相对比,为什么一定要跑香港,不留在内地呢?
香港不但难“捞”,而且是一个害人的“陷阱”:
“河东八队有个社员叫黄小沙,逃过去后,在香港这个染缸里才几年,就把吃、喝、赌、漂、吹……什么恶习都学会了。他的亲人强制把他从香港拉回来,戒毒治病。绝了恶‘欲’的黄小沙身体才慢慢好了起来。现在他积极参加队里劳动,每天精神单纯愉快了。又成了家,有了三个儿子,他感激地说:‘是社会主义救了我。香港我再也不去了。’”
事实在说明,香港也并非“天堂”,何况步向“天堂”的路上还充满危险、充满杀机,充满陷阱——
“偷渡香港,要遭遇边防军的拦截、警犬的追捕。渡海的遇上风浪,有可能葬身鱼腹。遇到亲人要去偷渡,家人寝食难安;即使逃过去了,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男人担心妻子被勾引、父母担心儿女学坏、妻子怕丈夫另找新欢……一些妇女说,男人到了那鬼地方.心红的变黑、心黑的要变烂。”
因为逃港,家庭发生变故的不在少数,文章举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广州的知识青年李和平(代名——作者注),下放到西乡大队。因为人聪明、有知识,做了大队出纳。很快结了婚。1972年,外逃香港,做了资本家的账房先生。便很快跟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青年非法同居。背弃了原来的妻儿。他的老婆王修敏(代名——作者注),原是公社卫生院的护士,不得已也带着小孩外逃到香港去寻夫。谁知狠心的李和平竟然不认前妻,把他们母子拒之门外。现在王修敏还流浪在香港街头。真是新社会的活陈世美!”
有人反驳说,在西乡大队的逃港人员中,不是也有人“捞到了”,“发”了的吗?为什么不也说一说呢?
是的,是应该说一说。
是不是有人发了呢?当然有。但所谓“捞到了”,发了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前面说了,西乡大队逃过去的人中,能有自己的一份稳定职业的,仅占8 . 6%,人数很少。而混得稍微好点的,更少。除了上面说的当了账房先生的李和平外,还有一个进了香港电视台的李大为(代名——作者注)、一个当了画家的郑少海(代名——作者注)。两人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元。
“这两人都是河东五队的,出身地主家庭。他们是依仗了在香港有一定的后台老板的关系。”
“全大队解放后出港人员,当了老板、业主的。大部分是四类分子和他们的亲属,在香港有关系帮衬的。”
很显然,贫下中农出身的人,在香港几人有富亲戚?没有帮衬,单凭一身死力气,就是逃到了香港,也是发不了家的。
又有人说,跑不跑香港,那是别人心甘情愿的事,又没占“社会主义”的便宜,还每年寄外汇回队里来,帮助国家搞建设,这不是好事吗?
那又来算算这笔账吧:
“西乡大队六年外逃出港共131人,平均每年每人汇回家乡的款是110 . 9元。这些外逃人员都是好劳力,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得到五千工分。如按大队正常的劳动值计算,每个工分1 . 35元。每人每年可收人675元。扣除每月生活费20元(按一般社员的生活水准)。每人每年应能为家庭提供435元。比逃到香港去每年给家里提供的要多324 . 1元。”
可见,如果这些人留在内地,给家庭创造的收人更多。他们在香港,要吃要住,收入又低,还能留下几个钱寄回来呢?
外逃人员给家庭提供的少了,那么外逃人员的家属是靠什么生活的呢?
文章又算了这个账:
“留在大陆的家属,他们仍然享受着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低物价、低房租(有些自己本身就有房)、有病了依然可以免费在合作医疗就诊、孩子上学享受免费……”
他们在内地的消费远低于香港。从两地的物价比较就可以看出来:
“大米每斤价是0. 28元。而香港每斤大米价1 . 32元。差不多高了5倍!
油每斤价是0 . 93元。而香港每斤油价是4元。也差不多高了5倍!糖每斤价是0 . 68元,而香港是2 . 4元高了3倍。”
“外逃人员,依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把他们养大,培养成有文化的青年。正好需要他们为社会主义出力的时候,却逃到了香港。丢下父母子女由集体来供养。
有个女社员,丈夫逃到了香港,丢下她和三个小孩。丈夫每年寄回来的才四百元。这女社员口口声声说一家人是丈夫寄钱养活的。试问,如果她丈夫把全家四口都带去香港,吃饭、读书、住房、看病……靠这四百元她养得起吗?那又是谁在暗中养了他们家中的四口呢?是社会主义,是集体!
逃港者享受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却逃避了对社会主义和家庭应尽的责任。”
应该说,这是精辟的、颇具说服力的说法!材料最后一锤定音“外逃是可耻的!”
一个摆事实、讲道理,反击“外逃风”的群众大辩论在宝安县掀起来了!
村村开辩论会,队队开斗争会。大榕树下、宗族祠堂都变成了辩论台。逃港次数多的,或者联络逃港的人被戴上高帽子揪上台来,贫下中农纷纷跳上台同他们算账、讲道理……
在社会主义教育的风暴中,在阶级斗争的重压之下,在反反复复宣传的叫人理不清说不明的“道理”、“数字”下,要逃的人犹豫了脚步。
果然,深圳河边沉寂了。
据有关的材料统计,1963年后,深圳河边的逃港的确减少了!
“路线斗争教育”,在一个时期,的确起到了作用!
然而,逃港风能够就此平息吗?卓绝的思想工作又能够奏效多久呢?
第三节 西坑之战——社会主义阵地的争夺
一、“反偷渡”典型魏天粦
“你是谁——”他惊奇地问我。
“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记者——”
“老板,请来一盒王老吉——”
这是30多年后,即1999年的夏季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在深圳西坑村边的一间小杂货铺边歇息。
天气太热,杂货店老板正在树荫下同人下棋,似乎很专注。
“老板,请拿盒王老吉——”我提高了声音。看来,老板并不把生意当回事,那盘棋好像比他的生意还重要些。
“好的——”小铺老板终于放下棋子,摇着蒲扇,拖着一双拖鞋,“的啪的啪”地过来了。
老板看上去五十几岁,广东人典型的瘦瘦的身材,很热情,接了我的钱,一边看了看我满身汗渍的衣服问:“你是来找工作的吧?”,递上王老吉,听我没回答,又走去棋盘边坐下了。
其时,小店铺的前面,已经建满了一排排香港人投资的厂房。
我也走了过去,摇摇头:“不,我来你们西坑村采访。”
“你是记者——”他偏过头来,似乎微微有点惊异。“你的车呢?”
“我是抽空来的,没有车——”
“啊,坐公共汽车呀?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我感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同我一下子拉近了。
“到西坑村采访谁啊?”
“你——”我对他说。
“我——”他愣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悬在半空。马上又“哈哈”地微笑了。“我一不先进,二没发家,三不偷不抢,你采访我干吗?”悬空的棋子又放下去了。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他没出声,似乎不值得回答。
“你姓魏——”我突然说。
他惊异了一下,感觉来得奇怪。
“你叫魏天粦——”
夹着棋子的拇指和食指又停在半空。
“你是谁——”他惊奇地问我。
“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记者——”
魏天粦,20世纪60年代广东省社会主义教育的红色阵地——西坑村的“反偷渡”典型人物。
二、神奇的西坑俱乐部
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俱乐部台下坐的就是黄梅芳的亲人、邻居、同学、朋友……想起活脱脱一个美少女就死在街头,谁能不痛心?台上唱山歌的人流泪,台下听山歌的人也流泪。
俗话说“上了梧桐山,香港到一半”,说的是偷渡时梧桐山的重要。
而西坑村呢,就坐落在从北麓上梧桐山的咽喉要道上。要上梧桐山,必经西坑。它也就是前面洋参大王庄永竞说“土八路厉害”,差点被边防军和民兵抓到的地方。
由于位置重要,西坑村历来就是香港煽动外逃的间谍组织和大陆的公安部门的必争之地。两边都在村中安排了内线。国民党特务组织更放言“早晚会砍掉西坑这面红旗”。
外逃香港,在这里太普遍了。照村里人的话说是:“拿把柴刀上山砍柴,就可以翻梧桐山。没人拦得了你?”
1957年初至1961年2月,西坑大队外逃的就有700多人,占了全大队总人口的30%。
群众跑还好说,共青团员也跑、共产党员也跑。全大队18个团员跑剩下11个。连党支书、团支书也都跑了。支部开会都开不成。
“每天早上打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传递:昨晚谁谁……跑了。”魏天粦说。
“县里啊,公安局啊,也不是没想办法治,治不了啊——”
开批斗会,把抓回来的人戴高帽批斗,外逃的人反责问抓他的民兵:“你斗我,你保得了你明天不跑吗?”
社教工作队说:这是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共产党丢脸!
因此,宝安县委决心在这个“据点”上,同“资产阶级”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一定要把西坑村的红色堡垒建立起来,刹住“外逃”风!
1961年7月,宝安县委把经验丰富的钟方亮(代名——作者注),从外地调回了西坑大队做党支部书记。
站在西坑的村口,面对着云蒸雾绕的梧桐山,钟方亮陷人了沉思。
为什么西坑的外逃总是不见成效?除了西坑特殊的地理位置,还有什么在起作用?
正是学校放署假的时候,一个个从城里、从镇上回来的中学毕业生,背着背包高高兴兴从他眼前走过。有的开玩笑:“别进村了,直接爬山过去算了。”突然看见站在稻田边注意着他们的支书,吓了一跳:“啊,是钟支书啊——”伸伸舌头,不敢作声了。
为什么这些中学毕业生,才出学校门就直想着跑啊?钟方亮想不明白。
猛然,一个问号在他头脑中闪过:西坑村中,哪种人跑得最多?年轻人。年轻人中又是哪部分人跑得最多?学校毕业生。几乎毕业一个跑一个!
对了,钟方亮的头脑中有些清晰了:大凡去外面读书的青年,哪个没有理想?几个是还想回到西坑村来做农的?人往高处走,那是对的嘛。他们毕了业,在外面又无法找到工作,即使回来,西坑一个穷村子怎么留得住他们?留住了他们的人,心还是在外面的呀。最好的出路不就是“跑香港”吗?你就是再对他说香港不好,再搞对比教育,就是把香港说成是个火坑,他们还是会想:我不信,是个火坑也要跳下去“试一试”。青年人嘛!
还有一个情况很能证明这个判断:其他村素来是男的跑女的不跑,而西坑村,连女的也跑。那么跑了的女的又是哪些人啊?钟方亮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对,还是那些读了书回乡来的女青年。她们找对象都想找到河那边去。
而真正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妇女,心定了,跑的人就较少。
问题就在这里,应该留住他们的“心”,否则留不住他们的“人”。
但是,西坑是个小村子,又穷,又偏僻,晚上一黑,小村庄就像黑锅一样,关门睡觉,死一般沉寂。拿什么留住人家啊?这批在外打球、看电影、演戏……过惯了文体生活的青年人,怎么坐得住啊?还不是三个五个便凑到一起。凑在一起说啥呀,三句话不就说怎么跑香港吗?
钟方亮一拍脑袋,计上心来。
不久,社教工作队也进了村了。钟方亮把想法同工作队贺队长一说,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召开党员大会。宣布新的思路。
谁知决定一宣布,党员会就开锅了。
“什么?办文化俱乐部?”
怎么钟支书和工作队来了,不抓政治、不抓生产,抓起文艺来了?
“对,把祠堂啊,空房啊,都腾出来,办俱乐部。让青年人好读书啊、唱歌啊、演戏啊!”
这是干吗呀?没事干啦?要把西坑村办成个文工团怎么的?
“文化很重要,嗯。”屋角上有人吞吞吐吐发言了。“咱们的工作队很正确,毛主席就很重视抓文艺工作的嘛,对不对?不过,现在是农忙了,稻子在田里腰弯得要贴水了,要割了。农闲我们还是要抓的。对不对?贺队长——”这人问工作组的老贺,绕着弯来反对。
“还是先抓反外逃吧,钟支书——”有人提醒钟方亮,“你是老抓偷渡的了,还不知道?年年是稻子一进仓就会跑人的。到那时,你收场都收不住的啊。”
“我看要开始开斗争会了,钟支书.”有人提醒说,“好久没开了,口号都忘了。不斗地主,这批年轻人,我可镇不住呀!”治保主任在角落中叫苦。
钟方亮在心里想:就靠开大会,挂黑牌子,斗争四类分子,年年都这样搞的。你吓住了人吗?反掉偷渡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像开锅的热水,都议论开了。
钟方亮敲敲桌边:“别嚷嚷!别嚷嚷!大家都听着。稻子要割,不割稻子就会烂在田里,这里要造反——”钟方亮拍拍肚皮,“外逃呢,更要反。不反外逃,社会主义烂在我们西坑,反动分子要造共产党的反!”
支书这话说得在理。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他。
“不过,目前的第一件重要的事,不是别的,是办文化俱乐部!”钟方亮坚定地说。
他想:要搞思想教育,群众开会都不来,你能把人团结在身边?你能收得拢人心?先得给青年人有块好玩、好乐的地方,把他们吸引住,才能找寻机会,把他们往正路上引。
政治思想工作啊,不能专靠来硬的,不能靠“斗”啊,挂黑牌呀……他记起一位领导对他说过:“药”要做成糖丸,老百姓才愿“吃”。
西坑的文化俱乐部办起来了!
最高兴的当然是那批青年人了。从来上面来的人,只会叫他们“斗争”啦、“阶级”啦,男青年发梭镖、女青年糊高帽子……还从来没有谁想到要让他们“玩”得开心的。
“贺组长,你们是这一个——”有青年伸出大拇指夸奖老贺说,“进村就给咱们青年人办了件好事。”
“可是我们是两只空巴掌,对不住你们啊——”老贺说。
“俱乐部空荡荡一间屋,没器材,队里又拿不出钱给你们,”钟方亮说,“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
“不就是钱吗?我们不要领导出钱,只要领导支持,我们自己带家伙来。”青年人说。
第二天,青年们把自家的图书啊、象棋啊、胡琴啊……都搬到俱乐部来了。
有的开玩笑说:“钟支书啊,你要是同意.我就把床也搬来俱乐部,我就讨俱乐部做老婆了!”
“哈哈哈——”俱乐部全屋的人都笑了。
报名的一下子来了几十个。全村百分之八十的青年人都进俱乐部了。
夏夜,是西坑村最美的时光。当月亮升上了天空时,俱乐部里就传来一阵阵悠扬的胡琴声、笛子声、歌声……
后来,广东省委要求各地学习西坑村的文件对这个大队俱乐部做了描述:
“这个俱乐部有音乐组、戏剧组、国技组二每天劳动完了,吃过晚饭,洗完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青年男女就往俱乐部里去。各人根据自己的爱好参加活动,痛快地玩一两个小时,到九点钟左右就散伙回家睡觉。一天的劳累就烟消云散,明天再精神饱满地上田劳动。”
拂着夏夜的凉风,钟方亮背着手在俱乐部外面的小路上走着,他露出了微笑——该酝酿第二步了。
几天后,团支部书记杨谭发来到俱乐部说:“我想给大家出个题目,看看大家怎么想的。”
胡琴、笛子声马上停止了。
“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革命青年到俱乐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大家没想过,一下把大家问住了。
“不就是来唱歌、拉琴、玩乐儿的吗?”有人答道,“还有什么啊?”
“不对,”团支部书记说,“如果我们来俱乐部,仅仅就是为寻乐儿的,我们同旧社会的地主小姐、少爷们不就一样了吗?”
没有声音了,团支书这个说法很对啊。
“光是玩乐,行吗?杨小亮,你想想,”他对一个胖胖的拿着笛子的小伙子说,“天天吹笛子,地里能吹出庄稼吗?钟寿娇,你的嗓子好,但是歌唱得再好,能唱出谷子吗?也不能。光会玩乐,只是低看了我们革命青年的志气!”
满屋子人的眼睛都被团支书吸引住了,团支书还要说什么话?
“我们到俱乐部来,就要学政治、学毛著:用毛泽东的思想把我们的头脑武装起来,战天斗地,彻底改变我们家乡的面貌。为了这个目的来俱乐部才有意义!”
大家都安静了,觉得这说法对。
“那你说我们怎么做?”杨霭祥问。
“学毛著啊!”杨谭发说,“首先通过我们俱乐部学毛著,把全村人学毛著带动起来。轰轰烈烈干秋收!”
那天晚上以后,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很快就在西坑村掀起来了。
村前村后的墙壁上,刷满了大标语:
“学习毛著、斗私批修。”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田头的井边,插上了语录牌:“抓革命、促生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俱乐部里,音乐组在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一到天黑,从大人到小孩。从婆婆姥姥到红领巾,一串串的人流都进了俱乐部来集体学毛著。
满村的革命歌声、满村的毛主席语录朗诵声……西坑村果然出现了一个浓浓的政治氛围。
——
稻谷收割完毕之后,钟方亮想,现在,到了把群众引上“反偷渡风”的时候了 !
首先,他把全村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都请到俱乐部来。
贫农杨长乐还没上台就失声痛哭:“年轻人啦,你们要吸取我的教训啦。香港哪是天堂,那是火坑啊。我解放前跑到香港,生活不下。亲生女儿就是在那里卖掉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贫农罗东明1956年偷渡到香港,在牛肉行砍伤了自己,无钱医治。老板把他赶出了牛肉行。女青年曾小丽小学毕业后,不安心家乡生产.逃到香港。被骗做了别人的第三个小老婆。不久丈夫去世,怀着身孕。现在还牵着孩子,流落在香港街头,想回来又不好意思回来……一个个故事被组织成“反偷渡”的好教材。
“口述家世”好,“身演家世”的教育更好:
西坑一队有个贫农社员叫何二姐,两个年轻的儿子被恶霸活活打死。俱乐部的戏剧小组根据这件事编出了《仇恨》一剧,安排一名叫钟寿娇的女青年担任主角。结果钟寿娇不但放弃了外逃的想法,还申请加入了共青团。
西坑村还有个谁都知道的少女叫黄梅芳,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从学校毕业后,一心想找个好的出路,拼着性命偷渡到了香港。满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却被骗和一个流氓结婚,染上梅毒,流离失所,惨死在香港街头。
俱乐部的戏剧小组又根据黄梅芳的血泪史,编出了小戏《可怜少女黄梅芳》,并编了一首长达三百行的客家山歌。
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俱乐部台下坐的就是黄梅芳的亲人、邻居、同学、朋友……想起活脱脱一个美少女死在香港街头,谁能不痛心?台上唱山歌的人流泪,台下听山歌的人也流泪。
就在演出到黄梅芳倒在香港街头,凄冷冷无人收尸的一刻,突然,从黑压压的人群中站起一个人来,高喊一声:“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全场立刻一片雷鸣般的喊声:“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那人便是团支书杨谭发。接着,他又领着群众喊:
“逃亡香港死路一条!”
“坚决打退香港风!”
“社会主义祖国万岁!”
俱乐部里掀起了一股激情澎湃的“反外逃”的浪潮。
第二天,就有人找到工作组,她是女青年罗丽英(代名——作者注),她要同来订婚的“香港客”断绝关系。摆脱了“香港客”的罗丽英,后来嫁给了本村的五好民兵曾小建(代名——作者注)。
罗丽英之后,又有一位印尼的归侨,父母都在香港的贺玉凤(代名——作者注)找到工作组。表示说,父母反复来信要她去香港。她决心已定,就是大陆好,她爱大陆,不爱资本主义,她哪儿也不去。她咬破手指,给工作组留下了一封表示决心不去香港的血书。
决心留在西坑的贺玉凤,后来果然爱上了村里的五好民兵卞春来(代名——作者注)。两人海誓山盟,坚决不逃香港。最后两人结婚扎根西坑。
据后来的一份文件记载,在思想教育的感召下,全大队有28位准备嫁给香港人的姑娘,断绝了婚约。
正当西坑办俱乐部火火热热的时候,1962年,一场声势浩大的“外逃风”卷地而来。从广东到湖南,从惠阳到湛江,前后数以十万计的群众逃港。
西坑大队经受了一次最严峻的考验。
当年农村文艺宜传队自创的节目手稿。
每天成千上万的偷渡者从村边上经过,呼唤着西坑村的人:“走啊,走啊,快同我们到那边去过幸福生活啦!”
邻近才一里半的塘坑村,跟着跑了50多人,全村15个党员,有11个认为祖国不如香港。连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也跑了。
而西坑村呢?
“这里山头的草都踏平了。村里就是没有一个人外逃。
“事实证明,狠抓政治思想教育与不抓政治思想教育,就是不一样。坚守社会主义阵地和放弃社会主义阵地,就是不一样。”
这是一份上报材料中对西坑村的评价。
中共广东省委从西坑的身上,似乎看到了用八届十中全会提出的“阶级路线”、阶级教育来治理“外逃”的希望。
1962年的外逃风过去后,中共广东省委决定号召全省学习宝安县西坑村。
1963年3月21日,中共广东省委以《一个坚强的社会主义阵地》为名,把西坑作为政治思想工作的卓越典型,向广东全省推广。
广东省.号召学习宝安县西坑大队的文件
1964年,西坑村团支部书记杨谭发作为全国共青团员代表大会的代表,出席了在北京举行的大会,听到了胡耀邦总书记的讲话,还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
眨眼间,西坑成了全县乃至全省鼎鼎有名的红旗。每天来西坑村参观学习的人敲锣打鼓、络绎不绝,村外的小山上都踩出一了条小路。
人太多,广东省委和宝安县委的领导觉得,这样一天成百成千的来,光接待西坑村也受不了,倒不如走出去,组织西坑的人到全省各地去宣讲。
除了领头的钟方亮、杨谭发、杨霭祥等人外,还应该有一个能现身说法,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教育大家的人。最好是跑过香港又回来的人。
西坑有这样的人吗?有。
有人向工作组推荐一个人:魏天粦。
这个魏天粦父母都在英国,1961年他到了香港,给资本家打过工、给老板炒过鱿鱼、露宿过街头、给资本家倒过马桶,还亲眼看见因为躲债,一对香港夫妇抱着儿女从高楼上跳下的惨剧……照他自己的话说是:“看透了资本主义的世态炎凉”。1962年,魏天粦回到西坑,党团支部热烈地欢迎他。他回来后表现不错,口齿伶俐、思维敏捷,人又聪明,堪当大任。
1963年6月18日,共青团广东省委把魏天粦的事情,以文件的形式发给全省学习,题为《在香港三个月的遭遇和见闻——青年魏天粦的自述》。
三、梧桐山下的“红旗”倒了
没想到数年之后,就是在接着而来的七十年代的大外逃风中,这个由多少个出色的政治工作者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的堡垒,梧桐山下的一面红旗,真的倒了!
“你要走了吗?陈记者——”显然,几个小时亲切的交谈后,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看见我要走到村口了,魏天粦又跑出小店来送我。
“我还有句话对你说,行吗?也许你还用得上的。”
“行啊。”我把采访本拿出来,将黄布包垫在路旁的石头上,放上本子。
“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他说
“啊——你讲。”
“你知道我当年很红的啊,是吧。本来嘛,回来是相信党嘛,对不对?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我被他们抓起来了,说我是特务。吊啊、打啊,我是逼打成招啊。后来,就把我关到了韶关的第二监狱,判了我18年刑啊,陈记者,这样的冤枉事都有啊!被抓走时,最小的孩子才4岁,拖着我的衣衫哭。好惨啊,陈记者。”
这位年近六十,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人,当年的青年积极分子,眼里瞬间泛上来一层闪动的东西。
“为什么抓你,总得有个说法吧。”我问。
“我是找了他们讨说法,他们回答说,魏天粦同志,账就算在林彪四人帮身上吧。”他叹息了一声。
“你的意思呢?”我问。
“我找你就是这件事,你们做记者的,能不能替我们这些人讨个说法,记者主持公道嘛!”
我半天没作声,说:“我理解你——天粦兄,你是想政治上有个清白。”
听到这句话,他眼圈都红了:“是的,陈记者,你说到我心槛里去了。唉!”他叹息一声。
他把我送到汽车站,准备要走了。忽然回过头来.悄悄对我说:“陈记者,还有一件事,你别弄错了”他郑重提醒我。
“还有事?”
“就是我们西坑那事啊。反偷渡典型的那事——”
“怎么啦?”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放小了声音,似乎怕人听见:“那事情后来变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据说当年香港的国民党势力,有意在西坑村同共产党角力,要砍掉西坑这面红旗。
他接着说:“他妈的,后来真的给他们砍掉了!”
1973年宝安县公安局的《外逃情况报告》就指出:“驻港敌特机关妄图掀起外逃高潮,实施一个梧桐山计划,拔掉西坑村红旗。”
没想到数年之后,就是在接着而来的七十年代的大外逃风中,这个由多少个出色的政治工作者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的堡垒,梧桐山下的一面红旗,真的倒了!
西坑的大部分青壮年都逃到了香港,包括当年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干部!西坑二队的男劳动力全部跑光。有个自然村留下的最大的“男人”是一个8岁的男孩。
无论有多少卓越的政治工作者,无论“政治思想工作”的力量如何强大,最后还是无法改变人民群众对经济生活的追求。
只有改革开放,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是笔者采访西坑村后最大的感触。
此后“文化大革命”中的西坑村的更惨。团支书杨谭发被斗得死去活来,这个根正苗红,三代苦出身的贫下中农,“罪行”很奇特。
“坏事就坏在他见毛主席这件事上——”2009年,当我再去西坑村座谈时,决心写村史的杨干煌告诉我。
杨谭发从北京回来后,大家都好奇,问他毛主席长的什么样子,他说:“毛主席好高啊!手指头很粗很大,每根都有香蕉那样大。”
什么?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手指比作“香蕉”?他被诬陷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被斗得死去活来,直到他死,这位社会主义阵地上赤诚的共青团员,依然背着“反对毛主席”的罪名!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啊!
◇第四节 “爱”也拴不住的“心”◇
一、李美容揭发丈夫偷渡——妻子“大义灭亲”
一个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人物,在“阶级”理论的教育下,无情地供出、斗争了自己的丈夫、兄弟、父母……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的事!
小冲村的老人至今还记得那一幕:新羽被捆着双手押出村,美容像疯了似的跑出门去,痴痴地站在村口等丈夫。
原来,党和丈夫,她都是要的啊!
我在翻阅有关宝安县偷渡的历史资料时,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资料在罗列了反偷渡英雄人物,包括前后俘获偷渡人员157名、接受毛泽东授枪的民兵队长郭胜全、与偷渡分子搏斗的看林社员戴意友等人的同时,还特别开辟了一个专栏,叫做“大义灭亲”。专门记录那些在反偷渡中,勇于揭发亲人的“英雄人物”。
如材料中记载,西乡xx大队检举哥哥罗为明的罗龙详(代名——作者注);墟镇(深圳镇)xx单位检举丈夫刘东海的纪兰香(代名——作者注);布吉乡xx生产队揭发堂弟伍大丙的伍大果(代名——作者注)……一个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人物,在“阶级”理论的教育下,无情地供出、斗争了自己的丈夫、兄弟、父母……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的事!
不过,大凡这样的事情,到后来亲人双方都会成为“仇人”的。阶级斗争的祸害之一,就是将好端端的亲人变成了仇人。
比如被堂兄揭发的伍大丙后来被判了刑,刑满后回到老家,两兄弟便成了死活仇人,一辈子不再说话了。检举丈夫的纪兰香后来也与丈夫离了婚。
当然,也有依然生活在一起的。比如xx公社小冲村的严新羽和李美容小夫妻(代名——作者注)。
真不知道,想到睡在身边的妻子曾经揭发过自己,严新羽那日子是怎么过的。
为了更多地了解偷渡中亲情受到的冲击,我决心详细查找关于严新羽“团伙偷渡案”的有关材料,最终找到了。
此案涉及到的有5个人,从事起,到联络、告破……几乎所有的过程,都记录在严新羽的“口供”和李美容的“揭发材料”中。
李美容是1961年嫁到小冲村的。过门时吹吹打打,一路上好不热闹。到了小冲村,新人把新娘子的盖头一揭,周围人都惊呆了。哎呀,这新羽命真好,娶来了一枝花呀!
新羽呢,身板好,劳动强,百多斤担子不当回事,村里谁都夸他;美容呢,人勤快,又长得漂亮,满村人都说,这小两口,真是配绝啦!
一天傍晚,美容把碗啊、筷啊洗了,屋里弄得熨熨帖帖了,拿了个小本子就要出门。新羽问:“你上哪儿呀?”美容回答:“开党员会。”新羽这才明不知道为什么,新羽心里并不高兴。老婆老婆,过日子就是了,当什么党员啊?那是男人的事。
那夜美容回来得也晚,新羽故意泥脚也不
洗就横躺在床上。美容推了几下,他都不动,就把他的脚拉下来,先用凉水冲了,又端了热水给他洗着。
“你对我开会有意见啊?”
新羽不作声。
“当党员也是为着大伙好嘛。”
还是不声。
“家里的事什么也不耽误还不行吗?”
新羽再也憋不住了:“你要老往外头跑——那我也会往外头跑。明天我就给二舅做工去!”
谁知,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新羽说的是真话,舅舅家早就在盖房子,要人手。第二天,他把两件衣裳往腋下一夹,上舅舅家去了。
舅舅家在山头上,房架子高。站在山上一望,远远地还能看见对面的香港。
来帮工的还有一个舅舅家的亲戚,叫李海林。晚上两人在一起睡不着,李海林指着海那边说:“看见吗?那就是香港,瞧人家那灯光,多亮啊!”
新羽神往着:“是啊,真近——”
“好地方啦,像我们干这个活,干一天,至少——”李海林把手抓了一下,“五十蒙(元)——”
新羽伸了下舌头,这是在生产队干半年的收入。他的心有点动动的了。“你怎么不去啊?”他问海林。
“去过,我去过的呀。”海林说。
“又回来啦?”
“不,没跑成功,给他们抓起来了。”
“啊,是怎么的?很难吗?”
“倒不难,主要是我水性不好,游了一半就没力气了,只好喊救命。结果边防巡逻的船就来了,命倒是救了,关了一个星期。你也想去啊?”海林问。
新羽没有做声,想起年轻漂亮的妻子,他还下不了决心。
建完房子后,新羽回去同妻子和好了,在家里又呆了半个月。想来想去,晚上睡不着。还是那件事情“挠”着,便借了辆单车,到了北头,找到李海林说:“你还去不去呀?要是你去,我也想去——”
“是锣——”海林说,“想去你早说嘛。不过,还得多邀几个人。”
“还邀人做什么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那边,最欢迎的是以团伙偷渡去的,去了有奖。”海林指的那边,就是香港国民党的“赈济”组织。
“那好办,”新羽说,“想去的人多呢。”
“别。不能什么人都说。要可靠,还要找会水的。下海时也可带带我。”
“行——”新羽说,“我也只会一点。我去邀岗亭去。岗亭,你认识吗?那家伙水性好。”
第二天,新羽找到岗亭问他想不想去。岗亭一听,马上同意,说:“我也正想跑呢,正愁没人。你们打算从哪儿下水?”
“最好是白花洲。我们步行就可以走到那里。”
“行啊,”岗亭说,“那儿离香港最近。”
“这就好了,”海林看见新羽领着岗亭来了,便递了一支烟说,“我们两人都不会水,你来了,这就靠你了。”
“什么?靠我?你们俩都是旱鸭子啊。那怎么行?我把你们拖着走啊?我自己还要命不?”岗亭说。
新羽一想,这话也对。两人都不会水,岗亭怎么带啊?
“不过也有办法,就是拿篮球胆套在身上,有几个篮球胆套着,什么风浪都沉不下去了,就不用人带了了”岗亭说。
“是吗?”岗亭真有办法.新羽想。
“但是买球胆要钱啊,你家有钱没?新羽。我家是穷得要锅朝天了。”岗亭说。
这事,新羽不敢跟老婆说,她是党员。就是同美容说,也是拿不出钱来的,结婚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那我们去邀拿得出钱的人”海林说。
“人是有,就是不知道她们想不想走”新羽说。
“你说谁?”
“就是林场的刘明明和李芳。她们俩刚在农场挨过斗。”
新羽说的是两个富农女儿。她俩在村中干活受歧视,就申请上林场来干活,谁知刘明明吃饭时打了偷食的狗一石头,就被说成是打贫下中农的狗,是阶级报复,林场开会,要批斗。但批斗一个不够劲啊,索性连李芳也陪上台。
两个女孩子正窝着一肚子怨气,新羽绕着弯儿一提.马上响应:“新羽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是我们两个女孩跟你走,你不泊背上包袱吗?”
“没关系,你们可以作贡献的啊?”于是把缺钱的事情说了。
刘明明和李芳听说是钱的事,马上说:“钱没问题,我们包了。”
新羽听了大喜。
“不过,得晚两个月哟,”明明说,“我家的猪仔刚下来,过两个月才长得起来。”她说的是卖了猪患就有钱。
新羽把情况同海林一说,海林说:“那好,眼下还是阴历二月,水正冷着,下水也受不了的。再过两个月,等水暖些了更好,就是要保密呵。”
“那你放心,她们两个都是我小学低班的同学,又是富农女,不会说的。”新羽拍着胸脯保证。
这头新羽折腾得欢,那头可触动一个人了,那就是新羽的妻子李美容。
新羽整天不归屋,美容心里就起了疑心。老公怎么变了?平时老实巴交,门都不出的,最近脚底像擦了油似的这里转那里转。还跑到山上的林场去了。
林场里有谁呀?她扳着指头数,男人不就三个老头吗,他不会找,还有就是……
这女人要担心起男人来,总离不了怀疑那事。加上林场的那两个女孩子也凑戏,自从新羽谈起了那件事后,心里就老放不下,成天想着来找新羽说这事。林场本来有条宽路通山下,她俩却偏偏下山要走小路,弯到新羽家门口。仰着脖子在禾场上喊:“新羽哥、新羽哥在吗——”叫得山响。
“是谁呀——”让新羽的妻子美容一声问,又给吓回树林子去了。
美容看看朝山上躲去的两个背影,心里更生怀疑,这是怎么了?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早有了几分醋意:别让老公给两个小妖精叼走了呀。于是吃饭跟着老公、上墟也跟着老公,老公同谁讲句话也凑过去,还常绕着弯儿要说话给老公听。
“老公啊,你知道吗?村里女孩子都说你像侦察科长呢——”她说的是电影明星于洋演的曾泰。那阵正放《英雄虎胆》。“要是解放前呀,你呀——”小容在新羽脑壳上点了一下,“你还不知道要讨几个呢。哼——”
新羽正躺在竹床上抽烟,只当是女人话,还挺舒服着.没当回事。
他,太大意了。
这天,美容又给他炒了两个菜,他喝了两杯,倒在床上就“呼呼”睡了。美容给老公盖上被,扶他翻了个身,就发现他胸兜里硬硬的像有东西:呀,是封信呢!
要是平日,美容是不会看的。可是这回不同:会不会是那两个小妖精来信啦?她便大着胆子把信从丈夫兜里拿了出来。
的确,是两个女孩给新羽的信——找不到新羽,她俩憋不住了。
开头看还没什么,都是些抱怨农场的话。看到后头,她吓坏了,“新羽哥,我俩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们早点行动吧!”
美容是共产党员,觉悟是很高的,她很快就听到了信后面的那两个字:逃港!
一股“阶级觉悟”就在“醋意”的推导下.在仗个贫农女儿心中陡然升起!
半个小时之后,严新羽在酒梦中被人推醒,揉揉眼睛才看清是治保主任和两个执枪的民兵站在床前!
严新羽和李海林团伙偷渡案就这样告破了。两个富农女,还有岗亭都被抓了起来。
据说李美容在向大队报告的时候,还反复问过:“叫我老公不跑就行了啊。你们不会抓他的吧?”当时大队治安主任笑着答允说:“当然不抓的。就是教育教育嘛,贫农只是觉悟问题。”她才放心。
可是,大队治保主任说话不兑现,新羽还是被抓到公社去了。他这算是有组织的团伙偷渡了,要判刑的。
这,美容可万万没想到。
小冲村的老人至今还记得那一幕:新羽被捆着双手押出村,美容像疯了似的跑出门去,痴痴地站在村口等丈夫。
原来,党和丈夫,她都是要的啊!
看见新羽押过来了,美容就扑了上去,抓住丈夫不让走。两个执枪的民兵看是两口子,就也没阻拦。
新羽先是站住了,冷冷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一脚就把美容踹到路边的一条小溪里:“啐——狗婆娘!”
新羽后来被判了一年刑,算是轻的,因为是三代贫农。
一年后,他从韶关刑满回来,背着一卷被盖回村庄。不想过桥,怕人多,丢脸。绕了一个圈,到离村子远点的地方,卷了裤腿下水。
他正要上岸,发现小溪的对面,正站着等他的妻子李美容。她早在候他了。
李美容望着丈夫,喉咙里硬了半天,不知是懊悔还是什么,可怜的女人,说不出话,只知道伸手去抓新羽肩上的行李。
新羽犹豫了一下,开始不肯,后来看见美容眼里的泪水都涌上来了,心也软了,手就松了。
是的,要是不回家,他又到哪儿去呢?
家是回了。但从此以后,尽管升了大队副支书的李美容如何对他温柔体贴,如何说当初不该,这一辈子都欠他的,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但新羽的心,还是像顶着块什么。
夫妻就是晚上睡在床上,也再没那个事了。
最后,两个人都感到没意思。
半年后,他们分手了。离婚是美容主动提出来的。
好些人都不明白,美容为什么要离婚呢?她感到有愧,要卸下压在心中的那付担子。
据说,后来新羽还真的跟那富农女儿刘明明结了婚。70年代的一次大逃港时,两人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跑了过去。
美容昵,在小冲村里也没呆多久,呆不下去的。说是后来也没改嫁,回了娘家了。
“大义灭亲”——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给灭了。
没有了感情的夫妻,就会像掺着水的沙和土,捏不到一块的。不过,有时候,加加外力,沙和土也能捏到一块去。王自立和罗秀姑就是该样一对。
二、美女罗秀姑轶事
男人都逃港了
“男人都往香港跑了。现在你们生产队除了干部,就剩瘸腿老四他们几个,和些十一二岁的红领巾了。你看见了的吧,都快成妇女生产队了。是不是?”
听说我在写那年头“偷渡”的事,南头的人就都问我:找没找到她呀?就是那个美女罗秀姑呀,她最有“戏”了。
为了找到罗秀姑(代名——作者注),我几乎跑遍了老宝安县的蛇口、南头、光明农场,就像有句歌唱的:“鞋底都跑透,”但一无所获。
被问的人都说,她在当年可是大名鼎鼎。后来当过大队的治保主任,回回县里省里的先进大会少不了她。但是现在“风”都变了,人家还会出来吗?
看来,这位“女明星”是找不到的了。
好在罗秀姑的事情,至今许多南头蛇口的老人都还说得上,于是只好把他们说的综合了,也算是一个交代吧。
秀姑呢长到18岁时,活脱脱已经是“西宝安一枝花”了。南头、蛇口一带小伙子们常挂在口上的话是:“谁要跟罗秀姑说上一句话,一包烟。”
她头发黑得像涂着漆,脸庞儿白里透红像喷着霞。手脚又麻利,下田插秧,人家是一只手插,她是两只手左右插,“唰唰唰——”就像插秧机,引得满田埂的小伙子眼珠“的溜溜”跟着她跑。
公社召开民兵大会啦,表彰啦,发奖状啦,小伙子们的眼光不看台上讲话的书记,专盯着台下捧着奖状笑盈盈美得像一朵花似的罗秀姑。
最好笑的是有一次,罗秀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封信,信末尾也没有落名字,没头没脑地要邀她到海边大礁石旁边见面:“晚饭后,我穿白衬衫,斜背一个写有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挎包上头插一片树叶,那就是我……”
天啦!这不像电影中的特务接头吗?就差一个“暗号照旧”了。把秀姑和女友们笑得在床上打滚。
那阵闹“偷渡风”,能干点的小伙子,都跑香港了,男青年少,往往是女孩子比男孩子还主动。只有秀姑例外,那爱情信是成天三封五封地飞来,把邮递员都“热”坏了:“秀姑啊,你得给我买鞋啊,都跑破皮啦!”
那秀姑看上的是谁呢?
有人说,姑娘的心啊,是山中的鸟,眼珠子是朝外边长的。
没错,她的心里有一个他——刘建国(代名——作者注)。
其实建国也很平常。父亲死后,他在深圳火车站顶了父亲的职,由于好学习,当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南头、蛇口的人,见过的都说他很帅气。
上学时,建国和秀姑在一个班,建国还是班上的团支书,入团时建国就是她的介绍人。秀姑一直在心里头感激他,他们在一起插过田、炼过钢、上台领过奖。他还送过她一个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呢,上面写着:“让我们在毛泽东的伟大红旗下,共同前进——刘建国”。
拿到语录本的秀姑思考了半天,为什么要用“我们”呢?她想啊,想啊想不通。
赶墟的日子,卖完了菜,秀姑总会偷偷摆脱姐妹们的纠缠,跑到车站宿舍里去坐坐。给建国捎上些泥瓜呀,西红柿什么的。星期天呢,建国也会骑了单车跑到南头来看他。给她带些她爱看的报纸啦,封面是王丹凤、秦怡的电影杂志啦。可两人从来没说过其他什么。
有一次,送他到村口,建国刚说:“我走……了。”左脚就错踩在右边的踏脚上,身体没平衡,“扑通”摔了一跤、秀姑“扑味”笑出了声,拿过建国的手心一看,都摔出血了,她又心疼得不行。
她心里暗自明白,他爱上她了,而她……也爱上了他。
人家说,姑娘恋爱时,是她一生最爱笑的时光,见什么什么笑。见了花,花笑;见了树,树笑;抬头见了小鸟,小鸟也在笑……
但是,自从碰见了另一个“他”,秀姑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他叫王自立(代名——作者注),是与她同村长大的。
自立比她大一岁,从小就是个苦孩子。15岁的时候,父亲就在替公社出海作业时遇难了。自立还有两个妹妹,母亲经常是卧病在床。小小年纪,一家的担子,就压在自立瘦弱的肩上。
当时,他还在上中学。在学校里,他的数理化成绩是拔尖的。都说将来是块上大学的料。可父亲一死,家庭的重担就让他再也读不下去了。
“怎么也得让他上完高中,”有一次,公社李大龙(代名——作者注)书记来队里视察,听说了这个事,“生产队要给他透支交学费!照说,他父亲还是因公死的呢。”
就这样,自立靠家里每年从生产队透支,拿钱上到了高三。
可是,透支归透支,欠着生产队的钱还是要还的。年终生产队把算盘一拨,王自立一家,不但没收人,还倒欠队里几百块。别人过年吃肉,孩子穿新衣,王自立家则端着青菜碗。看着都十几岁了,依然是破衣烂衫的妹妹,他心里只有苦酸。
离毕业还有一年时,自立再也不想读了。他决定下田干活,替家里还债。
那年头,村里的青年人差不多都跑光了。站在大田边一望,插秧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女人。这时在女人堆里突然冒出一个小伙子来,那实在是太“扎眼”了。
常说,女人进了男人堆,男人都不说话;要是男人进了女人堆,“噼噼啪啪”就会像火星落进了柴堆里来议论。
“他们家是怎么啦?三嫂又病啦?”
“咋不去上学啊?”
“晒着(可惜)啦,是块读大学的料呢!”
“劝劝三嫂吧,还是让自立去上学好。”
这些话,埋头在水田里的王自立都是听到了的。
男人受到女人的关心,往往倍添力量;但如果男人受到女人的怜悯,那添的反而是痛苦。
他一声不吭,只望着水面,插啊插……眼泪儿在眶里打圈圈。
血红的太阳慢慢落向西边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田埂小路变得灰蒙蒙的,像是迷在一股带着泥香的雾气中。
自立挽着裤腿,提着鞋子,走在收工队伍的最后面。他不想跟着大队的妇女后面走,免得听她们说这个问那个。
自立以为是自已走在最后了,其实,这个时候,准也没发现,有位姑娘比他走得更后,悄悄地跟着他。那就是罗秀姑。
“自立哥,你也回得这么晚啊?”
昏暗中,少女的声音,像银铃随着晚风敲动。
“是啊,我到溪里洗脚去了。”自立头也没回地说。
“自认哥,你一个学期要交多少学费啦?”
她怎么问这个?
不过,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立就没有再多心了。
“三十多吧,要是不吃饭的话。”他指的是学费。
“那——以后学费我替你交啦。”
王自立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什么?你替我交——交什么?”
“学费呀。”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秀姑笑笑说,脸上窝出了浅浅的酒窝,“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该去上学呀。”
听着秀姑这话,自立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心田。
“不行,不行,秀姑,怎么能让你受累呢?”他说着,心中却充满了感激之情。
“自立哥,只要你能看得起,能帮你是我甘心情愿的。”
甘心情愿!她——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男孩子一碰上这号事,总喜欢往那上面想。
平时,每当大队的小伙子们倾慕地议论起罗秀姑时,他自惭形秽,总是悄悄地躲到圈外,听都不敢听、自家穷.长得又不好看。他从不敢提“秀姑”这两个字,怕的是“站污”了美丽的她。对于他来说,秀姑就是天上的月亮,落在树上的凡间凤凰。她那么亮,那么高,高得叫人不敢接近。没想到,没想到今天她会主动找他,这是做梦吧……
“自立哥,你答应吗?”昏暗中,又传来秀姑温柔的声音。
“答应,我当然答应——”王自立感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手心都出汗了。
一股幸福之情涌上他的心头。
晚霞烧红了自立的脸,也烧红了秀姑的脸。还好,没人。田野昏暗暗的,谁也没看到。
但是他们想错了,一个有心人看到了。他检查插秧进度,走得更后。
他就是公社书记:李大龙。
双抢搞完了,照例又得抓反偷渡了。公社书记李大龙蹲点到了秀姑队上。
那天,大龙书记把工作布置完了,便喜滋滋地进了秀姑的家门。
“秀姑啊,水生说,你这段表现不错啊。”水生是秀姑队上的生产队长兼大队副支书。
大龙书记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冲上水。书记是老熟人了。
“又要开会呀,李书记。”秀姑在编筐,也没起身,以为是来通知她开会的。
“不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啦。”书记说,“支部正在考虑你的转正问题啦。”秀姑的党员还是“预备”的。
“真的啊——”秀姑脸上泛出了光,她太高兴了,她对入“党”是太神往了,“书记,我做得还不够,组织还应该多考验我呀——”
“会考验的。今天就要考验.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又光荣又最严肃的任务,好不好?哈哈哈——”奇怪,为什么书记交代严肃任务还大笑呢?
这是什么任务啊?
“秀姑啊,你坐过来。这任务啊.说严肃,也轻松,说轻松呢也严肃。我问你,现在咱们队里最缺什么?”
秀姑的黑眼睛闪了一下:“缺插秧机啊,还缺化肥、缺……”但这些,我也不能做啊,她想。
“嗨——”书记摆摆手,“不对。那些都缺,但最缺的是什么——知道吗?”
秀姑摇摇头。
“缺人,缺男人——”书记自己回答说
秀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书记要说什么啊?
“男人都往香港跑了、现在你们生产队除了干部,就剩瘸腿老四他们几个,和些十一二岁的红领巾了。你看见了的吧,都快成妇女生产队了。是不是?”
书记说的没错,男人都快跑光了。
“缺男人,更缺有这个的——”书记点了点自己脑袋说,“有文化的、有知识的男人。去年你们队那个会计跑了,想找个有文化的,跑遍了全大队都找不到。后来还是我到别的公社给你们借的人。是不是?真给社会主义丢脸啊!”
秀姑沉思着,书记给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留住人很重要啊——”书记继续说,“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问题,关系到千秋大业的问题。知道吗?”那阵正宣传接班人的问题。
“明白——”秀姑说,但她心里还是不明白,她在揣度书记到底想说什么。
“唉,你们队里就这么一个高中生——”书记叹了一口气,掏出烟来,“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啊。”书记好像很犯愁。
“谁——”秀姑问,其实她是知道的。
“王自立啊。”
“啊——”不知怎么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秀姑心里就“噗噗”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秀姑脸上微妙的变化,怎能逃过老练的大龙书记的眼睛。他微微一笑:“能让他跑到资本主义那边去吗——”
“能。啊,不能,啊——自立也要跑?”秀姑说话有点乱。
“不是——他可没跑。”书记笑一笑说
“啊——”秀姑心里的石头又像落了地。
“但也难说啊。他高中不快毕业了吗,现在正赶上外逃风,如果不对他加强教育,我怕他左脚出了校门,右脚也会上香港的船呢。”
秀姑心里乱乱的,不知怎的,秀姑也在为自立担心。
是的,这些年,这现象简直成了有文化的中学生的通例了,培养一个走一个。
“所以党要交给你这个任务——”
啊,说了半天,就是这个啊,她的心缓过来。这事她做得多了。
“没问题——”秀姑笑笑说,“我明白了,书记。我同自立从小在一起,关系也不错。我一定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秀姑笑笑着,继续编她的竹筐。
“可不是啊,”书记摇摇手,笑笑说,“不是做思想工作啦。”
那是做什么啊?
“做夫妻——”
什么?秀姑的手指停住了。
“我看你们俩倒挺般配的。组织上希望你们结成队,树一个坚守社会主义阵地的标兵夫妻!”
罗秀姑愣了,她可从来没往这上头想的啊。
“你再考虑一下吧,”书记语气很宽松,“看自立这人行不行。婚姻自由嘛,党员也一样。组织上是看准这事了,做主当然还是你自己!”
大龙书记走了,村口的电灯亮了,天上,却一个星星都没有。
秀姑站在门口,眼前好像迷来一团团的漆黑。
“秀姑,秀姑——”是海英她们几个来了,拿着夜校课本,在叫她呢,可她听不到。
“走啊,学毛著啦——”
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好半天了。“啊,啊——”她应着,回屋去拿毛著,却拿了针线筐。
“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这真是太突然了?怎么就交给自己这么一个“任务”呢。
秀姑的心,乱了。
迷离中,似乎两个青年的影子一齐向她走来。
一个高高大大,穿着铁路工人服,挺英俊的,推着单车。另一个呢,是个还拿着书本的高中生,又矮小又瘦弱,见了人老是蔫蔫的,像一根放了几天的豆角秧,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你一下。
这怎么办啊?她从心底里问自己。她很清楚,她爱的是谁。
她怪自己刚才没向书记说清楚,她应该向书记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但是,她怎么能这样说啊?
组织上的安排很明显,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在党需要的时候后退呢?
思啊,想啊,秀姑走到村边来了。
村边的溪水又清又凉,她用手掌捧了一把,洗了洗脸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一下。
这时秀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同自立一样,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死得更早。还在她七岁的时候,给地主扛长工的父亲上山砍树时,给树压死了。家里穷得连床草席都没有,是母亲拿着锨,她用小手捧着土,把父亲埋了的。村子里呆不下了,母亲牵着他的手在外面流浪。脚上从来没有穿过一双鞋,身上从来没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服。到解放那年,母亲还牵着她在东莞要饭。村里的人告诉母亲:“你还不回去啊,共产党来了,分田地了,你们也有一份。”她们这才回到家乡。土改了,她母女分得了一亩二分田,两间青砖瓦房。秀姑还上了小学。
她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日子。她们重新把父亲埋葬了。每年清明,母亲都要领着他去给父亲上坟。母亲总是流着泪告诉泉下的父亲:“现在你放心了,我和你秀秀都过上好日子了。”
想到这里,秀姑觉得眼圈麻麻的。她怎能忘记党的恩情?不能,不能啊。
她整晚没睡好。一早起来,她的主意定了,准备到城里去一趟。
她含着眼泪在篮里放下给建国做的一双鞋子,一件费了多少个夜晚打成的毛线衣——那是准备在答应他的那一天再送给他的。还有一叠用塑料纸包了又包的他给她写来的信。上面有她熟悉的钢笔字体:“亲爱的秀姑同志”。
摸摸那些留着墨水气味的信纸,看着她熟悉的称呼,她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以后,就很难看到这些了,也听不到他的单车铃响了。她这次去,要把信件全部退还给他,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也通通烧了,不要再想她了。
一辆公社的拖拉机停在路边上,司机是熟人。
“你要去哪里?秀姑。”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坐上车的。
“上城里——”她坐了上去。
她打算去铁路宿舍看了“他”之后.再去县里的中学看“他”,把钱交给“他”。然后马上回来。
为什么马上就想着回来?秀姑问自己。根本不像见了建国那样,希望与他多呆一会,再多呆一会。他呢,也同她一样,到村口了也不想上单车。
拖拉机已经停在铁路宿舍旁边了。秀姑不由心头一阵心酸。
正好是星期天,吃中饭的时候。站在草坪里,远远望见他从食堂出来了,端了一碗饭,上楼去了。
真的,真的吗?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吗?再也听不到村他的单车铃声响,再也看不到他浅浅的笑了吗?
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爱他,她不能没有他,她离不开他!
“就在那一下,我又决定,不退了。”后来罗秀姑在“斗私批修”中“检讨”自已的“思想深处”说“我的私字上来了。小资产阶级邪念占了上风。”
改变了想法的罗秀姑猛地掉过头,朝县中学走去:她决定要去安顿好的是王自立。
王自立没想到秀姑会来看他。喜滋滋地猴抓着脑袋,傻笑着:“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学费,”秀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学期的。”
自立看时,都是五角一元的,还有一角的小票。拿着信封,王自立不知说什么好。
秀姑又从篮里拿出一双布鞋:“自立哥,你穿着看看,要合适,以后我再给你做。”
“好呢。”王自立连忙地把鞋套上了脚。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把书读好,争取考上大学,为我们村出个人才。自留地里干不完的活,我会去帮三婶的。”
“好,好。”自立一个劲地点头,他怎会想到秀姑这时的心呢?
“我要走了,自立哥——”
“你多呆会吧。”自立还不舍得她走。
站在校门口,回过头来看着痴痴送着自己的自立,秀姑心中又升起一种难受的感觉,没有了她,以后照顾自立生活的又是谁呢?她会像白己一样的关心自立吗?
“自立哥,从今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关心自己啊——”
“会的,我会的。”自立说。
“自立哥,将来一定会有一位比我更好的姑娘来照顾你——”说完这句话,秀姑一甩头,跑出了校门,几乎是“飞奔”着离开的。而自立依然傻傻地幸福着。
——
到了铁路宿舍,见到了建国她把一江河的水都倾泻了出去,那是一个少女满蓄在心中的情意……
连建国都幸福得懵了。
两人第一次表明了“爱情关系”。
几天后,女伴海英拿着鞋底喜滋滋地进门来了:“好啊,秀姑,这么大件好事还对我保密呀!”
“你说啥呀!”秀姑打着毛衣说,“鬼丫头——”
“没有,你敢说没有,你这衣服给谁打的,嗯——”
秀姑脸有些红了。建国的事情她们知道了 ?
“什么呀?”秀姑装着什么事都没有。
“你硬要等到吃喜糖了才说呀?”
“你说啥呀,什么事——”
“同自立的事啊!”
自立!秀姑愣住了。
“还瞒呢,大龙书记都说了,”海英说,“你敢说前天没去深圳中学?嗯——瞒我。”海英还在一个劲地逗笑。秀姑却感到眼前一切都在旋转、旋转……
“秀姑,秀姑——”这时门外有人叫她。
原来是队长水生哥乐呵呵地来了。怎么今天水生看她的眼神也那么亲热。
“啊,海英在呢”显然水生来是有事,海英赶忙找岔走了。
“秀姑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转正通过了。”他是大队副支书,“支部让我来通知你。五一节就给三个新党员办宣誓啦。”
这回,秀姑心里说不上高兴,只是一阵翻滚,说不出什么味。
水生又说:“还通知你一件事,咱们队的治保主任不是跑了吗?支部开会,东看西看谁都不上眼,只有你。大家都推你啦。以后,你就是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了——”
秀姑一下子简直懵了,不知该怎么说。
“水生哥,我不行,我还很不够,真的——”她但愿这一切不要来,不要来!
“你就别谦虚了吧,别人想还当不到呢。这是大龙书记和大伙要培养你啦——”
“我不行,你们别选我,真的——”她几乎是在哀求着水生了。
啊,我的建国,我的建国!
“你是怎么啦?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水生很严肃地说,“难道这还不光荣吗?”他有点生气。
不知什么时候,水生已经走了。
“秀姑,秀姑——”她听见门外雀噪般的叫声,是一班姑娘们来祝贺了,肯定是来“吵”自立的事。这事都传开了 !
秀姑坐到凳子上,感到眼前发黑……
高三年级快毕业的时候,校长通知王自立说:“上办公室来一下,你们公社来人找你了”
自立去看时,笑呵呵的,是公社李大龙书记呢。
“哈哈,小秀才呀。”书记拍着他的肩膀,高兴地叫他,“快成龙了啊,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呀?”
自立没吭声,害羞地低着头。
突然,书记又问:“你知道秀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
书记怎么问这个啊?
自立老实地摇摇头,他真还没认真想过这件事。
倒也是,秀姑是那么出众的姑娘,自己就这么个样,家里还那么穷,怎么就爱上了自己呢?当初怎么就没想一想?
“是组织的安排,知道吗?组织上希望你们俩结成一对,革命的一对。扎根农村,我们还要把你和秀姑树立成坚持社会主义阵地的典型,在全县宣传、学习、推广。这也是秀姑对你爱情的要求。”
“没问题,我向党保证,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一定扎根农村不跑香港。”自立坚决地说
“好!”书记高兴地说,“今后,咱们公社团委书记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这事要保密啊——”
听到书记回来传达与自命的谈话,除了听清楚“要保密”三个字外,秀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这段日子,她就像个木头人。一连串的“任务”冲她这个新上任的治保主任而来:先是被派到县里的干校学习,接下来又到公社参加学习班,后又到惠阳参观……晚上还要背了枪值勤。简直透不过气。
她想,越忙越好,越像个木头人越好!
1965年的10月l日,对于南头蛇口一带许多小伙子,是个“伤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西宝安县最漂亮的姑娘罗秀姑要出嫁了,对象是他们根本没看上的瘦瘦蔫蔫的王自立。
结婚的那天,满村充满了喜气。婚礼在秀姑原来设想同建国成亲的新屋里举行。当然首先是向毛主席像敬礼、宣誓。然后是证婚人公社书记李大龙赠送一套《毛泽东选集》,照例还要给新人赠送一段毛主席语录。
“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大龙书记念着。
然后是主持人宣布:“撒糖——”
海英她们一帮姑娘们出来了,端着一盘盘纸包糖,向人群中撒去。有人跳起来抓,有的在人群中抢,小孩忙着在地上拣……满场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时,有个放牛的孩子跑来告诉秀姑说,村口有一个人.老朝这边望,就是不进来,还推着单车。
“建国——”秀姑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他,那是她收藏在心底的建国!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建国!建国——”她像疯了一样朝村口奔去。
大伙看见新娘子突然扔下场上的人往村口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就要跟了去。
到底是做书记的有水平,李大龙向大伙摆摆手:“没事——他同学,来吃酒的,让她去接吧。”
他知道,有些情绪,是要让它发泄出去的。
书记对大家说:“大伙坐啊,乐啊,喂,海英,撒糖啊——”
“撒糖啰——”又是一把糖向空中撒去。
又是一片欢笑声起来了。
村口却很寂静,秋风洒着树上的叶子,往地上撒,顺着小沟里又冷又凉的流水无力地流……
秀姑站在空空的村口,四周空空的,没有人。
建国走了!
“建国——建国——”你为什么要走啊!秀姑的撕裂一般的喊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看看四周没有人,她的哭声像山洪爆发出来。
故事说到这里,就要截止了。
这对夫妻后来过得怎么样,说法不一。只知道后来秀姑成了出名的“模范典型”。她带着民兵巡逻、站岗、抓偷渡……工作很出色,经常到公社、县里介绍经验。后来还升了公社党委委员。
而大龙书记呢,几乎每次总结大会,都会提起“xx公社那个罗秀姑”。也正因为这个“点”抓得好,出“接班人”出“成绩”,大龙书记也屡屡受到县里省里的表扬。
至于自立,他与秀姑结婚后,的确没有跑。在队里安心当了两年农民。什么干部也没当。开会时干部都说:“你们青年人看啦,王自立是多好的文化人啊,回乡当农民,现在人家什么干部都不是,可就是不跑,坚守田中干革命。”
大龙书记是很讲信用的,两年之后.自立便被“选”上了公社的团委书记,比秀姑还高一级,是“国家粮”编制。
直到本书成书前,我依然没有找到罗秀姑,于是放弃了再找她的念头,我想,就是找到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明星”,大概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如果要说痛苦,她是醒着的;如果要说幸福,她也许还睡着。
唉!怎么说呢?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只要伤口不流血,都叫一辈子。
◇第五节 刑场上的鲜血◇
——老头与青年殊死血斗
一、有偷渡者被枪毙?
“那地方原来是刑场,知道吗?就是枪毙人的地方。几个小山包,推平了的。”
2005年的春节,几位朋友相约一起吃饭。觥筹交错之间,有人说起要添一套住房,问深圳的豪宅哪里的装修好又便宜。大家都推荐说xx花园好。特别的豪华气派,价格每平方米比其他花园还低了两三千元。
一位原籍宝安县的朋友却摇头:“这么豪华,还这么便宜,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那地方原来是刑场,知道吗?就是枪毙人的地方。几个小山包,推平了的。”
原来如此。
真有偷渡者被枪毙吗?当年对逃港者的刑处,真有如此之重吗?
“有的,”一位熟悉情况的老公安领导告诉我,“对于被捕获的偷渡者,各个历史时期的处理不尽相同,有遣送回原籍的,有送农场劳动改造的,也有关监狱的。如果被枪毙,那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历史上有反革命罪啦、抗捕啊、杀人啊,等等。”
二、四青年密谋逃港
“要到了香港,老子拉屎都不朝这边。”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一则香港报纸的报道闯入我的视线。这是1963年5月某右翼港报上的一条消息:《深港边境羊台山昨酿血战,四名偷渡义士被擒》。
报道称:四十余名偷渡义民,皆携带武器,在边境羊台山附近与四千多名军警民兵血战,坚持数天,终于失败。其中领袖官文烈等四位义士被擒。
这些报道的真实性引起我的怀疑。
“啊,官文烈——”老公安拉长了声音,“有的、有的。”
“真是这样吗?”
“不过,他们把事情夸大得面目全非了。那时四个博罗来的青年强行偷渡,而且砍伤了一个老民兵,于是我们调动了全县的军民围山。是的,那次去的武装加上群众,的确有四千人。事情就发生在羊台山。”老公安说。
“羊台山?在哪里?”
“这里——”老公安吐了一口烟,指着一张地图说,“就在如今的石岩、龙华和南山的交汇处附近……”
从地图的标志看,羊台山是一片人迹罕到的古森林。
“三个判了无期,一个枪毙了,被枪毙的那个就叫官文烈。”
我停了一下。照这样说,虽然不像香港报纸说的那样耸人听闻,但事情的确是存在的了。
我想知道事情的内情,便继续追问。
“官文烈是个怎样的人呢?”
“年轻,就二十岁吧,那时的布告上有照片。”他抽了一口烟说。
“我叫人去找找。”老公安又抽了一口烟,“阶级斗争被强调到过分的程度,斗啊斗啊,你死我活啊,早晚就出这种事了。”老公安这样总结说。
可惜他终于没有能找到照片。
好在当年有关枪决官文烈的布告在宝安、惠阳、东莞城乡到处张贴过。
我终于在宝安县的农村找到了一张发黄的旧布告,有配在文字旁边的照片。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那个被誉为“义士领袖”的官文烈,并非我想象的那样高大凶猛,竟是个瘦小、孱弱的小青年。
布告上的照片大概是被捕后在公安大院内照的:官文烈穿一件破旧棉袄,一根麻绳系在腰间。眯缝着无神的小眼,好像害怕强烈的阳光。
而同他一起被捕的范金波、郑良才、郑锦安,也是衣衫槛楼,同官文烈如出一辙。就是把他们拉到一群乞丐当中,你也不会分辨出他们来。
“他们就是一群可怜饥民嘛——”一位研究历史的朋友看了照片后说,“就像是逼得没路走的兔子,回头来咬了人一口,于是被共和国的法律严判了。”
“官文烈——”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去了解这个已经逝去的年轻的灵魂。
40多年了,如果他活着的话,应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吧。
普宁县高塘公社高明村是个穷地方,太平年代地里打的粮食就不够吃,“斗地主”也没斗出稻谷来,再碰上那场“苦日子”,高明村几乎家家都冒不出烟了。
有次,官文烈和郑良才、郑锦安几个小青年在山上放牛,实在饿得不行了,官文烈就说:“吊他妈,饭都吃不饱!到哪里去弄点吃的呀?”
“有啊,去不去——”郑良才凑过来说。
山下有一垄番薯地.公家地里的东西,收了也不归自己,所以番薯迟迟没人收。官文烈说:“有吃没人收,刨了再说。”
于是三个人在队里的番薯地刨番薯,一人刨了两筐藏在草丛中,又一人拿着一个番薯啃着。谁知这事让人发现了,一溜烟告到了治保主任那里。
当天晚上,斗地主的大会变成了斗“盗窃犯”、,三个小青年被五花大绑着推上台来,跪在毛主席像下“向毛主席低头认罪”
就刨了几个红薯,也挨斗,官文烈不服气,扭了两下,要抬起头来申辩什么,治保主任便在他脖子上横“砍”了一掌。
“富农患.还顽固——”脚便蹬在官文烈的脖子上,一脚踩下去……
他家是富农,离地主不远,贫下中农踩了便踩了。
那天被斗回来,官文烈把打了叉的木牌往地下一摔,对父亲说:“爸,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让我跑吧——”
“跑哪里?”
“香港——”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做声,那意思显然是:这里哪还有路啊?跑吧。
官文烈便去邀郑良才和郑锦安,一说,都表示:“在家也是等死,跑了好,一走了之。”
“了可还没了,我心里这口气还窝着啦。”官文烈咬咬牙,“受他欺负!让他踩一脚,我走了也要先还这个账!”官文烈说的是大队治安主任。
“我也窝气”郑良才说。
“我们打他顿,出了这口恶气再跑!”官文烈说。
三人先是把去边境的路径弄清楚了,又准备了干粮和红药水,随时准备上路。
官文烈知道,这一回,打了人,就别想再回来了。临走前,他特意进里屋,看了一下奶奶。奶奶正病在床上,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
“我要出远门了,奶奶——”
“到哪里去?好久回啊?”奶奶担心地问。
“半年,去福建,打石头——”奶奶耳朵不好,他贴近了大声说。
“这么久啊——”
“我打了石头,赚了钱,就回来给你治病。”
“不要,不要,”奶奶摇着手,“我什么都不要,你陪着奶奶就行。我没多久了,你不要走了——”
这时,宫文烈感到一阵心痛。后来他交代说.那一刻.他也不想走了的,他知道奶奶快不行了。
这时屋外面有人吹口哨,是郑良才他们来了,他心一横,站起来就走了。
断黑时分,三人潜到了村边的一条山坳里。
山路的那头里闪出了电筒光。“来了——”郑锦安过来说。果然,治保主任打着手电筒从大队开会回来了。
“记住,良才蒙头,我和锦安下手。别打头,打腰,腿。别把人揍死了。”说完,就从地上操了一根棍子。
还没等治保主任弄清楚怎么回事,三人一拥而上,一人蒙头,两人拿绳子,将人捆了拖到树边。
治保主任主任大喊“救命——”官文烈上去就是一耳光。拿棍子在他头上敲了敲:“再喊,打死你——”
“听着,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官甲海的儿子。”官文烈对蒙着的头说,“平时受你的气受够了,今天也该你倒倒霉了。”说完棍子便雨点般的打一下去。
治保主任连喊:“饶命,饶命”
三人牢牢实实把治保主任捆在大树上。“还你一脚——”官文烈走前狠狠地在治保主任腰上踹了一脚。一挥手,三人便消失在黑暗中。
出了村口就是一座大山,上了山,三人看看后面没人追,坐在山路上,“哈哈哈——”笑开了。
这辈子,这是他们最痛决的一次笑!
笑过后,郑锦安有点担心了:“烈仔啊,打了人了,我们这辈子,看来是回不了家了?”
官文烈说:“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郑良才说,“要到了香港,老子拉屎都不朝这边。”
天上露出微明.三个年轻人拿棍子撬着干粮,敞开了衣服,迎着吹来的凉风,朝西南边的宝安县方向走去。
三、四千军民夜围羊台山
老头一看我要抢,就从塑料袋里抽出把柴刀来,挥舞着,口里大概是喊:不要过来啊,要不就劈死你!
“走了大约一天的时间吧,中午十二点的样子,我们估计快到边境了,”被捕后,官文烈对审判员交代说,“不敢走大路了,就决定上山,走小路。”
“那山上没有路,到处是树,我不知道叫什么山,很高的,就上去了。上到最高顶(羊台山灯芯顶——作者注).看见那儿有块大石头,再一看,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呢,怎么这深山凹里有人?就很警惕地问他是谁?”
坐在大石头上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比官文烈高些,他叫范金波。丰顺县人,也是在家呆不下去了,也跑到边境偷渡来了。
“听他说也是来偷渡的,我们就放心了。”官文烈说,“他还答应说,他姨父在香港开工厂,过去了,个个都有得事做。还可以寄钱回来。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就给他干粮吃,给他水喝。”
四月的南粤,正是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在大石头上。四个人都有些困了,官文烈就说:“睡觉吧,到晚上再赶路。”
年轻人贪睡,四个人躺在大石头上,眨眼间就睡熟了。
猛然间,他们被一阵咆哮般的喊声叫醒。
官文烈睁开眼睛,白花花地看见离他们八九米的地方,站着个老头。老头叫戴意友。
戴意友本来是把种田的好手,但是毕竟上了年纪。开春的时候,生产队长就安排他上羊台山大队林场养蜂。
这羊台山,号称宝安县西部第一山。密林深涧,野兽出没。几个农民住在那里养蜂,就像是与世隔绝,十天半月才能下山一次。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四月,过了清明,蜂糖便打完了。
场长李茂才说:“戴叔啊,事情闲了。你都一个月没下山了,明天你回家打一转吧。”戴意友掐掐指头,真的一个月还多呢。
场长特意叮嘱说:“路上不安全,有豹子的。叫个人陪你下山吧。”
戴意友边把柴刀装进塑料袋中边说:“怕啥,有这玩意。我年轻时候还打过野猪呢。”
从林场去山下,要经过羊台山的最高峰灯芯顶。戴意友喝了两杯米酒,提了塑料袋,摇晃晃地往灯芯顶上走来。
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春风刮过来,满山的树木发出“哗——哗——”的响声。戴意友一边走,一边还掐了一把路边的野花,打算逗最小的女儿秀春。
再过去就是灯芯顶了。
他绝没想到,就在那个地方,一场灾祸正在等待着他。
刚一上灯芯顶,他就看见那个大石头上坐着四个人。那样子衣衫破烂,还放着粮包,一看就是想偷渡的。他把柴刀拿出来,向他们喊……
范金波口供整理:
“那老头在石头下,叽叽呱呱乱喊,一下往南边指,一下又指指林场。他说的那些我们不懂,不知说些什一么。只知他看出我们是偷渡的了。”
案子结束后,宝安县宣传部报道员去采访戴意友:“你是不是奋不顾身?你估计自己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戴意友:“不行。当时我一琢磨,我就一个人,他们有四个,要吃亏的。便不接近他们,就站在隔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喊。声音尽量大点,希望能传给远处的人,比如在山上砍柴烧石灰的啦”
报道员:“你都喊了些什么话,怎么他们都说听不懂?”
戴意友:“我说,你们是逃港的吗?那里逃不过的,有解放军的。你们回去算了,到我们林场去也可以,有饭给你们吃的,过两天就送你们回去。”
戴意友说的是龙岗当地的客家话,四个人根本没听明白,反而认为老头是要叫人来抓他们了。
范金波口供整理:
“听到老头喊,烈仔就向我们三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理他,快走。我们便起身,赶快走。如果我们走了就好了,那就没事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导致四个逃港青年起了杀人之心。
原来睡觉的时候,官文烈把粮包放在石头上,由于没放稳,这时滚到石头下面去了。
站在石头下的戴意友顺手就拣了粮包,抬腿往林场去——拿走你们的包,看你们还走不走得了?等把你们引到林场就有好看的。
这时,老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老头只顾夹了粮包走,却没注意大石头下还有一根三指粗的棍子。而正是这根棍子成了四个青年的武器。
官文烈口供整理:
“那老头一走我就急了,没粮包怎么过河啊?我就喊放下,放下。他硬是不放,还往林场走。地上那根棍子他没拣走,我就从地上拣起那棍子,追了上去。本来是想吓一吓他的,没打算打他。这时,范金波他们三个人也上来了。老头看见我们都围上来,有点怕了,就站住了。嘴里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说包是我的,还给我。他不听,还朝着林场那边喊。我更急了,要是林场来人了就完了。一急,就去抢那粮包,想抢了就逃。
老头一看我要抢,就从塑料袋里抽出把柴刀来,挥舞着,口里大概是喊:不要过来啊,要不就劈死你!
我没怕,心想,你拿我的包,还拿刀砍我,哪有这个理?就拿棍子打过去,打中了他的右手,刀‘挡’地掉在地上。我就扑上去抢他的刀,他手快,拾起刀就向我挥来。猛地,我感觉手指头像给蚂蚁咬了一下一样,一看,给削掉了一截了。
我本来没想打死他的,这下火就起来了,我就喊:吊他妈,打死他,打死他!又一棍,打中了他的头。”面对审讯员,官文烈一一交代了当时的情景。
“他倒下了没?”审讯员追问。
“没——他还挺着。”
在打斗中郑良才也被砍伤,戴意友趁机爬起来,跑向林场。
官文烈口供整理:
“我一看,老头跑了。一定是回去报告,就又喊: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走!我们三个就一拥而上把老头又摔在地上,老头这时已经跑不动了,我夺过柴刀,砍向他的头……”
官文烈口供整理:
“我那时性起,人也疯了。还有,我不砍死他,他就要去报告。我们就跑不成了。反正是你死我活了。”
“我在晚上八点四十分接到宝安县公安局冯、罗两同志的电话,说有四偷渡犯杀人后畏罪潜逃,可能还没有到达边界,请求部队派出警犬支援。我迅速把情况向团首长作了汇报,首长命令立即派出引导员刘庆生、王义诗、刘家兴,携了两只警犬前往增援。
我们赶到宝安县公安局的时候,县委副书记,还有龙副局长早在那里等了。显得很焦急,说全县都动员了,但是山高林密,不好追捕,有部队,事情就好办了。当时分析,杀人犯可能走得还不远。但要防止他们进人沙河一带后,从深圳湾海上偷渡。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们正商量往哪条路上追,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沙河方面,有人在看电影回来时.发现蜂螂山上有两个人影,赶去看就不见了。
我们分析,可能是杀人犯已经进入沙河附近。
沙河离深圳湾很近了,我们最担心的是他们游水过海。现在关键的是要把他们拦在山边上,避免他们进人沙河一带。不管怎么样,先把那两个黑影抓到。
当晚23时40分,我与公安局边防科廖科长引犬赶至沙河民兵哨卡。经了解,的确是两个人,不是四个人。为什么变成了两个?当时分析杀人犯已经分散行动。
四个民兵打着电筒指引方向,我们的警犬在前面带路,往蝗螂山上赶。林又密,路又黑,好容易赶到了发现两个黑影的地方。
警犬“嗯——嗯——”在路边嗅了几圈后,猛地就朝灌木丛中窜去,紧接着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我们赶到时,发现一男一女吓得缩成一团躲在灌木丛里。他们不是那伙杀人犯,是两个从增城来偷渡的教师夫妇。
目标失去了。我们有些着急。
13日凌晨,我们与另一个搜捕组汇合了,他们报告说,杀人犯是逃不脱了,几千军民已经把羊台山一带围得水泄不通。还带来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据沙河的民兵反映,在山上发现有四个人的背影,估计就是他们。方位还在蝗螂山一带。
我们又有了追踪方向。
13日7点10分,我们搜捕到蜂螂山南的一个山坳里时.两头警犬表情异常。一阵狂吠后,都朝树丛中奔窜而去。
很快,我们听见树丛中有厮打的声音:警犬发现目标了!
我们赶过去,发现一个衣衫槛褛的青年(后来证实是郑锦安——作者注)正操木棒与警犬搏斗。我们对天鸣了两枪,命令他:“放下——”他怕了,把木棒丢在地上,然后束手就擒。
接着,草丛中又站起来一个人(后来证实是范金波——作者注)、也举起手。
我们把他们丢在地上的东西翻出来看,一袋干粮、一瓶红药水,还有四块用来当雨衣的塑料布。
这时,突然又听见警犬发出凶猛的叫声,飞也似的朝山头上窜去。
山头上猛地站起来一个瘦瘦的小青年(后来证实是官文烈——作者注),他用博罗话大声向同伙喊:良才,快跑,狗来了——
这人便扬着一根木棍,主动迎上来阻挡警犬,掩护另一个青年(后来证实是郑良才——作者注)向山下跑。
当然,这一切都是白搭。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青年能挡得住我们?
聪明的警犬不扑拿棍的青年,却直奔逃向山下的青年。
那拿棍的还想拦犬,一个民兵跑上去,一枪托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经数小时的紧张抓捕,四人均被捕。审判时四人都供认不讳。问人是谁杀的,都说是一起动手的,没有谁先谁后。
但经分开审讯,两天以后事件的前后经过就都清清楚楚了。
四、群众齐喊:杀、杀、杀——
他知道不行,哭了,流着泪,没再说。执法人员又问他还有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我想吃餐饱饭,有肉的、”他说这些年根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死了,也要放开吃一顿!
事件结束后,宝安县委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学习老民兵戴意友的活动。而为了“扩大影响,起到教育群众的作用”,宝安县委要求公检法部门走群众路线,到戴意友的家乡龙华公社龙华大队去,征求当地群众对判刑的意见:看杀还是不杀。
首先请到的是戴意友的亲人,爱人、三个女儿,要他们表态。
据说早在此前,四个偷渡青年的家人都从家乡赶来了,哭哭啼啼向戴意友的亲人们求情,想让他们别说杀,保四个青年一条命。
果然,家属表态时,都没说要杀:“老头子的命保住就行了。杀不杀是政府的事。随政府吧,我们没意见。”
又问家属有什么要求,他们说,就是想让政府把那四个坏蛋押来,让他们看看是什么样子。
人,对未知是有好奇心的。
床上的老头戴意友的表态也差不多:“我又没有死,没让他们过河我就甘心了。判什么?随便吧。”很随意。
在群众大会上,群众的“表决”却完全不一样了。当大队干部问激动的群众:“大家说,杀不杀啊?”台下齐喊:“杀、杀、杀——”。
“同意杀的请举手——”大队干部接着说。
台下支支胳膊高举如林,如同罗马角斗场中对倒地者的判决!
“全体贫下中农通过,杀!”大会主持人宣布。
最后判处官义烈死刑,其他三人判无期徒刑。
当然,这也符合上头的精神。当时上头有指示,暴力对抗是必须镇压的。
大凡要被枪决的犯人,在临刑前都会被问:“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据老公安说,当时官文烈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个是想见一见他奶奶。
这要求当时就被否定了,没有同意。奶奶年纪太大了,又有病。这么远的路一折腾,难保路上不出意外。
他知道不行后,哭了,流着泪,没再说。执法人员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我想吃餐饱饭,有肉的”他说这些年根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死了,也要放开吃顿!
食堂真的给他端来了一斤六两米的饭,满满四个瓦钵。就这么个精瘦的小青年,竟一日气全吞了下去。
至于肉,那是没有的。那年月,就是公安局长的儿子,书包里放的也是番薯根根,也得饿肚子。当官的做百姓的,所有的人都一样。
“嘭——”几天后山冈上空发出声清脆的枪响。
官文烈年轻的生命结束了!
深圳河,依旧不舍昼夜.绕了几个圈,带着血水和泪水,平静地朝南流去……
尾声:从大逃港到大开放
一、“群众外逃,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呀!”
那时节,“沙沙沙”,十几个青年男女一字儿排开都跪在了沙滩上,含着泪朝我哭喊:“叔啊,你抽吧!你把我们送公安局吧。让我到方书记面前去丢人吧!与其在家乡憋死,不如让你送监牢关死……”
望着旋起一轮轮涟漪的河水,宝安县县委书记方苞陷人了沉思……
1978年。粉碎四人帮的惊雷响过了,新的一页翻开了,万物复苏。深圳却依然深陷在“偷渡风”的漩涡中。
他来宝安工作了多年,担任过公安局局长、政法书记,现在又做了县委书记。但年复一年,岁岁反偷渡,为什么偷渡就是治不了?
20世纪60年代初期,宝安县委提出了“利用香港,建设宝安”的口号,执行“三个五”政策,得到了陶铸的支持。几年后,宝安的人民度过了经济最困难的日子。谁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卷地而来,县委书记李富林被关进了监狱,“三个五政策”被指为“崇洋媚外”,再不许农民过河去做生意,连养几只鸡也要挨批斗。方苞自己也被红卫兵批斗、“劳动改造”。宝安县冷清了,农民又开始喝番薯糊糊.吃咸菜根根……
结果,外逃风又起来了。
他不明白上面的政策怎么总是摆来摆去,要是这样下去,宝安的老百姓能过上安定的日子?能不跑吗?
有一个保守的数字,即使是这个“保守”的数字,也令他着急——1962年,宝安县逃跑到香港去的人数是12144人,1978年宝安县逃跑到香港去的人数是17456人。方苞心里知道,报上来的这个数字.还远不是实情。真正跑走的人可能还多。有一个统计数字可以作参考:宝安县有30万人,而在香港的宝安籍人呢,也近30万,哪来的呀!
深圳河边的一些村庄,男劳力全部跑光,留下一些跑不动的老人、妇女。有个生产队只跑剩一个跛子。而在莲塘村附近的一个村落中,竟有一位70多岁的老妪也钻过铁丝网偷渡到香港去卖针线了。弄得他上任后的头号任务就是组织机关干部、国家职工,包括饮食店的“娘子军”们,堵截那些要跑到“资本主义阵营”里去的叛逆者。
为了“反偷渡”,县委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1974年,县里组织了一千多人的干部队伍,下到农村各公社、各大队去,几个干部负责一个队,一队之中,有人跑,拿队长是问;一家之中,有人跑,拿老公是问,罚谷,饿肚皮……结果呢,人还是跑,地还是荒。你有啥法子?法不治众。跑的人多了,你罚谁的谷呀?
他也想尽了办法,做思想工作。县委干部,轮流下乡,同农民一起在田里劳动,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床。苦口婆心,劝了又劝;新旧社会,比了又比。工作不可谓不细致、不深人。
当你布置“反偷渡”任务时,那些队长呀、支书呀当着你的面一个劲点头,“行!不会跑的。”“不能给社会主义丢脸,方书记你放心!”
反偷渡的晚会开得多热火!那些粤剧团、文艺小分队编的《x xx饿死香港街头》、《x xx大义灭亲》等节目何等精彩!那些年轻媳妇上台发言,要召回逃过河去的丈夫的场面,何等感人!还有夫妻上台、老幼上台表决心:“永跟共产党”、“十二级台风刮来都不走”……誓词何等坚决!你能说.是装出来骗他方苞的?不是,绝不是!
然而,最后他们都还是走了,摸着月黑风高的夜晚走了。在那一刻,他们再也记不得“党的恩情”,再也不记得干部如何同他们睡在一个床头,吃的一锅饭;再也记不得工作队是怎么苦口婆心地留他们;再也记不得他们曾经双泪横流立下的誓言!
县委的工作还不出色,做得还不好吗?
方苞最忘不了的是松岗公社东方大队的那个支部书记,他永远记着他的名字:文治祥。那是个祖孙三代的贫农啊,苦大仇深的土改、社教根子,人又老实又善良。他们队还是全县反偷渡的典型队呢!方苞还想用他来做教育全县的样板,平时同他一起开会,一起下田割禾,比亲兄弟还亲。但是就连文治祥,后来也背着他逃港,终于被公安部门抓起来了。
“你怎么也这样呢——”从广州赶回的方苞望着监牢中流着泪的文治祥,说不出有多难过,“老文啊,党白白教育了你20年啊!”
“方书记——”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竟然捂面大哭起来,“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你!”
“算了!你还策划,你还放人呢,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嘛!”方苞生气地说。策划逃港是要判刑的呀。
文治祥心里能不清楚吗?有句话到了嗓子眼了,就是不敢向方书记说:
方书记啊方书记,咱不能睁着眼不看群众的生活哇!你说我们河这边的社会主义“风景独好”,河那边的资本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可别人烂了吗?没啊。人家吃什么?牛奶、面包,咱们吃什么,喝粥、吃咸菜根根。看着乡亲们受苦,我心里疼啊!
你怪我策划偷渡,那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那天夜里,十几个青年正要驾船逃跑,桨还没动呢,我领着七八个民兵赶到了。“不许动!”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亲人:侄儿、兄弟……那时节,“沙沙沙”,十几个青年男女一字儿排开都跪在了沙滩上,含着泪朝我哭喊:“叔啊,你捆吧!你把我们送公安局吧。让我到方书记面前去丢人吧!与其在家乡憋死,不如让你送监牢关死……”
我的心酸了,我的眼泪快出来了!
一边是跪在地下的自己的亲人,另一边呢,是党纪,是国法!
我是党员,我担在肩上的是党交给的反偷渡任务,党性重于泰山。但我又是他们的亲人,我是叔父,我是兄长,我更是大队支书,是他们的当家人,我有责任要让他们过上好点的生活啊!
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党性和亲情如此水火不容?
梧桐山的山峰啊,深圳湾上的密雾啊,我分不清谁清谁白。深圳河的河水啊,南海的海水啊,我尝不出孰咸孰淡——
罢、罢、罢!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就让我文治祥受刑受罚来偿还党的恩德吧。
“起来,起来——”文治祥对跪在地上,把手都背向背后等他捆的十几个青年扶起说。
“走吧,都跑香港去吧,跑得离我越远越好——”文治祥背着脸说,他自己也要流泪了。
十几个青年一下子愣了、等他们明白过来,便一个劲叩头:“叔啊,你大恩大德——”“叔啊,我们来世相报——”爬起来,慌慌张张抓起桨就要开船。
“慢——”文治祥说,“西堤边上设了理伏哨,你们往东走——”
到这时,文治祥已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吩咐身边的民兵:回去通知队里的老少,要走的,今晚上都走!要快——快上船!
两天后,文治祥一案被侦破,罪名:有组织偷渡。不过,一点也用不着侦破,是文治祥主动向公安投案的,他从心底里感觉自己对党犯了罪!
梧桐山上,风,依然在轻轻地吹;深圳河上,水,依然在微微荡着涟漪……它们温馨、它们真实,它们叫人清醒、给人教育……它让一个跟随共产党走了几十年的老党员,第一次能深深地思索共和国走过的脚印!
县委书记苞的头脑中在激烈地矛盾、斗争——
他想起最近《光明日报》刊发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说得多好啊!说一千道一万,实践才是第一的嘛!
过去一直说,“偷渡”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煽动”的,那为什么不但“阶级敌人”跑,贫下中农也跑,我们的党员干部也跑?不是别人煽动,是我们自己要跑嘛!是生活的差距,在拉动群众往香港跑嘛!
30年来的逃港风潮,说明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呀!
他也想早早改变这样的局面,也想早点来些实际的、能替老百姓着想的政策,让宝安县人民过上好点的生活。但是,难啊……
他记得,与他共事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周焕东曾悄悄问他:“方书记啊,现在都搞拨乱反正啦,咱们这反偷渡是不是也该拨一拨,搞点放宽……”
但是,能行吗?
谨慎的方苞看了周焕东一眼:“别乱说——”心里却在嘀咕:小周啊,我也有你的想法,但这可不是小事啊,这么大的事情,上面没说,是你我敢“反正”的吗?
正当方苞和他的助手们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时,邓小平来了,到了广州!
二、邓小平的话是什么意思?
1977年11月11日,主管广东省经济的王全国突然接到紧急电话:“速来南湖宾馆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临行时带好有关材料。”
中央领导同志来了,是哪位中央领导同志啊?后来他发现去的人还有王首道、焦林义、李坚真、刘田夫、吴南生等。
会议室中传出一阵阵轻微的对话声,其中一个带着浓厚的四川口音。难道是他来了?是邓小平?王全国心中一阵阵激动。
王全国知道,“文化大革命”中,邓小平是作为第二号走资派被打倒的,沉寂多年了。三个月前,在北京的工人体育场举行的一场足球赛中,他突然出现在看台上,引起群众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掌声。没想到仅仅三个月,他就来广州了,就来摸情况了。
当时的广东省革委会主任韦国清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便招呼道:“快进来——坐,坐。”
这是一间刚由部队交给省革委的宾馆,房间很大,显得有点空荡,摆了几张沙发。邓小平正坐在沙发上,与韦国清说话。
汇报会很快开始。
“全国、你说说——”听了其他人的汇报后,韦国清点将。
王全国谈的主要是经济,他从广东是侨乡,又毗邻港澳等有利优势,谈到在粉碎“四人帮”后,全省正加紧恢复经济,但百废待兴,问题依然不少。广州市场供应紧张.老百姓说我们“四季常青吃菜难”,“海岸线上吃鱼难”,“边防宝安一带,偷渡外流严重”。
“跑了多少人?说具体数字——”韦国清也许是在有意提醒。
“据汇报上来的数字是——”王全国翻着材料,”19万4千2百74人。”
邓小平不说话,他听着,静静地抽着烟。
“老百姓也有说法,”韦国清插话对邓小平说,“他们说生活太苦,河那边经济发达,两地差距太大了,所以很难留住人。”
沉默,片刻的沉默。房间中所有的人,从邓小平到在场所有的广东省的领导,都在为这件事情焦心!
“我们加派了部队,”韦国清接着说.“也没解决问题。”
半晌,邓小平掸了一下烟灰:“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稍过半刻,他又说:“不是部队管得了的——”
小平同志说的是什么意思?
政策有啥问题啊?哪里出错了?为什么外逃的事部队都管不了?那会交给谁来管边防呢?
邓小平两句话很快传达到宝安。方苞和县委一班人开始沿着邓小平的思路往深处想……
“当时我们的认识水平也有限。”方苞回忆说,“那时能想到的,只要能再给宝安县来个‘三个五’就好了,我们治理外逃就有办法了。”
县委搞经济的李广镇却看到些苗头:从这话看,可能政策要调整呢!
但是,新的“政策”会不会真的来呢?
新的政策没有来,一位新的省委书记倒是真来了。
他就是曾被打成“反党分子”,刚刚平反出山的原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
习仲勋一上任,就提出去宝安县。
省委书记来调查了,好啊。
方苞和李广镇等人都感到:来机会了!
三、省委书记与大队支书的一场辩论
“习书记,你也是吃过苦的,所以,我才对你讲了这些真话——咱们共产党政策要还这样下去,还不改,人都会跑光啦!”
“不听汇报了——”习仲勋摆摆手,对围着他的一大群县委干部说,“别都围着我。你们光用耳朵哪行,得用眼睛,最主要的得用这——”他拍拍腿杆子,“同我下农村去——”
本来,宝安县委想对这位遭受过迫害的“老一辈革命家”表示一下敬意:准备第二天去“考察”南山“荔枝”的生产,第三天去“考察”沙井“蚝”的生产……
监狱的生活却告诉这位省委书记,那些“阳光”下的东西恰恰是不用看的,会看的领导要看阳光背后的东西。
“你们第一书记叫什么?对,叫方苞。行,就方苞你——领我到你们最乱的农村去看,哪儿最乱去哪儿——”
方苞琢磨:这可是来了个“石”(实)书记呀。那就领他去沙头角一带看吧。
汽车沿着边境往前行。前面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芦苇丛中,不时传出来警犬的叫声。
习仲勋拉开窗帘,从车窗中望去,芦苇地上蹲着几个衣服褴褛、像叫花子一样的农民。
“你们又抓人啦?”习仲勋对抓人特别敏感,“停下——我要去看他们。”
三个农民被反绑着手蹲在地上,旁边两个背枪的民兵跑过来敬礼:“报告首长,偷渡的,刚刚抓到——他妈的,看你还跑!”顺势在逃港者屁股上踢了一脚。
“哎——你怎么踢人啦!”习仲勋喝道,“你们要订个制度,不准打人。”
“订了,说了好多遍了。”方苞赶紧回道。
“好多遍,好多遍就要执行嘛!”习仲勋不高兴地说,又绕着三个农民看了一圈,“把手解了——”民兵便上前给偷渡者解开。
习仲勋看见其中一个青年兜中有个纸片,就抽了出来看:“哈哈,小伙计,你还画逃港路线图呢。图画得挺利索的嘛,读过多少书啊?”
被“领导”松了绑,又被叫他“小伙计”,这青年显然胆子大了:“报告首长,初中毕业——”
习仲勋看着他厚厚的胸脯:“小伙计,你读了这么多书,身体又这么壮,留着建设家乡不好吗?怎么还要跑啊?”
“小伙计”没回答。方苞便向周焕东使了个眼色。
“书记让你说话啦——”周焕东给小伙计“打气”。
“——你是大官吧?”小伙计突然问。他听出习仲勋说的是北方话。习仲勋笑了一笑:“大又怎么样?小又怎么样?”
“官大我就说,官小我不说,没用,”他又看了一眼方苞,“我认识你,你是方书记,跟你说就没用啦——”
方苞脾气好,“嘿嘿”地笑了笑,没呵斥。
“这是省委习书记来啦!”周焕东在一旁提醒小伙子,又在他耳边加重声音,“还不大呀——”这话等于说:傻瓜,还等啥呀!
“啊,那我就说吧——”小伙子说。
“你们共产党天天开会说社会主义好,好在哪里呀?别人资本主义不好吗?逃过去的,每月都是几百几百地寄回来。共产党有钱给吗?我们村那些逃港的家属,家家都盖新房子。”
蹲在地上的另一个逃港青年兴头也来了:“我们在家不跑的,跟你们走的,倒遭了罪——替那些跑过去的交公粮、养老婆孩子!”
“你是大官,你给我们搞个政策吧。”小伙子要求说。
“政策?”习仲勋有点惊愕,“什么政策?”
“就是你放我们过去一个人,到了香港后,我们每年给政府交两百块港币。”
“真是乱弹琴——”习仲勋坐在车上摇着头,“你们这里思想很混乱啊,老方——”他显然有些不满意。
“不瞒你说,习书记。我们思想工作也做了,阶级斗争也抓了,就是没把这股歪风扭过来,”方苞说,“30年了,还这样,只能怪我们工作没做好。”
习仲勋点点头:“关键还是要抓这呀——”他指了指脑袋“要加强思想教育呀,老方。让他们同旧社会比比,旧社会吃什么?现在吃什么?新社会好了,还跑吗?一比,就清楚了嘛。”
“书记呀,可不能比呀——”在车后排插话的是周焕东,“比不过人家呀,他们说香港人天天上茶楼、吃海鲜,社会主义却天天吃番薯根根哟。”
这话很有说服力,书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不对——”习仲勋突然想起来了,偏过头来,“那是什么?那是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嘛!”他激动地说:“地主阶级剥削农民,天天大鱼大肉啦,我们能去吃吗?能这样比吗?”
方苞一看不对,马上转移话题:“书记说得不错,不能那样比,还是思想教育重要。所以,我已经把那些逃港较严重的大队的支书都召集起来了,现在正在办学习班呢,就在党校。已经集中三天了,习书记要不要去看看?”心细的方苞又在盘算着。
听说办了大队支书思想教育学习班,习仲勋换了语气:“这就对了嘛,那我去看看,给他们讲讲当年的艰苦生活。当年干革命,比现在艰苦得多呀,革命队伍中的人为什么不跑,为什么国民党队伍的要往共产党跑?”省委书记还是很开明的:“当然,他们有意见,也可以提,我也听,调查嘛——”
“他们的意见很右的啊,首长,”方苞似乎有点担心,“就担心冲撞了你。”
“哎——你这就说错了。共产党员就是要听不同的意见嘛,听不进反面意见的人,再英明都会犯错误——”这位当年的中央委员话来得很远。
一进“教室”,习仲勋就感觉情况有些异样:这批支书,对把他们集中“开学习班”,看来心里有意见。昏暗的灯光下,东一团、西一堆。省委书记来了,没有掌声,一些人连身子都不转过来。
这批脸庞黑红黑红,一看就知道是旧社会受过苦的人,怎么对“共产党”的感情就这么“淡”呢?
但习仲勋是做“足”了准备的。看见随来的保卫人员还带着枪,习仲勋挥挥手:“你们都出去——”
气氛轻松多了。习仲勋把凳子朝那一堆“逃港大队”的支部书记移了移,更近了。
“大家放松点,学习班很快就可以结束。明天最后一天,晚上打牙祭,吃完,就让大家早点回家。”方苞大声对大家说。
看大家都在看进来的生人,方苞便接着介绍说:“这位就是习书记,省委新来的书记。习书记来,不是来为难大家的,是来看望大家的。决不延长散会时间。大家心里有话,也可以抓住机会说。你们知道吗?习书记本人就是受过四人帮迫害,坐过牢的。”方苞特意把后面几句话加重了语气。
下面开始有点骚动。
方苞又说:“大家放心,习书记说了的,一不打棍子、二不扣帽子、三不抓辫子!”
“三不”下去后,下面似乎有人想说话,但半天,又冷下去了。
习仲勋只好伸下头去,问靠台最近的一位中年汉子:“你哪个大队的?你先说说,为什么反偷渡就是搞不好——”
那汉子苦笑摇摇头,反而侧转头,用广东话对旁边的人说:“呢嘢啊——好难讲啦!”
“什么?他说什么——”习仲勋着急问,他不懂广东话。
方苞解释:“他说,这话不好讲。”
习仲勋说:“有什么不好讲啊?都交代了三不嘛。”“是嫌我官还不够大?”他忽然想起在路上看到的年轻人。
但还是没反应。
“大家放松,刚才方书记说了,我也是受过迫害的。我很清楚,平时大家讲的很多话都是虚的、假的、吹的!那是逼出来的嘛,哪能怪你们呀?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们说实话,说错了不怪你们。你们给我说实话,逃港到底有没有办法治呀——”
也许是省委书记后面这番话掏了“心肝”,这时,屋角上传来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我看,不要治——”
“什么?不要治——”习仲勋有点奇怪,仰起头往后面看。
方苞也感到奇怪,怎么这样回答省委书记?学习班学来学去,倒学出个“不要反逃港”?
“不治,那人不是都跑光了吗——”习仲勋脾气好,忍下了,他尽量和气,想听听这人会说些什么。
这人约摸四五十岁年纪,一脸的“老农皱”。报纸卷着烟叶的“喇叭筒”,在黑暗中缓缓地一闪一闪。
“让老百姓自由去不就行了,抓别人做什么呀?”
省委书记奇怪了,怎么这样说话?但他还是忍下了,他今天倒要看看,这些“落后支书”们,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花花”。
“香港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去呢?”习仲勋和蔼地问,“政策也不允许的嘛!”
“宪法不是说居住自由的吗?”老头突然蹦出一句,“是我们共产党说话不算数呀——”
省委书记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点激动了。应该说,这位大队支书的话,很有“杀伤力”。
“你……怎么这样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啊,20年党龄。”硬邦邦地顶回来一句。
习仲勋早听说宝安人不怕官,没想到会这么不怕。
“你……你什么成分?”他有点火了。
“我三代贫农,土改根子——”
“你……征购任务完成了吗?”他再问,显然想挽回主动权。
“完成啦,我年年超产——”
方苞赶忙贴在省委书记耳朵边说:“习书记,他们大队生产上是个先进呢。”
“什么先进?”省委书记再也忍不住了,“这种书记还先进?你……你叫什么名字?”
“文富祥——”屋角上传来的声音坚定而平静。
半天,再冷冷地顶了一句:“宝安县福永公社凤凰大队,共产党员文富祥——”
呀,省委书记面前,一点不怕!
这时,这位监牢中出来的省委书记反而没有发火了。他被这位“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气概所打动:英雄,真正的英雄!
文富祥把“喇叭筒”从嘴上摘下来,在脚下踩灭:“习书记,你也是吃过苦的,所以,我才对你讲了这些真话——咱们共产党政策要还这样下去,还不改,人都会跑光啦!”
习仲勋没再说话。这些话已经深深地打中了他。
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在沉思,在激烈斗争……
两天后,习仲勋离开宝安,他没有说太多,只是若有所思地对宝安县委的人说:“香港九龙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就冷冷清清,很荒凉。你们要下决心改变这个面貌。这些人是外流嘛,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经济搞好了,逃过去的人又会跑回到我们这边来。”
方苞最关心的还是给经济政策的问题,希望省委书记能“开口子”。
“我同意你们提的办法,过去文革搞错的现在都要改正过来。”
太好了!方苞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就可以把以前被错误批判的政策都恢复过来,包括1962年搞的“三个五”。
20多年后,也就是200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20周年的时候,笔者有幸在深圳迎宾馆见到了习仲勋同志,问起他为何后来去北京找华国锋、找邓小平,反复向中央要“权”,要求让广东在全国发展经济中当先行官?为什么改革开放的决心会那样大?发展经济的要求会那样急迫?
习老的回答让人深思:“那应该同下面的反映也有关吧。我们共产党人的认识也是逐步提高的。方苞曾经领我到边防去看过,好像还开了一个党员学习班,有个支部书记我印象很深……”
他说的那个“支书”,应该就是文富祥吧!
四、宝安县等来了“尚方宝剑”
“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吧,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香港赚的钱,全拿来村里,人和钱都回来,还是让我们做村里人,行不行——”人总是会奔向更好的生活.当年逃港的人如今纷纷争着抢着回家。
1979年的l月,广东省委准备召开扩大会议。
根据习书记在宝安县所表明的态度,宝安县委向省委呈递了一份报告,要求省委在经济开放上给予更多的“权”。恢复和扩大“三个五”政策,以治理群众外逃问题。
“省委扩大会议一开,我就在小组上发言。要求省委放权。散会后,我又去习仲勋房间门口等答复,”方苞回忆道,“习书记很热情,他知道我在等批示。”
这样催领导,方苞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没办法,沙井、松岗几个公社来的“情报”说,又有好几个村有群众在准备“行动”,要“跑”了。如果早点有“政策”出台,就能稳定民心。
当时习仲勋就把刘田夫、黄静波叫过来,让他们和方苞一起研究一下,尽快解决宝安县的问题。
方苞继续回忆说:“当天晚上,黄静波就来找我了。说,你们再写个报告来吧。同意你们把‘三个五’再搞起来,还可以搞大些,门再开大些。你们先代省革委起个草,我们看看,有些什么要求,都要写上。边境的形势啦、群众的呼声啦,都要写。他考虑了一下又说,不仅你们那里搞,将来珠海也会要搞的。你就通知一下麦庚安也来吧——麦庚安是当时珠海的县委书记。
1979年到深圳任市委书记的张勋甫说:“改革开放是形势一步步逼出来的。”
“他一走我就忙着打电话回县里。当时县委管经济的叶振忠患病了,准备让年轻点的李广镇接手抓经济,就通知广镇快点到广州来,说他的估计不错,省里真的答应要给新政策了。
“第二天广镇就火急雷急赶到了广州,我们两人躲在宾馆里商量了几条,由李广镇起草成文。怕不准确,又找来李富林他们62年搞的老文件看了,对照着改。并且打电话问附城公社的人,看还有哪些政策要补充。最后弄出了一个报告给省委。黄静波看了很支持,说,你们给一份给珠海,让他们参考一下,也交上来。”
1979年3月6日,广东省委批准了宝安县委《关于发展边防经济的若干规定》的报告(13条)。
据1979年任深圳市委书记的张勋甫回忆(批复下来时宝安县已经改深圳市):
“13条”比1961年李富林他们提的“三个五”,又有了发展,政策更宽了。不仅允许边境的村庄与香港做生意,而且还扩大到允许宝安县的十四个公社都可以这样做。
如果说1961年还只允许农民经营小河鲜、草皮、稻草、吊钟花等外贸部门不经营的小项目的话,这一次的“对外开放”,扩大到只要是农民完成了上交国家的任务物资,包括猪、禽、鱼、鲜果、蔬菜……都可以拿过河去同香港人做生意了。
此外,1961年的留成比例是四六开,即所得的外汇,40%归集体(队),60%归国家,1979年的留成比例则倒了过来,成了60%归个人,40%归国家。老百姓得到的实惠更多了。
宝安县实行这项‘优惠政策’的多达十四个公社、镇,就是说,在中央开办特区之前,深圳已经有了一个实行特殊对外政策的地区。其范围,基本上就是后来办特区的区域。深圳一步步向‘特区’靠近了。
1979年3月6日,当文件正式下达到深圳的各基层时,整个深圳河边都沸腾了!
此后,全深圳市很快掀起了一个面向香港,抓活经济的热潮。到处种蔬菜、挖鱼塘……只用了两年时间,全市就挖了7万亩鱼塘,改种7万亩蔬菜田。大量的蔬菜、鱼鲜运往香港,深圳人民的生活很快富裕起来。
当时横岗镇有个姓钟的农妇,两个儿子都外逃到香港打工了。13条新政策一来,姓钟的女人又要磨豆腐、又要养猪、养鸡,一个人搞不过来了,就写信给逃港的儿子说:“你们还是回来吧,两边挣的都差不多了。”结果两个儿子都从香港又回来了。一家人养了一万多只鸡,挣的比在香港打工的还多。
而记录深圳历史的档案则显示,最早进入深圳投资办厂,“试水”中国改革开放的那批人,不少便是在香港发了财的当年的逃港者。
随着港商过河,三来一补工厂也办起来了,南下打工的外省人也一天天多起来。建工厂啊,建出租房啊,地皮越来越金贵了。当年逃港的家属们写信给丈夫说:“你们要再不回来,就分不到地皮了!”
一些村十部逗乐说:“当年困难的时候,你们往外跑,现在好了,你们又跑回来要分地皮了!”
“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吧”当年逃港的人说,“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香港赚的钱,全拿来村里,人和钱都回来,还是让我们做村里人,行不行——”
人们的眼光特别注意到离香港最近,历史上人跑得多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渔农村生产队。这里在1975年以前外逃170多人。自从来了“13条”后,再没有一个人外逃。另一个地方是前面说过的沙头角镇。就是这个随便跨一步就可以过香港去的地方,也没有人愿跑了。几户跑过去的家庭,后也携老带幼的又回来了。
跑与不跑,边境线上的罗芳村看得最清楚。一开始,罗芳村村支书陈天乐还有点担心,13条后过境自由了,会不会有人过去就不回来了呢?
为此陈天乐准备了一个小笔记本,专门登记每日清晨去河南岸耕作、卖菜的农民的名字,看每次去的人是不是都回来了。
每当夕阳西下,暮霭开始降落到深圳河两岸的原野上时,他就会紧张地站到检查口边,等待村民从香港归来。每过来一个,就在名字上打个“√”。采访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天天都在祈祷不要发生不回来的事,不然,又会出现像1957年、1962年那样的情况,刚刚打开的门又得关上。
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回“开放”是真的:政策站住脚了。几乎每位早晨过河去的农民晚上都满面堆笑,大包小袋地归来,每个名字上都是一只大红“√”。
后来,陈天乐便不再天天登记,再后来,笔记本就成了小儿子的演算草纸了……
为了保住这得来不易的成果,宝安县人民不分昼夜,继续思索着……
1979年2月,宝安县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参加者除县委成员外,还包括各公社的干部。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第一次有群众提出了“特区”二字。
在讨论到各公社如何搞活经济,利用香港建设宝安时,边沿公社提出要“划分经济区域”,还有人提出蛇口“可以划为特区,专搞加工、补偿贸易”。
“好哇!”情况上报到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那里,他一拍桌子,“经济上来了,老百姓的热情上来了!”
1979年4月,当中央工作会议即将召开时,满怀信心的习仲勋决心在到北京去,向中央和邓小平汇报。
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习仲勋和王金国等人在会上提出了让广东先行一步的问题,并要求划出一些地方来,搞特殊政策,办出口加工区。
邓小平和华国锋等对于广东的要求十分支持。
在习仲勋特意到邓小平家中汇报广东省委的要求划一块地方搞“特殊政策”时,邓小平对这位当年的陕甘宁特区政府主席说:“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邓小平又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
1980年8月26日,在叶剑英主持召开的五届人大会议上,正式宜告了深圳经济特区的诞生。
广东省委任命吴南生担任了创办经济特区后的第一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
从此,深圳市(宝安县)变成了深圳经济特区,担负起为中国改革开放探路的历史重任!
一个宝安县的新的纪元,一个中国的新的纪元,从此开始了!
五、历史,在随时光远去
30多年前,那个仅30万人的为外逃困扰着的小县,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
斗转星移。
30多年前,那个仅30万人的为外逃困扰着的小县,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2010年,深圳的GDP将达到1 . 5万亿元,接近新加坡的总量水平,而人均GDP更是在2008年就雄居于全国第一。
随着“深圳试验”的成功,改革开放政策在中国迅速推开,中国一转眼便今非昔比。
30年前,中国还徘徊在经济崩溃的边沿;30年后,它的外汇储备量已雄踞世界第一。
这是怎样的梦幻般的巨变啊!
宝安县的老百姓用一句话概括说:全因为有了改革开放!
而那条横亘在香港和深圳之间,曾经为了跨越它而洒下过多少鲜血的边界线,也在慢慢消融……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成立了香港特别行政区。
2005年5月,香港政府表示,香港地铁将与深圳地铁在福田口岸和罗湖口岸接通,两地陆上将直通一体。
2006年9月7日,香港政府宣布:将边境面积缩小七成。深港边境,慢慢成了一条窄窄的“走廊”。
2007年4月,香港媒体的一项调查显示:有30%的香港居民希望来深圳安居买房。深圳和香港的人民逐步交融到一起了。
2007年7月1日,连接香港和深圳的西部跨海大桥接通——桥下正好是当年逃港者下水的深圳湾——两地海上直通一体。
2009年4月l日,深圳市居民被允许自由多次往返香港。
至于深圳和香港,会不会在可以看到的未来逐渐成为一“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美国学者理查德·佛罗里达却坚持认为,这一定是几十年后的事实。性急的理查德·佛罗里达甚至已给这个亚洲最大的城市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香圳!
历史,打了一个圈,又回来了……
后记
历史是谁推动的?是人民。
20世纪中国的改革开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出来的!
20年前,我在深圳宝安县采访时, 一位曾经逃港过,后来又被村民们推选为村经济发展公司总经理的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邓小平为什么要在深圳办经济特区吗?”我一时语塞。
是啊,邓小平为什么没选择在新疆,在黑龙江,在广西的凭祥,在吉林的延边……办特区,而单单选择在深圳呢?
可以说,长期以来,历史对这一涉及到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的重大问题,记述远不是明晰的。
共产主义,曾经描绘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宏伟壮丽的图景,它曾承诺不仅将给社会带来平等、公正,而且将创造出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为人民群众带来比资本主义更为丰富的物质财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20世纪之后,社会主义无论在亚洲还是欧洲,都取得了广泛的胜利。
但是,后来的进程却使人失望,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未能实现对民众的承诺。即使仅从经济发展上看,传统的苏式社会主义也是失败的。
无论是西北的柏林墙还是东方的三八线,抑或是南方的深圳河,人民群众宁可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也要从社会主义往资本主义跑,而不是从资本主义往社会主义跑。
用深圳(原宝安县)老百姓最朴素的话就是:“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我们用脚投了一票!”
这一切,对于那些一直在边境前沿与民众接触的共产党人:陶铸、习仲勋、李富林、寇庆延、方苞、吴南生……可谓洞若观火,看得清清楚楚。实践的教育使他们比之其它共产党人早一步觉悟,早一步清醒,而有可能最先脱离传统思维,在实践的引导下,成为20世纪中国最早的一批改革者。
当年,正是为了遏止“偷渡外逃”,“解决肚子要吃饭的问题”,逼着共产党人想法子:1961年,以李富林为首的宝安县委,向广东省委要政策,提出了开放香港沿边十四个公社的要求;1978年,以方苞为首的宝安县委再次向广东省委提出开放沿边十四个公社和一系列的对港开放政策,得到了陶铸和习仲勋的支持,并发展为外贸出口基地。实际上,即使在办特区之前,在深圳(宝安县)也已经存在着与内地不同的,实行着某些“特殊经济政策”的部分开放地区。
这正是深圳经济特区最原始的胚胎。
人民群众日趋高涨的“逃港潮”一次次地冲击着“围墙”,到70年末期,要求“对港开放”已成为宝安县的共产党员,干部和群众内心普遍的要求,正是在这种要求的强烈推动下,1979年4月,习仲勋、王全国等广东省委领导人带着群众的愿望去到北京向华国锋、邓小平等中央领导提出了给广东划出一块地方来,实行特殊经济政策,以稳定人心,发展经济,解决外逃等问题。
此时,可以说即使是邓小平本人,包括邓的改革开放战略的直接实施者谷牧等人,对于改革开放怎么搞?首先从哪里搞?认识也是有限的。正是这些来自基层的群体智慧,丰富并升华了邓小平等人思想,使邓小平有了首先在深圳等地先办特区,搞一块特区,作为对外开放的“试验”,然后“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扩大改革开放的伟大构想!
历史,是沿着这样的一条路发展的,而不是其它:从群众到领袖,从被迫到自觉、从特区到全国从群众要求到理论升华……一场源起于20世纪下半叶的复兴中华民族的改革开放,就是这样一步步推开了!
没有百万人用鲜血演绎出的大逃港,历史,也许还将停留在深圳河的芦苇丛中不知多少年。
可以说,大逃港,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针!
所以我说:如果将来要给中国现代历史划段的话,显然,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在沿海的宝安县,而不在内陆!
比起东欧的柏林墙(成功越墙5043人,被捕3221人,死亡239人,受伤260人。)、朝鲜的三八线,发生在深圳河上的前后历时30年的百万人“大逃港”,时间更长、人数更多、规模更大、情状更惨烈。对于中国改革者的冲击和教育也更强烈、更深刻!
可以说,它不仅是中国历史中,也是人类文明史上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段!
但是,长期以来,因为种种原因,一段如此重要的历史却被深埋着,不能公开。
22年前,当我发现中国改革开放尤其是创办经济特区的历史,远不是平日从书本看到的那么简单时,我就决计补阙它,我相信历史总会有被公开的一天!
我不声不响地干着这件事,从酝酿、收集资料、到下笔写作、完成此书,前后整整22个年头。
这本书的创作时间这样长,是有它特殊的原因的。最困难的是人物的采访和史料的获得。
就在三年前,有关群众外逃的历史档案还是作为“国家机密”,不对群众公开的。就是说,我即使能够得到写作材料,采访到历史见证人,甚至能够成书,在这批历史档案公开之前,也是不可能公开出版的。
22年中,强烈的使命感让我一直不愿放弃,不断地准备、琢磨……一有空隙,便奔波于宝安县农村的旧村瓦舍、山中小径,采访那些逃港过的老农、曾经失去了亲人的妇女、青年。我也因此而有了魏天粦、欧阳东、张树木、文国祥等一批至今来往的“逃港者朋友”或者“逃港者后代朋友”。为了感受逃港的生活,我曾在深圳民政局朋友的帮助下,化装成逃港者,潜入笋岗桥的老收容所酷热、恶臭的监房中,听逃港者们倾诉对香港天堂的幻想和藏在心底的怨气……
当然,我有时也是“不被欢迎者”。 就在两三年前,被采访的逃港者、被纠缠的甚感为难的档案管理人员,还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我理解他们,但我坚信,所有的历史,包括那些尘封着的档案总有一天会解密。
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2007年4月,广东省档案馆解密了1949—1974年的一万二千多件档案,
有关群众逃港事件的内容亦在其中。我于是有了读到更多历史资料的机会。这也无异于给我的写作以解放!
而《大逃港》一书,也终于可以公开出版了。
感谢上帝:历史,不该沉于河底!
即使由于某种原因,本书的历史只能以文学的记录方式写出,但其中的人和历史事实,皆属真实可靠,有号可对。
本书能完成创作,还得感谢我采访过的尊敬的长辈,老师和朋友:从习仲勋、寇庆延、李富林、方苞、李馨亭到最普通的宝安县农民万冠平、周仁生、梁九生……以及有关单位:从深圳市档案馆、宝安区档案馆到中山图书馆、香港大学图书馆、湖南省图书馆……以及席军、张沫清、潘强恩等一大批热心支持和关心我的朋友(包括网上给我以鼓励的朋友),还有那137名乐意谈起他们经历的朋友。是众多勇敢地站在历史的良心一边的人们帮助,使我终于得以完成此书!
我也不能不沉痛地记起:22年中,那些为了记录历史的真相,曾经无私地反思含泪当年并提供材料的朋友,包括宝安县“反偷渡”的直接指挥者李馨亭、周水君、杨谭发……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看不到我的书的出版了。
如果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这本《大逃港》能给记录中国当代历史尤其是记录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的人们,以一点有价值的参考,给那些葬身在大海高山间的穷困的偷渡者和他们的亲人以一点慰藉的话,那便是我和我身后的这一大批朋友最大的心愿了!
深圳河边地下有知的魂灵,现在,你们可以安息了!
2000年8动笔于深圳锦隆花园,2009年8月写成于深圳蛇口春树里。
Wu Ningkun《A Single Tear》
目次
前言
献词
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第二章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1953-55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 1956-58
第四章 半步桥 1958
第五章 生于忧患 1958
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 1958-60
第七章 株连 1958-60
第八章 饿 莩 1960-61
第九章 探监 1961
第十章 暂回人间 1961-66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 1966-68
第十二章 红与黑 1968-70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 1970-73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第十七章 二十余年如一梦 1979-80
尾声 生者与死者前言
我用英文以回忆录形式撰写的自传体小说 A Single Tear ( 一滴泪 ) 于 1993 年初在纽约出版 同年六月英国版在伦敦发行 稍后 日韩 瑞典文版相继在东京 汉城 斯德哥尔摩问世 多年来 众多亲友一再敦促我为世界各地的华人读者撰写一个中文本 盛情可感 但由于种种原因 迟迟未能应命 深感歉疚。
1986 年春 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作客期间 应主人之嘱写了一篇自传性长文 从半步桥到剑桥 在 剑桥评论 上发表 在这篇文章里 我简略地归纳了我的坎坷平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但我是否徒然半生受难 又虚度短暂的余年 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为了不辜负苦难余生 不辜负千千万万同命运的死者和生者 我至少可以把我们一家三代人在中国大陆数十年的亲身经历忠实地记录下来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异 沧海一泪而已 只不过我们的故事涵盖了整个新中国的历史时期 这样一部纪实作品 尽管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 不仅可为当代中国生活提供独特的见证 而且对于以悲悯情怀理解人和历史或有所裨益。
本书英文原版问世后 英 美 和其它英语国家的媒体发表了不少评论 日 韩 瑞典 法国 哥伦比亚等国和香港 台湾的报刊也有专文评介 在中国大陆 北京的 英语世界 独家刊載了片段摘录 并发表了编者按 读书 等书刊也有所评论 中外各家评论褒贬不一。
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 这本是健康的文学评论的的正常情况无论是褒是贬 本书作者都受益匪浅 至于有人又祭起老祖宗 焚书坑儒的法宝 那就超出文学评论的范畴 又当别论。
全书由我一人执笔 其中有几章是根据怡楷多年来口述整理 英文原著于 1991 年在母校 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驻访时完成 写作过程中全凭记忆 又不可能有日记之类资料可供查考 加以年堙日久 记忆日益衰退 不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错 在中文版中尽力加以修正 不足之处 请予海涵 。
2001 年于美国维州猎人森林客中献词
先岳母李王慈荫的一生是爱和受难的化身
我从她的身教言教懂得了爱和受难的意蕴
谨以这部小书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一
1943 年 10 月 在昆明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后不久 我搭乘美国空军运输机 前往印度 下旬 在孟买登上美国陆军运输舰 乔治 华盛顿号 取道好望角 前往美国 一艘运兵船 没有武装 没有军舰护航 冒着随时会被德国潜艇击沉的风险 在海上航行四十二天之后 终于驶入纽约港 我从甲板上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自由之神岿然高耸入云 俨然是亨利帕特里克的呐喊 不自由 毋宁死 的化身。十年前 国难当头 我在扬州中学的英文课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呼号 不禁热血沸腾 在当前人类反抗法西斯的伟大斗争中 我又听到罗斯福总统激励世界人民为争取 四大自由 而奋战 早在珍珠港事变之前我就中断了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学习 志愿为飞虎队担任译员 现在又飘洋过海为一批来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担任译员 我很高兴自己能在这场伟大斗争中略尽棉薄 可再也没料到争取 四大自由 的斗争竟然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历程。
这批飞行人员结业不久 战争就结束了 我辍学至今已四年 渴望重返大学继续攻读英美文学 1946 年 9 月秋季学期开学时 我成为美国印第安纳州小小的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 学校的生活几乎是清教徒式的 与军营生活大不相同 令我耳目一新 而 圣经 和莎士比亚则使我对人类的崇高理想感到无限向往 言简意赅的校训 信仰 学识 服务则成为我追求知识为祖国服务的指南 两年后 我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当时已有数十名中国研究生在那里深造 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氛使我陶醉而芝加哥学派文学理论又为我提供了文学研究的金钥匙 前后不到三年我眼看就快从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博士学位了 1950 年秋天 我已开始写博士论文 托.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 我的指导老师是杰出的罗斯克莱恩教授 我在哥特式图书馆的书库里埋头苦读 梦想着攀登学术高峰。
但是 早在我寒窗苦读之前 便传来国共内战烽火复燃的消息 使我的心境难以平静 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大决战两年来 国内亲友不断来信 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 和大多数中国同学一样 我是在国难和内战的阴影下成长的 渴望出现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 现在 一个新时代 一个崭新的社会 似乎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已经来到了 虽然我对国共斗争知之甚少 对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更是一窍不通 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我迟早要回国 用我的专长为一个新中国服务 不过 我还有博士论文要写 大可不必着急。
哪里想到 1951 年新年 忽然收到素昧平生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急电 请我去接替一位由于朝鲜战事而回国的美籍教授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 我翻来覆去考虑其中得失 也和朋友们商量。有人祝贺我在新中国首都一所著名教会大学获得教职 前程似锦我放弃在一个最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事业 回去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 一定会受到对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 也有人怀疑新政权是否会因为我曾在国民党政府空军工作过而找我麻烦 我认为那不合乎情理 因为我是在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志愿参加抗战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把握 可是 一别七八年 我对故土的怀念与日俱增 那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牵挂才要回去 我的双亲早已过世 我没有结婚也没订婚 在同胞手足中也只有一个妹妹住在上海 我也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可去追寻 先母饱受封建婚姻的折磨 先是神经失常 后来在我八岁那年自缢身亡 先父两耳板聋 从来没亲近过我 后来 当我远在昆明上联大一年级时 他在家乡死在日寇手里 可是 我总感到有一根割不断的纽带将我和古老的祖国连接在一起 虽然那是一个用贫困 悲哀 孤独 屈辱 动荡和战乱充塞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祖国 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 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 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
于是 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 回国任教 热情洋溢的欢迎信不仅来自燕京大学 而且来自人民共和国政务院 在上海的妹妹更是欣喜不已 在台湾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姐姐却把共产党比作 洪水猛兽 但他们的迫切告诫并不能阻止我成行 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我受到 进步 教授和左派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 事实上 我已成为 进步的 学生文艺团体 冬青文艺社 的积极分子 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 眼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美共出版的 群众与主流 杂志 在书店里到处搜罗 进步 书刊 我的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我订好了六月中旬的船票 哪知道 曾在国际公寓同房间的美国同学比尔;伯顿和安;赖特订在 6 月 29 日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举行婚礼,非要我当伴郎不可 我只得推迟起程了。婚礼过后 我独自游览了大峡谷 然后前往旧金山 在伯顿的一位朋友家作客。伯顿夫妇和芝大同学李政道博士一起来帮我整顿行装 政道还用端正的大字在我的行李上写上姓名地址。
1951 年 7 月 18 日早晨,阳光灿烂 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 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 照相留念之后 我愣头愣脑地问政道 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 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 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也就一笑了之 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了。
八月中旬 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 西语系主任赵萝蕤博士亲自来前门火车站接我 她是英语界的前辈 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回国回母校任教 朝鲜战事爆发后 燕大美籍教授纷纷回国 她出任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 她除了在国内延聘了俞大絪和胡稼胎两位前辈外,又不远万里约我来共事 别后不过两年多 我不无好奇地看到 她的衣著起了很大变化 当年在芝大 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 显得落落大方 眼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 皱皱巴巴 不伦不类 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 萝蕤为我雇了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 车顶上堆放着我的七八件行李 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
这是我初次来到北京 从车窗看出去 满目绛色的宫墙 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琉璃瓦 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 我感到仿佛闯入了这座既是古城又是新都的陌生世界 而不是回到久别的故国 上了年纪的校车 一路颠颠簸簸 足足走了个把小时 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大校园 燕园门口有两头石狮子守卫 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 一眼望去只见园内树木成荫 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 引人入胜 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府里开始我的教学生涯 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 住房尚未分配 便先在萝蕤家作客 萝蕤是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博士的女儿 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 不但能诗能文 而且弹一手好钢琴 燕大西语系毕业后不久 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的艾略特长诗 荒原 译成中文 在芝大攻读博士学位时 她研究的专题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 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 新月派 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 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 他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 室外花木扶疏 荷香扑鼻 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 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 斯坦威 钢琴 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 但又瘦又黑 经常皱着眉头 走起路来弓着背 仿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 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 有一天 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 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 陈先生一听就火了:“这是 ‘1984 来了’,这么快!”
后来 他们搬到燕东园一座两层的西式小楼上层 楼下住的是另一位英语副教授吴兴华 也是个单身汉 兴华比我还小一岁 身材瘦长 面有病容 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 终日手不释卷 见面后不久 他就把过去发表的几首新诗拿给我看 和几十年来流传的中国新诗大不一样 真是相逢恨晚 兴华从不自我标榜 秋末 老友周煦良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开会便道探亲访友 我才听他说起当年他在上海主编一个文学刊物 最先发表了兴华的诗作 当时诗人年方二八 而主编在编者按里却说 这是中国新诗的转折点 后来他又发表了不少新作 我又找到一些读过 可惜 解放后他就决定不写诗了 兴华为家传的肺结核所苦 在本校毕业后错过了到美国深造的机会 而他在英美语言文学方面的造诣却是有口皆碑的 他还精通意大利文 当时已开始用诗体翻译但丁的《神曲》。
我们的客厅里有个壁炉 初冬寒夜 我俩常在炉火前席地而坐 喝杯咖啡,或呷杯本地产的 莲花白 酒 不论他背几首古诗 或读几首他的旧作 无不让我感到满心的喜悦 周末 陆校长有时来串门儿 聊聊天,打打桥牌 陆先生是芝大三十年代的心理学博士 对语言学又很有研究,国学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 他们两位都是桥牌高手 谈吐更是出口成章,妙趣横生 怎料到 这样的日子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天时间忙里偷闲赶到市内去看望一些西南联大的老同学和老师 当年朝夕过从 谈诗论文的几个同学竟都在市内工作 赵全章在北大外语系任教 诗人杜运燮在新华社搞英文翻译 散文家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编 说说唱唱 久别重逢自然不亦乐乎 他们显然心情舒畅,意气风发 让我感到欣慰 在老师中 我最惦念的是沈从文先生 我虽然没上过他的课 但从和他的交往中得到难忘的教益 一到北京就听到他遭逢不幸的传说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摸到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去看望沈公和师母 他们住的几间小平房 和当年昆明文林街上的陋室相仿佛 不过当年的陋室四季如春 而这 长安居 虽在盛夏却萧瑟如三秋 先生和师母依然谈笑自若 问长问短 言谈之中 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艾 我从未忘过他那独特的声音 如今时隔十年 重新面对着他的童颜 倾听他那平静如流水行云的声音 听他含笑说到 门可罗雀 真感到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师 难道在新中国从此就只能这样尘封土埋了吗?
二
到校后不到两周 我就上课了 萝蕤安排我教 英国文学史 和 高级作文 都是四年级的课 我从未教过书 只有十来天备课 而且没有课本可用 萝蕤鼓励我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讲授英国文学史 而我对 马列一窍不通 我带回的几百本书中 有 资本论 的英译本 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科德威尔研究英国文学史的理论著作 幻觉与现实 还有美国 进步 作家法斯特抨击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论文 文学与现实 我只得临时抱佛脚 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机上写讲稿 用生吞活剥的 阶级斗争之类的新概念 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 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 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 有的忙于谈恋爱 有的忙于搞 进步 政治活动 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 谈论正午的黑暗 和 1984 之类的作品 或是借阅我带回来的美国小说那些 思想进步 的积极分子也找上门来 问我的个人经历 问我对新中国的印象 尽管萝蕤和兴华都提醒过我 跟学生谈话要小心 我还是无拘无束地和他们交往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因为我还没学会讲假话 也没料到实话实说会有什么后患。
我对新环境的印象有好的 也有不怎么好的 八年前我去国时 全国战祸连年 政治腐败 民不聊生 如今 人民显然安居乐业 外国租界都收回了 乞丐 妓女 大烟鬼都改造好了 土改运动解放了农民 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 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的地主惨遭杀害 无数志士仁人为之前赴后继的自由民主的中国仿佛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另一方面 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装 喊同样的口号 重复同样的套话 绝对服从组织 这和自由民主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我开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我回国不到六个星期 周恩来总理 在中南海怀仁堂 给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师做报告 风度翩翩的总理滔滔不绝讲了七个小时 号召全国知识分子 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 带头进行思想改造 他说在座的的知识分子过去是为旧社会服务的 脑子里充满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 现在无产阶级是新社会的领导阶级 知识分子必须学习批判错误的旧思想 建立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 观点 方法 才能为人民服务 总理告诫大家 思想改造是一个艰巨的 甚至痛苦的过程 但却是势在必行的 我听了一个小时之后 思想就不断开小差 笔记也没认真记 散会出来 天色已晚 我疼痛的脑袋想起两三个月前李政道在分手前笑着说的 洗脑袋 的前景 难道前景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吗 也许不会吧 我还心存侥幸
“十一”国庆前 全校师生每天下午集中在体育场排练编队游行准备参加全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庆祝大会 接受毛主席检阅 地理系侯教授精神抖擞 嗓音嘹亮 指挥若定 因为我们将有幸接受毛主席亲自从天安门城楼上检阅 我们一遍又一遍齐声练习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很反感 但是老教授们的榜样给我上了一课 十一 大庆正日 我们凌晨起床 到体育场按规定的队形排好 然后 八人一排 雄赳赳 气昂昂列队徒步几十里向市中心进发 等待在规定时刻进入天安门广场 我的两条腿和两只脚都酸痛不堪 真不知道那些老教授怎么吃得消 入场之后满眼兴奋若狂的人群 满耳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光荣 伟大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事隔多年 我才充分体会到天安门前这个狂热的群众大会的景象和这两条震耳欲聋的口号的全部意义 谢天谢地 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这种游行。
“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教师的中心任务 我们先分成小组学习周总理的报告 又听其它领导人做报告 然后开始用 批评与自我批评 的 法宝 检讨各自过去的所作所为和资产阶级思想 我所在的小组有两位大名鼎鼎的 进步教授 听了他们热烈拥护 思想改造 的高论 我只有自认落后。
时隔不久 全国开展反对贪污 浪费 和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书生气十足的教授们 大多以为学校是清水衙门 教书匠两袖清风 这个运动和我们挂不上钩 哪知道 掌握 辩证法 的共产党却认为这三种罪行的思想根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 而旧大学又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和堡垒 因此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 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在 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堡垒 的燕京大学 三反 就变成了要大反特反亲美 崇美 恐美思想 清算 美帝文化侵略的罪行 于是 校长成了美帝的代理人 教授们当上了 文化侵略的工具 十二月 中共北京市委派一个 工作组 进驻燕园 领导运动 校长靠边站 全校停课搞运动。
千把人的学生队伍中涌现出一批积极分子 追查美帝以及学校领导人和教授们在燕京犯下的罪行 校长办公室被查抄 全部档案被搬到图书馆大阅览室 乱七八糟堆放在一张张大阅览桌上 听任积极分子搜集文化侵略 甚至特务活动的罪证 忙乱了几天 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名积极分子发现一位美国教授试用一种新方法进行英语教学的报告 其中提到实验对象时他用的是 guinea pigs (豚鼠) 如获至宝 美帝国主义分子竟敢拿中国学生当实验品 还辱骂中国学生 pigs 猪 文化侵略 铁证如山 于是 又拿到全校大会上大张挞伐 我如坠五里雾中 更感到落后了萝蕤经常出席各种会议 在工作组和积极分子 帮助 下 检讨西语系的问题 兴华在积极分子带动下 在运动中活跃起来 进步很快 我四顾苍茫 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孤舟。
在一片 反美 的歇斯底里声中 陆志韦校长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型、中型 大型会议上检讨交代 接受全校师生揭发批判 罪名是 忠实执行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罪恶政策 本人也就是 美帝国主义分子 我对这一套逐渐麻木不仁了 可是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 吴兴华也登台作了 大义凛然 的发言 却使我感到震动 兴华是陆校长最为器重的学贯中西的典范 又是他谈天说地 玩桥牌的忘年之交 这是燕园里的一段佳话 怎么也没料到 这位温文尔雅 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态,在全校师生面前 满口批判八股 不仅痛诉自己如何长期为陆某学者面貌所欺骗 而且讥刺老人家在玩桥牌时好胜的童心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更加令我震动的是陆校长唯一的爱女随后也慷慨激昂作了 大义灭亲 的发言 曾几何时 享誉海内外的陆志韦校长成了 众叛亲离的美帝国主义分子 不过 事情也有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 陆家有一名多年相处 年近六旬的女佣 工作组也不放过 三番五次 动员教育 她站出来 控诉陆家对她的 残酷剥削 老人家被逼急了 在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来就抹脖子 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有人说 这也算是 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 吧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也是重点批判对象 他的一大罪名是 他在不久以前当选为世界基督教理事会六主席之一 足以证明他和国际宗教界反动势力相勾结 另一大罪名是 五年前他和艾森豪威尔同台接受普林斯顿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批判者振振有词地问道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谁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一名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 那么和他沆瀣一气的赵紫宸难道不是名副其实的美帝国主义分子吗 另一位重点批判对象是哲学系系主任张东蓀教授 他的主要罪名是在政治上为美帝效劳 尽管由于他在 北平和平解放 中斡旋有功当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 这三位国内外知名的学者 当年都冒险公开支持过共产党 曾几何时又都打入了另册 无异于阶下囚 谁会料到 三反运动 竟开始敲响了燕京末日的丧钟
三
下一轮批判对象是各系的教授 在文学院的一次批判会上 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讲师被控组织 十人团 反动小集团 原来他们不时聚餐清谈 三杯下肚不免发发牢骚 讥刺时政 他们必须在会上从实交代 互相检举 有中文系学生揭发 其中一位讲师出过一个作文题目 从人到猿 从猿到 这个学生愤怒地质问他是何居心 这位讲师吓得面无人色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磕头求饶 主持会议的党员又指责他斯文扫地不配为人师表 历史系著名的聂教授 态度恶劣 对抗运动 立即 隔离反省 交代问题 后来我在校园里碰见过他的家属 手里提着饭盒去禁闭室给他送饭 十人团 两名重要成员 历史系主任齐教授和政治系女系主任陈教授 当时在南方参加土改 奉召火速返校 交代问题 两位教授风尘仆仆赶回燕园 经工作组 启发 之后 便在文学院师生大会上沉痛检讨,声泪俱下。
凡此种种都使我这个新近还乡的游子感到无所适从 我意识到我落后于这个新时代 但是我毕竟还年青 我的教学生涯刚刚起步 我不甘心自暴自弃 我也愿意学习新事物 可又感到不得其门而入 我任课的英语四年级班上 三名女生积极分子找上门来 帮助 我 给我 送礼 这些礼物 原来是我平日跟一些学生闲谈时讲过的三言两语 现在送来帮助我检查思想 比如 有一天 有一个女生问我 中国的报纸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 她当时正在由我指导写毕业论文 题目是分析亨利 詹姆斯的小说 鸽翼 我说我觉得 人民日报 和美国的报纸大不一样 十一 前一连几天 头版看不到大标题新闻 半个版面都是庆祝口号 诸如 中国共产党万岁 之类的老一套 这也能算新闻吗 三位送礼的客人还算客气地问我 这种言论是否表明我不仅敌视社会主义新闻事业 而且意图腐蚀天真幼稚的学生 我一惊 一时说不上话来 主要倒不是因为她们小题大作 而是没料到我这张没遮拦的嘴巴的闲谈竟也被记录在案。
这时候 我已把继母从扬州接来 搬进燕东园四十一号的两层小楼我们住楼上 机械系的张福范教授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男孩四岁女孩两岁 可爱极了 他也是一年前才从美国史坦福大学学成归国的 起初他对我有戒心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我俩原来是 难兄难弟 才带着孩子上楼来 在我家徒四壁的 客厅 里说笑 他富有幽默感 讲话有风趣爱和学生开玩笑 运动当中 有学生认为他的一些幽默笑话有政治问题他为自己辩护说 可是邱吉尔也有强烈的幽默感啊 这一下可糟了 学生积极分子认为他崇拜大战犯邱吉尔 犯了严重政治性错误 要他专门做一次检讨 接受批判 张教授无可奈何地对我长叹一声 这些人没有一丝一毫幽默感 你拿他们怎么办 接着又说 我要能闭上嘴巴就好啦 不过宪法是否保证沉默的自由呢
西语系以 资产阶级思想 泛滥闻名 系主任赵萝蕤教授带头在全体大会上当着一百多名师生做检讨 她首先检讨自己如何毕生醉心文学不问政治 继而批评自己 在西语系教学工作中 也是重学术 轻政治在全系师生中造成不良影响 再按照当时流行的公式 挖出家庭影响 西方教育 资产阶级思想等三大根源 最后表示决心改造思想 俞大授着重检讨自己 解放 前追随国民党大员 胞兄俞大维 而疏远了自己 追求进步 的丈夫 曾昭伦教授 如今痛定思痛 泣不成声 胡稼胎教授着重检讨自己醉心佛典 思想落后 兴华检讨自己自十六岁考上燕大 踏进燕园以来 一直埋头做学问 不问政治 自命清高 实际上成了 资产阶级思想 的俘虏 幸而通过这场运动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觉今是而昨非积极分子纷纷发言 赞扬他在政治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是“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
我虽然想不出自己在回国后短短几个月中犯过什么错误 眼看着一个个我平日敬重的前辈们的榜样 也知道在劫难逃 轮到我上场那天 我也如法炮制 把自己痛骂了一番 无非是家庭出身不好 长期在美国受资产阶级教育 迷恋西方文学等等 满以为可以过关 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 一开口就给我当头一棒 骂我的检讨 肤皮潦草 谈远不谈近 声势汹汹 如临大敌 接着 他一手举起一本小书 一手指着书的封皮 义正词严地质问我 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坏书 腐蚀新中国青年 平日谈话中散布资产阶级思想 居心何在 我吓坏了 伸头仔细一看 书皮上画着一只手 指甲涂得腥红 手里举着一杯香槟 原来是一本破旧的普及本 The Great Gatsby( 了不起的盖茨比 )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心里想 我承认我思想落后 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进垃圾堆 那还办不到哩 我的检讨自然没通过 又做了一次才勉强过关
思想改造的下一阶段是 忠诚老实运动 全校教职员人人都要写一份自传 交代从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经历 重点是交代本人的政治历史问题和各方面与美国的关系 工作组宣布 党的政策是 自觉自愿 不追不逼 有问题就讲清楚 打消顾虑 我在学习会上表态时说我毫无顾虑 平生事无不可以告人言 这次万里来归为新中国工作 足以证明我的心迹。可是 我照样得先在三人小组会上交代历史 接受盘问 再到文学院教授会上交代 接受大家的启发帮助 最后写出一份自传 我自以为写得既忠实又详尽 无可挑剔 谁料到 自传交上去没几天,人称“燕京摄政王”的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我到他府上谈话 他也住在燕东园 别的教授这时都是两家合住一座小楼 他却是独占一座 而且因为他藏书丰富 学校正在为他扩建 我走进他的书房 果然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 足见主人学识渊博 翦教授坐在一张红木大书桌后面 招呼我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 党组织委托我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 你交代了本人历史的轮廓 看你年纪不大 生活经历可不简单 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 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 特别是重大的遗漏 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 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他点了一枝香烟 对我喷云吐雾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同仁竟然如此无礼 而且公然威胁 一下就把我惹毛了 我憋着气简慢地回答:“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别着急嘛 别感情用事 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 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视它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 我们相信正视事实 放下包袱 向党交代一切问题 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 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说 你从美国回来 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 但是到底为什么回国 又是怎样回来的呢 还有真正的动机呢?”
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
你是谈了一些 但是 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 有没 有什么重大的遗漏需要补充 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
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悉听尊便 你可以补充 也可以不补充 我已经说过 党的 政策是不追不逼 但是你还来得及 嗯
坦白 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我回国不是来搞什么 坦白交代的 翦教授 我失陪了。
冬去春来 学校终于复课 可是文科的教学计划改动了不少 课程有增有减 教师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自编自写教材 我教的英国文学史停开因为 无用 改开一门 美国进步小说 选修课 用的教材是我带回的德莱塞和法斯特的小说 选课的学生也寥寥无几 兴华从五月起就调去 亚洲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 担任翻译工作 他教的三年级阅读课也由我兼任毕业班学生关心的是为期不远的毕业分配 班上有不少同学论文还没写就提前调到外交部等外事部门工作 教师自然也心不在焉教师们一面忙于思想改造 一面忙于向 老大哥 学习 研究教学改革 教育部发下一套苏联某师范学院的英美文学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的小册子 萝蕤带领我们学习 没完没了地讨论如何虚心借镜 不久 上级宣布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 教会大学一律停办 燕京和辅仁按科系分别并入北大 清华 北师大 人员听候统一分配 于是 萝蕤又带领我们学习院系调整方案 最后人人表态 服从分配 这时候已是暑假 上级又决定把五所大学的全体教师送到青岛去休假一周 既可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 又可避免分配工作受到干扰 这是我初次踏上这片避暑胜地 虽然不会游泳 倒也能把几个月来的记忆暂付海涛
从青岛回来不久 萝蕤来访 向我传达本系教师分配情况 我的去处是天津南开大学 我被放逐了 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话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我明白她的心情 当初是她让我放弃芝大的博士学位和学术前程 万里来归 而现在却只能让我任人摆布 无可奈河吉凶莫测 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负疚 当初 她满怀信心 要壮大燕京的英语教授阵容 如今她以稀有的才华着手构建的象牙之塔在狂风暴雨中化为灰烬 美好的梦想成为镜花水月 她怎能不伤心欲绝 几个月来 她憔悴了许多 尽管他平日总是镇静自若 从容不迫 但不难想象她在工作组的政治压力下忍受了多少煎熬 因为既是赵紫宸的爱女 又是陆志韦的乾女儿 她又何从 划清界限 长年徜佯于詹姆斯小说中那些女主角的崇高精神世界 她那詹姆斯式的细腻感情与良知 怎禁得起如许粗暴的冲击同时 陈梦家先生在清华大学也遭受猛烈批判 现在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了 此时此刻 我决不能和这位敬爱的大姐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而只能强作镇静 好言宽慰 让她不要为我操心 反正我是四海为家的。
论功行赏 陆校长的爱女荣任北京市政协委员 吴兴华荣任新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 他是一年前刚提升副教授的 年方三十一岁 现在就要领导数十位英语教师 其中包括朱光潜 赵萝蕤 杨周翰 李赋宁等名教授 也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翦伯赞教授荣任历史系主任 执历史界的牛耳 另一方面 陆志韦则贬到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文字改革小组 赵紫宸贬到市内燕京神学院 张东蓀未分配工作 继续接受审查 三人统统迁出燕园
我本打算暑假好好休整一下 然后去南开报到 不料又奉命继吴兴华之后参加 亚太和大 翻译工作 北京英语界前辈朱光潜 钱钟书 卞之琳 吴景荣 萧乾等人已先我而至 翻译大师杨宪益和英籍夫人戴乃迭也从南京调来 为社会主义阵营的 和平攻势 效劳 直到十一月 我才离开燕园 一辆卡车连人带行李把我和老母送到前门火车站 距萝蕤到车站接我不过一年多 燕京大学已经换了人间 新北大 当上了风光旖旎的燕园的主人。
第二章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1953-1955
一
1951 年 11 月初 我和母亲分乘两部三轮车 穿过这座工商业大城市肮脏杂乱的街道 前往坐落在南郊的南开大学 离开燕园前 负责人事调动的干部告诉我南开会为我安排上好的住房 报到之后 我被分配到位于毗邻的天津大学校园内一溜新盖的平房 两间小屋 水泥地面 门牌是南临八号 我和母亲各占一间 我的卧室兼作书房 客厅 她的卧室兼作餐厅 当天老人家就在新买的小煤球炉上做起饭来了
我被分配教三门课 英国文学史 美国文学选读 中译英 教材供应成问题 我到图书馆尘封的书库里寻寻觅觅 找到十几本老掉了牙的美国出版的英国文学史导论 勉强可供英四学生人手一册 至于英三的选读课 学生有二十多人 我只得先用美国 进步作家 法斯特的小说 自由之路 因为图书馆恰好有几十本苏联翻印的书 英四的翻译课作业 我只得用从当前报刊上选来的文章 我的工作量最大 但我并无怨言 因为我是唯一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教授 虽然不如意的事很多 我却十分乐于满足青年学生求知的渴望 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和真理 在文学史课上 我丢掉了一年前从考德威尔那里剽窃来的马克思主义装潢 集中讲授英国文学从乔叟和莎士比亚到狄更斯和萨克利的人文主义传统 标榜密尔顿和拜伦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为争取自由献身的战士 看到有些学生受到我的热情感染 我常感到欣慰 在讲授 自由之路 时我应用亚里斯多德学派的结构分析法 论证这本小说是一部宣传品 而不是艺术作品 但并不对它作出价值判断 可是 我引述了鲁迅的名言 所有文学都是宣传 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艺术 从而间接地对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 上钦定的以政治思想正确与否决定文艺作品的优劣的教条提出质疑 我私心希望 我的分析方法可以教给学生至少一种客观地研读文学作品的途径 引导他们进行独立思考 哪知道我已经进入新中国文艺理论的禁区了。
除了要面对无形又无所不在的政治上的压制日常生活也是枯燥无味的 物质条件差 我倒不太计较 苦的是缺少人情的温暖 性灵的交流一群中老年同事 人人谨小慎微 唯唯诺诺 紧紧地抱成一团 在他们中间我感到格格不入 他们每人教一门已经教过多年的课 悠哉游哉 高教授 耳聋 面容枯槁 一有机会就要大唱党的赞歌 因为他根本不上课而伟大的党却准许他保留 铁饭碗 他们恪守古老的明训 明哲保身 而我既不 明哲 又不知如何“保身”。
英语教授中唯一在国外学习过的是司徒小姐 五十多岁了 还是单身 她出生在美国 父母是广东移民 国内也没什么亲人 三十多年前大学一毕业 她就怀着满腔热情 飘洋过海 来为 祖国 效力了 尽管在中国生活了那么多年 她讲的汉语还是远不如她的英语 她的宿舍是一栋小小的平房 一室一厅 门口有一堵半塌的围墙 仿佛把她和周围的同胞隔开 她喝咖啡 弹钢琴 爱上市内唯一的西餐馆 对表面客气的同事们的非议懵然不觉 每逢上午一连上两三节课后 我就到她家去喝杯咖啡一架竖钢琴 像主人一样久经风霜 占了小半间屋子 有时候 应我的请求 她会为我弹一两支诸如萧邦的 序曲 之类熟悉的乐曲 我们俩用英语交谈 谈各自的生活经历 谈文学 谈音乐 谈那些跟她特别亲近的学生 可是我们从来不谈政治 因为司徒教授奇迹般地和周围发生的政治事件绝缘 她也不看报纸 虽然我和她都同样被目为 异己 她的处境可比我强 因为她超然置身事外 而我还无法超脱
第二年 情况有所好转 当年我在芝加哥大学英文系的同学 诗人查良铮 和夫人周与良 芝大植物学博士 回到天津 在我的怂恿下 他们夫妇都接受了南开的聘请 分别到外语系和生物系任教 同时 李天生我在燕京教过的一个男生 也经我推荐被调来任英语助教 他们一来 我的孤独生活有了缓解 我们住的宿舍靠得很近 随时可以互相串门儿聊天为了调剂单调的生活 周末往往相聚小饮 放言无忌 良铮常领我们一道骑自行车去逛旧城的南市 欣赏与当前政治宣传无关的民间艺人表演 那是他当年上南开中学时的旧游之地。
良铮在大学时代就以写新诗闻名 回国后却停止创作 教学之余他集中精力从事文学翻译 他的专业是英语 但也精通俄罗斯语言文学为了介绍苏联的 先进 文艺理论 他首先赶译了一部苏联出版的 文学概论 出版之后立即风行全国 成为大学文艺理论课的基本教材 然后一本接一本翻译普希金的诗作。
我自己翻译的第一本书是我从芝加哥带回来的 莎士比亚在苏联舞台上 作者是一位苏联的莎士比亚专家 莎剧演出在苏联如此风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接着 我翻译了巴金推荐的 白求恩大夫的故事 作者是两位加拿大人 这位国际友人舍身忘死 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献身的精神令我感动不已 也鼓舞我继续为新中国效力。
生活中最头痛的事是硬性规定的政治学习 每周两三个下午 规定的学习材料包括毛主席著作 党报社论 党中央文件等等 每次开小组会首先洗耳恭听一名积极分子朗读文件 仿佛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大兵 接着进行讨论 人人都得发言 暴露思想 联系实际 说明学习文件如何帮助自己认识错误 提高觉悟 沉默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沉默就被认为抵制思想改造 不久我就发现 你永远是错的 党永远是正确的 提高政治觉悟是永无止境的 大家发言都小心翼翼 听上去都很真挚 小组长认真记录 散会后向负责政治学习的党员干部汇报。
除此之外 晚上全校教师还得上 马列主义夜大学 一位年轻的男教师每周两次从北京来 朗读他在新建的人民大学听苏联专家讲授马列主义的笔记 一字一句 照本宣科 我们得做笔记 因为期终还有考试大多数人忙于记笔记 也有些人显得无聊 不停地抽烟 或是干脆打磕睡我从不记笔记 烟又薰得我无法入睡 有一次 我随便对年长的同事们说这简直是对教授先生们智能的侮辱 装模作样记笔记还不如打磕睡 有人听了一笑了之 有人闷声不响 也有人在背后甚至当面说我思想落后我越来越公开地对缺少思想言论自由表示不满 只有良铮和天生与我有同感 我发觉有些教师跟我越来越疏远了 他们的冷淡我并不太在乎 让我忧心的是他们在权势面前卑恭屈膝对学生的影响 初生之犊不畏虎 我冒冒失失对系领导成员提了意见 不知道老虎是从来不怕初生之犊的。
1954 年春的一天下午 我又按时到系里去参加政治学习 以为无非是老一套的听文件 加上轮流发言 我并不晚 可没想到长会议桌两边已坐得满满的 二十来名英 俄语老师全到了 会议室却鸦雀无声 长桌一端 系主任李教授坐在他专用的藤椅上 身后墙上高挂着无所不在的毛主席标准像 李主任身材矮小 头发花白 小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冷漠 我在长桌另一端唯一的空椅上坐下 恰好和他正对面 我才坐下 他就宣布开会 会议的议程是 帮助巫宁坤同志认识他来外语系任教一年半以来在思想上和其它方面所犯的错误 受到突然袭击 我成了一头走投无路的 初生牛犊 若是我有一点牛劲 我或许会挺身而起;退出会场 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实际上我无能为力 只有呆呆地瘫在椅子上接受“帮助”。
杨教授带头 帮助 我 他是英语教研室主任 五十来岁 瘦削的面孔 光秃秃的脑袋 他平常说话斯文 颇有长者风度 此刻却一反常态一开口就大喊大叫 巫宁坤先生是以爱国知识分子闻名的 因为他不到三年前从美国回来 但是 他的言论和行动证明他名不副实 所有爱国知识分子无不热切希望进行思想改造 而他却说思想改造是 洗脑 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是美帝国主义捏造的反动谰言 他认为政治学习是 对教授们智能的侮辱 他讥笑集体朗读 人民日报 社论和其它党的文件只适用于目不识丁的大兵 他讽刺教师马列主义夜大学是一场 闹剧他夸口说自己从
不记笔记 又嘲笑记笔记的同志是 装模作样他亲口对我说 装模作样不
如打瞌睡 他经常埋怨他所谓的 缺乏言论自由 我倒想知道他要什么样
的言论自由 高教授由于耳聋不能授课 党却准许他保留教授待遇 他表
示对党由衷的感激 党的关怀备至和高教授的感恩戴德使我们大家都深受感动 而巫某却在背后诽谤他是 一个用灵魂换取铁饭碗的马屁精 他的政治观点和热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爱国知识分子的大不一样 这不是很明白吗 我不给他戴任何政治帽子 不过他确实影响很坏 不仅在外语系而且在全校
我感到很恼火 这位仁兄 我对他英国文学方面的素养很赞赏在和我交谈中他也经常表示认同我的政治观点 现在却摇身一变 干落井下石的勾当 有人对我说过 他有怨气 因为我失言挑剔过他翻译的文稿 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位堂堂的教授 为了一点琐碎的个人恩怨 竟会下流到不惜以他本人根本不信的共产政治的名义大泄私愤 其它同事接着发言揭出一些我这没遮拦的嘴巴随便说过的话作为罪证 四十来岁 开始秃顶的李秘书是李 杨二教授的门生 他首先批判我对他的两位恩师有失尊敬,接着愤怒谴责我对斯大林大逆不道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社会主义阵营敬爱的领袖斯大林同志不幸逝世以后 南开大学全体师生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 整队前往苏联总领事馆 哀悼中国和世界人民的巨大损失 只有巫宁坤一个人非常勉强地参加了队伍 而且毫无悲痛的表现 连我在教学方面取得的的成功也被谴责为表现自己 损害同仁 有人说我 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也有人说我 个人英雄主义 只有司徒 良铮 和天生没有参加大合唱 我没有权利为自己辩护。
最后 系主任做总结 他指出 我的思想受到美帝教育的毒害而我又不愿抛弃“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接受思想改造 他希望我虚心接受同志们的善意批评 悬崖勒马 我不知道那些批评有多少出于善意 因为以后那些先生们就更加和我疏远了 连司徒教授也不再请我喝咖啡了 我也没去猜测悬崖那边是什么 我对那些先生们落井下石感到气愤 我更气愤的是我本人在与他们交往中那么天真幼稚 良铮和天生非常同情我 也提醒我 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里。
二
尽管我在南开的生活很不称心 我和学生的交往还是很开心的 下课以后 学生往往三三两两到家里来 谈谈学习中的心得和问题 或者天南地北地聊天 在课堂上 我只顾讲课和写黑板 我眼中看到的只是大同小异的男女学生 他们在我小屋子里和我面对面交谈时 我可以从容地察看各人的面貌和特点 和他们交朋友 第一个冬天的一个下午 三年级班上一个名叫李怡楷的女生和两个同班男生来串门儿 男生叫她 假小子还说其实她也可以算作一名男生 他们三人都放声笑了 我仿佛第一次见到怡楷 她面如满月 不时发出孩子般爽朗的笑声 莫名其妙地 这次来访在我生活里打开了新的一页 客人一走 我就决意进一步认识这个 “假小子”。
那周星期六的晚上 我搭乘公车到市内去 按她留下的住址找到了她家 一座西式的三层小楼 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惊动了全家 怡楷羞得两颊通红 先把我介绍给她母亲 又逐一介绍给她四个哥哥和三姐 大姐早已出嫁 住在附近 二姐在外地工作 全家人显然对这位老师自动来访感到高兴 我们全都给逗笑了 当她的一个小侄子飞奔上楼 一路用最大的嗓门喊着 老姑的老师来啦 穿着一件好滑稽的长大衣 真叫滑稽啊
我的样子确实滑稽 身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大衣 那是我在旧金山上船回国前夕从旧货店里买的 可是怡楷和她家里人似乎全不介意 我渐渐成了她家的常客 享受一个与 社会主义大家庭 迥然不同的传统大家
庭的温暖 怡楷四岁丧父 他在世时 自己开几家工厂 用来抵制日本的
经济侵略 由于过分劳累 患高血压和心脏病 久治不愈 终于在盛年去
世 他死后 留下八个未成年的孩子 由遗孀一人抚养 怡楷的寡母茹苦
含辛 不但把八个子女拉扯大了 而且还让他们不分男女全都受了良好教育 看着她老人家靠一双小脚 颤巍巍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不声不响地忙着干家务活 我不禁对这位没上过学 弱不禁风的老人家的道德勇气肃然起敬 我幼年丧母 真羡慕怡楷有这样一位母亲用无私忘我的慈爱孕育八个子女 没有高深哲理或宗教信仰的支持 她本能地懂得区分善与恶 对不幸的和受害的人表现出天生的悲悯 在我眼中 她是传统的 贤妻良母的典范,伟大母爱的化身。
怡楷是八个孩子中最小的 从小在慈母和七个哥哥姐姐的庇荫之下
成长 家里不算富有 但衣食住行还不成问题 她知足常乐 她以为日子
过得好 不受穷 不恐惧 是理所当然的 像个 假小子 般的活跃 她
自行车骑得飞快 是女排的健将 冬天爱溜冰 是她教会我骑车 后来我
俩就能一道骑车出游了 我从来不会打排球 也不会溜冰 她好像也不介
意 虽然比我小十一岁 她从来没感到两人之间有 代差 春天一到 我
俩就开始约会了 她的品味很简单 她厌恶虚荣和铺张浪费 我俩常骑车
上公园 在小湖上划船 或者上小馆子或点心铺吃点东西 她那天生的朴
实和天真无邪涤荡了那毒化我心灵的怨愤 和她在一起时 我就觉得南开倒还不是个太坏的所在。
怡楷进入我的生命时 我正在一个险恶的海上漂流 又寂寞又苦闷。她是在十五岁上中学时皈依天主教的 1949 年以后 虽然宪法规定有宗教信仰自由 大学生上教堂仍然受到当局的白眼 她继续不声不响地上教堂望弥撒 她从不宣扬她的信仰 从不和人争论 我深为这个姑娘性格的坚
强所感动 不知不觉之间 我好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这一家人是以深
厚而含蓄的爱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她母亲和哥哥姐姐以为怡楷和我会在
她大学毕业后结婚 怡楷和我的想法也一样 我俩谈话中从来没提到过什么求婚 订婚 更别提什么戒指和婚礼了 我俩直截了当地决定 学校一放假 第二天 1954 年 7 月 8 日 就结婚。
由于我不是教友 我俩的婚姻获得天津主教的宽免 但并未举行教会的婚配圣事礼仪 八日一早 我俩骑车先去她喜爱的一座小教堂 怡楷
跪着祈祷的时候 我坐在她身后一个座位上 然后去天津西开大教堂; 请
本堂刘神甫主持宗教仪式 随后在一个家庭食堂与我母亲和新岳母一起吃
午饭 就算我俩的 婚宴 饭后 回到怡楷家接受亲人的祝贺 当天傍晚
乘火车前往青岛度蜜月 我俩从来没为前途如何操过心 到了景色如画的青岛 我俩满心欢乐 喜形于色 引得在下榻的新新饭店和海滨浴场碰见的青年人羡慕 有一次 一个青年男子在街上拦住我俩 满面笑容地说:“我注意到你们俩来来回回 我想你们可能是外地来的 可能是北京 可能是度蜜月吧。”我俩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他 他显然很高
兴他猜对了 噢 你们看起来不一样 多潇洒 多有风度 多快乐 我
们三人都笑得很欢 从青岛 我俩又乘火车去上海 又去了与 天堂 媲
美的苏州和杭州 匆匆忙忙 浮光掠影 总以为 来日方长 后会有 期哩 谁会想到这样的赏心乐事就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南开 系领导没有一句祝贺新婚的话 却板起阴沉沉的面孔宣布怡楷在毕业分配期间私自离校 不予分配工作 度蜜月还要请假 我觉得未免太可笑了 但他们再一次让我尝尝他们的厉害 有什么大不了的怡楷不工作也饿不死 她呆在家里 正好多读一些西方文学作品 这吓不倒我 怡楷也恬静自若。
我们搬进了南开校园内的一栋小平房 两间半小屋子 母亲和我俩各占一间 两室之间的小堂屋放上一张怡楷从家里拉来的大沙发 就权作客厅 半小间就当餐厅兼储藏室 我右边的邻居是西洋史专家雷海宗 当年我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就听过他的课 这次院系调整也是从北京受排挤被
调来南开的 雷教授学识渊博 对国际国内大事很有见地 在历史系教师
中也落落寡合。
我们靠我微薄的工资过着简朴的生活 母亲帮我们管家 省吃俭用怡楷好像从来不需要买什么 无班可上 她就勤上教堂 把大部分时间用
来阅读西方文学经典著作 有英文的 也有中文译著 她最喜欢雨果的 悲
惨世界 和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 一天工作下来 我和她谈论她白天看
过的书 乐在其中 我会为她朗诵哈姆雷特那些惊天动地的独白 特别是
啊 但愿这太太结实的肉体融了 解了 化成了一片露水 但愿永恒的
天主并没有规定严禁自杀的戒律 她也会为我朗诵莪菲丽亚为哈姆雷特精神狂乱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吟 有时我俩轮流读 悲惨世界 的片段 我们买不起收音机 也买不起好照相机 我就用从美国带回来的柯达勃朗尼儿童像机给怡楷拍照 她大姐送给我们一台古老的电唱机 可是我们没有余
钱买唱片 于是我把一套从美国带回来的英文版 资本论 卖给市图书馆
得了五十元 我去市内小白楼专卖旧洋货的摊子上 搜罗到一套贝多芬的
田园交响乐 和一套巴哈的 勃兰登堡协奏曲 这些旧唱片 我们视若
珍宝 百听不厌 在一个波涛凶险的大海上 两位大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
美丽和谐的宝岛 我教给他玩金罗美牌戏 她总是赢我 我们没有任何奢
望 只想过一个幸福的小家庭生活。
三
1955 年 1 月 党的文艺界喉舌 文艺报 发表了文艺理论家 老党员胡风写给党中央的十万言书 抗议文艺界领导 插进作家脑袋的五把刀子 马克思主义 民粹主义 政治 思想改造 党八股 人们以为文艺界将就此开展一场关于理论和实际问题的学术性讨论 纷纷表示欢迎 不料
时隔不久 全国就展开对胡风的批判 从文艺观点反动到政治上反党 从
历史到目前 无一是处 毛泽东以 伟大领袖 之尊 竟又亲自出马 根
据查抄来的胡风写给友人的书信 罗织成案 把胡风打成一个隐藏在党内的 反革命集团 的头目 北京 上海等各大城市文艺界都举行声讨胡风的大会 各种报刊连篇累牍登载揭发 批判 声讨的文字 胡风本人锒铛入狱 受株连的 胡风分子 遍及全国 文字狱在中国历史上虽屡见不鲜在 解放 后的新中国竟然会以革命的名义对作家进行如此肆无忌惮的迫害 真是匪夷所思 眼看到许多文艺界知名人士 其中不乏胡风的老朋友
也众口一词参与声讨 特别使我感到愕然 因为我一向把作家和艺术家看作民族的良心 显然 新中国的 新生事物 需要学习的还多着哩。
春去夏来 对 胡风反革命集团 的斗争升级 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开展 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 大街小巷和南大校园里到处都是红布横幅 宣告 坚决 澈底 完全 乾净地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 9 月1 日南大开学 校长在全体师生员工大会上宣布停课搞 肃反运动 号召全体师生员工人人积极参加运动 揭发检举 我明白 身为 落后分子我政治上低人一等 是很容易受到打击报复的 但我毕竟不是 反革命也没有 暗藏 啊 他们总不会因为我说话不中听就诬陷我吧 何况 我是四年前才不远万里从美国回来为新中国服务的。
我又错了。全校动员大会后 文学院立即召开全体教职员一百多人参加的大会 主持会议的党员声色俱厉地宣布我不仅是南大的头号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而且是一个 反革命集团 的头目 集团成员包括查良铮、李天生 和德语讲师周基堃琨 他命令我坐到屋子中间 陷入一圈圈与会者的重围 积极分子争先恐后发言 大喊大叫 拍桌子 声势汹汹 把一位曾任溥仪皇帝翻译官的俞姓俄语讲师吓得当场昏倒 被人抬走 我心想俞先生若是坐在我的位子上 不定会出甚么事儿哩 开场的狂吠过后 开始盘问我的历史 我据实作答 我发觉他们是备了课的 提出的问题按时间顺序 而且目的在于显示我的政治关系一贯是反动的。
“1938 年夏天你在武汉干甚么?”历史系一名男讲师带头问道。
“我是流亡学生,要找饭吃,也想为抗战出点力,就参加了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受训三个月。”
“甚么训练?”
“军队政工。”
“特务?”
“不是吧。”
“你狡猾,很狡猾。你那时候就当上特务了。”
“我没有。”
“你在这儿是要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不许狡辩。”他的一名党员同事插了进来。“战干团团长是谁?”
“蒋介石。”
“你瞧!你在那时候就已经和头号战犯挂上钩了。还有哪些头目。”
“陈诚是副团长。”
“你瞧!又是个大战犯!还有呢?”
我又说出一些国民党军政领导人的名字。
“个个都是战犯,”另一人插话。“你和他们志同道合啊!还有谁?”
“周恩来。”
“你胡说!”他跳了起来。“你公然污蔑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现在你是现行反革命!”
全场大哗。对不起 喧哗过后我平静地说 周总理当时担任国民政府
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 他每隔一周来讲一次国际形势 他身穿军服
挂的是中将领章 当时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
你住嘴 主持会议的党员打断了我的话 没人要你讲这些废话
你放老实点儿 这不是你讲课的地方 你在这儿是要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越快越好 下午来必须端正态度 交代问题 走吧
我走回家去 路很近 但走着觉得很远 心里想的祗是 妻子怀孕 老母有糖尿病 她们受得了吗 推开家门 我有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哑口无言
怎么啦 怡楷和母亲同时紧张地问道
没甚么 又搞到我头上了 我嗄哑地咕哝道
给他倒杯茶 怡楷 母亲的声音发抖
怡楷还没来得及走 四个不速之客 三男一女 破门而入 他们声
势汹汹 自称是公安人员 还亮出一张 搜查证 男的我没见过; 女的
是中文系助教 两个男的教我站起来 上上下下搜身 女的先给怡楷搜身
又搜了我母亲 我感到莫名其妙 满腔怒火 他们随即搜查起我的家 翻
箱倒柜 东西扔得满地 后来一个男的问我 你有手枪和别的武器吗
没有 甚么也没有 祗有一枝笔 我脱口而出答道 脑子里突然冒出拿
破仑说的笔比剑厉害的话。
另一个男的又追问 你的发报机在哪儿 藏在哪儿 嘿 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心里想 难道他们居然怀疑我是暗藏的特务 我连收音机也没有 买不起 很抱歉 他们没找到任何特务活动的物证 显然感到失望 临走就把我的信件 地址本 笔记本 文稿等等带走了 不速之客走后 我先看看满地狼藉的衣物 再抬头看看怡楷 要是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抄走就更好了 我说 免得你收拾了 他们想抄家尽管来 可是他们有甚么权利对你和母亲搜身 简直荒谬绝伦!”
“你说的是甚么权利 你真是书生气十足 教授先生 你不是生活在美国 而是在共产党的中国 怡楷笑着说 把手伸了过来 但愿你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我知道她的心情一定很沉重 特别因为几个月后她就要生我俩的头一个孩子了 我怎能教她安心呢 眼下我都不能保护她不受粗暴公安人员的侮辱 我为甚么那么不识时务 说话没遮拦呢 除了侮辱与伤害 我得到了甚么 我不懂谨小慎微 悔之晚矣 我也感到害怕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十分赞赏的林肯总统的名言 该抗议的时候却保持沉默 这种罪过使人成为懦夫 怡楷打断了我的思绪 让我吃点儿东西 而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我该去开会接受审问 批斗了
在去会议室的路上 遇见历史系的谢教授 他是个五十来岁 胖呼呼的小老头子 平日见人笑咪咪的 人称 欢喜佛 我冲他淡淡地一笑他却扭过头去 加快了步子 我走进会场时 包围圈快坐满了 我坐到圈子中央 主持会议的党员立即宣布开会
巫宁坤在上午会议上的表现是极其恶劣的 他声色俱厉地说 他毫无悔过的表示 他没有坦白交代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罪行 反而向认真帮助他反省的革命同志猖狂反扑 我警告你 巫宁坤 你已经陷入革命群众的重围 看看你在会场的位置就明白了 你唯一的出路是向人民投降我们党和政府对待犯罪分子的政策一贯是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必须由巫宁坤本人决定 不要坐失时机 现在 请革命同志们继续揭发批判巫宁坤的反革命罪行
第一个举手发言的是谢教授 他怒气冲冲 脸红脖子粗 一点也不
像欢喜佛 倒像横眉怒目的金刚 巫宁坤 你今天上午的表现是极其恶劣
的 令人无法容忍 你没有老老实实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反而胆敢取笑革
命同志 这是猖狂的抗拒运动 进一步向党进攻 我告诉你 你是这次运
动的头号靶子 南开的头号反革命分子 你那些众所周知的罪行 你反对
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反革命言论 足以给你定罪 我们伟大的党 为了挽救
每一个犯了错误的知识分子 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悔罪自新的机会 刚才我
看见你晃晃悠悠从家里走过来 没有一丝一毫悔罪的神情 而且 你竟然
还满面笑容 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儿 你还有羞耻心没有 我问你
你刚才在路上为什么对我笑 可能你希望我同情你 也许你要我在这儿保持沉默 没门儿 你和我一起喝过茶 谈论过历史问题 但那是在我认识你的真面目以前 现在我和你划清界限 我也要求所有革命同志都这样做。”
主持会议的党员表扬了谢教授的发言 其他 革命同志 相继效尤有大声谩骂的 有声色俱厉警告的 集中抨击我态度恶劣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莎士比亚的名句 这是篇荒唐的故事 是白痴讲的 充满了喧嚣和狂乱 没有一点儿意义 下午散会以前 主席宣布 巫宁坤对运动和革命群众抱敌对态度 明天上午要交一份书面检讨 巫宁坤不得和校内外任何人联系 不得在家中接待任何人 不得私自离开校园 违反上述规定罪上加罪 你听着 巫宁坤 党的政策是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 不过时间是有限的。”
吵吵闹闹的大会一连开了几天 每天翻来覆去告诫我要尽快 坦白
投降 要不然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就不客气了 我的前途和家庭都
会泡汤 我看出这全是心理战 虽然心理学已被宣判为资产阶级伪科学
可是我的凡躯肉体毕竟是软弱的 我但愿我有甚么罪可坦白 不用再听这
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叫嚣和威胁 我绞尽脑汁想发掘甚么我无意中犯下的罪
或者我对自己也隐瞒的罪 但我一无所得 我的脑袋却日夜疼痛
一天早晨 我正要从家里出门去参加批斗会 忽然听见门外人声嘈
杂 我打开门 看到几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穿过聚集在小路上的人群 进
入斜对面一位俄语讲师家中 逮捕人吗 我纳闷儿 这不是我探闲事的时
候 我就去开会了 一到我每天受折磨的现场 我发现那些批斗我的人都
在兴奋地交谈 显然出了甚么事儿 不久我就听出果然出事儿了 原来当
天清早有人在图书馆前的小池塘里发现英语老教授颜先生的尸体 运动开始后他也受到审查 但他拒不回答问题 他留下了一大家老小 主持会议
的党员一到 就宣布当天会议由革命同志进行讨论 让我回家写交代
我回到家 看见老母一脸惊恐的神情 她先说怡楷给运动办公室叫
去了 接着她小声说 对门俄语讲师的太太和一个在她家寄宿的男人 双
双上吊死了 为什么 我问 她小声说 我不知道 我也不打听 人
家说 跟运动有关系 啊呀 我吓死了 你怎样 我怎么说呢 老人家
一辈子受苦受难 我能给她甚么安慰呢 我祗好假装不在乎 他们在审查
我的历史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显然并不放心 说
道 我当然希望如此 可是别人家并没被搜查 我还来不及回答 怡楷
就回来了
你刚走 肃反办公室就来人叫我 我年青的妻子平静地说 一
名女党员对我说 你在会议上表现很坏 会议的目的是帮助你的 你到现
在还没交代任何问题 而他们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她又说 为了你 也为
了我自己 希望我帮助你端正态度 接着她换了个话题 她说 南开有少
数人自杀了 他们抗拒运动 自绝于人民 党和人民绝对不会被他们的罪
恶行径吓住 但是应当防止不必要的死亡 他们相信你会比这些败类聪明一些 他们也希望我注意你的动静 以防万一 没等她把话说完 我就请
她放心 我说 宁坤很愚蠢 他给自己和全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但是我相
信他还不会愚蠢到毁灭自己的生命 他祗有坦白交代 如果他果真做过甚么坏事 他不需要我帮助 因为你们给他的帮助已经超过他的需要了 她微微一笑。
“真有你的 怡楷姑娘 你从最初的冲击恢复了 比你男人还强哩我看得出来几个人的自杀让他们大伤脑筋 这不利于党作为仁慈
的大救星的形象啊 教授先生 你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吧
但愿永生的天主没有订出严禁自杀的戒律 我背出了哈姆雷特著
名的独白的一行 那些独白是我们在一起百读不厌的 她又一笑 这次眼
里含着泪水
自杀事件过后 运动马上降温 大喊大叫的大会不开了 我奉命回
家再写一份自传 详细交代反革命社会关系 本人反革命言论 思想 行
动 审讯改为在晚间以小组会形式进行 由文科积极分子主持 为首的就
是那名历史系讲师 他们不再叫喊 但坚持不懈 见缝就钻 一天晚上
对我刚回国后在燕京大学的生活细节盘问之后 那位讲师突然问道
你和燕京西语系学生中的反革命集团是甚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讲甚么
我们掌握大量你在反革命集团中活动的材料 有一些是你的反动
高足写的 我不妨告诉你 他们全被我们抓起来了 包括你搞到南开来的
李天生 我们祗不过是要给你一个主动坦白交代 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现在你愿意交代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讲甚么
好吧 你知道 ABC 这名字吗
甚么 ABC
别装蒜啦 你很清楚这是你们反革命集团的名字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我教的四年级班上有一个叫大江的男生
积极分子认为他思想反动 说以他为首形成一个反动学生俱乐部 他笑着
反唇相讥道 是啊 一个桥牌俱乐部 A Bridge Club,简称 ABC 要是落
到克格勃手里 它一下就可以变成 Anti Bolshevik Club 反共俱乐部 哈
哈 哈 这话传开了 大家一笑置之
现在我想起来了 那是开玩笑
开玩笑 你说在社会主义中国搞反布尔什维克活动是开玩笑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俱乐部
事实俱在嘛 它有名字 名字是反革命集团头目起的 他是你的
得意门生 他们经常开会 讨论他们读过的反动作品 其中包括 1984
和 正午的黑暗 你是他们的导师 你参加过他们的讨论 他们看的反动
作品为他们反对共产主义和新中国提供了理论基础 他们从事散布反革命
言论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我们党和政府 它是一个现行反革命集团
有名称 有头目 有导师 有理论 有不少成员 它的名字本身就足以说
明问题 公安部门早就注意它的活动了 你管这个叫开玩笑
我感到十分惊诧 我看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我眼前挥舞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问题 我得好好想一想 回顾一下我和燕京学生的交往 写一个详细材料
我很高兴你开始醒悟了 我们等着瞧
我回到家里 心情沉重 主要因为我想到在北京的那些才华出众的
学生必然受到更加残酷的审讯 写材料时 我重温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
光 以及一些谈话的内容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说的做的有什么
罪过 他们认为思想言论自由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痛恨洗脑 如此而已
我本人的态度无疑地给了他们道义的支持 于是在我的 坦白材料 里
我承认我自己没改造好的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必然对他们产生了恶劣的影响 并表示愿意为他们的错误承担我应负的责任 可是我否认有这样一个俱乐部
另一个晚上 我的 同仁们 又盘问我在美国的经历 东拉西扯
然后那位历史讲师意味深长地假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在 1951 年夏天回到中国 那正是抗美援朝进入高潮的
时候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的国家嘛 我觉得他的问题毫无意义
你是这么想的 呃 他冷笑道 你大概自命为爱国主义者吧
但是 爱国主义是有阶级基础的 你所爱的国家是美帝国主义支持的封建资本主义的旧中国 不是我们所热爱的社会主义新中国 你老实告诉我们吧 你到底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从美国回来 那时候 你的博士学位快到手了 在美国大有前途嘛
我是应燕京大学电聘回来的 我想那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 身为历史讲师也得尊重吧
不错 他又冷笑了 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挺好的借口 对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发火了 你认为我是特务 CIA 和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我们没说 是你自己说的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道
可是 突然间 我感到如释重负 如果这些年来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就没什么可烦心的了 我的一生是一本敞开的书 他们由于猜疑成性就会随意误读 但是文本却是完好无损的 从那以后 我心平气和 对他们刻意的挑衅和侮辱无动于衷。
四
开学以后三周才开始上课 英语专业却开不了课 因为一位教授自杀身亡 三位教师仍遭软禁 审问会逐渐结束了 我呆在家里写自传 交上去几天之后 我又被叫去 让我再写一份更详尽的 起初我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才明白 这显然是一个花招 其目的是侦查前后文本之间有无矛盾 我毫无顾虑 因为我没什么要掩盖的。
软禁在家里 日子过得倒也清静 收到巴金夫人萧珊寄来的法文原版的司汤达小说 巴尔姆修道院 我就着手翻译起来 埋头工作时 我可暂时忘却目前所处的困境 司汤达笔下优美动人的世界和心灵高尚的人物与包围着我的龌龊的政治和奴颜婢膝的小人形成绝妙的对比 为了进一步给我消遣 怡楷晚间陪我玩“金罗美”牌戏。身为一场政治游戏中听人摆布的小卒子 我们乐得享受一下囚笼中片刻的宽免。
1956 年 1 月 3 日下午 怡楷正在和我打 金罗美 她说感到产前阵痛 我扔下牌 跑到肃反办公室请假 送她去市内一家妇产医院 第二天一早 我又请假去看她 一到医院 一位护士就恭喜我得了个大儿子孩子是在凌晨出世的 我给他取名 一丁 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 与经常在 万岁 声中露面的 真命天子 形成对比 一丁 的来临大大鼓舞了
受困扰的双亲 如同一股生力军的到来鼓舞了一枝被围困的军队
两个星期之后 出乎意料的 党报刊登了周恩来总理关于知识分子
政策的报告 他检讨了建国以来各级党组织和政府部门在知识分子工作中
所犯的错误 要求各级党政领导人和知识分子交朋友 提高他们的社会地
位 给予更多的自由 改善生活待遇 我当然感到高兴 仔仔细细读了报
告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不久 肃反办公室的一名年轻干部派人来叫我
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啦 享清福 是吗 他含讥带讽地说
我在学习周总理的报告 我想这总不会有问题吧 可我又错了
这样你手里又多一件武器了 对吗 我大吃一惊 答不上来
他接着说 我认为你眼前的任务仍然是坦白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一个反
革命就是反革命 周总理的报告保护不了反革命 难道这个乳臭未乾的极
左分子竟敢公然对抗周总理吗 我搞糊涂了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这一类
人被这出乎意料的 180 度大转弯搞得狼狈不堪 他们还指望体面地收拾南
开的肃反运动 不要太丢面子
不久之后 中共天津市委员会派来南开的一位干部约我谈话 他向
我表示歉意 他说我回国才几年 在这次运动中受到的冲击很大 他向我
保证 这种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今后决不会再发生 他的 保证 更加
深了我对受人敬爱的周总理的报告所怀抱的盲目的信念 同时 学校宣布
英语专业停办 学生转学 教师听候分配 五月中 人事处通知我即将调
往北京一所为党中央培养机要外语人材的学院任教 怡楷也到该校工作
有些同事羡慕我们 怡楷却并不喜欢在共产党统治的政治中心生活的前景,更不愿离开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哥哥姐姐 六月中 我们出发去北京,她怀里抱着五个月的小丁丁 哭得像个大孩子 是否她本能地预感到这是一次强加于她的冒险的起点?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 1956-58
一
1956 年夏初调回北京工作 我开始期盼重新投入学术生涯 同时与妻子和新生的小宝贝一起过幸福的家庭生活 怡楷分配在英语系资料室任资料员 负责管理英文报刊 校园很小 无景色可言 好在颐和园近在咫尺 我俩一有空就推着坐在小推车里的一丁去那里遛达 在长廊上或花木扶疏的昆明湖畔流连忘返 使我分外高兴的是 我妹妹宁慧和妹夫张韵轩也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 宁慧在市中心的二十八中任副校长 韵轩在黑色
冶金设计院任副总工程师 他们的儿子张纯比一丁大八十天 他有时来我们家小住 我们就带他一道去颐和园 两个小表兄弟 面对面坐在小车上健康活泼 仿佛象征着我对万里回归为之效命的祖国更新的信念 妹妹一家三口常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 天气好 我们就带着孩子们去颐和园 到
各处照相留念 或是在湖上荡舟消闲 晚饭后一面打桥牌 一面聊天 谈
的往往是令人鼓舞的政治形势 宁慧夫妇都在申请入党 一年前肃反运动的无妄之灾似乎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这里当然不是鸟语花香的人间乐土,但是中国好像即将进入一个进步繁荣的时期 因为党中央不厌其烦地宣传毛泽东亲自提出的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政策 思想言论自由过去被目为异端 现在却被认为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
这个学院简称 干校 规模不大 有英语 日语 法语三个系 以英语为主 英语系的学生也不过一 两百人 我当然宁愿到一所正规大学任教 但是既然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我也祗有知足常乐了
七月中 我就被调去参加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翻译处工作 出席会议的有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团 大会发言以汉语和英语为主 因此汉译英的任务很大 翻译处罗致了北京各大学的著名英语教授 其中包括钱钟书 杨周翰 李赋宁 吴兴华 王佐良 周珏良 许国璋 吴景荣等人,还有南京大学副校长范存忠教授 我们的工作繁重 翻来覆去翻译一稿又一稿的政治报告 字斟句酌 唯恐犯 政治性错误 还有数以百计的代表
发言 有时我们还加夜班 这么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其中绝大多数是从英
美的著名学府或国内的教会大学毕业的 都心甘情愿为共产党的会议效劳
这足以显示共产党改造知识分子的工作取得的成功 同时 这些年富力强的学者在当时相对宽松的政治气氛中感到自由自在 虽然大多数人仍然遵循 明哲保身 的古训 有一次 我奉命翻译朱德元帅的一篇发言稿 感到他辞不达义 一时恼火就脱口而出大声说 这么笨拙的文字让人怎么办啊 钱钟书先生 素来以言辞锋利闻名的 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又把一个食指放在他嘴唇上 轻轻地 嘘 了一声 看来我还是太天真 尽管如此 看到周总理在政治报告中强调经济发展 放松阶级斗争 我受到鼓舞
新党章提出防止在中国出现斯大林式的个人崇拜 也使我感到宽慰。
大会闭幕后 适逢 十一 国庆 北京举行盛大游行 我被邀参加观礼 站在天安门对面的观礼台上 遥望毛泽东从城楼上挥手 接受游行队伍高呼“ 万岁 万万岁!” 这些震耳欲聋的口号不禁使我想到历代封建帝王的专制 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 大救星 的形象 和那个一年前不择手
段诬陷胡风 大搞文字狱的暴君 我实在无法调和 可是面对这喊得声嘶力竭的游行人海 我感到十分无奈 学院为我有幸参加国庆观礼而感到自豪 有些同事也感到羡慕 不过一站几个小时对我的两条腿和膀胱却是苦不堪言。
大会闭幕以后 我和钱钟书 王佐良一起留下来 参加大会文件英译的定稿 直到十一月中才返校任教 我担任两门阅读课和一门作文课
负担较重 但我脱离教学已逾一年 渴望重登讲台为好学的学子授业 因此并不计较 三个班的学生都喜欢我的课 领导和同仁也时有好评
在 百花齐放 的春天 北京出版的几家重要学术刊物向我约稿
王佐良主编的 西方语言文学 季刊于 1957 年 4 月创刊 其中登载了我写的一篇评论诗人卞之琳教授的新译莎士比亚悲剧 哈姆雷特 的文章 五月 我又完成了一篇评论吴兴华精心翻译的莎士比亚历史剧 亨利四世
的长文 预定在夏季号刊出 与此同时 已调入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卞之
琳老师 和原燕京西语系青年同事杨耀民 一道来访 耀民年青时患婴儿
麻痹症致残 他不怕劳累拄着双拐来看望我 令我感动 他秉性谦和 待
人以诚 入党后还是老样子 在交谈中提到了两年前的肃反运动 他认为
中国跳过了资产阶级革命 不懂自由和民主 才会犯肃反这样的错误 现
在要补课 大力开展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因此研究和介绍西方文学也提到日程上来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他担任文研所的学术刊物 文学研究 季刊的执行编辑 特来约我写一篇万言长文 纪念美国诗人朗费罗诞生一百五十周年 国内唯一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的刊物 译文 月刊约我翻译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的著名中篇 珍珠 我但愿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钻研 认真做一点学术研究工作 但我对目前的情况并无怨言
1957 年 5 月 1 日 放假一天 庆祝国际劳动节 当年我教过的十多个燕京毕业生相约在颐和园聚会 邀我和怡楷参加 那天风和日暖 游人
如织 我们在后山还碰见久违的陆志韦校长 大概 无官一身轻 吧 他
显得更洒脱了 我们坐在包租的画舫上 沐浴着春风煦日 在座的在肃反
中几乎都因莫须有的 ABC 反革命集团受过冲击 此时此刻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 又放言无忌了 有人带来当天的 人民日报 朗读了头版头条刊登的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开展 整风运动 的通知 党中央要求各级党组和党员积极投入运动 主动向各行各业 特别是知识分子和 民主党派人士 征求意见 要做到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言者无罪 闻者足戒
我们都受到鼓舞 赞赏共产党作出的这个勇敢决定 是中共诚心诚意从去年发生的匈牙利事件吸取教训吗 诚心诚意努力实现为新中国带来自由民主 繁荣富强的许诺吗 我满怀希望 拭目以待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 我几年来第一次热心看报 人民日报 和北京
的其它报纸 每天都连篇累牍地刊登对共产党干部和方针政策的批评文章
作者大多是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 有的反对 党天下 主张各党派轮流执
政 有的认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 主张 教授治校 有的大声疾呼 共产
党如一意孤行 人民将起来革命 各大学 各政府部门 各 民主党派
响应党中央号召 开展 大鸣大放 畅所欲言 帮助各级党组织和党员干
部整风 我妹妹宁慧 作为二十八中的非党员副校长 被邀到区党委召开
的会议上参加 鸣放 她诚恳地指出目前中等教育存在的问题 提出一些
如何改进的意见 她的发言登在第二天官方的 北京日报 头版头条 在
邻近的北京大学 大鸣大放 如火如荼 大字报铺天盖地 当年我在燕京
任教时的助教黄继忠积极 要求进步 后来留在北大 现在也热烈地参加
大鸣大放 放眼全国 言论自由俨然 百花齐放 岂知到头来却是昙花一
现
整风运动大张旗鼓地开场五个星期之后 伟大领袖 再次亲自出马扼杀了后来以 北京之春 闻名的思想解放运动 他为 人民日报 写了一篇又一篇社论 谴责目前出现的批评有不少是 毒草 冒充 香花 他宣称 这不是党所要的 建设性批评 而是 资产阶级右派 反党 反人民 反社会主义的恶毒罪行 曾几何时 共产党堂而皇之发动的自身整风运动却变成了一场全面反击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的斗争 人们对肃反运动记忆犹新 又被投入一场更残酷的 反右 运动 足智多谋的 伟大领袖 事后透露 这场运动并不是什么阴谋 而是 引蛇出洞 的“阳谋”,让那些胆敢犯上的人自投罗网。
二
我落进了他的“阳谋”罗网。
虽然“鸣放”热火朝天的北大近在咫尺,“干校”却并无动静。学校的领导干部都是延安出身的老党员 他们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磨练,在没摸清运动的风向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有些学生 到北大看过大字报之后 回来贴了些小字报 对枯燥无味的政治课和低效率的行政工作提出温和的批评 我问过冯副校长 他对这些意见怎么看法 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些毛小伙子年纪太轻 不知天高地厚 教师当中议论纷纷 但是没有人贴大字报。
有一天,一位党员英语教师问我是否也打算参加整风 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加强思想改造 我 我哈哈一笑答道 我是下你们的油锅炸过的 而现在你们党员却要用和风细雨来整风 和风吹得党员醉 细雨打得群众湿 滚水烫一烫不会更有效一些吗 谢谢您啦 我用不上你们的整风 整了那么多年 我已经整得跟圣人一般乾净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 校党委开始召开教职员 鸣放 座谈会 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 琐碎的意见提了一些 但没有人碰重大的问题 一天晚上,于副校长来访 他年青时留学日本 回国后到延安投身革命 他平常沉默寡言 这天一坐下就谈起他本人在 1942 年延安整风运动中的经历。
“很多革命同志都受到严峻考验 我也不例外 作为一个日本留学生 我自然而然被当作有特务嫌疑 有些人自杀了 但我经得住考验 赢得了党的信任。”
“我钦佩您在泰山压顶时岿然不动的精神 我说 但是我不明白,这些人既然放弃一切投奔革命队伍 党为什么还要采取各种严峻的手段考验他们?”
你必须考虑当时的历史背景 那是战争年代 一方面是国民党,一方面是日本人 斗争十分剧烈 党不能掉以轻心 否则敌特就会渗透革命队伍这种特务你们抓到多少
不多 没几个
付出伤害那么多好同志的代价
不管干什么都要付代价 错误总是难免的 干革命必须看主流
看事物光明的一面 这正是为什么党中央强调这次整风运动必须以 和风细雨 的方式进行 提意见的人决不会受到任何打击报复 这是毛主席亲自制订的政策 我们大家都必须开诚布公帮助党和党员改进工作作风 我对教职员鸣放会进行的情况很不满意 好像没有人愿意在会上鸣放 提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 大学教师是高级知识分子嘛 应当就重大问题提出批评意见 以你在学校的威望 我希望你在下次会议上带头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推托道。“我来学校不久,不能就任何重大问题提出批评。”
“不一定要跟学校有关系 你回国也有好几年了 必然有你自己的经历和观感。”别提我个人的经历了 肃反期间我在南开大学挨整 大概和你在延安挨整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个错误 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要计较 我向你保证在这次运动中 不管你说什么 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有的朋友怂恿我接受他的意见到鸣放会上发言 也有人教我提防这是 放长线钓大鱼 接着一连两个晚上 于副校长又亲自登门 讲的还是同一个意思 同时 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也来征求意见 敦促我大胆鸣放。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意 于是我在下一次的教职员大会上就发言了。
首先我简单谈了一下 我六年前中断了博士论文的写作 回来为新中国工作 没想到回国后却碰上种种困难 然后我重点谈到肃反运动中我在南开的遭遇。“那是毫无道理 十分荒谬的 肆无忌惮的违犯民权 明目张胆的官方私刑 即便来我家搜查的人手里有所谓的搜查证 他们有什么权利对我怀孕的妻子和老母进行搜身 伤害之外又加侮辱 真是欺人太甚 南开大学至少应当向我们道个歉吧 肃反运动本身是个错误 目的无非是压制思想和言论自由 而它所仿效的斯大林式清党运动已经被赫鲁晓夫揭发谴责了。”
接着我赞扬党的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方针政策 赞扬目前广泛征求知识分子的批评意见 鼓励言论自由 我引用了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的古训 加以发挥 防知识分子之口胜于防洪 在我们几亿人口中知识分子少得可怜 十分宝贵 应当鼓励他们作为民族的良心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不应当让他们继续当封建王朝那种卑躬屈膝的士大夫 一个人民的政府 一个掌握真理的政党 给予知识分子言论自由 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而从无数开放的头脑却可获得集体智慧的无价之宝 这次整风运动可以成为党和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在外交方面 我认为 一边倒 的亲苏政策未必最符合国家利益
我们和西方国家搞无条件的对抗 从中得到了什么 老大哥 不是和他们保持正常外交关系吗 我们向西方世界关上大门 从而失去了什么 谈到英语教学 我对中国大学聘请 苏联专家 来指导英语教学的做法提出疑问 因为这些专家无非是从苏联师范院校毕业的 而我们有的是在英美著名大学留过学的教授 难道有一天我们也要请苏联专家来中国大学指导中文教学吗 关于文艺理论和批评 我认为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政治标准第一 那是由于战争年代宣传工作的需要 现在是否可以按照 百花齐放 的精神加以补充。
主持会议的于副校长对我的发言表示满意 接着就让怡楷发言 她说 肃反时她根本没参加南开的运动 而她的母校竟然对她进行非法的人身搜查 她虽感到难堪的侮辱 但她更感到痛心的是对她无罪的丈夫的迫害 这使她联想到耶稣基督的受难 有些人露出惊愕的表情 但是英语系同仁黄教授 也是美国留学生 却立即对我这样的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受到迫害表示同情 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公安部长罗瑞卿主持肃反 伤害了不计其数的好人 应当枪毙 英语语音学讲师葆青也十分激动地谈到肃反时她和爱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平白挨整的遭遇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 受到全国各地大鸣大放形势的鼓舞 我们的情绪很高 有一天 黄教授约我和一位新来的晁先生到他家午餐 他是黄教授的大学同学 也是留美学英语的 经黄引荐从外文出版社调来 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 晁某是个胖子 动不动就放声大笑 有点 欢喜佛 的味道 又有一天晚上 我和黄 还有另外两位同仁在兼任英语口语课的北京大学徐教授的屋子里聚会 三杯下肚 我就谈到罗斯福总统 1941 年提出的 四大自由 我觉得那个文件是全世界的独立宣言 但是你不会认识到它们如何重要 直到你生活在一个威胁要剥夺你享受这些自由的环境
我说 正如一个人认为有空气是天经地义的 从来不认识这个眼不能见的元素对他的生存本身如何重要 人不仅是生而平等的 而且是生来有言论自由的 但是 你怎能自由发表言论呢 除非你有免除恐惧的自由?”最后我激动地用英语高呼 不自由 毋宁死 黄教授谴责了新近由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揭露的斯大林的滔天罪行 最后高呼 赫鲁晓夫万岁 我们觉得自己俨然是开始绽放的鲜花。
即便毛在六月发动反右派运动时 我从来没想到这运动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就是响应党的号召知无不言吗 领导上不是一再庄严地保证我们决不会受到任何打击报复吗 何况 我从来和资本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怎么可能是一个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呢 不管怎样 不久就放暑假了
我得着手翻译斯坦贝克的 珍珠
三
暑假期间 学院相当平静 但北京绝大多数大学和政府部门已经刮起反右派运动的风暴了 我在燕大教过的学生小江来看我 告诉我他和他的堂兄大江在整风期间参加过工作单位的鸣放 批评一党专政和思想控制
反右一开始就受到猛烈的谴责 现在他想躲一下避避风头 我让他住在我用作书房的屋子里 但愿这场风暴赶快平息 就像肃反那样 但我很担心
他问我运动会闹到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得让他为最坏的情况做好思想准备
你看过 正午的黑暗 和 1984 情况如果不断恶化 就会抓人 关人
甚至杀人 历史常常是用殉道者的鲜血写的 人类社会今天的处境会更坏
若不是有那些殉道者奉献的牺牲 过了几天 他就不得已回单位去了 我
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暑假还没结束 教职员就忙着参加政治学习了 首先是阅读和讨论
党中央关于反右运动的文件 还有 人民日报 的社论 尤其是那些由 伟
大领袖 亲自执笔的 我们也看了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 矛头都是
针对那些在报刊上和单位鸣放过的知名教授 作家 艺术家 各 民主党
派 领导人 也有一些人为在鸣放中犯了错误写的检讨 接着学院党委就
宣布我们不能停留在学习文件 而是要联系自己 联系学院阶级斗争的实际。
九月一号开学 却并不上课 这是 1951 年以来高等学府第三次停课
搞政治运动 学生忙于揪斗 右派学生 教师忙于检讨自己的错误思想和
言论 揭发检举其它教师 再一次 我又当上了头号政治罪人 在 政治
学习 小组会和教职员全体大会上接受没完没了的讯问和批斗 把我打成一个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好像早在第一次开会以前就有定论了 会上会下都有人要求妻子揭发检举我 几个月前还对我友好的同仁和学生开始回避我了 开会中间休息时 没有人理我 我觉得好像是一个等候判决的罪犯 我感到上当受骗的愤怒 但我也明白我毫无办法 我上了人家的钓钩固然蠢得可以 但是那么多老成持重的大知识分子和久经考验的老党员不是也同样落难了?
接着召开一次又一次教职员大会 举行 大辩论 所有我在会议上或私下说的话 以及别人无意中听到我说的话 都被谴责为对党的内政和外交政策 对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全面攻击 我注意到 革命同志 人手一册 油印的 巫宁坤右派言论集 供批判用 我在 大辩论 中唯一的权利是承认任何提出的罪名 任何解释或澄清事实的企图都被大声斥责为对革命群众的 反攻倒算 坚持右派反革命立场的表现 南开的老同事杨教授声嘶力竭揭发我当年的罪行 一位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戏剧的女教师揭发说 她曾亲耳听到我高呼 不自由 毋宁死 有没有这回事 我承认有过 用反动美国口号进行煽动 ;她怒吼道 革命群众也跟着怒吼
一名党员指控我提议在滚沸的大油锅里油炸党员 发泄恶毒的阶级仇恨
又是一阵怒吼 晁先生揭发那次黄教授款待他的午餐是一次右派论坛 他当时强压着满腔怒火听我胡言乱语 每提到我讲过又经他加工的话 他那赢人好感的呵呵笑声变成了似乎义愤填膺的怒吼。
又有一天 午休时间 我推着小推车里的儿子到校园里去转悠 好
让我的脑子暂时抛开一上午闹哄哄的批斗 路上碰到了一位年长的女同事
她是多年前从美国回来的 平常见面有说有笑 我和她打个招呼 她没理
会 下午会议一开始 她就跳起来指控我满不在乎推着孩子在校园里乱转
故意表示对抗运动 更恶劣的是 她说 她听到过我手里抱着孩子喊 小
丁丁万岁 恶意糟蹋 毛主席万岁 的神圣口号 甚至有人谴责我的婚
姻是 右派反动派和反动天主教徒的政治结合 怡楷不得不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 洗耳恭听 如同中国悠久的国粹中陪同死刑犯押赴刑场的“陪绑”。
黄教授是唯一站出来为我辩护的 他指出 我放弃在美国的舒适生活和学术前程 回来为新中国服务 是一个爱国主义的知识分子 他承认我有一些话也许讲过了头 但是应当考虑到我长期在国外对国情不免有隔膜 无论如何 我响应党的号召 热烈地直言不讳 而有些人却一言不发。他的老朋友晁先生 还有别人 都告诫他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 否则他本人也会滑进右派的泥淖。
晚上我接受小组讯问 ABC 反革命集团的老问题又提出来了 它
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一共有多少成员 他们在我指导下读过那哪些书 我
的身份是什么 它的政治目的是什么 由于 ABC 从来没存在过 这些
问题无从回答 我为什么参加他们五一劳动节在颐和园的集会 小江犯有反革命罪行在工作单位受到批斗 畏罪潜逃 我为什么收留庇护 他躲藏
在我家几天 我和他谈了些什么 我简慢地答道 他是在私人家里作客
他们警告我不得耍滑 更不得借题发挥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另一个老问题又提了出来 我到底为什么在 1951 年回国 我受到一个重复出现的恶梦的缠绕
最后 国庆节前夕 我在教职员全体大会上被正式定为最毒的 毒草 极右分子 资产阶级右翼的骨干分子 我犯的是反党 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 因此我是一个 三反 反革命分子 人民公敌。我的罪行累累 我出身于反动地主家庭 我曾在反动的国民党空军当翻译;我多年接受美帝国主义教育 我和 ABC 反革命集团有关系.我参加过反革命集团最近的集会 我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为私刑 我公开叫嚣要求给右派分子推翻社会主义中国的言论自由 我嚣张地高呼美帝的反动口号 不自由 毋宁死 我恶毒攻击 老大哥 反对毛主席的 一边倒
外交政策 我猖狂攻击毛主席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我恨不得油炸共产党员 我在伟大的反右运动期间在家中窝藏现行反革命分子小江 如此等等 义愤填膺的革命同志们高呼口号 让我 低头认罪 面对张牙舞爪的革命同志们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声泪俱下地承认全部罪行 我觉得我在认罪时已经把自己糟蹋够了 他们还斥责我死不悔改。
散会后 黄教授留下了 走过来和我握手 开会时 我看到一个首长派头的女干部在会场后面来回走动 吞云吐雾 她也留下了 此刻我才模糊地认出原来是平日深藏不露的毛校长 也是一名延安时代的老干部。
“你觉得怎么样?”她嘴里叼着烟,满面鄙夷地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咕哝道。
“现在该是你反省反动历史 反动思想行为的时候了 你要痛下决心改造自己 重新做人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应当感谢我们没有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她冲着我脸上喷着烟。
“谢谢。”我又咕哝了一声。尽管批来斗去 我还是想不通 一个靠教书糊口的穷书生 怎么会一下子就被脱胎换骨成为资产阶级右翼的 骨干分子 六年前我诚心诚意回国来 为众人称道的人民革命效力 回来后尽力以我的专长和良知为人民服务 近年来历次运动中的政治迫害 我还认为是一个新政权一时的偏差 这个政权还是能够领导全国人民走出千百年的黑暗的 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无法再用一厢情愿的想法哄骗自己了 我为自己的天真幼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现在只有听凭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摆布了
第二天国庆节 天安门广场和全国各地都举行盛大的集会 庆祝反
右斗争的伟大胜利 我是祭坛上数十万牺牲品中的一个 我成了 贱民
只求清静一下 闭门思过 等候发落 但是 办不到 我奉命参加教职员
假日游览长城 我还没游过长城 但是我怎么能和前一天还围攻我的那帮人一道去寻欢作乐呢 我跟那位来家里 邀请 我俩的青年干部说我没有心情去 哎呀 老巫 他轻松地说 别闹别扭嘛 会上的批评都是为了帮助你呀 要正确对待嘛
十一 天高气爽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若是我目前的处境不一样 这倒是一家人出游的好日子 我和怡楷坐在大客车的一张双人座上
准备闭目养神 补一补近来所缺的觉 但是 无可奈何 车子刚上路 那位青年干部就走到我面前拉我去和冯副校长 还有其它两位干部 一起玩纸牌 可是我不会打百分啊 我推辞说 没问题 他大包大揽地说
我给你当高参 我逃不了啦 牌玩得满热闹的 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我纳闷儿 是否因为党中央还没宣布如何处理右派 富有政治运动经验的学校领导决定观望一下 察看政治风向 不过我却觉得活像一只被猫逮着在要吃下去以前耍弄一番的老鼠
终于面对长城了 我实在看不出这座巨大可怕的灰砖建筑物如何值得人们赞叹 我感到十分难过 当我缅怀历朝历代无数的好男儿抛妻别子在鞭子和刀枪的驱赶下 来修筑这个吞噬青春和生命的庞然怪物 怡楷和我离开人群 单独登上长城 到了顶上 怡楷问我 你喜欢这个世界第七奇迹吗 我说 这真是个 奇迹 这是那个焚书坑儒的 千古一帝用无数奴隶的白骨修建的专制暴政纪念碑 其实又何止他一个 一代接一代的昏君效法他 实行暴政 奴役人民 又扩建这座壁垒 妄图巩固专制王朝
奥威尔真该把它放进 1984 的 在山海关的门楼上写下但丁写在地狱门口的名言 放弃一切希望吧 你们进入这里的人们
两天假期过后 批斗会继续进行 对象是其它教师和学生 李天生是一年前才调来的 被划为 极右分子 黄教授有一些右派言论 但他为党工作多年 本可不戴右派帽子 无奈他不听告诫为我辩护 最后又在我正式定罪之后公然和我握手 就被戴上了 一般右派 的帽子 由我负责的教研窒副主任潘教授 由于 盲从 我的教学思想 受到批判 划为 中右 不戴帽子 葆青也受到批判 幸免于 右派 之难 因为她的爱人在外国语学院承担了全部罪状 已被划为 极右 送劳动教养
全体学生不过二 三百人 被划为右派的竟有二十几名 其中包括一名十八岁的女生 还有我教过的一名调干生 多年为党做机要工作 也被戴上帽子 因为他认为领导干部不懂业务 学校应由我这样的内行领导
他的名字叫向前 于是有大字报挖苦他 向前不向前
这时候 怡楷第二次怀孕了 尽管每天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 我俩为一个新的希望来到一个四面楚歌的家庭感到鼓舞 一个在患难中孕育的孩子是我俩对生活的信念的证言
运动进入尾声 学校预定十一月上课 校方接受学生的要求 分配我教三年级全部三个班的英语精读课 看起来 在教学工作上 我还是站得住脚的 同时 在新落成的专门为高级知识分子盖的小楼里 又给我分配了三大间的一套 也许党中央会回心转意 宣布这个运动又是一次错误
如同肃反一样 也许头脑清醒的领导人开始认识这个运动对党和国家造成了极大的危害 一个有威信的执政党 怎么可能信誓旦旦征求意见在先
又背信弃义罗织成案在后 我翻来复去考虑 对前景还抱着一线希望 我毕竟是一个有妻儿老小的凡人 我没有当殉道者的准备 我的血肉之躯是软弱的。
十一月来到了 学校开始上课 但校方并没通知我去上课 却让我和其它右派一起到图书馆去为堆积如山的新旧书刊编目 我的任务是英文书刊 除此之外 我们还要在校园里搞体力劳动 看来情况不妙。
同时 珍珠 翻译的交稿期越来越近了 白天政治学习 强迫劳动之后 夜间我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爬格子 我的手指冻僵了 但我却为小说主人公一家人的故事感到心醉神迷 年青的印地安渔民奇诺以采珍珠为生,他采到了一颗 稀世宝珠 却因此受到当地贪婪成性的恶人的残害。我们几个月来的受难 不是正像他一家三口 妈妈怀里抱着小宝贝 黑夜在丛山中逃避残暴的敌人的追踪 奇诺终于逃出丛山 把宝珠扔回大海,从而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诡计 我却仍然在暗黑的丛山中摸索 还不知道是否能出得去 不论结果如何 我决不会扔掉我精神自由的宝珠 它虽眼不能见 却是熠熠生辉的。
四
1958 年 3 月初 全体师生 包括右派分子在内 学习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关于反右斗争的总结报告 作为党中央反右办公室主任 他制订了惩处右派的政策规定 右派问题性质属于 敌我矛盾 但一般按 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 视情节轻重给予相应的行政处分 怡楷参加职员小组学习 根据一些发言中透露的信息 要我做好充分思想准备 秋后算帐 的日子快到了 我的心情日益沉重 我遭殃 我怀孕的妻子 两岁的儿子还没出世的孩子 怎么办 我怎么会掉进这个梦魇般的泥淖 我上了圈套无计可施 我不是生杀予夺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对手 我绞尽脑汁写检讨,指望从轻发落 我用哈姆雷特悲愤的心声安慰自己 在这个万恶的时世,功德反而必须向罪恶请罪 替它做好事 反而要磕头求拜。
3 月 21 日,在学生食堂举行全体师生员工大会 宣布对全校右派分子的处理 我名列榜首 受到一等一级处分 开除公职 送劳动教养 我的处分宣布后 师生代表纷纷登台发言 控诉我的 滔天罪行 对这种谰言 我已经麻木了 我心里想的是 当年我不听亲友的严词告诫 兼程回国 现在 过了不到七年 他们最害怕的情况发生了 我成了 阶级斗争的牺牲品 然而 我仍然认为并不是我犯了错误 即便没有在 1951 年回来,我迟早也是会回来的 而且 非常可能 在类似的情况下 我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我从来没有想当殉道者 我也没有殉道者的感受 我不能以崇高的理想或正大的原则自许 然而我也无所悔恨 因为我不可能作出别的选择。
受到劳教处分的还有李天生和英语二年级的男生小朱 他个头不大,思想活跃 热爱毛主席 自己出钱买了油印机和蜡纸 刻印传单 参加鸣放 他和李天生当场就被武装人员押走了 我因忝列教授 须上报国务院认可 才算手续完备 所有其它右派学生一律开除学籍 送往百里外的农村监督劳动。
当天正赶上海淀区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都得参加投票 右派理论上仍享有公民权 奉命参加投票 大会散会后 一名小干部煞有介事地召集右派分子训话 他那付模样举止活像雨果的 悲惨世界 中那名警官 他声色俱厉地教训一通:
“你们右派分子是人民的敌人 但是我们光荣 伟大 正确的党宽大为怀 不把你们作为 敌我矛盾 处理 而作为 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党的政策是化敌为友 给你们通过劳动改造思想的机会 连你们投票的权利都没剥夺 你们都从各个方面罪恶地攻击过社会主义制度 现在你们亲眼看到社会主义法制的无比优越性 你们应当从内心深处感谢党给予你们这样人道主义的待遇 现在排好队跟我到投票站去。”我们二十多名人犯排好队 由他押解 又回到食堂 走到搁在一张方桌上用红纸包着的大投票箱面前 行使共和国社会主义公民的宪法权利,为独一无二的候选人投下 神圣的一票 证明他所说的“社会主义法制的无比优越性”。
投票以后 毛校长派人把我和怡楷叫到她的办公室去 屋子里满是烟臭味 她伸手指示我俩在她大办公桌对面两张椅子上坐下 手指中间夹着一枝点燃的香烟。
“巫宁坤 我猜想你未必真正体会你有多么幸运 如果你对国民党犯下了你对共产党犯下的罪 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倒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你会被枪毙 绝对没错儿。”
“你说的不会错,”我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没法知道。”
“可是我们没枪毙你 对不对 虽然枪毙你也是罪有应得 这就是国民党和我们的区别 她接着说 我们并不止是对你宽大 你注意 我们是要挽救像你这样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 我们给你的处分在你看来也许太重了一些 但这样可以让你深刻认识你的问题的严重性 帮助你痛改前非 重新做人 如果你是个老头子 我们也许会不这样处理 噢 降级啦 或者别的什么 因为你才三十八岁 对吧 将来还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 我们这样做可以保证你彻底改造自己 你还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说的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又有气无力地说 等她打发我们走。
“现在,李怡楷,”她却掉转脸去对我妻子开腔了,怡楷在她威风凛凛的目光下镇静自若。“为了帮助你 我们必须要求你自觉自愿提出放弃公职 明天 我等着看你亲笔写的要求退职的大字报 下个月 你们二人还可领到工资 不过那是最后一次 所以 从今天起 你们就得省吃俭用一分钱也不能浪费啦 别吃猪肉啦!”我俩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经认罪 但他们还这样残酷无情 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我们有什么办法 怡楷遵命写好大字报 贴了出去。一个还跟她讲话的女同事看了大吃一惊 你神经错乱了 小李 你干什么要退职 你家里的情况还不够糟的吗 你不工作靠什么生活 你 小丁丁、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一家三口? 她声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心 怡楷苦笑着回答 十分感谢 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克服吧
教育工会召开了一次会员大会 宣布将我开除会籍 同时 我们被赶出新公寓 搬回筒字楼 过了几天 我俩又被校长叫去 我们一直在重新考虑你们的问题 我跟人事处长说 老王 李怡楷已经有一个孩子 不久又要生第二个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 让她保留工作 挣点钱养活一家三口 她简直是宽仁厚德的化身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是革命人道主义了
你自觉自愿提出放弃你的饭碗 而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革命人道主义 哪怕是一名极右分子的老婆也受惠 去吧 再贴一张大字报 感谢党的革命人道主义关怀
我俩又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令人咋舌的伪善完全超越我们朴素的道德观念 这种表面的反复无常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神经战 其目的在于打垮我们的精神 并强迫我们用自己的手为他们的不人道涂脂抹粉 为他们欺骗群众的阴谋效力 我感到十分沮丧 但当晚怡楷却平静地说 他们掌握绝对权力 对咱们可以为所欲为 我们毫无办法 但是必须坚守对生活的信念
我的妹妹宁慧也在二十八中被打成右派 罪证就是 北京日报 重点报道过的她在区委召开的鸣放座谈会上的发言 她被免除副校长职务,降三级 到一个郊区农场监督劳动 他丈夫原是一名预备党员 受她株连
被取消候补资格 在北大西语系任教的 我过去燕京的同事中 黄继忠多年来 追求进步 是公认的大积极分子 鸣放期间十分活跃 后来被划为极右分子 被送劳动教养 吴兴华才华出众 既无 历史问题 政治上又要求进步 已提升为副系主任 却因质疑在英语教学中要学习苏联也被戴上右派帽子 胡稼胎教授 尽管谨慎寡言 又深谙佛法 也因鸣放中有右派言论照戴帽子不误 赵萝蕤教授因爱人陈梦家教授被划为右派受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症 俞大絪教授也因爱人曾昭伦当上了大右派而心脏病发作 曾先生是当年的 进步教授 ,中共的同路人 ,贵为新中国的高等教育部副部长 这样一来 当年燕京一共五位英语教授 其中三位男的本人,两位女教授的男人 统统当上了右派 一家一个 无一幸免 在南开 我当年的紧邻 雷海宗教授也被打成右派 查良铮谢绝参加教师鸣放会 幸免于难 却因为抗日期间爱国参军被打成 历史反革命 被判 管制三年
王佐良教授主编的 西方语文 季刊创刊号的撰稿人中有好几名右派 其中包括吴兴华和我 刊物的执行编辑 葆青的爱人道生 被划为极右 主编为 方向性错误 做了检讨 刊物改名为 外语教学与研究 我为兴华翻译的 亨利四世 所写的评论 本来预定在第二期刊登的 无疾而终 右派的作品不得出版 但我被打成右派的消息还没传到 译文 我译的 珍珠 才得以侥幸问世。
根据多年后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 全国被打成右派的超过五十万人。当年一个汉朝的暴君用宫刑残害一位进谏的史官 从此成为千古罪人 相比之下 这场反右运动对知识分子群体施加残暴的精神阉割 更是千古奇闻 与此同时 在运动中涌现出的大批积极分子 在反右派的阶级斗争战场上立了汗马功劳 升官的升官 入党的入党 一代伪君子和告密者开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 为以后的政治迫害运动铺平了道路
五
在等候我的处分正式批准期间 我继续在图书馆搞英文书刊编目
右派学生都装上卡车送去劳改了 只剩下我单独在一名北大英语专业毕业生严密监视下劳动 这个年轻人老滋老味 满口官方文件和 人民日报
社论的官腔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在他交给我编目的书刊中 有一批从俄
文翻成英文的小册子 都是关押在斯大林的集中营里的受害者写的 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暴虐的悲惨经历像恶梦一样让我惊悸 而他们对自由的渴望不断在我心里回响 有一本小册子的名字是 去告诉西方吧 在静悄悄的 无人问津的图书馆里 我仿佛听见作者痛苦的呼号 但我纳闷
西方国家或者我的西方朋友们是否知道或者关心中国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的事情 于副校长说得对 不管干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而在社会主义中国 为自由鸣放不仅要付出代价 而且要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
有一天 我年轻的监工把我叫到他办公桌面前 指着一堆美国出版的新书 都是我在运动开始前通过学校订购的 刚刚从日内瓦的中国大使馆寄到 巫宁坤 这些书你还要吗 他板着面孔问我 你要的话就说要 你如不要 我就马上盖上图书馆的公章 我一直在等着这些书 其中多半是我在芝加哥大学受教的老师们的最新学术著作 我怎么会不要呢
但是我怎么买得起呢 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 他可不耐烦了 我还有革命工作要做 你也得回去劳动 不要浪费时间 我捡起薄薄的一本 那是我的老师奥尔逊教授诠释英国诗人狄伦斯托玛斯诗作的专著 忍痛放弃了其它几本 当我手里抓着书离开他的办公桌
往回走时 我听到他劈劈啪啪往我买不起的几本新书上盖上公章的声音
仿佛他们是该消灭的阶级敌人 那天夜晚 我很晚未睡 对照奥尔逊精湛的诠释重读托玛斯的一些感人的诗篇 在寂静的深夜 我仿佛可重新听到在我回国的前一年 在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教堂 诗人热情澎湃的声音朗诵他自己的诗《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第二天下午 正准备结束在图书馆的劳动 我又被叫到我年轻的监工办公桌前面 巫宁坤 我奉校领导指示通知你 关于你的处分决定已由国务院批准 他用他最神气的官腔宣布 17 日下午二时整 上级派人到你宿舍来送你去接受劳动教养 你准时在门口守候 不得违误 为了给你充分时间做好必要准备 上级决定从明天起 免除你劳动两天 党对你如此宽大 你应感恩图报 努力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立功赎罪 回家以前 你到人事室去一下 在你的结论上签字
在人事室 那位雨果笔下的警官在等我 过来在你右派问题的结论上签字 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打印着我的六大罪状 教我在哪儿签字 我飞快地看下去 他却不耐烦了 在这儿签字 别浪费我的时间。已经下班了 我一言不发签了字。
我回到家里 把意料之中的消息告诉怡楷 悬念结束了 我俩倒感到松了口气 稍稍商量了一下 便决定不能让两岁大的儿子在场看着爸爸被抓走 明天由王阿姨把他送到我妹妹家去避难 于是 第二天上午 我和王阿姨一起先带他乘 332 路公车到动物园去看他最喜欢的印度大象 在动物园门口的水果摊上 我给他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小丁丁紧紧地抱着苹果 我紧紧地抱着小丁丁 直奔象苑 小丁丁一瞅见大象就乐得哈哈大笑 大爸爸 你好多天没带我来看大象了 我好喜欢大象 你再带我来 快快地 多多地 你答应我吗 大爸爸 呃 我一下答不上来 跟他实话实说吗 还是说句瞎话哄他一下呢 给你自己两岁大的儿子留句谎言告别 我哽得说不出话来 一有空就带你来 小丁丁 我搪塞了过去
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他看到一头大象用鼻子捲起一根香蕉来 兴奋得直嚷
嚷 同时张开两只小手要拍巴掌 他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掉进象苑 滚到
一头象跟前 立即就给它用鼻子卷走了 小丁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伸着
小胳臂嚷嚷 我要我的苹果 我要我的大红苹果 我赶紧把他搂得紧紧
的 哄他说 快别哭了 好孩子 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突然间我感到支持不住了 王阿姨赶紧把孩子接过去 只听她说 爸爸累
了 小丁丁 阿姨带你找奶奶玩去 我的心往下一沉 迷迷糊糊地看着孩子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 坐在公车上才想起没给他买苹果 那个失去的大苹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 好像一个童话里的金苹果 好像是我们生活里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 一进门怡楷就问我:“小丁丁哭了吗?”我支支吾吾地说 本来倒是没哭 后来……
我只剩下一天了 怡楷要上班 她劝我放松一下 一个人到香山去逛逛 香山是游览的胜地 我们一直以为随时可以去的 因此一直没去。我搭公车前往 发现山上游人稀少 我一一观光了各个风景点 在中山纪念堂逗留的时间较长 中山先生曾主张联苏联共 我不禁纳闷儿 若是他活到今天 他会怎样看待眼前的政治现实 最后 我在山顶一个无人光顾的茶馆坐下来喝茶 山顶上的景色尽收入眼底 我要了一小盘五香花生米,两个茶鸡蛋 看到山坡上蔓草延生 不禁想起哈姆雷特的著名独白 这是个荒废的花园 一天天零落 生性芜秽的蔓草全把它占据了 自言自语地哼了两遍之后 我猛然打住 暗自责备自己 你感伤个什么 老兄 你完全明白顾影自怜是毫无用处的 正如毛校长所说 现在该是你反省历史和思想的时候了 说得对 但不是她那一套 漫山遍野都有百花齐放 总有一天 这片大地上将有百家争鸣 我还有自己的园子要培植 花生米和茶鸡蛋我都没碰 包了起来给怡楷带回去
回到家 看到怡楷炒了两盘我爱吃的菜 作为饯行的酒席 我没有什么胃口 尽量勉强自己多吃一点 她找出一瓶几乎全空的金奖白兰地,把剩下的酒倒进两个小酒杯 虽然她从不沾酒。
祝 祝什么呢 她含笑说
祝我们快出世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祝孩子的父亲早日归来
他们对我说 我的劳教时间不会很长 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多长。你要受苦了…… 我感到很自咎 她从小是在亲人无微不至的爱护下生活的后来把终身托付给我 而我却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现在又让她一个人背十字架
你不用为我 为我们 操心 我那天就说过 天无绝人之路 我会每日每夜为你祈祷 坚守信念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你今天觉得香山怎么样
很美 美极了 我起初感到情绪低落 后来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齐放 我就高兴了 等我回来 咱们俩一定得去跑遍每一个山头。世界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 生活是值得我们为之受苦受难的 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但是目前你得为我 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儿的话 我有什么权利不背十字架 她平静地说 我把一些换洗衣服 盥洗用具 放在你那个旧洗衣袋里了 你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 我以后随时把你需要的东西寄去 你想你会有时间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 大概不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 你就把那本旧的英文原版 哈姆雷特 扔进去 还有那天新买的冯至编的 杜甫诗选 我感觉好像是要去作一次新的冒险。”
上帝与你同在第四章 半步桥 1958
一
1958 年 4 月 17 日 大院儿里几棵桃树鲜花怒放 给几座哭丧着脸的旧楼添了一点生意 下午二时整 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我们住的筒字楼门口 怡楷一声不响地把半空的旧洗衣袋递给我 我盯着她平静的眼神,连一声再见也说不出口就爬上了车子的后座 那个钟点 大院儿里不见人影 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却连传统的有人被捕或行刑时围观的群众也没有
一名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司机立刻开车 另外一名年轻的士兵坐在他旁边 一路上 这两名战士一面抽烟 一面闲扯 吵吵闹闹地互相取
乐 开了一个钟头以后 司机对他的同伴说 咱们快到了 咱们交了活儿
以后 回去的路上我领你去看我女朋友 你得放规矩点儿 昨儿晚上你跟
那个小婊子闹得太离谱了 那一个兵流里流气地噗哧一笑 我放规矩点儿 我等着瞧你跟你那个小婊子放规矩点儿哩 你这个假正经 司机回敬
道 你他妈的开口就像个臭右派 你这臭流氓 你敢再这样胡扯 瞧我不
把你跟我的货一起甩在那鬼地方
他们俩都乐了 这时车子已经快到目的地
我本以为车子是送我去一个农场参加体力劳动 谁知车子一停 我却发现眼前是一座大铁门 嵌在一圈顶上装有铁丝网的高墙中间 门口有两名士兵站岗 手持装着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枪 我看到墙上钉着 半步桥
的路牌 大门边上的大白漆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 北京市劳动教养所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北京市第一监狱新开业的下属单位 我被领进去 交给一名面色灰黄的中年狱卒 他在 货单 上盖了验收的公章 他看了一下我被送劳教的的文书 没精打采地对我说
噢 你是机要单位的 这你得保密 你在北京还有哪个单位最熟悉 北京大学吧
好吧 那你就是北京大学的 记住 你不是保密单位的 你是北大的 你要不小心泄密 那你就更麻烦了 把你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 我遵命 他把我从美国带回的旧弹射式刮胡刀和几包刀片放在一边 把手表和裤带解下来 我遵命 把旧手表和裤带搁在刮胡刀和刀片旁边
这些东西等你离开这里时退还给你 我们不希望在这儿发生乌七八糟的事儿 明白吗
他们想得倒挺周到的 不过可苦了我提着裤子走路 办完手续 我被关进二楼一间监房 二十来个中青年男子 个个囚首垢面 坐在铺在水泥地上的草褥子上 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墙角的尿桶发出刺鼻的臊味 二十多人中 右派只占两三名 其余大多是 历史反革命 流氓 小偷等 坏分子 大家感到惊讶 竟会有一位大学教授来与他们为伍 这帮人算作一个班 班长郑方文一脸精通世故的皱纹 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局长 管教监犯得心应手 自然受到新同行的重用 副班长王文当过解放军排长 在内战中受过伤 少了一个手指头 他生得英俊 又会唱青衣 和一个战友的妻子勾搭成奸 被判了三年徒刑 劳改释放后 在一个砖厂就业 又在食堂偷饭票 因此被送劳教 这里叫做 二进宫 我恍然大悟 这个 半步桥 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跨过这 半步 我就不再是教授 知识分子
甚至不是一个人 我现在只是一个入了另册的 分子 一个贱民 一点也不比睡在我左右两边的小偷或流氓高明 不 我比他们还坏 因为思想罪被认为比各种小罪更危险
夜晚躺在水泥地上 挤在两个陌生人中间 辗转反侧 我不禁琢磨起这个不祥之兆的街名 我想起两句旧诗 一失足成千古恨 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 在通向苦难的道路上半步桥会引我走多远
一日两餐 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一个用发霉的玉米面做的窝窝头 一碗玉米糊 一片咸得发苦的腌箩卜 没有油 没有肉 没有蔬菜 没有糖 不用为胆固醇操心 头两天 我实在无法下咽 就把我那一份送给左右的难友 不用过多久你就会吃不够的 难友们预言 他们说对了 关在监房里 闻着我们自己的尿的臊味 天天 交代罪行 认罪守法 我们也用当初人家批斗我们的方式相互展开批斗 除了每天轮流下楼倒尿桶 我们不时到大院里打扫卫生 在那种场合 我一向认为不足为奇的新鲜空气和金色阳光成了无比珍贵的天恩
二
暮春五月 有一天我们又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大院里 任务是参与全民动的歼灭麻雀运动 这又是一次由 伟大领袖 亲自部署的伟大群众运动 苍蝇 蚊子 老鼠 外加麻雀 统称为 四害 领导传达上级文件
麻雀每年损耗千百万吨粮食 为害不下于老鼠 必须像老鼠一样坚决予以歼灭 因此 全国人民总动员 在同一天从早到晚 向麻雀发动总攻击
我们一干人犯也有幸参与这一盛举 我们的武器是各人自己的洗脸盆 有搪瓷的 有铝制的 各人用一根木棒在盆底上敲个不停 参加全国五花八门的打击乐器大合奏 中华大地上空杀气腾腾的噪音 吓得一只只的小麻雀不停地东飞西窜 直到累死坠落地面 罪恶的小鸟怎禁得起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随后几天 北京几家官报都欢庆歼灭麻雀运动的伟大胜利 而且报道了北京人爱吃的 铁雀儿 货源如何充裕 物美价廉 我没尝到一口铁雀儿的滋味 我的胜利果实只是我在脸盆底上敲出的一个大洞 我不得不请求批准给怡楷写一张明信片 请她另送一个盆来
几天以后 星期天下午 我被叫到我第一天来被 交货 的那间屋子 同一个面色灰黄的狱卒指着他面前桌子上一个脸盆 还有一条草席等几样用品 对我说 你老婆给你送来的东西 我焦急地问他 她人呢
他冷笑道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在这个地方你没有权利见客 那天天气很热
怡楷已近临产 在烈日之下从几十里外挤几趟公车来探监 却不得一见
我感到十分无奈 只能责备自己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据多年后的报道 消灭麻雀促成了其后两年的粮食大歉收 因为一旦天敌消灭 粮食作物的害虫就在免费供应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大摇大摆地吃起大锅饭来了
6 月 5 日晚饭后 我正在翻看 杜甫诗选 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区医院寄来的明信片 恭喜我于三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字 恰巧我刚读过老杜赞孔明的名句 万古云霄一羽毛 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 连女儿出世都不得一见 好歹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祝愿我家生于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三
在我给怡楷寄出我给女儿的祝福后的第二天 全部监禁在教养所的人员聚集在大院儿里听动员报告 人数之多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禁想起爱略特的一行诗 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 做报告的人是兴凯湖国营农场的一名领导干部 农场位于黑龙江省小兴凯湖上 毗邻西伯利亚 新
近由北京市公安局开发 用来安置成千上万的劳改和劳教分子 这位报告人声称 建立农场的目的是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犯罪分子 把他们从剥削阶级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 那个地区统称北大荒 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冰天雪地 人烟稀少 但是 他鼓舞人心地说 那儿有肥沃的处女地
等你们去开发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北大荒建设成社会主义的北大仓 那儿吃的东西有的是 玉米 小米 大米 小麦 应有尽有 兴凯湖里有的是吃不完的鱼 我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在忍饥挨饿关押了两个月之后 人人都向往吃饱肚皮在阳光下劳动的生活 尽管心里明白无非是远离亲人到荒原上去从事奴隶劳动 可怕的流放竟然能变成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共产党运用辩证术的奥妙
6 月 11 日深夜 我们从教养所押解出来 登上停在路边的一溜公车 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 缓缓地通过行人绝迹的街道 沿途都有荷枪的士兵站岗 我无言地告别了这座历史悠久的 绝对专制权力的中心 我是在不到七年前满怀憧憬来到这里的 到达前门火车站后 我们登上 专列 一连三天三夜 这个特殊的 专列 满载八百名劳教分子 在武装人员押解下 驶往滨湖的密山小城 我们过境休息时 小城宣布戒严 几只大木船把我们运到目的地——小兴凯湖上沼泽遍布的劳改农场。
第五章 生于忧患 1958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宁坤被吉普车带走的那天 我站在宿舍门口 一直看着车子开出大院儿 猛然间 我眼前发黑 两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一个路过的女同事轻轻推了我一下 急促地说 小李 怎么啦 快回去躺下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回到屋子里 我瘫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直到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蠢动 我吓了一跳 我会早产吗 不过疼痛很快就过去了 突然间 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 我也第一次感到十分孤单。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啜泣 我听见邻居一个妇女大声说 打字室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上班 他们说有紧急任务 我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路拖着两条腿走到打字室去。
我本来在教师阅览室工作 管理英文书刊 那里备有一些美国报刊,包括 生活 时代 读者文摘 纽约时报 这些 反动报刊 是别的大学所没有的 而这个学校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教师熟悉流行的美国英语和了解 敌方 的最新情况 提高教学质量 一旦宁坤被划为极右 我就没有资格接触这些 危险品 了 我被调进打字室 首先在一台古老的台式英文打字机上摸索自学 后来专打蜡纸 不过 打字常常给政治学习让路
我一走进打字室 以积极闻名、人称“小左”的小组长,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华侨 绷着面孔对我说:“你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李怡楷?”
我得等宁坤离开 后来我人不舒服
他是两点走的 对吧 现在三点过了 红肿的眼睛 你为什么哭?还为他难过吗 你的眼泪证明你从来没有和右派划清界限 多么顽固 马上来开会 我们把这个会推迟到现在 你看 别的组的同志也来了 你跟着你爱人走 在错误和反动思想的泥淖里陷得很深 我们在这里是要通过严肃的批判帮助你 你先做一个自我批评
对不起 我没有准备 我平静地回答你说什么 你犯了那么多严重错误 却连自我批评也不准备做
她的态度能容忍吗 同志们
不行 当然不行 时髦的法文女打字员应声道 李怡楷 我们大家都是来帮助你 免得你跟着你爱人走上毁灭的道路 你必须做的第一件事 那就是和他划清界限 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当然知道怎么办 一位人事科的女干部插话了 你只不过是不愿意 因为你坚持反动立场 整个运动期间 你从来没揭发过巫宁坤的反动言行 这完全是你阶级立场的问题 你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 对吧
我父亲是一位爱国民族资本家 他死于心脏病时我才四岁
这我都知道
她那权威的声音说 问题是 你没有改变你的阶级立场 除此之外 你又坚持巫宁坤的反动阶级立场 那是非常危险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 别误会 没有人强迫你离婚 我只是问 你有没有过这个想法
没有 从来没有 我答道
同志们 你们听听 为什么没有
我们大家都知道 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 巫宁坤有病 党正在挽救他 我有什么权利抛弃病人 再说 我是天主教徒 教会严禁离婚
大家听听 抬出党的政策和她的教会的规定来压我们 我要让你明白 我们党并不禁止离婚 老丁的爱人正在办离婚 党组织和同志们都赞许她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 你的宗教信仰和我们不相干 但是 你忘了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享有离婚权 尤其是和右派离婚 我已经说过 没有人劝你离婚 你离婚 我们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来是要帮助你认清你的错误和反动思想
其他人轮流表示同意人事干部的意见 告诫我尽快划请界限 最后,“小左”做总结 让我认真反省 正视现实 并宣布要继续开会帮助我。“今天我们不再为你浪费时间了 你回家去继续思想斗争 下次开会 我们希望你讲清楚你打算怎样和你右派爱人划清界限 如果你顽固不化 你的问题可能不会停留在 人民内部矛盾 那你怎么办呢 带着花岗岩脑袋和巫宁坤一起去见你的上帝 难道你对你小儿子和快出世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吗
我回到家已经六点钟了 疲惫不堪 宁坤和丁丁在家时 两间小屋子总显得又吵又挤 此刻却冷清得像一个荒凉的墓地 为了逃避这突如其来的孤寂 我走出门去遛达遛达 同事和邻居们 三三两两 正从食堂往回走 我正踌躇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 有人假装没看见我 也有人掉过头去 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 完全孤立 吧 又回到我的小屋子 我看到宁坤从香山带回来的两个茶鸡蛋和花生米 这时我才想起从早晨就没吃东西 肚子很饿了 我剥了一个蛋 正想咬一口 可心思又回到宁坤身上。
他此刻在哪儿 有晚饭吃吗 会挨打吗 他还能忍受多少侮辱和伤害?一旦受不了 他会自杀吗 ……
我没有胃口了 但想起肚子里有个小生命要喂 才勉强就着一杯热水把鸡蛋吃了下去 那个鸡蛋和花生米就留给丁丁吃吧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给他买一个红的大苹果 那是他爸爸被抓走以前最后留下的话 我躺到很晚才入睡 近年来发生的事 一桩桩 一件件 都来到心头 我倒想大哭一场 可就是哭不出来 到最后 我对自己说 你一定要勇敢地单独面对世界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 又有开不完的小组会 帮助我认识我的反动思想
去年五月的教职员大会上 你把肃反运动中巫宁坤在南开受到批斗和耶稣受难比较 有没有
有的 荒谬绝伦 反动透顶 你怎么可以把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反动分子罪有应得的批斗和耶稣受难相提并论 你的反动阶级立场还不明显吗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 巫宁坤不配和耶稣比较 我的意思是说他同样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 他是无辜的
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现在怎么想 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你像泥鳅一样滑 像石头一样顽固 像右派一样反动 我们本来以为你年纪还轻 大学毕业不久 也许我们还可以挽救你 很明显 你的思想受巫宁坤毒害太深了
还有一次 他们盘问我一年前在颐和园参加五一节日游园的事
去年五一 你参加了 ABC 在颐和园的聚会 对吧
那天放假 宁坤教过的几个学生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游园野餐
你又像泥鳅一样滑了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 证明那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反革命集会 你参加了 你自己说说你的活动属于什么性质
我们参加了一次野餐 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违法活动 我们掌握你在会上的发言 你攻击南开的肃反运动 而且十分激烈 是不是
我们交流了经验 当时人人都认为肃反是个错误
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我现在怎么想 那有什么关系吗
你狡猾 很狡猾 小左 总结道 我们不会让你滑过去的 你等着瞧吧
大多数同事都不理我了 经常有冷冰冰的 鄙视的 甚至敌视的眼光向我投射过来 好像一枝枝毒箭 以前常来我们家和宁坤喝酒聊天 谈笑风生的几位同事 现在路上碰到我就掉过头去 我过去很难想象一个贱民或麻疯病人的遭遇 也从未料到我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 但是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 我在自己寂寞的心里大声呼号
1958 年 5 月 1 日 学院组织教职员去参观半步桥北京市模范监狱
小左 通知我要参加 一名女同事主动告诉我 巫宁坤就关在那儿 没准儿你能见到他 到达之后 我们二十多名 贵宾 被请进一间会客室,每人面前都有人端来一杯热茶 随即一位领导干部讲话 他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后 便宣讲通过强迫劳动将罪犯改造为新人的社会主义政策的无比优越性 然后介绍这座监狱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历史 目前的规模 劳改的设施 以及在监的劳改犯类别 他最后说 从各位将亲眼看到的实际情况 大家可以证明我们的劳改政策如何体现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 大家可以用铁证驳斥右派对社会主义司法制度和劳改部门的猖狂攻击 听完报告 我们去参观一个生产尼龙袜的车间 男劳改犯身上戴着整洁的白围裙,胸口印着红色的大字 北京第一模范监狱新生尼龙袜车间 他们紧张地照管着机器 我们的向导自豪地告诉我们 我们生产的的葡萄牌尼龙袜质量是第一流的 各位老师也许有人脚上穿的就是我们的产品 优质产品专供出口 为国家创汇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以证明如何把社会渣滓改造成生产力
然后我们又参观了食堂 里面排列着大长桌和长板凳 文娱室 里面有犯人在玩纸牌 阅览室 里面有犯人在看 人民日报 和 中国画报
最后 一间间有几张双层床的监房 床上的内务很整洁 突然间 一名女同事大声说 你们看那儿 还给他们淋浴 咱们宿舍里还没装淋浴哩 我几乎觉得对这些人民的敌人未免太好了 但是这也足以证明 我们党将敌人改造成新人的政策是多么仁慈 我正在纳闷儿 不知宁坤是否也在享受党的仁慈 她转身对我说 我们还没看到你爱人 噢 他还不算劳改犯
他的待遇肯定更好 难道你不感到对党由衷的感激吗
几天后 我收到宁坤的一张明信片 要我给他送一个脸盆 因为他带去的那个在吓唬麻雀时敲通了 地址果真是 半步桥劳动教养所 我从家里拿了一个脸盆 加上一顶蚊帐 一张草席 一顶大草帽 他在太阳下劳动时用得上 我得先去宁慧姐家 因为她要陪我去 一来她不放心我怀着大肚子一个人去 二来她也很想看看哥哥 那天下午很热 一路要换两次公车 足足走了两个钟头 下车后 我们开始问路 似乎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有一个男人还满脸鄙夷地瞪了我们一眼 过了一会儿 我们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一个门洞里乘凉
老大爷 我客气地上前打招呼 请问半步桥在哪儿
这就是半步桥 大姐 你找几号
我不知道号头
那找的是监狱 我点点头
你去哪儿干啥
我男人关在教养所
太不幸了 他怎么会搞进去的 你们样子是好人嘛
右派
“哎呀 太不幸 太不幸了……顺着这路走到头 见到一堵高墙,就到了。太不幸了……”我们向老人家道谢后 又走下去 教养所不是我去参观过的“模范”地方 而是庞大的监狱中一个寒伧的大院 我说明来意 一个哭丧着脸的中年男狱卒让我把东西留下 我问他可不可以见我爱人一面 他冷笑道:“这不是家庭团聚的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我明白跟他争论没用,但是我想知道宁坤在里面受到怎样的待遇。于是我又试探道 同志 前不久 我跟学院的老师们一道来参观过模范监狱 挺不错的 教养所也是那样吗 他脸上露出觉得好笑的表情 有时候 我真搞不清你们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 要是所有的监狱都像那个样子 那么它还叫 模范 干啥 常有外宾来参观 一个劲儿地拍照 哈哈哈!”
我搭公车回家 觉得路好像比来时更远 情绪低沉 肚子里的重量更沉。宁慧姐眼泪汪汪。二
5 月 27 日 我感到第一阵产痛 我单身挤上一辆公车前往海淀医院妇产科病房护士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爱人呢 我含糊其词地回答 他来不了 忙着参加体力劳动哩 她并不觉得太奇怪 只说 那他一定是个大积极分子 孩子出世他肯定会来的 我的产痛消退 我的心痛又回来了 我经常祈祷来使自己平静 我并不祈求天主让宁坤早日获释 因为天主并不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清官 我只求天主赐给我受难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运的力量
病房是一间大统舱 住了十几名产妇 下午探视时间 各家的亲人都来探视产妇和新出生的小宝宝 还带来炖鸡 点心 水果等等 喜气洋洋 我连一个探视的人也没有 为了逃避难堪的问题 我就躲到休息室去看随身带来的书 师主篇 和宁坤在被批斗期间译成的 珍珠 但是同病房的产妇很快就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了 我担心人家会知道宁坤的处境
6 月 3 日凌晨孩子出世 爸爸没来 多漂亮的小女娃 给我接生的大夫还没剪脐带就大声说 她爸爸呢 还在忙着劳动 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 但我很惊讶听到自己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 是的 他到外地去劳动了 他被划成右派 大夫剪断脐带 一言不发就走了 护士长从此没跟我说过话 护士们没有必要也不理我啦。
生女儿后两小时 我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 取出我带来的一张明信片 我写道:
宁坤 两个多小时前 6 月 3 日凌晨 2 时 我生了一个女儿,体重 3800 克 长得很美 恭喜 恭喜 我情况良好,勿念 你给她取个名字吧。怡楷我偷偷脱下医院发给病员穿的睡衣 换上自己的衣服 溜下楼 一路用一只手扶着墙 出了医院 我走到街角上 摸着黑把明信片丢进邮筒
我慢慢走回医院 刚进病房门口 就看到一个绷着面孔的小护士在等我。
你哪儿去啦 李怡楷
我觉得好气闷 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难道你不懂 没有我们批准你不能离开病房 她气呼呼的 你生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 太危险啦 你要为你自己的鲁莽负责 如果出了事儿 你明白吗
我表示抱歉 她叽咕道 右派家属要放自觉一些。”几天后 等我收到宁坤的回信 他已经在前往几千里外的北大荒的途中了。
6 月 10 日 我娘和婆婆一道来接我和新添的孙女回家 我娘带着小外孙一丁 婆婆带着小外孙张纯 因为他父母都发配到外地劳动去了
我去出院处办出院手续 替我结帐的女会计员把我们一家老小上下打量了一番 忍不住笑道 两老两小来接你和小宝宝回家 没有一个顶用的 你爱人呢 我说 在外地参加劳动 她摇了摇头 没再说别的
我娘是从天津家里来照顾我坐月子的 我回家后 没有一个同事来看望我和新生的孩子 有娘和丁丁在身边 我就知足了 我一直把宁坤发配北大荒劳改的事瞒着娘 可是她常问起他人哪去了 收到他从劳改农场来的第一封信后 我就瞒不下去了 半夜醒来 她就哭起来了 一辈子遇到的伤心事太多 哭得太多 早已受青光眼的折磨 现在雪上加霜 她的眼病又要加重了 尽管我和娘心里都想念宁坤 我们很少提起他 只有一丁常问我 妈妈 爸爸在哪儿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带我去看大象 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爸爸跟好多叔叔一样在外地劳动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的
我利用休产假的时间给宁坤做冬衣 寄到北大荒去 夜深人静 我仿佛可以听见宁坤轻轻哼着家乡扬州的 孟姜女送寒衣 的小调 万喜良从南方家乡被征调到北方去给秦始皇修万里长城 寒衣还得要妻子孟姜女
在家做好 再千里迢迢送去 等她千辛万苦走到长城 丈夫早已成了亡魂
想起这故事 我感到胆战心惊 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吗 好者我眼下只要把寒衣打包到邮局去寄就行了 运气好的话 没准儿还能在棉袄棉裤当中塞进两听猪肉罐头 虽然我明知道政府规定严禁在寄到劳改人员的邮包中夹带食品
在西苑邮局 女邮务员对邮包上的地址看了一眼就问我 这里面有食品吗
噢 没有 没有 我连忙回答 勉强一笑
她伸出手在包裹上使劲地又摸又捏 那么这些硬东西是什么 她质问我
两个 哦 小 小罐头 我吞吞吐吐地说 觉得像做贼给人当场抓住了
取出来 放快点儿 她命令我
噢 就这一次吧 我向她求情
你很清楚 政府明文规定不准给犯人邮寄食物 她提高了嗓门儿 你公然违反政府规定 破坏政府改造人民的敌人的工作 你在大学工作 可是你竟然不惜讲瞎话来钻空子
我闷声不响 把密缝的包裹拆开 取出两听违禁品 再一针一针缝上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 1958-60
一
兴凯湖劳改农场共有九个分场 其中六个劳改分场 两个劳教分场,一个女犯分场,每个分场都有上千的人犯 六月中那个下午 几只大木船从密山把我们这夥八百名劳教分子运送到湖边的八分场临时场地 那里已经有先遣劳教人员搭好一个厨房和一间工具棚 我们下船后就忙着搭大帐篷,这是我们搬到固定场址以前的住所 安顿下来 赶紧吃晚饭 窝头咸菜饭后集中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听场长做报告 场长是北京公安干警 他报告的主要内容是警告大家千万不要企图逃跑 分场周围都是沼泽 这里叫草垫子 看上去是平地 踩下去就淹死 根本逃不出去 企图逃跑是刑事犯罪 抓回来从重判刑 我不能想象有任何人敢以身试法 因为政府经常宣传社会主义司法机关如何强大 任何罪犯也不可能逃脱它撒下的天罗地网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就开始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我们的第一项任务是就地取土 沿湖修筑一条导流堤 防止湖水泛滥 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垦地势较低的处女地 我们用的工具是铁锹 铁锨 鹤嘴锄 夯槌 扁担 我们天不亮就起身 啃一两个窝头 喝一碗玉米粥 随即扛上工具,列队前往两三里外的工地 劳动时分成二十多人一班 每个班又分成几个小组 有挖土的 有抬土的 挖土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用锹用锄都是能手 我从来没用过铁锹之类的工具 被分配和一个萎靡不振的中年中学教师用麻袋或柳条筐抬土 扁担我也没用过 搁在肩头别别扭扭 很快就把肩头磨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我咬紧牙关 一天接一天 磨练我的肩膀和大家一样希望我这样努力劳动能得到负责监管的队长们的好感 早日获得释放
没有固定的劳动时间 我们日出而作 日没而息 夏天白昼越来越长 我们劳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与此同时 英明领袖 又发动“大跃进”,要求全国人民 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队长们每天训话时问我们 全国的革命人民都在响应伟大领袖的英明号召拼命大干 你们这些有罪的人应当怎样干 才能将功赎罪 于是 我们的劳动时间更长 我们抬土的份量越来越重 跑得越来越快 劳动竞赛成了家常便饭 挖土小组之间展开竞赛 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大堤贡献最多的土方。分工打夯的各组高唱随口编造的夯歌 用熟悉的小调和意在言外的双关语打动从事劳役的流放者的心 未来的史家也许会在他们的史书中为这些劳动营的歌手找到一席地。
有一个劳教分子从一个工地跑到另一个工地 像一个流动的小贩,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筒叫卖他的货色 他过去是搞宣传工作的 现在上劳改工地搞宣传鼓动有点大材小用 大家看巫宁坤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由于抬得不多或跑得不快我常受过批评 他过去是个肩不能挑 手不能提的知识分子 他刚来劳动时抬土抬得很少 但是现在看他 抬得越来越多 跑得越来越快 思想改造的好榜样 再加油 力争上游再上游 我明白他拿我给别人做榜样 可我感到我随时会垮掉的。
每天傍晚 久盼的值日队长的收工哨子一响 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湖边去洗净工具 然后稀稀拉拉地往回走 活像一队吃了败仗的散兵
回到帐篷里 我们就把搪瓷饭盆搁在各自的床位前面土地上 等那一份玉米粥 因为粥总是滚烫 我们就先到湖边去清洗一天下来的汗和土 我们又累又饿 玉米粥总是十分可口的 可是 有一天晚上 我从湖边回来,却发现金黄色的玉米粥变得黑糊糊的 我不相信自己的深度近视眼 就问邻铺的小伙子 一个快活的小偷 这是怎么回事儿。
“蚊子,”他说。
天哪 那我怎么办呢 我沮丧地问他
吃下去 我们大伙儿都吃了 动物蛋白 你该知道 教授 你在北京大学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对不 你今天大跃进得了表扬 没准儿明天你又会因为吃蚊子得表扬
他调皮地哈哈大笑我用怡楷寄来的大钢精勺儿大致刮去了上层的动物蛋白 把剩下的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蚊子是离京前那位公安干部动员报告里没提的东西,很快就成为一大祸害 甚至在白天也不饶人 确确实实有千千万万蚊蚋,有时甚至于遮天蔽日 因为农场位于大片的沼泽和草原中间 白天上工时我们不断受骚扰 完不成劳动定额 后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顶挺别致的防蚊帽 好象一顶小蚊帐 当然自费啦 身上其它暴露的部分仍然受到蚊蚋的袭击 这些吸血鬼 在我夜间躲在蚊帐里做的恶梦里 就变成吃人的猛兽。
到了夏至 三点钟天亮 八点钟太阳才下去 我们每天劳动十四、十五 十六个小时 随着大跃进升级 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不希奇 两星期一次的 大礼拜 改成了三星期一次 用大跃进的术语 大幅度延长劳动时间叫做 放卫星 分场第一次放卫星的日子订在中秋节前夕 恰好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 我随队去一个兄弟分场 在皎洁的月光下整夜参加收割水稻 也可算别具一格的生日派对吧 第二天 中秋节正日 上级又号召大家再割一夜稻子 放一颗比满月还亮的卫星 我累得要死 又想念怡楷和一丁 饱尝了 生别常恻恻 的滋味 幸好 明月如霜 还能默颂苏东坡 欢饮达旦 后写的 水调歌头 :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冬季长达六个月 北大荒冰天雪地 我们完成了导流堤工程 刚搬进八分场新建的一栋栋茅草房 第一场雪就落下了 那天是 十一 庆祝
国庆放假一天 队长们又号召大家加倍努力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他们大声疾呼 力争上游无止境 雪下得更多 把大地埋在一望无垠的白色墓布下面 我真羡慕冬眠的动物 牠它们免受严冬酷寒之苦 直到春天给它们带来生的喜悦才醒来 对于当地的农民 这也是平和休闲的季节
整个冬天地上雪深数尺 他们有什么农活儿可干呢 可是你不得不佩服那些精通 马列主义辩证法 的同志们 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处理那些在别的季节无法下手的工程的季节
劳改营与世隔绝的场地是精心策划的选择 因为它让犯人几乎绝不可能逃跑 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就是装运我们来的那种原始的木船 早先来的犯人从湖边凿开一条狭窄水道 通向总场场部所在的中心地区 但是来往船只越来越多 水道就难以应付了 如今大湖和小水道都冻得结结实实 这正是把小水道改建成一条运河的大好时机
冰天雪地的工地上 一眼望不到头的奴隶大军沿水道排开 各队分段包乾 规定每天完成多少冰方 第一步 用冰镐把水道里的冰切成整齐的大冰砖 然后把冰砖抬到水道的两边 堆砌成两条冰的长城 有一天气温降到摄氏零下 38.50 度 总场领导决定这正是放卫星 试与天公共比高 的好日子 等到该出工去放卫星的时候 我们这个班一半的人还没下炕 都说是病了 包括身强力壮的班长 一个小伙子躺在炕上说 这种鬼天气去跟冰块儿打交道 我还不如死在炕上 那天值班的是李队长 我们大家都说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复员军人 他进来一眼就看出问题 脸朝着我说 巫宁坤 今天你代理班长 把已经起来的带去出工 我大吃一惊 向他求情 我 李队长 免了我吧 您知道我连冰镐也不会使 他说 没关系嘛 那边几个可以切冰块 供你们几个抬 去吧 今天放卫星嘛 我便领着十来个裹在臃肿的冬衣里的劳教分子 缩着脖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踹到工地 去发扬 人定胜天 的豪情壮志
到了工地 我注意到别的班出工的人也不多 我们干活动作很快
因为实在太冷 偷懒就要挨冻 等看到送午饭的推车快到眼前 我就大声嚷嚷 伙计们 开饭啦 伙房的老王喊道 滚热的玉米面儿菜团子 好东西 不限量 随便吃 他从棉罩子下面掏出一个递给我 果真热气腾腾
可是我还没吃完它已经冰凉了 大家天天闹饿 可今天好像谁都没胃口
我又嚷嚷 大家需要增加热量 伙计们 能吃就多吃几个 这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儿 可是谁也不想吃第二个 我也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少了两个抬冰砖的小伙子 我的老天爷 难道他们逃跑了 我赶忙跑到两行冰墙之间的巷道 看见他们俩冻得缩在一起 仿佛已经冻成了冰人儿 我朝着他们嚷嚷 你们想在这里冻死吗 笨蛋 有的是更好的死法 过来 快点儿,来吃午饭 不许再这么干 小兄弟 你们家里人会怎样……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到头来我们并没放卫星 因为 俗话说 天有不测风云 我们去“共比高”的老天爷偏偏放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暴 把我们连滚带爬地轰回了监房
水道里的冰清完了以后 我们开始用镐一点一点地挖去坚硬的冻土 逐渐加深加宽河床 这活儿极其艰苦 好者有廉价的奴隶劳动 四 五月间 春天来到北大荒 冰砖都融化了 流回河床 看吧 一条现成的运河!又一个例子 证明我们的历史学家和政客们惯于夸耀的 那创造了世界第七奇迹 万里长城的 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 我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我被迫游长城的往事 那仿佛预示着我日后的遭遇 可惜我这短命的冰墙没有万里长城永恒的悲壮
第二年冬天 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封冻的湖上一望无际的芦苇 运到一个计划中的造纸厂的厂址 如同全国各地一样 劳改农场也从大跃进的狂热中产生了形形色色的 雄心勃勃的工程项目 北大荒要改造成一座有数十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 有农场 养猪场 养鸡场 制糖等轻工业工厂,学校 电影院 医院 甚至一所 兴凯湖大学 而我们将是这个新兴城市的第一批建设者和居民 农场领导紧跟党中央文件和党报社论 不断宣讲共产主义的光辉前景 在许多工程项目中有一座全国第二大的造纸厂
年产数十万吨各种类型的纸张 为党的宣传事业作贡献 我们每人配备一个简陋的小雪撬 叫作爬犁 尾部横装一个长刀片 我们的鞋底装上滑轮
我们肩头套着一条粗索子拉着爬犁 一个中队一百多架爬犁 浩浩荡荡向几里外冻湖中心灌木丛般的芦苇前进 从远处看来也许像一队追寻冬季运动乐趣的休闲人士 把长刀片向前一推 芦苇纷纷倒落在爬犁上 堆得整整齐齐 爬犁装满绑紧 我们就往回走 把宝贵的造纸原料送往未来的造纸厂 作为强迫劳动的一种形式 天气好时几乎是一种乐趣 可是 天气预报往往并不可靠 我们有可能碰上突如其来的雪暴 在湖上迷失 离分场好几里地 一旦迷失 你可能冻死 或者掉进一个没冻上的冰窟窿淹死。
一个晴朗的早晨 我们的爬犁大队像往常一样向冻湖中心推进 但是 正当我们开始收割芦苇 一场雪暴从不知哪儿刮起来 横扫大湖 李队长拼命吹哨子 嚷嚷 收工回家 回家 我从来行动迟缓 落在队伍后面 雪暴刮得越来越猛 顶风前进成为艰苦的挣扎 我低下头 我的眼镜被刮走了 天哪 我赶紧追 又弯下身子 在冰雪上乱摸 眼镜儿无影无踪 再抬起头来 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我惊慌失措 边跑边喊 李队长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李队长 巫宁坤迷路啦 我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一汪发亮光的水 猛一下打住 我的天哪 再一失足 掉进冰窟窿 我就会葬身湖底的深渊了 我拼命大叫 救命啊 李队长 巫宁坤迷路了 救命啊 又过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喊道 巫宁坤 我们在这儿等你 顺着我声音的方向过来 不要惊慌 过了几分钟 我就和大队在一起了 让李队长放下了心 回到监房 他跟我说 丢了眼镜当然可惜 但总比丢了你的小命好 要是那样 我很难向政府交代啊 你是自杀了 还是逃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怎么说呢 你可别再这么干了 我答应他下不为例 若是我淹死在湖里 我会是白白牺牲的 因为大型造纸厂永远停留在纸面上。
各种较轻松的杂活调剂了沉重的劳役 我们种过大豆 肥沃的黑色腐殖土的异香让我又哼起当年牵动着亿万抗日军民的心的 松花江上 更加认同 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回想 1937 年冬 日军逼近扬州 我高中还没毕业 就含泪告别家人 一路唱着 松花江上 只身流浪他乡 谁会料到呢 二十年后 日军早已战败 中国大陆也已 解放 我倒反而在自己的国土上沦为阶下囚 万里迢迢 抛妻别子 在大豆之乡哼唱同一支令人心碎的歌曲。
夏天 没别的活儿干时 我们就被打发到几里外树林里去砍伐小树,阳光暖而不热 空气透明 野草野花漫山遍野 这样来回走动也可算一乐也 我们整队出发 每次回程却各人按自己的步调单独行动 单独背着树捆往回走的路上 我有难得的机会私下和自己对话 或是和不在场的怡揩和一丁对话 一面嚼着我在路上摘的榛子 或是在树林里找到的野生龙须菜 就这样 尽管背上压着沉重的份量 我倒希望路更远一些 我也觉得好笑 当我想到身上背着一大捆 枝叶的伪装 看上去一定像 麦克白斯》里从蓓乃姆森林来的 移动的树林 的一部分 正在向被围困在顿西嫰 紫禁城 里的麦克白斯进逼 我来到这里了 你这血腥的暴君 我大声说,一面嘲笑自己的虚张声势。
二
自从回国以来 我领教了不知多少遍 无产阶级不仅要解放它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 哪怕是它的敌人 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 也将通过强迫劳动把他们从自身的反动阶级立场和反动思想解放出来 强迫劳动只是手段 不是目的 公开宣布的目的是要把罪犯改造成新人 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世界 一个多么美好的全是新人的新世界 从我的旧我解放出来!多么美妙的思想 多么光辉灿烂的明天 我感到心向往之
哪怕是在遭受审讯和批斗的煎熬的时候 我从来不敢肯定错不在我。或许是我冒犯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终极真理 或许是我经不起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的考验 或许是由于我闭目塞聪 狂妄自大 以致无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 在我所认识的近年由英 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中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如今与小偷 流氓为伍 他们当中有一些人 才华出众,学识渊博 甚至已经入了党 难道他们不是正直的人 既受到党的信任,又享受优厚的待遇 而我呢 长征 路上的英雄们 爬雪山 过草地
受尽了苦难 是为了一个他们坚信的崇高理想 我的苦难所为何来 而我可怜的妻子和小孩却要为我轻率的言行承受后果 如果我死在这里 我就会像任何其它人所不齿的囚犯一样埋葬在这荒原上 我一定有什么毛病。我多想知道 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期间 那些被判以火刑处死的可怜虫,他们心灵深处受过怎样的煎熬 我私心渴望有一种魔术能让我认识那 放之四海皆准 的伟大真理 虽然身败名裂 我并不抗拒强迫改造 因为党一再宣称改造的目的在于 治病救人 有些时刻 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渴望思想改造 哪怕是在强迫劳动的条件下进行。
可是 一旦来到农场 强迫劳动就不给思想改造留下多少余地 无限制的劳动时间 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劳役 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 其目的都是一天接一天地榨取每个人犯的最后一点精力 伙食比关在京城教养所时强多了 主食还是窝窝头 不过玉米面没有霉味 歇大礼拜或是放卫星,我们可以吃到大米饭 小麦面馒头 还有我们自己人种的蔬菜 自己人捕的鱼 后来 有了养猪场 偶尔可以吃到一口猪肉 既然吃得好一些 理所当然我们就得加倍苦干 思想改造似乎是遥远的事 属于过去或者未来。目前 强迫劳动 强迫苦役 就是一切的一切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 方法 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 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等等政治术语 大学里的人经常挂在嘴上的 在这里听不到了 反正 劳教分子中 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确实 不时也例行公事式地提到思想改造 每天晚点名 队长们往往提醒大家 强迫劳动的目的是改造思想 虽然从来没有人解释过强迫劳动怎样导致思想改造 没有阅览室 北京到处泛滥的 毛泽东选集 在这里却见不到 晚间 有时候 在用旧墨水瓶自制的小油灯下 班上一名有文化的分子读报 读的是一份皱皱巴巴的 两三个星期前的 人民日报》,读多少算多少 从来不组织讨论。
每三个月有一次为期两天的政治运动 其用意据说是加速这些敌人的改造 分场领导号召大家互相检举 个人坦白过去隐瞒的罪行 或者最近犯下的新罪行 一个小偷旧病复发 受到 同行 的猛烈批判 那个和我一起抬过土的中学教师坦白 他饿得不行 从伙房偷过两块玉米面包
那位旧社会的警察局长揭发我写过一首 反诗 那是他 无意中 发现的那首 反诗 是我在北上的火车上随意涂写在我那本 杜甫诗选 书后的日期是 1958 年 6 月 12 日:
相识遍天下 知心无一人 唯有诗千首 天涯慰寂寥。局长的检举没有造成 立竿见影 的后果 但是我的档案里肯定又添了一条新的罪状 另一名右派被人检举在说梦话时咒骂大跃进 监听说梦话是自动化的 因为我们十来个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张火炕上 大部分时间大家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 一言不发 偶尔一个有问题的人按捺不住 就站起来坦白交代。
一个巡回法庭定期来分场举行公审 宣判一名抗拒强迫改造的教养分子 让大家从 反面教材 中吸取教训 一名年青的右派 过去是一所纺织学院的助教 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因为他始终否认他的右派罪行 有一天 从导流堤收工回营的路上 我惊骇地看到一个快活逍遥的小流氓被绑在一棵树上 身后插了一个牌子 上面用大字写着 死不改悔的逃跑犯
后来公审时 他也被判了五年 过了一段时间 他二次企图逃跑未遂 刑期延长到十年
我们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我们的教养期有多长 起初我们并不太着急 因为我们天真地认为那不可能太长 既然我们既没审过 更没判过
我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 我们的错误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学院的领导不是跟我说过 劳教时间不会长吗 在被开除之后 我不是还行使了公民投票权吗 建国十周年 溥仪皇帝和一批国民党将领获得特赦 我开始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获得释放 毕竟那些家伙都是战犯 而我干过什么 国庆那天 我被分场张场长叫去谈话 难道是要宣布释放吗 我有点动心了。
你来这儿一年多了 巫宁坤 你对改造有哪些体会?”
我学会体力劳动
你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 你前进了很好的一步 才向前走了一步 我还得走多少步才算改造好 我决定试探他一下。
张场长 我们劳动教养期还有多久
那要看情况了 有一天你彻底改造好了 就给你解除教养 事实上你人还在这儿 那就说明 噢 巫宁坤 你是大学教授 你不难明白这个道理
那就说明我们还没完全改造好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或是什么 时候改造好呢
你被解除教养的时候 他接着说 我说 你在这儿到底学会了干什么
种大豆
单靠大豆你能活下去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确实 第一年结束 有一两个人被解除教养 一个是经常和人打架斗殴的小流氓 有一天晚点名时 葛队长当众警告他 屡教不改 罪上加罪 决不许再犯 第二天晚点名 葛队长宣布同一个小流氓 表现出色,解除教养 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加强改造 争取早日解除教养 小流氓当晚搬进劳改释放犯住的宿舍 继续留在农场就业 当地称为 老就 另一名小流氓 泰国华侨 用炸药进行爆破作业时炸得粉身碎骨 第二天举行大会 宣布死者解除教养 同样号召向死者学习 我搞糊涂了 不知怎样向这些榜样学习
有一天 我患重伤风 到医务室去取药 白大夫 过去在北京因强奸女病人判刑五年 居高临下地对我说 你们这些劳教分子以为你们比我们犯人强 因为你们没有审过 没有判过 实际上 你们服的是无限期的刑期 无限期 你懂吗 你们挨过一年又一年 永远提心吊胆 不知何年何月解除了教养 你还是回不了家 从此留场就业 永远留在北大荒 这是我刚从一位干部那儿听来的新政策 你看我哩 还有两个月期满 日子一到 拍拍屁股 归去来兮 谢天谢地 我不在你们船上
无限期的劳动教养会造成难堪的悬虑不安 他说得很对 而那正是无产阶级专政在对付它的受害者的神经战中一件残酷不仁的武器 不过关于他本人的命运他却说错了 因为他还没期满就旧病复发 又判了五年,继续改造思想。
我很慢才认识到 大肆标榜的思想改造无非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在劳改营里 委婉的面纱被撕掉 思想改造等同于残酷的强迫劳动和赤裸裸的胁迫和恐吓 绝对服从是最根本的信条 对劳教分子和犯人都一样,包括 老就 在内
分场有一名统计员 年青英俊 不知为了什么 反革命罪 服刑五年后留场就业 就是一个彻底思想改造的典型 作为过去的犯人 他一向对队长们毕恭毕敬 一向一丝不苟地执行上级指示 一向把统计报表搞得准确无误 整整齐齐 他从来不大声说话 从来不多话 显然还没成家,他从来不谈他的私生活 我多么想知道 在那五年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把他变成了这样一名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的活标本 他不可能被改造好,因为从来不存在改造人的意图 他只不过是接受了教训 学乖了 若是当局真地相信过把罪犯改造成 新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允许这些新人回到社会上 回到家人身边和原来的工作岗位 而相反地强迫他们继续留在劳改营当奴工 一次犯罪 终身罪犯
在大跃进进入高潮后 我们被带到总场去参观一个兴凯湖农场长远规划的展览 接受教育 除了大量的图表和宣传画 还有一个未来城市的大型模型 讲解员是九分场的一名青年女犯 她用手中的短棒指着一个角上一群微小的建筑物 滚瓜烂熟地说道 那就是未来的兴凯湖大学的校址。大学有各种专业 包括农业 捕鱼 造纸 炼糖 以及其它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有用的技艺 停顿了一下 她又说 你们八分场不是有一名教授吗 那是他理想的去处 我听了毛骨悚然 幸好那大学从来没超过模型阶段。
不断听到小道消息 传说一些教养人员神经失常了 因为受不了无限教养期和永远留场的前景的压力 也有已经自杀的 我也会屈服于这种难堪的压力吗 不 决不 我应许自己 我决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用自己的手残害自己的生命 我必须保持我的神智健全 坚守我对生活的信念 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
三
在没有思想改造的情况下 在休息日 或是被滂沱大雨或大雪暴困在监房的时候 我就钻进带来的两小本诗作的天地中去吸取精神营养。
哈姆雷特 是我百读不厌的莎剧 可是 在一座中国劳改营里读来,丹麦王子的悲剧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蕴 当年我手不释卷的那些学院式的分析研究和评论 现在都显得遥远而毫不相干了 哈姆雷特的呐喊 丹麦是一座监狱 在这片荒原里回荡 艾尔西诺城堡阴森森地浮现在眼前 好像一个残暴的专制国家的暗喻 哈姆雷特亡父的鬼魂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有无产阶级专政下千千万万冤魂的合唱大军伴唱 罗森克兰 和纪尔登斯丹会感到如鱼得水 若是他们有幸来到一个现代的伪君子和告密者的王国。哈姆雷特的丧失固然惨重 父亲 母亲 天使般的情人 一个王国 还有他自己宝贵的生命 这一切都由于一个弑君篡位的恶魔的阴谋诡计 但是无论剧情如何离奇曲折 动魄惊心 它不过提供了一个舞台 在这个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灵魂受难的悲剧 他的苦难是由丹麦王国的现实问题触发的 但是他在感情上 道德上 人生哲学上苦痛不堪的受难 却声震寰宇,使他那些伟大的独白洋溢着令人低徊不已的节奏 休息日 有时在湖边上独自朗诵这些独白 我感到他灵魂深处这种撕心裂肺的受难正是这部悲剧的灵魂 而他承受灵魂深处受难的力量给予这位高贵的丹麦人独一无二的地位 作为一个无愧于受难的悲剧英雄 默想他的生与死 我心里会想
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 如同艾略特的名篇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中的主人公所说的 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视的一个 在天地之间乱爬的家伙 我终于明白 关键的问题并不是 活下去还是不活 也不是该不该 忍气吞声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的矢石交攻 而是怎样才能无愧于自己的受难
诗圣 杜甫的诗篇本来并不是我最喜爱的古诗经典 但是 在劳改营里读来 从那些杰作中听到的是 万方多难 的时代民族良心的声音
这位 乾坤一腐儒 半生颠沛流离 偏偏还要 穷年忧黎元 荷负天下众生的苦难 把数十年家国之痛化为彪炳日月的诗篇 对遭逢不幸的友人
杜甫也是一往情深 生死不渝 李白被打成 现行反革命 流放夜郎 杜甫当时流寓秦州 不但不懂得 划清界限 反而魂牵梦绕 写一首又一首的诗为 斯人独憔悴 鸣冤叫屈 反观今世 反右一声令下 文艺界 冠盖满京华 手头这本杜诗的编选者也在其中 人人上阵 口诛笔伐 落井下石惟恐不及 哪里会有老杜这样的 腐儒 发出这样的怪论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他晚年漂泊湘 鄂一带 老病有孤舟 ,途中以腐肉充饥 竟死于病毒性痢疾 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如我者 有幸来到北大荒广阔天地 有万千难友为伍 有社会主义的劳改定量果腹 还有杜诗一卷可读 夫复何求 深夜扪心 我真感到愧对千古一诗圣
解除教养既然遥遥无期 日子一久也就安之若素 除了有两位诗圣作患难之交 难友中也有声气相求的 有一天 我还在导流堤上抬土的时候 给我的筐装土的小伙子用磨得锋快的铁锹把我的右膝盖割破了 我赶紧去找带着急救箱坐在树下的教养分子大夫 他一面包扎我的伤口 一面问我怎么会来到这儿的 我告诉他我被打成极右 他又问我原来在哪儿工作 我踌躇了一会就答道 我在燕京大学教过
燕京 咱们的世界太小了 我进协和医学院以前在燕京读的医学
您教什么
1951 年我刚从美国回来 在西语系教英语四年级
教授 向您致敬 要是在学校 我还不一定见得着您哩 李天生不是在您班上吗 我的好朋友
对啊 他在南开和党办的学院给我当过助教 他也被打成极右 早就送到清河农场劳教了患难之交 无话不谈 李大夫的罪名是在医院批斗会上怒骂一个胡说八道的积极分子 被划为 右派流氓 他被开除公职 送劳动教养后妻子和他离婚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医务室的小屋子里 若不是继续专心搞医学科研 他是会被逼疯的 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 他现在钻研各种集中营疾病 并找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治疗方法
他把病例报告连同切片寄给他过去的老师 但是从无回音 后来 在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中 他利用新找到的方法挽救了八分场许多难友的生命
另一个右派难友是小邓 北师大毕业生 他曾受教于沈从文老师
而且囚囊中还带有几本他的小说 我真是喜出望外 从此 在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修筑导流堤工程中 在摄氏零下 40 度打冰方的工程中 我往往和小邓边干活边谈论沈老师的作品 边城 啦 从文自传 啦 湘行散记
啦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 有时竟然忘掉了疲劳
每逢歇 大礼拜 难友们有的蒙头大睡 有的玩扑克 小邓和我往往带上他那几本又破又黑的宝书 到小兴凯湖畔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朗读一些我们最喜爱的章节 小邓操一口地道的京腔 所以总是我选他读我们俩都偏爱那些有 水气 的段落 比如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柄镰刀 锋口磨得亮锃锃的
手试一试刀锋后 又向水里砍了几下 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 活活地流 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
在浅水里游荡 有时又弓着身子一弹 远远地弹去
好像很快乐 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兴凯湖的水在秋天也清个透亮 并没因为用作劳改农场而减色 我们在湖边磨刀干活 有时几乎也跟贵生一样快乐了 我们百读不厌的一段是
望着汤汤的流水 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
山头一抹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 水底各色圆如棋子
的石头也感动我 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 透明烛照
对拉船人和小船只 一切都那么爱着 十分温暖地
爱着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 此时此刻 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 温存的节奏和音乐 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
时而 作横海扬帆的美梦 时而也免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们从他那 涓涓细流 的声音获得了存活的力量 那个声音 柔弱中有强韧 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扼杀的
可是 绝大多数难友从来是和杜甫 哈姆雷特 沈从文不搭界的
有一次 我看到一个老弱班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夕阳中坐在监房外面的地上发呆 手里拿着一张小相片 我走到他跟前 看了一眼相片 随口说
多可爱的小男孩 你的孙子 他眼睛一亮 笑着说 我的小孙子 我在家时总偎在我怀里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你说 他的声音是含泪的
要是我能告诉他就好了 我也想知道我是否能见到我自己的儿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怡楷和一丁 一毛的近照 递给他看 多好的一家人 他羡慕地说 你一定想他们 你是右派 “我点了点头 他 唉 了一声
很久以后 我听李大夫说他是八分场最早饿死的难友之一
另一个不识字的难友是 二进宫 的小陈 六年前他在广东老家持刀杀伤了他老婆的奸夫 被押送到宁夏劳改农场服五年徒刑 刑满后留场就业 他请假回家探亲 假满后北上回场 在北京换火车 这时候 他才发现身上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 于是 他决定在车站的长凳上睡一夜 等天亮后帮旅客扛行李挣点钱 不料天还没亮 他就被一名巡逻的民警捉将官里去 作为劳改农场的逃犯关进劳动教养所 又押送到北大荒
小陈 三十多岁了 还是想不通 他在上级批准的探亲假到期后返回农场的途中 怎么会被作为逃犯抓了起来 他常来找我 用他那咭倔抝牙的广东官话翻来复去讲他的故事 然后 又激动又有点口吃 要求我解释 你是大学教授 你一定能够给我讲清楚的 我求你 听上去像对我责备 让我感到惭愧 或许他过分单纯 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的天罗地网是怎样运行的 过一段时间 他就来找我给他老婆写封信 责怪她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 为了报答我 他会把几块豆饼做的饼干塞进我口袋里 他是养猪的 这是他用来喂猪的饲料 晚间我坐在炕上 喀嚓喀嚓嚼着猪食津津有味 引得左右的炕友们羡慕
去爱 山头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 去爱这湖上的小船只和 老就
这都不难 但要去爱阳光下的 一切 却并不那么容易 那些肯定对我们并无爱心的公安干警怎么样 可是 你不得不承认 至少李队长与众不同
一共有一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负责管教全中队二百多名劳教人员 其中以李的级别为最低 他是本地的复员军人 皮肤黝黑 身材短小 他一口农民的语言 没有一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行话 他在战争中打瞎了一只眼
但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场战争 因为他从来不吹嘘自己为国家做出的牺牲
他没什么文化 但从不掩盖这个缺陷 每看到墙上贴的招贴上有他不认识的字 他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童一样要我给他讲解 另一方面 看见我用起铁锹来笨手笨脚 他就抢过去 教给我怎样又快又容易地挖土甩土 我一辈子干这个的 没名堂 你从来没干过 一辈子读书写字 那才叫难
李队长和劳教人员在一起时 从来不摆队长架子 跟大伙儿有说有笑 仿佛是和同志们在一起 有一天雪太大 我们没出工 李队长值日来检查监房
好大的雪 李队长 这儿常下这么大的雪吗 我问他
你以为这场雪好大 巫宁坤 你没看见两年前我女人生头胎孩子
那 天那场雪 我家屋顶上的雪三尺深 大门被积雪堵死了 屋子里零下十八度 她偏偏就在那会儿生 我好不容易才用家里的一点乾草给她烧了一壶开水 我总算攒了六个鸡子儿给她做月子 多一个也没有 我说 那才叫一场大雪
不过这雪够大的 要让我脚上生冻疮啦 李队长 我说
李队长有现成的答案 瞎扯 在你鞋子里塞进些乌拉草 脚就暖和了 这个地区有三宝 人参 貂皮 乌拉草 你没听说吗
他一面说 一面脱下一只棉鞋 放在炕上 随即抓住我一只手 捅进他鞋里 问我有啥感觉 我说 好暖和 他很高兴 又把一只光脚放在炕上
摸摸我的脚 你瞧瞧乌拉草把它保得多暖和
确实真暖和 我一只手摸着他的脚 可是我不会做乌拉草鞋垫子
他很麻利地从鞋子里抽出一只鞋垫递给我 你瞧瞧这鞋垫多柔和 你只要拿一个硬东西 好比说一块砖 在上面捶捶捣捣 直到捶得像丝一样软 它保你的脚一冬天暖和 不用穿袜子 反正我也买不起袜子 他哈哈一笑 我按他说的去做 果真一冬没生冻疮
李队长几乎啥也买不起 他的工资不够他一家三口吃饭穿衣的 他年青的妻子 同村的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不得不给教养人员拆洗被子 挣点钱贴补家用 分场没有别的工作可干 因为所有的体力活儿都由教养人员去做 我们在歇 大礼拜 时洗衣服 但是我们的棉被自己没法拆洗
这正是李队长的妻子可以帮忙干的 我第一次请她帮忙还有些迟疑 一个冬天的早晨 中队正整队准备出工 我走到李队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 李队长 我的被子该洗了 不知……”没等我说完 他点点头 挥手让我入列
晚上回到监房 我发现被子有干净的香味 叠得整整齐齐 代价是八毛钱
并不多 但是我刚到时一天劳动只挣三毛钱 最后才涨到八毛钱 生意好时 她一天可拆洗两三条被 但有时根本没有生意
尽管生活艰苦 李队长总是高高兴兴的 而且有一种天然的尊严
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可是话传开了 说是其他几名队长认为他在教养人员面前有失队长的身份 他对其他队长的非议似乎懵然无知
早春 开始化冻 有一天 葛队长派我们一班人到附近山上的树林里去把一些原木运回来 山路迂回曲折 背着原木下山十分困难 我们奉命把原木推进小溪 人在水里扶着原木顺流而下 溪水冰凉 等我们把原木运到分场 我们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 李队长一眼看到我们这副惨相
立即下令让大家上炕钻被窝暖暖身子 他自己跑到伙房 叫老王给我们烧红糖生姜水 他还没回来 葛中队长驾到 他身高六尺 一副军人的威风
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不是应当在运木料吗
我们运了 葛队长 班长坐起身来回答
你们运了几趟
一趟 班长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 你们就钻进热被窝了 这是谁的馊主意
李队长的指示 他的指示
呃 好嘛 他来啦 是你让这些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觉 李队长
不错 是我说的
他用本地农民的口音平静地回答 他的独眼直对葛队长愤怒的双眼 这些人从冰凉的小河里上来冻得浑身哆嗦 你不想让他们冻死吧 葛队长 部队里可不是这样对待战士的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干啥的 李队长 这些人是接受强迫劳动的教养分子 不是度假的战士 我们的责任是对他们严格要求 不是宠坏他们
得啦 咱们今晚队长会议上再讨论 接着 他掉过脸对我们大喊一声 大家都起来 去把所有的木头都运回来
我可以看出两位队长都在尽忠职守 只不过各人是根据自己对职守的了解行事 第二天李队长没有露面 我也从此没再见过他
我们是与世隔绝的 每两周可以寄一封家书 起初 来回信件都经过队长检查 在受检查的信件里 通信的人能说什么呢 我告诉妻子我情况很好 她不用为我操心 她也说她和两个孩子都好 让我不用为他们操心 其实我们日子过得都不好 要操心的事很多 不过简短的信传送了让双方宽慰的信息 大人孩子还都没有在磨难中垮掉 几个月后 上级宣布取消信件检查 因为我们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享有公民权 我们开始在家书里多写一点生活细节 过了不久上级又宣布恢复信检 没有人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出尔反尔 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否还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我们仍旧读 人民日报 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旧报 试图从连篇累牍的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辉煌成就的报道中挖出点滴的新闻 从这些报道中 我们看到的是祖国大地变成了红旗飞扬的海洋 除此之外 我们对国内外真正的形势都一无所知
1960 年 农场种植的的玉米 水稻 小麦 大豆都获得大丰收 由于气候好 土壤肥 还有奴隶劳动 我们开始盼望提高粮食定量 没料到国庆一过 上级就突然宣布大减定量 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必须运出去供应城市居民 人民日报 没完没了地报道的那些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哪里去了 队长们从来没有作任何解释 我们把问题留在自己心里
十月底以前 上级又突然宣布 全农场右派 好几百人 一律转移到清河国营农场 清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辖的一个主要劳改农场 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 队长们对突然转移也没有作任何解释 但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肯定是好事 伙食会好一些 待遇会好一些 释放的希望也会大一些
第七章 株连 1958-60
(据李怡楷口述)
一
1958 年 7 月 21 日产假结束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 正好赶上 伟大领袖 发动大跃进 我们没有搞 深耕 也没有搞 小高炉 炼钢 却要延长上班时间 对我来说 这意味着在那台我不久之前才学着用的大打字机上每天多敲打几个钟头 我打字不断出错 在蜡纸上错得更多 每次数过我的错误之后 小 左 分配给我更多的蜡纸活儿 好让我 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随着大跃进的不断升级 我们打字员也得不断加班加点
有一次 我在古老的打字机上一直敲打到深夜 我的奶水渗透了我的衬衣
有一位女同事向小 左 建议 不让我上夜班 结果领导上却批评她 立场不稳 同情右派
国庆前夕 小左 通知我整夜上班放卫星 我大胆想打动她的母性本能 我在给女儿喂奶 这是你知道的 我怎么能整夜打字 忍心丢下孩子哭着要妈妈 要吃奶 我觉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 我已经打出了那么些东西 好像也没人用
她的脸变了颜色 她提高了嗓门儿 李怡楷 你忘了你的身份 你在这儿就得听我的 教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别再摆出一副教授夫人的神气 你现在是极右分子家属 不许乱说乱动 所有革命同志都在为大跃进力争上游 而你 一个极右分子的老婆 竟敢拒绝为革命工作牺牲几小时睡眠 “经过这半年多惨痛的教训 我已经学会了忍气吞声 只得去通宵打字 小左 本人却要去完成一个重要政治任务 参加庆祝国庆的舞会 国庆当天 小左 被评为 劳动模范 不久以后又光荣入党
国庆过后不久 学校组织教职员去徐水县参观 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约三百里处 最近出了名 因为根据官方报道 那儿有一块试验田的棉花
结的棉桃有水蜜桃那么大 伟大领袖 已经亲临视察过了 因此各单位都争先恐后派人前往朝圣 这次参观来回要三天 我想我也许可以不去吧
因为我有一个婴儿要喂奶 小 左 却坚持我非去不行 证明我又错了
我问她是否可以带孩子去
当然不行 她狠狠地说 你认为我们是去干什么 旅游 我要告诉你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 你要记住毛主席亲自去视察过了 你应当感谢组织上没有因为你的政治问题不让你参加 我问你 和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相比 喂孩子算得了什么
但是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感到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的问题 李怡楷
带着 我的问题 我下班后跑到附近几家食品店 找到了两听炼乳
留给了我娘 圣地没多远 但是朝圣必须花整整三天 才能显出足够的政治上的重要性 我们一路颠簸走了六个钟头 两部校车还没到达试验田
奶水就渗透了我的上衣 成百上千的人围着圣地转悠 观赏田里的棉桃
这些棉桃确实比一般的大得多 可也远没有水蜜桃那么大 空气中弥漫着粪肥的味道 有一个本地农民自豪地告诉我们 除了大量的粪肥 还施了
大量的化肥 晚上 又有人领我们去试验田 观赏一大排探照灯通宵照射小小的试验田给棉花加温的奇景 我听见有人赞叹
像国庆节夜晚天安门的焰火一样
回到一个农民家的小屋子 我和同来的五 六个女同志睡在一张炕上 我感到我的乳房涨得痛 别人睡着了 我不断用吸奶器把奶吸出来减轻压力 第二天上午 我们又去试验田观赏奇迹棉桃 并听生产队长和大队长做报告 介绍他们是如何受到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大跃进精神的鼓舞
从而创造了特大棉桃的奇迹 与此同时 我胸部的疼痛扩展到双臂 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说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让你来 把好奶吸出扔掉 让孩子留在家里又哭又饿 如果拖下去 你的奶就会有毒
孩子就得挨饿 完全不可思议 直到第三天下午 朝圣团才回到校园 我刚在我屋子里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娘把孩子送到我怀里 小东西就猛吸起奶来 我的泪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脸上
二
这期间 北京市市长宣布开展一个新的运动 清除政治上的不纯分子 也就是各类阶级敌人 把首都建成一个 水晶城 公安局的各派出所忙于注销各种不纯分子的户口 1959 年 1 月 4 日 快下班时 冯副校长派人到打字室来叫我
李怡楷同志 全国都在大跃进 他边抽烟边说 全国各地都在建立新的大学 其中一所是安徽大学 就在省会合肥 新成立的大学当然缺少师资 我们响应党中央支援内地的号召 决定给你支持安徽大学的光荣任务 你到那儿可以教英语 用上你的专业 工资待遇不变 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有两个很小的孩子 到那儿人地生疏我不知怎么办……
党组织考虑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派你去安徽 而没有派你去边疆地区 新疆啦 青海啦 你是很幸运的 李怡楷 你想想……”
他没说下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 巫宁坤结束教养以后和你到一起
那要多久
大概一年吧 要看他改造的快慢 你八号一定要走 你可以到总务科领火车票 再见 再见
这么随便我就给处理了 两年多前 我根本不愿来北京 但还是照样被调来 现在我根本不想离开北京 却又被作为一个 不纯分子 下令离开 他们已经把我丈夫往北流放到千里之外 现在又把我往南流放到千里之外 大概这就是 小左 要等着 瞧 的 祸不单行果然是一条普遍的真理 我又怎能除外
回到家里我已经镇静下来 我坐下来一面给孩子喂奶 一面把新发生的情况告诉我娘 说话时尽量保持冷静 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全国都在 大跃进 成千上万的人从首都派出去支援内地 我的工资不动
我娘自然感到沮丧 但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 我搭公车去广安门宁慧姐家告别 奶奶提出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去合肥 怎么还能上班 你上班 谁照顾孩子 你走后我们也都不会放心的 谁知宁坤何年何月才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合肥吧 奶奶六十多岁了 身体也不好 主动要帮助我 我自然满心感激 我随即去广安门派出所给她办理迁户口手续 老人家就和我一起回到了西苑家中
晚饭前 小左 来到我家 通知我晚上要为我开个会 送别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饭 回到办公室 已经有十来个职员坐在那儿了 小左 宣布开会
这是给李怡楷送别的会 她已经被调到安徽大学 在为她开过的若干次批判会的基础上 我们来为她一年来的工作和政治上的表现做个小结
我知道同志们都愿意在她离开以前再给她一些帮助
在座的同志们都踊跃发言 有的比较温和 有的 左 得可爱 最后 小左 请那位人事科的女干部做总结
到目前为止 我们对李怡楷的情况相当熟悉了 她犯了很多严重的政治性错误 但是没有决心改正错误的表现 她以权威的口吻开始发言 第一 她为极右分子爱人鸣冤叫屈 第二 她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 第三 她隐瞒巫宁坤的反动言行 破坏伟大的反右运动 第四 她在小组讨论时一言不发 对政治学习进行消极抵抗 第五 尽管大家给了她大力帮助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和巫宁坤划清界限 第六 她竟敢拒绝参加放卫星 表现出对大跃进的消极态度 第七 她利用在教师阅览室工作之便 把刊登政府关于劳动教养条例的报纸私自带回家 妄图从中找到漏洞 为巫宁坤翻案 同志们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 那么我们的集体鉴定就放进她的档案
小左 对人事干部的发言表示完全同意 然后宣布 明后两天你不用上班了 李怡楷 给你充分时间准备行装 你不想讲几句话感谢我们大家长期以来对你的帮助吗
我由衷地感谢诸位同志 我哽咽道 大家把本来可以用于大跃进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觉得过意不去 我请求大家原谅 再见
只剩下两天为流放的远行作准备 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而且全都得由我一个人做 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一上午 我忙着到各有关单位办理调动手续 人事科 从那位给我做总结的女干部手里领取调令 总务科 为我本人和婆婆申请两张火车票 公安局派出所 在凛冽的寒风中排队 注销北京户口 领迁移证 粮站 领粮油定量转移证 如此等等 我跑了好多路 因为风太大不能骑车 好在没有人家要去辞行 也没有人来送行
等我回到家 已经该吃晚饭了 我真想躺下 可是我娘一见我就说
姓左的女同志来过 说晚七点要为你开个会 天哪 难道他们不嫌烦吗 我心里在呻吟 匆匆忙忙吃了晚饭 喂过孩子 我再一次回到办公室 除了平常参加的十来个人 又来了几个领导干部 小左 照例主持会议 她开腔道 今天开这个会 是因为李怡楷没有坦白承认昨天会上指出的她的七点严重错误 群众感到十分不满 革命同志们有责任帮助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和罪行 随即全体在场的革命同志轮流重复我的罪状 最后于副校长要求我低头认罪 警告我如果继续顽固不化 就会更深地陷入 右派泥淖 我的脑袋沉重 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才咕哝道 我相信我犯有同志们提出的全部罪名 因为参加会议的革命同志决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这些罪名并不真实 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我永远不会忘记诸位宝贵的同志式的情意
直到最后一天我才能整理行李 宁坤的工资早已停了 我什么都舍不得丢掉 可是我也付不起家具的运费 走投无路 我只好叫来一个卖破烂的 眼睁睁看着他把我娘送给我们的几件好家具运走 快到午夜 我才把宁坤的书籍用他的旧铁皮箱和纸板箱包装好 把我们的衣服 厨房用品
杂七杂八的日用品装进我能找到的箱子和箩筐 我跪在地上用粗绳子捆了几个铺盖卷儿 累得站不起来 我们当晚睡的被褥要等到早起再打包
等到我爬上床 挤在两个孩子身边 我全身冰凉 筋疲力尽 洋炉里的火也快灭了 我听见北风呼啸 担心明天会太冷 我紧紧地搂着两个孩子 一边一个 转眼间 大风变成了狂飙 这座楼年久失修 门窗都刮得卡嗒卡嗒地响 突然之间 一扇窗户被刮走了 掉在外面地上 玻璃粉碎的声音刺耳 接着 窗户一扇又一扇刮掉了 直到我们完全暴露在暴风雪下面 鹅毛大雪刮进我的屋子 我把所有的棉大衣 棉袄 棉裤压在棉被上 缩在被窝里 紧紧地搂着两个小东西 我感到好像生活在《里尔王》中暴风雨的场景 或是 呼啸山庄 一开头风雨呼啸的场景 那些是宁坤过去爱读给我听的 幸好这场暴风雪刮的时间不长 两个小东西也一直没惊醒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要搭学校派的一辆老卡车前往几十里外的前门火车站 一位老司机开车来接我们 他很不开心地嘟囔道 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早出车 真是的 我说真对不起 他的气消了一些 又说 真没见过这么冷的天 在这儿住了快六十年啦 都是他妈的西伯利亚寒流搞的 当然怪不了你 可你男人干么要当什么右派 我真不明白这些傻知识分子 白读了那么多书 现在你瞧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
老司机和他的助手帮我们把行李装车 随后我们爬上了敞蓬卡车
大家挤在一起 眼看两位小脚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爬上车 我心里真难过
车开出几分钟之后 我猛然想起 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 我忘了把我娘送我们做结婚礼物的两幅溥心畲的画从墙上卸下来了
娘啊 墙上挂的溥心畲的画忘了 这教我怎么办
是你爹最心爱的两幅画 精品 留在墙上就等于永远不见了 快点 请司机开回去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这么坚决 她帮我打定了主意 我转过头 大声朝司机座里喊道 老师傅 我有重要东西忘在在屋子里了 很对不起
可是劳驾务必把车开回去…… 老师傅一定听出我急得要命 他一面掉头往回开 一面喊道 我答应你 不过你也许会误了火车
几分钟后 我回到卡车上 怀里抱着两幅红木镜框里的画 我看见我娘眼里含着泪水 我低头看着两幅画 一幅上面题着 雁来云杳杳 叶落蒲萧萧 另一幅上题着 危嶂悬秋叶 遥峰入暮烟 宁坤在家时常赞赏这两幅画和题诗的幽远境界 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见天日和这两幅画 一路上北风呼号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一家三代五口老小身上 仿佛喜庆时抛撒的五彩碎纸 为我们送别 祝愿我们在前路茫茫的征途上逢凶化吉 我突然想到 既然西伯利亚寒流把这里搞得冰天雪地 宁坤身在中国的西伯利亚不定冻成什么样子啦
到了前门车站 离开车时间只剩十几分钟 我赶紧办了行李托运手续 又急急忙忙跑到一个有一列客车停靠的站台 怀里抱着毛毛 丁丁拽着我的棉猴 到了跟前才知道那不是我要搭的车 我又飞奔到另一个站台
两位小脚老人家摇摇摆摆跟在后面 等我跟在丁丁和奶奶后面爬上一节硬席车厢 列车已经要开动了 我站在车厢门口 从我娘手里接过大包小裹
我还来不及抓住最后一个包袱 里面有毛毛的尿布 列车就开走了 我怀里抱着孩子 匆匆挥手向我娘告别 她满面泪容立在站台上 手里提着尿布包袱 她孤零零搭下班火车回天津去
车厢挤满了人 虽然离春节客运高潮还有一个月 起先我抱着毛毛
站在通道里 近几天的忙乱搞得我疲惫不堪 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我夜半醒来 发现自己坐在地上 丁丁靠在我身上 呼呼大睡 奶奶眼看找个座位没指望 后来就挤出去 站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廊 虽然颠簸摇晃 至少离厕所近 方便了患糖尿病的老人家
我们得在蚌埠换乘慢车 车站候车室更像难民收容所 污秽的地面上挤满了人 有坐着的 也有躺着的 我让丁丁和奶奶在包袱上坐下 就抱着毛毛去排长队买车票 花了两个钟头才一步一步挪到售票处窗口 买了两张去合肥的车票 等我们祖孙三代好不容易挤上一节硬席车厢 我发现这里更挤 通道里横七竖八塞满了扁担和箩筐 我们后面还有人上来把我们推到通道当中 动弹不得 这一下奶奶可急坏了
六个钟头 我怎么去上厕所呢 我犯了什么王法该受这个罪 我掉转脸去 不忍看她泪痕斑斑 皱皱巴巴的脸 我无言告慰陪同我受难的老人
三
终于到了合肥 到行李房一问 才知道行李还要等几天才到 我们事前被指定在合肥中共市委党校招待所住宿 地址是屯溪路 离车站很远
我雇不起三轮车 只得硬着心肠把一家老小带上公共汽车 中间还要换一次车 到了目的地 才知道所谓招待所原来是寒假空着的学员宿舍 屋子里除了木板床外没有别的东西 也没有取暖设备 假期食堂就餐的人很少
我们赶到食堂 晚饭已经开过了 我赶紧买饭票 买了一些冷菜冷饭 行李没到 没有铺盖 只好穿着衣服睡 真怕老的小的冻坏
第二天上午九点 我搭公车找到省委去报到 接待处的干部说不了解情况 我告诉他我离北京前领导说分配我去安徽大学 他让我过两天再来问 我讲了我们住在招待所的困难 他说大家都忙着大跃进 个人有困难要克服 隔了两天 我又去省委 接待的换了人 还是说不了解情况
教我耐心等待 第三天 我惦着取行李 去火车站看看 一到就看见我的行李乱七八糟地堆在外面 我赶紧雇了两部板车 把东西运到住处 晚上总算有被子盖了
我每天上午去省委 天天碰钉子 一直等到第六天上午 我又准时去 接待的干部才说大家都忙大跃进 有些小事不接头 我提供的线索很好 确实是分配到安大 我可以持省委介绍信去报到啦 我回到党校 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 拦住两个拉着空板车的农民 一问 知道他们是从郊区公社送东西进城的 我诉说了我的困难 央求他们帮忙把行李拉到安徽大学 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和两个小娃娃 他们面有难色 经我好说歹说
又忍痛答应给每人十元钱 二十元占我当时月工资三分之一 他们终于跟我进去 把行李分装两部板车上 一部上面坐了丁丁 奶奶抱着毛毛坐在另一部上 我只能跟着车子走 走了一个半小时 终于到了安徽大学
距我离开北京已整整一个星期
这座大跃进的产物是建在郊区一片乱坟岗上的 全部校舍都是簇新的 教职工宿舍一律按社会主义的等级制度严格划分 校领导干部住的是盖在校园安静的一角一栋栋雅致的两层小楼 每栋都有五 六间居室 教授和处级干部住的是奶油色的两层楼公寓 每家有四居室一套 讲师和科级干部住的是灰色的三层楼公寓 每家有三居室一套 助教和其它职员都住在红色的三层楼公寓 统称 贫民窟 每套两小间或两间半 没有卫生设备 每层三户合用一个蹲坑 各家的煤球炉都放在过道里 理所当然我分到的是贫民窟 131 楼最小的一套 虽然我有四个户口 奶奶住一间 我带两个孩子住一间 我想尽办法 东西还是放不下 大门关不上 好在我们老小都困得睁不开眼 就 夜不闭户 一觉睡到天明 上午 我只得硬着头皮去向系领导求情 经派人调查核实后才批准我搬到稍大一点的一套
我又花了一天时间重新搬家 大致收拾了一下 第二天就去外语系办公室报到上班 我问系办公室汪主任 我教什么课程 听了我的问题
他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说什么 李怡楷同志 什么课程
北京的领导对我说分配我来这里教英语 因为新成立的安大外语系缺少英语教师
我们确实缺少英语教师 但是你怎么能上课呢 不行 绝对不行
你爱人是极右分子 正在劳动教养 你是他的家属 怎么可能在一所社会主义大学教社会主义大学生 这是明摆着的事 李怡楷同志 我们了解你会打字 我们也缺少英文打字员 领导上决定分配你当英文打字员 打字也是革命工作 对吧 我们希望你对安徽大学的大跃进作出贡献 你这就去向小组长报到吧
我走到打字室向小组长报到 她跟我握手 笑着说欢迎我参加打字
室工作 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大的和一丁同年
我们俩也许有共同语言吧 提到她爱人 一位俄语讲师 是外语系的党总支部委员 她脸上有得意之色 她本人是俄文打字员 把我介绍给另一位年长的英文打字员老陈 随即指着一台古老的Underwood牌的台式打字机对我说 这是你的 一直在等你来 大跃进热火朝天 工作做不完 老陈忙得不可开交 你今天可以开始工作吧 她边说边交给我打蜡纸的任务
离开北京之前 我以为从此与蜡纸再见了 谁会想到 跑了千百里路 我又干起不是本行的老行当来了
和全国各地一样 安大也是 政治挂帅 政治学习 大会小会占用上班时间 下班时间就任意推迟 星期日经常放卫星 工作这么重 还有一个小孩要喂奶 一个大的要抚养 我的身体越来越感到吃不消 小组长绰号 小辣椒 原来又是一个 小左 她总找我的岔 监视我的行动
甚至于上厕所也不放过 宁坤写给我的两周一次的家书也要交给她检查
她是职员政治学习小组长 开会发言时往往把矛头对准我
小辣椒 还不时专门为我召开小组会 帮助我加速思想改造 她责成我必须 暴露思想 争取革命同志们的批评帮助 我总首先感谢党组织和小组长领导下的同志们对我一贯的关怀 然后我就坦白承认 一天工作下来 还要喂小的 管大的 烧饭 洗衣 搞卫生 我根本没有精力想什么 脑子往往一片空白 小辣椒 总会批评我不肯暴露坏思想 因此妨碍思想改造 你的教授爱人被划为极右分子 又送去劳教 你怎么可能不对我们的党心怀不满 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划清界限 你就决不可能真正体会我们的党对你 对你爱人 是如何宽大 你必须首先暴露思想 否则错误的 反动的思想就一定会继续毒化你的脑袋 那是十分危险的 她对我提出严正警告 仿佛我已经走上通往地狱的下坡路了 我明白 她整我可以向党组织邀功 也有党组织作她的后台 我无法和她较量 她一再重复我早就领教过的 治病救人 口号 启发我自投罗网 但我也记得一句老话 一朝被蛇咬 三年怕井绳 身为右派家属 挨批 挨整 被歧视
被孤立 已经司空见惯 成为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逐渐泰然处之了
日常生活也成为茹苦含辛的挣扎 1959 年秋季 大跃进的第二年
全国发生大饥荒 生活必需品日益减少 党组织宣称这是由于自然灾害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大跃进的后果 同时 中苏关系破裂 老大哥 逼债
不仅为那些苏方以 兄弟般的援助 建设的工厂 而且要为朝鲜战争中支援中国志愿军的军火 以食物偿付 于是 偿债列车把一车皮一车皮的食物源源不断运往莫斯科 中华儿女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1959 年夏季开始粮食定量从每人每月三十二斤减到二十四斤 平均每天八两 供应的品种主要包括 山芋乾 山芋面 玉米面 高梁面 大米和小麦面只有在逢年过节小量供应 食油从每月半斤减到二两 猪肉和鸡蛋 起初少量定量供应 后来干脆完全绝迹了 营养根本谈不上 大家开动脑筋怎样把八两粮食做出来显得多一些 哄骗自己 我一个接一个试了党报上刊登的各种烹饪法 也无济于事 肚子还是永远饿得难受 听丁丁总嚷嚷肚子饿更加难受 出卖食物的黑市公开露面 但价格高得让我无法问津 我的体重不断下降 面黄肌瘦 四肢无力 奶奶因营养不良糖尿病加重 早就回北京住到宁慧姐家去了
我整天上班 而且上班时间越来越长 还要带两个小孩 真是 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丁白天上幼儿园 由我接送 一毛没人管 我只得雇一个阿姨带她 帮助做点家务事 每月工资二十二元 占我工资 40% 简直是发疯 可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日子虽说难过 但我觉得 宁坤被迫流放 我怎么样也得咬紧牙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而且 谢天谢地 没有发生更坏的情况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区肥东县乡下的农民 一副朴实的农民面孔
年纪和我差不多 也是两个小孩的妈妈 我们相处得很好 也许因为我们俩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吧 我把孩子和家交给她 很放心 相安无事过了好几个月 后来 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 保卫科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家
又怎么啦 我有些紧张回到屋里 发现一名保卫科干部坐在外屋一张小折叠桌旁边 小高低着头站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儿 我惊慌地问道
你让她自己给你说吧 保卫科干部冷笑着说 小高 你说吧
她突然掉转身子 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 李老师 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待我像自家姐妹 我反而对不起你 我永远 永远不会再干这种事 要是我再干 你就杀了我 李老师 请你饶了我吧 救救我吧 你一定会饶了一个可怜的农民吧……我感到困惑 也感到难堪 我自己是一个入了另册的人 如今眼看一个如此悲痛的姐妹 不知做错了什么事 跪在我脚下求情 我真受不了
小高 快站起来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 我一边劝她 一边伸出手把她扶起来
她哭得更凶 一开口就语无伦次 保卫科干部插话 告诉我一名巡逻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从校园围墙的墙头扔出去 由站在墙外的她嫂子接着 我本来常认为自己穷得像乞丐 想不到这个农家妇女却还来偷我 保卫科的人说 看来她是初犯 给予宽大处理 不过安大校园里她是呆不下去了 这可难为我啦 让她走 一毛怎么办 不让她走 我就是在家里窝藏小偷 天哪 为什么这种事非得落在我头上
如果她现在就走 我孩子没人管 我考虑了一下以后对保卫科干部说 我想留她在我家 等我解决了孩子的问题再让她走 当然要保卫科同意
李老师 你担风险吧 他同意了 不过 你要承担责任 如果她再犯案
保卫科干部一走 我让她先洗脸 然后在单人床上坐在我旁边 我不能决定对她说什么 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她这样一来不是跟我过不去吗 如果她真的缺什么 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跟我讲 我再穷也会尽力
帮她的 现在我一定要让她明白 偷盗是多么严重的罪行 她必须洗心革
面 重新做人 但是 那样我是否会对她作出过分严厉的裁判 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裁判她呢 仅仅因为这个没受过教育的穷农家妇女偶然拿了我几样东西 而这些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是毫无价值的 不 我不能那样教训她
我得为她着想 她帮我带孩子 做家务 在我孤单时跟我作伴 现在她碰到了困难 该是我帮她了
小高 别太激动 你犯了个大错 也没法挽回了 眼泪是洗不掉的 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 大家生活都艰难 人难免受到诱惑 我决不会抓住你小辫子不放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姐妹 现在你也不能为这件事跟自己过不去 这很重要 你听见吗 学校不让你呆下去 我认为呆下去对你本人也没什么好处 你也许不愿意回家 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块一个月了 但是你可以守着爱人和孩子 那可比我强多了 从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训 你会活得更好的 先呆在我家 等我决定怎么办
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 你听见了吗 我们俩还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来 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
小高 打住 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气了 我得马上回去上班 等毛毛醒了 替我亲亲她
这新的难题成了我沉重的心事 常让我夜里睡不着 我怎么办 小高非走不可 我也害怕再找一个阿姨 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其实我根本雇不起阿姨 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资 每顿饭 我总让一丁先吃饱
然后自己才吃 我已经没什么奶 一毛要喂稀饭 几乎用掉我们全家的大
米定量 鲜牛奶是专门供应高干的 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 为她搜购奶
粉 虽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制品 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经有明显的浮肿症状 我知道我应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翻来复去思考之后 春节假期快到时 我无可奈何地决定和一毛分手 把她送到天津去托付给我娘 这个十九个月的小女儿还没见过爸爸 现在又要被迫离开妈妈的怀抱了
如果我们在家生活这么艰苦 宁坤在北大荒劳改营的日子不知要更艰苦多少
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运最拥挤的时候带两个小孩挤慢车去天津 旅行一度是赏心乐事 现在却好像从一个恶梦走进下一个恶梦 客车永远是拥挤的 但在春节假期就挤得水泄不通 小高送我们去火车站 然后就回家 事前我警告她不许哭 但她还是哭了 又给孩子每人买了一小袋水果糖 我们在烟雾缭绕的候车室里等了个把钟头之后 终于被周围的人推到站台上 我左手抱着一毛 右手搀着一丁 小高从后面把我们推上了一节硬席客车的车厢 车厢里挤满了人 通道里也有人坐在地上 我想我也得赶快坐下 要不然可能就没空了 我把一毛抱在怀里 让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 这时已是半夜 孩子们很快就睡着 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清早我们到达蚌埠 换车去天津 候车室混乱不堪 挤满了大人 小孩
还有行李 箩筐 扁担 活鸡活鸭 各种蔬菜 空气中弥漫着烟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块空地放下我们的包裹 对一丁说 妈妈得去排队买票 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妈妈 你四岁了 是大哥哥 你看着
妹妹 不要动 一丁笑着点点头 我花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票 回到原处
看见一丁在打磕睡 毛毛却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 猛一下把一丁推醒 丁丁 妹妹呢 他一脸害怕的神色 我不知道 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 她不见了 我赶紧说 别害怕 丁丁乖乖 呆在这儿不要动 做个好孩子
听话 妈妈去把妹妹找回来 其实我倒感到很害怕 拐卖小孩的故事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在坐着和躺着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从大厅一头一直到另一头 一路喊着 毛毛 毛毛 你在哪儿 妈妈在找你 快到妈妈这儿来 毛毛
毛毛 没有回应 没有毛毛的影子 我感到惊慌失措了 这时我想起我还没到大厅的角落找过 我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 等我到了最后一个角落 才看见我的小宝贝蜷缩在污秽的水泥地面上 她边哭边喊着 妈妈
妈妈 我在几个人身边绊过冲到她跟前 毛毛 毛毛 妈妈在这儿 别哭 别哭 等我把她抱到怀里 我倒哭起来了 我使出全身气力拥抱她
吻她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棉大衣不见了 毛毛 你的大衣呢 我惊慌地问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她哭着说 没关系 别哭 好乖乖 我把她抱得更紧 一丁跳
起来欢迎他失而复得的妹妹 我们是最后上车的 当然没有座位 不过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怀里 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见到我和两个外孙 又惊又喜 等我告诉她这次为什么回家 她止不住流下眼泪说 怡楷 你怎么受得了这么多罪 你理当把毛毛送到你娘这儿来 不回家 你该去哪儿 要不有个娘有啥用呢 不过你会很想她的
娘说得对 我知道我会很想她的 但是感谢天主 她有一位慈爱的姥姥收留了她
第八章 饿 莩 1960-61
一
1960 年 10 月 26 日 我们一行三 四百名右派教养分子 由武装公安部队押送 搭乘 专列 抵达茶淀 这是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一个小站 下火车后 我们背上揹着铺盖卷儿 手里提着包裹 列队步行十八里
坑坑洼洼的石子路 前往清河国营农场的三分场 又称宁河农场 虽然又饿又累 我们却满怀希望 我们以为 在这个直辖首都的主要劳改农场
我们一定会得到稍微人道一些的待遇 稍微好一些的伙食
迎接我们的是田野上一座城堡式的怪物 蜿蜒环绕的灰色墙顶上布
满了铁丝网 一群绷着面孔的公安干警把我们领进门去 铁门两边有持枪的士兵把守 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 高处岗楼上的士兵拿着手提机关枪
进去以后 我们一排排在地上坐好 听三分场场长做报告 他说这次移监的目的是加速我们的思想改造 他强调严守监规的重要性 同时提出严重警告 你们任何人胆敢企图逃跑 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分 虽然我们相信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决不可能得逞 没有管教干部带领 或书面批准
任何人不得外出 警卫人员随时随地可对任何企图逃跑的人犯开枪 你们进门时看到墙头的铁丝网了吧 那是通了电的 拿你的血肉去和通电的铁丝网拼 那是找死 就算你万一溜了出去 外面有骑马的警卫每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大墙巡逻 他们一瞅见逃跑犯就立即开枪 你们是有文化的人 我相信你们不会干这种蠢事 但是我得把丑话讲在前头
我决没有逃跑的念头 但是对于囚禁在这样一座禁卫森严的监狱里 却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不是一再说我们不是犯人吗 这位场长不是也说我们是不可能企图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吗 而我们明明被关在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监狱的牢房里 我不禁怀念起兴凯湖的劳改营 那里见不到警卫人员 更不用说装了刺刀的来复枪了 和这座灰墙环绕的大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平静开阔的大湖 每逢歇大礼拜我可在湖边自由自在地漫步 然而 我也认识到 那种没有警卫的自由无非是一种假象 那里没有必要设置警卫 因为遍布营地的沼泽比持枪的士兵还致命 既然你是一名事实上的犯人 我跟自己说 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无产阶级专政下一个犯人的一切待遇 否则你就会被软化而忘掉严酷的现实 监管越严峻 我的心灵就应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 我们排着队 经过虎视眈眈的警卫和他们的刺刀 离开分场大院 前往田野劳改 值日的队长把出工人数告诉警卫班长 班长一个一个点数人头放行 傍晚收工返监 班长重新清点人数 政治学习 不如说是批判会 占用晚上的时间 队长们一个个都是铁板面孔 俨然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 他们和李队长毫无相似之处 李队长完全够不上这个制度的化身 名为 人民内部矛盾 现在我过的和感受的却完全是一个社会主义囚徒的生活
在移监之前 我已经从 人民日报 报道的字里行间猜出国家形势并非大好 但是我无从知道情况坏到什么地步 我们到达三分场那天 曾经指望吃到一顿一般给新来的人吃的好一点的伙食 不料我们吃到的却是萝卜片和山芋片的清汤 汤里没有一个油星子 饭后不用洗碗 有些人吃了山芋很高兴 因为东北太冷不种山芋 还有些人说大伙房没空给我们做一顿好饭 但迟早会吃到的 当天晚饭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随后两天也一样 而且一天三餐改成了一天两餐 第四天 清汤里没有山芋 增加了萝卜叶子 我们觉得肚子总是饿 但是照样每天下地劳动
有一天 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大白菜 装上卡车运往北京 每一颗大白菜都装车之后 值日队长教我们把掉在菜田里的菜帮子都捡起来 我怯生生地问他 干什么用 他答道 你们明天的伙食 于是我们把菜帮子都捡起 装进箩筐 准备送往伙房 队长喊道 回来 你们为什么没把乾菜叶捡起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 又问他 干什么用 队长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春天吃 我的心往下一沉 我的双手按他说的去做
食物 或者不如说 缺少食物 成为我们的心病 难友们无止无休地谈论他们吃过的好东西 把各色美味佳肴吹得天花乱坠 还煞有介事地交换食谱 他们互相倾诉夜以继日的饥饿如何煎熬他们的肠胃 又把他们变成老皮厚脸的 沉迷精神会餐的饕餮 与此同时 伙食越来越坏 到后来 真正的粮食完全不见了 给我们吃的是 代食品 一般的主食是用代食做的粥或窝头 用的原料是乾白菜叶和一种用玉米杆的根部磨成的粉 据说其中含有 10%的淀粉 我们无从知道这些代食品含有多少养分 但是我们当中马上就出现了可怕的 鲜血淋漓的消化道问题 一名年轻的俄语教员 由于长期便秘 差点儿因肠梗阻送了命
星期日午餐改善伙食 供应蒸山芋乾 每人一斤 我们一班二十多人同吃同住 班长开动脑筋 请一位过去制造精密仪器的行家 就地取材做了一杆提秤 他用这件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把这宝贵食品分成均匀的份额 发给各人 在他运作的过程中 几十只眼睛都紧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秤杆 在运作完成以前任何人不得开吃 山芋乾中往往有一些变质的 谁分到谁倒霉
有一天 我分到的一份里有好几片实在无法入口 我一狠心把它们扔在门口一条大家夜间用作小便池的水沟里 一位难友 前共产党员 马上跳下去 把它们捡了起来 正当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往嘴里塞 一名队长走到他面前 呵斥他说 快扔掉 你不要脸 你还当过党员哩 他回答说 但是我饿啊 饿啊 他继续咬嚼 直到吃完为止 晚间政治学习
我和他都受到严厉批评 我的罪名是浪费社会主义的粮食 那位共产党员的罪名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 他唯一的回答是 但是我饿啊 饿啊
其它一些饥饿难忍的难友开始搜索新的食品资源 有一位逮到一只田鼠 他趁队长不在眼前 捡到两块砖和一些乾树枝 点起火来把它烧熟
狼吞虎咽吃下肚 还有一位逮到一条蛇 他送到伙房去 让一个伙夫做成一锅蛇羹 两人饱餐了一顿
我既无想象力又无本领去开发非正统的食品资源 在全中队是第一个严重浮肿病号 我人很消瘦 下肢浮肿 两腿软弱无力 下地劳改时常在路上跌倒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 因为周围没有镜子 但是从战友们枯槁的面容 我不难想象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不久之后 我上了严重浮肿病号名单 享受一份 革命人道主义 的食物补助 每天晚饭后
我去伙房领一个用旧报纸糊的口袋装的麦糠 和一碗猪骨汤 那是用农场养猪场饿死的小猪骨头做的 我成了难友们羡慕的幸运儿 可惜我的好运为时不长 因为小病猪和麦糠的供应都断绝了 越来越多的难友的浮肿也越来越严重 但是他们来不及分享我短暂的好运了
二
虽然党报和管教干部都避而不谈 即便在与外界隔绝的劳改农场
大家都知道全国正在经受一场空前的大饥荒 我们是从三分场场长的大报告中才领会到情况是如何严重的 他首先大谈 三面红旗 即党的总路线 大跃进 人民公社 如何无比正确 又罗列统计数字证明它们的光辉成就
然后 他把近年来的饥荒完全归罪于气候反常 粮食歉收 和党的政策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 他宣布 根据上级指示 实行一项符合共产党一贯的革命人道主义 精神的新措施 过去 给劳教分子寄递食品是严格禁止的 因为食品包裹不利于思想改造 眼下 根据新的情况 准许家属和亲戚亲自递送食品 教养分子本人也可写信要求家人送食品 了不起的新措施 一个政府无力供应人犯最低的口粮 把责任转嫁给他们的家属
却仍旧把他们关在监狱里从事强迫劳动
我们班的第一批 革命人道主义 果实是一名中学教师的妻子亲自送来的小麦面烙饼 他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 我们大家又饿又馋的眼睛死盯着他一口一口地咬嚼这种不可思议的美味佳肴 我没有写信给怡楷传递革命人道主义 的新信息 她远在千里之外 度日如年 我不忍再让她为我的处境忧心 可是眼看人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烙饼 我不止是眼馋了
我想到怡楷家里人就在天津 离我不远 也许我可以向他们求援吧 求还是不求 这是我在心里又盘算了一天的问题 有一个政治贱民作为近亲已经够他们受的 我还能让他们冒政治风险送食品包裹到监狱来吗 我能忍心让我那慈爱的岳母为我的处境忧心忡忡吗 这时候我想起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讲的话 坚守对生活的信念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现在我明白了 真正的问题是 活下去还是不活 面临生死攸关的挣扎 我抛弃了重重顾虑向我那些好亲戚求救
1961 年元旦后不久 一天上午 我因浮肿恶化没有出工 队部通知我去接待室 一进屋子我就看见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旁边是一名值日的接待员 四哥当初上的是北京辅仁大学生物系 1952 年毕业后分配到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 肃反运动中 他被诬为暗藏的天主教神父 受尽了身心摧残 以致精神崩溃 1956 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 住在我们家到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还没痊愈就回天津家中去了 从那以后 我们一直没见过面 病还没完全治好 他不能回去上班 谢天谢地 他还可以不辞辛苦来探望他病重的妹丈 接待员站在一边监视我们的行动 四哥打开他的小手提包 拿出一打煮鸡蛋 一块煮羊肉 还有我岳母亲手为我做的十个花卷 他又掏出一些咸萝卜 接待员出面干涉了 不许收咸菜
对浮肿有害 四哥立即把咸萝卜放回手提包 让我很失望 他告诉我这些食品都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 但是 只要 革命人道主义 继续实行 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再给我送吃的 这时候接待员心不在焉向外面张望 我飞快地把手伸进他的小提包 一把抓住咸萝卜 塞进我的破棉袄口袋 四哥 身高六尺却胆小怕事 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呆了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 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 他说
交给我 快 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 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 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的窝头 可怜的四哥 好心没得好报 辛苦了一天 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 再空着肚皮搭那趟慢车回家 我觉得自己活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 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后把他咬死我满载而归回到监房 成为少数 富有者 中的新贵 受到周围 贫困户 的嫉羡 我把珍贵的黑市食品每天为自己限量配给 可是一周下来就吃得精光了 我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 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
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
春节前夕 没想到老母也来探监 她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 和怡楷教中学的二哥结伴同行 他们带着两个装满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 走到三分场 我得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过夜 招待所 是干部和留场职工子女上的幼儿园的一间大屋子 由于浮肿 我周身软弱无力 一位新来的队长
刚从部队复员的年轻战士 主动帮我把铺盖卷儿扛到幼儿园 一路上 他很和气地说 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你得留她多住两天 过春节嘛 他主动为一个劳教犯扛行李 我本来已很感动 此刻又听到他这种朴实无华的情意 我更感到惊异 看着他紫红的农民脸膛儿 我意识到他新来乍到 还没有 进入角色 哩 也许是李队长第二 我真心诚意向他道谢 并私心祝愿他永葆无邪的青春
面对白发苍的老母 我欲哭无泪 老人家年已六十六岁 一双小脚从火车站走十几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 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 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找隐蔽的处所方便一下 这是一个敬老的文明古国
娘从一路提来的食品袋里先拿出个纸包 边打开边说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 萝卜丝的 豌豆苗的 豌豆苗 北京连影子也没有
白萝卜倒有 不如扬州的好吃 现在好面粉也困难 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
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 加了葱花 滴了几滴麻油 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 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 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 哭什么 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 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 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 说不上 猪八戒吃人参果 食而不知其味 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 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 看到你活着 我就放心了我们和其他难友及家属都住在一起 很奇怪 人人都在轻松地交谈 仿佛他们是在进行正常的春节拜年活动 我没看到有人流过一滴泪 连一滴泪也没有 也许这些人已经与眼泪和欢笑无缘了 当晚 在唯一的大炕上 娘挤在两位妇女中间躺下 二哥和我把两张方桌拼成一张 双人床 我们俩躺在一起 悄悄地谈了一夜 他告诉我大跃进造成的祸害 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难 我给他讲在北大荒的劳改生涯 在清河的饿以待毙 他一边摸我的四肢和胸背 一面轻轻说 皮包骨 没一点儿肉了 我们得赶快 赶快给你多送东西 要不然就会后悔莫及了
五一 劳动节 宁慧从北京来探监 大腹便便 路上当然很辛苦 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和平 我记得和平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 宁慧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们 别这样 你们那么远来这儿不是来哭的 你们看到我还活着 应当高兴啊 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 可以帮助我早日恢复健康 我们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站着 桌上搁着他们的旅行包 我们讲了一点家常 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就完了
一旦拥有这些食品 我成了难友们嫉羡的对象 尤其是那些 贫困户 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 即便能来 送牢饭 路上也要耗时费日 还有人本来是养家活口的 他一走家里的人吃饭都有困难 哪有钱买黑市食品送来 中队里偶尔有人偷别人的食品 我把所有吃的东西锁在两个旅行包里 堆在我枕头后面 我给自己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 好像一个吝啬鬼
花每一分钱都心疼 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关多久 也不知道亲戚们什么时候能再来 有一天 从地里劳动回来 我发现一个旅行包上的小挂锁被砸了 丢了几样吃的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队部报告 抓住小偷不会太难 因为嫌犯肯定是一个因病留在家里的 贫困户 一转念 我又暗自思量 不管他是谁 我可怜的难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权利 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 何况 在他硬着头皮下手干小偷小摸之前
他不定经受过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 若是我像他一样走投无路 难道我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 或者更坏的事 再说 他并没动我大多数的宝贵财富
贫困户”中有一个搞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学者 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 有一天 他递给我一张用他的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条子 教授 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 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 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
我踌躇起来 我觉得 这些食品是我的亲戚们作了重大牺牲买来救我命的 我无权拿来做人情 第二张条子内容相同 加了一句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着他优美的柳体书法 我心软了 我上中学时练过柳字 始终没有入门 因此我一向钦慕柳字写得好的人 这么优美的书法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 这个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 今天堕落到什么地步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递给老刘一张烙饼
第二天 他就搬到重病号集中的屋子去了 因为队部认为重病号继续留在普通监房影响其他教养分子的士气 分手以前 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对我说 老巫 你不知道那张饼味道有多好 我内人一到我就加倍奉还
别挂在心上 老刘 你多多保重 要是你不还 我把你的柳字借条裱起来作个纪念
那可不成 他无力地微笑着告饶 要是你真喜欢我的字 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幅
老刘 你可要说了算 多保重 我无力地哈哈一笑三
冬去春来 全国期盼一个好年成和少饿死一些人 感谢亲人送来的昂贵的黑市食品 我的身体好了一些 但是我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 很难迅速复原 两条腿还是浮肿 软弱无力 人常晕倒 一天 队部批准我去农场医院门诊部看中医 大夫是劳改犯 听了我的主诉之后 他摸了我的脉 看了我的舌苔 然后摇着头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很惊讶你的情况还这么好 尽管 如你所说 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 但你的五臓脏六腑功能呆滞 不易吸取养分
一条冰河要想解冻 重新畅流 一两天风和日暖是不够的 需要时间 需要十分小心 我不想吓你 在目前情况下 真可说人有旦夕祸福 我在这儿见的多了 唉 你是位教授 你明白我的意思 千万保重
我并不感到惊惶 但我肯定也没从他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
后来 五月的一天 分管我们班的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让我带另外两名右派去农场一个偏僻的角落 执行一项任务 任务是挖一个六尺长 二尺宽 三尺深的坑 队长没说明坑是作什么用的 因为他们一向让我们盲目服从命令
我们越过荒芜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感到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 可是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我们三个人干这点活不需要很长时间 坑一挖好 我们就看见一匹瘦马拉着一部平板车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 车子快到眼前 我看到车尾一张污秽的草垫子下面露出一双枯瘦的脚
一个死人 车子在我们挖的坑前面停下 赶车的 老就 跳下来 哭丧着脸咕鲁道 把他推下去 盖上土 麻利快点儿 别婆婆妈妈的 我掀开草垫 看到一双我认得出的深陷的眼睛 吓得我全身发抖 两腿发软 我们用铁锹 铁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刘 赶车的往新填满的坑插进一跟木片标记 上面有用黑漆写的一个号码 他让我们搭老刘刚腾空的车子回营 我们三人都宁愿自己走回去 一路上 脑子里冒出 哈姆雷特 中墓地那一场 我怨自己没有那个掘墓人对死亡轻松的态度 接着 我又为自己开脱道 毕竟他干这个行当干过三十年了 而我干这个还头一遭 晚间 我按规定去向队长汇报
报告队长 我们完成了任务 我说话时有点自满情绪
你们挖了几个坑 他绷着脸盘问道
一个 我据实回答
一个 他狠狠地问我 就一个 我问你 一个坑能睡几个人
你愿意跟另外一个死鬼合用一个坑吗 你这无用的书呆子 我不该把这轻松活儿派给你的 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我不介意做点家庭作业 不过这件事对我有了启发 死者上大学时是运动员 一向体魄健壮 如果他能那样摔手而去 我怎么知道下一个不轮到我呢 农场已经饿死了许多人犯 不过死亡从来没有靠我这么近 我惊惶失措了 我不愿不见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 可是我又不愿让她烦恼
我翻来覆去地进行思想斗争 我该不该要她来看望我 我非要不行 一别三年 这次见面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 既然死亡已离我这么近 我也非常想再见我的儿子 也至少见我女儿一面 可是这样做是否真的对她或孩子们有好处 如果他们就此再也不见我 是否对他们更容易一些 或许我太自私了吧 我要她来看我 是否会给她在政治上惹来更大的麻烦 不行
我不能那样做 我为什么要给她的沉重负担再火上加油呢 可是 如果我把她蒙在鼓里直到为时已晚 难道她不会怪罪我吗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有权利把她关在我生命的门外吗 祸福与共 病康偕老 终于我抛去重重顾虑 向她发出一个 可能见最后一面 的紧急呼号
第九章 探监 1961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宁坤调到清河农场时 我曾希望情况会有好转 至少 他现在离我近了一些 邮件往返也会快一些了 按照监规 他每个月写两封简短的信
告诉我他好着 教我别担心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呢 我自己就得了浮肿病
连小丁丁也出现营养不良的症象 他在监狱里能靠什么活下来呢 我知道担心并没有用 然而我的忧虑时常使我夜不能寐 而夜又很长
新的一年来到了 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新的东西 除了四哥来的一封信 他告诉我到监狱探视宁坤的情况 他身体还可以 不是太好 但眼下有谁身体好呢 你不必担忧 我们过些时再给他买些黑市食物送去
二月里 我和一丁又度过一个孤凄的农历除夕 在这举国欢庆的春节 我们母子俩分配到一斤白面粉 半斤肥猪肉 一小棵卷心菜 为了让孩子高兴高兴 我把猪肉和卷心菜外叶剁成馅儿包饺子 我们把小小的菜心养在一碗水里 给冷清清的房间添一点生气 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 我心里感到好受一点 这时候 他突然问我 妈妈 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饺子吗 我想这不大可能 但是我说 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饺子
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吃饺子 这是风俗习惯 天哪 他们既然已经养不活他为什么不放他回家呢 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时去看他 可是 寒假快开始时 领导上宣布要大家留校过一个 革命化的春节 我毫无办法 唯有等放暑假再说了
谁知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 快到下班时间 在打字室接到宁坤的信 急忙打开一看 比往常更短 怡楷 我病危 望即来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出了什么事 三个哥哥来信一直教我放心 难道是我被蒙在鼓里 我惊慌失措 就不顾 小辣椒 的阻拦 直奔系主任办公室去向李主任请假 我一声不吭地把信递给他 然后提出要请假去探视病危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李主任 我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 我爱人走了三年多了 以前来信一直说他身体很好 让我放心 如果不是情况十分危急 他绝对不会让我忧虑的 我太了解他啦 何况 您知道的 他的所有信件都经过检查 管教人员不会让他把信发出 如果他讲的不是实话 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 好让我去看看他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别感情用事嘛 李怡楷 他开始提高嗓门儿了 我办不到 你是打字员 你要做的工作很多 系里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 你却要请假去看望极右分子爱人 你现在还是他的爱人 但你也是国家干部 你必须站稳立场 和右派划清界限 这是个立场问题啊 不行 我不能批你的假 就这样吧 李怡楷同志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我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 拖着两条腿走回家去 一进家门 就听见一丁照例嚷嚷 妈妈 我好饿
心里感到比平常更难受 我赶忙打开小煤球炉 做了一锅山芋面糊 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他看到我没吃就问我 妈妈 你怎么不吃啊 你不饿吗 我一天到晚都饿
乖乖 那你就多吃点儿吧 妈吃不下 你爸爸病了 病很重 他们不让我去看他 我说不下去了
妈妈 我们一定得去看他 大爸爸生大病 他一定特别想我们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 你再去找他们嘛 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说得对 我不能那么轻易地认输 长期在恐惧中生活 畏缩几乎成为第二天性了 可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必须进行抗争看着一丁上床睡觉之后 我离开我们凄凉的小屋 走到校园那一头领导干部住宅区 一走进李主任家灯火通明的客厅 我就看到“小辣椒”的爱人 系总支委员吴老师和那个与一丁同年的儿子小明在玩 他一会儿把小明抛到空中 一会儿又玩驮驮背 父子两个笑声不断 我看傻了 呆呆地站着不动 说不出话来 李主任先点了一支烟 然后转身对着我
李怡楷 你又来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开腔了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你不能去清河农场看你爱人 我不能让你在政治上犯错误 我们党一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连日本和国民党俘虏都得到人道主义待遇 你干什么要为你爱人担心呢 他这几年一直很好 是不是 他还没死 是不是 但愿如此吧
那就得啦 这也足以说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待遇 要是他真的病了 农场领导会按党的政策给予他必要的医疗 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你也不是医生 你去有什么用 就算他是真的病了 嗯
李主任 我来系里工作两年多了 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 现在我爱人垂危 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 好让我去看看他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他身为右派 罪有应得 但我们的孩子总归是无罪的吧 小丁丁和小明同岁 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他爸爸了 我们的女儿一毛出生时 她爸爸已经关进劳动教养所了 我只向您请几天假 好让我们都能见他一面 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弥补失去的时间 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的
你这个人真顽固 李怡楷同志 他厌烦地说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 得啦 我准你一星期的假 你一定要及时赶回来 再见
黑夜里 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个快乐的孩子的欢笑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但愿宁坤能活着回家和咱们的孩子玩 我默默地祷告 回到家 我看到一丁睁眼躺着 我一把扑在他身上 搂了又搂 我先使劲忍住眼泪 然后才告诉他 一丁乖乖 我们要去看大爸爸啦 妈妈得感谢你让我再去找他们 也不知怎么的 妈妈有时侯脑子就不管用啦 我们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假
我孩子从床上跳起来 搂着我的脖子 妈妈 我太高兴啦 我这一下可见到大爸爸啦 咱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就走
二
在硬席客车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 我在清晨牵着一丁的手走进家门 妈妈和全家人都大吃一惊 我把宁坤的短信给他们看 妈妈立即流下了眼泪 我后悔我太冒失了 因为家里多年来出了那么多伤心事 妈妈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 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泪 用她平日那种令人舒心的声音说话了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 你的几个哥哥给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 现在他的身体该好些啦 怎么会病成这样呢 可能搞错了吧 别担心 怡楷
不久 哥哥们就跟我讲了老实话 宁坤的浮肿非常严重 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自然结果 他们认为惊动我是没有用的 尽管他们自己都感到很难过 他们一直都在希望高价的黑市食品会渐渐帮他恢复健康 那为什么会来了这封告急信呢 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见他
大哥警告说 五一 我们去看他时 宁坤看上去身体很坏 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声痛哭 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着一起哭 你是一个人去 我知道你会受不了的 不过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 他哽咽了
我一定做好思想准备 大哥 您放心吧
自从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 大哥始终关注着六个弟妹生活中的幸与不幸 大多是不幸 他以完全忘我无怨之心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我的伤心事又给他增添了新的负担
尽管挤了一整夜的硬席车的疲劳还没消除 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乘上了开往茶淀的慢车 我把一丁留给妈妈照看 她是天还没亮就起来给我做早饭的 我在黎明前离家时 她递给我一个旅行包 包里又装满了黑市食品 她平静地说 替妈妈告诉他耐心忍受 好人受难 你去吧 见个面对你俩都有好处
我在茶淀小火车站下车时 太阳已经升起 我走进萧条的候车室去找办理到农场探视手续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窗口挂着一个大字牌子 上面写着 探视宁河农场劳教分子登记处 窗前已经有几个妇女排着队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邋邋遢遢 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 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男式干部服上衣 她手里拿着一把生满锈的大铁锹 干什么带把锹 是给她男人用的劳动工具 为什么不带食物包 过了一会 我忍不住问她:“大姐,这锹作什么用?”
告诉你也没关系 妹子 因为你也是去同一个地方的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昨儿个接到场部通知 说我家右派男人死了 让我来收尸 我带这把锹就是来埋死鬼的 我男人死了 明白吗
我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个男孩 满脸病容 身上只穿一条灰色破短裤 脚上趿着破旧的黑塑料凉鞋 这是你儿子 大姐
是啊 和那个死鬼生的 他刚十岁 没吃的 没穿的 没学上 人死了 他就死了 对不 妹子 可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
我很难过 我爱莫能助地说:
他死了 他现在安宁了 不用为他难过了 他不再需要吃的了
可我们娘儿俩怎么活下去呢 停顿一会儿之后 她问我 你男人也是右派
是的 他也是右派
他还好吗
希望他不出事 我无力地说 可是那把铁锹使我心寒 宁坤写那封告急信到现在快两个星期了 我是否也来迟了呢 天哪 我会不会也需要一把铁锹呢填好表格之后 我和那个带着儿子和铁锹的女人一道离开候车室 走上去监狱农场的十几里长的碎石子路 一路上 听她说她也是头一次来
他男人给家里写过信 要她送吃的 他该知道家里的难处 她到哪里找钱给他买吃的呢 一个小学教员 工资本来就很低 后来因为他说党支部书记专横就被打成右派 开除 劳教 我靠打零工养孩子和自己都不够 我给他写回信 还是向邻居借了八分钱买的邮票 我总盼他有朝一日会回家 恢复工作 一起过小日子 好歹从今以后他不会再给家里写信啦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 以平息自己的感情 虽然时值暮春 周围的田野却满目萧瑟 一派凄凉 没有树 没有鸟 没有野花 甚至没有绿草 如此劳改天地 我的思绪被那个失去父亲的小男孩的一声叫喊打断了 瞧 妈妈 那儿是什么 远远地 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筑 高高的灰墙头上像蛇一样盘绕着带刺铁丝 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 再走近一些 我看到瞭望楼上的武装士兵 农场大门口警卫森严
卫兵步枪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使我不寒而栗 一名卫兵挥手要我们到大墙外一所小屋去 小屋门上的牌子写着 探视室 走进去
看到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坐着几个女人 我们一声不响地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男人的脑袋从一间内室探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来早啦 那人粗声大气地说 干么这么急 他们要到吃中午饭才收工回来 你们等着吧
可我不用等 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急忙对他说 几乎带着点儿胜利的神情 同时举起了那把锹 瞧见这个了吗 那个狠心的男人 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 我可以去他那儿 这是他儿子 他也能去
给我看死亡证 那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身上穿着制服 看过死亡证后 他喃喃地说 呵 是的 你是他老婆
要不是他老婆 我来这儿干啥 他在哪儿
嗯 你迟了一步 明白吗 这种天气 尸首不好放着的 明白吗 他昨儿个晚上已经给埋掉了 待会儿把他的东西交给你 你等着吧
干什么要等 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越快越好
负责死者遗物的同志吃饭去了 他要到一点钟探视开始才回来 明白吗 说话就到啦 慌个啥
他转身回内屋后 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来 呵 呵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 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啊 呵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 你怎能把我们娘儿俩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啊 你这个狠心的冤家 呵 呵 呵 孩子不声不响地啜泣着 屋里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脑袋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轻声说 别哭啦 别哭啦 天儿这么热 你得保重
现在 现在他走啦 我可咋 她又号哭起来
这时候 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手里提着一个寒碜的包袱 随手扔在号哭着的女人脚边 以打发公事的口气对她说 得啦 别哭啦 这样哭下去有什么用 死的不是他一个 昨儿个一晚我们就埋了五个 没东西吃就没法儿活 很简单 现在回家去 另谋生活吧
他埋在哪儿 我们能去看看吗
有什么用 快带孩子回家去 别误了火车
火车 是啊 火车 我们可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
这 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对不起 他边说边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我从妈妈给我的钱里掏出两张一元的人民币 塞进她手里 她抓住我的手 我赶忙说 回家去吧 大姐 一天下来你够受的啦 孩子也太累了 走吧 不用说啦 我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她喃喃地说 那就再见吧 但愿你的运气比我好我隔着窗户目送娘儿俩上路 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 沿着刚才走过来的漫长而崎岖的碎石子路走去 她肩上扛着那把没用上的大锹 柄上挂着死者留下的包袱 仿佛是他的生与死的见证 我默默地在心里为死者和生者祈祷 而且感到对我自己的命运几乎无可抱怨了
突然间 我感到很累 累得睁不开眼 我坐在长凳上睡着了 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 我抬起头 看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门口 办公室里的那个家伙从里面出来 走到门前 开始大模大样地向那些人训话
你们大伙儿听着 你们的家属来这儿探视 给你们带来了食物 我们允许这样做 因为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是我们党的政策 他们这样做 并不是为了满足你们腐朽的资产阶级胃口 而是为了帮助你们彻底改造自己
你们必须加倍努力 弃旧图新 以报答党和政府的宽大 并且也报答家人的帮助 现在我开始喊名字 准许你们每人和家人谈十五分钟 可你们说话得注意 我一次叫一个 巫宁坤
听见报这个名字 我大吃一惊 我在门口那些不成模样的脸中找寻过 可无法认出哪个是宁坤 他们身上穿的是沾满泥巴的破衣服 脸容苍白得怕人 看上去全都是一个样子 这时 我看见他步履不稳地走进探视室 没错 他确实是宁坤 但完全变了样 离家不过三年多 他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人了 他想对我笑一笑 但又马上收敛了笑容 一名狱卒领着我们出去走进一间小屋子 我们俩相距大约五尺面对面站着 那家伙在我们中间靠边站着
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 别犯傻 否则今后不许探视
这时候 我才注意到宁坤手里拿着一个绿色搪瓷饭盆 里面盛着水 他的手在颤抖 这是我当初寄给他的 但已遍体鳞伤 他向前走了一步 向我伸出手来 你喝 他小声说 随即低下了头 看见水才使我感到口渴 整个上午我没喝过一口水 我丈夫给我带来了生命之水 在我大口喝水的当儿 我看到他头上覆盖着一层寒碜的短发 稀稀拉拉 好像我在路上经过的那些坟堆上的枯草 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头油光雪亮的乌髪 他的两只耳朵瘠薄蜡黄 就像只有压在一起的两层皮 他又抬起头来时 我看到他浮肿的脸是死灰色的 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滞而凹陷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 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因为我不愿让狱卒看着我伤心而幸灾乐祸 我原以为我有多少话要向他诉说 我们分别那么长久了 而此刻却在浪费我们的几分钟
宁坤先开了口 真对不起 要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 你还好吗 一丁 一毛好吗
我们都好 两个孩子留在我娘那里 我们都想念你 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现在好多了 感谢党的关心
你病得很厉害 宁坤 我们必须 我惊慌失措地开始讲了 可我心乱如麻 我听说有个地方可让我们过夜 我得去向值班干部申请这时候 狱卒开腔了 你们时间到了 下地去吧 巫宁坤
我还没反应过来 宁坤已经走了 我手里拿着那只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来 我得到许可和宁坤一起过夜 大墙外面有一所幼儿园 那是所有探视的妇女和他们的男人过夜的地方 男女合睡一张大炕 犯人们要到晚上政治学习之后才能出来 周围的女人们有的唉声叹气 有的在小声交谈 我注意到她们全都穿着一色的灰布干部服 他们神情悲伤 让人以为她们都在居丧 不用说 我在她们眼里也一样
男人们终于来了 宁坤却不在其中 我丈夫呢 我接二连三地向他们打听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 一个上了年纪的右派不祥地说 在这样一个地方 什么事情都说不准的 我身边的二 三十名男男女女发出一片嘈杂声 有的说话 有的叹息 有的哭泣 我多么羡慕他们啊 我再也无法忍受 就走出屋子去等他 盼啊 盼啊 我在空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半夜光景 一个巡逻的卫兵走过 他问我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获准探视爱人 我还在等他 他说
现在太晚了 你进去休息吧 眼下在这儿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我没法儿说 明儿个早上你就会知道啦
回到屋子里 我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脸朝着脸缩在炕上 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 他们还在小声说着 我多么羡慕啊 天花板上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发出眩目的光 使我想起在上午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刺刀 炕上铺的破篾席老是隔着我的衬衫扎我 好像不让我忘记自己悲惨的处境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难道他已经 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竭力将这些让人发疯的念头从心里驱赶出去 可那把大铁锹总是幽灵似的在我眼前晃荡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么事 我找到那个批准我过夜的值班干部; 他说我爱人昨晚出来时 私自将晚餐的两个代食品花卷儿带出来 显然是想带给我吃的
违犯监规 他郑重其事地宣称 当场被抓获
但那是讲不通的 我温和地和他讲道理 我已经在探视家属食堂吃过晚饭 何况我做梦也不会去吃他的口粮 我自己给他带来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他也那么说 可是证据确凿 所以就关一夜禁闭 不准吃晚饭
只是因为带着自己的晚饭 我惊诧地问他
犯更小的错误都会关禁闭的 这儿不是大学 更不是俱乐部 这儿是监狱 是劳改单位 一切从严 不过 考虑到你大老远从合肥赶来看他 你们还没在一起呆过 这次我们对他宽大处理 过一 两个小时 他从禁闭室放出来 我批准他和你单独见面两个小时 这是革命人道主义
你明白 你别走开啦
两小时后 宁坤来到探视室前和我见面 我焦灼地问他 你没什么事儿吧
别害怕 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昨天晚上我出来时被抓住了
一晚上一人呆一间屋子 倒落个清静 我只为不能遵守和你的约会感到不安 你必定会以为我不打个招呼就走人了 那未免太不礼貌啦 他笑了一笑 呵 这些把我们抓在手里的小暴君 值班干部说 你私自将口粮带出来给我吃 所以关禁闭
他们知道那是瞎话 我只是想让你开开眼 见识一下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 不是食物的食物
现在别生气啦 你究竟怎么样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你的短信里看不出来
对不起啦 我在信里无法说实话 他们无权检查我们的信件 因为连他们自己也说我们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可是我们的来往信件都得由他们检查 是啊 隐私权 毕竟是一个西方的概念 我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译法 幸运的是 今天咱俩也许能享有一点了 幼儿园看门的是个劳改释放的老头儿 他一个人住在那边的小屋里 他把屋子借给我们和家属单独见面 当然 得给点报酬
我们走到幼儿园附近的小屋前 宁坤敲敲门 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开了门
老王 这是我爱人 我们想在你这儿呆两个小时 你方便吗
没问题 反正我要去打扫幼儿园 你们自便吧
给 老王 这是我爱人带来的柿饼 宁坤说着从他的草编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我分些给你 甜得很
我爱吃柿饼 不过 你知道 我更爱吃真正的食物 煎饼 糕点 花卷儿什么的
那就下次吧 再见
我很客气地感谢他让我们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给我些真正的食物 谢我也白搭
老人走后 宁坤出声一笑说 老王是个实话实说的人 可怜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 不知为什么事坐了五年牢 刑满留场就业 没有家 没有朋友 没有人疼他 他也不关心别人 他借屋子给我们用 要我们用食物作为回报 直来直去 多年社会主义劳改的产物
我为他感到难受 下次我给他带点吃的 我说 可给我谈谈你自己吧 呵 这么多年了
说来话长 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 而咱们只有两个小时 还是先谈谈你自己和孩子们吧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过去三年里纠集成一团的记忆 别离的痛苦 凄凉的岁月 不眠的长夜 无止无休的屈辱 孤零零看着远离父亲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每天挣扎求生中一桩桩 一件件的小事 在如此孤寂的漫长岁月之后 我是多么渴望将这一切向他倾诉 可是 他受了那么多苦难
我怎么能给我心爱的人再增添负担呢 于是 我告诉他我一直很好 白天打字 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 一丁是个五岁半的大孩子了 长得很好
很乖 能够一字不顿地背十几首唐诗了 宁坤这时才听我说 一毛从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 她长得很漂亮 爱唱歌跳舞 再过几天就满三岁了
我说我答应过一丁 要带他过来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带他来 也许他该学会忘记 你明白……
为了改变话题 我要他给我说说他自己的情况 比起以前那个地方来 这儿怎么样
唉 他叹了一口气 我们本来天真地希望 这个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辖下的地方会实行比较人道的 或者说比较不那么不人道的政策
给我们较好的伙食和较少的折磨 在沼泽遍布的荒原上 我们的生活是无休止的苦役和难熬的饥饿 夏天蚊蚋成群 咬人吸血 冬天漫天风雪 照样出工 然而 那里至少有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 可这儿 有的只是代食品和严管 北大荒有一点是我所喜欢的 那掩盖万物的白雪 它消弥一切
令人忘却 但愿我能忘却
你必须耐心 宁坤 我尽力安慰他 妈妈要我捎话给你 让你耐心忍受一切 她说你没有做错事 不过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难的 也许 他们不久就会放你出来吧 既然政府已经无力养活犯人 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真是说不准的 可笑的是 他们总爱说 右派是什么 人民内部矛盾’
通过强迫劳动彻底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之后 就可解除劳教 那可能是明天 也可能是永远 全凭捉摸不定的党的政策 我的生命 咱们的生命 全在他们手里 生死无定 朝不保夕 稍停之后 他无力地微笑着说 确实 我必须耐心 怡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真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我饱经忧患的丈夫
我很高兴来到这儿亲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来得太好了 我已经觉得好受些了 你是第七个来探视我的亲人
难友们当然羡慕我得到的食物 但他们更加羡慕的是 在我危难的时刻
我的亲人们和我站在一起 正如你常说的 人并不是单靠面包生活的 ‘
千真万确 即便在面包意味着生死存亡的时候 在绝望的时刻 我曾在心里呼号 同胞们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以至你们要把我扔给狼群啊 ‘荒原上真有饥饿的狼群 夜晚我听到过狼嗥 接着 我就想到我的磨难并不是人民造成的 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人民呢 我对人民有过什么用处吗 后来 我就责备自己不该顾影自怜 我的亲人们都受我株连吃尽苦头
但是 他们一听说我快要饿死 不是就接二连三赶来 用食物和爱心来救我的命吗
你不该这么责备自己 你蒙受无枉之灾 只要你好生照顾自己
尽快恢复健康 你的亲人们都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
你说得对 我必须这么做 才不致使大家的关心和牺牲付诸东流 你四哥有没有告诉过你 他来给我送救命粮时 我把他要当中饭的两个窝头抢了过来 我那不知羞耻的行径必定使他感到震惊 我已经没有你过去赞赏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饿成那样心里难过极了
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啊 几年时间的营养不良 几个月天天捱饿
就会使一个人变得不成人形 然后就得花不知多长的时间才能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有些人连拉都拉不回来了 而更坏 更可悲的是饥饿会使人道德沦丧 一个忍饥捱饿的人肯定成不了 宇宙的精英 万物的灵长’ 为了自己存活 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抢夺他人的食物 就像我抢你哥哥的窝头一样 饥饿历来都是战争中的可怕武器 可现在我亲眼看到 亲身体验到 饥饿被用作和平时期的一个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 你太累了 你的草包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呵 有的 我差一点儿忘了 大哥给我送来不少吃的 其中有几个大鸭蛋 我只剩下一个了 好大的 咱们在老王的小炉子上煮煮吧
宁坤从草包里拿出那个大鸭蛋 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 还有我在地里捡的柴火
你喜欢怎么吃 我问他 我好久 好久没给你做过吃的了
咱们煮煮吃得啦 我来生火 我在荒原上宿营时学会了生火 蛋煮好后 我递给他吃
不 不 咱俩一定要分而食之 你和我已经好久 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说着 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锈的菜刀把蛋切成两半 给 一半儿给你 一半儿给我 否极泰来
三年多以来 这是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进餐 这是否也会是最后一次共餐 我不敢往下想
宁坤吃完蛋后开始说 现在我要给你讲个滑稽的小故事 这种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发生 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贷的人
什么意思 你向难友放高利贷 你哪来的钱放债
比那还坏 我借食物给一个捱饿的人 他答应加倍奉还
他真的加倍还给你了
他要是能还就好了 可怜的老刘
你是说他……
我给他挖了坟 下了葬 他当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侧 在大学里他是运动员 是他的死把我吓得写告急信的 我不愿不见你一面就走掉
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后悔 反而希望你来不了才好……
你独自承受痛苦的时间太长了 宁坤 你早就该写信教我来 老早就该写的 我埋怨道 我的喉咙堵住了 我回去一定和哥哥们商量
我们必须 …… 我没说下去 因为我还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必须自己保重 不要着急 不要担心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假 但我会尽一切可能再来的
我沿着那条寂寞的崎岖小路走回车站 我的心沉重地负载着宁坤所身受的苦难和痛楚 负载着对我们前途茫茫的忧虑 但是 在那个昨天的劳改犯的小屋里两小时的团聚也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念 宁坤在那小炉子里点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头闪烁
三
当晚和哥哥们商议时 我说我发现宁坤还远远没有脱离危险 我不愿惊扰妈妈 可我们必须在为时不太晚之前想出一个办法 能使他脱离危险 我该怎么办 由于事无大小都必须通过本人的工作单位 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是去找原单位 尽管存在着可以预见的困难 我真怕重访那往事不堪回首的旧地 又跟那些官气十足的上司打交道 当年正是他们把我丈夫送进牢狱 又把我发落到内地的 但是 只要有一线希望 我就不能放弃
第二天 我乘上早班火车前往北京 在新火车站下车 两年半以前那个严寒的冬天 我带着两个小儿女仓皇上路 是从前门旧车站上车的 眼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客 来到了无情无义的异乡 我挤上一辆开往西直门的公车 一路颠颠簸簸 车上挤满了没有笑容 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少 透过车窗 我看到的是同样的面孔 肉铺子是空荡荡的 糕点店的橱窗里只摆着瓶装的汽水 我当年离开后竣工的那些高楼大厦 多姿多彩 将整个城市的阴沉面貌衬托得更加突出 这个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弥漫着一种全城举丧的气氛 沉浸在一种神秘的灾难之中
到了西直门 又挤上一辆开往颐和园的公车 一路上 我想到那些上司会打各种官腔来搪塞我 但是我决心 死马当作活马医 也想起另一句成语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我要赤手空拳去闯虎穴了 路上花了两
三个小时 终于到了西苑站下车 周围那些熟悉的景物勾起了或喜或悲的回忆 但是我心事重重 顾不上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本来希望 在走到学校门口那段短短的路上 不要碰到熟人 偏偏我运气不好 遇上了一个又一个以前的同事 一共有三个英语系老师 在宁坤挨整之前 他们都是经常和他杯酒言欢的 现在对面走过来 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走进副校长办公室时 他的女秘书差一点儿惊跳起来 我隐约记起在给我 送行 的那次批判会上 她说的那些恶毒话 现在 我站在她跟前 告诉她我从合肥赶来 有最紧急的事要见校领导 她冷冰冰地说
于校长忙得很 你和我们已经没有组织关系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
我瞪着她的眼睛 毫不迟疑地说 巫宁坤快死了 我必须马上见副校长
几分钟后 我被领进副校长室 他从一本打开的 毛选 上抬起眼睛 伸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李怡楷同志 你好吗 他以往常那种毫无表情的官腔招呼我
看见和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同志 我们总是很高兴的 你在合肥工作 是不是 你来北京有什么事啊
于校长 我爱人在清河农场病得非常厉害 他快死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来请求您帮助
他真的病得厉害 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 确实非常严重 他长期捱饿 得了恶性浮肿 有死亡危险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帮得上忙 你很清楚 他被定为极右之后就从我们学校开除了 他已经和我们没有组织关系 你也一样 你必须相信农场党的领导 相信党的正确政策 现在所有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大跃进 你必须马上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 要是你乐意 你可以请安徽大学的党领导给你指示 可是 大跃进时期 在首都转悠 那是要不得的 何况你还是右派家属他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 但是我不吃这一套啦 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于校长 我十分清楚我们两人都和学校没有组织关系了 所以离开之后 我从来没有麻烦过您 现在他生命垂危 只有送他去劳教的单位才能救他一命 才能要求农场马上释放他
听说他病了我也感到遗憾 我也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 我希望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我确信 农场一定会按照党的正确政策给予他一切必要的照顾 你必须相信党和党的政策 你应该马上回去工作 我校实在无能为力 因为巫宁坤已经不是本校的教授了
确实不是了 可是他在这儿工作过两年 您还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表扬过他
我必须纠正你 当时不知道他会堕落成为一个右派分子 我才说过他是个优秀教师的 他的问题非常严重 但是我们将它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以示宽大 我们送他去了农场 给他一个通过体力劳动改造自己的机会 只要他彻底改造自己 重新做人 他最终就能回到人民队伍中来 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个专家 他年纪还轻 他只有四十岁 对吧 要是他彻底改造好了 他还能为人民服务 立功赎罪 所以 当务之急不是为他的健康操心 而是帮助他如何改造自己
我忍不下去了 我感谢您对巫宁坤的关心 于校长 但事实是他快饿死了 我个人认为 当务之急是必须不让他死去 使他才有可能改造自己 两天前我见过他 他已人命危浅了 他就亲手埋葬过一个同炕的右派 要是您拒绝采取行动去救他的命 你们给予他的宽大处理就会无异于判他死刑 巫宁坤有死罪吗
你怎么能这样说 他略微提高了嗓子 我们送他去农场改造时并不知道会发生饥荒
当然不知道 我豁出去了 他满腔热情 放弃国外的事业 回来为新中国服务 当时他也不知道今天会在狱中奄奄待毙 当初 您和其他领导同志一次又一次来我们家 鼓励他对党和党的政策提出直率的批评 他也不知道后来会打成右派 ……
谁教他说错了话 他打断了我 我们欢迎建设性的批评 他太傻 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才符合要求 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错误受到严惩
但是 他该在劳改农场悲惨地死去吗 我们的两个小家伙肯定是无辜的 您可能记得 一丁才五岁 一毛至今还没见过爸爸 他们这么小就该成为孤儿吗
由于天灾和苏修背信弃义 我们国家正面临严重的困难 任何人都无权抱怨 人人都必须全心全意支持党的国内外政策
当然必须支持 我附和说 我看得出他正在找遁词 我已经身在 虎穴 只有孤注一掷了 也许他只是一只纸老虎 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还必须帮助党和政府减轻供养这么多犯人的负担 想方设法让一些像我爱人那样的人犯获释 他生命垂危 而且本来就没审没判 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 以免为时太晚 让一个教授饿死狱中 这对学校 对政府 有什么光彩 在能够救他的时候见死不救 这对学校有什么好处 我对您的全部请求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使他将来有可能为人民和党服务 要是您愿意 您不妨在他痊愈之后再将他送回农场劳改 我小时候常听妈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希望这与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 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 不然就来不及了
巫宁坤目前的情况太糟糕了 我们当然不愿看到他死在农场 国家需要高级知识分子 我们学校缺乏称职的教授 可惜他以前说了那些话 我来想想办法 看看能不能让他保外就医 我不作任何承诺 下次校党委开会 我把这件事列入议程 现在你该回合肥工作去了
下一次党委会什么时候开 我紧钉着问
一两个星期之后吧
我刚说过他快死了 他等不了那么久 您不答应迅速采取行动
我不会离开 您有权采取行动 于校长 我能在学校招待所过夜 等待您的决定吗 不 不 这不行 影响不好 我先跟其它领导同志谈谈
然后学校再和农场党委联系 我可以答应你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回音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忙 你决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计我已经把他逼得够呛了 他是推搪躲闪的 但是在我们交锋的过程中 他那僵硬的态度已经显然软化了下来 可怜的人 他是在延安培养出来的冷漠无情的党员干部 但他终究是个人 也许我来闯虎穴的目的还没落空 我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车
四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 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 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 但是 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 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
就走呢 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 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 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呢 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 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 那末我就会超假 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 饮泣吞声 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 最后我下定决心 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 可妈妈比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 怡楷 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 娘 不过您也没睡好 我柔和地回答 您知道 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 明儿个 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呵 她顿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 那你就要超假了 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 怡楷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 呵 我非得不断地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 娘 我实话实说 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 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 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 因为超假受处分 我认了 您别担心 娘
那就去吧 孩子 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 妈妈柔和地说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 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 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 贵就贵点儿吧 救命要紧啊
孩子起床时我帮他穿衣服 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 匆匆出了家门 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 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 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
我把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 心里感到很难受
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 煮鸡蛋 熟肉 馒头 煎饼
等等 活命的食物 我祈祷 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 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 激动地说 妈妈 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 嗯 妈妈 真的 真是现在
是的 是真的 乖孩子 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 妈妈 该看看爸爸了 你知道 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 他们总是问我 一丁 你爸爸在哪里 ‘走吧 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 小乖乖 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 车开得很早 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 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 从火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 你必须睡足 才有力气走路 咱们为什么得走路 他惊讶地望着我 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 孩子 你能走吗 乖乖 我怎能对孩子说 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 我能走 妈妈 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 他起劲地夸口说 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我在黑暗中醒来 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 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 四点钟 火车五点半开 现在我必须把孩子叫醒 虽然小家伙还要睡 昨晚他上床很早 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 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 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 孩子 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 妈妈轻声地说 小一丁 乖宝贝 你得做个好孩子呵 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 他多爱你呵 她停了一下 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髪发 边对我说 怡楷
再捎妈妈的话给他 让他耐心地忍受 赶快恢复健康 他没有做错事 他只是说话太直率 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 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 小一丁在一边帮着 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 小一丁急忙爬上车 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 把包给我 妈妈 快 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 但司机不耐烦了 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 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 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也回头对我笑笑 在下一站换车时 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 一丁很快就睡着了 一小时后 我们在茶淀下车 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 然后他停了下来 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 一丁乖乖 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 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 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 身体很虚弱 他也有轻度浮肿病 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 我向周围看看 在这里下车的旅客 都是女人 已经匆匆向农场走去 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 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 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 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 乖乖 咱俩玩驮驮背吧 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 是吗 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 那两只包怎么办 妈妈
别操心 小老爹 我先背你一段路 再回来拿包 一个来回 再一个来回 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 边走边唱 小肥猪进城 他高兴得笑个不停 走了
四 五十尺路后 我停下来把他放在地上 随即匆忙回去取包 这样往返了几次 太阳升起了 我汗涔涔的 我浮肿的双腿跨不开步了 这样走下去 到农场的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 我坐在路边上歇了一会儿 又仔细看看身边的一丁 孩子显然觉得好多了 我狠了狠心
现在你能走了吗 乖孩子
我试试 妈妈 我试试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 爸爸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于是我们母子俩慢慢朝监狱农场走去 带着两旅行包黑市食物 我不知道在路边休息了几回 不过孩子再也不要驼驼背了 我们到监狱时已近晌午 我们走进探视室 跟我们同车来的妇女坐在那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 一声不响 一丁很快又睡着了 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
半小时后 宁坤朝我们走来 步子不稳 他跟上次一样穿着泥泞的衣服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脸色黄里泛灰 他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 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一名狱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监视着我们这帮人
宁坤站在我面前 轻声说 你又来了 走这么远的石子路
我带一丁来看你 我把显而易见的事说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手 轻轻放在熟睡着的孩子头上 嘴里喃喃地说 现在是个大孩子了 三年多啦 这时候一丁惊醒了 一眼看见他爸爸 孩子吓得紧紧贴着我
这个可怕的人是谁 妈妈 我害怕 我怕死了 带我去看爸爸 我的大爸爸 这就是你大爸爸啊 宝贝 我焦急地哄他 快叫吧 叫爸
爸 爸–爸 他大声哭了起来
宁坤垂下了头 我紧紧搂着孩子 不知怎么办 不知不觉 我们的十五分钟已经到了 宁坤和其他犯人一起 急匆匆离开探视室 下地劳改去了 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一丁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远去的身影 始终紧紧地搂着我 可怜的孩子显得疲惫不堪 很快又在我怀里睡着了 满面泪痕 这就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父子团聚吗 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吗 不成 我决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 我把睡着的孩子放在长凳上 走出探视室 我走到值班室前 敲了门
谁 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 看见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袖军衬衫和军裤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
你有什么事儿 他点燃一枝烟 悻悻地问
我叫李怡楷 同志 我是来探视巫宁坤的 我需要您帮助……
我知道你是谁 教授夫人 对吗 他含讥带讽地说 这儿不是大学 你知道 这是国营农场 一座监狱 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机构 你两
天前来过 现在又来了 你没有正事儿可做吗 我知道 可是……
可是你又看你爱人来了 巫宁坤是极右 你别忘记你是国家干部
尽管你还和他保持着夫妻关系 你必须跟他划清界限 你这么频繁地来看他 这对你不利 对他也没好处 必须让他认识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么严重 他对党 对人民 对社会主义事业 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 还有对你本人和你们一家人 划清界限 这对你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 赶快离开这儿 回你工作单位去吧 这些话听来多么耳熟
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同志 我彬彬有礼地说 可是 您很清楚
巫宁坤的病情很危险 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他埋葬了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我带了我们五岁的儿子来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你怎么能把一个五岁的娃娃带到劳改农场来 这对孩子不好
也许不好 肯定不好 可是我必须做我不得不做的事 孩子跟他爸爸分开已经三年多了 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许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时间 也许他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作为妻子和母亲 我请求您允许我和我孩子在这儿和他爸爸一起过夜 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再说小家伙也没力气走回火车站去了
他扔了烟蒂 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然后低下眼睛看着我
小孩子已经很累 大概走不了那么远去车站吧 得啦 李怡楷
根据党的革命人道主义政策 我准许你在这儿和巫宁坤一起过夜 条件是你不能再到这儿来 你答应吗
我答应 我答应 我急切地说
我们准许巫宁坤在晚上政治学习之后 到幼儿园的大房间 和你与你儿子一起过夜 他必须在明早五点钟归队 准备出工 然后 你们就必须离开
谢谢您 谢谢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了 对我卑微的请求是批准还是不批 他毕竟大权在握啊
你记住 你答应再不到这儿来了 我走出值班室时 听见他在我背后说
一丁打了个盹后 精神好多了 我急于想摸清楚他对再次见到爸爸
有什么反应 乖宝贝 你刚才没跟爸爸说什么话啊 你不总是说想爸爸吗
那不是我爸爸 家里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 可那人样子太可怕了 妈妈 你快带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可他就是你爸爸 一丁乖乖 他病得很厉害 他穿着劳动服在地里干活 身上沾满了泥巴 所以他刚才样子就不太好看了 你记得以前他是怎么跟你玩的 他是怎样老是搂抱你的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一丁乖乖
爸爸真好 他非常爱你 晚上他来看我们时 他就会穿得干干净净 很好看了
他真的会来吗 呵 太好啦 我要跟他说话 我不会哭了 妈妈
我带一丁到肮脏的探视家属食堂吃晚饭 我们每人一个红高梁面窝头 两人合吃一碗淡而无味的熬大白菜 探视的家属都是中青年妇女 大
家都站着吃 因为没有桌椅 大家都吃得很慢 没有人说一句话 吃完饭
我们都到幼儿园那间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 一丁拉在后面 自个儿在幼儿园游戏场上玩 过了一会儿 我们就听说我们的男人们要很晚才能出来
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生活检讨会要开很长时间
我坐在炕沿上 和身旁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妇女说起话来 原来她是位大夫 来探望她的爱人 他也是大夫 被划为极右
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 在学校时和一个什么有瓜葛 什么
我爱人巫宁坤也和那个有牵连 还有他的一些好学生
我姓江 我听我的两位堂哥讲起过巫教授
哦 大江 小江 我认识他们 反右开始后 小江还在我家住过几天 他们俩怎么样 人在哪儿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她才小声说 死了 两个都死了
他们拒绝承认被指控的罪名 被定为死不悔改的头目 判了无期徒刑 他们死在狱中 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又哭了 我轻轻地在她肩上拍拍 也止不住眼泪往下流 我亲爱的苦难的姐妹们 我为你们和你们的亲人祈祷 为生者和死者祈祷
突然间 我听到小一丁激动的叫喊 爸爸来啦 妈妈 他奔到我身边 宁坤和十来个难友慢慢地走在他后面 宁坤的脸洗干净了 他那打了补丁的衬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 你现在记得爸爸了吧 宁坤迟疑地低声问道
我的大爸爸 一丁扑进了爸爸张开的双臂 我的眼睛模糊了 你决不能犯傻 我对自己说 现在是高兴的时候 宁坤还活着 父子团圆了 宁坤想把孩子举起来 就像在家时常做的那样 我脑子里闪过吴老师举孩子的镜头 但是我看出他现在太虚弱 没法把孩子举起来
呵 乖乖 你现在成了大孩子啦 你不是小丁丁 你是大丁丁了
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抛到空中了 记得以前爸爸把你抛多高吗
我记得 我记得 大爸爸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我不喜欢这地方 妈妈一天到晚忙 总也没空和我玩 你真差劲
太对不起啦 我的宝贝 爸爸没法子 他轻轻笑出了声 我不得不强忍住眼泪 但宁坤还是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虽然他的声音走了调
咱们来弥补一下吧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 你已经好久 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先给爸爸背首唐诗吧 丁丁 我插嘴说 爸爸还没听你背过哩
好的 我来背 我会背十多首了 爸爸 你爱听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会背哪些 大丁丁 你随便背哪一首爸爸都爱听一丁一字不顿地背了一首七绝 宁坤搂住他亲了又亲
背得太好啦 真是太好啦 你长大也可以当个诗人 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我好久没听人念过唐诗 听不大明白 脑子不灵了
呵 你太笨啦 爸爸 这首诗很好懂的 一个人年青时候离家 等到他再回到家里 头髪发已经白了 家里的孩子都不认识他 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觉得这首诗太好了 大丁丁 什么时候爸爸回家 你会不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罗 别说傻话 爸爸 你不会在外面呆那麽久的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啦
好 孩子 来 坐在我腿上 就像在家时一样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 宁坤就像往日在家里那样讲起故事来 声音很轻 一板一眼的 一边轻轻摇晃着孩子从前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住着一个幸福的人家 爸爸是个采珍珠的渔民 他本事很大 会钻到海底去寻找美丽的珍珠 妈妈又年青又美丽 他俩非常相爱 也非常爱他们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什么名字 他几岁了
他叫小狗子 大约四 五岁 跟你岁数差不多 他们很穷 有一天 小狗子的好爸爸采到一颗很大 很大的珍珠 那颗珠子值很多 很多钱 城里一些坏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坏心 想把它抢走 后来 他们就假造了个罪名 把他关进大牢后来我看到孩子脑袋耷拉了下来 也像在家里一样 大炕对面的墙角上立着一张童床 摇摇晃晃的 我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床上 宁坤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我俩回到炕边 我这才注意到其它十来对夫妻全都已经和衣上了炕 脚上还穿着布鞋或凉鞋 他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着 仿佛是泡在有咸味的泪水里的沙丁鱼 我对宁坤笑笑 他也对我笑笑 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们也躺下吧 这么一天下来把你累坏了 怡楷
你才真的累 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
是啊 大伙儿都累了 他指指和我们同炕的同路人 咱俩也随俗吧
我俩挤进留给我们的那点小小空间 我特为让他睡在我的左边
因为他的左耳是聋的 我俩脸朝脸躺下 我就对他那只好耳朵讲起话来 不过那只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 想必饥饿也减弱了他的听力丁丁刚一看见你就哭了 也认不出你 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 这是很自然的 我倒是为整个事情感到难受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该被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这里看你吗
不 不 不 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看到爸爸的悲惨处境 他会记得的 谁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见到他
别那么说 宁坤 我有一点儿好消息 于是 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况 以及于副校长怎样终于答应帮忙 我觉得有希望 全国有千千万万人饿死 但是让一位大学教授饿死在监狱里 那究竟不一样
他们可能乐得将你推给我 是死是活全由我们自理 正像他们迫使家属供应犯人一样 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求生的勇气 我们一定要永远不丧失希望 你一定要恢复健康 哪怕只是为了我 为了丁丁 为了还没见过你的小毛毛
我很难受 怡楷 我决不能让你为我担忧 你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 只是有时侯我觉得非常虚弱 非常消沉 好 我一定要恢复健康 一定 即便是要从孩子们嘴里抢食物 你最需要食物 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药 孩子们有我管 你别担心 让我像国王般大吃大喝 而把忧虑和捱饿的孩子全都留给皇后 嗯
你老是逗我 宁坤接着 为了改变话题 我告诉他我把他的书全都好好保存着 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 乌托邦 和 巴尔姆修道院 的译稿 我都仔细地包扎好了 他必须赶快复原 回家完成这些工作
乌托邦 顾名思义 是永远无法实现 永远完成不了的 那位可怜的圣人 他为他的乌托邦付出了他的头颅 要是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宁可搞出一个 哈姆雷特 的新译本 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 莎翁的悲剧和丹麦王子铭心刻骨的受难和我同在 啊 丹麦是一座监狱
随后 他讲他在农场劳改的情况 只要有力气干活 下地劳动他并不在乎 他还讲了管教干部们的情况 有些恶劣 另一些也颇通人情 还有那些代食品 吃了不当饱反而生病 还有那些已经饿死和命在旦夕的难友们 他讲得很平静 不带怨恨之情 仿佛只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我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闻 那些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 我们讲着讲着 一会儿也没睡 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 就坚持要他睡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 尖厉的哨子声刺破了夜的宁静 男人们都一骨碌爬起来 急急忙忙走出去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宁坤已经走了 我跳下炕 走到门口 在半明半暗之中 我可以看出宁坤幽灵似的身影消失 主啊 他还能熬多久 我们何时何地才能重见呢
五
六月初三是我们女儿的三岁生日 可怜的孩子还不认识她爸爸哩
到监狱去见见尚不相识的爸爸 看起来不免凄惨 但这是我能给我女儿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可是 我答应过那个值班员不再去探监 他会宽容我的失信 允许我再见宁坤一次吗 一毛会跟一丁一样给爸爸那副可怕的样子吓坏吗
我带一丁探监回家 看见一毛正在和我大哥玩
妈妈 你带哥哥到哪儿玩去啦 我找了你们一天 姥姥总跟我呆在一起
我带一丁去看爸爸了 我们玩得很开心 明天你想去爸爸那儿过生日吗
我不要去 我就在这儿和我爸爸一起过生日 她指指我大哥
她跟姥姥住在我大哥隔壁房间里 已经习惯于跟着同年纪的表哥叫他爸爸
可你还有一个爸爸 小毛毛 我娘哄她说 你一定得去看他
你哥哥已经去过了 呵 是的 大爸爸多好啊 一丁插嘴说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个会钻到海底采珍珠的渔民 真好听
我也要听那个故事 妈妈 说着 一毛扑进了我怀里
我很高兴这么容易就把一毛说动了 不过 我还得帮她为这次见面作好准备 以免她到时候害怕 还有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 从车站到农场那段长路就更难了第二天早上 我背着一毛 手里提着一旅行包黑市食物 走上了那条漫长的碎石子路 没走多远 我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就吃不消了 我把一毛放在地上 坐在路边歇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可能像哄一丁那样哄一毛走那么远的路 偶尔有一个农民打我们眼前走过 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过了好久 我看到一辆马拉的大车从车站方向过来 我认出赶车的就是那个已释放的劳改犯 我爬起来大声招呼他
老王 真高兴又见到你 你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 你用过我的屋子 还答应给我带真正好吃的东西来
我今天带来了 这是我女儿 小丫头走不动 你能让她搭车去农场吗
我看能行 不过 你看得出来 车上装满了东西 马饲料又喂得太少 我想您就甭上车了
呵 我可以跟着车子走 毛毛 来 王爷爷让你坐他的大马车
那不是太好了吗
谢谢爷爷 要是您爱听 我可以给您唱个歌
多可爱的小姑娘 快上车吧一毛在车上坐稳 我就从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送给老王 好 你真客气 把你的包也放在车上吧
老王急不可待地撕开盒子 津津有味地大嚼起饼干来 没多大功夫 他就把一盒饼干吃光了 他扔掉空盒子 咂着嘴说 哎呀 这饼干真好吃 欢迎你再来用我的屋子 没问题 没问题
到了值班室 我又来到那位值班员面前 准备他对我大发雷霆 反正豁出去了
干什么 李怡楷 他吃惊地说 但并不是怒气冲冲的 你说好不来的 怎么又来啦 我对你和你右派爱人这么宽大 你却不守信用
我们可以把你的表现报告你工作单位 你知道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嗯
你很清楚我不会让你再见他的
这是我们的女儿 我指着坐在我腿上的一毛 她是在她爸爸离家后出生的 今天是她三岁生日
你带她来这么个地方过生日 第一次见她父亲 真有你的 小姑娘好漂亮
我知道 我知道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 好吧 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女同志 我拿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道我这人心太软 可是得啦 等你爱人收工回来 你再见他一次吧
十五分钟 一分也不多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你可答应
我答应 我答应 他若身体好了 我也就安心了 他若好不了
我再来也没用处了 对吗
我要书面保证 说着 他递给我一张白纸
我从他办公桌上拿起一枝钢笔就在纸上写下 保证书
我保证不再来探视我爱人巫宁坤
李怡楷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日
宁坤又一次看见我 同时第一次看到女儿 他那呆滞的双眼露出了喜色 我事前尽力向三岁的孩子作解说 爸爸因为有病还得下地干活 生产粮食给我们大家吃 身上穿着带泥巴的劳动服 样子会很难看 然而她还是被爸爸的样子吓坏了 我紧紧搂着她 提醒她我昨天和今天在路上跟她说过的话 过了一会儿 她就笑眯眯看着她父亲 羞答答地叫了一声 爸爸
这就是我的小公主 宁坤笑逐颜开地说 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含着眼泪 这么漂亮 这么可爱 真是一只小凤凰 可惜咱们今天不能在咱家的宫殿里庆贺你的生日 小毛毛
不要紧 爸爸 妈妈说你快回家来啦 明年咱们在我的宫殿里庆贺我的生日
可是你的宫殿在哪儿 我的小公主
在我故事书的森林里 当然嘍喽 你多傻 爸爸 连这都不知道
宁坤和我都笑了起来
爸爸 我过生日 你不亲亲我吗 妈妈亲了 姥姥亲了 大伙儿 都亲了
宁坤踌躇了 我这身泥巴会弄脏你的嘴巴和漂亮衣服的
别犯傻 爸爸 姥姥会给我弄干净的 来吧
宁坤把她搂在怀里 亲了又亲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小姑娘 跟你妈一样 我太高兴了 他又朝着我说 有一天 这只小凤凰会翱翔云霄 在天堂门口歌唱 我们的十五分钟一转眼就过去了 配给已经成为这片国土上的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抗争 宁坤急匆匆赶往地里去劳动 他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我瞧见眼泪流下他那苍白的两颊
第十章 暂回人间 1961-66
一
1961 年 6 月 29 日 中午过后不久 我和几百名劳教 劳改犯一起在农场收割小麦 骄阳似火 汗如雨下 忽然 值日队长通知我去和一名总场来的人事干部谈话 我心里有点打鼓:人事干部找你往往没好事 来人是一个中年男子 身穿短袖白衬衣和草绿色军裤 蹲在打谷场边上的树荫下 他用近乎正常的声音招呼我
巫宁坤吧 你生病了 对吗 现在怎么样
好一些了 我含糊地回答 还不知他的来意
那就好 农场领导决定让你回家 保外就医 革命人道主义
你明白吗 他用官腔宣布 你现在就回队部去 先把帐结了 然后收拾行李 明天一早 总场有大车送你 还有其他几名保外的 一起去火车站
明早八点整 你在分场大门口等着 人事科有人来发给你一张火车票 保外期间要好好表现 明白吗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什么话要说 只含糊地说了声 谢谢 事情的变化来得突然
虽说不是完全出乎意料 却也简单得不可思议 复杂的感受让我不知言从何起 你回家 保外就医 那么简单 那么说一不二 正如当年不经审判一下就罚我无限期的劳教 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听任社会主义政治风云的摆布 自从那个四月十七我被押上囚车之日 三年多的黄金岁月被糟蹋了 我无日无夜不梦想释放回家 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亲人身边 可是又觉得前途茫茫 会思想的芦苇连思想也不会了 我疲惫不堪 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我只想摆脱几个月来如影随身的死亡的威胁
第二天早晨 我告别了同班的难友 爬上大车 从人事干部手里接过一张硬席火车票和保外的文书 我必须在天津换车 于是我下车后坐上一辆三轮车直奔幸福里岳母家 熟悉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不真实
我真的是在生者当中吗 在胡同口 我撞见了怡揩的一个侄儿 四年前最
后一次见面他才六岁 他没认出我 正如不久前一丁来探监时背给我听的那首唐诗里说的 儿童相见不相识 他一定给我的囚首垢面吓坏了 一认出我来就飞奔回家 用最大的嗓门儿喊道 老姑父回来啦 老姑父
我的岳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泪流满面 马上就去给我泡一杯热茶 老人
家知道我爱喝茶 我告诉她我是被批准保外就医回家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怡楷的众位兄姐看到我的惨状都流泪了 但庆幸我活了下来 又放了
出来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只说大家给我送去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救了我的命 想让老人家感到欣慰 反而又引她流泪 当时一毛住在大姨家 就在附近 三姨去领她回来 我女儿起初不认识我 过一会突然想了起来 一下扑到我怀里 你是爸爸 妈妈带我去那个好怪的地方看你 噢 爸爸 我不让你再回那个可怕的地方去 我答应她我决不回去 姥姥听着又流泪了
第二天一早 我先给怡楷发了个简短的电报 告诉她我四号到家 然后就先搭火车去北京看望老母和妹妹 那天正好是 七一 中共的四十大寿 天安门城楼上高悬着毛泽东巨幅画像 相形之下 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国的侏儒 我想起五年前我从观礼台上遥望他踌躇满志向广场上狂呼
万岁 的游行队伍挥手致意 又想起一年后他用 阳谋 坑害了无数知识分子 两年后又搞 大跃进 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 一座座新建的高楼
正面悬挂着红彤彤的条幅 上面写着 热烈庆祝伟大 光荣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 和公车上面有菜色的乘客 沿街食品店里空空如也的橱窗 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想起十年前初次来到这座古城新都时犹如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土的感受 现在我觉得更像一个从死亡归来的游魂 我口袋里的保外文书把我和首都的芸芸众生划清界限 这些好人会怎么想若是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件 他们会不会 像雨果的小说 悲惨世界 中那个小城镇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释放的犯人华尔让的黄护照时那样 吓得退避三舍 或者 他们会不会 像小说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样 为一个危险的犯人 提供食宿 幸好我不需要到一个小旅店去求宿 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泪如雨下的接待
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要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活着来到她们面前 这就够了 其余的就意在不言中了 下午 他们陪我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园去散步 离半步桥也不远 我一点也不 陶然 只能和亲人一起欢庆我从死亡的阴影里归来 明媚的阳光闪耀着新生活的希望
7 月 2 日 我搭一班早车回天津 当天又搭夜车去合肥 那是我先母的故乡 我仿佛又要回到黑暗的子宫 从头开始生活 7 月 4 日中午到达 我走进候车室 拖着我的行李和两条浮肿的腿 汗流浃背 倒坐在一条肮脏的长凳上 等了几分钟 只见怡楷急匆匆跑进来 气喘吁吁地说
对不起 我来晚了 但是你终于回家了 我太高兴了 小丁丁着急等着再见大爸爸哩 我盼星星盼月亮等这个团圆的时刻 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年离别 受苦受难 我们俩又在一个新城市来到一起 我心潮起伏 如果我开口说出我的感受 我一定会放声痛哭的 我只轻轻地说 终于回家啦 怡楷见我热得累得不行 又跑出去给我买了两根冰棒 然后又跑出去雇了一部双座的三轮车 等我吃完冰棒 我俩就坐上三轮 在灼热的阳光下前往安大校园 一路上 她告诉我 她好不容易才请下假来接我
部分原因是我的电报没有签名 我咕哝道 省几分钱买根冰棒 她说 我理解 但是他们看事情总不一样 我的顶头上司 小辣椒`质问我 你怎么知道电报是你爱人发来的 他在接受劳动教养 是不是 他怎么可能突如其来就来这里 逃跑还是什么 你不能借口有一份没签名的电报就请两个小时的假 上个月你刚去看过他 超了假 上次小组批评会上 你答应弥补损失的时间 现在你却又要去逛荡了 ‘我走投无路 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一个党员干部求情 答应他如果接不到你我晚上加班 他们处处给我颜色看 但是我真开心 我那次深入虎穴不是劳而无功
两间小屋子比 栗子壳 大不了多少 但是我自视为一个 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因为我又和妻子 儿子在一起了 不过 我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天上午 怡楷带着我的保外就医证件去保卫科给我报户口 却被复员军人史科长拒绝了 他说材料不够 必须有更正式的文件和我的人事档案才能申报户口 如果月底以前收不到材料 我就得回劳改农场去 否则就作为逃犯送交本地公安部门 怡楷问他公家是否可以给农场发个电报索取有关材料 史科长驳斥道 难道你认为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 专门发电报帮忙把一个罪犯留下来 外语系领导的意见也一样 走投无路 我只得起草一份给农场人事科的电报 为了把事情讲清楚又不得不写长一些 由怡楷自己掏腰包去发了 希望能让无产阶级专政的官僚主义挪动得快一些
不致误了史科长任意规定的期限 在等候发落的期间 我常做恶梦 或是被当做逃跑犯五花大绑押解到一个边远的新劳改营 就像兴凯湖放猪的小陈那样 或是用华尔让的黄护照到了一个法国小城镇被赶进狗窝 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毒化了我们团圆的喜悦 直到月底最后一天 保卫科科长才不经意地告诉怡楷我的材料都到齐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材料早在我到达后几天之内就寄到了 可是科长大人故意把我们蒙在鼓里 作为对阶级敌人进行的无止无休的神经战的一部分
每想到华尔让出狱后处处受到歧视的悲惨遭遇 我就很不愿意在安大校园里抛头露面 只得 深居简出 后来 经不起怡楷再三再四催我尽快去看病 一周之后我终于走出家门 到卫生科去求医 一路上 对面走过来的人瞪眼看我 满脸惊愕的神色 到了卫生科 一位医生轻而易举就诊断我患有严重浮肿和肝肿大 随即开了处方 维生素乙 1 一瓶 白糖一斤 黄豆一斤 我向医生致谢 因为我知道这些正是我需要的 而到黑市去买要花很多钱 不料 等我拿着处方去药房 女药剂师盯了我一眼 跟我要医疗证 她轻而易举就弄清我的身份 顺手把处方撕得粉碎 扔进字纸篓
为了补充我配给的山芋乾 玉米面 高梁面 怡楷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到市内的食品黑市去找便宜货 当初关在农场 我还能靠自己劳改所得养活自己 每月还能省下几块钱 现在说起来是 自由 了 其实只是挨饿的 自由 我成了怡楷 养的汉子 要养活一家三口 她不得不计算她每月五十九元收入的每一分钱 平均每天合一百九十六分 除去房租 粮食定量 水电 家具租金 幼儿园学费 一丁医疗费 工会会费等等
就所剩无几了 靠宁慧每月支援我三十元 我们可以从黑市补充一些植物油 鸡蛋 红糖 大米 和少量猪肉 鸡蛋一般要卖六毛钱一个 有一个星期日 怡楷从外面采购回来 用一条手绢包着四个小鸡蛋 她高兴地说
一块钱四个 真便宜 丁丁 今天中饭可以吃炒鸡蛋啦 一丁高兴极了
没想到 她把鸡蛋往碗里打的时候 一股臭气冒了出来 一丁大叫 好臭好臭 他妈急忙走出去 把臭东西倒进垃圾桶 你这坏蛋 你这坏蛋
她咕哝道 仿佛在责备一个看不见的人影
后来 我稍好一些 可以骑我们当年在天津买的那辆旧英国自行车出去 我也偶尔去逛食品黑市找便宜货 看到白面花卷和熟肉 我馋得口水直流 可是我只买得起一毛钱一根的小豆冰棒 在寒风中解馋 还有一次 碰上一个小贩兜售一筐又大又红的苹果 我马上想起在北京动物园一丁被大象卷走的苹果 小贩叫卖道 大苹果一元一个 又脆又甜 真便宜
我对自己说 你一定得给他买一个 别舍不得 这价钱让我发憷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掏出了一张一元的票子 一丁一拿到苹果就欢喜得直喊 大红苹果 好香啊 他咬了一口 我急切地问他 甜吗 他咕噜道 甜倒还甜 就是味道好像棉花一样 显而易见 没有什么法子补偿他失去的金苹果了
我的病体逐渐复原 为了减轻怡楷的负担 我也学着做一些家务事 最难的活儿是用旧报纸和劈柴生煤球炉 需要的时候把火搞得大大的 晚上把火封起来过夜 我往往要搞两三次才能把炉子生着 做饭需要好火的时候却往往看不见火苗 不管我怎样用我们的破巴蕉扇拼命煽 有时 一早起来 发现炉子没有一点热气 我的心也就凉了 如同在劳改营发现一个长期挨饿的难友在夜间熄灭了生命的火焰 碰上这种情况时 一丁就从他每月半斤的 儿童饼干 定量中带上几块去上幼儿园 怡楷干脆 枵腹从公
合肥的溽暑是令人胆寒的 我们的两间小屋子 白天热得受不了 夜晚闷得喘不过气来 蚊子成群 一丝风也没有 我们尽力用配给的大巴蕉扇扇风 赶吸血鬼 时间一长 汗流得更多 我们只得躲进蚊帐避难
人泡在汗水里 无法入睡 我就给怡楷讲一千零一夜北大荒和清河大狱生与死的故事 同时纳闷儿我们会有怎样的未来
有一次 怡楷问我 在受了十年的磨难之后 我有没有懊悔过回祖国来 我说 其实没有 面临死亡的恐惧的折磨 我也有过短暂的痛苦的悔恨 但是一瞬即逝 当我记起有多少人 比我更冤枉 已经饿死或正在饿死 在北大荒大雪封门的日子 我有空闲反思十年来我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 在我回国以前 看上去好像有几种途径可供取舍 但我不可能作出其它选择 我的决定是我的一生 我的梦与幻想 我的长处和短处 以及因缘际会的自然结果 当然啦 最好能让我免喝苦杯 但是喝苦杯肯定胜过与狗腿子们同流合污 不管怎么说 如果我不回来 我就决不会找到你的
现在你又拿我开心了 她轻轻地说
岂敢 岂敢 我实在感到难过 我让你为我的一些选择付出 沉重的代价 但是对我自己来说 我倒觉得近几年的经历激励我向上 而不是使我堕落沉沦 我还讲不清它们对我的全面影响 但是我敢肯定我决不会徒然受难 毛泽东也为自己的严重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是否从中吸取教训 我们唯有希望事情往好处发展为了克服饥荒 党号召大学教师 像其它政府工作人员一样 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 用自己动手生产的食物补充口粮定量
报刊大力宣扬 伟大领袖 的光辉榜样 他亲自动手 把中南海的御花园改成了菜园 校园周围没开恳的空地分给了全校教职工 我在分给怡楷的一小块地上种了大豆 夏末秋初 我的体力进一步恢复 我常抱着一把锹
寻找没人要的小块荒地 种上蚕豆或绿豆 不久以后 我的行动引起了怡楷一些同事的注意 其中有一位姓刘的英语教师好打抱不平 他公开说
巫宁坤抱着锹在校园里开荒 这是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活生生的讽刺
应当让他教书 不应当浪费他的才能种绿豆 由于 大跃进 彰明较著的失败 有些知识分子的嘴巴又放肆了 我有话也没处说 得庆更生就该知足了 怡楷的一些同事倒羡慕我活着回家 因为当时他们的亲人在乡下人民公社饿死 他们在学校连黑袖章都不敢戴
二
1962 年春节假期 我回家八个月后 二舅从天津把一毛送回来了 因为两年来姥姥把自己的饭食尽量省下来喂这个孤儿般的外孙女 结果自己因严重浮肿病倒了 我们对姥姥作出的牺牲感到内疚 但是欢庆全家四口四年来第一次欢聚一堂
春天一到 瑰丽的玉兰花为死气沉沉的景色增添了一点生趣 我的健康也更有起色 星期日上午 我们带一丁 一毛去逛市内唯一的公园逍遥津 相传三国时代曹操的部将张辽以八百人在这里破孙权十万之众 历史是无情的 成王败寇同样化为粪土 今天生杀予夺的奸雄到头来也无法逃脱同样的命运 对于安大许多人家 逛逍遥津是家常便饭 而对于我们却仿佛是珍贵的生活的馈赠
其实这公园没什么好玩的 可是 难得逍遥 怡楷和我在两行盛开的白玉兰和紫玉兰之间来回漫步 看着两个孩子在近处的沙坑里玩耍 或者笑着喊着打滑梯 或者在曹操的点将台上互相追逐 我们俩边走边谈
心情比较舒畅 有时谈到我是否有可能早日重上讲台 尽管我的贱民地位造成明显的困难 怡楷知道英语专业急需高年级教师 便鼓起勇气把我们的想法向外语系党总支书记兼系主任提了出来 没料到 李主任不但同意我们的想法 而且几天之内就光临我们的陋室了
他开门见山就很客气地说 巫先生 我早该来看你的 但是 如果没有党在知识分子政策方面的新变动 我来一趟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用处 最近召开的广州会议的情况 你一定从报上看到了吧
看到了
好 知识分子现在要算作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更受到党的信任 享受更好的待遇 这个对你也适用 1957 年你给整得很惨 那已经是历史了 现在要向前看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什么意见也没有 我很感激 我急忙回答 生怕又上钩
那就好 我喜欢你的态度 有些知识分子不明白我们党的政策 一向是左右交替的 1957 年 我们左了 现在我们向右转 这要看情况而定 那天俄语组冒教授用我们党今天右的政策攻击昨天左的政策 我马上警告他 老冒 你小心点儿 也许明天你就会因为今天讲的话给揪出来 ‘
我十几岁就参加革命 见过的可多啦
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答道 衷心感谢他对党的变化无常的政策所做的出乎意料地坦率而简洁的分析 我过去在政治上很幼稚 现在也一样
所以你才碰上那么多麻烦 你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英国文学专家 我们正缺像你这样称职的教师 你管你的教学 我们管政治 你头上还戴着两顶帽子 极右分子加 劳教分子目前还不可能恢复公职 我们想让你先当临时工 合同工 这还得由校党委正式批准 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既然党有新政策 你又有真才实学第二天 英语教研室主任杨教授来访 用流利的英语和我讨论英国文学 这次专业性的拜访实际上是一次口试 过了几天 系里就通知我九月起当临时工 合同每三个月签一次 每月工资六十元 不到我当年工资的三分之一 而且不能享受一般教职工的福利 包括大学生都享有的公费医疗在内 为了我备课的方便 住房增加半小间 搬到 132 楼 20 号 好在我们早已能身体力行 知足者常乐 的格言
又过了几天 杨教授再次光临 给我分配了新学年开始后的教学任务 一门课是四年级的高级英文作文 学生二十多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门其他教师拒绝接受的课 另一门课是三年级二十多个学生的泛读课
他还带来两本书给我作教材 一本是捷克共产党革命烈士伏契克的遗著 绞刑架下的报告 当时中文译本广为流传 作为革命英雄主义的证言 另一本是近代英国小说家希尔顿的中篇小说 别了 契普斯先生 两本书我以前都没读过 虽然当年我在昆明上大学时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影片 万世师表 我很高兴有新的养料滋润我饥渴的心灵 不过二者的结合倒似乎有点不伦不类
伏契克的 报告 据说是他被关在布拉格盖世太保监狱里写在一张张小纸条上偷偷送出来的 简略地记下了他所经受的种种酷刑 和他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英勇献身的精神 我往往为他夜以继日的身心受难感动得泪如雨下 但也无法不感到历史的讽刺 伏契克和其它烈士所作的壮烈牺牲 不过为建立一个在摧残人性方面不亚于纳粹党的政权铺平了道路
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偏偏轮到一个共产党劳改营的幸存者来为一个在纳粹酷刑室受害的共产党人作证 契普斯先生是完全另一种的英雄 在他毕生为学生献身的精神中 我看到一种无限温和 无限高贵的情操 可以引导我和学生交往 尽管我的身份很暧昧 伏契克和契普斯都使我在面临新的挑战中感到谦卑
我用家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当 书桌 坐在一张小木凳上 一面挥汗如雨 一面为两本读物编写详尽的注释 这时候 其他教师正在度暑假
我把两本注释送给杨教授审查批准 然后交打字室打印 九月初开学上课 第一次走进教室上英三的泛读课 面对二十几个男女青年学子 恍若隔世 顾不上猜测学生怎样看待这个戴着两顶 帽子 的老师 我把精神集中在讲课上面 所谓泛读 作为精读课的辅助性课程 一向不受老师和学生重视 首先 由于受从 老大哥 引进的教学法的影响 英语阅读课早已被简化为学习词汇和语法重点 精读课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单词和一大堆分析语法结构用的专门名词 课文在这个过程中不见了 因此学生并不真的学会怎样读书 泛读课的要求更低 学生只要记几个新单词 会作简单的复述就行了 当年我说过 这种机械的方法是培养学究和奴才的最佳途径
现在既然在教育原则上没有发言权 我至少可以认真对待我自己的教学工作 我已经为学生准备了详尽的注释 没有必要再在课堂上花时间讲解生词和语法 想到我在劳改营里如何与 哈姆雷特 杜甫的诗篇 和沈从文的小说相依为命 我就有意探索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通过对人文理念和感情的敏锐感应 培育独立思考 从而有助于一个自由心灵的成长 我朗读 绞刑架下的报告 声泪俱下 使一个共产党的自由战士
在一个共产党的劳改营囚徒身上再生 作为一个热爱学生又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契普斯的形象无形中使我的学生更亲近我 尽管政治辅导员一再警告他们不得与阶级敌人 亲如一家 学生交来的作业中有时夹带一些表示钦慕的字条 情意那么感人 害得我这 孤家寡人 不禁潸然泪下
一个叫小张的男生聪明好学 他感谢我的 诠释和分析 为他 展现了一个充满奇迹的新世界 小徐总是沉默寡言 面无笑容 在信里说他非常同情我 因为他教中学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 又说我的讲授 照亮 了他压抑的生活 我撕毁了这类字条 又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再做这种鲁莽的事 否则我们都会在政治上 犯错误
同时 一经我班上的学生宣扬 其它班级的学生 青年教师 甚至合肥师范学院的青年教师 都来旁听 有时候 来晚的人就得站在过道里
从开着的窗户听课 怡楷提醒我 树大招风 我发现自己进退维谷 一方面 我得满足雇主的期望 他们给我这个宝贵的饭碗 仅仅因为他们相信我是个称职的英语教师 另一方面 我也得躲开同行间的妒忌和政治问题的激流险滩 处于这种情况 孔夫子的中庸之道也许最符合我目前的需要 可是 天哪 如果我停止把语言作为人文学科讲授 我对这些如饥似渴的莘莘学子还有什么用处呢 得啦 不管怎样 我也只能根据我自己的认识行事 尽管我已经如履薄冰了
另一门是四年级的写作课 我每周要批改二十多篇英文作文 我们小屋里只有一张从安大租用的小书桌 这时一丁已经上小学 他每晚要做家庭作业 等他九点钟上床才轮到我用书桌 等我坐下开始看作文 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为了提神 我开始抽起烟来 我抽的是最便宜的九分钱一包的 大铁桥 杨教授和冒教授抽的烟要贵五 六倍 有一天夜晚 怡楷和孩子们都已熟睡 一个点燃的烟头从我没知觉的手指间掉落铺在我脚下的 一块怡楷从天津家里带来的小地毯上 她给地毯冒出的烟呛醒 一骨碌跳下床 把我推醒 踩灭了刚烧起来的火 她果断地说 马上上床睡觉 从今以后不许再开夜车 放烟火
尽管这工作很辛苦 有时在学生的作业中碰到一个新鲜的想法或者说法 好像突然打开一扇窗户 可以看到一颗年青的心灵 使我感到耳目一新
三
1962 年 9 月我开始任教之后 外语系领导派了一名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毕业的青年英语教师小冯来跟我进修 同时监督我的思想改造 他在我指导下读英国文学作品 向我交读书报告 我每两周向他交一份思想汇报 不言而喻 我不断进步 但离 摘帽子 还有一段距离 小冯是一名复员的解放军尉官 共产党员 但天性谦和 笑容可掬 平常在看过我的思想汇报之后 他总会说几句鼓励的话 若是正好赶上 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他就会收起笑脸 批评两句 思想改造抓得不紧 但是他来我屋里听我辅导 总是谦恭有礼 和孩子们有说有笑 每逢寒 暑假回南京或上海探亲 他回校时从来不忘给孩子们带点巧克力或奶油太妃糖 这些奢侈品是他们难得吃到的 我常纳闷 在这长达两年的微妙的双向交流中
他轮流扮演两个不同的角色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我 摘帽子 的那天 他就不用再扮演我的政治 告解神父 的角色 也许会感到如释重负吧
1964 年 7 月 4 日 仿佛是纪念我保外就医回家三周年 外语系在大学七层主楼一间阶梯教室举行全体教职员大会 一位人事处的干部在回顾我的右派罪行之后 宣读校党委决定 给我 摘掉极右分子的帽子 解除 劳动教养 按照事前的通知 我作了简短的发言 再次承认我的右派罪行 感谢党 给我一个新的政治生命 我泣不成声 仿佛七年来积蓄的苦水冲破了防洪的闸门 有几个同事和我握手 祝贺我 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
李主任答应我 很快就可以让我转正 大幅度提高工资
同一天晚上 我们还来不及为我重新当上 人民 庆贺 怡楷就接到家里发来的急电 母病危速归 怡楷第二天一早匆匆上路 六日抵津
才知道妈妈患肝癌 发现时已是晚期 经手术抢救无效 危在旦夕 老人家在医院病床上还惦着我这个老女婿 怡楷把我”摘帽”的好消息讲给她听
这是她几年来一直盼望的 为了安慰奄奄一息的亲娘 她又添枝加叶说我已恢复教授职位 享受原先的工资待遇 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一个悲痛欲绝的女儿还能给她垂危的母亲什么别的安慰呢 我怎能忘记她老人家给予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如许的爱心和理解 我怎能忘记三年前怡楷三次探监时转告老人家的话 好人受难 耐心忍受 一句话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她在 7 月 8 日逝世 正好是我们俩结婚八周年纪念日 我清清楚楚记得她和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作为 婚宴 她一辈子生活简朴 受苦受难 而从她自己所受的苦难中 她找到爱人的力量 尽力帮助受侮辱的和受损害的 她完全无愧于她的受难
八月初怡楷奔丧归来 副系主任姚老师约她面谈 他通知她 系领导决定新学年开始分配她教公共英语 因为她爱人已经摘了右派帽子 至于我本人恢复公职一事 拖到年底 李主任和人事处的交涉毫无结果 外语系党总支一位委员向我宣布 临时工工资待遇加十元 还说 国家经济目前还有困难 这是党组织的 一点心意 表示肯定我在思想改造和教学工作中取得的进步 事前我已听到 人事处长说得斩钉截铁 一旦开除
永远开除 这象征性的加薪意味着我们的伙食中可以增加一些鸡蛋 但是
也让我直面我的 新政治生命 我是一个 摘帽右派 如此而已 帽子摘了 不错 但仍旧是 右派 这是今后许多年我无法逃避的政治现实
阶级斗争的弦放松了一些 我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我教四年级泛读课 冒昧从 格列佛游记 选了一些能折射当今中国社会的篇章作教材
摘帽 以后 我又被分配教一门四年级的听能课 教材除了北京电台对外广播的英语节目 还有我从外台英语节目选出的片段 这些外台包括美国之音 英国广播公司 日本广播公司等等 学生们都很爱听 或许由于他们是生平第一次听训练有素的本国人讲英语 也或许由于他们注意到北京电台和西方电台报道方式之间的差异 一般公民 偷听敌台 是要受刑事处分的 安大得向合肥市公安局申请特批 准许我为了教学工作需要收听外台 并作录音 在这个省会的全体居民中 只有一个 人民的敌人
可以悍然收听敌对国家颠覆性的宣传
1964 年 中共与 老大哥 关系破裂 双方进行公开论战 伟大领袖 大声疾呼 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 每隔数年搞一次 才能保证社会主义中国不会走上苏联修正主义的道路 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 年底以前 知识分子又被投入另一场政治运动 全国学习中共中央抨击苏修及其盟友的九篇文章 简称 九评 我们无法知道苏修如何承受这一连串的狂轰猛炸 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却成了苏修的替罪羊 被冠以 散布修正
主义病毒 的罪名 于是 在英语教研组政治学习会上 我们先一篇一篇地学习文件 然后人人过关 轮流做检讨 暴露自己的修正主义思想 最后接受同事们的 帮助 身为 摘帽右派 我敬陪末座 受到同事和党员干部的狂轰猛炸 仿佛我就是 苏修 的化身 不过我始终搞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中共昨天的 老大哥 挂上钩的
在猛批 苏修 的同时 为了保证农村的人民公社不 变修 全国农村从 1962 年底开展 四清运动 肃清公社和生产队干部中的贪污腐化 1965 年 安大中 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被派下去搞一年运动 老年教师不参加 四清 又无课可上 1966 年初 由校党委统战部长 原外语系李主任率领 到郊区一个公社去 观察四清 我虽然是个 临时工
也算 统战对象 有幸和数十名教授和老讲师同行 我们住在一所小学
轮流到各生产队听报告 了解各生产队和公社干部在 清政治 清经济 清组织 清思想 各方面取得的成就 然后各人结合自己的 活思想 写学习心得 大多冠冕堂皇 敷衍了事
在农村 观察 三周之后 李部长又领我们去安徽北方的煤城淮南市 观察工业战线上的大好形势 淮南市分五个区 每个区都是以一座煤矿为中心的小城镇 我们乘车经过的街道都盖满了煤灰 空气中烟雾弥漫 作为李部长的老朋友 潘市长的客人 我们下榻在可称豪华的洞山宾馆 客房设施包括地毯和现代化的卫生间 白天 我们分乘两部大客车参观煤矿 工厂 每到一处 都有领导干部陪同参观 中午有丰盛的午餐招待 晚间 安排宴请和文娱活动 潘市长设盛宴欢迎 以善饮闻名的姚主任在席上代表大家祝酒 频频用罕见的茅台酒乾杯 散席后 他踉踉跄跄回到屋里 在卫生间地上滑了一跤 马上请来一位外科医生 缝上他脑门和鼻子上的伤口
这次的淮南之行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到 红旗单位 谢一矿的参观访问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早晨 我们来到这煤城的骄傲 煤矿的领导干部非常客气地把我们迎进宽敞的会客室 一面墙上挂着大幅的毛主席像
对面墙上挂满了奖旗 奖状 五颜六色 名目繁多 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奖
最佳矿井安全记录奖 矿井卫生奖 如此等等 我们一面饮茶 一面听党委书记做报告 他首先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接着介绍煤矿过去在日军占领和国民党剥削下的悲惨历史 解放后迎来的新生 如今 生产突飞猛进
矿工生活无比幸福 可惜我们无法知道生产如何突飞猛进 矿工生活如何幸福
从会客室出来 我们由几名干部领进贵宾更衣室 换上保护服 包括矿工头上的照明灯 然后 我们先乘电梯下矿井 再换乘小火车 一路上向导讲解地下掘煤工作如何进行 我热切地盼望亲眼看到矿工是怎样干活的 但是上级有指示 向导不能把我们一直带到采煤工作面 我们回到地面 又到更衣室 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接着 向导说要领我们去洗澡
我们先穿过矿工浴室 一间大厅里有四个巨大的水泥浴池 里面盛满了热水 向导说 第一个水池里的水洗黑了以后 第二个水池就开放 他接着又自豪地说 这些浴池是解放后新建的 我问他 我们用哪个池子
他笑着说 哪里的话 我们怎么能让贵宾洗大池子 那怎么行
说着我们已走到一间单独的屋子 门口挂的牌子上面写着贵宾浴室 一名服务员递给我们每人一块雪白的大浴巾 一双浴室拖鞋 一小块香皂 我们在清澈的热水中洗了个澡 水一点也没变黑
洗完澡 我们去参观位于谢一矿一个偏僻角落的 阶级教育展览馆 我们首先参观几间展览室 墙上挂的画和玻璃柜里的陈列品说明本地资本家和日本鬼子怎样剥削和压迫矿工 接着是一间 大病房 当年日本鬼子把那些由于劳累过度和身患重病的矿工关在这里等死 墙上挂着死者和垂死者的图片 病房对面是一间大厅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匾 上面写着三个斗大的字 万人坑 向导说明 在整个占领期间 日本鬼子把死去的和垂死的矿工扔进一个露天大坑 前后一万多人 然后 我们跟着向导
走进大门 绕过一座巨大的木板屏障 在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令人怵目惊心的悲惨景象 玻璃板后面是堆积如山的人的骷髅 头盖骨 四肢 身躯 我看着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从上小学起就听到过日军暴行的故事 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犯下的灭绝人性的罪行的铁证 而这些尸体不过是千百万受日本侵略军残害的中国同胞的几千分之一 万人坑使我们大家都黯然失色 相顾无言 任何一个幸存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宽恕或遗忘
不过 我的思绪很快就奔向近年来人为的大饥荒造成的千百万饿鬼和历年政治运动中整死的冤魂 有朝一日 也会有人为他们建一座纪念馆吗
大体上 比起我关在大牢里饿以待毙 妻离子散的日子 我和全家的生活都好多了 一毛回来以后 当年夏天老母也从北京回来 全家终于大团圆了 1963 年 7 月 2 日 我们又得了一个儿子 取名 一村 私心希望 柳暗花明又一村 哪里知道 在祖国的政治地平线上又在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它将使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我们一家人陷入 山穷水尽疑无路 的绝境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 1966-68
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65 年 文化领域又出现了阶级斗争的苗头
一些著名的影片 诸如 早春二月 和 抓壮丁 在官方报刊上被定性为
毒草 星期日 安大常组织全校师生前往市内一家电影院免费看这些 毒草 然后在政治学习小组会上进行批判 提高觉悟 我从没看过这些影片
今日一见倒是 相逢恨晚 发现它们在艺术上远胜于那些歌颂伟大的党和共产主义英雄人物的公式化宣传品 实在看不出它们何毒之有 报刊上不仅对 资产阶级 电影和戏剧大张挞伐 连传统京剧也不放过 使人想起希特勒当年对 堕落的艺术 的打击 年底以前 全国的报刊大张旗鼓批判历史剧 海瑞罢官 作者吴晗当年是我的母校西南联大的教授 明史专家 他也是中共的 同路人 解放 后入党 近年来官至北京市副市长
红极一时 他根据毛泽东授意写的历史剧歌颂明代清官海瑞 而现在却被一口咬定是借题发挥 为被毛泽东罢官的彭德怀元帅翻案
1966 年春 对吴晗的批判升级 他和 人民日报 主编邓拓 北京市宣传部长廖沫沙合作的报纸专栏 三家村 被定性为恶毒攻击 伟大领袖 的大毒草 其结果 不但这三位享誉文坛的党员文人身败名裂 而且堂堂的北京市长和市党委也受株连被 一锅端 5 月 16 日 党中央发出通知 号召在全国展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破除 四旧 即 旧思想 旧文化 旧风俗 旧习惯 显而易见 对一部历史剧的批判不过是发动另一场政治运动的突破口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运动又将怎样进行
6 月 1 日清早 从附近的广播大喇叭中 我们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6:30 新闻播送当天的 人民日报 社论 号召全国革命群众 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 打倒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和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社论的语调比 1957 年反右派的社论更加歇斯底里 我从怡楷的眼睛里看到不安的神色 一丁问我 爸爸 牛鬼蛇神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他妈给我解了围 一丁 我们不知道 我们从来没见过 等着瞧吧
我急急忙忙去文科楼上八点钟的课 精神有点紧张 一进楼门 我就看到门厅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 我飞快地扫了一遍 发现都是针对冒教授 杨教授 和姚主任的 感到松了一口气 也许作为临时工 我够不上 反动学术权威 吧 走进教室 发现一个学生也没有 我便去系办公室了解情况 却看到我班上几个学生正在旧报纸上写大字报 我想跟他们打招呼 可是谁也不理我 我不知怎么办 走出办公室 碰上杨主任皱着眉头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我焦急地问他 杨主任 我们从此停课了吗
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 没 没有 暂时停 停一下 长期停 停课怎么受 受得了 他的口吃比平常更厉害了 他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儿子 当过海军舰长 从南京一所军事学院调来接替李主任的 他有在莫斯科大学教过几年现代汉语的经历 比较重视业务工作
与杨主任的想法相反 课一停就是好几年 我也从此以后就没在安大教过书 学生吵吵嚷嚷要闹革命 校领导慌了阵脚 既然中央文件已将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列为斗争对象 校党委就姑且先 抛出 三名老教授和中文系一名常在本地报刊发表文章的青年教师 作为 靶子 几乎一夜之间 校园变成了一座用竹杆和芦席搭起来的迷宫 芦席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 肆意攻击校党委抛出的四个靶子 也不放过其它中老年教师 我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曲径中游荡 东张西望 暗自希望这一次我或可幸免于难 不久 我就看到一张把我画成 笑面虎 的漫画 下面的说明是 死老虎没死 我不免有点惊慌 难道这次他们真的要把我整死吗 一张大字报罗列了我的极右罪行 另一张揭发了我的罪恶历史 我当过飞虎队和国民党空军的翻译官 还有一张谴责我在教学工作中用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学和修正主义思想腐蚀社会主义青年 我的罪名包括 抵制教学改革 坚持用英文文学原著作教材 而不用中文政治性文章的英文翻译
在听能课上散布敌台的反动宣传 选用欧·亨利的短篇小说 警察与赞美诗 宣扬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其中包括吃野鸭 喝法国白葡萄酒 呷小杯浓咖啡 抬高一名英国资产阶级的中学教师 用来美化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利用 格列佛游记 含沙射影攻击新中国 如此等等
我本指望可以幸免 但我又错了 一名右派分子 哪怕已经 摘帽 是理所当然的 牛鬼蛇神 在家里孩子们也把 笑面虎 当作我的绰号 他们哪里想到眼前可笑的胡闹可能会对我们全家带来怎样的后果
一连几天 各系学生写的揭发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 遍布全校的大喇叭不停转播 人民日报 一篇接一篇煽动性的社论 或者革命学生声讨四名 反动学术权威 的文章 革命造反 精神一触即发 6 月 6 日之夜
是一个合肥特有的闷热的夏夜 我在蚊帐里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才睡着 过了一会 我就觉得怡楷不停地在用胳臂肘推我 小声说 你听 多少人叫嚷 喊口号 我听见校园中心人声鼎沸 迷迷糊糊地说 学生吃饱了没事干 咱们睡吧 又过了一会 我还没完全睡着 又听见怡楷更紧急地小声说 你听 他们在喊你名字 朝我们这边过来 我还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听外面有人用脚猛踢我们的大门 嘴里喊着 巫宁坤 开门
开门 奶奶带两个大孙子睡在外屋 下了床 颤巍巍地打开门 一群我班上的学生冲了进来 叫嚷着 打倒极右分子巫宁坤 打倒美帝国主义 带头的男生叫汪崇德 英语学不好 但 出身好 杨主任教我给他个别辅导
他们把我拖下床 拉着我往外走 经过外屋我一眼看见一丁和一毛在墙角蜷缩在一起 又抖又哭 我连忙说 别害怕 乖孩子 这都是我班上的同学 你们认识他们的 下楼到了门口 我定神一看 只见外语系几位教授直挺挺跪在我门前小道上 我真有点 受宠若惊 革命学生一路吆喝 连推带搡 把几名老 牛鬼 押解到人山人海的水泥篮球场
到了球场 眼前的景象令我惊骇 几十位教授和老讲师跪在水泥地上 前前后后挤满了黑压压的学生 一名男生正站在前面一个小台上怒气冲天地控诉他们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学生 阴谋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行
押解我的学生从我背后对我拳打脚踢 我踉踉跄跄地跪倒了
声讨结束 一个刺耳的男声从大喇叭里宣布 革命的同学们 今晚我们在揪斗安徽大学的牛鬼蛇神的战斗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这些人民的敌人一直在梦想恢复他们的资本主义天堂 但是我们胜利了 现在让我们收兵 准备明天继续对阶级敌人的斗争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里 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钟 全身酸疼 头昏眼花 我纳闷这种流氓行为和所谓的文化革命有什么关系 我的脑子也无从理解这么不可理喻的行为 我倒是想到 在希特勒恐怖统治早期 纳粹冲锋队员残害犹太人的暴行 不过社会主义大学生在深更半夜不分青红皂白揪斗自己的老师更加荒诞不经
第二天上午 全体 牛鬼蛇神 各系教授和老讲师 连同我这名临时工 一共四十多人 在一间会议室听报告 统战部一名干部大讲 我们为资本主义复辟 犯下的罪行如何严重 他强调 学生夜晚采取的是革命行动 完全是由 牛鬼蛇神 的可疑活动挑起的 他们正义行动的威力粉碎了我们的复辟梦 所以 我们要回去深刻反省 书面汇报 学生的革命行动如何给予我们深刻教育 如何 触及我们的灵魂 简言之 我们要承认罪有应得 同时感谢党和革命群众竭尽全力把我们 从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泥淖中挽救出来
从此我又成为 专政对象 离我 回到人民的队伍 还不到两年
我一直 夹着尾巴做人 有话放在心里 却仍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显而易见 并不是因为我做了或没做什么 而是因为我已经被永久打上 阶级敌人 的烙印 1958 年 我是原单位唯一被打成右派的教授 成为众矢之的 我是个例外 连我自己都怀疑过我是否咎由自取 今日环顾左右 这么多前不久才戴上 工人阶级知识分子 桂冠的衮衮诸公和我 同流合污了 我揣度 在 伟大领袖 亲自领导下 伟大的党 再一次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推陈出新 以适应自己的政治需要 随心所欲给知识分子安上一连串罪名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 文革是反右运动合乎逻辑的发展和升级
因此 我觉得没有理由怪罪自己 反倒感到轻松得多 虽然我又得重新开始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自己 一名临时工混杂在数十位教授和讲师当中 鱼目混珠
全家又受到株连 妻子经常受到骚扰 被勒令揭发我的反革命言行
同时又要她提防我 一时糊涂干出什么自绝于人民的蠢事 怡楷请他们放心 感谢同志们关心 但是巫宁坤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 何况 他小时候
母亲就上吊死了 他早就免疫了 三个孩子经常听到同学骂他们是 小右派 小反革命 八岁的女儿在路上被我班上的一个男生骗到宿舍去 按照他写好的样子 用毛笔依样画葫芦在一张旧报纸上描了一条 打倒反革命分子巫宁坤 的大标语 又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标语被单独贴在十字路口一块牌子上 十分引人注目 小儿子文革开始时刚刚三岁 在幼儿园就没人理睬了 成天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墙角 两手搁在膝盖上 呆呆地看着别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玩乐 回家后仍然发呆 甚至被人怀疑是个哑巴
二
八月中旬 红卫兵 得到 伟大领袖 的祝福在北京诞生 从此飞扬跋扈 任意揪出文化界名流和党政领导干部 进行残酷斗争 时隔不久 戴着红卫兵臂章的大学生从京城降临安大校园 传经送宝 推广他们 横扫牛鬼蛇神和四旧的革命经验 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也奔赴北京和其它城市进行 革命大串联 交流革命经验 乘车乘船一概免费 食宿一概由接待单位负责免费供应 一代青年倒是实践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的箴言 不过其结果 全国交通一片混乱 各旅游胜地却人山人海
九月 本校学生免费旅游归来 身穿时兴的褪色草绿军装 臂戴 红卫兵
袖章 耀武扬威 为了加强对牛鬼蛇神的专政 他们从 世界革命中心
北京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和传单 宣扬 我们心中最红 最红的红太阳 非凡的睿智和才能 揭发控诉 党内走资派 和 反动学术权威 的滔天罪行 与此同时 骇人听闻的消息满天飞 红卫兵在北京 天津 上海等大城市任意残害无辜人士 任意抄家 没收私人财物 任意毁坏文化遗产 红司令 一声令下 千千万万红卫兵誓言 砸烂旧世界 在它的废墟上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红色恐怖开始席卷中华大地了
九月中 有一天中午 一帮红卫兵又闯进我们家 高呼 打倒江钟杰 打倒地主 这是我继母的名字 解放 后她受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株连被划为地主 她正坐在她的小床边上喝茶 两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生猛扑上去 一边一个抓住她 嘴里喊着 走 老地主 吓得老人家浑身哆嗦
让我先上一下厕所吧 她哀求道
你是想耍什么花招吗 地主婆 怡楷插话了 奶奶有糖尿病 她得常上厕所 尤其是精神紧张的时候
你能保证她不企图逃跑吗 李怡楷
没问题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厕所只有一个门
好吧 你去吧 江钟杰 我们在外面等你
两个钟头以后 老人家才颤巍巍地走进家门 白发散落在脸上 她倒坐在小床上 一丁急忙拿起热水瓶给奶奶掺了茶 一边端各起杯子递给她 一边轻轻地说 奶奶 先喝口茶吧 出了什么事儿 我突然觉得几个月来一丁长大了许多 他刚十岁 可是他的童年已经被扼杀了完了 完了 丁丁乖乖 你快没奶奶了 她边说边哭了起来
奶奶 您镇静一下 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儿 怡楷边说边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会 奶奶才接着说 她们先把我押到篮球场 我一路走一路抖 她们还骂我走得太慢 我不知道一共搞去多少老人 男的女的都有
红卫兵先让我们排好队 押着我们在校园里游街 他们一路喊口号 打倒
地主阶级 打倒地主 打倒地主某某某 把地主统统赶出安徽大学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还有什么什么的 然后又把我们押回球场 一个男生红卫兵训话 大骂地主阶级犯了多少罪 最后他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安大和合肥市 如果我们不执行命令 就要倒大霉 那我怎么办 我现在怎么办呢
我身为牛鬼 一筹莫展 一个以敬老闻名的社会 怎么能堕落到迫害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大学生 民族的精英 怎么能这么快就堕落成毫无人性的暴政工具 我的义愤自然也是白搭 到头来还是怡楷出面去想方设法
奶奶 您镇静一下 休息休息 我总说 天无绝人之路 我现在就去找红卫兵讲讲道理 她去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 神情沮丧
我跟他们说 奶奶今年七十一岁了 糖尿病很重 她老人家 只能跟我们住 她没别处可去 我看不出她呆在学校对任何人有什么害处
他们回答我 很遗憾 不过那跟我们没关系 北京和上海已经带头把地主分子赶回原籍 你一定听说了他们是怎么干的 比较起来 我们太宽大了
我们怎么可能搞例外呢 这是红色恐怖 执行命令 否则他们现在是狂热分子 别指望他们发慈悲
我们跟奶奶商议了一下 决定她只能回扬州去 好歹家里还有堂弟妹可以照料她 也许等局势平静下来 她还可以和我们团聚 第二天上午
怡楷去派出所办手续把奶奶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迁到扬州 下午 怡楷又去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去扬州的夜车票 回家后再急忙搞了几个小菜给奶奶送行 奶奶说没有胃口 我们好说歹说劝她吃了半碗饭 我们让孩子们先上床睡觉 奶奶拉着一丁的手 泪痕满面 等事前约订的一部三轮车来到
我陪奶奶坐上去 她连一个小箱子也不敢带 怕引人注意 我提着她的随身行李 送她上了火车 七十多岁的寡母 患难余生又遭此横祸 我除了叮嘱保重 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目送她孤身走上回乡的路 我心里比自己八年前爬上吉普车孤身去充军更难受 我什么时候才能重见我的老母呢 不过 比起怡楷家在天津的几位长辈 她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怡楷的舅父舅母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自己家里被红卫兵残酷斗争之后活活打死 她的继祖母和女儿不堪红卫兵的凌辱 双双自缢 四位老人的尸体被扔上卡车送到火化场 谁能告诉我 为什么这些无辜的老人要被青年学生如此残暴地杀害 而这些爷爷奶奶本来会像自己的孙男孙女一样疼爱他们的 为什么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肆无忌惮地犯下了这么多无可饶恕的罪行 两年前姥姥去世 怡楷悲痛无比 现在她反而觉得老人家至少逃过了这场劫难 在红色恐怖统治下的国土上 死亡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不久之后 安大红卫兵开始到教授和老讲师宿舍抄家 在前往某户抄家时 他们一路上敲锣打鼓 高呼流行的革命口号 搞得人人自危 在里面有人家被抄的宿舍楼门口 两名红卫兵手持红缨枪站岗 重现 伟大领袖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中当年农民造反的风采
一天早晨 大喇叭播发了外语系 红卫兵司令部 的 一号通令 勒令外语系牛鬼蛇神于上午九时整到水泥球场报到 接受革命群众批斗
不得违误 名单包括四名俄语老教师 五名英语老教师 外加鄙人 我到达时还不到九点 其它九名牛鬼已经整整齐齐排成一溜 耷拉着脑袋 他们面前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衣服 鞋子 艺术品 收音机 各式各样的家用物品 显然是从他们家里抄来的 批斗现场围满了看热闹的 革命群众
胜过中华民族传统的 示众 场面 我赶忙站到队末 小小临时工早已习惯于敬陪末座 主持批斗会的一个男生宣布开会 控诉我们大家执行 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的罪行 他又指着脚下的私人生活用品作为我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罪证 而我看着这些东西却想到美国人家的车库买卖
然后 他宣称 我们的工资待遇与工农群众相比高出太多 下令每人要当场自愿提出减低工资 我本以为我的工资已经够低的 现在却被逼得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月有三十元就够了 于是我每月一下就少了四十元 然后我们就在校园里列队游街 每人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 也怪 我却连一顶帽子也没捞到 一路上押队的红卫兵高呼口号 无非是 万岁 或者 打倒 游街后 我们被领进文科楼一间教室 一位姓萧的党员俄语教师宣布牛鬼蛇神成立一个特别小组 进行政治学习和劳动改造 完全出乎意料 我竟官封小组长 真是莫大的嘲弄
当天下午两点是规定我们第一次政治学习的时间 我提前了几分钟
还没到大楼门口就看见我的九位 牛朋 包括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俄语讲师 都蹲在楼前的空地上拔草 他们头上的高帽子上下跳动 俨然是 仲夏夜之梦 中的一景 我问哈佛人 花白头髪的姚主任 你们在干什么 谁让你们干的 他一本正经地答道 总比什么也不干好些 闲着站在这儿给群众印象不好 我二话没说 领他们进了教室 各人面前有一张小课桌
作为小组长 我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把高帽子脱下来 各人就把自己的帽子
立在自己面前 他们对红卫兵这般过分的卑躬屈膝 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我问大家 谁让你们戴着高帽子来的
红卫兵没说过我们可以把帽子拿下来 哈佛人抢先回答 他是以不折不扣按党的指示办事闻名的 我们都是罪人 既是资本主义 又是修正主义 我认为我们应当放谦卑一些 表示低头认罪
老王 我转向一位 1950 年起义的国民政府外交官 作为起义人员 他在运动中是应当受保护的 我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感到党和政府背信弃义了 你在巴黎是戴惯大礼帽的 用当年的大礼帽换来了你面前的高帽子 你有什么想法
小组长的问题触及了我的灵魂 前外交官严肃认真地答道 老王是一名老式的小文官 一向兢兢业业 我常纳闷他起义的勇气是哪来的
大礼帽掩盖了我丑恶的反动的过去 这高帽子更合适 因为它显示出我的真面目 我感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帮助我正视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罪行
帮助我触及自己的灵魂 接着 七十高龄的俄文翻译教师吴老发言 一口江西官话
我和老王有同感 不过我的情况比他的还坏 因为我一度是党员
我 1922 年入党 离建党还不到一年 不幸得很 不久以后我就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党组织还在地下 我无法重新取得联系 为了谋生 我给国民党反动派做事 但是我从来没出卖过党或者任何同志 因此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叛徒 不管怎样 难道我不是全党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吗 和党组织失去联系 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 在与党分离的漫长岁月中 难道我不是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吗 解放把我带回党的怀抱 我也从此献身给党的伟大事业 所以我就存在一个幻觉 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虽然我还没有重新入党 突如其来 红卫兵小将声讨我是叛徒 他们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叛徒一个狗叛徒
吴老平日德高望重 不苟言笑 一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 狗叛徒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正在踌躇 俄语组孔教授举手要求暴露思想
红卫兵今天上午的革命行动确实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家里有那么多的 四旧 我和它们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 早已习以为常 一旦它们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才感到震惊 感到羞耻 我竟然会长期迷恋这些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残余 甚至有金戒指和其它腐朽的东西 感谢红卫兵天经地义把它们扫走了
孔教授的妻子 白头发的俄语讲师 插话了 从我的大箱子底下
红卫兵发现了许多我早已忘了的东西 有我的结婚礼服 绣花织锦的 实在太腐朽了 我做梦也不会再穿它的 不过我想我大概是留着作为我们婚礼的纪念 多可怕的对四旧的留恋
起义外交官又补充说 红卫兵根本没搜查我的家 他们走进来 很和气地要我交出我认为是四旧的东西 于是我交给他们我的小礼服和一副金钢钻袖扣 地地道道的四旧
俄语组冒教授也当过国民政府外交官 他是外语系头号牛鬼 也是全校四大反动学术权威之一 一方面由于他历史复杂 另一方面也由于他怪话连篇 平日他讲话俏皮 往往取笑同事或党员干部 此刻他发言却仿佛心情沉重
我姓冒 冒充的冒 我冒充是教授 诗人 学者 但我只是个骗子 实际上 我只不过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 我做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小官
我接受过日寇占领时期汪伪政府一个名义 我一向过着腐朽的生活 今天早上堆在篮球场的东西 大多数是我家的 所有的国画 书法条幅 摺扇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四旧 其中有一些是父母传下来的 我一向当作传家宝珍藏 我多年来饱受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思想和品味的腐蚀 现在我可以把这些四旧看作我肮脏的灵魂的罪证 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胜过在座的任何人 因为我罪大恶极 一死不足以蔽其辜 我一向钦佩伟大领袖毛主席辉煌的诗词 相比之下我自己的诗只是垃圾 但是现在我一定要认真学习这些宏伟诗篇 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 我已老态龙钟 但我仍然心甘情愿通过艰苦劳动改造自己
我觉得冒教授的检讨也算得上一篇冒充沉痛的杰作 差点儿忍不住以小组长之尊问他 既然 一死 不足以赎罪 他打算死几回 不过我倒真心希望红卫兵不会胡闹到真的把他那些珍贵的艺术品一股脑儿扔进一堆篝火化为灰烬 前两天 红卫兵要放火烧图书馆 幸亏馆长急中生智
对他们说 1958 年夏 伟大领袖 驾临新建的安大曾亲临图书馆视察 他们才悻悻而去 可是 在市中心 一帮中学生红卫兵闯进一位老年学者家中 把他毕生收集的三千册中国古典文学善本书统统扔进他们在门前生起的一堆篝火 老人家痛不欲生 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朝着篝火跳下 当场毙命
红卫兵见死不救 反而当众宣布 死者顽固不化 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
死了活该 打成现行反革命 虽然与京 津 沪等大城市相比 省会的红色恐怖是 小巫见大巫 无辜惨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中饭后 外语系红卫兵敲锣打鼓来我家查抄四旧和反革命罪证 四人小队由小包带领 他是我教过的男生 两年前毕业后留下当助教
他平常见我总是未语先红 今天却绷着脸对我说 巫宁坤 把你从国内外收到的信全部交给我 我说 我们没有保存旧信的习惯 那是我们从1955 年反胡风运动吸取的教训 于是他下令让我开一个和我通讯的亲友名单 我照办 四名抄家客翻箱倒柜 仿佛十一年前肃反时在南开大学演过的旧戏又卷土重来 几小时后 抄家小队收兵 带走几件可疑物品 一件是我的 手提打字机 盒盖上有十五年前我从旧金山上船回国前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 字样 还有两本相册 其中一本有我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后和李政道以及我的美国朋友伯顿夫妇的合影 另外
还有我的柯达布朗尼儿童照相机 两个从旧唱机拆下的电子管 一个一百瓦灯泡 和几条旧领带 连我们的英国自行车也不由分说被我班上一个男生强征去 闹革命 了
红卫兵总部又勒令全校牛鬼主动交出属于四旧的书刊文件和其它物品 否则格斗勿论 我选出了一堆中 英文书刊 其中包括我在曼彻斯特学院 1948 级纪念册 曙光 这名字在当时倒有点反讽的意味 另外还有我在曼院和芝大的学位证书 我还得自己把它们送到一个新成立的四旧存放室 在去交四旧的路上 我经过起义外交官老王夫妇住的公寓楼 王太太正在从三楼一个窗口大哭大喊 我不是地主 我是老王的爱人 我要收回我们值钱的东西 路上有几个人抬头往上看 有人说 这女人疯啦
我走到四旧室 发现里面已经放满了图书 艺术品 衣服等等 便自我安慰我的损失和别人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但是后来听到怡楷三哥世瑜的损失 我却吓呆了 他是世界知名的中国民间宗教专家 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收集了几千种稀有的 宝卷 却被街道上的红卫兵用三部板车拉走了 下落不明
随后几天 在外语系带动下 各系红卫兵纷纷对本系采取了类似的革命行动 全校牛鬼随时随地被揪斗 其余时间在校农场劳动 或干脏活 例如从粪坑把大粪抬到农场 与此同时 大部分革命师生到全国各地进行革命大串联 免费旅游 旅游客从北京和其它大城市带回形形色色的 大字报 贴满了校园 除了那些神化 伟大领袖 歌功颂德的文字 其中大多数都是对党政领导干部的疯狂抨击 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的总书记邓小平成了罪大恶极的走资派的总头目 红卫兵深深卷入党内最高领导层内部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全国分裂成两大 造反派 时隔不久 派系之间在大字报上的唇枪舌剑发展成武装斗争 到了 1967 年夏 全国实际上已处于内战状态
校园和合肥市一样掌握在两个势不两立的武装造反派手里 男女小青年成群结队 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 手里拿着大棒或匕首 在大街上游逛 搜索敌对派别的成员 骇人听闻的传说不胫而走 市民没有必要就不出门 后来干脆到外地去避难 怡楷和我不知怎么办 就到火车站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发现站台上人山人海 眼前有一列火车升火待发 不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车顶上也坐满了人 不难想象列车穿过第一个隧道时坐在上面的人就会摔死 后来听说果真如此 这番景象让我想起1937 年抗日战争开始 我逃难时乘的火车 但哪怕在那时候也没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坐在火车顶上 我们当当机立断 我们只能就地凑合着活下去而不能拿孩子们的性命去冒这种危险
一旦党的领导瘫痪 革命小将 要么外出免费旅游 要么忙于打派仗 牛鬼也就没人管了 校园空荡荡的 夜晚一片死寂 有一天 怡楷找回了我们的英国自行车 她是在一栋男生宿舍发现的 扔在墙角的垃圾堆旁 毁得面目全非 好像一个整得遍体鳞伤的老知识分子 我们在两个大缸里储满了饮水 用所有的票证尽量储备食物
燃料成了大问题 时值盛夏 煤球停止供应 煤球工人 和其 它行业的工人一样 也停止生产 有的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一派 有的去周游全国闹革命 走投无路 我和住在我楼上的一个年轻人 在烈日下拉了一部平板车去十几里外的一个煤场 但愿能拉回一车煤球烧炉子 煤场挤满了人和平板车 我们一到就听说我们得自己 动手做煤球 排队等了一个钟头之后 我们终于付了钱 开了票 去领每户每月二百斤定量的煤
然后是抢一辆小铁板煤车 装满煤灰 沿着一块跳板 推过去 倒进一台煤球机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 我们二人才光着上身把四百斤宝贵的煤球拉回家 虽然全身黑汗淋漓 我感到一种反讽的满足 有气无力地对一同拉煤回来的年轻人说 艰苦奋斗 自力更生 遵照毛主席的教导 怡楷和一丁帮我把两大筐煤球抬回家后 我蹲在小厨房里水池上面唯一的水龙头下面 用水冲洗我满身的煤灰和汗水
有什么睿智的先知能告诉我 这片国土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是那些大权在握的领导者走火入魔 还是一个民族正在经历什么神秘的危机
1968 年 2 月下旬 我收到堂弟从扬州发来的电报 得知老母病逝
幸而两派的小将忙于打派仗 顾不上对牛鬼专政 我才能向系主任请假一周奔丧 多年来 我常常惦着回故乡一行 怎么也没料到 三十一年还旧国 竟是在腥风血雨中来埋葬含恨死去的老母 经过一夜车船的折腾 我这个游子终于踏上了阔别三十一年的故土 我多想喊一声 故乡 你的游子回来啦 可是故乡变化不小 乍一看 几乎面目全非 那熟悉的城墙不见了 那些青石板路也不见了 我的脚下是一条板着干部面孔的水泥大街
两旁排列着千篇一律的两三层的水泥楼房 要多丑有多丑 而我呢 尘满面 鬓如霜 形同陌路 我问了几次路才找到家门 两扇黑漆大门变成了一扇寒碜的小门 进门后才知道经过 房改 原来巫姓一家住的房子已经住上好几家了
听堂弟妹们说 老人家是因为缺医少药 糖尿病加剧致死 灵停在她度过最后一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的黑屋子里 棺材是用两扇旧门板打的
第二天 我默默地跟在一辆平板车后面 把灵柩送往城郊去安葬 一路上
我回想她的一生 从小是个孤儿 在叔父家长到三十多岁 后来被嫁给我父亲作填房 接管六个未成年的儿女 父亲赋闲 家里靠典当过日子 娘真是茹苦含辛把我们拉扯大了 还不让失学 谈何容易 后来一人寡居十年 直到我回国后把她接到北京同住 满心以为从此可以欢度晚年了 无奈十七年来 老人家受我株连 没过上几年好日子 最后还赶上文革苦海无边 唯有一死才得到解脱
安葬后第二天 弟妹们忙着闹革命 我独自到大街小巷走走 看看
故乡似曾相识的面貌 听听久已生疏的乡音 三十一年前 敌军压境 我才十七岁 满心的恐惧和梦想驱使我在腥风血雨中独自 背井离乡 去追求一个美好的新世界 如今梦想早已破碎 恐惧却牢牢地织入生活的经纬
新世界还是镜花水月 死者好歹安息了 活下来的 磨难还没尽头哩
三
造反派之间的武斗 在全国范围内闹得乌烟瘴气 造成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 伟大领袖 下令 由解放军和工人分别组成的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进驻大学和中学 领导革命 1968 年春夏之间 在工宣队和军宣队领导下 两派形成 大联合 加强对阶级敌人的无产阶级专政 文革又进入一个新阶段 名曰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要深挖阶级敌人 一一打入另册
各系红卫兵随时通过广播大喇叭勒令被点名的牛鬼参加劳改 外语系红卫兵首先揪出冒教授 孔教授 狗叛徒 吴老和我 孔教授夫妇的女儿贴了一张大字报 指控她父母是 反动派 因为他们开后门让她进了外语系上学 冒教授的儿子勒令他每天劳改回家后在毛主席像前面低头认罪
其它各系相继效尤 被揪的范围从反动学术权威扩大到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即党政领导干部和各系系主任 我竟然官运亨通 又当上了外语系牛鬼小组长 这时候我的小组已有十多名组员 其中包括李主任和党总支郭副书记
李主任十几岁参加东北红军 后来转战抗日和国共战争的战场 他一向以响当当的老革命自居 体内还有一颗日军的子弹 压根儿没拿红卫兵当回事儿 而把他们的所谓革命行动看作党中央内部周期性的左倾机会主义的表现 不料 1968 年 5 月 16 日 这位老红军突然之间发生了猝变
那天是标志文革正式开始的 516 通知发表两周年 安大造反派为了表示庆祝 下令全体牛鬼从早到晚整天劳改 下午 外语系小组全体人马在学生宿舍前面劳动 李主任跟我打了个招呼 说身上不舒服 就坐到路边嗑瓜子儿 后来随便说了一声 老巫 我先走啦 头疼 就提前下工了 等到我们收工把铁锹和锄头送回工具房 突然听到大喇叭里爆出广播员用歇斯底里的语调播送一条十万火急的通知
请注意 请注意 全体解放军指战员 全体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师傅 全体革命造反派战士 顷接北京党中央急电如下 党中央确认安徽大学李某某 杨某某二人为苏修特务 上述罪犯应立即由解放军 6408部队逮捕 听候处理 革命同志们 立即行动起来揪出这两名苏修特务
我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周围人潮汹涌 奔向李 杨二人住的宿舍楼 几分钟之内 抓特务的小将们从背后猛推两名 苏修特务
沿着校园的大路飞跑 紧跟在后面的人群边跑边喊 打倒苏修特务李某某 杨某某 打倒苏修 等等 两名罪犯的胳膊被十字交叉扭在背后 头发往后揪 头向上抬 他们身上的白体恤撕破了 李主任光着双脚 杨主任光着一只脚 另一只还穿着黑布鞋 在校园大门口 二人被押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送往市内省公安厅拘留所
当晚 两名老革命 老党员又被押回校园接受批斗 水泥球场挤得水泄不通 我从远处观看 在全场高呼一连串少不了的口号之后 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姓马的俄语教师 他是李主任 1958 年从南京军事学院带来的亲信之一 他还没开口先左右开弓刷了他的老首长几个嘴巴 然后大叫大喊
控诉他多年来欺骗了他的部下 接着造反派小将纷纷上台 斗争两名 苏修特务 拳脚交加 骂不绝口 革命群众发泄了革命义愤之后 两名 特务 又被押回市内拘留所 以后几年中 除了偶然拉到大会上批斗 两位老共产党员苦尝共产党牢狱的铁窗风味 既不审 也不判
炎夏 阶级斗争也随着升温 一天早晨出工前 红卫兵头目宣布所有牛鬼必须在右臂佩戴臂章 一律用四寸宽的新白布缝制 用毛笔黑墨写上本人姓名和罪名 当天下午出工前检查 怡楷翻了所有的抽屉 也找不到一张布票 一片新白布 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就从我的一件旧白衬衣撕下一块 再用手把边缝好 然后用她清秀的书法写上我的大名和 头衔
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希望这个能对付 这些红卫兵好像忘掉他们 红司令
‘经常挂在嘴上的 节约闹革命’ 下午 值班红卫兵检查 别人都没问题
一看我的臂章他就扯了下来 扔在地上
巫宁坤 这是什么玩意 你是在找麻烦吗 他对我嚷嚷 难道你不知道必须用新布吗 难道你不知道边必须用缝纫机缝吗
我们家没布票了 我们从来没有缝纫机 再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节约闹革命
你不要嚣张 巫宁坤 他对我大吼 明天你戴个新的来 要不你等着瞧收工回家 没戴臂章 怡楷一看就明白了 她硬着头皮向邻居借了五寸布票 急忙到学校商店花了她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钱买了五寸白布 又在邻居的缝纫机上缝了边 第二天一早离家去劳改 我亮出崭新的臂章
上面是怡楷手书的 极右分子 四个大字 出门前 我跟她说 真对不起 又给你找了那么多麻烦 不过我真希望他们让我保存那个旧布做的就好了 可以进博物馆的
党员领导干部的臂章上写的是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副校长年青时入党以前被国民党逮捕过 臂章上写着 狗叛徒
俄语教师吴老的臂章上有他用工整的颜体写的 狗叛徒 三个大字
归国留学生分别戴的是 美帝特务 日本特务 德国特务 如此等等安大的牛鬼队伍迅速扩大到一百几十人 上自校长 下至掏粪工人
仿佛也有点 大联合 的味道 浩浩荡荡的 牛鬼大队 正式成立 由化学系摘帽右派姓王的助教任大队长 狗叛徒 吴老任副大队长 劳改队有这么一位 1922 年的老党员领导 我感到十分荣幸 又十分滑稽 由老教授
老党员 老干部组成的劳改大军 每天清早八点整在水泥球场集合 按军事编制排列 值班红卫兵首先批判我们的种种罪行 再下达当天劳动任务 然后由王大队长给各小组分配具体任务
有一段时间 我被分配到大队长本人领导的 重体力劳动 小组 组内其它成员包括张校长 教工工会林主席 体育教研室蒋主任 我们在烈日之下拼命踩水车 从附近的小河把河水车到校农场浇灌乾裂的农田
我们每天轮流把一条龙似的水车扛到河边 仿佛我们是一些原始部族的居民 在履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来驱除一个恶魔 我经过劳改的磨练 对干这苦活本身并不太介意 但是我真不忍看着全省的头号大学的校长被贬成一名苦力 扛着一架原始的水车穿过校园 而不是领导全体教师教育青年学生学习文化和现代科学技术
更糟糕的是 有时我们被派去干毫无意义的活儿 合肥的八月天气酷热 有一天我们的任务是开发校园一个偏僻角落的荒地 地硬得像石头
我用铁锹挖了一上午才翻了几尺见方的一小块 我的右手磨出了血泡 我的嘴巴乾得冒烟 终于熬到午饭时间回家 我恨不得马上先吃一块西瓜
进门一听怡楷轻轻地说 跑了一早也没找到西瓜 真对不起 我就像小孩一样哭开了 拖着脚步进了厨房 我打开水龙头 大口猛喝不干不净的生水 直到怡楷过来关上水龙头 突然间我感到无地自容 即便在最好的时候 生活也从来不是一次有许多西瓜可吃的野餐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不是写过 生活比所有事物的沉重还要重 那年我在狱中饿以待毙时 我睿智的岳母不是给我带话教我耐心忍受吗 如果我乾渴得没有一块西瓜就受不了 那我怎么能锤炼自己去面对明天的不测风云
在校农场 场长当了牛鬼 监督我们劳改的工人郑彪是一名复员大兵 彪形大汉 横眉怒目 活像招贴画上的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他突然掌握了专政大权 得意忘形 对一百多名高级知识分子任意嘲弄 任意惩罚 任意延长烈日下的劳改时间 酷暑劳改 固然是牛马不如 更加怵目惊心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残酷斗争 劳改工间休息时 郑彪经常在工地召开批斗会 他揪出一个牛鬼 再勒令其他牛鬼群起而攻之 这一天被揪斗的是中文系一位研究 红楼梦 的老讲师 外号 沈瞎子 因为他左眼失明 右眼也快瞎了 拄根拐杖走起路来也趔趔趄趄的 他被扣上国民党特务的帽子 大会小会批斗 挨骂挨打 却一直矢口否认 一有时间 他就伏在书桌上 眼睛紧贴纸面 用他优美的书法反驳对他的诬赖 然后他就把写好的申诉贴在公共场所 并寄给本地法院 郑彪自告奋勇 扬言非打垮他的反动气焰 整得他低头认罪不可
沈瞎子 你以为你装瞎就能蒙混过关吗 郑彪声势汹汹地质问道 没门儿 老狗 都写在你的自传里头 你还想抵赖 1937 年 干了什么反革命勾当
当时我是个流亡中学生 为了生活 我在一个国民党部队的电台当了三个月的报务员
你敢否认你干的不是军事情报吗 连我这个大老粗也明白你一定参加过特务组织 你想糊弄谁 审问者得意洋洋地讥笑道
我从未参加过特务组织 沈瞎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从没参加过 你敢再说一遍
我从未……没等他说完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把弱不禁风的 红楼梦 专家打翻在地了 紧接着又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跪下 低头认罪 你这老疯狗沈瞎子跪下了 一点也不像疯狗 倒像一座古墓旁有眼无珠的翁仲
我从未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 他又说了一遍 声音微弱 但毫不含糊 郑彪恼羞成怒 暴跳如雷 对瞎子拳打脚踢 倒活像一条疯狗
你马上坦白认罪 否则
瞎子默不作声 郑彪眼看威胁无效 大吼一声 你这瞎狗 你是自找苦吃 话音刚落 他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猛然捅进沈瞎子还剩下一点视力的右眼 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淌下来 我自己的眼睛本能地闭上了 我的嗓子堵住了 我身上一阵颤栗 汗流浃背 我的眼睛疼痛 天哪 他还不如承认算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尽管根据我自己当过流亡学生的经验
我相信他的话 等我再睁开眼时 只见两名红卫兵半拖半拉地把瞎子押走了
你们大家亲眼看见了 这狗特务多么顽固不化 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把他打垮了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挥动着铁拳对我们吼叫 这是给你们大家上一课 我们对你们牛鬼蛇神太宽大了 可是你们别忘了 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 流几滴血吓不住我们 老老实实交代你们的全部反革命罪行 胆敢顽抗 无产阶级的铁拳就把你打得粉粉碎 现在回去劳动 多干一小时 补上给老瞎狗浪费的时间
四
牛鬼分大 小两等 小的分别由各系红卫兵管制 每天劳改 批斗后还可以回家 大的从九月起关进 牛棚 由校红卫兵总部集中管制 牛棚设在一座男生宿舍底层 四十来人分成六个小组 男的每组六 七人
领衔的是张校长兼党委书记 其余人选包括党委副书记 副校长 宣传部长 总务处长 保卫科长 系主任 老教授等等 女的只有四人 编为一组 领衔的是校长夫人 物理系党总支张书记 我这个小小临时工也忝列校管专政对象 而且荣任小组长 真有点 受宠若惊 每间宿舍有四张双层床 由小组长分配床位 进 棚 ;以后 首先布置环境 在室内墙壁上贴满标语 无非是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 死路一条 低头认罪 重新做人 如此等等
随后 六位小组长奉命起草一份集体 认罪书 组长中包括党委宣传部黄部长 大家当然推他执笔 他义不容辞 驾轻就熟 奋笔疾书 初稿又经全体组长集体讨论修改 字斟句酌 定稿后送请红卫兵头目审定
一群高级知识分子挖空心思杜撰的 奇文 大致如下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 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我们狗胆包天 竟敢反对伟 大领袖 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反对毛主席的光 辉革命路线 真是死有余辜 感谢您的英明伟大 您亲 自发动 亲自指挥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已经触动了我们的灵魂 我们庄严地宣誓 我们一定 用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深入检查个人的罪恶历史和反动 思想 尽一切努力弃旧图新 尽快回到您的光辉路线上 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万岁 战 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的光辉革命路线万岁
这篇集体智慧的结晶发给全体罪人死记硬背 然后每天清早头等大事就是在过道内集合 全体肃立 面向伟人石膏胸像 齐声朗诵 向毛主席请罪
牛棚生活常规是白天劳改 晚间在小组会上交代问题 或大会 上接受批斗 这时候 全校的青年学子都忙于闹革命 工人阶级忙于领导革命 一切脏活 累活 从掏粪到车水 顺理成章统统成为这一百多名男女牛鬼的专业 我因为有北大荒三年苦役的熬炼 在一群老弱书生之中 当仁不让当上了主要劳动力 合肥的夏天往往烈日当空 不但无雨 而且难得有风 气温经常在摄氏四十度上下 从早到晚 或是拉着满满的一板车红砖 奔来跑去 或是在校农场车水抗旱 日复一日 才真正体会 度日如年 的滋味
劳改队里千方百计逃避劳动的大有人在 吴老可总是身先士卒 手脚不停 这位皓首书生 他怎能顶得住这无止无休的苦役呢 眼看这老人衣裤褴褛 光脚套一双支离破碎的黑塑料凉鞋 容颜枯槁 腿脚浮肿了
我在劳改营患过浮肿 差点儿送了性命 怎能袖手旁观呢 经我再三敦促
他才跑了一趟校医室 校医给他开了一盒维生素乙 1 针剂 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唇舌 他才断断续续勉强做完了规定的疗程 这位老布尔什维克 活像一名苦行僧 他的灵魂深处到底闹着什么样的革命呢
牛鬼一个接一个病了 只有发高烧才能豁免劳改 有一天正午 大家又热又累 正盼着收工 郑彪突然宣布 天儿太热 要保护耕畜 牛不能下地 为了不误农时 派八名壮牛鬼拉一架大木耙来耙地 这自然少不了我 八个牛鬼一排 高头大马的张校长为首 每人肩上一条粗绳子 哼哼唷唷地拉了起来 姓郑的跟在后面 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鞭子 嘴里不停地吆喝着 加油 加油 众牛鬼个个汗如雨下 声嘶力竭 姓郑的还一个劲儿地大叫大嚷 大旱大干 哪个敢偷懒耍滑就地批斗 话音刚落 张校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大家连忙扔下绳子围到他跟前 惊慌失措 姓郑的大大咧咧地说 死不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去拉一部板来 拉他去卫生科瞧瞧就是啦 拉板车是我的专业 我忙不迭跑去农场场部拉来一部板车 大家七手八脚把巨人般的张校长抬上车 不禁使我想起 格列佛游记 小人国中的一个场面 姓郑地已回家吃中饭去了 我拉起车 把病人送到卫生科 值班的校医看了一眼就说 他的美尼尔氏症又犯了 这样搞下去有生命危险 我给开三天病假 希望能让他休息 回到牛棚 我把病假条交给红卫兵头目 又转述了校医的话 他教我不要 大惊小怪
每逢星期六晚间不开斗争大会 牛鬼家属可以来牛棚探监 怡楷从不错过这个机会 我们谈话时王大队长在旁监听 他总抱歉地说 李怡楷
对不起 规定如此 其实我们毫不介意 因为我们没有什么要掩藏的 见面讲两句家常 知道彼此都还好 我们就放心了 有一次 经不起孩子纠缠 她把小一村也带来了 他一见我就问 爸爸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跟我玩儿 怡楷替我解围说 小村村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爸爸和王叔叔 还有别的叔叔阿姨 一起住在这里学习毛主席著作
九月中旬一个晚上 我女儿一毛送来一大碗饺子 来祝贺我四十八岁生日 面对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饺子 我看出怡楷的手艺和心意 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还来不及吃 王大队长已经一个接一个把它们掰开了
王叔叔 你这是干什么 一毛噘着嘴问他 妈妈好费事把它们包得这么好看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很对不起 一毛 上面的命令 检查里面是不是不是夹有纸条什么的
吃起来味道还是一样嘛 毛毛 别跟妈妈说 我赶忙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 永远不会 一毛慢吞吞地说
七年前 我唯一的女儿三岁生日那天 由她妈带着到清河农场来探监 那是她出世后第一次见到爸爸 现在 她是十岁的大孩子了 可以独自来探监 祝愿爸爸生日快乐 我大概也算得上 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吧
五
从马鞍山钢铁公司派来的 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一到校 工人 师傅 们就认为安大对待牛鬼太宽大了 杀气腾腾的刁师傅来到牛棚训话 在马钢 我们让牛鬼蛇神蹲真正的牛棚 每天中午在大太阳底下在砖块上跪两小时 向毛主席请罪 不这样 怎么能触及他们的灵魂呢
随后 每天吃完晚饭 他就驾临牛棚 亲手帮助牛鬼触及灵魂 第一个得到他 帮助 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 经济学教授王方 他的臂章上写的是 美帝特务
王方 你狗胆包天 把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语录一字不漏
都打了叉 你居心何在 你老实交代 刁师傅每晚问同样的问题 嘴里喷出同样的酒臭
我当时心不在焉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我孤苦伶仃的老母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手在干什么 王教授每晚作同样的回答
你撒谎 你翻来覆去放同样的屁 你这老狗 你以为你就能蒙混过关吗 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 他一面咆哮 一面用他那炼钢的铁拳左右开弓猛刷王博士的嘴巴
你为什么玷污伟大领袖 伟大导师的光辉语录 王方
我心不在焉……
没等他说完 炼钢的铁拳又落在为人方正的老教授身上了
你撒谎 你放屁 我教训教训你 他的教训是刷更多的嘴巴
你是有意识 有目的干的 你是美帝的忠实走狗 你反对毛主席 你反对光辉的毛泽东思想 你是最恶毒的现行反革命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你坦白不坦白
我不是故意的 我……
放屁 刁师傅打断了他的话 明天晚上在牛棚开你的批斗会 给你一个最后机会 在毛主席宝像前接受批斗 低头认罪第二天晚饭后刁师傅准时驾临 主持批斗会 全体牛鬼四十多人 在过道里分别靠两面墙坐好 王方快步走到毛像前 扑通一声跪下 泣不成声地说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在火柴盒上玷污了您老人家的光辉语录 罪大恶极 我向您请罪
刁师傅喝令罪人转过身面对全体牛鬼 接受批斗 和王方同组的王恒第一个举手要求发言 这位老先生原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二级教授 因倡议 教授治校 被打成右派 后调来安大 摘了帽子 眼下是安大领衔的反动学术权威 王方的火柴盒罪行就是他揭发的
王方请罪是假的 我揭发 王老教授一口上海官话 难得带头发言 他装模作样跪在毛主席跟前请罪 其实他是在搞噱头 开会之前我亲眼看见他用袜子和裤衩捆在膝盖上 他还说这样他跪多久都不怕 这也算是真心实意请罪吗
刁师傅怒吼一声 他妈的 一把将王方提了起来 又喝令他把裤腿拉了起来 果不其然 两个膝盖上都包上了护膝 刁师傅破口大骂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你敢当众搞鬼 罪上加罪 转眼之间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王博士鼻青脸肿 血肉模糊 刁师傅宣布 勒令王方深刻反省 后天交上认罪书 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 经红卫兵头目批准 王方上午去卫生科包扎伤口
下午留 棚 写认罪书 当晚刁师傅没有按时驾临 大家松了一口气 第三天 还不见他那 雄赳赳 气昂昂 的领导阶级形象 大伙儿倒纳闷儿
起来 我是牛棚生活用品采购员 每周一次去学校商店给大家买香烟 牙膏 香皂 草纸等等 这天晚上 大家写交代材料 我早已写过一遍又一遍 便去采购 一到商店门口 迎面碰到刁师傅正从里面出来 他右手拿着一条香烟 左手却吊在悬带里 脸上也横七竖八贴满了绷带 那样子和王方的面谱大同小异 我大吃一惊 连忙问 刁师傅 这怎么搞的 他答道 卡车出事了 倒霉 听上去多少有点人情味 我又脱口而出问他
疼吗 他瞪了我一眼就掉头走了 回到牛棚 我急忙把香烟 火柴送给王博士 又悄悄地把我的 号外 告诉了他 刁师傅从此以后再也没光顾过牛棚 火柴盒反革命事件 也就不了了之
揭发检举二十年来早已司空见惯 牛棚里当然更不在话下 偏偏
棚友 之中又有保卫科史科长在内 深挖阶级敌人原是他的本职 如今却套上 坏分子 的臂章 为了立功赎罪 他更念念不忘告密 破案 弄得人人自危 和他同组的政教系李主任 红小鬼 出身 如今却套上了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的臂章 他平日闷闷不乐 寡言少语 这一天 史科长抓住他的 现行反革命 罪证 迫不及待跑去向红卫兵头目检举邀功
原来李主任的铺位守在房间门口 门关不紧 风呼呼的 害得他咳咳呛呛
他随手捡了张纸条 折了几叠 用一个图钉把它钉在门框上 把门卡住
哪知保卫科长阶级斗争觉悟高 一下就发现了敌情 他趁李主任去上厕所时 拔下图钉 铺开纸条一看 原来是欢呼 伟大统帅最新最高指示 的小传单 上方印有伟人的小头像 那图钉恰好钉在他眼珠上 这还有得了
红卫兵头目立刻下令全体牛鬼在过道集合 批斗现行反革命罪犯 史科长手持罪证 揭发罪犯对 四个伟大 的刻骨仇恨 上纲上线
声色俱厉 慷慨激昂 还勒令罪犯交代犯罪动机 作案经过等等 那罪犯受到突然袭击 吓得面无人色 当场扑通一声跪下 一路膝行 来到伟人胸像跟前 放声大哭 呼天抢地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本来是您的红小鬼 由于阶级斗争觉悟不高 却堕入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泥坑
现在又犯下了现行反革命罪行 完全辜负了您老人家的苦心培养 忘恩负义 死有余辜 我恳求您老人家再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 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脱胎换骨 重新做人 接着 棚友 们奉命批判 无非照例给他戴上左一顶 右一顶大帽子 唯有史科长心犹不甘 又拿出办案专家的架势
口口声声 大案 要案 必须立即逮捕法办 如此等等 幸好小将倒有 政策水平 只勒令罪人深刻反省 写一份认罪书
史科长 嫉恶如仇 的表现深得工宣队的欢心 在对付顽固不化的
牛鬼时对他的专长十分倚重 马列主义教研室有一位以怪僻闻名的讲师
为他提供了 立功受奖 的大好机会 这位怪人 大名杨博廉 平日蓬头垢面 矮小的身躯上套着一身褴褛的灰布毛服 无分冬下脚踏一双漏出大脚豆的破球鞋 不过三十来岁年纪 看上去却已未老先衰 他住在单身宿舍 三餐不正 独往独来 深度近视 不戴眼镜 却手不释卷 熟读马列经典著作 不过不看报纸 因此跟不上当前的政治形势 碰到理论问题
他却说得头头是道 常常搬出马列经典和那些只顾紧跟当时党的宣传的同事纠缠不休 因此赢得一个 唐吉柯德 的外号 却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
这一天 举行全校师生员工批判刘 邓大会 工宣队根据中央文革最新号召宣讲 刘少奇和邓小平一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他们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他们一直在搞资本主义复辟 他们是为苏修和美帝的利益服务的
会场鸦雀无声 忽然听见杨博廉旁若无人地大声说 这不可能是真的
自从工宣队进驻以来 臭老九 一向唯命是从 对领导阶级不敢说半个 不 字 更别提公开唱反调了 如今小小杨博廉竟敢跳出来在 大是大非 的问题上针锋相对 真是不可思议 好者大家对他不合时宜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 一笑了之 但是 领导阶级的代表对这样公然向他的权威挑衅的言行怎能放过
你说什么 姓杨的 王师傅强忍着满腔怒火问道 你胆敢死保最大的走资派 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 你是现行反革命
刘少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 邓小平是中国共产党总书记 姓杨的平声静气地答道 对周围的政治现实浑然不觉 他们二位仍然在职
是不是 我相信诽谤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现行反革命罪行……
王师傅怒吼道 你放屁 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 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全场齐声响应 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把他关进牛棚 单独禁闭 我们再来收拾他 王师傅大声命令坐在他身后的红卫兵头目
唐吉柯德 束手就擒 三名红卫兵把他押送到牛棚 一路拳打脚踢 当天晚饭后 全体 棚友 奉命在过道集合 批斗现行反革命 两名红卫兵把罪犯从禁闭室押解出来 喝令他在伟人胸像前下跪
王师傅厉声说 杨博廉 你听着 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你犯了死罪 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毛主席面前低头认罪 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你坦白交代吧
满面伤痕的马列主义讲师有气无力地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你不知道 你这狗反革命 王师傅噼噼啪啪刷起他嘴巴来 你跳出来公开保刘 保邓 犯下了死罪 你还敢撒谎抵赖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是教马列主义的 我只能讲真话 不能睁着眼讲瞎话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公开诽谤人民共和国元首……
没等他说完 王师傅就拳足交加批斗起来 大吼一声 我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这现行反革命 你这癞皮狗臭老九
这时候 保卫科长走到王师傅面前 低声下气地说 王师傅 您请休息一下 我来给他尝尝我的手段 他喝令罪犯站起来 面对观众 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腕 狠狠一拧 只听马列讲师尖叫一声跪了下来 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地质问道 现在你坦白不坦白 杨博廉 坦白 交代 他对倒伏在他脚下的身体踢了一脚 嚷道 你别装死狗 爬起来交代 那身体还是纹丝不动 打手朝王师傅看看 师傅立即命令两名红卫兵 把他带走
关进禁闭室严管 罪犯退场后 他又转身对我们训话 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如何顽抗 你们也看见了 他是自找苦吃 他是你们的反面教员 他给你们上了一课 你们不要希图侥幸 赶快坦白交代全部罪行 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严管的罪犯趁夜晚上厕所时逃跑了 几位工人师傅带领多名红卫兵 兵分几路奔赴火车站 长途汽车站等处追捕危险的逃犯 当晚 我们又奉命在过道里集合 只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将连拖带拉把逃犯揪了出来 喝令他在伟人像前跪下 唐吉柯德 双手带着手铐 满面血肉模糊 矮小的身材套在破烂的毛服里显得更小了 活像一头牺牲的羔羊
工人阶级代表又咆哮了 昨天你公然猖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反对工人阶级领导 我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 但我还指望你接受教训 回头是岸 而你呢 你自作聪明 你以为你可以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现在你看到了 你们都看到了 任何阶级敌人都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逃跑本身就是现行反革命 你现在是双料现行反革命 你低头认罪吗
罪犯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我企图逃跑 我确确实实想逃跑 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刑罚了 我也不明白我犯了什么罪 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毛主席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刘主席……
没等他说完 站在附近的保卫科长就过去刷起他嘴巴来 你这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 你跟你的刘主席 我先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这条癞皮狗逃跑犯
王师傅狞笑道 我看我们对他的宽大都白费了 老史 给他来点新花样
老史随即拎过一个旅行包 从里面取出一根粗绳子 两名小将和他一起动手 先把罪犯捆绑起来 再把他悬吊在半空中 然后三人一起 一面用军用皮带猛抽悬在半空的逃跑犯 一面狂呼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博廉 打倒逃跑犯杨博廉 顽抗到底 死路一条 全体在场的牛鬼当然也跟着齐声喊叫 我感到胆战心惊 无地自容 我起先还听到受刑者痛苦的号叫 后来他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了 工人阶级代表一面下令收兵 一面伸出铁拳指着仍吊在半空摇荡的躯体 吊着嗓子号召我们 从这反面教员身上吸取教训 举手向人民投降
为了防止再发生夜半逃跑事件 每间 牛窝 夜晚从外面上锁 四十多名男女人犯若要方便只得委屈洗脸盆了 不久之后 刘少奇被彻底打倒 全校革命师生在校内外游行庆祝 欢呼 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 牛棚里自然别是一番景象 杨博廉被逮捕法办 张校长 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路线 在全校大会上 坐喷气式 斗了三个小时 最后倒在台上 被抬回牛棚 我这名小小临时工竟然也有幸当上了刘少奇的黑爪牙 跟着上台陪斗 刘少奇既倒 伟大统帅 自然又作出新的战略部署 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第十二章 红与黑 1968-70
一
1968 年 11 月 伟大领袖 连续发表了两次 最新最高指示 一曰 全国高等院校必须立即开展 斗 批 改 运动继续斗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批判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中去进行教育改革 二曰 广大干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很有必要
安大全体革命师生照例上街游行 敲锣打鼓 欢呼庆祝 散发小传单 工人 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决定 响应 伟大领袖 最新号召
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 老 弱 病 残在内 徒步前往三百多里外的和县乌江公社 开展新运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 牛棚 放假半天 让 牛鬼 回家准备行装 我一进家门 看见家里凌乱不堪 仿佛又被抄过家了 一村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地说 爸爸 我跟哥哥 姐姐一起住到幼儿园 妈妈说的 多好玩啊
你们要都来就好啦 我把他搂在怀里 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们一走 三个孩子都得交给幼儿园 怡楷正忙着给一丁 一毛收拾行李 她又给我看她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一个小手提包里了 好像十年前那个四月的下午
我离家去充军一样 怡楷下了长面条作晚餐 她苦笑说 吉祥如意 这是几个月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也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晚餐 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 然后一丁自告奋勇给我们蒸一锅馒头 让我们带在路上吃 等他打开大蒸锅盖子一看 他就傻了 怎么会都是巧克力的颜色 妈妈笑着说 没什么 碱放多了 帮助消化 照吃不误 丁丁
别难过 你想到给我们做就让爸爸妈妈开心了 这时候 一丁 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儿准备走了 一丁说 我会照顾弟弟 妹妹 爸爸妈妈放心
一毛也说 我也会照顾村村 孩子们都那么镇静懂事 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感到既高兴又难过
一丁 一毛走后 我问怡揩 你给准备语录牌了吗 一人一块 糊上红纸 写一条毛主席语录 怡楷 哦 了一声 我都忙忘了 我到学校木工房捡了一块小木板 不知塞到哪儿了 红纸是从系办公室拿的 他们有的是 准备随时写最新最高指示用的 一村到堆在床上的东西里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木板和红纸 又从书桌抽屉里拿来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
怡楷搂着他说 小村村 没有你帮忙我怎么办呢 干脆你告诉我 我们该用哪一条语录吧 妈妈忙得晕头转向啦
妈妈 我会老师教我们的一条容易的 说着 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经的调子背了起来 人民 只有人民 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很好 说得对 村村 我们把这一条给妈妈用 现在你能给爸爸想一条吗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了 来一首杜甫的诗怎么样
怡楷笑了起来 那不行 村村 必须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那是为什么呢 妈妈
因为规定人人都这么做 乖乖 让爸爸自己去想吧 他会背好多语录我会背的语录确实不少 因为是规定的功课 但是我只能用一条反映我牛鬼身份的 怡楷建议用经常有人引用的关于人犯错误的一条 任何政党或个人都很难不犯错误 但是我们要尽量少犯错误 一旦犯错误 我们就应当改正 改得越快越彻底越好 怡楷又说 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本人承认有罪并愿弃旧图新 其实这只是一条常识 对任何人都适用 包括发这高论的伟人 我俩都笑了 然后怡楷用毛笔把两条语录抄在红纸上 再贴在木板上面
时候已不早 该送一村去幼儿园了 怡揩问一村要不要玩驮驮背
孩子悄悄地说 我要跟爸爸玩驮驮背 我们好久没玩过了 在即将长期分离的前夕 这一点要求太微不足道了 怡楷轻轻地哄他说 村村乖乖
爸爸得挑你的东西 让妈妈背你好吗 我生怕孩子会哭闹 可是他一声不响就顺从了 我觉得更难过 我用一根扁担 一头挑着孩子的铺盖卷儿
一头挑着一个装满他的衣服和鞋 还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 我走在怡楷身旁 她背上背着我们的小儿子 夜晚黑沉沉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 有一次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村村 他也轻轻地回答 爸爸 我们再也没开口
我们到了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咕哝着怪我们来得太晚了 我们赶忙打开孩子的铺盖卷儿 铺在地板上两个小朋友中间 帮他钻进被窝 临走经过两个大孩子睡的屋子 我们探头看到另外两间的地上 一丁 一毛分别睡在别的孩子中间 回家的路上 我们俩搀着手 默默地走着 回到屋里 怡楷说 不早啦 你该走啦 以后几天要走好多路哩 我多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奔头儿 没关系 至少咱们走在一条路上 她把几个巧克力色的馒头放进我的手提包里 又递给我语录牌 我就走了 让她孤零零收拾凌乱的家
第二天一早 我和 棚友 们背上挂着语录牌的背包列队走到球场
分别插入各单位的队伍 排在革命师生后面 成四路纵队 怡楷和外语系女教师在一起 离我不远 大队走出校园 留守人员组织了家属在路边列队 热烈欢送 敲锣打鼓 呼口号 突然间 我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 身上穿着臃肿的棉大衣 在幼儿园老师们带领下 和其它孩子们一起 挥动着小胳膊 喊着口号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万岁 打倒叛徒 内奸 工贼刘少奇 我们从他们眼前走过时
一丁 一毛激动地喊着 妈妈 再见 爸爸 再见 小一村光发呆
拖着鼻涕 怡楷快步走过去给他擦了鼻涕 又小跑着回到队伍里 我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截路 听见小一村使劲用他的小嗓子喊着 妈妈 再见 爸爸 再见 怡楷掉过头去向他挥手 我咬着牙只顾向前走 眼睛盯着 狗叛徒 吴老背包上的语录 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响应 四个伟大 金口玉言的号召 全省头号大学的师生员工 三千之众 浩浩荡荡走上新 长征 的道路 人人背包上都挂着毛主席语录牌 一路上 红卫兵带领大家喊口号 唱革命歌曲 沿途居民奉命在马路两边列队欢送 用相同的口号欢呼他们 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 有一个老大娘指着走在我前面的吴老和姚主任 对身边的另一个老大娘大声说 你瞧 白头发老头子 他们也跟着跑 哎呀呀 一辆大板车 一般都是马拉的 却由张校长拉着 车上装的是辎重和红卫兵头目的行李 一辆空荡荡的校车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 作为病号的 救济车
大队蜿蜒前进 像一条有几千双脚的巨龙 据说这条巨龙正在进行一次历史性的长征 但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 中午 又累又饿的长征队伍到达肥东县 有大学食堂的厨师备好的午饭 饭后 红卫兵和革命教师为当地居民表演 忠字舞 唱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牛鬼蛇神 不配跳忠字舞 由红卫兵押解到十字街头表演批斗 由高头大马的张校长扮演头号活靶子 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赏 牛鬼戏 远胜过忠字舞 本省头号大学的校长做痛心疾首的检讨 他们听了都纷纷鼓掌而不喊 打倒 什么的
当天下午又走了二 三十里 日落时分到达撮镇 在当地中学过夜
外语系十几名 牛鬼 以一间教室暂作 牛棚 晚饭后第一件事 处理脚底上的血泡 我不知怎么办 郭副书记说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是当步兵时学会的 他用一根干净的缝纫针挑破我双脚上的血泡 再贴上小绷带
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了 这时候 两名红卫兵走进来 组织我们学习
其中一名指着吴老问道 你从今天一天的新经验中学到了什么 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次伟大的创举 白发苍苍的老共产党人非常认真地答道 在行军的路上 我边走边想那些参加长征的英雄 我从他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中汲取力量 他们不怕疲劳 不怕牺牲 克服一切困难 去争取胜利
跟他们比起来 我的困难算得了什么 有一点儿疲劳 脚上打了几个泡算不了什么 这趟长征一定会把革命带进我的灵魂深处
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发言被红卫兵打断了 很好 你们自己讨论吧 别出去 他们急急忙忙出去和同伙们发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 行军路上的情况差不多 除了一个小插曲 早上走了十来里路之后 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 哎唷 哎唷 地呻吟起来 哎唷 我肚子 肚子疼
我大吃一惊 连忙问他 老郭 怎么啦 我去找红卫兵联络员请校医来 我看见有随队的校医
不用 不用 是我的胃溃疡 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在胃部 我需要吃一点硬东西把痛压下去 自从在部队里得了这毛病 每次犯病都是这么办的 医生没用处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还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馒头 我掏了一个出来 递给他 我抱歉地说 样子难看 老郭 丁丁做的 碱放多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下去
啊 正是我需要的 谢谢 老巫 谢谢 老郭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碱能治我的胃痛 馒头梆硬 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又挺起腰继续 长征
当晚 我们在巢县的一个中学一间教室宿营 老郭又动手处理了我脚上的血泡 晚饭后 两个红卫兵又来主持我们的政治学习
吴某人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长征确实对我 对我的思想改造 非常有好处 但是 我也得承认我累极了 脚上的血泡疼极了 我到底上年纪啦
你觉得你明天还能走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 老吴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试试看 行就行 不行就不行 你当我们是什么人
嗯 别忘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对你们牛鬼 我们也是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的 明早再看吧
早晨开拔之前 红卫兵通知老吴上救济车 当晚到含山县城过夜 同一个红卫兵又问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我衷心感谢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们对我这样宽大 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 你明天能走吗
噢 我很愿意走 不过我脚上的血泡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的话 老吴陪着笑脸说
原来是这样 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的车 还想再享一天的福什么 感谢党的宽大 什么 加强思想改造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你想糊弄谁啊 你别倚老卖老 得寸进尺 好好反省一下 明早交一份检讨
当夜 在我们借宿的县立中学礼堂的讲台上 吴老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 早晨出发之前 他向红卫兵交上 家庭作业年逾七十的老共产党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后两天的长征 这时候校车上除了两个生病的女教师之外 空空如也 慢得像一辆灵车
十二月二十五日 长征大队到达目的地 霸王别姬的乌江 革命师生按系别分别住在公社各生产队贫 下中农家 校管专政对象减为二十人
连我在内 被关押在镇上一家老当铺的库房里 当上了名副其实的抵押给命运的人质 住定以后 放假一小时 上街采购生活用品 我走进百货公司去找牙膏 香皂 碰上怡楷 在没人注意时小声说 圣诞节快乐 她听了两眼发亮 很多天以后 我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 四个伟大 七十五岁生日 当典 牛棚 里四名小组长开会研究决定 为了庆祝伟人寿辰 我们除了吃长寿面
别无良策 采购员还是我 我上街买了十斤水面 十斤酱肉 二十个鸡蛋
四斤新鲜菠菜 棚友中有两位烹调能手 他们把酱肉切成薄片 在两个洗脸盆里排成向日葵花瓣 当中放一个煮熟的鸡蛋黄 构成一幅群众心向 红太阳 的画面 大家饱餐了一顿 准备好好睡一觉 恢复疲劳 不料 值班的红卫兵晚饭后回来 把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通 骂我们以庆祝毛主席寿辰为借口 满足我们腐朽的口腹之欲 他大骂时 唾沫四溅 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饭后 我们二十人分成四组 由红卫兵押解到小镇的大街上 为本镇居民搞批斗演出 校长 副校长 校工会林主席 和我为第一组 站在镇中心的百货公司门口 这是镇上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街上挤满了附近地区赶集的农民 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观众 演出还没开始 站在前面的两个男小伙子拉瓜了起来
嘿 搞啥名堂
安徽大学红卫兵演出批斗牛鬼蛇神
牛鬼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干反革命 干修正主义
他们搞那个干啥
别犯傻 是刘少奇让他们干的
那毛主席怎么不管呢
别讲蠢话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别问我 红卫兵会让你明白的 你好好看 好好听主持批斗的红卫兵首先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 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威力 毛主席各项最高指示的绝对权威 接着他解释安大三千师生长征到农村来 是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 斗 批 改 的最新最高指示 第一步就是斗争隐藏在大学里的 牛鬼蛇神 然后 他从张校长开始 一一痛斥我们四人的罪行 他不时停下来 责令被批的低头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 包括借口庆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顿 演出结束时 观众和革命小将 牛鬼蛇神 一起高呼口号 不外 打倒 和 万岁 如此等等 后来的几个月里 类似的演出成为标准的保留节目
二
过了几个星期 校管的大牛鬼奉命回本单位接受管制 冒教授 孔教授 和我走到离镇四 五里路的南庄生产队 住进外语系的 牛棚 这所砖瓦房的女主人金大妈的前夫是富农成份 虽然早已去世 而且她也改嫁了一个老贫农 她却仍算富农 革命师生 主要是十几名俄语一年级学生 都住在贫农家里 牛鬼 就都住在全村唯一的富农家里 凑巧也只有这一家有一间大屋子容得下十二名牛鬼 牛鬼 组长是一位俄语教师 本来是个积极分子 由于历史问题也被圈了起来 铺着稻草的土地上已经有九名 牛鬼 的铺位 组长把我们新来的三个插在他们中间 每人铺位不到一米宽 两名红卫兵睡在厨房里一张竹床上 正对着无门的 牛棚 就近看管 我们每天清早首先列队走到村子中心的 忠字墙 墙上绘有 四个伟大 的巨幅肖像 十二人在墙前站成一排 大声背诵集体认罪书 恳求 大救星 宽恕 并保证彻底改造思想 重新做人
牛鬼 和革命师生在同一个伙房用餐 做饭的是学校学生食堂的一位中年男厨师 胖得流油 烟不离口 每天有两名 牛鬼 帮厨 他用一个长柄大勺从大铁锅里把菜舀到我们碗里 可是 每餐前 人人都得先向毛主席 请示 对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 背一条毛主席语录 吃完饭后 再回到像前 汇报 高呼 毛主席万岁
南庄有二十多户人家 由于地理位置好 水稻旱涝保收 小山上还有一座桃园 每年可以收几百斤大甜桃 另外 每年养几百只鸭子 中秋节前后就沿江而下赶到九十里外的南京去销售 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贫农 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大家笑称 地主 因为他父亲当年是个地主 解放 后被镇压时他还是个小孩 正是这名 地主 被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委以统率鸭子大军的重任 娄队长四十来岁 身材短粗 话不多 受到全体社员的敬爱 因为他有能耐保证他们有较好的收入 他尊重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旗帜下来的工人师傅 常和他们一起喝酒 有一次 三杯下肚 工人师傅老李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问他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一个 地主分子 队长直截了当地答复了他 他在行 干得好 他对大学来的人都很客气 不管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 每逢红卫兵为生产队举行 牛鬼 批斗演出 他应邀发言 就批评挨斗的 牛鬼
不重视农民的艰苦劳动 你能吃你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的字吗 他总这么问 挨斗的也总回答说 不能吃 但是 尽管他的儿子如果上工可以和其它小青年一样挣钱 他却坚持让他继续上学 好学会 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 因为他自己由于不识字上过当 受过骗
社员们不明白大学的师生所为何来 因为他们好像啥也不 干 尽管工人师傅和红卫兵一再宣称他们是来进行教育革命 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每次大会上都高呼 向贫下中农学习 和 贫下中农万岁 的口号 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贫农 以讲老实话闻名的 却对红卫兵说
万岁 得好 谁能让一朝又一朝皇帝坐金龙宝座 又让你们小少爷们闹革命 若是没有世世代代的农民 万岁 有些红卫兵在背后骂他 思想反动 但是他们拿他没办法 因为他们下来是向贫农学习的
农历新年快到了 社员们忙着准备过年 本村的裁缝挨家挨户给孩子们做花花绿绿的新衣服 屠户给每家杀一口猪 石磨日夜不停地磨黄豆做豆腐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玩闹 嘴里嚼着新做好的花生糖 芝麻糖 炒米糖 家家户户大门上贴上了写在红纸上的春联 文革以前 人家往往选用吉祥如意的对联 现在报纸上推荐了符合时代精神的新春联 我们的女主人不识字 又不放心自己的阶级成份 找我给她选一副无人可以挑错的
为了让她放心 我选了万无一失的口号 共产党万岁 和 毛主席万岁
又请冒教授用他那精湛的书法写在红纸上 再贴在大门上 也许可以辟邪吧
与此同时 据说为了严防阶级敌人在节日期间捣乱 红卫兵不时举行批斗 牛鬼 大会 打乱了社员们准备过年的热闹活动 也更加衬托出我们贱民的处境 春节前几天 怡楷来看我 她住在邻近的生产队刘庄
每月一次来送生活费 这时候已减到十五元 她告诉我 有规定 节日期间 每系可以放一名有孩子留在学校的女教师回家过节 我们的三个孩子都留在学校 举目无亲 她认为她最有资格回去一下 但是 这个机会却给了 小辣椒 她的两个孩子有她母亲住在一起照料 她叹了一口气 政治挂帅 连这件事也不例外
然后 她给我看一丁写来的信 是用铅笔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的 他的字体比蝇头还小 密密麻麻 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看明白 原来他等我们走了一周之后才有机会回家 不料学校已经派人用一根大钉子把大门钉死 据说是怕小偷撬门 幸好邻居有人在家 他们家的凉
台和我们家的相接 他就从邻居家翻凉台过去 一进门 他就发现妈妈特
地从市内长江饭店为他们买的小蛋糕都坏掉了 他只好忍痛扔进垃圾箱
又过了三天 他再回家 哪知道更坏的事情在等着他 屋子里满地是水 是从楼上人家流下来的 他们白天外出忘了关水龙头 他好不容易才把水扫到楼梯上 然后 他一个人 使出吃奶的力气 从床底下把几个泡在水里的重箱子搬到了床上 他又用洋灰在大门口外面筑了一道小小的防洪 堤坝 一丁这时刚十三岁 身材矮小 不过是个大孩子 却被时代 逼上梁山 为父母分忧了
他又讲了幼儿园里的情况 厨师刘叔叔让他帮厨 给他一些额外的东西吃 妹妹和弟弟都很好 只出过一个小事故 也不知是吃的东西不合适 还是夜里着了凉 一村夜里拉肚子 把床单和褥子搞得一塌糊涂 阿姨骂了他一顿 吓得他直哭 又让一毛把床单和褥子抱到废弃的游泳池去洗 褥子在水里变得很沉 一毛被拽下水 幸亏有一个过路的人把她救出
不过 现在都好了 妈妈不用烦心 怡楷被这小事故吓了一大跳 就把信拿去给工宣队师傅看 满心以为她有充分的理由在节日回家一趟 你能想象那家伙看过信说什么吗 她激动了 他说 ”李怡楷 你听我说 你儿子确实把家庭琐事给你写得很详细 但是没有一个字讲他怎么学习毛主席著作 最要紧的事 不是和他们一起过年 而是在他们脑袋里装满毛泽东思想 第二天 他自己就带着几只活鸡过江 回马钢和家人一起欢度春节去了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们捏了一把汗 楼下邻居吴阿姨也和你们一道去乌江了 留下两个男孩让老人带 老人不识字 所以吴阿姨有信来由我念给他们听 回信也由我写 后来有一个同学对我说 吴阿姨已在乌江
被揪出来了 是历史反革命 而你还为他们家通风报信 家属委员会已经提出你的问题了 后来我就没再去过吴家念信写信 妈妈放心吧 ‘ 天哪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差点儿也会掉进 无产阶级群众专政 的虎口
春节过后 社员们开始准备春耕生产 我们上午下地 和社员们一起劳动 下午政治学习 为 落实政策 做准备 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们不时找我们单独谈话 或是在会上告诫我们要 竹筒倒豆子 彻底交代问题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的口号重复到让人作呕的程度
四月的一个雨天 我们被领到镇上的旧戏院参加全校大会 一个破败污秽的场所给安大的师生员工挤得水泄不通 舞台上方挂着一条大红布的横幅 上面有用墨笔写在八张正方形白纸上的特大号大字 安徽大学宽严大会 军宣队头目 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主持会议 首先宣讲
在当前政治运动中已经取得的胜利果实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 一百多名牛鬼蛇神已经被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群众揪了出来 他宣称 举行宽严大会将把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证明党的政策无比英明正确 最后号召罪犯走坦白从宽的生路 不要走抗拒从严的死路
接着 工宣队头目宣布四个从宽和从严处理的名单 从宽处理的第一人是化学系助教 牛鬼大队王大队长 反右运动中 他在复旦受过批判
但并未划为右派 后来由于人事工作中的错误 他被误认为右派 应予平反 据称这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胜利 从宽处理的第二人是老党员 副校长 他在学生时代被国民党警方逮捕 曾供认自己的共青团员身份 这是个早已处理过的陈年旧案 本人也从未否认过 他的宽大处理
包括 从行政九级降至十八级 重新分配到数学系当行政助理 从严处理的第一人是老党员 孙教务处长 和我有 同棚 之谊 他早年参加革命
也有被捕的遭遇 现在人家拿出一张国民党时期的旧报 上面有一份被捕的共产党员退党的声明 名单中有一个名字和他的一样 他一直矢口否认他当过叛徒 他的处分是撤消原职务和行政级别 每月发生活费三十元
这时候 工宣队头目大声吼叫 把反革命敌特带出来 全场骚动
大会进入高潮 两个武装的彪形大汉把一个剃光了头的小老头子推到舞台中央 老人低着头 一个大汉喊道 抬起头来 沈瞎子 我一眼看出从上次在校园里的批斗会以来他衰老了许多 我的心往下一沉 随即我听见工宣队头目宣读他的罪行和对他的判决书 他的罪状包括 1937 年为国民党情报机关工作 文革期间疯狂反扑 多次张贴小字报抵赖自己的罪行 由于反革命敌特顽固不化 判处劳动改造五年 工宣队头目问他 你认罪吗 沈讲师摇摇头说 不 我没有犯 没等他把话说完 观众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 打倒沈瞎子反革命 武装的彪形大汉一面往他手里塞一枝钢笔 一面说 不管你认罪不认罪 你在逮捕证上签字 瞎子尖声喊叫 我不签字 反正我也看不见 武装大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把食指按进一盒印泥 然后捺在逮捕证上 沈瞎子成了阿的接班人 革命师生员工又喊了一阵口号 宣判后的罪犯被武装大汉拖下舞台
我跟着拥挤的人群慢慢走出了会场 看见沈瞎子在雨中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一辆卡车上 等待被押回合肥和任人摆布的厄运 俨然是对那些把他推入这个深渊的力量的无言的谴责 革命师生 工宣队 军宣队熙熙攘攘从他身旁走过 有说有笑 仿佛刚看完了一场轻松的演出 现在该去小馆子饱餐本地风味了
三
宽严大会标志着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的一个新阶段 牛鬼重新按系别集中在乌江中学 教室暂作牛棚兼斗鬼场 为了从宽或从严处理作准备 人人轮流作最后的坦白交代 由 棚友 指出其中的漏洞和前后矛盾的地方 再作补充 一周之后 大多数牛鬼回到各自的科系 文革语言称之为 回到革命群众中去 听候处理 各系牛棚解散 牛鬼 也分散住到社员家
冒教授和我相依为命仍住原处 由俄语一年级学生陈宇监管 三人各睡一张竹床 这位红卫兵爱读中外文学作品 如今可以躺在床上和两位文学教授夜话 也是 斗 批 改 的意外收获 冒老是名末清初大儒冒辟疆的后裔 家学渊源 又毕业于俄文专修馆 精通中国古典和俄罗斯文学 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 有说不完的文坛佳话和个人轶事 背不完的古典诗词 再加上他本人和钱钟书唱和的旧体诗 听得小陈入迷 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幸好我们的富农女主人和贫农男主人 一天劳动下来 一夜呼呼大睡 不受干扰
小陈贫农出身 粗眉大眼 性情耿直 不会溜须拍马 他晚上回来往往讲一段他和工宣队师傅林麻子的最新遭遇战 林师傅不但对 牛鬼
严格要求 对红卫兵的思想和阅读也抓得很紧 有一天晚上 一进门他就兴奋地说 今天下午我碰见林麻子 他看我手里拿了一本书 马上就问
小陈 你在看啥书 我说 红楼梦 他说 那是啥玩意 你应当学习毛主席著作嘛 我回答他说 这是毛主席推荐的伟大古典小说 他说 但是我不相信它能跟毛主席著作一样伟大 对吗 我不相信他自己读毛主席著作 靠他识的那几个大字 哈哈 小陈还告诉我们 工人师傅多半酗酒 晚上往往在一个本地干部家喝白乾 经常酩酊大醉 零买来的酒一般装在用过的生理盐水瓶里 有一次 林麻子在路上看到另一个师傅从镇上回来 手里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盐水瓶 他三步併作两步走到那人跟前 一把抢过瓶子 拔下橡皮塞子 我想喝一口想得嗓子冒烟了 你可别拦我 说着 他把瓶子倒举起来 猛喝了一口 马上又喷了出来 你他妈的 这是什么臭玩意儿 那个师傅哈哈大笑 给我炉子喝的煤油
活该 你他妈的贪嘴的麻猪 笑话马上在社员和大学生中传开了 小陈最后说 他们怎么能找到时间读书 即便他们想读
有一天很晚了 老冒和我已经上床睡觉 小陈还在暗淡的电灯下看书 林麻子突如其来光临 满嘴酒臭 小陈 你在看啥书
郭沫若写的纪念李自成领导的农民革命三百周年的文章 小陈回答 他想这次大概没问题吧 不料师傅又问他 你为啥不读毛主席著作呢
林师傅 这是毛主席自己推荐的 而且是 毛泽东选集 的 附录
它可能跟毛主席自己的著作一样好吗 嗯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化身走后 只听小陈愤慨地自言自语道
老天爷 这些家伙能领导 文化’革命吗第二天夜晚 小陈正在灯下入神地看中译本的历史小说 斯巴达克斯 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 他急急忙忙把书塞到枕头下面 打开了桌上的一本 毛泽东选集 林师傅进来 看见他正在研读天下唯一值得阅读的书 满意地宣称 小陈 我很高兴看到你听我的话读毛主席的书 我真高兴 我认为 没有任何书能比得上毛主席著作 记住我的话 小陈 他一走 小陈忍不住要和我们分享他的乐趣 老冒 老巫 这简直太妙了 我正在紧跟着斯巴达克斯骑在马上飞跑 逃避敌人的追捕 这时候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 我的心跑得比斯巴达克斯的马跑得还快 啊 多精彩的冒险
这个期间 怡楷有时从刘庄上乌江镇 来回路上往往来看我一下
小陈一见她来 就说有事到村子里去 我俩喝杯绿茶 讲点闲话 谈谈不在身边的孩子 或是揣测我们的前途 她每次都带一包五香花生米和几块茶乾 她知道我爱这些小吃 她也跟我讲她住在一个贫农家的故事 主人老刘两口子待人很好 但是作为 牛鬼 家属 她受一个俄语女生监视
两人合睡一张不宽的竹床 这位 巾帼小将 占了靠墙的一边 睡得稳稳当当 让老师夜夜冒一翻身就会掉地的危险 更糟糕的是 夜里耗子在床上跑来跑去 有一夜 两只耗子在我脸上打架 把我惊醒 我惊叫了一声
吵醒了女将 我赶忙说对不起 她只说怕耗子是 缺乏革命性’ 反正我从来就没有 革命性; 第二天早起 我到水缸去舀水洗脸刷牙 看到水面上漂了一只大耗子 这次我没惊叫 跑去叫老刘来看 他伸手把死耗子抓出来 扔进垃圾堆 他说 没什么新鲜的 下次政治学习会上 我的 床伴’
揭发我胆小不如鼠 抵制贫下中农再教育 有时候 她的好友 俄语女教师江楠和她一道来 我们的谈话题目离不开 牛鬼 会如何处理 怡楷和我早已习惯于党的反复无常 不再为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操心 可是江楠忧心忡忡 因为她的爱人 老党员 校工会林主席在宽严大会上被宣布有严重问题 被押回校园单独监禁 严格审查 怡楷和我尽量安慰她 说他的问题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虽然我们的乐观是没有根据的
社员们忙于春耕春播 革命师生呆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谈论教育革命 红卫兵头目不准老冒和我参加讨论 命令我们二人执行生产任务 去生产队指定的一块地上种白菜 供食堂用 冒老从来没下过地
何况步履蹒跚 所有翻地 种菜 挑水 挑粪的活儿 理所当然都是我份内的事 他老人家高兴时 帮我浇浇水 施施肥 其实 巴掌大一块地能有多少活儿 闲下来 坐在田头 目标太大 我心生一计 我俩还有看菜地的任务 于是在一处田埂下面挖了一个洞 面向菜地 宽大足以容二人并坐 小小天地 不啻红色海洋上的一叶方舟 冒老大喜 称之为 二牛桃花源 我干活时 他可以倚靠在洞中抽烟养神 或小睡片刻 我无活可干时 二人促膝谈心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 你休想关起 这时我才知道他早年在北平攻读俄语 因为系出名门 又人才出众 随意出入豪门 后来出使莫斯科 诗酒风流 名噪一时 此刻置身 桃花源 里 远离批斗会的唇枪舌剑 冒老讲起往事来 津津乐道 毫无愧色
有一次 我有心跟他开玩笑 就绷起脸来给他上了一课 老冒 我看你的思想改造开倒车啦 你念念不忘你过去腐朽糜烂的生活 说得津津有味 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 足以证明你坚持反动立场 老冒 我看我非揭发你不成啦
他也一本正经地答道 老巫 我低头认罪 我儿子在家里也控诉我犯有同样的罪行 他经常让我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认罪 我就合着他 就如同他小时候我哄他玩儿一样 有一天 他命令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 我觉得他搞得太过分了 我说 你小时候 我从来没让你给我 给祖宗磕过头吧 有没有 这是老封建嘛 ‘他可乐了 他说 老封建 算你说对了
对你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封建余孽嘛 用你教我的一句话 这叫做 以毒攻毒 别废话 跪下 向毛主席请罪 ‘ 我听了一惊 追问道 老冒 你到底跪了没有
跪啦 我一想 六六’那天夜里 咱们几十人被赶到广场 在大庭广众之中罚跪 如今在自己私宅里跪一跪 又有何不可呢 二话没说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等我爱人喊我们吃晚饭 我的腿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了 还是儿子过来扶起我 一家三口又坐到一起 吃了一顿我爱人做的好饭菜 儿子还给我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哩 多荒唐的闹剧
我又接着批他 老冒 你不但坚持反动立场 更严重的是 你玩世不恭
他理直气壮地答道 难道你不是吗 老巫 这个年头 除了玩世不恭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跟他说我大半生的遭遇和他的有天壤之别 我没有资格玩世不恭
我给他讲北大荒劳改营的故事 还有清河劳改农场饿莩遍地的景象 一半或许因为他本人是书法家的缘故吧 听我讲起一个年青书法家活活饿死的事 老人家泫然涕下了 可是 他随即倒打一耙 故作正经地说 老巫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你很清楚 我们党一贯坚持革命人道主义 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三令五申 抗日战争期间 从来不许虐待俘虏 解放战争时期 政策也完全一样 劳动教养分子怎么可能受到虐待 甚至活活饿死呢
我看 要么是你凭空虚构 要么是你神经错乱 我看我非得检举你不成啦
说完 他哈哈大笑
到了四月中旬 政治学习的题目是如何贯彻 四个伟大 关于干部下放的最高指示 广大干部到农村去 安家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势在必行 工宣队 军宣队头目热烈赞扬伟大领袖这一伟大战略部署的深远意义 号召广大教师争取 光荣下放 人人表态热烈响应号召 可是人人都惟恐这一 光荣 落在自己头上 实际上 下放对象限于那些解除专政的 牛鬼 尚未解除专政的 牛鬼 家属 还有工宣队的眼中钉 怡楷在劫难逃 早在 5 月 10 日公布名单之前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当晚 怡楷来给我 报喜 第二天早晨 学校派大卡车送这些 光荣榜 上题名的选民
返回校园 收拾行装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我株连 被迫独自带三个小孩流放农村 比起十年前来更是每下愈况了 我对这 伟大战略布署 感到茫然 我也无言可告慰我的妻子 我送她走回刘庄 在黑暗中无言地告别
四
怡楷一走 日子就更难过了 斗 批 搞得差不多了 坦白交代也完事了 闲下来 我将被如何发落成了我沉重的心事 或许为了改变单调的生活 七月一个大热天我突然发高烧 路过的校医来看过两次 给我吃了一些退烧的药 烧不退反而上升 最后他决定送我去镇上的卫生院住院治疗 正当我挣扎着从竹床上坐起来 准备走 怡楷突然牵着一村出现了
这是我六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孩子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我又躺倒在竹床上 一村来到我跟前 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他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纸 然后用两个小手指捡起暗藏的宝贝 放进我嘴里 我盒子里最好的一块糖 我留给你 爸爸 好吃吗 我只能点点头 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你怎么回事儿 宁坤
我发了几天高烧 你进门时我正在准备去医院 你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怡楷
我不知道 也许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一村几天前从合肥回家了 我就想带他来看你 你们好久没见了 校医怎么说 无名病毒感染什么的 让我去住院
怡楷看见我走不动 就把我放在自行车上推到镇上去 把一村托付给金大妈 我住进已经有十几个病人的大病房 院长李大夫新近解除专政
给我检查了一下 没做什么诊断 在几天滴注抗生素之后 我退烧出院
怡楷才带着一村回她 光荣下放 的村子
八月的一个下午 烈日当空 一丁突然出现在我屋里 汗流浃背 一丁 怎么回事儿 我惊慌地问他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了
妹妹在合肥病重 来了个工宣队师傅教妈妈赶紧回去 我在香泉中学寄宿了一阵 可学校因为闹大水不能按时开学 食堂关门 我没处吃饭 只得回生产队 在邻居孙奶奶家搭伙 她没多少东西给我吃 我一个人也孤单 我就决定来找你 你看他们能让我呆下吗
你当然呆下 小陈插话
好 那就解决了 我放下了心 你说说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走来的
走 多远 几个钟头
四十来里 我估计 我歇息走走 出门很早 一路上吃了好多西瓜
一丁刚十三岁 大热天在路上走了六 七个钟头 金大妈对孩子的毅力感到惊讶 给他做了一大碗蛋炒饭 当天夜里他发高烧 第二天上午 小陈带他去看校医 拿了一包复方阿斯匹灵和治中暑的草药 几天以后他好了 小陈带他去驻马河游泳 那是与刘邦争天下的楚霸王的大军饮马的地方 小陈顺便给一丁上了一堂历史课
一丁的到来不仅让我重享片刻的天伦之乐 也丰富了老冒和小陈的生活 我和头生的孩子分离大半年了 他长大了一点 但是由于营养不良
跟同年龄的孩子比起来还是矮小 他是自己学会游泳的 现在又有小陈乐意当他的教练 我感到更高兴的是 小陈像个大哥哥一样对待一丁 从来不让他觉得他爸爸是归他监管的 牛鬼 夏天下午很长 没有学习或劳动时 我们就都躺在凉床上 一丁和我睡在一起 小陈带头 大家轮流朗读一篇鲁迅作品 一丁也参加 有时侯 我们会中途打住 议论其中的一段或者弄清某个论点
一丁天生不爱多话 可会讲故事 几个月的幼儿园生活给他肚子里装满了故事 有一天 他讲给我们听 一天早晨 过了早饭时间 阿姨发现我屋里所有孩子都还在呼呼大睡 等他们都睡醒起床 阿姨问他们为什么没准时起床 他们都说巫一丁讲孙猴子的故事 一直讲到很晚
我焦急地问他 你犯规挨罚了吗
他笑笑说 有那么点儿 老师们罚我白天轮流给各个班讲
小陈高兴地说 那太棒啦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让那些被父母亲丢下的孩子们开开心 我一向喜欢看 西游记 不过我好久没看过了 一丁
你也讲几段故事让咱们开开心吧
我不放心就问他 小陈 这能行吗
没问题 孙猴子是毛主席表扬的革命者典范 红卫兵人人都要向他学习 讲吧 一丁 讲金猴的故事 这样一来 在让人懒洋洋的炎夏的下午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讲童话 让三个躺在竹筏上在狂暴的革命急流中漂荡的成人开开心
有一天下午 一丁正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讲得有声有色 林麻子闯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这是老巫的儿子 林师傅 来看他爸爸的 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孙悟空的故事 小陈回答 您知道 毛主席十分推崇 西游记
我知道 不过你不应该跟归你监管的对象在一起玩闹 你应当监督他们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对这孩子也适用
小陈晚饭后来 面有愠色 过了一会儿 他低声说 林麻子决定不
让一丁再呆下去 对你的思想改造不利 对孩子也没好处 他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 一丁搭小轮去裕溪口 再坐火车去合肥找妈妈 她还在那里看护一毛
一丁一走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单调的老一套 一日三餐 偶尔的政治学习 菜地浇水施肥 白菜出现营养不良的迹象 红卫兵头目下令教我多施化肥 菜倒是长得快一些 不过等到老冒和我把收割的白菜抬到伙房
菜叶子已经由绿变紫了 胖厨师看了一眼就说 你们把这个送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哪是蔬菜 明明是劈柴嘛 抬走 于是冒老教授和我又把我们的劳动果实送进垃圾堆 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件等候处理的废品
秋天的一个上午 我正在帮厨 当时全系的革命师生就在附近的公房里开会 突然间 我看见一个男社员从不远处的东郢村朝着公房跑过来
过了片刻 我看见本系岳副书记从公房出来 跟着那个社员向东郢飞奔
显然出了紧急事故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我纳闷儿 革命师生散会后来伙房吃午饭 他们激动地谈论着 原来是江楠在她住的社员家上吊死了 我听了大为惊骇 下午 我看见在伙房的墙上和门前空地上贴满了写在黄纸上的标语
江楠畏罪自杀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现行反革命死了活该
一张芦席裹了当狗埋
我听惯了文革夸大其词的革命辞令 并没把这些标语的恶毒语言当真 可是 两天之后 话传开了 江楠的坟被盗了 她的尸体确实是用一张最便宜的芦席浅埋在一个坟坑里 她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被盗走之后 尸体就暴露出来 然后有人又挖了几锹土盖上 又过了一天 她的坟再次被盗 这次是一条野狗把尸体咬得粉碎 社员们愤怒地质问 这位女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 就活该被野狗吃掉 我们犯了什么错 就该遭这样的晦气 工宣队头目召开全系大会 宣布几项紧急措施 1)江楠自杀是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 正式宣布为 现行反革命 2 事件绝对保密 任何人向死者爱人泄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 3)红卫兵与革命教师应以毛泽东思想帮助社员破除迷信 4)将对事件进行调查 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将按违犯革命纪律严肃查处
可是 社员们不受 革命纪律 约束 却公开谈论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死者生前曾遭一名至数名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奸污 并受到威胁 她如胆敢泄露真相 他们将严惩她的爱人 后来 死者发现自己有孕 就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请假 要找一家医院打胎 但是 按政府规定 必须提供父方姓名 这头目不但不设法帮忙 反而威胁说 如果她胆敢泄密 将以 腐蚀工人阶级 罪论处 受害者走投无路 痛不欲生 曾对一位好友吐露唯有一死了之 她的爱人原来已在校园单独监禁 但仍可由红卫兵押解到食堂用餐 从她死后 他再也不许离开监禁室 三餐都从食堂送来 他对严管措施的升级措施感到惊愕 认为这是他的案情严重的迹象 他被蒙在鼓里 一直到文革结束 工宣队回马鞍山之后 对江楠自杀的调查毫无结果 因为工人阶级的形象不能被玷污 又过了几年 死者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才终于得到平反
江楠之死驱散了一丁的小住带来的昙花一现的田园生活的幻觉 我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在劳改农场饿死的难友 但是江楠之死更令人毛骨耸然 更令人痛心疾首 这噩耗很快会传到怡楷那里 给她沉重打击 她们二人同病相怜 而且一村和她的女儿同年 在一起玩得很好 仿佛有一种阴影笼罩着我周围的人 社员们摇头叹息 他们再也无法了解 这么可怕的事 怎么会发生在用光辉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安徽大学 老冒和我相对无言 小陈一向大声说笑 现在只顾埋头读书 有一晚 他正在读 水浒
忽然又听到邻居的狗叫 他急忙关灯 钻进蚊帐 打起呼来 我们听见脚步声接近 大门吱呀一声 又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几分钟后 小陈从蚊帐钻出来 打开灯 重新回到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中去 小声骂道 真他妈的讨厌
批斗牛鬼蛇神进入尾声 斗争矛头指向青年教师 几乎是要人人 过关 我看到几张给我的政治 告解神父 小冯贴的大字报 抨击他 拜倒在极右分子脚下 丧失阶级立场 后来就轮到学生了 一个英语专业一年级的男生 贫农出身 被押到各生产队轮流批斗 只因为他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获得冠军是由于他们学习了毛泽东思想 那么我们怎么解释日本和其它国家运动员所取得的胜利呢 他胆敢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幸好他的阶级出身好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在南庄的好几个俄语一年级学生都受到批判 不过小陈被整得最凶 因为他经常和林麻子顶撞 该他上场的那天 老冒和我奉命参加 秋末的一个下午 批斗会在生产队工具房举行 十几个同班同学 两三位教师 各人自带小凳子 在许多铁锹 锄头 柳条筐 扁担当中找个地方坐下 林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上 墙上贴满了 打倒陈宇 之类的标语 空中挂着一条白布的横幅 宣告 陈宇不投降就教他灭亡
会议由小陈的同班同学小裴主持 他是班长 又是林麻子的宠信
小陈的阶级根子好 出身经济落后的淮北贫农家庭 和我一样 他用老一套的阶级分析开了头 然而由于他狂妄自大 又放松思想改造 他不虚心向工人师傅和贫下中农学习 反而接受资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恶影响 事实上 他正在很快地陷入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淖
我要求他今天暴露他的灵魂 做一个触及灵魂的检讨
小陈情绪低沉 以他平常硬梆梆的口气说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人无完人 金无足赤 我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我二十一岁的生命是一本敞开的书 我从来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和毛病 我欢迎我的同班同学 工人师傅 贫下中农对我的批评 说到这里 他的两只大眼睛怒气冲冲 但是 我绝对不是一个敌人 也不能当作敌人来对待
没等他说下去 小裴插话了 我警告你 陈宇 这不是你虚张声势
美化自己的时候 你目无工人师傅 反对毛泽东思想 走得够远了 该是你坦白罪行 挽救自己的时候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裴 小陈又提高了声音 我听到过这些罪名加在 牛鬼蛇神 身上 我自己也干过 而你现在跟我这样说 你难道不是把你的阶级弟兄和敌人混为一谈吗?
正是你自己敌我不分 另一男同学 积极分子绰号 小尼姑 发言支持小裴 党交给你监管两个 牛鬼 的政治任务 而你干了什么呢
你变成了他们的朋友 他们的俘虏 你一次也没有汇报过他们的反动言行
你不但不让他们劳动 反而陪他们去游逛散心 你不但不监督他们改造思想 反而迷恋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品味 是不是这样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坦白交代 低头认罪
冒老和我身为 罪证 如坐针毡 这时候 另一名阶级弟兄拍案而起 指控小陈流传一首他和 二牛 合写的反诗 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只听小裴勒令老冒坦白交代
冒老毫不含糊地高声回答 有一个星期日 小陈陪老巫和我到附近的霸王庙去散步 我步履蹒跚 滑倒在楚霸王项羽的塑像前面 感谢小陈把老朽扶了起来 我随口说出两行打油诗自嘲 霸王庙前出洋相 教授原来是草包’ 是老巫续了后两句 是我 我坦白道 后两句是 牛鬼蛇神我不要 滚回人间去改造 ‘与小陈无关
小陈发言了 也许我对老冒 老巫宽大了一些 但是我认为我只是根据党的政策规定给他们以人道主义的待遇 我和他们一起读的文学作品都是毛主席推崇的经典著作
陈宇在打马虎眼 另一阶级弟兄插话 他不但包庇二牛的反诗
而且背给我们听 散布他们恶毒的不满情绪 他对这一切都没表示任何的悔恨 反而胆敢盗用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为自己开脱 陈宇亵渎毛主席 陈宇罪该万死
陈宇不仅和牛鬼友好 而且跟他们的家属亲热 一名阶级姐妹揭发 巫宁坤的儿子未经批准和他们住在一起 陈宇领他去驻马河 教他游泳 我听那孩子叫他 陈大哥 有没有 陈宇
他确实叫了 怎么的啦
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儿子的兄弟
那你说他该怎么叫我
没得叫的 首先你根本不应该和他打交道
对陈宇 不分敌我 的抨击原来只是一场前哨战 更严重的罪名是反对以林麻子为代表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陈宇经常顶撞林师傅 每逢师傅用毛择东思想帮助他 小裴宣称 不仅如此 他还散布流言蜚语中伤我们大家十分敬佩的好师傅 林师傅是工人阶级代表 是毛主席派来领导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 陈宇反对林师傅就等于反对工人阶级 等于反对毛主席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全场高呼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我小时候 我爹妈总教我当个诚实的孩子 不要对他们隐瞒什么
陈宇好像在顾左右而言它 后来毛主席教导我要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 正因为林师傅代表工人阶级 是毛主席派来的 我觉得我对他也得像对我的爹妈 对我的老师 对我的同学一样 如果由于无知或傲慢 我出于无心地冒犯了林师傅 我现在当众向他请罪
陈宇狡猾抵赖 陈宇必须承认反对工人阶级 反对毛主席的罪行
小裴带头喊起了口号
出乎意料地 林麻子发言 收拾僵局
同学们 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是为了帮助陈宇 不是把他一棍子打死 我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 我的任务是帮助大家在革命的道路上向前进 而不是计较对我个人尊严的冒犯 陈宇让我操心 因为他浪费时间读什么梦啊 楼啊 什么郭沫若 阿 什么鲁迅和猴子 乱七八糟 全都是古人 死人 为什么不好好读毛主席著作呢 天下没有比毛选四卷更好的书 我一贯跟他讲的 现在我在这里向你们大家讲 小陈 回屋去好好想一想 写一篇自我批评
我猜想 林麻子自以为得胜了 大可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胜利者的姿态 第二天话传开了 林麻子和其他工人阶级代表一起庆祝他征服小将的胜利 喝了半瓶白乾
至于陈宇 当晚他一回到屋里就放声大笑 想治我 门儿也没有
不过你们俩得格外小心 我不信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但是他们随时可以跟你们过不去 我必须多读鲁迅的杂文 他对那个时代和他同代人那些锋利的批评在今天也同样适用 若是他活到今天 他也会被打成极右的 没错儿 两天以后 小陈被分配到另外一家 和一个阶级弟兄同住 老冒也搬到另一家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 孤家寡人 这家的小主人 小金把他的四柱卧床搬进来和我同住
外语系 牛鬼 一半已在 解放 后下放农村 剩下的五人归一名英语毕业班男生小孙监管 他受到工人师傅信任 因为一来他出身贫农家庭 二来天生羞怯 不会跟师傅们顶嘴 他住在系领导所在的一个村子
不时把我们五人从各村集中到一起学习或劳动 他从来不教训我们 不咋呼 不大声说话 而且动不动就脸红 晚饭后他往往来找我 陪我去散步
他说 他对我的事一清二楚 因为他听过我的检讨 看过我的自传和其它材料 他看不出我有什么问题 时间一长 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讲给我听
他从小父母双亡 他和弟弟就由一个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抚养 过了几年 姐夫再也容不下两个孤儿了 姐姐二话没有 带着两个弟弟和自己的一儿一女回到父母的茅屋 公社以产梨闻名 叫做良梨公社 姐姐多干多得 不仅养活四个孩子 而且送两个弟弟上学 1965 年小孙高中毕业考上安大 全村欢庆 不久 小孙要搭火车去省城入学 车站离家十里
小孙身材矮小 姐姐二话没说 背起弟弟的行李 一路走到车站
你有这么一个有爱心的好姐姐 真是太幸福啦 我说 你姐姐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我知道 小孙说 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 不识字 她决心送两个弟弟上学 她希望我们刻苦学习 可是从不责备我们 从不教训我们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
所以你从来不教训我们 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 他说着脸就红了 姐姐说话总那么柔和 她从来不伤害任何人 我会羞愧死了 如果我教训你们 提高嗓门说话 伤害谁
同学们批评我性格软弱 不像个革命小将 但是每逢我看到他们盛气凌人
欺侮老师 我的脸就发烧 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革命 有许多事我也不理解 可是那并不等于我们有权任意伤害人 无论如何 我会对不起我姐姐和过世的父母 如果我干了其他红卫兵干的一些事
他还没读完大学一年级 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 眼看他就要毕业 拿到一张 合格完成四年英语专业课程 的文凭
我毕业后能干什么 他一脸无奈的神情 大学一年级 我很用功 但是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光了 我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 可是我拿什么去为人民服务
这不能怪你 小孙 我想安慰他一下 二战时期 我自己中途退学去当了五年空军翻译 荒废了学业 仗一打完 我就回大学弥补失去的时间 目前你们也不忙 你何不马上就复习旧功课 学点新课
你能帮我吗 我不聪明 可是我愿意学
现在我等着做结论 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帮他复习旧课 然后进入大二的英语课本 我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 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 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有一天 他带来一本初级法语课本 我们就开始攻第二外语
虽然我的法语也早就上锈了 他十分好学 接受能力也不错 我便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 尤其是诗词 这都是毛主席最熟悉的 这个年青人天生一颗好心 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 我希望优美文学作品可以陶冶情操 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 我还能给一个窝工的鬼找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 当然我们得十分小心 否则他就会重蹈陈宇的覆辙
犯 敌我不分 的错误
秋去冬来 飞舞的雪花意味着社员和他们的水牛 红卫兵和 黑五类 都将开始冬眠 66 67 68 级毕业生早就远走高飞了 剩下 级学生作为革命的主力 但是他们也只是在耗时间 争取毕业分配出人头地 关于首都和别处的政治斗争的报道和新闻在师生当中只有轻微的回声 照样有老一套的政治学习 敷衍了事的讨论 谣言和闲话 但是没有多少激情和兴趣 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经退出文革舞台 有一天 几名红卫兵走进伙房去吃午饭 按规矩先向毛像鞠躬 背语录 喊口号 不料林麻子厉声问道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不许搞腐朽的封建主义东西 小将们恍然大悟 他们又落后于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了
冬去春来 生产队小山上的桃树开花了 小孙常带领他放牧的一小群牛鬼到果园去学习 我们坐在繁花似锦的树下 呼吸花香醉人的新鲜空气 一天下午 春光明媚 我们正准备在那儿聚会 却看见好几个社员正在队长指挥下砍伐桃树 小孙大惊失色 急忙问道 娄队长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满面愠色的队长回答 小孙 上级命令 挖资本主义根子 水果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 从卖桃子得到的额外收入会腐蚀我们的灵魂 他们说的 明白吗 小孙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看见他眼里有泪水
晚饭后 小孙来和我去散步 他情绪低沉 含泪说 这场革命有许多事我没法理解 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 我是在果树当中长大的 它们是跟我玩耍的朋友 它们的果实养活了我 粗暴无理地砍倒一棵鲜花怒放的桃树 这就如同杀害一个欢笑的青年 我恐怕当不了一个好的革命者 不久以后 小孙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学当英语教师 而他那些更革命的同学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机关工作
四月底 岳副书记向我宣布对我审查的结论 1 没有发现新问题
过去和现在都没有 2 解除临时工合同 5 月 1 日起生效 3 下放和县高庄生产队 与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他又补充说 你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结论 虽然你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了 反正李怡楷每月还有工资 我希望你能体会我们为你做的这一切 在会上表达你对党的感激 听上去仿佛我获得了什么浩荡的皇恩 我写了几个字把 好消息 告诉怡楷 两天以后 4 月 30 日 在全系师生大会上 岳副书记宣读了 中国共产党安徽大学委员会关于巫宁坤问题的决定 然后由我向党 向安大和外语系领导 向全系革命师生对我如此慷慨宽大的处理表示由衷感激
回到金家 社员接二连三来跟我说 他们对于我的处理感到十分愤慨 他们指望你靠什么生活 特别是他们自己承认并没有发现任何新问题 村子里那个爱说实话的社员说 毛主席不是最近刚讲过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说了也白说 老巫 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 你还不到五十 好好保重身体 陈宇前来话别 看上去 你和李老师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在大学教书啦 注意自己的健康 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我跟一丁玩得很好 告诉他陈大哥想念他 我听得出他有些感伤了 就跟他说 别这样 小陈 我并不那么悲观 如果中国连我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伊于胡底 咱们走着瞧吧 我个人的命运并不让我忧心忡忡 更不应当成为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当心你那张大嘴巴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又搬家了 1966 年文革开始时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全家会因此再一次流放 我简单的头脑再也想不通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种做法到底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一想到搬家自然就会唤起十年前仓皇离京不堪回首的记忆 而这一次又要孤零零带着三个小孩下放到一个陌生的村子 一听说我将第一批下放 我就跑去找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 问他是否可以给我男人几天假回家帮他女人搬家
你说什么 李怡楷同志 你很清楚这是办不到的 沈师傅答道
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呛得我咳嗽 你爱人现在还是群众专政对象 而且还是校管一级的 这样一个人 怎么能让他出来乱跑 何况 不就是搬个家吗
打行李 搬东西 还可以帮助你锻炼身体 准备到农村参加劳动 你说对不对
但是我是个有三个小孩子要照顾的女同志 我回答他 希望他也许能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
那又该怎么样 毛主席不是教导过你们 妇女能顶半边天’吗
还有 ;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 ‘孩子们 对啦 搬家对他们也是很好的锻炼 对不对 还有 李怡楷同志 你别忘了 你是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 你需要帮忙的时候 哪个同志不会出来帮助你 你放心吧
这样一来我又得 自力更生 了 回到家 三个孩子同时扑进我怀里 我在心里啼笑皆非地对自己说 李怡楷同志 你顶的不止是半边天啊
你放心吧 孩子们帮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 打开霉臭的屋子的窗户 然后擦洗长了毛的家具 晾晒被褥 这样才能让我们在自己家里团聚几天
可惜爸爸不能回家来看你们 帮忙搬家 我无奈地说
妈妈 别着急 我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啦 一丁自豪地说
我也是男子汉 小一村抢着附和道
别忘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男孩子们 一毛不甘示弱 也许对孩子们真是很好的锻炼吧
我只剩下四天功夫 其中一半时间要花在大大小小的欢送会上 听那些不下放的人翻来覆去地讲当下放干部如何是史无前例的光荣 还要跑遍校园里和街道上的有关部门 办理转人事关系 迁户口 转粮油关系等等手续 我的同事没有一个来和我分享下放干部的 光荣 更别提帮我的忙啦
头一天晚上 一毛突然发烧 我想等早晨再带她去卫生科 到半夜
她全身烧得滚烫 我慌了 背起她去看急诊 到了卫生科 两扇大门紧闭
我使劲敲了半天 才有人答应 我说孩子发高烧要看急诊 里面的男声边打哈欠边说 我是药剂师 不管看病 今天是刘医生值夜班 你去她家找她吧 我又背着烧得滚烫的孩子 按着他给我的宿舍号码去找 快到刘医生住的红楼时 路对面平房窜出一条大黑狗 一路狂吠着冲过来 吓得病
孩子直叫 天哪 这不是祸不单行吗 我想起娘说过 碰到狗追 千万别跑 我就地站住不动 教孩子 别怕 其实我很怕 幸亏狗主人把狗唤了回去 我背着一毛 爬上四楼 敲刘医生的门 我隔着门大声说 我在准备下放 孩子发起高烧 请你给看一看 起初无人应声 等了半天才听见
刘医生隔着门没好气地说 我家里也没药 看了也白看 明天带她来卫生科瞧瞧就是啦 用不着深更半夜大惊小怪 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哩 我无言地背着孩子下了四楼 回到家里 用湿毛巾给她冷敷 早晨又背她去卫生科 值班的医生给她挂了盐水 又开了些退烧的药片 谢天谢地 在我出发那天 她的烧已退了
一毛躺在床上 脸又瘦了一圈 还说可惜不能和哥哥一起收拾行李
我猛然注意到一丁已经不是我心目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俗话说 时势造英雄 我十三岁的大儿子已经身不由己长成一个 男子汉 了 我惊奇地看着他如何仔细地包装爸爸的书刊稿件 又巧妙地把两幅溥心畲的画夹在他自己的一堆画当中 免得会被当作四旧扫走
5 月 15 日上午 我还得去听有关下放部署的最后一次报告 地点是三年来开过无数次批斗会的水泥球场 工人 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头目们再一次表扬第一批 光荣下放 的教职员 然后庄严宣告 下放干部是毛主席派到贫下中农中去落户 并向他们学习的 你们一定会受到公社领导干部和贫下中农最热烈的欢迎 明天一到落户的生产队 保证就会 四有`这就是 有干净的屋子住 有大米白面吃 有一缸清水喝 有生产工具用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听了他的 四有 保证 我觉得稍微放心了一些 可是 在散会回家的路上 一位女同事悄悄地警告我说 听上去不错 不过 我要是你
我就一个人先下去 看看那里情况怎样 而不是一下把三个孩子都弄下去
这几个月 你不是看到一点农村的生活了吗? 我猛然认识到 尽管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 我还是多么天真幼稚 还没回到家 我已经决定先带一丁下去 暂时把两个小的留在幼儿园 我实在不忍在短暂的团聚之后又和他们分离 进退都为难 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晚饭每人一碗面条 然后我就搀着他们 一边一个 走回幼儿园 我答应我在新家住定之后就来接他们 其实我对明天的事也毫无把握
回到家时间不早了 我和一丁一起动手 把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拆散 捆扎成几捆 再把棉被和褥子打成几个行李卷 然后把锅盆碗勺 台灯 尿盆以及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 装进纸板箱子和箩筐 半夜前 一丁和我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把所有东西 包括两筐煤球和两捆劈柴 从我们二楼的屋子搬上停在路边的一部破旧的卡车上 最后 紧挨着一丁 在铺在水泥地上的一条棉褥子上躺下 希望能睡几个小时 孩子疲惫不堪 很快就呼呼大睡 我还没睡着 忽然听见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天哪
这教我怎么办呢 我们的铺盖卷儿要湿透了 煤球要化成煤水了 我不知怎么办 起身下楼出去看一下 我发现别的下放干部都在忙着用大油布覆盖车上的东西
老孙 你从哪儿搞来的大油布 我问住在我楼下的一个外语系职员
原来就在车上 他不耐烦地回答我
可我车上没有啊 我着急地说
那我可没办法 他说 也许你可以去找孙师傅试试 是负责这次下放工作的
我冒着雨穿过校园找到孙师傅的宿舍 把他叫醒 他连门也不开
隔着门打着哈欠说 你去找你的司机老黄 我又摸到老黄家 很高兴看见他还没睡 正在和另外几个司机喝酒 可是 他只说了一句话 不巧送你的车是唯一没有大油布的 你倒霉 我又回到屋里 狠着心把一丁叫醒
让他帮我把几个铺盖卷儿和两筐煤球从卡车上卸下来 抬回我们宿舍楼下门口 我知道楼下老孙家行李已经装车 就问他是否可让我们把这些放在他家空屋子过夜 被他一口回绝 划清界限 好吧 我只得又和一丁一起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
我们母子二人在地上躺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刚要入睡 广播大喇叭响起了 东方红 太阳升 我们 闻鸡起舞 赶忙把褥子和毯子打成铺盖卷儿 就着暖壶里倒出来的一杯热水吃了两个凉馒头 等我们把铺盖和煤球又装上卡车 就得赶到水泥球场去参加最后一次欢送大会了 广播大喇叭一个劲儿地播送着 毛主席语录 歌 水泥球场四围悬挂的红旗迎风招展 一毛和一村已经站在人群中等我们 一丁走到弟弟 妹妹身边去
我马上加入一百多名排成军事队形的下放干部的队伍 工宣队头目们从队伍面前走过 摆出首长的架势微笑着点头 握手 在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做的大红花 下面挂着 光荣下放 的红纸条 祝大家 在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上取得胜利 接着 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原来是本省最高领导人 李德生将军大驾光临 前呼后拥 大首长作了简短的讲话 表扬我们是全省第一批 走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光荣道路 的干部 然后 他从我们队伍前面走过 和每一个人握手 似笑非笑地说声 再见
现在我们准备好被运走了 孩子们跑到我跟前 我一遍又一遍地搂抱一村和一毛 强忍住眼泪 我把口袋中仅有的几块钱和指甲剪交给一毛
嘱咐她 别忘记给弟弟剪指甲 我们在车队中找到了自己那部破卡车 一丁先爬进了驾驶室 我紧紧把一毛抱在怀里 看着她瘦削的小脸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放下一毛 又抱一村 我上车在一丁身旁坐下 司机就开车了 我含着眼泪回头看见我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朝我挥手 我高兴的是一村没有拖着鼻涕 像五个月前我们出发 长征 时那样 这条毛主席的革命道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 我的心在呻吟
二
从安大到和县孙堡公社高庄生产队不过三百里路 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破旧的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颠颠簸簸 震得我全身酸痛 我时睡时醒 每次脑袋撞在玻璃窗上 司机就叫一声 别把我的玻璃撞碎 一丁脑袋靠在我肩上一路睡了过去 直到司机猛一刹车把车子在一个村子口上停下 我可以看见男男女女在远处稻田里劳动 司机走出驾驶室 向他们挥手 大声叫喊 快来啊 接收你们的下放干部
几分钟之内 男男女女的社员就一窝蜂沿着从村子到公路的小道飞快地朝着我们走过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敲着一面破锣 他身后一个小青年打着一个小鼓 另一个敲着一对钹 显然是为了对下放干部表示热烈欢迎
一群半裸的小孩子光着脚跟在大人旁边 一面笑 一面喊 下放干部 下放 下放 离我们还有十来尺远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嗄哑着嗓子喊道
搞什么名堂 我们只听说有人要下放到我们生产队 可还没日子 怎搞欢迎吧 可教我怎么办呢 这么多行李 还有个大孩子 我是队长 我叫李庭海
他身后一个年青妇女插话说 就叫他老螃蟹 我们大家都这么叫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横行的螃蟹
你住嘴 你臭奶们子 老螃蟹转过身去 举起拳头吓唬那个女的 手里攥着一张纸 看见这个没有 公安六条 你们谁敢跟我捣乱就符合 六条 当反革命抓起来 大人孩子都放声大笑
我是安徽大学的李怡楷 我边说边向他伸出手去 我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是我大孩子一丁 我把他弟弟和妹妹留在学校 以后去接他们 从现在起我在你的领导下生活和劳动
我的妈啊 三个孩子吃口粮 生产队咋养得起 可你已经来了
我怎么也得让你住下 一个奶们子带这么些东西 有钱的城里人 都过来
大家动手 把她东西搬到公房去 老李 公房就是你的新家 等给你盖好房子再搬 说着 他就领着我走进村子去看我的新家 这位队长身材短粗
眼有血色 走起路来横七竖八 真有点像只大得可怕的螃蟹
公房是一间用土墼盖的小茅屋 屋顶上竖着一根斜塔似的烟筒 老螃蟹一脚踢开了门 我跟着迈进黑屋子 苍蝇蚊子扑面 一股尿 牛粪
发霉的粮食 和耗子屎的臭气扑鼻 老螃蟹点了一枝烟 我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 我可以看出屋子里一半堆满了犁 耙 大掼桶 尿桶 耙子
种子 化肥 一座烧草的大灶占了屋子一角 队长指着这堆东西对我说
你得忘掉城里的舒服生活 跟它们在一起住下来 我喊两个小青年把这些农具堆在一边 再帮你把屋子搞干净 你给他们带香烟来了吧 我说
没有 他显得很失望 带酒了吗 他又失望了
两个小青年 一个叫小黑子 一个叫小水子 要帮我把半间公房变成一座私宅 我很快就懂得村子里几乎人人都有个外号 小黑子得了这个名字 因为他生得比别的男孩都黑 小水子出世那年村子里闹过一次小水灾 他的姑表哥 队长的儿子 就叫大水子 他们两个都是体魄健壮的小青年 他们不抽烟 称呼我李大妈 一开口就脸红 他们马上就跟一丁交上了朋友 三人一起把农具 种子 化肥推到屋子的一边 清除了成堆的垃圾 只放得下学校减价卖给我的木架双人床 我们新婚时买的一对单人床 拆散了打成捆的 就靠在墙上 木箱 皮箱 纸箱也靠墙堆着 小书桌靠另一面墙放着 还有一条长凳 两张方凳 这是学校减价卖给我和三个孩子坐的 椅子是不许买的 工人师傅问道 贫农坐椅子吗 等到半间公房收拾得差不多 老螃蟹闯进来了 好得很嘛 你瞧 我们照顾你们下放干部 他说 你还需要什么 尽管开口 老李 你跟我都姓李 我俩是兄妹
谢谢你啦 李队长 你很帮忙 我确实需要一点东西 我们离开安大以前 领导上说一到生产队保证 四有’ 有干净房子住 有大米白面吃 有干净水喝 所以我没带大米 面粉 我能跟你或者生产队借点儿米吗
老李 你跟你哥讲笑话 新米还没收割 陈米早就吃光 我是借了米给我家奶们子和两个小子吃 明儿个你可以去西埠一趟 拿粮票到粮站买米 今儿个嘛 你只能克服啦 水嘛 这前塘的水尽你喝 小黑子
去给老李挑一担水来
说完站起来要走 他看到了两捆拆散的单人床 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 单人床 太好啦 老李 你用不了这么多床 借一张给你哥 我儿子大水子正需要这个 小水子 把床扛到我家去给你表哥睡 他一定爱睡的
你需要什么东西 直管跟我说 毛主席在中国有绝对权威 我李庭海在高庄有绝对权威 我是生产队的唯一的党员 我就是党 你和我可以合得来
李大妹子 只要我们两个互相了解 互相支持
太阳快落山了 我又累又渴 比饿还难受 但是我一定得找点东西
喂我挨饿的儿子 我想起了我两天前买了配给的一斤绿豆 我翻纸箱找绿豆 一丁就动手升煤球炉子 炉子上热气腾腾的水壶不仅引来了邻居家的小孩们 连他们家的大人也拎着破篾壳暖瓶来灌开水了 邻居们都羡慕我
他们一年分到的稻草勉强够烧一天的三顿饭 开水就成了奢侈品 一丁和我喝完绿豆粥 又把所有排队的暖瓶灌满 然后我用一点热水在我带来的大木盆里洗了个澡 一丁就跟着小黑子和小水子到后塘去洗澡了
邻居们一吃完晚饭 洗过凉水澡 男的在后塘 女的用木盆 就陆续到公房前面的小块空地来看看新来的下放户 各人自带小竹椅或小板凳
他们的问题可不少 第一个是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下来 你男人呢
我哪能告诉他们我男人还关在牛棚里 那样一来我在这些新邻居当中马上就会成为准敌人 他们又怀疑我是否离了婚的 或是根本没结过婚或是男人在劳改 我们结婚十五年了 我还有两个小孩留在合肥 等我安好了家就去接他们 我爱人还在乌江公社劳动 安大还有不少人在那儿
领导上会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下来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的工资不高 过去我的工资是每月五十九元 到了乡下 我每月少拿两块钱 我的妈 一个奶们子一个月挣这么多钱 我们农民可真穷 我们一年要等到年底才能见到现钱 还得挣够了公分 一半人家 辛苦一年下来到秋后算帐 倒欠生产队口粮柴草钱 你 一个奶们子 每个月拿五十七块现钱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羡慕我的低工资 而现在这些善良的农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恨的剥削者
我得养活三个孩子啊
那你的男人呢 他挣多少
他过去挣的比我多 可是文革当中调整过工资
你要不想告诉我们就别讲 你为什么被下放
响应毛主席号召嘛
别糊弄我们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错不了 可是孙堡街上的明白人说 好人不下放 下放没好人 ‘大多数人都能留在大学和城里 对吧 我们就是不懂他们的问题都是直截了当 意料之中的 一个妇女带着孩子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 好像一个石子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扔进村子的水塘 打扰了他们生活的平静 他们声音里毫无敌意 只有无邪的好奇 他们令人松心的坦率几乎使我感到 宾至如归
第二天一早 我饿醒了 面对我们的新生活 百感交集 难道这就是我和一家人被注定要在其中度过余生的世界 一切似乎还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却无从逃避老螃蟹和他安插我们住的这个家这一离奇的现实 不管怎么样 我现在的命运就是顶住半边天 和这个新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打交道 我到十里外的西埠区市镇去了几趟 买粮食和在乡下的生活必需品 包括葫芦瓢 扁担 拨火棍 大扫把 和两只水桶 我能从革命之火的洗礼中拯救了我们那辆英国自行车 真是天大的幸运 否则我现在就寸步难行了 一丁很快就学会从前塘挑一担水倒进大水缸 我也学会了用大灶的大铁锅烧饭 虽然眼睛给烟熏得流泪 我得尽量节约用煤
因为以后没处买啦 但是还不时烧开水给邻居家灌暖瓶 有一天 我在煤球炉上用一个大钢精锅蒸馒头 给他们看见了 当然后来我也得给他们一家一家的做
全村十八户人家平均分住前高庄和后高庄 两个小村相隔几百尺
晚饭后 我轮流到各家串门儿 逐渐认识了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 老螃蟹一家住在后高庄一座破烂小茅屋 邻居说 如果他没有把钱都花在酒和烟上 他完全可以给家里人盖一座好房子住 一座孤零零的极小的茅屋里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 大家叫他 小五保 因为在 1960 年那场饿死了
全村一半人口的大饥荒中 他父母双亡 他的衣食等等五种基本需求就由生产队保证供给了
我住在前 后高庄的交界处 我的紧隔壁邻居是孙奶奶 她寡居多年 生产队的三条水牛有一条归老人喂养 她的儿子基升 外号黄鳝篓子
壮得像条小牛 偶尔发脾气就动手打他那非常温顺的妻子 他们有一个病态的三岁的女儿 叫小兔子 还有一个还没起名字的男婴 全村年纪最大
还下地的是孙开道 他是孙氏家族的族长 人人尊称 三老爹 他不但是三名犁田手之一 而且担负 看水 的重任 因此大家又戏称他 水利部长 他有两个儿子 大的叫基贵 小的叫 小蛋 基贵十六岁 在农村几乎算成年人了 却比六岁的弟弟更天真幼稚 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就听到他的丑名了 他也许是全村长得最漂亮的小伙子 可是女孩子们都躲着他
因为他时常从她们身后拽她们的大辫子 也许也是全村最壮的小伙子 他挣的工分却比别的小青年少得多 因为他什么农活也干不好 他是家里的败家子 全村的笑柄 全村的大人孩子 连他父母和小蛋也在内 都当面叫他 孬基贵 或者干脆就叫 孬子 每逢邻居有人告他拽了谁家大姑娘的辫子 到谁家屋里偷了吃的 摘了谁家菜地里半熟的西红柿 黄瓜
他爹唯一的对策就是把他痛打一顿 或是用粗绳子把他五花大绑关在屋里
他每次作案都是被当场抓住 因为他从不躲躲藏藏
孙开道家隔壁住的是小黑子和他妈 继父犁田手王学贵 和同母异父的妹妹 他们家紧邻是小水子和他爹妈 他姑妈 老棉胎子 嫁给了老螃蟹 再过来住的是小水子叔叔 副队长陈安友一家 他八岁的儿子 尖嘴猪 以擅长小偷小摸闻名全大队 村子入口处有孙家另一户住着一栋新盖的砖瓦大屋
有些邻居把鸡蛋卖给我 有时他们也拿到大队的小店去换盐 碱
针 线之类的日用品 我接受老螃蟹的提示 买一些中等价钱的香烟放在家里 于是男社员们就来串门儿抽枝烟 老螃蟹 不用说 是常客 一天几次来抽烟 而且 没过多久就开口向我借几块钱 答应 明儿个就还
我并不感到太意外 但是仍然很气恼 虽然我也很拮据 几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这就像讹诈 然而我也不敢拒绝他 因为我不知道他会
怎样用他的 绝对权威 来对付我 不成 我得罪他不起 我把几张一元票子搁在小书桌上 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抓起 他两只血红的眼睛发亮 我很快就明白 明儿个就还 只是借钱不还的一种说法
一丁好像喜欢他的新朋友和新环境 他和其它小青年一道在后塘游泳 在暗淡的小油灯下和成年的男社员下象棋 他教大家唱革命歌曲 给他们讲孙悟空的故事 按照村子的风俗 他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 金猴
每晚讲完孙猴子历险的故事 他就领着我去作另一种冒险 在水田之间的田埂上捉萤火虫 一丁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 这些长翅膀的小生物 用牠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魔灯照亮黑夜 使他心醉神迷 他把萤火虫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 带进蚊帐 然后藉助它们闪烁的光捉蚊子 那些魔幻的小灯给他照亮了什么喜悦与惊奇的幻想 听到我儿子发出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欢笑 我感到满心温馨 但也更让我感到他爸爸和弟妹不在我们身边的凄凉
尽管困难重重 我们在这新家里几乎感到快乐了 但我很快就知道
这是朝不保夕的快乐 六月初的一个早上 我发高烧病倒了 我从来没发过烧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我感到惊惶 我让一丁步行二十里地到香泉镇去拍一个电报给宁坤 让他请假回来一趟 宁坤的请求却被系工宣队头目断然拒绝了 后来才知道我得的是疟疾 这个地区的流行病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让我服了不少奎宁 我的病就好了
紧接着天就下起雨来 一连下了几天几夜 一天深夜 我和一丁被
怕的坍塌声惊醒 接着是我们的两个暖瓶爆破的声音 我把头伸出蚊帐一看就吓呆了 原来是烟筒倒了 塌下来时砸烂了搁在锅台上的暖瓶 雨现在从房顶的大洞哗哗地往下落 我身处黑暗势力的重围 惊慌失措 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 过了些时候 我镇静下来 直面现实 想起我下来是要和贫下中农 同甘共苦 的 谢天谢地 夏季天亮得早 雨也停了 我起床后赶忙跑到后高庄队长家 向他报告我们母子给出乎意料的灾难吓坏了
下了那么多雨 你还指望什么 那烟筒也老了 当初就没盖好
我这就派两个人去搞 你当然得请他们吃顿饭 当然还得有酒有烟
我当然赶紧骑自行车去西埠买了两斤猪肉 一只母鸡 几斤青菜
一丁在家把煤球炉升起来 我用大钢精锅煮了满满的一锅饭 炖了一锅红烧肉 又炒两盘素菜 鸡 我只得麻烦隔壁孙奶奶给杀了 在她大灶上烧好 两个年轻的男社员没花多长时间就清除了砖土垃圾 修好了灶 用砖和泥盖了个新烟筒 快到中午 我把四盘菜 一锅大米饭 一瓶白酒放在我们的小折叠桌上摆好 老螃蟹就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了
老李 麻利快 这两个小伙子 说着 他就在桌旁坐下 点了一枝烟 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快来啊 你们俩 来尝尝我妹子的手艺 这红烧肉真鲜 我说就是比我家奶们子烧的菜好吃
李队长 烟筒不太直 一丁站在旁边说
那有什么关系 队长用手里的筷子一比划打发了他 反正你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不长的
他们三位速战速决扫光了四盘菜 一大锅饭 一瓶白酒 一包香烟
这时候 小黑子的哥哥尹富贵走进来 找老螃蟹说 你借的那一百元 我盖屋急用 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别再拖啦 老螃蟹醉薰薰地说 你他妈的放屁 我李庭海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 咋会欠你的钱
富贵恼了 你借酒装疯 想赖帐 你今儿个不还 我要你好看
老螃蟹一把掀翻了我们的活动桌 杯盘在地上砸得粉碎 吓得一丁躲到我身边 老螃蟹一骨碌跳了起来 嗄哑地嚷嚷 你他妈的想造共产党的反 公安六条 话音刚落 两个人就揪成一团 大打出手 从屋里一直打到屋外 刚好遇上前高庄的社员去上工 富贵被人拉开 老螃蟹骂骂咧咧 肚子里装了大半瓶白酒 摸回家去午睡 烟筒能在天再下雨之前修好 我真得谢天谢地
过了几个晴天 雨又下了起来 常是倾盆大雨 昼夜不停 烟筒虽歪但没倒 稻田却都淹了 有些邻近的村庄已经淹了 有一天 陈安友冒着大雨来到我屋子
老李 他神情严肃地说 我是副队长 我有责任警告你我们眼前的危险 如果这大雨不赶快停 全村和你家就会被洪水冲走 那么一来我们都有自己一家人要照顾 有谁能来帮你呢 我要你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 拼死拼活逃命 今儿个晚上 你和你儿子要参加巡逻 监视水位上涨 你一看到出现危险的迹象 马上快跑去报告我们的水管员三老爹 我们当然要尽力帮助你和你儿子 可是我有奶们子和儿女要管 我并不是说我们抛下你不管 但是漂亮话在这种情况不管用
我并不感到被人抛弃 不完全如此 一个硬闯进来的外人 我有什么权利指望社员在自家面临没顶之灾的时候来帮助我 自欺欺人的漂亮话我听得太多了 我倒喜欢这农村人实话实说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抵御能够轻易地就把我和儿子冲走的汹涌的洪水 我一筹莫展地看着一丁 我孩子说 妈妈 万不得已时 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大木盆当救生船 划到安全的
地方 我今晚不睡 陪你看水 我搂着他说 有你这么个好儿子 我们肯定可以渡过难关 晚饭后 我把所有的现款和粮票都放在口袋里 躺下打个盹儿 这时候一丁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凝视诡秘的黑夜 探寻危险的迹象 我起身后 带着一丁去察看附近稻田的水位 我可以听见远近的洪水怒号 我撑着一把油布伞给我俩挡雨 一丁拎着马灯照路 一丁惊慌地说 妈妈 田里的水差不多跟田埂平了 咱家大门和稻田在同一水平上
水马上就要进咱家啦 我们马上去告诉三老爹 我们母子二人顶风冒雨踹着泥泞走到他家 把他叫醒 开道从家里出来 胳膊下面夹着一把锹 急急忙忙走到田边放掉一些水 回到屋里 我让睁不开眼的一丁去睡觉 单独守望 我继续在田边来回巡逻 突然间听到两只大狗在狂叫 声音比下放前半夜背一毛去看病听到的还可怕 眼看着狗朝我跑来 我赶紧跑回屋里 惊魂稍定 突然想起下来之前有人警告过我 安徽有狂犬病 千万别让狗咬着 我精疲力竭 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 等我醒来 天已大亮 谢天谢地 雨停了
太阳一连出了好几天 淹没公路的洪水一退 连接县城和各市镇的农村公共汽车又跑起来了 已经是七月了 我想我得抓紧时间让一丁到初中注册 要不然就会耽误了 香泉是附近唯一有初级中学的市镇 镇上除了有一处温泉 用作附近地区的公共浴池 还有一所麻疯病院 一个晴天的早晨 我骑自行车带着一丁上路去学校 我们的午餐口袋挂在车把上
半路上 我看见小基贵朝着我们飞奔过来 一路狂喊 救救我 老李 救命啊 老李 等他到我自行车前站住 我看到他只穿了一条污秽不堪的破短裤 头髪像发像一堆乱草 浑身上下都有泥巴和伤疤 活像 圣经 里那个浪子 让我这三个孩子的母亲看了心疼
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基贵 你爹妈到处找你好几天了 他们都急死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小基贵
开道不是爹 他揍得我好疼 你不知道啊 老李 你救救命吧
我饿死啦
你回你爹家里去 小基贵 他会给你杀只鸡的 我给你蒸大馒
我才不吃他的鸡 我要吃 说着他就一把抓住我的午餐袋
黑糊糊的手指伸进去 掏出一个我昨晚蒸的的馒头吃起来 他几口就吃掉一个 又伸手去抓第二个 我推着车子向前走 他边吃边跟着走 我又接着劝说他回家 还答应不许他爹再打他 他吃完第二个 又伸手要再拿
我说 小基贵 这是我和丁丁的中饭 别再拿了 我给你一个大西红柿吧
他接过去 边啃边跑 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到了香泉中学报名注册 我说 我是安徽大学的下放干部 我儿子
在合肥小学毕业 新学年开始 他是否可以入学 老师说没问题 让一丁填一张注册表
他一看家庭住址就惊讶地说 高庄 太巧啦 你们村有个孬子在我们学校撒野发疯 胡闹了好多天了 到食堂抢饭吃 追赶女学生 男生就扔石头砸他 在街上跑进饭馆子连偷带抢 没少捱打 他初来时睡在空教室里 后来就睡到温泉去了 听说和来洗澡的麻疯病人打得火热 劳驾带个信给队长和他家里 让他们快来人把他接回去啊
正在这时候 基贵冲进来 嘴里嚷嚷 老李 救救我 老李 救救我 有几个男生追赶他 向他扔石头 我走到门口 向那几个男生喊话
同学们 请你们别作弄这可怜的孩子 我是他生产队的下放干部 他有病 我回去教他爹妈来领他回家 我又转身对基贵说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回你爹家里去 那儿没有人朝你扔石头 你妈一定会给你吃好的 我给你蒸大馒 他大声说 开道他打我 我喜欢在这里 他突然放声大笑
唱起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唱得乱七八糟 好笑极了
一转眼间 他就溜了出去 不知去向了
我一回到高庄 立刻登门找到三老爹和三奶报喜 他爹就骂骂咧咧地说 这该死的孬子 我家的败家子 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好好收拾收拾他 我说 他是你亲生儿子 开道 你快去把孩子接回来 好好调理调理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说什么也不许再打他了 你答应吗 老贫农嗄哑着嗓子说 老李啊 亏你给我把孩子找回来了 哪能再打他呢 我要杀只鸡给他补补身子 他当晚去香泉 把儿子带回家
有一天 我正在做午饭 一群孩子突然间冲进我屋子 齐声嚷嚷
大妈 有人来找你啦 我伸头往外瞧 一眼看见小一村沿着土道走进村来 怀里抱着个大饼干罐 身后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 我近来一直在想我该去合肥把两个小的接下来 我非常惦念他们 而且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生活也不安全 现在来了这个意外的惊喜 这位年轻战士解释道 他搭安大的卡车下来 顺便把一村带回家 因为孩子最近不舒服 他姐姐很不放心 一村回到我身边当然好 可一毛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好像不断地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村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 哥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他也学会捉萤火虫 把它们装在自己叠的纸笼子里 除此以外 他总爱自己呆着 可能因为他在幼儿园惯于一个人坐在墙角上 他常坐在大床上 一个人玩跳棋或象棋 他每赢自己一盘就快乐地大笑 虽然刚来不跟年龄相仿的孩子玩 他有时却教基贵下棋 他也会给他讲一两个金猴的故事 他常说 基贵好温和 我喜欢他
过了不久 我就骑自行车带着一村去南庄和他爸爸团聚一下 不料一到就赶上他发高烧病倒了 更坏的是 还流传着要把他 遣送回乡监督劳动 的说法 看着他躺在乌江卫生院的病床上烧得痛苦呻吟 我想起袁枚悼唐朝诗人方干的两句诗 贫归故里生无计 病卧他乡死亦难 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雨又下了起来 淹没了道路和田 一丁和我轮流监察上涨的水位 等到雨停 我们家的存粮快见底了
八月中旬 我决定把一丁送到学校去 他可以在那里吃住 虽然学校九月才开学 那样我就可以带着一村去安大 把一毛接回家 于是一天清早 我推着自行车往香泉走 一村坐在横梁上 一丁的铺盖卷儿和旅行包捆在车架上 一丁在车子另一边走着
路走到一半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急迫地从我后面喊过来 李怡楷 站住 李怡楷 站住 我掉转身来 看见一个男的骑在自行车上朝我过来 他三十来岁 身材不高 我模糊地认出是外语系工宣队的一位师傅 李怡楷 这事万分紧急 你女儿病重 你必须马上回安大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呆得说不出话来 一丁赶忙扶住自行车 不让倒下 过了一会儿 我问他 她害的什么病 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还没完全弄清她到底生了什么病 她几天以前发高烧 被送到安医 他们的诊断是大脑炎 那是传染病 安医又没有传染病房 所以后来就转到了 105 军医院 由于大雨和洪水 我们没有法子派人通知你
我好不容易挤上多少天来从含山开到和县的第一趟长途汽车 我姓戴 我认识你 但交道打得不多 现在你必须赶快去看你女儿 不然的话 不然什么 我感到恐怖极了 孩子还活着 还是已经没有了 他是在把坏消息瞒着我吗 跟我说实话 我需要决定怎么办
真的 她住进军医院 做了各种检查 幼儿园派了个阿姨陪她住院 别的我不知道 你赶紧上路吧 别再浪费时间
我决定按原来计划先把一丁送到学校 我们中午以前走到学校 管注册的老师看见我们吃了一惊 你们来得太早了 学校最早九月才开学
而且 教职员工都去抗洪救灾了 不完成任务回不来
我向他说明了我所处的困境 他马上就同意让一丁住进男生宿舍
在食堂买饭吃 我先给他买了饭菜票 然后去宿舍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放了几十张双层木床 水泥地面上布满了垃圾 我帮助一丁打扫了部分地面 擦净一张床 挂上蚊帐 然后我带着两个孩子到一家点心铺子
匆匆忙忙吃了面条和饺子 我好像不断地在和孩子们作无定期的分离之前吃最后的一餐饭
跟一丁挥手告别之后 我骑上自行车上路 一村坐在我面前 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公社停留一下 向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组长请假 我又想顺便到公社卫生院取一点中暑和腹泻的成药带在路上 以防万一 我还没走进卫生院 就听见一男一女大哭大嚎 啊 我苦命的女儿啊 这是死了
亲人的哀号 它刺痛了我的心 我问鲁医生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叹息道
太不幸啦 他们来晚了 拖了几天才把孩子送来 急性肺炎 太不幸了
我认识这家人 一个很好的小姑娘 他的话让我听得心慌意乱 一毛是否也已经太晚了 我的心被恐惧揪成一团 我去药房取药 经过一间屋子
看见妈妈抱着死去的女儿恸哭流涕 爸爸也站在一边啜泣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 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女孩死得很惨 但至少死在妈妈的怀里 我女儿却会更不幸 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泪流满面了 鲁医生来到我眼前
悄悄对我说 李老师 镇静一下 你的担子很重 我匆匆离开卫生院 又到大队部去向大队书记请假 但一路上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抱在妈妈怀里的死女孩 那痛不欲生的爹妈的哀号 最后回到高庄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请假 这次是向我的顶头上司老螃蟹请假
队长 我的家怎么办呢
你的家 你的家是我们的公房 我就让小青年夜里来值班 就像你没来以前一样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难道说你不信任贫下中农吗 难道你不是下来向我们学习的吗 难道你不信你哥吗
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 胡乱吃了点晚饭 我就收拾了一下东西 准备明早上路 半夜时分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 猛然听得有人砸门 难道又有红卫兵来抄家 我慌忙下床 只听见三奶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喊道 老李
快开门 快 救救命啊 孬子发疯 抄起菜刀要杀小蛋 我得把他放在你家过夜 我一打开门 她就冲了进来 掀起蚊帐 把小蛋扔在一村身边
转身又出门了 我听得出她家那边人声嘈杂 但我太累了 明天还要赶路
实在没精神去管人家的是非
门栓也没插 我就钻进蚊帐 在一村和小蛋中间躺下 只听见三奶又冲进门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 老李 快来 开道和老螃蟹一起下手 要把孬子活活打死 只有你能救他的命啦 你是国家干部 你是毛主席派来的 快来啊 快 我求求你 一个下来接受再教育的牛鬼家属 去救一个贫农的儿子 不让他给自己的父亲和共产党员队长打死 我为难了
但她已拉开蚊帐 拖我出来 黑夜苍茫 我慌慌张张跟在她后面走 差点儿一脚踩进孙奶奶家门口的牛粪堆 还没走到她家 我就听到开道大喊大叫 你这个孬子 你这个祸害 祖祖辈辈的脸早都给你丢完了 现在又要杀你亲弟弟 他是我家命根子 不如先把你宰了 往死处打 在嘈杂的人声中 也可听到基贵凄厉的尖叫 我要死啦 我要死啦 开道狗地主 螃蟹狗地主 你们要杀贫农!……
邻居们都在围观 如同传统的示众场面一样 三奶拉着我挤到人群前面 我一眼看到了基贵 他半裸着身子 被粗绳子紧紧捆绑在他家门前那棵孤零零的树上 开道和李队长都赤着膊 手里都挥动着一根大树棍
三奶拉着我走到他们跟前 在昏暗的灯光里 我看得出基贵全身都在流血
我问开道 三老爹 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打基贵了吗 你这是干什么
他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你的头生儿子 你们两个大汉把一个小孬子打成这个样子 你做爹的不心疼吗
他不是我儿子就好啦 他妈没生他就好啦 我是答应过你 老李
可他又干下坏事 我只得又把他绑起来 他挣脱了 夺过一把菜刀要杀小蛋 不把他打死 全家不得安
死了清净 老螃蟹以权威的口吻说 他从香泉带回麻疯病 传给全村一百多口人怎么办 他又狗胆包天 满嘴喷粪 诬蔑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有 奸臣相’ 罪该万死 小蛋检举他 大义灭亲 他竟敢杀人灭口
根据 公安六条 他是特大现行反革命 他罪该万死 打死他也是为民除害 三老爹也省心
这不行 李队长 我鼓足了勇气说 大家都冷静一下 基贵有病 应该给他看医生 不是把他打死 杀人偿命 罪责难逃 赶快住手吧 我请求你们
老李 这关你什么屁事 老螃蟹满口酒臭 怒气冲冲地对我喝道 你算老几 奶们子 下放的 你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们生产队的内政轮不到你来掺和 生产队归我领导 孬子的事有我和他爹做主
我很清楚我下来是干什么的 我竭力保持镇定 可是眼看一个贫农的儿子 一个无辜的小青年 要给他的亲爹和生产队领导活活打死
我能够不管吗 要是你们不放了他 我就马上去大队把宋书记请来
这时候基贵的妈冲到他男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三老爹 可怜可怜吧 别把我们的头生儿子打死 给你生了个孬子 这是我的错 不是他的错 要打死他 你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嚎啕大哭起来 同族的孙奶奶也走上前来 为她的侄子求情
开道叹了口大气说 我这回就饶了你 孬子 最后一回 要是你敢 没等他说完 我就抢着说 孩子受不了啦 快给他松绑吧 你瞧他瘦成这副样子 作孽啊 你得给他调理调理 不许再糟蹋他
基贵边呻吟边嚷嚷 开道不是我爹 毛主席是我爹 老李是我妈
打倒开道 打倒螃蟹
围观的乡亲们轰然大笑 老螃蟹气得暴跳如雷 你这王八蛋 你敢打倒我 我是队长 我是共产党 我手里有 公安六条 你是现行反革命
我要看着你死 三老爹 我是想帮你个忙 你可又把王八脑袋缩回去了
告诉你 别指望我再帮你了 真他妈的 他转身要走时又说 别忘记你答应请我吃饭的
孩子松了绑 遍体鳞伤 慢慢爬回他爸爸的破茅屋去 好像我在公路边上见过的一条被人打得半死的狗 我回到自己的茅屋 倒在一村和小蛋中间 我紧紧抱着一边一个孩子 尽力想忘去刚才经历过的情景 不然我生怕我也会成孬子了 我为一个贫农的儿子和我的牛鬼的女儿逃脱死亡的魔掌祈祷
五
第二天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 先背着小蛋把他送回家 再背上还没完全睡醒的一村 肩上挎着个小包 一手提着个旅行包 一手从后面搂着一村 他双手搂着我脖子 我得走十里地到西埠搭公车去县城 换长途汽车去含山县城 再上火车去合肥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重地跋涉 如同八年前背着一丁去清河劳改农场探监 一村一个月前刚满六岁 正好和一丁那时候一样 我们的恶梦难道没个头吗 我走一段路就得坐在路边歇一会儿 一村完全醒了之后 他就自己走了 走到一半 我们发现前面的小桥被洪水冲掉了 缺口上面搭了一块窄窄的长木板 下面流着汹涌的洪水
我没能耐从木板上走过去 更甭提带着一村和旅行包了
我在路边坐下 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我非得向前走不行 可是怎么走呢 这桥什么时候才修得好 我可等不及啊 过了一会儿 我看到老张 和我同时下放的一名党员干部 沿着公路朝我们走过来 我想这可好了 我马上站起来招呼他 老张 你得帮我过这个大缺口 我女儿在合肥病危 我得赶去看她 情况紧急 请你帮我的忙 他对一村和我的旅行包
看了一眼 摇摇头说 对不起 李怡楷 我帮不了你 我要赶公共汽车去和县接我女儿 说着就掉头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 一个中年农民走过来
我迎上前去 大哥 你能帮我和小家伙过到对面去吗 我急着要去赶公共汽车上县城 我女儿在合肥病危 我要赶紧去看她 他马上就说 没问题 你肯定是下放干部 女儿病重 妈妈还在这里 真作孽 路又冲断了
你哪里碰上过这种事 我先把小家伙背过去 再回来拿包 最后再接你一村和旅行袋到了对面 他又回来伸出一只手给我拉着 领我走过去 我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说 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住在高庄 有空来玩
他说他是本大队王庄人 帮我这点小忙是应该的
我们又走了五里路才到西埠 眼睁睁看着人家拼死拼活挤上开往县城的公车 望车兴叹 从西埠到县城还有二十里路 天气又很热 但是我别无选择 脑子里总在想一毛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一村勇敢地和我朝着县城走去 脚上穿着黑塑料小凉鞋 我们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上树荫里歇息 好不容易走到十里铺 离县城还有十里 一村实在累得不行了 我拦住一个农民拉着一部空板车朝县城方向走 他听我说了我的困境之后 就让我把孩子和旅行包都搁在车上 我跟着车走 等我们走到和县汽车站
已经是下午 所有去含山的车票都卖光了 我硬着头皮向一个售票员苦苦哀求 他终于卖给我一张站票 等我们到了含山 天已经黑了 赶紧走到火车站 九点钟我们才上了去合肥的慢车 一村马上就睡着了 十一点多钟火车才到合肥 我是最后一个出站的 背上背着瞌睡的孩子 手里提着旅行包 公共汽车早已没有了 眼前也看不到一部三轮车
我坐在路边 又不知怎么办了 附近没有旅馆 即便有我也住不起
正当一村在我怀里入睡 我看见一部三轮车朝我蹬过来 我急忙向蹬车的打招呼 同志 请你帮忙 我喊道 心里明白没有一个蹬三轮儿的会愿意在这个钟点老远地去郊区 请你帮忙送我和我小家伙去安徽大学 有紧急情况 哦 不行 我不去 他摇摇头 太远 太晚了
请你帮忙 我求求你 我女儿病危 一个人呆着 所以我才从含山坐夜车赶来 如果我坐在路边上过夜 这小家伙也要冻病啦 我在争取时间 请你帮帮忙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 互相帮助 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毛主席话当然不错 可是你出多少钱
两倍 三倍 你觉得辛苦一趟该付多少就是多少
我坐上车 怀里抱着一村 脚下放着旅行包 光着上身的三轮车工人飞快地蹬着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 只有行人道上有人睡在凉床上 午夜以后 我们穿过一条近路去大学 过去我在白天也回避的地方 因为那儿有安徽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和医学院的解剖室 周围有死亡的阴影
我紧紧地搂着一村 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为我可怜的女儿祈祷 等我们终于到达安大 大铁门已经锁上了 我放大了嗓子才把门卫叫醒 蹬车的不肯蹬进去 我只得又背上一村走到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被我叫醒 懒得多话 她让一村睡到地板上他的老地方 让我跟他睡在一起 在一毛睡的褥子上 我看到她的一只红布鞋和她喜欢的洋娃娃 从这里可以看出她被送走时一定很慌张 也许她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我来得太晚了吗 我再也止不住我的眼泪 我又累又 可是我一会儿也没睡着 我只愿天早一点亮
一村还在熟睡 我已经走到三里路外解放军 105 医院了 问讯处的
女护士吃惊地问我 你来这么早干什么 我们八点钟才上班 听我说明情况后 她就到住院登记册上找一毛的名字 找了几遍也没找到 我着急了 难道她已经不在了吗 一名护士领着我从一个病房找到另一个病房
还是找不到 我更急了 最后 她说既然当初诊断为大脑炎 或许我应当到隔离病房去看一看 那儿的病人登记册上也没她的名字 护士长允许我自己挨着病房去找 快走到最后一间时 我看到安大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李老师 她绷着脸问我 你女儿多少天来高烧不退 他们还没查出来她害的什么病 幼儿园派我来照顾她 等你来 我还得假装是她母亲 要不然医院就不收她 现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一看见我女儿 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一毛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而是瘦得皮包骨 憔悴的小脸烧得通红 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 轻声说 毛毛 妈妈来啦 你觉得怎么样 她惨淡地一笑 妈妈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盼你来 我想有九天或者十天了 我真开心你来了
哥哥弟弟怎么样 她没烧到讲胡话 还那么镇定 我稍微感到宽慰 一个性格坚强的小姑娘 我女儿 村村跟我一起来了 回到幼儿园 哥哥在香泉上初中 你放心吧 她又问我 你想爸爸能来看我吗 我的心一揪 我自己发高烧他不是也不许回家看我吗 我只能说我试试吧 接着又问 妈妈 我托王祖鑫叔叔带给村村的麻饼和桃片 你收到了吗 她的头脑这么清醒 收到了 早就收到了 我没能写信告诉你 因为邮政被洪水切断了
这时候 一位军医来查病房 他一看见我就问 你是谁 你在这儿
干什么 没等我回答 一毛就说 王大夫 这是我妈 她下放在和县
刚从那儿来的 王大夫露出困惑的表情 又出来一个妈 另外那位女同志是谁呢 我接着说明情况 澄清了混乱 王大夫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一毛的病史 安医怀疑她患大脑炎 但后来在这里做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的 他们又根据几种假设 做了一系列检查和化验 先后排除了疟疾 肝炎 流感 肺炎 目前的意见是伤寒 她对最近的滴注的反应好像好一些
王大夫并不悲观 但是他拒绝提出愈后
一毛入睡以后 我急忙回到幼儿园 安排一村的食宿 我又抢时间跑去找工宣队领导 请求他们准许宁坤来医院和我共同看护女儿 我的请求遭到断然拒绝 我回医院之前 先去市区给一毛买了半个西瓜 她说过很想吃 可是她尝了一口就推开了 我看了很着急 幸好从我来到之日起
一毛的体温开始下降 同时 多天来第一次大便 我端着便盆去处理传染病人粪便的小屋子倒大便 在低矮的过道里一头撞在房顶 头顶隐隐作痛
我也顾不上去理会 过了两天 实在痛得厉害 我就跑去找一位护士 她
以为是头痛 让我看内科 我说是头顶上痛 她扒开头髪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黑铁丝做的发卡嵌进我头皮去了 她拔了一下拔不出来 因为卡子和头发 血块纠缠在一起 她用水浸湿 然后才慢慢把卡子拔了出来 她说伤口已发炎 再晚一点就会出大问题啦 她奇怪我怎么会那么麻木
一毛先开始吃一点流体食物 一周之内 她的体温恢复正常 她又能吃固体食物了 发烧的红晕一退 她的小脸苍白乾枯 为了让她早日复原 我知道必须给她吃一些滋补的食物 这在医院是办不到的 她身体又太弱 暂时还不能跟我到高庄去住 她必须出院在合肥住一段时间 补一补身子 逐渐复原
安大招待所答应给我一间客房 住到一毛能和我回家 她出院之前
出院表上 最后诊断 一项空着没填写 我问王大夫怎么回事 他说实在无法确诊 由于他们诊断的手段有限 我觉得这可以理解 我想 要给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作一个确诊 那就会更难啦 可是我说总不能什么也不写
踌躇了一会儿之后 他写下 病毒感染
我借了一部板车把一毛拉到招待所 路上碰到的一个熟人看见她满面病容就问我是否送她去住院 到了招待所 发现对门住的是俄语老师吴老夫妇 他的 狗叛徒 罪名早已清除 但作为退休后返聘的 临时工
他也被解除合同 等着办手续回九江老家 他们十分热情地让我们用他们的煤球炉和炊具 甚至粮食 多年来 我第一次感到同志间的温暖 大概牛棚里患难与共的经历加深了他对宁坤的友情 住在我们隔壁的是沈瞎子
他从乌江押解回来后就住在这里 原来那次 宽严大会 上的宣判只不过是一场 逼供信 的演出 无奈顽强的老人实在无罪可认 而那些生杀予夺的头目又死不认错 于是 他也在等着办手续回安庆老家 他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还得等一个侄女千里迢迢从贵州赶来 送贫困潦倒 双目失明的伯父还乡 因为公用厕所是在过道的尽头 双眼瞎的老人上厕所必须经过我的门口 不只一次 他摸进了我的屋子 有一次 他的拐杖捣翻了
我在对面吴老家的煤球炉上给一毛热的牛奶 他知道我是谁之后 就说宁坤在牛棚里对他很好 他祝愿宁坤比他幸运一些 我说 沈老师 您的情况也会好的 他说 我 我不值得再活下去啦 我现在要叶落归根 一死了之 好了好了 我再也不用挨打挨骂 受苦受难啦 我不忍再看他零乱的白发下绝望的眼眶了 我心里想 贫归故里生无计 病卧他乡死亦难
他一定会想到这两行诗的 很久以后 我才听说 他还乡以后不久就因严重内伤死去了
六
我在招待所住下不久 一天半夜一丁突然敲门来了 听他讲他怎样一个人在大热天从高庄走到乌江去找爸爸 我感到惊奇 一丁干巴巴地说
一毛这场大病当然是件大坏事 可是它却让我们一家人从 5 月 16 号以来第一次聚到一起 这叫做 坏事变成好事 妈妈 正如毛主席教导的
九月初 中 小学已经上课 一丁和一毛都要迟到了 等到下一次安大有卡车去孙堡公社 我们一家母子四人就搭车回家了 我们坐在卡车上 挤在一起 面前放着三筐煤球 是用吴奶奶和一位女同事送的煤票买的 我们顶风坐着 等到家时已经被煤灰染黑了 活像一家大小 牛鬼蛇神
回到我的公房住家 我大吃一惊 发现自行车不见了 它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 这事情严重 我大声说 正在这时候 老螃蟹闯进来了
我递给他一包在合肥买的香烟
好牌子 三毛五一包 他边说边刮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枝烟 把那包烟放进口袋 味道比九分钱一包的 大铁桥’好多啦 这就是你女儿
好漂亮 我们把你东西保管得很好 老李 你不少什么吧
我的自行车不见了 我把它靠墙放着的
哦 自行车 对啦 自行车 老冯借去了 他看你在街上骑过
恨不得骑一下你的外国货过过瘾 他来找我 说借用一天 反正车也闲着
可是我把车锁上的
不错 车是锁上的 我们砸了锁 容易得很 他吃吃地笑
老冯是公社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的贫农代表 你不想得罪他吧 老李
可现在我的车在哪儿呢
那你得去问他
第二天一早 我走到孙堡去找我的自行车 大胖子老冯正忙着卖鱼
老李 你回来啦 欢迎欢迎 哦 你的自行车在家闲着 我用了一下 我想你不会在意的 你怎么会想起去搞我的车
嘿 还不是老螃蟹的主意嘛 他说老李上合肥了 车子靠在公房
你想尝尝外国车的味道吗 我说咋不想 车子锁上了吧 他说那怕啥 榔头一砸不就开了嘛 你请我喝两次酒 买鱼虾少要点钱 车子就归你骑
我想好在你也不用
我现在要用啦 车子呢
就靠在那边墙上 老李 真是好车
我走到他身后 我的自行车被砸得面目全非 我气极了 掉转身来质问他 老冯 你怎么把我的自行车毁成这个样子
我带着我奶们子骑到小堡 上坡时车子坏了 把我们摔了下来 老李 你真运气 我们俩都没受伤 要不你有责任啊 因为车子是你的
我看车子没什么大毛病 你可以把它放在我这里 等我慢慢找人修修 他妈的外国货 街上修车的都没办法 你可以等 你也可以推回家 找人修
也许你需要它
我咽下满腔怒火 把我残废的自行车推回家 这是它第二次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做贡献
响应 复课闹革命 的最新最高指示 中学和大学停课三年之后又上起课来了 与此同时 千百万初 高中毕业生都到边远地区 插队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公社和工厂 知识分子被贬为臭老九 子女升学和就业都受歧视 有路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去参军 加
入体操队或杂技团 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理解的 我决心让孩子继续上学 尽管当时学校非常混乱 一丁在香泉中学上了几个星期之后 转学到新成立的孙堡初中 离家只有三里路 现在他放学后可以帮我干点家务活
特别是从前塘挑水 一毛上公社的小学 一村上本大队的初级小学 这个小学只有一间屋子 老师的讲台后面的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 在讲课休息时老师在灶上烧午饭 满屋子都是烟 陆老师是一个回族中年人
本来是挑货郎担的 他教给学生的东西少得可怜 一村后来需要抛弃的不多 后来他干脆不干了 因为付给他的钱少得可怜 他又重新挑起货郎担走村串户去了 这时候 一村也跟着姐姐上孙堡小学了
我们的临时住处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 我们母子四个都睡在这张床上 人多热气大 一丁绷着脸引了一句毛主席语录 一村只说 人越多越热闹 没料到小孩子的话竟然是未卜先知 一个下雪天的下午 邻村的下放干部老陈突然光临 老陈是省血吸虫病防治所的技师 她的爱人是和县医院的药剂师 像宁坤一样是 摘帽右派 也还没解除专政 我们经常在规定的政治学习时见面 除了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 我们俩都是天津人
确确实实有 共同语言 我的三个孩子也爱陈阿姨 因为她心直口快 跟孩子们也说得上话
一村看到陈阿姨突然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来临 兴奋地说 陈阿姨 雪这么大 你回不去 你得和我们住一起 我没准儿真住下 小村村
你怎么在这大雪中跑出来 老陈 我焦急地问她 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知道我是借人家一间屋子住的 今天上午房东来找我 说要收回屋子 因为春节期间她儿子要结婚 我去找队长
他说他唯一能提供给我的是生产队的牛棚 他可以把它收拾一下给我住
等我配给的木料来到 他可以盖一个新牛棚
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丁几乎大叫了
但这是现实 孩子们 不光这样 他还说我连牛棚也不能住 除非我先同意他的安排 我说他尽可以留住他的牛棚 从他家走了出来 我又去找大队书记 他正忙着准备过节 等过完春节再研究 我要坚持用配给我的木料盖一间小茅屋 但是 目前我无家可归
老陈 我们这屋子只放得下这张双人床 不过床相当大 又是冬天 我们挤一挤没问题 孩子们太高兴了 三个孩子同声唱道 欢迎欢迎陈阿姨 陈阿姨感动得要流眼泪 陈阿姨给你们包饺子吃好不好
她是包饺子的能手 当晚我们就吃上了饺子 晚饭后 大人孩子都开动脑筋 研究五个人睡一张床的最佳方案 最后决定 老陈和我各把一边 两个小的夹在我们俩当中 一丁横卧在我们脚下 这个安排一直维持到过完春节 孩子们欢送陈阿姨去另一位女下放干部处投宿
皖南春来早 该是给下放干部盖房子的时候了 按人口每人配给 0.30立方米木料 老螃蟹亲自出马 带了两名亲信 前往县城木材场领取我们四口人的 1.20 立方米的木料 他在县城吃饱喝足之后 押着由两个小伙子拉着装木料的平板车 把十几根又粗又长的木料拉到后高庄 整齐地堆在自家的屋檐下
老李 有这么多好木料 我给你盖一座大房子 你放心 交给我办好啦 反正我也不懂怎么盖房子 他既愿意包办 也只有让他办了 他决定给我盖一座四架间的房子 木架 土墼墙 茅草顶 我说听上去不错
新房子要盖在工房附近的地基上 可是打房架的主要工程却不在这里进行
而是由木匠带着徒弟和打下手的社员在老螃蟹家门口干 等梁 椽 柱 门等等都加工好了 再运到前高庄在新房址装配 后来才明白他的心计
全村的劳动力都参加盖墙和上房顶 全部费用由政府拨给我盖房用的专款开支 公社把钱交给队长掌握 老螃蟹让我买一条好烟 两瓶白酒 表示对他和其它生产队干部的谢意
盖好的房子一头有一间屋子 各用一堵竹子和泥巴的墙隔开 中间留下一片空地 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 两间屋子都没有门 你要门
干啥 浪费好木料 老螃蟹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也没有窗户 为了迁就我
他让瓦工在我屋子正面墙上留下一个洞 那就是我的窗户 大门关不上
那又该怎么样 哪家也不关门的 他一挥手就抹杀了我的意见
老李 你真该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你这座多好的新房子 你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阔 你还拿五十七块一个月 五十七块 我说 我当然感谢党和毛主席 我也感谢他领导下的高庄贫下中农
总的说来 这次搬家 从老鼠窝到一座干净的新茅屋 几乎是一桩喜事 一村跟我睡一间屋子 一毛睡在另一间屋子 一丁睡在中间 堂屋
一丁发表意见 他认为大门关不紧在设计上有一个技术性的理由 他和煤球炉睡在一起 这么样的一扇门可免他煤气中毒 他又说 我相信爸爸一定会支持我的理论 一毛说 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多希望爸爸现在回家和我们一起享受新房子 我在合肥病得快死了 他都不能来看我一下
我们搬进新家的欢乐很快就被人破坏了 一天半夜 我们早就睡觉了 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间冲了进来 起初我以为是一场恶梦 但很快我就面对着十来个真人 有男有女 手里都挥动着晃眼的大电棒
我们是大队民兵营突击队 全国在凌晨两点开始统一行动 进行政治大清查 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这是一场新的政治运动 一个为首的年轻人郑重宣称 你是李怡楷吗
我是啊 安徽大学下放干部
你家几口人
五个人 不过这里只有四个 我和三个孩子 我爱人还在乌江
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安大没派他下来
你敢保证你家里没有藏坏人吗
我敢肯定
我被带队的讯问时 其余的人用大电棒到处探照 随后一个女民兵来向他报告 在一个屋里找到一个小男孩 另一个屋里有一个小姑娘 堂屋里有个大男孩
你们在床底下照了吗
我们照了 有个大箱子
拉出来 打开检查
他们打开箱子 打开一看 里面放着宁坤的手提打字机 盒盖上是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 几个大字
啊 这是什么东西 带队的睁大了眼睛
英文打字机 我是打字员
你现在不打字了 留着它干啥
给孩子当玩具吧
你敢保证这不是发报机
别开玩笑
李怡楷 你能保证你家里没有暗藏的反革命吗
当然没有
不速之客鱼贯而出 我知道孩子们都醒了 吓得不敢出声 我赶快先去看一毛 再去看一丁 最后看一村 对每人说 别害怕 快睡觉 天快亮了 什么时候在夜晚我的孩子才能安然入睡 我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亮就起床 想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一开门 吓我一跳 那帮男女都坐在门前地上和水沟边上 身旁还乱七八糟放着棍棒 我 哦 了一声 他们抬起头看看 过了一会儿 带队的下令收兵 我说了一声 辛苦啦
第二天早晨 我把一村送到大队小学上课之后 就去大队部 希望能为夜间发生的怪事找个解释 这时候碰到另一个下放干部 俄语老师老张 他劈口就问我 昨天夜里有人到你家来吗 我告诉他昨夜的情况
他透露道 这个行动是两天以前在这间办公室策划的 我也在场 两家被选作主要对象 一家是你 另一家是地主李善柱 大队民兵在李善柱家挖地三尺 据说是找暗藏的田契和金银珠宝 当然什么也没找到 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在政治上和大队唯一活着的地主平等 只是他们没有挖我新房子的土地
但愿我知道这场恶梦什么时候完结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 1970-73
一
在牛棚羁押了两年之后 1970 年 5 月 1 日下午 我终于拿到一张从乌江到孙堡的长途汽车票 前往另一个村子 和家人一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突然之间 我获得了自由 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 在解除 群众专政 的同时 也解除了临时工合同 我没有任何身份证 成了不折不扣的 非人 为了捍卫言论自由 我赢得了挨饿的自由 下车的地方离高庄不远 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 她正从大队小学领着一村回家 路上她问我是以什么身份下来的 我只能笑着说 荒村牛鬼 老婆要养活的第四个家属
两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大团圆 家人落难 我问心有愧 但看到三个孩子相当健康快乐 我也感到宽慰 一丁晒黑了 和村里别的小青年一样
一毛瘦一些 不过面有血色 一村笑声不断 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呢 一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资过活 我再次成为她的负担 心里很难过
却说 我没有被遣送回乡只身流亡 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 她感到心满意足 她还不到四十岁 已经早生华髪 而且经常腰痛 她从无怨言 认为天意莫测 祸福都可坦然面对 我们的日子 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村民们 官称 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 把我看作一个怪物 美国留学生 首都的大学教授 如今靠奶们子才有碗饭吃 他们认为 要么我是无可救药 就像附近麻疯院里那些病人 要么是上面掌权的人神经错乱
就像本村那个孬子 老螃蟹听说我是不带工资下放 大失所望 他说 老巫 我在经济上帮不了你的忙 但在政治上能帮忙 我一听就明白他话里有话 你在经济上不给我点好处 我可就要让你在政治上吃苦头 看来我怎么也跳不出 群众专政 的罗网 我也成了 不给出路 的典型 因为我不是 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 我没资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 到年终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 一个自由的牛鬼 可是没有在任何一个牧场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庄 我就听到社员抱怨 记录他们每天劳动报酬的工分表搞得乱七八糟 每个成年男女 劳动一天记十分工 生产队没有记工员 队长每天抓一个上过一 二年小学的小青年来记工 记多记少队长说了算
可是 大多数社员不识字 不知道一天辛苦下来自己到底记了几分工 社员们认为我可以当一个信得过的大公无私的记工员 老螃蟹 顺应民情
让我每天收工前去记工 于是我又当上了生产队的 临时工 我的报酬是每次一分工 约值人民币三 四分钱 年成好的话 一年下来我或许能挣十块钱 每天傍晚 我手持工分表 前往当天上工的田头 老螃蟹口授每个社员应得的工分 如果他认为某个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和他顶嘴 就扣工分 结果就会发生争吵 他一向给自己记十分工 不管他干了或者没干什么 上工时 他常到田头分配任务 然后人就不见了 到该收工的时候
他从外面回来 经过我家 醉醺醺地喊一声
老巫 记工去
李队长 你哪儿去啦 我在路上问他
哦 在孙堡饭馆子里和冯胖子 还有别的干部喝酒吃饭 要跟他们办事 就得搞好关系 这你还不懂吗 他总这样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块平地坐下 我就会问他 李队长 你记几分工
十分 还用问吗
你的工种呢 ;
外交 还用问吗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老螃蟹 他目不识丁
粗野无赖 却毫无顾忌地滥用文字为自己效劳 他是绝对地毫无顾忌 因为作为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共产党员 他拥有绝对的权力 有时侯 个别小青年冒失地质问 他有时啥也不干 或者花生产队的钱大吃大喝 还要记全工 这样做是否公平 他就会用他经典的论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镇得哑口无言 党给了我一切 解放前我家是五辈老贫农 今天翻了身
我不享福让谁享福呢 现在我是共产党员 我要让你明白 是党 是共产党 给了我吃足喝足的权利 明白吗 你这害红眼病的王八蛋 你放老实点 要不就给你套上 公安六条 他随身携带一份 公安六条 早已弄得皱皱巴巴 像废纸一样了
有时也分配给我一些别的零活 我就可多挣几个工分 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 队长让我爬到村口孙家的瓦屋顶上用白漆刷 农业学大寨 五个斗大的字 在另一个政治运动中 大队宋书记下令 教我到他所在的大宋生产队 花一整天工夫 在那些较好的茅屋的土墼墙上 用白漆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标语 除了学大寨之外 号召社员们 山山水水重安排
建立共产主义天堂 如此等等 英雄气概的标语好像没有给社员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可能因为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些字 我的报酬是在一个社员家里吃一顿米饭加煮白菜的免费午餐 白头髪的老大爷感谢我用我的书法美化了他们各家的茅屋 他又指着贴在墙上一个显著位置的他孙子的成绩单 爷爷得意地说 他才十岁 可比大队书记识的字还多 我仔细一看
五门课中有三门的成绩是用红笔写的 不及格 可是 对老人家来说 红色当然永远意味着 双喜临门
我也奉命在晚间参加社员不定期的政治学习 我的任务是朗读党报社论等等文件 并作一些讲解 人人都参加 因为每人可记两分工 在地里辛苦一天之后 他们正好放松一下 小青年们互相逗闹取乐 年轻妇女有的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有的忙着纳鞋底 谁也不理会我读的是什么 有一天 小黑子说 巫大伯 你多读一点 我吃惊地问 黑子 你要我读什么 他说 随你读什么 反正这些都不是为我们农民写的 我就是爱听你读 爱听你的调子 听他这么说 我既高兴 又感到不安 难道我在不自觉地用我的声音破坏党的宣传吗 我会在下一轮政治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吗 尽管如此 我很高兴看到农民的头脑并不像党所设想的那么简单
二
我们一家人进入下放生活的轨道 分工自然地随之而来 怡楷是全家的 衣食父母 整天忙于参加每一级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性会议 生产队
大队 公社 区 县 这些五级会议往往是重复的 发的学习文件也是雷同的 无事瞎忙 遍及全国上下的瘟疫 怡楷说 我妹妹夫妇 怡楷的哥哥姐姐 扬州的堂弟妹 其他亲友 都在从事同样的无效劳动 身为 摘帽右派 和已解雇的临时工 又无其它身份 我 因祸得福 免于下放干部这种无谓的忙乱 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家庭妇男 顶住本来属于家庭妇女的半边天 我当上了家庭厨师 厨房在一丁睡觉的堂屋里 他的小床靠后墙 煤球炉靠前墙 我在炉子上烧饭 水缸就在近旁 堂屋的一角有一个碗橱 是一丁用劈柴拼凑起来的 它立在两条腿上 因为小木匠材料用完了 只得用一叠土墼作第另两条腿 和一丁同室而眠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和十来只小母鸡 牠们在堂屋的另一角一丁砌的鸡窝里过夜 面对大门 离一丁的床不过两三尺远
除了为我们提供鸡蛋 这群小母鸡是孩子们的宠物 在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他们给每只鸡取个名字 大黄 小黑 珍珠 雪白 等等 蛋生下来 一个孩子就用铅笔在每个上面写上日期 放在一个篮子里
邻居又教给我们怎样孵小鸡 一窝二十个 在等啊盼啊几个星期之后 看着一只只小鸡脱壳而出 孩子们真乐死了
可惜 没过多久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乐就被破坏了 首先 篮子里的鸡蛋开始在夜间不翼而飞 怡楷和我大惑不解 一天决定守夜侦察一下 故意把鸡蛋放在一个大搪瓷盆里 盖上一个盘子 没等多久 我们就惊愕地看见一只大黄鼠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牠跑到搪瓷盆前 一点声音也没有 先用一只前腿把盖推掉 再用两只前腿抱住一个蛋 随即就一溜烟不见了 几分钟之后 牠又回来 重演那敏捷的行动 它抱着第二个蛋溜走时 我扔过去一只鞋 第二天早晨 我去找三老爹 说该死的黄鼠狼偷了我们的鸡蛋 请教他该怎么办 他听到我骂偷蛋的畜牲大为惊惶
老巫 快别那么说 这是黄鼠大仙啊 大仙啊 你千万不能讲不敬的话
亵渎大仙会让你本人和全家倒霉 大仙赏光要你家的蛋 你应当感到荣幸啊 我不忍心反驳这老实人 但这个荣幸我敬谢不敏 我们把鸡蛋锁在一个木盒子里
两天以后 尖嘴猪来串门儿 他以知情人的口吻说 巫大伯 你们丢了鸡蛋 也许我能帮你找回来 要是你给我两个大馒 我怀疑他可能在骗我 但是两个馒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我跟着他走到三老爹屋后 看到一棵大树下面有一个大洞 我从洞口扒走一堆树叶和稻草 瞧吧 我们
家的鸡蛋 每个上面都有铅笔写的日期 在洞里堆得整整齐齐 三老爹听说我侵犯了圣洁的大仙府邸 感到十分惊愕 同时也为我全家担忧
我们的再教育从蛋又发展到鸡 每天傍晚 我们的鸡回家上窝 孩子们就站在边上 一只接一只点名清数 直到最后一只进来 有一天 他们发现少了三只鸡 孩子们想也许牠们误入了邻居家的鸡窝 就到他们家的窝里去找 可是一只鸡也没找到 我说 黄鼠狼是偷鸡的篋贼 我猜一定又是那该死的黄鼠狼干的 三老爹又苦口婆心地警告我说 老巫 上次你家少了蛋 我怎么跟你说的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这会儿你又对大仙不敬了 我真为你担心 老巫 这时候 老螃蟹刚好路过 我就把丢鸡的事跟他讲了 心想队长也许能帮忙 他说 不可能丢的 你养的鸡太多
数不清了 再不就是你得罪大仙啦 孩子们丢了几个朋友 很不开心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 尖嘴猪又来串门儿了 巫大伯 你家鸡丢了 真糟糕
我要是你 就不去找 我马上就明白他知道内情 哦 鸡哪儿去了 又在那个洞里 他挤挤眼 摇摇头 哦 不是那样 要是你真想知道 我说 得 两个大馒 他放低了声音 说得飞快 这次是我姑爹老螃蟹干的 昨儿个下午 他跟猴子基文一块来我家 他对我爹和猴子讲 老李
老巫养鸡太多 搞资本主义 我们得想点办法 ‘后来他们三个一起去公房
我跟在后面 经过你家门口 我看见你在屋里看书 他们把公房的门敞开
你家的鸡就进去啄地上的稻粒子 随后他们就把门猛关上 捉了你家三只老母鸡 他们三个一人一只鸡揣在怀里 一手捂着鸡嘴 不让出声 晚上生产队全体干部在他家大吃大喝 我问他 还有谁在场 他说 还有我 没别人 我干了一条大腿 粉嫩的 不过他们不许我喝酒 当晚 怡楷从外面开会回来 我悄悄地把故事讲给她听 她十分气愤 可是我们记得老螃蟹的绝对权威 决定还是不声张为好
作为再教育的一部分 生产队分给我们两小块地种蔬菜 我们在一块地上种黄瓜 西红柿 韭菜 四季豆 水萝蔔 供春 夏 秋三季食用
另一块地上种白萝蔔和塌棵菜 供冬天用 为了给蔬菜地积肥 我们在屋子外面先挖一个坑 埋进一个残破的水缸 再围上一堵半截的泥巴墙 就算个露天厕所 路过的人看见里面有人可以把头掉过去 有一两次 我蹲在破缸边上 看见三老爹正朝着厕所走过来 我急忙低下脑袋 偏偏听见他客气地打招呼 老巫 可吃啦 从此以后 每逢怡楷或一毛解手 我就站在墙的缺口充门神
一丁在家庭分工中是重量级的 下午放学回来 他经常从前塘挑两桶水倒进水缸 或者从邻居家借一担尿桶 从我们的破缸装上半桶粪尿肥
再到后塘掺上半桶水 去浇两片菜地 我们种的黄瓜和西红柿有一些下了小基贵的肚子 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蔬菜吃 一丁精心培育的白萝蔔和塌棵菜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我们全家盼望着大丰收的喜悦 日子一到 全家出动 带着一把锹 一个箩筐 一根扁担 走近菜地 突然发现我们宝贵的菜园被盗空了 地里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菜叶和萝蔔纓 好像战场上的断肢残臂 孩子们都哭了 怡楷找到老螃蟹 告诉他我们的蔬菜被人偷光了 他说那是不可能的 家家都种菜 为什么有人要偷我们的 最后他又说 如果有人偷 那一定是公路那边的生产队的人干的 你的菜地靠公路太近 你家的青菜和萝蔔比我见过的都好 他的内侄尖嘴猪却知道实情 因为他并不隐瞒他多么爱吃 老巫家又香又甜的大萝蔔 那是他在姑爹家吃到的
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使我们感到气恼 主要因为它们破坏了孩子们生活中的乐趣 我们从剩下的母鸡收到足够吃的鸡蛋 从邻居家买蔬菜
后来老螃蟹出乎意料地送还单人床 我们甚至感到和好了 我们向他致谢时 他抽着我们的烟说 没问题 老李是我妹子 这是你家的床 他走了不久 尖嘴猪光临 一进门就说 李大妈 你家的床回来啦 你知道为什么吗 怡楷说 这是我家的床 你姑爹跟我们借的 这男孩小小年纪 懂的事可不少 他咧嘴笑道 我知道 我知道 其实是因为姑爹给我表哥大水子打了一张新床 李大妈 用的是你的木料 我们觉得难以置信
尖嘴猪接着说 跟我来 我带你们到公房看点东西 我们跟着他走进怡楷的旧家 看到一架新犁 一个新耙 还有一个新的斗形木制容器 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问他 我们的小向导回答说 过年时候各家蒸糯米糰子用的 这些也都是用李大妈的木料做的 怡楷恍然大悟 当初盖房子为什么老螃蟹要在他家门前施工 她沮丧地对我说 这太荒唐了 木料是公家的财产 拨给我盖房专用的 我是要负责任的 尖嘴猪又说 还剩下整整一根大木料 就搁在我姑爹床底下 他说大水子娶亲要打家具 这根好木料正好用得上
除了照例的两个馒头 我们又给了尖嘴猪一把糖果 因为我们确实赞赏他在再教育方面给我们的帮助 怡楷决定她必须向大队领导汇报一下
看他们是否能帮点忙 大队副书记听了以后似乎很愤慨 这是国民党作风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干的事 我们研究一下 采取必要措施 过了一些时候
小道消息传来 说老螃蟹在一次会议上受到了大队领导的严厉批评 但是他为自己开脱 说他没收我们多余的鸡 蔬菜 木料 是为了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 大队领导再也没理会我们
老螃蟹继续进行他声称的 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的斗争 在大队会议上受批评后不久 他在工间休息时在田头召开了一次 大批判 会
怡楷和我刚好路过 我们听到他提高了嗄哑的嗓门 狠批生产队里资本主义的表现 生产队有这样的人 不下地干活 却养太多的鸡偷吃公房的粮食 有人不劳动 却靠四处写几个字得工分 寄生虫 资本家 阶级斗争
他泄了愤 我们暗笑
但是老螃蟹并不就此罢休 又一天 他闯进我们堂屋 在折叠桌旁坐下 随手点了一枝我们的烟 他说 老巫 给我开个代办条 代办条是经手人出具的购物证明 在公社 尤其是生产队一级 可以代替收据或发票 我常给他写 没当回事 前几天我在西埠买了两个大箩筐 五元一个 两个粗筛子 二元一个 没别的 替我写上我名字 我一向替他写上他的名字 因为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又点了一枝烟 带着代办条走了
我也忘了这回事 后来我听说孙堡街上一间公共碯所墙上发现了一条反革命标语 公社保安人员急于破案 便要求各生产队取得可能嫌犯的笔迹
于是我给他写的代办条就被交了上去 不过 老螃蟹大失所望 因为保安人员发现我的书法和墙上的笔迹毫无相似之处 他并不死心 立即检举我在家偷听敌台广播 这次他说的倒有一点影子 因为我们确实常让一丁收听美国之音的 英语 900 句 节目 1972 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后 大学和中学兴起了英语热 可是好的英语教师不多 公社中学尤其如此 我们觉得让一丁听听本国人的英语对话有好处 虽然这并不是犯罪行为 我们还是把音量调得极低 无奈隔墙有耳 何况是土墙 保安人员找到郭书记了解我的情况 我在安大的老上司说 告诉你吧 老巫是省公安部门批准的全省唯一可以收听外台的人
为了向贫下中农学习 我也养了一头猪 一头混种小白猪 属于 小而圆 品种 我们的小而圆也是一丁的室友 我在前墙脚下为牠安排了一个舒适的稻草窝 和一丁的床相距咫尺 我喂牠山芋 看着牠剥了皮以后才吃 觉得很好笑 老螃蟹一下就看出问题 他认定我养的是一头资本主义的猪 因为他本人只用山芋皮喂猪 小而圆很野 常挣脱系绳往地里跑
得由小黑子和小水子两个棒小伙子出动才能抓回来 有一天 我喂牠新出锅的山芋 牠居然咬了喂牠的手 我实在应付不了 而牠又长得很慢 老螃蟹竭力主张消灭这头资本主义的猪 他订了日子 亲自出马当屠夫 我当然要付给他屠宰费
我从来没有见过杀猪的场面 那畜牲狂乱的奔跑 那恐怖的尖叫
一把把亮晶晶的屠刀 那致命的猛刺 喷射的鲜血 死亡前的挣扎 半裸的老螃蟹不停地咒骂 你这资本主义的猪 你这资本家 还有看热闹的社员们的欢快 这一切为我的再教育又上了一课 在开水里脱毛之后 资本家被分解成许多块 然后屠夫到后塘去洗净脸上 手上 臂上 身上的血 他回来饱餐了新宰的猪肉 喝了大半瓶白酒 然后趔趄着走回家去
手里提着猪肝和一大快猪肉 我们从此没再养猪
我现在是个闲人 可以读点书了 怡楷把我的书都装在几个纸板箱里 尽管当时许多同事已经把他们的的书刊都当废纸 六分钱一斤 卖给了废品收购站 因为书和书生都给贬得一文不值了 箱子一打开 我们发现有些书在前一年的洪灾中被泡坏了 另一些书被耗子咬坏了 其中有那本和我共度过牢狱之灾的 杜甫诗选 还有我在 1957 年动手 后来半途而废的 巴尔姆修道院 的译稿 我有点难过 怡楷感到痛心 我转念一想 可怜的小耗子 他们必定比我在 1960 年那个冬天还饿 我们把书摊在屋前的空地上在太阳里晒一晒 有一些好奇的小青年路过 拣起我在曼彻斯特学院美术史课上用的课本 海伦 加德勒的 古今美术 他们看到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中的裸体人像 就吃吃地笑 互相用臂肘推来推去 第二天 老郭叫我到公社去一趟 因为老螃蟹检举我用淫秽的图画腐蚀生产队的小青年 老郭听了我的说明之后 不禁笑出声来 说检举我的人真是一只 无事生非的老螃蟹
三
我们的确没有理由抱怨 当我们看到贫下中农 理论上也是国家的主人 在无产阶级专政下 在专横贪婪的地方干部手里 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老螃蟹利用每一个新的政治口号捞到好处 在农村挖掉资本主义根子 的运动一来 他就扛着一把大斧子挨家挨户把门前的一两棵树砍倒
因为他懒得不肯栽树 又嫉妒别家门前成荫的树 高庄本来就以树少闻名
这样一来就一棵也没有了 接着他又把运动深入到社员的鸡窝里 本来有规定每户只许养四只母鸡 但并没有认真执行 蛋和鸡是他们唯一的现款来源 一天夜晚 他手提马灯 挨家挨户 查点窝里有几只鸡 他起初坚持要每家当场把超额的鸡杀掉 后来开恩让每家交一只鸡给生产队 到市场上出售 他自己家无鸡可交 他奶们子养的几只鸡早已被他宰了下酒了
十多只鸡被他捉走卖掉 但卖得的钱并没入生产队的公款 各家都养猪一般每年要杀一头 不管哪家杀猪 老螃蟹从不错过 他一向是杀猪后的鲜肉宴上坐首席的贵宾 他一向在酒足肉饱之后回家 手提一大块瘦猪肉外加猪肝或里肌 在每家为每个好日子举行的每次家宴上 老螃蟹也是当仁不让的首席贵宾 农业机械化的风一刮起来 老螃蟹一早带着管钱的保管员孙基文到县城去采购 晚上才醉醺醺地带着一部手提拖拉机回来 他要我给他 和基文各记十五分工 外加出差费 因为社员中没有人懂得怎样摆弄这新鲜玩意儿 七手八脚就把拖拉机搞坏了 队长又得花一整天送它去县城修理 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 直到报废的拖拉机被扔在公房外面 对于高庄的社员们 农业机械化的代价高达数百元 包括风尘仆仆的队长可观的出差费
生产队在后高庄开队务会议由我负责记录 年底 会计员公布各家的明细帐目 每户共得工分多少 欠生产队口粮 柴草钱多少 家里有急事从保管员借了多少现款 收支相抵 盈余户可领到应得的现金 少则数元 最多的也到不了百元 至于亏欠户 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研究各户的帐目 讨论他们提出的从公积金中给予补助的申请 老螃蟹是五个亏欠户中挂头 牌的 他欠生产队一百元现款 因为他向保管员借钱有求必应
要讨论的问题是这笔欠款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勾销 大多数 社员一言不发 只有几个小青年发言反对免除任何欠债 最后 大队的唐大队长代表大队党支部做总结 他首先表扬李队长一年来在生产队工作的成绩 然后对他的家庭负担过重表示同情 事实上他儿子大水子已经挣全工分 最后 出于对一个贫农弟兄 共产党员 模范党员的阶级感情 建议给他 割尾巴 即一笔勾销他的欠债 有权有势的大队长问道 有谁有不同意见吗
沉默 那么一致通过 散会 老螃蟹朝着我说 老巫 在记录上写下
生产队全体社员 在唐大队长参加的全体会议上 一致通过给李庭海队长割尾巴 我再次领教了他的领导艺术
从后高庄回家的路上 我问小黑子为什么其余四个亏欠户的问题没有讨论 比如说 三老爹 他家确实困难 孬子挣不到什么工分 小蛋才六岁 巫大伯 我说一句话 你别生气 你懂很多书 中国的 外国的都懂 但是你读不懂生产队生活这本活书 黑子说 一面搀着我在黑暗中崎岖的小道上摸索往前走 人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干啥的 除了你以外 也难怪 我们是在这儿长大的 你真需要再教育 巫大伯
双抢 以后又开了一次生产队全体大会 双抢是一年最辛苦的时候 一面抢收早稻 一面抢种晚稻 一天劳动连轴转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不少人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政府规定每年分三期征收公粮 即按 早 中 晚稻先后登场 时间征收 但是 地方政府 在上级政府的鼓动下 号召各公社在早稻收割后将全年的公粮一次缴齐 唐大队长驾临高庄要求社员们响应号召
我很高兴听到汇报 高庄今年早稻收成很好 他圆滑地开始说
你们干得很辛苦 双抢的确累得你直不起腰来 我在解放前给地主老财累死累活 如今 感谢共产党 感谢 毛主席 我们都解放了 我们怎样感谢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呢 我们怎样表示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呢 你们会说 收获更好的稻 更多的稻 按时缴公粮 好得很 但是 这样做够不够 我说 我们要更上一层楼 所有先进的大队都会用新收的早稻一次缴齐全年的公粮 我们大队党支部作出决议 让新建大队成为一个先进大队 你们是要一个先进大队 还是一个落后大队
我们当然要一个先进大队 老螃蟹毫不迟疑地大声响应 好得很 你们有一个先进的生产队长 你们大伙儿怎么讲 说啊 大家说 我
们是讲民主的 我欢迎每个人有啥说啥 唐大队长 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三老爹开腔了 你对我很了解 我是个老贫农 我热爱毛主席 可说实在的 我们米缸里没米了 这些日子我们累死啦 感谢老天爷早稻总算收好了 我斗胆问一声 我们能不能向生产队借一点 帮我们度过几天青黄不接的难关 比如说 每人借个一 二十斤 那在总数量里算不了
开道 听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感到气愤 唐大队长声色俱厉地说
你说你是老贫农 你又是老一辈的 这对整个生产队是多坏的影响 大队号召你们大家用你们收割的全部早稻缴公粮 而你却要留一些装进你的肚皮 这像一个老贫农讲的话吗 我们要当先进大队 你要拉我们的后腿
那正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想干的 你讲的是他们要说的话 我说 你最好做个检讨
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字的老贫农 说错了 我随时可以做检讨
三老爹说 可我们的肚皮像我们的米缸一样空 不光是我一家 大多数人家都一样 我们一直靠借来的米下锅 为了能干双抢 我痛恨地主 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们大家都记得 地主在双抢时给我们吃的最好 为了更好地剥削我们 我知道 但是
老螃蟹打断了他的话 开道 你疯啦 像你家孬子一样 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如果你不改邪归正 就给你套上 公安六条 管你贫农不贫农 唐大队长 我们继续开会 我代表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向大队党支部宣誓 我们保证用收割的全部早稻缴纳全年的公粮 如果我们收成不够 我就到别的队去借一些早稻 补足欠缺的数量 庭海 讲的太好啦 唐大队长热烈地说 我保证你当上大队的一名先进生产队长
散会 老螃蟹宣布 明儿个早上开始 我们把早稻送到收购站
老巫 在记录里写上 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 哦 算了 你知道写什么的
第二天 老螃蟹又来我家 手里拿着几张大红纸 他满面春风地说
老巫 明儿个县里来人调查好人好事 公社有话要做好接待工作 你马上给我写个光荣榜 表扬好人好事
李队长 怎么写 表扬哪些人
嘿 这有啥难的 高庄生产队光荣榜 模范共产党员 生产队长
李庭海同志先进事迹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热爱毛主席 热爱共产党 打倒刘少奇 打倒林贼 领导全体贫下中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抓革命 促生产 夺取双抢全面胜利 一次缴纳全年公粮 艰苦朴素 公而忘私 还有什么什么的 你往上堆就是啦 我过一会儿来取
下面写谁的名字 还有别的好人好事吗 我问他
老巫 你真孬 当然是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通过 我是唯一的党员 咋会还有别人呢
过一会儿 他来取走我写好的光荣榜 亲自贴在村口孙家的大屋正墙上
除了缴公粮 农民还得为修路 浚河 抗洪等等提供无偿劳役 自带工具 自备口粮 所谓 捣乱分子 一般是不服从队长领导或是讲怪话的青年社员 就会被罚为大队作无偿劳动 社员们从广播大喇叭里听到 某队某人今天早上向大队报到 劳动一天 自带工具和口粮 他们就在心里接受教训 记住自己在社会主义农村 主人公 地位 自然 农民也得服兵役 每年从青年社员中挑选表现好的去参军入伍 几年后活着回来可指望当上 公家的人 在公社或者县城弄到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 高庄的孤儿 小五保 被恩赐这个荣幸 被送上越南前线 因为他一向服从命令
埋头干活 从不顶嘴 比起其他小青年来 他还有一个优越条件 没有人会为他在远方战场上的安危揪心 如果他死在异国沙场 也没有人会为他哭泣悲伤
我过去一直以为 只有知识分子在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中受害 但是再教育让我明白其实不然 1971 年春 王庄的队长被押解到各生产队游街示众 接受批斗 因为他说过 伟大领袖 的亲密战友林彪面带 奸笑
现行反革命诽谤 他被撤了队长职务 每天到大队干无偿劳动 他被押到高庄批斗 怡楷一眼就认出 老王就是一年多以前在洪水冲断的公路上帮
她和村村渡过难关的好人 几个月后 发生 林彪事件 全国又掀起轰轰烈烈的批判林贼的政治运动
一天下午 老王满面春风走进我们的堂屋 老巫 我来请你帮个忙 他说 现在人人都说林彪面有奸笑 大队书记要我交一张入党申请书 他说我表现了 ;很高的政治觉悟’ 我是个睁眼瞎 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 我来请你帮我写一张入党申请书
没问题 老王 我说 不过你得给我讲讲你本人的情况 还有你为什么要入党
其实没关系 老巫 得啦 就说我是贫农 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 我热爱毛主席 我痛恨奸笑的林贼 这就行啦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入党 几分钟后 他离开我家 手里拿着他要求加入 光荣 伟大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的申请书 写在从一丁的笔记簿撕下的一张纸上
小黑子的生活也在另一方面受到影响 他订娶亲的日子时 林彪发动的 三忠于 运动正在全国搞得热火朝天 伟大领袖 最忠诚的法定接班人号召全国上下 忠于毛主席 忠于毛泽东思想 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
三个 忠 字的组合成为全国风行一时的装饰图案 小黑子准备结婚用的新床打好后 木匠在三连锁的圆环每个当中嵌进一个精雕细刻 忠 字
作为四柱卧床正上方的中心装饰 社员们都赞不绝口 没料到 婚礼还没举行 三忠于 和它一命呜呼的倡导者一样声名狼藉了 木匠被请回来敲掉三个臭名昭著的字 留下三个空洞 作为一个荒诞时代盲目的见证人
哪怕是与世隔绝的麻疯院也抵挡不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 在 三忠于 运动的高潮 鲁大夫被请到麻疯院会诊 他发现那里面身患古老的不治之症的病人也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每派都宣称自己最忠于毛主席
鲁大夫告诉我 一派力竭声嘶地咒骂另一派是 反革命麻疯鬼’ 两派都挥舞着夹在残缺不全的手指间的小红书 我从来没见过更可悲的景象 我说 这地方听上去倒像今日中国的缩影
三忠于 对我们家也小有影响 两个大孩子在我下来之前都已改名换姓 因为我的 巫 姓太臭了 随着当前的时尚 一丁改名 李农
一毛改名 李忠 林彪事件在孙堡初中向学生宣布后 一毛回家跟我说
爸爸 我一定得改名字 我问她是否想好了一个新名字 她悄悄说 我考虑好了 忠’字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上半部单独发音和 忠’字一样 下半部是 心’字 我干脆把 心’去掉 光用上半部 你说呢 我觉得很好玩 就说 妙极了 你现在是无心的李中 我女儿不喜欢我的小玩笑
噘着嘴走开了 但是并没再改名字 我们下放结束回城之后 她又恢复了我当年关押在半步桥劳动教养所时给她取的名字
四
农村生活中另一种灾难是疾病 由于社员们既无空又无钱 他们从来不上公社卫生院看病 除非病得不行 疟疾一发 病人就服几粒奎宁
躺在床上 盖上大棉被 捂出一身大汗 寒热一退 病人马上下地干活
邻居们发现怡楷的急救箱里有一些对付常见病的成药 如果患腹泻或痢疾就来要肠胃消炎片 头疼感冒就要复方阿司匹灵 眼睛发炎就要氯霉素眼药水
小黑子一头浓密的乌緑当中是一片难看的秃顶 那是因为小时候害过毛囊癣 小水子的妈 乔老伯 是一个唠叨但心肠好的老大娘 她患血丝虫病多年 两条腿肿得难看 社员们叫做 橡皮腿 多年前刚得病时
她只晓得一个土方子 就是让小男孩往病腿上撒尿 多年后才得到确诊为时已经太晚了 虽说她爱和我开玩笑 我从来不忍心问她是否还难受
她整天有说有笑 你再也想不到她先后嫁过三个男人 生过十一个孩子
死了十个 她跟这第三个丈夫生的小水子是唯一活下来的 我看着她百般溺爱这羞涩的壮小伙子 真是感动 但若是她急于要他从地里回家干活
她就会把嗓门儿提得高高的喊道 小水子 你这个挡炮子的 你这个活不到十六的 你给我回家来 快快 我就会逗她 小水子妈 他已经十七啦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不灵的 要是他活不到十六 谁给我家缸里挑水 我到后塘洗澡 谁给保驾不让我淹死 谁天天晚上在笛子上吹那些让我听了落泪的曲子 她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责怪我 取笑一个可怜的老贫农 紧接着就要把小水子送给我做乾儿子
紧邻孙奶奶大不一样 她老人家从早忙到晚 喂牛 给全家烧饭
照顾两个很小的孙男孙女 她不分冬夏 不论晴雨 总光着脚跑来跑去
披散的白髪盖在满布皱纹的蜡黄的脸上 其实她腾不出多少时间管孩子
小孙子就由四岁的孙女小兔子看管 一毛常去和小兔子玩 一天中午 一毛从学校回家吃午饭 听说小兔子发烧躺在床上 她就带着一块小硬糖
钻进他们家黑漆漆的堂屋去看她 片刻之后 她冲出来 惊惶地大喊 快点儿来 孙奶奶 孙奶奶 我推小兔子 她不动啦 奶奶赶忙进屋 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怀里抱着死孩子 她又哭又号 我可怜 可怜的小兔子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号 直到孩子的父母从地里赶了回来 孩子的爹基升下自己的屋门 钉了一个薄皮材 当天下午就把孩子埋掉了 他们没费神去了解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痛自然也有我们的一份 怡楷是全家第一个病倒的 也是唯一享有公费医疗的 三个孩子轮流发高烧 背一村或一毛去孙堡看病是我的事
一丁病得走不动时 村里的一个小青年就背他去 尽管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们常常查不出孩子们生的什么病 他们竭尽全力使体温恢复正常 让他们继续上学 有一次 一丁病得没力气从病房走到户外的厕所 鲁大夫二话没说就把他背过去
一到夏天 高庄蚊虫成灾 传播疟疾 周期性的疟疾害得我骨瘦如柴 到高庄后的第二个夏天 一天下午我发起高烧来 开始说胡话 怡楷冒着大雨去孙堡把鲁大夫请来 她不在家的工夫 我们的茅屋给雨水淹了
雨是从关不严的门和前一年雨季起就漏雨的屋顶进来的 我躲在屋子唯一无雨的角落里一毛的小床上 淋成落汤鸡的大夫忙不迭地搭起一个临时装置 挂上盐水瓶给我进行滴注 紧接着他又去帮怡揩用洗脸盆把泥浆水戽出去 雨停了一小时后 泥浆水也戽完了 两名公社干部从门口探头探脑喊道 老李 我们到各生产队跑跑 看下放干部在这场大雨中是否需要帮助 有什么 怡楷回答说 感谢你们的关心 如果早两个钟头来 你们也许能帮点忙的 不过还是感谢你们
不过 当然喽 我们有鲁大夫 下放后不久 我第一次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 他接待我时彬彬有礼 让我这个 贱民 感到受宠若惊 他给我开了些保肝的药 问我公费医疗证的号码 我说我没有 巫老师 你是说忘了吗 我说 不是 我就是没有 我不是下放干部 我是李怡楷的家属 他觉得难以置信 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怎么可能呢 他很快就了解到我的处境 从此以后对我们格外关照
鲁大夫刚三十岁 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 他的妻子是社员 带着三男一女住在附近一个生产队 他出身贫寒 上过两年小学 但从小爱读书 从一个邻居学中医 又从医学书刊上学到西医的基本知识和技术 作为卫生院的骨干 他经常一上午做两个手术 下午又穿着草鞋到一个僻远的村子去接生 在许多社员的心目中 他是救命恩人 可是他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局限性 兢兢业业争取更上一层楼 晚间没有出门急诊的任务时 他不顾院长的警告 常带着一本初级英语读物来这个 政治麻疯病人 家串门儿 在暗淡的灯光下 他花一个又一个小时 在我们的帮助下
探索一门外国语的奥秘 他梦想有一天能看懂英文的医学文献 他也梦想他的孩子们有机会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 为了弥补他在普通教育方面的缺陷 他贪婪地阅读任何他能找到的中国文学的经典著作和近 现代的文学作品 他相信 一个医生不仅要具备良好的医疗技术 而且要有一颗仁医之心 而阅读好的文学作品 有助于孕育对人和生命的爱心 和紫禁城里那些大御医相比 鲁大夫高尚多了 在他身上 我看到了没有任何专制政权可指望腐蚀或压垮的品质 我有机会来接受这位农民医生的再教育 可说是三生有幸 不得不归功于那居心要置我于死地的红色恐怖 鲁大夫不仅帮我恢复健康 而且帮我巩固对生活的信念
鲁大夫是在我们亲友星散时的患难之交 和我们保持正常书信来往
的只有我妹妹一家和怡楷在天津的亲人 我妹夫原来在鞍山钢铁公司任高级工程师 在 清队运动 中几乎被造反派工人打瞎 幸存后一家五口下放辽宁盖县农村 怡楷的三位哥哥在饱经凌辱之后下放到天津郊区农村
当时人人自危 虽亲友之间也常音问断绝 生怕来往信件在下一次政治运动中被查抄 当作反革命言论的罪证 我身为 贱民 自然更无人问津了
1973 年岁末 忽然接到沈从文老师从北京的来信 使我感到惊喜交集 1958年被划入另册之后 我就和他失去联系 转眼十五年了 他用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 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
老师从查良铮处得知我的景况 语重心长勉励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 自暴自弃 并以他自己的一生经历现身说法 我把他的信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受苦受难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 那当年令我心醉神迷 透明烛照的声音又在我们风雨飘摇的茅屋中回荡 字字化为金 连十岁的小一村都听哭了
从此以后 他就知道有个 沈伯伯 几年之后回到城里就一本一本读起他的书来了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据李怡楷口述)
一
一年复一年 下放生活好像是又一次没来由的无期徒刑 重演我们不堪回首的旧事 除了那难以忍受的悬虑 日常生活也越来越艰难 我每月五十七元的工资很难应付五口人吃饭 三个孩子上学 全家轮流生病
各种零七八碎的费用 外加老螃蟹不断的小额 贷款 我们没钱添置衣服
于是我开动脑筋把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打补钉变成了一门艺术 夏天一村常一丝不挂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村子里玩乐 除了孩子们的课本 我们从来不买一本书 老螃蟹消耗我们少得可怜的资源固然恼人 他的明偷暗抢 借钱不还 我们还能宽容 但是 要对付他不择手段的讹诈 却威胁我们的心灵平静
林彪折戟沉沙之后 邓小平重新上台收拾乱局 1973 年春 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再一次提上日程 无奈宁坤连身份证也没有 寸步难行 无法去政府机构提出申诉 他只得将一份份申诉书分别寄往安徽大学 省领导部门 中央领导部门 要求落实政策 分配工作 全如石沉大海 我们觉得 守株待兔 无济于事 只得由我再次上阵 进入一个又一个 虎穴
重演 1961 年从清河农场将宁坤从死亡边缘抢救回家的战斗
我先到安大 找到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 要求给宁坤落实政策
分配工作 他一口就回绝了 如果我们连一个巫宁坤也不能从外语系清除
那么安大的文化大革命就应该算作彻底失败了 何况 你干什么要给他找工作呢 你每月还有五十七元 在农村生活那可不少啊 你还想要什么
你们两个最需要的是再教育
在安大碰了钉子 我决定远征北京 找到原单位 发现整个学院已经下迁了 于校长本人正在等候重新分配工作 呆在家里读 资治通鉴
于是又到教育部和国务院上访 得到的答复是宁坤的问题归安徽省领导部门处理 我北上前 听宁坤说他有个姓吴的亲表姐在北京 是他二舅的女儿 多年没见了 她的爱人在中南海当 御医 应当消息灵通 我如有空不妨去看看他们 请他们指点一下他的问题该怎么办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下午 我按着他新近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了他表姐家在中央组织部的宿舍
不料表姐一口否认有这么个表弟 也不承认有宁慧这个表妹 我又提到不久前来高庄看望过我们的李家表姐 她说 不记得 我离家很多年了 亲戚早就不来往啦 天气很热 我渴极了 主人却连一杯凉水也没给倒 我回家后 问宁坤是否真有这么个表姐 他答不上来 北京之行劳民伤财
无济于事 倒是亲身体味到 六亲不认 的滋味
走投无路 但我们并不死心 我在合肥时听说杨效椿当上了省革命委员会文教副主任 他是老党员干部 1957 年在省委宣传部长任上被打成
右派 摘帽后官复原职 文革中再遭批斗 现在又 结合 了 听说他重视知识分子 于是宁坤又给他写一份申诉 准备我尽快再去合肥 设法把申诉送到他手中 不料回家后第二天 毛毛又发起高烧 住进孙堡卫生院
由我陪她住院 六天后才回家 毛毛住院期间 宁坤认为事不宜迟 已将
申诉寄给他的棚友安大张校长转交杨主任 这时候张本人已被结合当上安大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六月下旬 毛毛基本复原后 我又去安大 当时杨主任在安大蹲点 有一个办公室 专门处理落实政策方面的问题 我找上门去 办公室负责人杨伯川告诉我 杨主任已收到宁坤给他的报告 并作了批示 责成安大尽快落实政策 他建议我去找张校长了解情况 当时张校长因病正住在安徽省医院 我又跑到市内省医院 一口气爬到五楼的高干病房
张校长坐在病床上 一看到我就说 你怎么喘成这样 是接到通知
后来给老巫办手续的吧 杨主任早就有批示了 你怎么到今天才来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 问道 张校长 您说什么 我们没接到任何通知
上月我曾来安大 向外语系工宣队沈师傅汇报情况 请求给宁坤分配工作 被他一口回绝 我又去北京到高教部上访 他们不予受理 让我回合肥反映
张校长一骨碌跳下地来 激动地说 我亲眼看见 杨主任一看完老巫的报告就说 `真没想到在我们安徽省还有像巫宁坤这样的人被埋没在农村 没有工作 没有收入 现在国家多么需要人材啊 这个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 他随即提笔在报告上的空白处作了批示 写不下 他又在信封背面接着写完他代表省委所作的批示 安徽大学应尽快为老巫恢复工作 如安大有困难 可调到另一所大学任教 每月工资不低于一百元 我以为早就解决了 我知道有来自极左方面对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抵制 但我没料到他们竟敢不执行杨主任的批示 太不像话啦 这群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党的政策 什么是办教育 整天胡搞 想把安大搞垮 老巫在农村几年的情况我都知道 他受了很多委屈 农村干部对他不了解;继续迫害他 我听了很气愤 他的业务水平很高 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不会留在安徽的 安徽容
不下他 他一定要回到北京才能发挥他的作用 你这趟来得太好啦 一定
要尽力争取彻底解决问题 时候不早了 你马上到省委大院直接去见杨主任本人好啦 他很平易近人 你就说是我让你去见他的 你如实告诉他
他的批示至今安大仍未落实 请他过问一下 你和他谈话后 先来我这里把情况讲一下 再回安大
我听了这好消息自然十分兴奋 马上跑到省委大院 要求见杨主任
不料磨了四个多小时 说得舌敝唇焦 传达室说什么也不理会 因为我没有特别通行证 我又回到省医院 向张校长汇报情况 他听后又激动地拍着桌子说 真不像话 这群不学无术的人专门搞官僚主义 怎么有得了
这样吧 效椿同志每星期五下午都来看病 他看病后必来看我 下次他来时 我一定把这些新情况都告诉他 请他再次过问此事 你下星期六再来一下吧 我正起身准备告别 他又说 我又想起另一个办法 你去找安大的赵书记 他是个好人
第二天早晨 我到安大人事部门去追查杨主任批示的下落 得到的回答是 我们从不知道有什么批示 既然是代表省委批的 那你就到省教育革命委员会去问吧 当天下午我又跑到教革委 居然见到了一位分工管安大的副主任 他说杨主任的批示几个星期以前就发给安大了 于是又回到安大 找到人事部门负责人 他爱搭不理地说 省委是有批示的 批文原来由某某同志保管 后来他调动工作去了山东 走前也没办移交 可能批文还在他抽屉里锁着哩 你在合肥跑这跑那也没用 还是赶紧回农村接受再教育吧 踢皮球的老一套 极左分子们显然在拖延时间 等待下一次政治风向改变就推翻杨主任的决定
我再次去省医院向张校长汇报 他听后大怒说 我早知道那群人不可靠 为了怕他们抵赖 特意在一次校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了老巫的报告和效椿同志的批示全文 读后 我又把全件交给全体与会同志传阅 谁也赖不了 你还回安大继续和他们进行斗争吧
回到安大 我又跑了几个有关部门 得到的答复仍然是 不知道批示现在哪里 最后 又找到人事部门负责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听说杨主任批示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过 读后还传阅过 会上决定执行省委指示 怎么现在连批示的下落都不明呢
人事大员不回答我的问题 反而质问我 你怎么会知道党委扩大会议的情况 我说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 全校的人都知道
他又强词夺理地说 知道又该怎么样 会上是讨论过的 但扩大会议的决定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我们还要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 根据巫宁坤的具体情况 来决定如何处理 你来合肥日子不少啦 还是赶快回去吧
碰壁之后 又按张校长指示去找校党委赵副书记 他和我素不相识
却热情接待了我 我和他谈了三个小时 详细介绍了宁坤的历史情况和多年来受迫害的经过 他一再表示同情我们全家的不幸遭遇 最后说 安徽现在还有像巫老师这样的人埋没在农村 而学校现在每天都在叫嚷 教师奇缺 尤其缺高年级教师 要想办法从外地调教师 这是多么令人气愤的怪现象 你每月只有五十七元收入 要养活五口人 呆在合肥每天要住招待所 吃食堂 怎么受得了 你明天就回家吧 这事由我负责处理 落实后尽快通知你们
为了等杨主任的消息 我在合肥又住了三天 盼到星期六 又去省医院 张校长一见我就兴冲冲地说 杨主任昨天来了 他听到他的批示遭到某些人抵制 非常生气 他要立即追查是谁们在捣鬼 并要求尽快落实
你可以回家啦 等好消息
有了三位领导干部的支持 我满以为宁坤的问题很快就可解决 星期日清晨 我心情舒畅地登上长途汽车 颠簸了四个半小时后到达和县
又步行三十里才回到高庄 但并不感到太疲倦 宁坤和孩子们听到我的历险记后 既感到荒诞不经 又为取得的成果感到兴奋 从那时起 我们全家天天盼望着安大来信 每天下午 都要有人到大队办公室去看信 去前都抱着很大的希望 却天天都失望而归 几次写信去探问 总是石沉大海
不知不觉 两个月过去了 全家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生怕夜长梦多 便决定再上合肥 而且下定决心 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回来
到了安大 先去张校长家中了解情况 张校长的爱人热情接待我
她说 张校长因患美尼尔氏症经常昏迷 仍住在医院 医生不让他多见客
但你是可以去见他的 他很关心你们 前几天还说起 ;如李怡楷再来合肥 让她来见我 老巫连个身份证也没有 不能出头露面办任何事 全靠她一个人跑北京 跑合肥 他们又那样穷 她从农村来一次真不容易 路上多辛苦啊
我又到省医院 张校长一见到我就满面笑容问我 是给老巫办手续来的吗 这次可好啦 我说 两个多月来 什么消息也没有 等得急死啦 不得已又来合肥
张校长脱口而出骂了一声 他妈的 他们还在捣鬼 我吓了一跳
生怕影响他的病情 他休息了一会儿 接着说 上次你走后 效椿同志亲自到安大去解决老巫的问题 在党委扩大会议上 他指着军宣队负责人问他 为什么老巫的问题拖延至今不予解决 他说 我几个月前所作的批示
不是代表我个人 我也根本不认识巫宁坤是谁 我是代表安徽省委文教部作的 你们为什么当面说照办 背后却拒绝执行 你们过去对他的处理是完全错误的 他是 1951 年由美国回国的爱国知识分子 如今被埋没在农村
没有工作 生活非常困难 这不符合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你们知道吗 现在我要马上解决他的工作问题 你表个态吧 安大到底还要不要他 若是要 马上请人家回来 若是不要 我负责安排 保证有地方要他 军宣队负责人声言 巫某在安大复职就无异于 承认安徽大学文化大革命彻底失败’ 杨主任不再和他们纠缠 随即安排调老巫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任教
同时恢复公职 老巫的调动由赵书记负责处理 怎么又拖了下来 肯定又有人在捣鬼 你去见赵书记 请他抓紧办吧
回到安大 我就去见赵书记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干革命四十多年了 还没见过这么难办的事 明明上级有批示 下面就硬是层层顶着不办
表面上还装着服从组织的样子 我和他们缠了两个月了 还没结果 你来得很好 你去找他们据理力争 你不要怕
我又找到那位掌握人事大权的干部 他阴阳怪气地说 这个老大难的问题 经过省委 校党委 和人事部门的努力 基本上解决了 但还要上报省革委会 请发正式调令 快过年啦 你回去等着吧
我以为大功告成 就回到高庄 全家人自然又都欢天喜地 不料等了半个多月 还是杳无音信 我沉不住气了 不顾天寒地冻 又从和县爬上长途汽车 一路颠簸 晕车呕吐 疲惫不堪 回想起来其实是青光眼的症状 多少年来忙着活命 哪里顾得上小小眼球 到合肥后 挤上公车
好不容易走到安大 先到招待所落脚 倒头就睡 顾不上吃饭 反正也没胃口 第二天 又去人事部门 那位官员一见我就问 你怎么又来啦?
我说 上次你让我回去等调令 我们等了半个多月 也没收什么调令 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得又坐几百里地的长途汽车来向你请示
他没好气地说 我们忙得很 问题要一个一个处理 你瞎催也是白搭 跟你说过了 你爱人的工作问题原则上已解决 但还有些具体细节要研究 你还是回去等着吧
我说 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如今 你这次不彻底解决 我就不回去
从明天起 我每天来听你的回音
从此以后 我每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门 上班 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
用从我一件旧毛衣拆下来的毛线给一村织毛衣 没有人理我 见到那位官员 我就问他什么时候发调令 他总是说 还有一些具体细节要研究 你回去等着吧 我一连 静坐 了三天 毛衣也打好了 决定再去向赵书记求援 我问他 他们说的 具体细节要研究 是怎么回事
赵书记说 什么 具体细节 他们又在搞鬼 杨主任给你爱人批的每月工资待遇不低于一百元 被他们擅自改为文革前的临时工工资七十元
并已写入给安师大的调干公函 我很生气 但再拖下去 又怕夜长梦多
你还是见好就收 不要再跟他们纠缠 尽快让你爱人去报到吧
我说 这真是欺人太甚 违法乱纪 我们感谢您和张校长的大力支持 抓紧时间去报到 等宁坤取得教师身份再向省委反映吧
三入 虎穴 精疲力竭 但是 谢天谢地 终于在 两条路线斗争的夹缝里取得了全家人渴望的成果 一村也美滋滋地穿上了用旧毛线织的新毛衣
二
三个孩子都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城 但是五年的下放生活在他们心里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一毛的一篇回忆录可以作为见证
鞋
来美国六年了 什么都适应了 就是还不穿高跟鞋 只穿平底鞋或是球鞋 我这双脚 不太长却特别宽厚 根本买不到合适的高跟鞋
你这对猪蹄儿 都是那些年光脚光出来的 妈妈老爱说 也是呢 那年爸爸 妈妈挨整 被赶出大学 我们全家下放到农村时 我才十岁
一天清晨 我学着村子里别的孩子的样子 背了个粪筐去 钩屎 搜集狗 猪的粪 作肥料 每交给队里十斤粪 就可以换得一分工 合人民币三 四分钱
哈哈 城里来的丫头子 钩屎还穿鞋 小狗子笑我
她还不晓得鞋子不好做嘛 邻家的英姐护着我说
从那天起 我就不穿鞋了 从那时起 妈妈也没钱给我们三个孩子买鞋了 我的脚皮渐渐地磨厚了 大夏天走在沙石铺的大路上 既不觉得烫 又不觉得疼 雨天里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 我也会用脚趾深深地嵌入烂泥而不跌倒 下雪的时候 要么就整天呆在家里 要么就在妈妈的旧胶鞋里塞上一大把棉花 踢踢拖拖地穿了出去 春节到了 村里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 新鞋子 妈妈 我也要新衣服 新鞋子嘛 我吵着 不肯穿那件烂得一条条的棉袄去拜年
一毛 农村人讲迷信 过年一定要穿新的 咱们不兴这一套 马上就是春天了 还要什么鞋 妈妈哄着我和她一起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 我已经会放牛了 十四岁的英姐也讲了婆家 学着绣花 做鞋子 英姐家里穷 她哥哥说不到媳妇 她爸爸就给他们 换亲
-英姐的哥哥娶英姐的男人的妹妹
爸爸不许我学做鞋 说有那个工夫 不如多看些书 牛儿吃着草 我就和英姐坐在草地上 一个看书 一个纳鞋底
你怎么看得懂呢 英姐羡慕地问 你要上学的话 也看得懂的 大队小学里 只有我一个女生
家里不教念书 有什么法子呢 她把针在头皮上刮刮 用劲在厚厚的鞋底上扎下去 你把书上的故事讲把我听 我给你做双鞋
一天英姐突然说
真的 英姐 真的 我给你讲故事 还给你唱歌 我是宣传队的队员 每次去工地慰劳挑河的民工 我都带头呼口号 还来段独唱样板戏
一部 西游记 讲完了 八个样板戏唱光了 我的新鞋也做好了
厚厚实实的白布鞋底 深蓝色的鞋帮 鞋头上还绣了几朵小花 我那份乐啊 英姐说鞋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穿的 既不过年 又不是节 我就每天晚上洗了脚 睡觉前穿着新鞋在床上走一圈 泥巴地的房子 新鞋走上去会弄脏的
妈妈 我们什么时候走亲戚 我老问 明年 一毛 明年妈妈带你去天津 看舅舅 姨妈 表哥 表姐
为什么今年不去呢 我并不肯就此罢休
天津在几千里路以外哩
我可以走嘛
走 走 走 走远点 别在这儿让我心烦了 妈妈把我轰开了 鞋小到不能穿的时候 我们也没走过一趟亲戚 英姐倒是出了 再也没人给我做鞋了
婚后 英姐连着生了二个女儿 她生第三胎时 正好是春节
听说她生了双胞胎女儿 年初三我就赶了去看她
英姐 快让我看你的双胞女儿们 我一进屋就喳喳开了
屋里暗暗的 她躺在床上 我走近了一些 看到她在哭
月子里的人 让她歇着吧 他婆婆进来了 英姐 我走了 我把带给她的一把天津寄来的糖果放在床头 跟着她婆婆出去了
她为什么哭 一进堂屋 我迫不及待地问
咳 命苦啊 她的眼圈红了 已经养了二个给把人家的东西 又来了二个吃饭的 大年初一 图个吉利 初二才把二个讨债的丢到河里去了
不记得怎么离开她家的 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 倒是随着河水 清清爽爽的去了 不像其它同命运的女孩子们 一生下来就给倒提着 往尿桶里一丢了事 这以后不久 我们全家就因爸爸 妈妈的平反而离开农村
我也没再见过英姐了
爸爸 妈妈到另一所大学里任教 我也到附近的一所中学去上学
第一天上学 我兴高采烈地把两条大辫子梳得光光的 刚走到教室门口
班主任老师就把我拦住了
老师早 我恭恭敬敬地说 笑着 教室里有那么多女生 我想赶快进去
你的鞋呢 老师问 并没回答我的问候
我 我嚅嚅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年节 又不走亲戚 为什么要穿鞋
回家去 穿了鞋再来上课
当我哭着跟妈妈说完老师没让我上课的理由后 妈妈反而笑了
咳 搬家一乱 加上在农村住了那么多年 我倒忘了这个 别哭 妈妈带你去买双新鞋
在我的学期小结上 班主任除了千篇一律的 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之类的评语外 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一个学会了穿鞋的 纯朴的乡村姑娘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一
直到 1974 年 1 月底 极左分子被迫放弃阻挠拖延的策略之后 我们才终于收到调令 久经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的折腾 生怕夜长梦多 我便冒着大雪出发前往芜湖报到 老王 一位好心的下放干部 恐怕我忧患余生又在路上出事 欣然陪同我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 我们先挤上公共汽车去和县金河口 搭轮渡过江 然后老王好不容易才死劲把我推上了一节拥挤不堪的铁皮车 车厢中央赫然在目的是一只大尿桶 让我想起半步桥劳动教养所监房的往事 回味无穷
安师大新任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魏心一满腔热情地接待了我 五十年代早期 杨效椿任省委宣传部长 魏任副部长 反右运动中
杨中箭落马 魏也于 1959 年被打成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后来两人都平反复职 文革开始又都被打成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近年再次平反 魏在杨的领导下对新职满怀憧憬 一心要办好这所全省最大的大学 首先要恢复对学问和有学问的人的尊重 他说他早就盼望我来 加强英语教师队伍 并放下手头的工作 和我畅谈了一个多小时
我到各有关部门走了一圈 办了各种手续 第二天身上带着一百四十元现款回家 外语系一位女副书记 不顾一位副主任的反对 坚持从系里小金库借给我两个月的工资 让巫老师和家里人欢欢喜喜过春节 我被停发工资已四年之久 对我来说这笔钱简直是天文数字 八年来 这是全家第一次在一起欢度春节 怡揩的情绪甚至没受到明显影响 当她得知她再一次没如愿被分配教学工作 因为外语系书记说 我们正缺打字员
打字也是革命工作嘛
不幸的是 春节一过 我们一家又要拆散了 安师大人满为患 暂时没有住房可以分配给我 而系里已经决定要我在二月开学时就上课 经魏书记特批 我带着一丁和一毛住进附近的鸠江饭店一个小房间 他们俩已经转学到师大附中 怡楷得带着一村留在高庄 等候房管科给我们一家五口分配住房 科长把我的名字放在等候分配住房名单的最下面
自从我在1966年5月底上过最后一堂课之后 一转眼七年半过去了
大学学制从四年改为两年 招生办法不再是通过统一高考择优录取 而是从工 农 兵中选拔 条件是阶级出身好和文化大革命中表现好 金榜题名的称为 工农兵学员 以别于文革前的 资产阶级大学生 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上大学 还要管理大学 改造大学 统称 上 管 改 教师成为学员监管下的改造对象
外语系副主任 张副教授分配我教英语专业二年级一班精读课 全班二十人 其中一半是城市 上山下乡 知识青年 在下放几年期间靠收听英语教学广播节目自学过英语 其余的是由公社 工厂 部队选拔的 没学过英语 对于英语也无兴趣 只想混张大学文凭 张副主任规定选用教材范围限于英译毛主席著作 党中央文件 人民日报 社论 官方肯定的新小说等等 在课堂上 我把每篇教材中的单词 成语 典故等等译成汉语 加以解释 再把语法的难点处理 对于这种课文本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往往把课文朗读一两遍来打发时间 有些学习比较好的同学爱听我朗读 课后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 因此受到政治辅导员和那位女副系主任的警告 这让我想起 在高庄时青年社员爱听我读报 尽管他们听不懂我读的党八股 我暗自好笑 我的声音中一定有什么异端的魔术吧
英语教师中唯一留过学的是张春江老师 他当年在美国攻社会学
回国后在上海沪江大学任社会学教授 1949 年上海 解放 时 他兼任校务委员 1952 年院系调整 沪江作为教会大学停办 同时社会学被定为 资产阶级伪科学 张老师被重新分配到安师大 不是当教授 而是作为一名没有职称的英语教师 月工资 66.50 元 从此以后 每逢政治运动 他就被抓起来 运动结束后又放出来 如此三进三出 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在沪江大学任校务委员时抗拒接管 他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 从来没有怨言
从来没有顾影自怜 他的座右铭是 人生从六十岁开始 每次出狱后 他就马不停蹄 以同样天真无邪的热情 继续为他热爱的国家服务 竭尽全力帮助学生和同仁 他教授英语口语 许多学生都敬爱他 不仅因为他讲的是完美无缺的美国英语 而且因为他真心诚意关心他们的学业 打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他一有空就去打字室帮忙 他的十个指头在一台古老的打字机键盘上飞舞 快速惊人 节奏优美 准确无误 他也会弹钢琴
要么清理积压的工作 要么赶印一篇几小时前刚发表的重要党中央文件或者 人民日报 社论的英语译文 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忘我劳动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 数十年如一日的工资待遇一成不变 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奖励 他是大学校园里一个活的传奇 对于那些毁了他的一生又利用他的才能和爱国热情的人们 他也是活生生的无言谴责
我第一次在外语系露面 春江就轻快地走过来 张开双臂欢迎我
仿佛找到了一个失落多年的兄弟 他住在赭山顶上两间破败的小屋子里他的夫人是艺术系的钢琴教授 也曾留学美国 我们两人都没课时 他就会很吃力地爬上山 带我一道回家去 我们俩一面喝杯清茶 吃点零食
或是吃一顿他动手做的便餐 一面聊天儿 他从来不提他多年来遭受的苦难 他爱谈的是如何想方设法提高学生的英语水平 他那份忘我的献身热情令我感动 他真如一江春水在一个漫长的严冬流贯许多人的生命
另外那位张老师 全系唯一的副教授 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物
他是三十年代从武汉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 可惜他好像并没有从武大外语系几位名教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他谨小慎微 唯唯诺诺 入党升官 他随着每个政治风向的变动 紧跟党当时的路线 作为党员 他担任分管教学的副系主任 而自己却并不教课 我每天上课以前 他发给我一枝粉笔
其它教师也一样 他在早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以前走进办公室 从来不在下午五点以前下班 天天如此 光凭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 从不迟到早退这一条 他年年被评为 模范共产党员 贵为副教授 他享受全系最高的工资待遇 有一天 系办公室一位干部感慨道 我真想知道老张每发一枝粉笔 国家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党员教授为他每月一百几十元工资干的唯一的工作 这话其实不完全公平 因为党员教授还有许多重要的政治任务要完成 不久前 在又一次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政治运动中 张春江老师受到一名工农兵学员的批判 这个积极分子指责张老师在讲授英语虚拟语气时用的例句 我若为王 他被控两条罪名 一条是 指鹿为马
另一条是 怀有反革命复辟的梦想 党员副教授一向以英语语法专家自命在业务服从政治的原则下 站稳立场 此时毫不含糊地站在工农兵一边
二
一家两地分居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我带两个大孩子在学校职工食堂就餐 且不说饭菜如何难以下咽 三个人每月买饭菜票的钱超过我每月七十元的收入 而怡楷和一村的下放生活简直难以忍受了 我离开后的第二天 老螃蟹就下令让三老爹把我们家的两块菜地犁平 并公开宣布怡楷为不受欢迎的人 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们的茅屋拆掉 给木料派更好的用场 我不断地催房管科长早日给我们一家人分配一个住所 四月中旬
我得到通知 我的住房已经分配了 我急不可待地去看我的新家 指望一家人早日住到一起 我看到的是一座临时性工棚中的一间屋子 和我们在乡下住的茅屋差不多 这间屋子原来是一家裁缝铺子 前不久乔迁到一个好地方去了 屋子面积大约十七平米 泥土地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把一家五口安顿在那间屋子里 只得向系领导汇报 凑巧听汇报的就是那位当初坚持要让我予支两个月工资的副书记 她听了很生气 让我再找房管科 就说没法儿住 要求另行安排 科长没想到我刚出 牛棚 不久居然就不服从分配 拿起笔把我的名字重新写在等候名单的末尾 过了几天政工科和财务科同时通知我 如果我不及早搬进房管科分配的宿舍 我自己就得付积欠的旅馆费 有一些好心的同事为我担心 因为我显然付不起这笔费用 同时也因为某些极左分子可能把它歪曲成政治问题
暑假一到
一丁 一毛回高庄去和妈妈 弟弟一起度假 俄语讲师顾永年邀请我搬到他家去住 她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上海家中度假了 为了把我从进退两难的困境解救出来 这位相识不久的同事把自己的床让给我睡 自己冒着同情 摘帽右派 的风险 铺一条凉席睡在地板上 这种 雪中送炭 的行为在当时简直有天方夜谈的味道 但是旅馆的帐单一直压在财务科 直到几个月后 财务科长被魏书记当面批评 违反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后才解决
八月中 我终于分配到 新居 校园围墙外面有一座当年的美国基督教会的教堂 多少年来一直空着 不久前被安师大接收 改建成教职工宿舍 它立在凤凰山下一个高坡上 俯视一条通往专门接待党政领导干部等贵宾的铁山宾馆的汽车道 上帝被无产阶级专政扫地出门 他的家被分隔成八段 每段再分成两小间 分配给八家居住 从高庄搬家的重任又落在怡楷和一丁的肩上 我直到要搬的那天才搭学校派的卡车去高庄 事有凑巧 怡楷的三哥世瑜从怡楷的家书中得知我们要回城 特地从天津赶来帮忙 他是杰出的历史学家 一到就说高庄很像西安附近的新石器时期的半坡村 惊叹我们那么多年怎么居然活了下来 但是我们和社员们朝夕相处多年 等到一家五口和三哥一起挤坐在我们寒碜的行李上 身旁还有一个木箱装着所剩无几的母鸡 挥手向欢送的邻人老小告别 真感到依依不舍 正当卡车启动时 小基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像平常一样半裸的身子污秽不堪 他奔跑着追赶卡车 拼命呼叫 老李 带我走 我是你儿子
老巫 带我走吧 他离我们已有一段距离 怡楷和我同时提高嗓门儿喊道
再见啦 小基贵 再见 你快回家吧 怡楷咕哝道 一半说给自己听
一半给全家人听 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我们的新家比高庄的茅屋还小 不过有水泥地 我们还是在那个小煤球炉上烧饭 晴天在户外 下雨下雪时就把炉子抬进来 这里没有池塘
八家合用一个露天的水泵 冬天上冻要用开水浇 这里没有自家的露天厕所 公共厕所在山顶上 上山的崎岖小道没有路灯 厕所里也没灯 家里谁要是晚间非得上厕所 大家就会警告 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毛一天晚上去上女厕所 碰上的是另一类惊险 隔壁沈老师十七八岁的大儿子是个孬子 摸黑闯了进去 吓得一毛大声呼救
教堂比一般住房高得多 各家之间的隔墙只有几尺高 上面有一个共同的领空 因此从一头可以清晰地听到另一头讲话的声音 颇有点 社会主义大家庭 的味道 我想建筑师是重视音响效果的 师大有音乐专业 许多教师的孩子都学着摆弄一种乐器 我们的孩子们从来没有学过音乐 我们给一丁买了一把廉价的小提琴 他就开始跟数学系的雷教授学起来 他在家练琴的声音惊扰了隔壁的沈老师 他爱人 附小的教师 在家破口大骂 臭右派 我们只当没听见 她的小儿子 附中的学生 把大粪浇在我们门上 我们也听之任之 后来 怡楷被外语系的女副主任叫去谈话 命令一丁不许在家练琴 因为沈老师告发我们纵容孩子在家练琴 妨碍他备课 一丁改到门口空地去练 沈老师仍旧不依不饶 最后一丁干脆不学了 但是 臭右派 的咒骂声仍然时有所闻 直到沈老师作为 统战对象 搬进更好的宿舍
巫李一家又得到怡楷的同事 姓秦的男打字员的关心 他和爱人带着一个婴幼儿住在教堂的门厅和钟楼 当时政治气氛比较宽松 市内有两位 摘帽右派 我教的班上也有少数男女生 偶尔来串门儿 有一次 黄昏时分 怡楷和我送一位客人出门 回家的路上碰见姓秦的抱着孩子站在教堂门口 他问我 那个男的是谁啊 我说 中学老师 他又问 哪个中学 我说 十中 最后 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 朱老师 他心里有数地说 哦 老右派 他呆的时间不短啊 朱老师当年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教师 被打成右派后辗转来到江城教中学英语 我恍然大悟 为什么系领导对我们的私人来往了如指掌 不过 我们觉得秦某的积极性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他正在争取入党
我们一家人的团圆是短暂的 1975 年春天 一丁高中毕业 又得下乡接受再教育 他被分配到当涂县农村一个生产队 当上 插队知青 与社员 同吃 同住 同劳动 半年之后 又轮到一毛到皖南山区的泾县西阳公社 插队落户 怡楷放不下心 挤上送知青下放的大客车 希望亲眼看看当地情况如何 不料被押车的干部赶下来 她并不就此罢休 第二天一早 下定决心的母亲开后门上了一辆开往泾县的邮车 在关得严严的车厢里 挤在邮包当中 一路颠簸了好几个小时 她到达公社时已精疲力竭
得了急性肾盂肾炎 在公社卫生院接受紧急治疗之后 她又搭一部过路的拖拉机前往十五里外一毛所在的生产队 前一天 一毛挤在装满知青和行李的车上 被颠得一路呕吐 妈妈到达时她还病懕厌厌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 一毛下地干活 妈妈抱病走到公社 搭长途汽车回芜湖上班
三天来 母女二人在再教育的道路上又向前走了一大步
我们本来想一丁 一毛也许可以豁免 因为他们二人已经跟随我们在农村接受了四年多再教育 他们一年多以前刚刚回城 可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又被下放了 我们束手无策 对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前途也茫无所知 我们只能自我安慰说 全国千百万青年人都面临同样的命运 两个大孩子一走 家里两间小屋子突然间显得空落落的 一村放学回家也不大开口 常常埋头看 西游记 或 三国演义 我有空就重读英国史家吉朋的名著 罗马帝国衰亡史 抚今追昔 有时不禁哑然失笑 怡楷难得有空一有空就打开她喜爱的 师主篇 读几页
教育革命的一个新花样叫做 开门办学 大学师生每学年要花好几个月走出校门 去 和工农兵相结合 第一学期 我和班上的二十名学员被派到市内光华玻璃厂 学工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将一篇厂史翻译成英文
作为今后的教材 然后 我每天花几个小时坐在一台生产热水瓶胆的回旋机器旁边 从中挑出残品 运气不错 我的收获很大 要不然我可能会因未完成任务 受到批评
第二学期 我在繁昌县郊外的一个仓库兵军营呆了好几个星期 那里有许许多多散布在山区的军用物资仓库 我和学员一起 学军 不过由于年纪大被豁免军训 我们参观了一座由一名 模范仓库管理员 负责的仓库 他响应 伟大领袖 关于 备战 备荒 为人民 的号召 熟悉每一种物品所在的位置 必要时几秒钟之内可以在黑暗中找到某一件物品
我们参加会议 听团长向全体官兵宣读最新的军法审判文件 进行军纪军法教育 边疆某建设兵团团长和政委联手强暴全部下放女知青 被处极刑的案件 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各地下放女知青受到性伤害早已不是新闻
但是这两个军中败类的罪恶行径却是我们接受再教育中新的 难忘的一课
后来 我又有机会带一个毕业班学员到泾县一所公社的高级中学进行教学实习 一到公社 我们受到分管文教的副书记热烈欢迎 原来他是安师大政治教育系毕业生 邱书记身材高大 性情开朗 马上表示要尽快抽空下去看望母校来的老教师 我真有点 受宠若惊 学校的校舍是一座破败的寺庙 周围是种着茶树的梯田 一块 大雄宝殿 的匾俯视一个空荡荡的大堂 原先住在这里的菩萨 罗汉被 扫四旧 的铁扫帚扫地出门
如同基督教的上帝的命运一样
邱书记 一诺千金 果真在下一个星期六就光临了 全公社唯一的高级中学的中年校长兼党支部书记照例为年轻的顶头上司举行家宴 我也有幸应邀参加 因为校长把上级的临幸归功于我 邱书记听说我有肝病不能陪他喝白乾 他哈哈大笑 一口乾了一杯 接着说 我最近肝炎刚好
医生也跟我那么说 我做的恰恰相反 跟医生对着干 巫老师 全桌的人都笑了 其他客人包括副校长 大队书记和副书记 酒足饭饱之后 好客的校长问他的贵宾 明儿个是想爬山还是想钓鱼 年轻的书记回答 跟你说实在的 我的手痒 早就想打麻将 可是 现在哪儿找得到一副他妈的四旧呢 书记十分清楚 早在红卫兵破四旧之前 麻将就已经被宣布为腐朽的地主和资本家们邪恶的玩意 麻将牌一律被没收或者当众焚毁
没料到 大队书记却有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太巧啦 在破四旧运动中 我从两个老地主家没收了两副麻将 它们一直被扔在大队部楼上 我们肯定可以从两副牌当中拣一拣 湊凑足一整副 邱书记大乐
第二天早餐后 邱书记约我一道溜鞑到大队部 那是一座老地主的房子 两层楼的木结构 顶板高 柱子粗 在这个地区常见到的 大队书记领着我们上了空荡荡的二楼 我跟在两位书记后面 来到地板上堆着麻将的角落 我们三人一起围着一堆四旧蹲下 分别按花色搭配 没花多少时间我们就凑足了一副一百三十六张的麻将牌 大队书记把牌放在一个布口袋里 提在手里 陪同我们回到校长家 邱书记急不可耐地要上阵 方桌拉出来 四张椅子摆好 我们四个人 三位书记 一个牛鬼 就打起麻将来 一圈接一圈 直到校长爱人做的午饭上桌 我有二 三十年没打过牌艺荒疏 一牌也没胡 幸而好 我们没赌钱 酒足饭饱之后 我们又回到牌桌 一直打到另一家准备的晚餐上桌 年轻的书记在牌桌上大显身手
兴高采烈 在饭桌上继续跟他的医生 对着干 一杯接一杯和另外两位书记干杯 晚餐后 他还想再上牌桌 无奈他连路也走不直了 只得作罢
一天下来 我有个感觉 文化大革命快闹完了 正如 伟大导师 所爱说的 事物走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三
总的说来 我们搬迁到芜湖标志着我们的生活开始往好处走 固然一丁和一毛被迫离开我们 归计遥遥无期 怡楷又得在我们新家里过第一个春节的前夕离家 奔赴天津探视患晚期肺癌垂危的大姐 我在政治上受歧视仍然是严酷的现实 不过我已经毋须接受批斗了 房管科甚至在我们每一家两间屋子的后面盖了一个简陋的厨房 有自来水龙头和洗涤槽 煤球炉子也有处放了 我们几乎感到心满意足 但是我们知足常乐的生活很快又受到政治舞台上风云变幻的威胁
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 怡楷的日子也更难过 偏巧这时候一村患小肠疝气 急需住院手术 1975 年冬 一村刚十二岁 住院必须有家长陪伴护理 我要上课 这个任务又落在怡楷身上 她去向那位 小左 式的女副系主任请假 被她训了一顿 打字室工作这么忙 你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请假 偏偏在这时候给孩子动手术 等放寒假再说吧 怡楷说孩子的病情严重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 她也无可奈何 等孩子出院后她来加班加点
还是那位女副书记出来解围 让怡楷尽快送孩子住院 第一医院设在一座天主教女修道院的旧址 一村住的是一间修女住的小屋子 三张病床之间是窄窄的 一人巷 怡楷只能和衣躺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过夜 自然睡不好 一天早晨 她实在太困 就挤在一村身旁睡下了 不料隔壁床上的癌症老人断气了 医院工人来要进 一人巷 收尸 怡楷半个身子悬在那里挡路 被推了半天才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一面咬着烧饼油条 一面咕哝 怎么睡得这么死 一村说 妈妈 你再不醒 他们也许会把你抬走的
1976 年春 在以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为首的 四人帮 猛攻下 邓小平第三次下台 全国又掀起了一场新的政治运动 批判邓小平和 右倾翻案风 在安徽省会 首当其冲的是杨效椿和他的同僚 在安徽大学 张校长和五个系新复职的党总支书记被控 进行资本主义复辟 九月 新学年开始 掌握省革命委员会大权的军方领导人派出一个新工宣队 进驻安师大 领导运动 这个新工宣队 由模范煤矿工人组成 号称 十面红旗
不料运动大张旗鼓开始后不久就被迫暂停 因为全国上下都忙于为毛泽东办丧事了
九月的一个下午 我又在我们的小隔间里自得其乐 读几页 罗马帝国衰亡史 古罗马帝国和当代中国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那个下午
我重读吉朋笔下的东罗马帝国朱士提年大帝和西奥多拉皇后的故事 妙笔生花 叹为观止 朱某靠阴谋诡计胁迫伯父乖乖地让出皇位 碰上一个沦落风尘的倡优却乖乖地束手就擒 西女登上大位之后 当政二十二年 为所欲为 朝庭内外闻风丧胆 我不禁暗自惊叹 红都女皇何其相似乃尔
正在这会儿 广播大喇叭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通告 当天下午四时整
将发布重要新闻 这条通告每隔几分钟就用低沉的声音重播一遍 背景有哀乐 我心里想 这可新鲜 哦 哦 老头子翘辫子了 准是那么回事儿
四点整 毛的死讯成为世界新闻 那天是 1976 年 9 月 9 日
按规定 全国上下哀悼七天 哀悼期一满 以红都女皇为首的 四人帮 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开展 反击右倾翻案风 在安师大 追悼大会后
第二天 十面红旗 就召集大学和附中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 在大操场举行 反击右倾翻案风 大会 我对运动和会议已经厌烦透了 更加我认为我和这次运动绝对挂不上钩 可是我又不得不忍受又一个荒诞的运动 听又一次大会上愚蠢的废话 于是我尽量往后坐 离最后一排还有几尺远跟一个年轻的英语教师聊天儿打发时间 主讲的人是一个姓许的年轻女子
不久前从安大毕业的工农兵学员 她左得可爱 深得工 军宣队的欢心
已经扶摇直上官居安大党委副书记 她奉派到全省各高等学校 揭露安大张校长和同党五大书记的右倾翻案罪行 从而推动当前的运动 我断断续续听到她的话 我对同事说 快点儿散会就好啦 我等不及回去读我的吉朋 他没答理我 却竖起耳朵边听边说 你听 她刚点了你的名 我的名字 没错儿 我听到她说 安大发生的事并不是孤立的事件 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据就是巫宁坤问题 一个被安大赶走的反动教授 却由杨效椿和魏心一互相勾结 调进安师大 受到重用 我心里想 哦 哦 怎么又搞到我头上啦 接着 我又听到她掉转脸质问坐在她身旁的魏书记 我问你 魏心一 你还要右到哪儿去 魏书记答道 最近在一次会议上省委宋书记说 你一直是个右派 ‘他说的 你’指的就是我 我在师大的工作中肯定犯了不少错误 我欢迎全体同学和教职工对我提出批评 我觉得他的回答非常得体 他不愧为久经诬告考验的干部
散会后 我回到家门 怡楷已经先到了 她含笑问我 你感觉如何
反动教授 我看出她并没被新的政治风暴吓倒 到底久经考验了 我说你不怕吗 她说 怕有什么用 反正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回来的路上 有人跟我说 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别理他们 我心里还是没底
这个运动怎么搞法 对我后果如何 再关牛棚 还是再送劳教
第二天一早 我还是照常去上班 我先找到教学小组的组长 问他
小丁 还要我上课吗 小丁是 69 级毕业生 一个出身农家的和蔼可亲的党员 当然啦 巫老师 你不上谁上 他那朴实无邪的一笑让我感到
放心 在课堂上 我发现学生像平常一样专心听讲 下午政治学习会上大多数学生都作了千篇一律的发言 表示准备积极投入当前的政治运动
通过参加阶级斗争提高觉悟 没有人提到我或者正受到批判的学校领导人
外语楼的门厅里贴了几张大字报 只有张副教授的一张点了我和张春江的名 他指控魏书记助长 资本主义复辟 因为他在一次讲话中曾表扬这两
名 反动教师 积极参加 开门办学 一位同事站在我身旁看这张大字报
笑着说 老张又想捞政治资本啦 有一些同事开始回避我 在打字室
姓秦的干脆不理怡楷了 他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 我路过时 他就直瞪着我 两眼流露出 阶级仇恨
怡楷和我稍感宽慰的是 至少一丁和一毛幸免于眼睁睁看着爸爸遭受新一轮的政治迫害 一村在一中上初中 每天上学穿过师大校园 这时候 行政楼四周贴满了大字报 他放学回家路过那儿 常停留一下浏览大字报 有一天 他回家时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爸爸 你是白猫还是黑猫
我感到莫名其妙 一村 你什么意思 他说 财务科长吴瞎子贴的大字报说 邓小平讲过 不管黑猫白猫 逮着耗子的就是好猫’ 魏心一把你调来任教 又强迫命令财务科支付你的旅馆费 正是执行邓小平这条资本主义路线 爸爸 你说吧 你到底是白猫还是黑猫 我们父子二人都哈哈大笑 我很高兴看到孩子也并没给声势汹涌的运动吓倒
正当运动进入高潮时 一毛突然间从生产队回来探亲 我们看到她
当然喜出望外 但也告诉她 选择的时间不完全恰当 她满不在乎地说
没事儿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那个姓许的女将到皖南各大学做报告 每次都要点爸爸的名 恭喜恭喜 爸爸 你现在是全安徽省的头号反动教授
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有名 她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小王是本校体育老师的女儿 她是个爱好运动的假小子 天真无邪 有话就说 她听说一毛回来
马上就跑来看她 一见面就说 一毛 这几个月我好想你 可我爸说我不能再跟你交朋友 因为你爸爸受批判了 一毛说 我无所谓 你自己决定吧 我插话说 小王 你爸爸也许说得对 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小王冲着我嚷嚷 我才不干哩 巫伯伯 除非你撵我走 我们三人都笑开了
大学和全国的心态都和文革早期大不一样 大多数人对于没完没了的政治动乱和越来越艰苦的生活感到非常厌烦 尽管 十面红旗 闹得满城风雨 学生和教师队伍中很少有人对眼下的运动表现出任何热情 许多中层干部都愤世嫉俗 纷纷公开对目前整肃老干部的运动表示不满 全市街谈巷议的是贴在大学一面墙上的对联 上联是 小平小平为国为民 下联是 江青江青是个妖精 普遍的感觉是中央的变化迫在眉睫 人人脸上都有 等着瞧 的神情 毛死后不到一个月 以他的遗孀为首的四人帮覆没 新领导核心公开承认文革为 十年浩劫 是毛掌权后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也是中共历史上最严重的 错误 然而毛仍然不失为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中共当然永远是 伟大 光荣 正确的党
面对全校大部分师生的反对 十面红旗 拒绝撤退 后来学生们公开建议为他们开欢送会 模范煤矿工人们恼羞成怒 再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 扬言要在校园过冬 他们的头目宣称 我们把棉大衣都带来了 我们一定要把运动进行到底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不料 冬天还没到 十面红旗 就灰溜溜地打铺盖回煤矿去了 连欢送会也没开
四
我从 四人帮 覆没得到的意外收获是以医疗照顾的形式出现的
十一月的一个上午 我正在上课 女副主任突然派人来找我马上去见她
刻不容缓 我心里不免又嘀咕起来 一见面 她就说 巫老师 我们刚接到市血吸虫病防治所电话通知 你必须马上前往镜湖区医院住院 接受治疗 两年前你的化验结果是阳性的 当时四人帮横行 他们说 不要抓小虫 要抓革命, ‘血吸虫病的防治工作遭到破坏 现在 作为老年知识分子
你被安排优先接受治疗 现在跟你爱人一道回家去 收拾一下 准备住院
我感到莫名其妙 全省有不少地区流行血吸虫病 但是我从来没有任何症状 为了防止任何差错 我先去防治所要求确证 他们给我看我三次化验有两次阳性记录 我探问是否可以重新化验 值班的化验员简慢地说 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暗示我对于党对知识分子的关怀缺少正确认识 我再罗嗦免太不识抬举了
于是 我去报到 住进一间大病房 和十几个其他中青年 同病相怜 治疗方法主要是每日滴注锑剂 这是毒性很强的危险品 疗程一个多月 三组患者同时在三家区医院接受治疗 我们从小道听说其它两处有人在治疗过程中死亡 其实死亡离我们也不远 我们病房门口有一张破躺椅
常常有新死去的病人放在上面 等着送往太平间 因此我们有时在深更半夜被哀恸的哭声惊醒 出院时 值班医生警告我们 你们的血液里带有大量的剧毒 今后一个多月 千万不能摔交 因为流血会造成当场死亡 我耳朵里响着这严厉的警告 回家后行动 谨小慎微 从来不敢越家门一步到冰天雪地去冒险
我出院回家几天后 怡楷中午回来 发觉煤球炉子灭了 两只暖瓶都是空的 她一手提着一只暖瓶 又冒着大雪到校园里的锅炉房去打开水
她去的时间比往常长得多 我猜想可能是由于天气恶劣吧 但是等到她终于回来 我大吃一惊 看到她脸上和浑身上下都泥泞不堪 她用左手托着右臂 一村一手扶着妈妈 一手拎着两只没有塞子的空暖瓶 原来怡楷提着灌满开水的暖瓶回家的路上 在冰雪覆盖的路上滑倒了 紧靠她左边走的一个大块头女生倒在她身上 使她右臂肘猛撞地面 女生爬起来 拍拍身上的雪就走了 只说了一句 我得赶一场电影 怡楷的胳膊疼得钻心
动弹不得 这时候一村刚好放学回家路过 把妈妈从地上拉了起来 现在她摔断的胳膊疼痛不堪 必须有成人马上陪她上医院 而我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真是无巧不成书 正在这个时刻 一个年青的朋友小林从外地来
走进我们家的门 于是 在一村和这个天赐的小伙子一左一右扶持下 怡楷再回到风雪中去 在寸步难行的街道上艰难地往前挪 路上又滑倒了一次 到了第二医院 她托着一只断臂 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饥饿的煎熬
从一个科转到另一个科 一直到晚饭后好不容易才将右肘的粉碎性骨折处理完毕 晚上十点多 她才在大风雪中走回家 上了石膏的伤残的胳膊吊在夹板里 父母双双病残 刚十三岁的一村从此挺起胸膛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担当全部家务活 直到哥哥姐姐回家过春节才交班 怡楷从此不能当打字员 二月开始改教英语 一丁说 这也算坏事变成好事吧
两年以后 我因病住入位于当涂的解放军 86 医院 曾进行全面体检
难得检查的医师很友好 他听我说曾接受过血吸虫病治疗 就特地用直肠镜为我仔细检查 他并没发现任何患病的遗迹
你命大 没有死于锑剂中毒 军医总结说
但是我看到病历上明明记录着检查结果 三次中两次阳性
我知道 我知道 军医带着会心的微笑说 但是 如果化验员没有把用过的试管洗过 或是洗得不彻底呢 那是常有的事啊
在这片土地上要存活确实是没完没了的冒险 我叹了一口气
被友军的炮火打死打伤 战场并不是唯一的地方啊 军医又笑着说
中共中央决定 拨乱反正 但各条战线上的极左当权派还在顽抗
在教育战线上 高等院校终于在 1977 年夏末恢复通过统一考试招生的办法 全国积压了多年的千百万高中毕业生参加 1965 年以来的首次高考 录取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一 一丁和一毛瞒着生产队领导偷偷复习五门功课
准备应考 因为生产队不愿知青流失 他们在县城参加考试回农村后还得为 资产阶级大学热 做检讨 一毛总算被安师大外语系英语专业录取
一丁考试成绩优异 英语得 105 分 却成了 政审 的牺牲品 因为他父亲当过极右分子 全国高校的重点英语专业都 碍难录取 连安徽大学也把他拒诸门外 因为知情者透露 录取他就意味着巫宁坤卷土重来 他被安师大阜阳分校看中 所谓 分校 是阜阳师专的前身 为了适应目前的需要戴上了大学的 帽子 后来正名为阜阳师范学院 我这个含疚的父亲到火车站去送他登程 眼睁睁看着壮实的大小伙子含着眼泪登上北上的慢车 前往有 安徽的西伯利亚 之称的淮北 深造
随着 改革开放 的浪潮 我逐渐恢复和国外亲友的联系 我和在香港的姐姐音讯断绝多年 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孩子们惊异不已 因为长期以来 海外关系 是见不得人的 家丑 我们一直没跟他们讲过 除了一个姑妈 不久他们又发现还有一个大伯在新泽西州 1977 年 9 月 又冒出一个外甥女 一个堂姐的女儿 她夫妇二人带着他们四岁的儿子从纽约回国探亲 我认为他们来芜湖探望舅舅一家是理所当然的 不料她从北京来电话 说接待人员告诉他们 芜湖不是 开放 城市 我一听就火了
当即说 他们睁着眼说瞎话 杨振宁博士不久前刚来过 他就住在离我住处一箭之遥的铁山宾馆 我常有幸目送他的车队从我门口经过
这样一来 我的外甥女 年过三十 才有机会第一次和舅舅见面
离她母亲在台北去世已经多年了 我向系领导汇报即将有 海外关系 光临 房管科奉命立即让我搬出教堂 调整住房 以免 外宾 我外甥女的丈夫在联合国总部工作 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留下错误印象 在某些掌握房屋分配大权的干部眼中 摘帽右派 仍然是最臭的 臭老九 有教堂可住已属宽大 直到 外宾 肯定来临的前夕 原来住户搬走之后 才允许我们搬家 实际上 我们直到第二天才能搬 因为我们得先清除成堆的垃圾 清洗污秽的窗户和水泥地 两间小屋子墙上石灰剥落 厨房的墙给煤烟薰得漆黑 房管科 为了应付装饰门面的紧急政治任务 派了一个小临时工提着一桶石灰水 用一把笤帚把所有的墙草草粉刷了一遍 结果每面墙都像一幅大地图 凑巧得很 一丁从生产队回来 又当上搬家的主力 他用平板车把大件家具拉到新居 其它东西等客人走了再搬
外语系工宣队夏师傅来到新居 交给我三十元人民币 原来是魏书记刚批准给我加的工资 以弥补当初我从安大调来时被无理克扣的部分
夏师傅是新近复员的军人 待人和蔼 主动提出用这笔钱替我去铁山宾馆买两条 大中华 牌香烟 两瓶 古井贡酒 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 供我招待 外宾 之用 后来发现 我的亲戚既不抽烟 也不喝酒 这些高档商品就交给夏师傅酬谢这次为接待工作出力的人们
我的外甥女一家三口从上海乘火车来 下午到达 下榻新建的芜湖饭店 我们要等电工把原住户割断的电线修复才能接他们来吃晚饭 天气酷热 我们生怕美国来的娇客热得晕倒 特地从春江家借来一台电扇 住在本地的表侄李伟做了满满一桌菜 给人一种生活富足的假象 我们的亲戚觉得我们的住房相当整洁舒适 当然不知道我们是几小时前刚搬进来
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上帝之家哩 我和怡楷身上穿的都是一件崭新的白的确凉短袖衬衣 这是当时的时尚 也是我俩多年来添置的第一件衬衣 一天下来 晚上睡觉以前得脱下来洗净 这样早晨才有得穿 第二天上午 我们一家五口陪着远客观光校园 外甥女为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彩照 一上午下来 我俩的衬衣汗得透湿
午饭后非洗一下 等晾得半乾才能再穿上 去出席副校长为欢迎我的亲戚举行的晚宴 当年的 海外关系 政治包袱 今日的 统战 贵宾 次日早晨 贵宾们乘软席车回上海搭机返美 当天下午 外语系主任兼党总支书记在党员会上扬言 巫宁坤沾上 海外关系’的光 搬上楼 加工资
又该翘尾巴了 大家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原来如此
第十七章 二十余年如一梦 1979-80
一
随着邓小平和成千上万的党 政 军各级领导干部的平反复职 五十五万以上右派的平反问题也提上了中共中央的议事日程 当年反右运动的总负责人邓小平决定对绝大多数 错划右派 给予 改正 然而坚持运动本身是必要的 因为当时确有极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企图推翻中共的统治 为了抓一小撮所谓 真右派 伟大 光荣 正确 的执政党不惜将五十多万无辜的知识分子 错划为右派 使他们备受劳改和凌辱之苦达二十二年之久 几百万家属备受株连 为了证明 错划右派 并非完全无错
中共中央拒绝补偿 改正右派 二十二年来由于工资待遇被降低或取消而受到的经济损失
右派改正 的决定于 1978 年 10 月以中央 55 号文件下达 改正工作由本人当年所在单位执行 安师大办理改正人数达二百四十余人 就一所规模不大的省校而言 这个数目相当惊人 一位当年反右后被遣送回乡务农的男教师 这时候已年近半百 奉命回校办理改正 他办妥改正文书后 走出行政楼 一头撞在墙上 有过路的人跑过来把鲜血淋漓的 改正右派 送往校医院 他说 他们无缘无故毁了我的一生 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涕零 我的血沾满他们的手 沾满他们虚伪的门面
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改正决定破纸哩 但是我得为家里人清洗被株连的罪名 要不然他们要永远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
我虽然没有流血抗议的勇气 这位难友触目惊心的呐喊却使我对渴望已久的改正有了新的认识 我一直等到 1979 年 5 月初才奉命回北京原单位办理右派改正 原单位已改称国际关系学院 改正办公室 的头子不是别人 而正是那个当年反右运动的积极分子 不愧为一脉相承的好党员
他绷着面孔说 我的问题属于 推一推 拉一拉 的性质 我犯的错误是严重的 但是考虑到我多年来在思想改造中取得的进步 党组织决定对我宽大处理 给予改正 宽大无边 嗯 我从安师大动身前 有的朋友警告我不要对改正抱过高的期望 因为来自极左方面的阻力还很大 不管结论怎么写 只要给你改正就签字 所以我把 改正决定 大致看了一下就签了字 如同二十一年前从同一个人手里接过所谓 右派问题结论 签上字一样 然后 我应召去院长室由院长 接见 姓王的院长讲了几句客套话
随后轻松地说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 我们感到很抱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 赔礼道歉 吧 仿佛这一句官样文章就补偿了我和家人二十多年的劫难 学院指望我回来后教英语系研究生 怡楷同时调回来工作 一村高中还没毕业 可以随同父母迁徙 一丁 一毛已上大学 可等毕业分配时调来学院工作
我从报纸上看到 爱国美籍华裔科学家 李政道博士又从美国回来讲学 当时正在北京 回想起 1951 年在旧金山他曾帮我整顿行装 送我上船回国 又想到五年前曾收到他寄来的新年贺卡 我想阔别二十八年之后
重见一面也许挺有意思 我 开后门 打听到他住在北京饭店 当时的国宾馆的房间号码 打了电话给他 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 他约我周末见面
可我当天下午就要离京 他说正忙于准备讲稿 于是我们商定在他房间内见面十五分钟 政道比我小六岁 当年是我们一帮过从较密的中国研究生中的 小弟弟
现在五十出头 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看上去仍然很年轻 娃娃脸 肤色滋润 不过头有点儿秃了 他先介绍了他的太太 然后我们俩面对面隔
着一张小圆桌在两把大扶手椅上坐下来 他问到我的处境 我这次从安徽来北京的缘故 一些朋友们的经历 我只能简单扼要地作答 因为我怕多占他宝贵的时间 并且他也没流露出强烈的兴趣或感情 他庄重自持 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学家和学者的神气 我很快就意识到 我们俩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留在美国 能够获得成就和荣誉 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 我回到祖国 历尽劫难和凌辱 好不容易才苟活到 改正 的今天 他在 美帝国主义的堡垒 安居乐业 回到共产中国荣膺 爱国主义者 的桂冠 受到最高级党政领导的接见和宴请
作为国宾出入有专用 红旗 大轿车代步 我响应号召回到祖国 却被划为人民公敌 受尽无产阶级专政下劳动改造和牛棚的煎熬 几乎成为饿莩
葬身一抔黄土 即便在我们交谈时 我的肋条还隐隐作痛 由于在来饭店的公车上受到 红色恐怖 一代的小青年臂肘的推撞 我脑子里突发奇想
如果在旧金山那个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国 结果会怎样 也许我会坐在他的椅子上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哦 不 我当场决定 我决不会用一辈子 接受再教育 的苦杯换取无产阶级专政头目的敬酒 不 我决不会坐在他的椅子上 同时 上帝保佑 即便他当年回来 也万万不会落入我的苦海
时间到了 我准备告别 他的太太走进卧室 取来一册简装本的当代美国作家瑟伯 James Thurber 的近著 当代寓言 递给政道 他签上名题赠给我 他对文学作品 尤其是寓言 发生兴趣 这可是新鲜事儿
我也感到高兴 当年他在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前 我们都住在国际公寓 有一次他在我屋里聊天到深夜 谈到 红楼梦 他认为这部经典作品 不科学 因为主人公出世时嘴里含着一块 宝玉 我无词以对 当时 我或许可以借用哈姆雷特的话作答 天地间有许多事情 决不是你的哲学所梦想得到的 今后 有一天 如果他读到我半生坎坷的故事 希望他不会说 这不可能是真实的 一定是宁坤编造的一篇爱国主义的寓言
在乘火车回芜湖的途中 我在安徽砀山下车 去探望小孙和他的家人 我摸黑找到他任教的中学 他那份惊喜让我完全忘掉了旅途的劳顿;
第二天一早 他领着我回到他在良梨公社的家 见到他在小学任教的妻子和两个宠爱的儿子 又见到他慈祥的姐姐 一家人都为我即将返京复职感到庆幸 硬留我住了两晚 他也领我去看他在那里长大的老家 几间小茅屋比我们在高庄的故居还不如 小孙也许永远住不上北京饭店那样的金窝银窝 这个老鸦窝却哺育出了一只金风凰 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真人
作为 改正右派 我的 身价 也 水涨船高 了 暑假期间 江西省教育局在庐山举办英语教师讲习班 我和另外三位老教师应邀任教
教师们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令我感动 意外的收获是有幸探访一位 棚友
上山以前 我已打听到 1922 年入党的老党员吴老 当年被遣送回乡后当上了庐山植物园图书馆管理员 如能和老人 登高壮观天地间 再探一探
这位剥去 狗叛徒 伪装的老革命的心路历程 我将不虚此行了
植物园古树参天 浓荫蔽日 好一个修行养性的所在 十年阔别 怡楷和我重见吴老夫妇 恍若隔世 吴老瘦骨嶙峋 须发全白 但双目炯炯 眉宇之间仿佛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 他兴冲冲地带领我们观赏各种奇花异草
逐一介绍 如数家珍 回到图书馆 享用吴师母为我们烹制的午餐 吴老谈笑风生 没有提到过牛棚岁月 我正不知道说点什么 一抬头 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条幅 是吴老用他那一笔不苟的颜体写的十四个大字 往事如烟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那是 十年浩劫 期间 另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被迫害致死前的诀别诗 我心底一亮 啊 老吴果真脱胎换骨啦 我也毋庸赘问他的如烟往事 心路历程 他那仙风道骨和庐山的苍松翠柏融为一体了
十月中 我再次回北京 办理调动手续 院长办公室派人通知我
学院上级机关的首长邀请我一同到市内观看英国老维克 Old Vic 剧团上演的 哈姆雷特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首都观看我最赞赏的莎翁悲剧 它曾是我在北大荒劳改生活中重要精神支柱 由一个著名的伦敦剧团演出 但是我没有心思接受一点小恩小惠 作为右派改正的补偿 便婉言谢绝了 几小时后 新任的陈院长又派人约我去一谈 他快人快语 很有礼貌地劝告我不可感情用事 到头来 我搭上首长的 红旗 大轿车 风驰电掣 直奔首都剧场的艾尔西诺王宫 离我被同一单位的军用吉普车押送到半步桥劳动教养所已二十二年 当时囚囊里带着一本原文的 哈姆雷特
二
又搬家了 时代不同了 这次有许多人主动来帮忙 我们感到遗憾的是 一丁 一毛和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流放岁月 现在却要留下来
1980 年 2 月 29 日 我和怡楷带着一村启程北上 到火车站送行的除一丁一毛外 还有不少同事 包括外语系领导干部 分手前 一毛要我留本书作个纪念 我想了一想 没有比那本 杜甫诗选 更合适的了 虽然它久经沧桑 已经被耗子咬得面目全非 它既是她名字的出处 也是我们一家人劫后余生的见证 书的末页已有我在流徙途中信笔涂下的小诗 现在又在前面添上一段文字 大意说当年如何 以言获罪 流放北大荒 囚车孤愤 但读杜诗而已 等等 来年夏 一毛赴美求学 行囊中带着这本杜诗上面有我赠书时的祝福 他日鸾凤高翔 有厚望焉
小黑子从高庄赶来芜湖为我们送行 带着他哥哥十来岁的儿子 他坚持要把我们一直送到南京 我们得在南京停留两天才能搭乘快车去北京
南京距高庄不过百把里路 但他们叔侄二人以前还没来过这座古城 于是 我领着他们在一天之内尽可能观光了一些名胜古迹 我也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拜见了恩师羊达之教授 我在扬州中学上初中时 他是初三的历史老师 抗战初期 我流亡到四川 在国立第二中学读完高三 他是我的国文老师 高中毕业后 一别四十年 这时候他在南京师院中文系任教 已是颇负盛名的老教授 他年近八旬 却没有一丝白髪緑 看书读报也不用戴眼镜 师母和老师年纪相仿 身体也同样健康 老人家为我们三个不速之客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我们一家几十年来的经历 年逾古稀的老师听了禁不住泪如雨下 庆幸我居然从漫长的梦魇中生还 到达北京后不久 我收到老师寄赠的条幅 是他用小篆写在宣纸上的陈雨义的词 临江仙 我在交谈中曾提到过这首令我心醉的宋词 词人劫后余生 追忆故国旧游 感喟国破家亡之痛: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我把条幅送到家乡裱好 挂在我的小书房里 时时提醒我梦魇的 二十余年 和不堪回首的 古今多少事
一村是第一次来到北京 3 月 2 日到达后 我特地领着他走过天安门广场 这孩子对广场一头高踞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 另一头新建的存放他尸体的纪念堂 都不感兴趣 他唯一的感想是 我敢说 春天一到 阳光灿烂 在广场上跑着放风筝一定好玩
校园离颐和园不远 原来是侍奉慈禧太后的大太监李莲英的私邸
一进大门 有一条短短的汽车道通向一座四层高的红砖教学大楼 我一到校就听人说 文革期间有一名女生被批斗逼疯 从楼顶跳楼身亡 在大楼后面 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三层楼灰砖建筑 看上去很像营房 不像教职工和学生宿舍 另外有两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平房 是大太监留下的遗产 倒使一个无树 无花 无草的灰濛蒙蒙的校园不显得过分单调 分配给我们的一套两居室住房在校园最后面一座四层楼的灰砖宿舍的顶层
有一些老同事来看望我们 法语系徐教授 我当年的酒友 第一个闯了进来 一进门就用他的广东国语乍呼起来 老巫 我来向你赔礼道歉
我不该在批斗会上说了那么些你的坏话 我很惊讶 在所有那么些人当中怎么他老人家偏偏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老徐 没你的事儿 我紧握着他的手说 我根本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话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的挨整和你有任何关系 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立场问题嘛 你怎么能例外 我不怪罪任何个别的人 更不用说你老兄
或许我们全都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中的演员 每人都不得不演一个角色
不管怎样 我总活过来了
徐教授年逾古稀 头髪和胡须都白了 说话一向大嗓门儿 我的话音刚落 他就几乎吼叫起来 我不管你是否怪罪我 我怪罪我自己 我随大流 胡说八道坑害你 实在卑鄙 我更对不起我亲哥哥 他在天津也被划为右派 我跟他断绝关系 直到他最近也被改正 哦 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老徐 千万不要太难过 看到他如此痛心疾首 我非常感动 究竟并不是你的错 令兄现在在哪儿 原来他哥哥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楼里 他在二十年代留学美国 获得英语学位 回国后在天津一所大学任教
被打成右派后 失去教职 从大学宿舍搬到市内一个潮湿的地下室 继续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 右派改正后被学院请来为英语研究生开翻译课
另一位同事 英语讲师小廖接踵而来 1954 年从北京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 他被分配到南开外语系 和我同事 后来也调来学院 您在南开受迫害 有我一份 巫老师 肃反时 我是您的专案小组长 您知道吗
听上去 他好像是在坦白什么严重罪行
小廖 我从来没有把你算在参加迫害我的人当中 我请他放心 当时你刚从大学毕业 像许多年轻人一样 你追求进步 党教你干啥你就干啥 你别无选择 如此而已
不完全是这样 他继续用沉重的语调说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我特别卖力气整你 因为我动机不纯 我想得到组织的好感 我想往上爬
你对自己太严厉了 小廖 其实 对于我并没造成任何后果对吗
也许并没有 可是我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衷心请您宽恕 我请他放心 我从来没有对他怀有任何芥蒂 从今以后我们应当是好同事 另一位老同事轻飘飘地问我 老巫 真的很惨吗 她也参加过批斗大合唱
但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哦 你瞧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我含糊地回答
确实 而且 怎么搞的 你还这么年青
一位劫后余生的老先生说 人生从六十岁开始’ 我刚六十啊
我笑着说 这里有些人指望看到我带着心脏病或者拄根拐杖 让他们失望啦 感谢毛主席 我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得到了锻炼 也不过是二十年嘛 我再给他们二十年整死我
你听听 你一点儿也没改 你没接受教训 我为你担心 老巫
且慢 是谁该汲取教训 我 还是犯了错误的党
过了几天 陈院长来访 他是北京大学三十年代的毕业生 后来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经济系深造过两年 我发觉他很随和 容易交谈 他关切地问起我们在新环境中的生活情况 我正有话要说
我们安顿得差不多了 还见到了一些老同事 我答道 有些同志登门赔礼道歉 因为自己当年在运动中参加过整我 我很感动 但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怎么能怪罪他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 然后接着说 也有的同志认为我还没有接受教训……
是谁说的
别管是谁说的 我还没学会揭发检举哩 到底是谁要接受教训
是我还是党
是党在 1957 年犯了极左的错误 是党正在从多年来犯的一系列严重错误中汲取教训 对于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根本不存在从过去接受教训的问题 而是必须解放思想向前看
但是我有顾虑 我的改正本身似乎是模棱两可的 至多也不过是部分的 我的结论写得不像改正错划 倒像是宽大处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 是这样的 去年我来办理改正 负责人让我明白 我的问题是两可的 只是考虑到我多年来 表现好’才给予改正的
胡说八道 这不行 我们一定要重新审查 彻底改正
暑假快到了 有一天行政副院长来访 巫宁坤同志 他以相当正式的口吻说 上级领导机关的高干即将前往北戴河休假两周 分配学院一个名额 我们决定 巫宁坤同志最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
我久闻北戴河的大名 那是中央领导人和其他特权人士的避暑胜地 我新近改正 从来没有奢望过到那儿阳光明媚的海滩上度一个赏心悦目的假期 多大的诱惑 另一个对我 二十余年如一梦 的小小的补偿
张院长同志 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 学院领导决定给予我这一难得的机会 我感到十分荣幸 我不明白我怎么配享受这样的待遇 我刚回来几个月 没有什么贡献 许多其它同志这些年一直在这里为党工作
十分感谢领导的盛情 但是我不能遵命
院长并不就此罢休 他又说 巫宁坤同志 你也同样一直在为党工作啊 虽然不在学院 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准备一两天内动身
第二天 政工副院长驾临 老巫同志 她用更有人情味的口气说
你怎么会不愿去北戴河休假呢 这可不行 经过这么些年 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听我的 老巫 准备明早出发
副院长同志 我在北大荒休息够啦 有湖 有江 有森林 有很多
鱼 夏天也凉快 学院许多同志劳苦功高 可能也愿意去 请您把这个荣幸让给他们吧 ……
但是 我的结论复查被拖延了 因为遭到来自极左的抵制 人事处长奉命处理复查 有一天 他问我 巫教授 麻烦的是 你在结论上签了字 是不是确有其事 你指望什么呢 1958 年我在右派结论上签过字 对不对 文革期间 有多少老干部在叛徒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结论上签过字 那些结论还算数吗
你的话有道理 我抓紧时间去办
三
自从我被划为右派 我的著作就不能出版 已出版的也不能再版
我翻译的 白求恩大夫的故事 1954 年在上海出版 却由三联书店于七十年代在香港两次盗版 连译者的名字也没署 1978 年北京三联书店派一位编辑来芜湖找我 约我修订旧译 1979 年在北京再版 纪念白求恩逝世四十周年 这次署上译者的大名 我问这位编辑 三联当年在香港以那种方式翻印我的译著 做法是否恰当 他的姿态很高 反正是宣传进步作品嘛 我过去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也在一些新出版的选集中出现 当然没有稿酬
我也应一些老朋友之约 开始翻译一些英美文学作品 袁可嘉教授主编 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 约我翻译几首狄伦·托马斯的诗 谁都知道他的诗常晦涩难懂 更难翻译 但是 这位威尔斯天才诗人椎心泣血的诗篇曾伴我走过漫长的灵魂受难的岁月 我勉为其难翻译了五首 其中一首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作于诗人的父亲逝世前的病危期间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 怒斥光明的消逝对于我们这一代饱经沧桑的老人 这好比暮鼓晨钟
另一个稿约却使我感到啼笑皆非 1980 年夏 我回到北京才几个月
世界文学 当时全国唯一的译介外国文学的月刊 约我翻译 了不起的盖茨比 要在当年十月号刊出 简直不可思议 自从 1952 年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为这本书挨批以来 腐蚀新中国青年 的黑锅 我背了将近三十年
怎么偏偏会找到我来翻译这本 下流坏书 莫不是命运的嘲弄 还是菲茨杰拉德显灵 责成我还他一个公道 我虽自感译笔粗拙 难以重现他那优美的抒情风格 却也无法回避这道义的召唤
十月 我听说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主办的 全国外国文学学会 订于十二月在成都召开成立大会 我和国内学术界隔绝多年 闭目塞聪 我想 若能参加会议 一定可以从同行专家的聚会中获得教益 我去向陈院长请教 他立即打电话给外文所所长冯至教授 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接到邀请
冯教授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们不知道宁坤还活着 陈院长大乐 说道
老巫现在是我们学院的英语系教授 此刻正坐在我面前 几天后 我接到一个特邀请帖 二百多人从全国各地来参与盛会 我很高兴有机会见到一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包括几位 改正右派 会场在金牛宾馆
原来是毛泽东的 行宫 当年他下榻的那座楼仍然作为 圣地 保存有一名老服务员给参观者当向导 另一座楼里有当年伟人用过的巨大游泳池 眼前干涸见底 我随口说 成都居民这么多 可惜它不能用来为
人民服务 向导狠狠瞪了我一眼 满脸惊愕的神情 仿佛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很快就发现 那个死者的幽灵不仅在他往日的行宫作祟
而且在今天的会场上流连 尽管人人把 解放思想 挂在嘴上 大多数发言的人还是四平八稳 言之无物 对于有争议的问题 比如 西方通俗小说 现代派文学 等等 均不置可否
在一次为数不多的全体大会上 主办单位的一位苏联文学研究员作报告 他的题目是 要文学 还是要革命 颇有挑衅性 列宁在十月革命成功前写过一篇文章 猛烈抨击现代派文学 认为它是对革命的威胁 用的正是这个题目 这篇 学术报告 就是老祖宗遗教的翻版
报告人又抬出泽丹诺夫的权威 大声疾呼要求禁止文革以后在国内出现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流通 泽丹诺夫何许人也 斯大林手下的文化沙皇 这太荒唐啦 我感到愤慨 但是我对自己说 你是客人 闭上大嘴巴
会议的最后一天 与会同志分成三组进行专题讨论 我选择了 文艺理论组 七 八十人挤在一间大屋子里 会议由冯至教授主持 讨论并不热烈 直到主席介绍一位中年男同志发言 原来此人来头不小,官封文化部文艺理论处处长 他的开场白是介绍他上高中的儿子对他说的一段话 爸爸 别提你那个马克思列宁主义啦 过时啦 没有人对它感兴趣啦 人们需要点新东西 哄堂大笑 这时候 处长换上严肃的语调 接下去说他儿子是被一种错误倾向引入迷途 这种错误倾向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 但是现在该是扭转这种错误倾向的时候啦 如此等等 最后他以权威口吻总结道 我们必须在文艺理论工作中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 观点 方法。”
按照会议惯例 领导干部作总结发言后就宣布散会 处长的发言显然就是这个讯号 散会的时候到了 下面的节目是告别宴会 我应当放过他吗 要我管闲事 跟这位权威人士较真儿吗 会场上比我有资格发言的大有人在 只争分秒的决定 我举起手 试探性地问道 主席,我可以讲几句话吗 事出意外 但主席也只好请我发言。
我开头也轻松愉快地回到处长讲他儿子的话 处长同志 我很高兴你没打你儿子一顿屁股 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 哄堂大笑 我接着说 我不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立场 观点 方法 但也不能说我赞成它。道理很简单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尽管政治学习搞了几十年 何况今天世界上有那么多独立的共产党 也有同样数目的 真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处长同志 到底哪个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是 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没有回答 我继续发言 经过多少年来的混乱 经过一帮自封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强加于全党全国的十年浩劫 我们怎么能坚持马列主义 而不首先老老实实虚心学习 探索它的真面目?”
下面 我谈到现代派文学的问题 这一点对有关现代派文学的争论也适用 全中国 甚至在这间屋子里 有多少人熟悉现代派文学?在人们有机会读几本作品 并得出自己的看法以前 你有什么权利武断地下一道禁令 先读书 后批评 车前马后不行 自封的书籍检查官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但愿如此 昨天大会发言的同志 倚靠列宁的权威把革命与文学对立起来 列宁那篇文章是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写的 当时他认为现代派文学在俄罗斯流传可能不利于布尔什维克革命事业 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但是 在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 把现代派文学和革命对立起来 这只能是政治幻想的虚构 至于泽丹诺夫 幸好他早已带着花岗岩脑袋见斯大林去了 如果今天有谁在中国要把选择强加于人 那么我肯定会选取自由的文学 而谢绝奴役人的革命!”
全场轰动 我走出会场时 有好几个人和我握手 兴奋得说 讲得好 南京大学 改正右派 中文系张教授拦住我说 老巫 谢谢你 谢谢 你说了我想说的话 但我不会说 谢谢你说了出来 他眼睛里含着泪水。
十二月中回到北京后 我去看望卞之琳老师 听说他身体欠佳,因而没有参加成都会议 一见面他就说 你在成都又放炮了 副所长回来后跟我说 宁坤的思想可真解放 我一听就明白你又惹事了。”
“我们不是应当响应党中央和邓小平同志的号召解放思想吗?”我很老实地向他请教 卞老师虽是老党员 还不失为一位忠诚老实的忘年交 你吃过那么多苦头 怎么仍旧这么天真 我要是你 我就会珍惜我的改正 专心搞学术研究和文学翻译 出于对一个久经患难的老朋友真挚的关怀 他提出了明智的忠告 我自然十分感激 同时我也认识到 解放思想在文革后的中国还有漫长的艰苦道路要走。
我的改正结论复查迁延不决 又听说陈院长即将去欧洲参加国际会议 我便抓紧时间去向他求教 陈院长 自从您四月间下令复查我的改正结论 大半年过去了 问题至今还没解决 1957 年给我做错误结论 他们可没花这么长时间 您认为我还得等到新的一年开始再说吗,院长同志 ?”我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什么 我还以为早就解决了 每逢我们努力执行我们党正确的知识分子政策 总会有来自极左的阻力 听上去他很气愤 这样搞决不行 我一定要在今年 不是明年 解决你的问题 彻底改正 不是部分改正 这不仅对你本人重要 而且对那些极左的同志也很重要 他们需要从中汲取教训。”
新年前几天 政工副院长叫我去开个小会 由那位负责改正工作的干部没好气地宣读学院党委的决定:“巫宁坤同志的右派问题应予改正 撤消原结论和处分 恢复政治名誉 恢复副教授职称 恢复高教四级工资待遇。”
1958 年戴上右派帽子,1964 年“摘帽右派”,1980 年“错划右派”,二十二年的黄金岁月一笔勾销!尾声 死者与生者
从游子还乡到“右派改正”的三十年间,坎坷路上相遇的人们,死者与生者,现在都一起活在我心里。
在学院 于副校长 当年主持过“鸣放”和“反右”的,已在我们归来几个月前患心脏病不治去世 听同事们说 他在文革期间身心备受煎熬 思想感情有很大变化 怡楷和我特地去看望他的遗孀 表达我们衷心的慰唁 我们说 感谢他二十年前接受怡楷的请求让我从劳改农场保外就医 要不然我多半早就死在他前面了 毛校长 那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女将已经离休 住在市内一座高干招待所颐养天年 听说她在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任职 我觉得很滑稽 因为我回来后听当年的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说过 她给我那么严厉的处分 即使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也是违法的 晁教授现在已是英语系唯一的正教授兼系主任 又是学院党委会委员 他见到我时轻松愉快地哈哈笑道 老巫 好久不见了 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仿佛我们俩半小时前刚在一起喝过茶 他那震耳的笑声比往年更加洪亮,部分地由于春风得意 自命不凡 部分地由于腰围倍增 足以见证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从不困扰的良心。
英语语音讲师葆青逃脱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 因为她爱人承担了全部罪责 反右几年后 道生已解除劳教回家 但是 作为右派家属要承受的压力终于迫使葆青提出离婚 文革期间 道生被下放在江西劳动时自杀身亡 怡楷和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哀悼 1958 年 4 月 我被关进半步桥劳教所后 曾与道生有相对无言的一面之缘 没想到那也是最后一面。我们几乎不敢正眼看葆青 回想在短暂的 北京之春 的那些日子 我们两家人 各自带着头生的小宝贝 在一起消磨过多少欢乐的时光 从来没有为未来操过心 葆青后来和学院一位教日语的同事结婚 这位日本留学生 受过 武士道精神 的熏陶 又是老共产党员 红色保护伞 理所当然自封为她的政治思想管教员 才貌双全的妻子不服管教时 老党员就发挥 武士道精神 拳足交加 他们的婚姻破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怡楷不胜感慨地说 托尔斯泰说得好 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可是在一个国家里 政治干扰家庭生活 许多不幸的家庭都是同样的受害者 葆青和道生 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本来是个幸福家庭 却落得家破人亡 实在太悲惨了 可是谁能怪得着受害者呢 再说 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 有些家庭从每个政治运动中满载而归 升官发财,也有些家庭在每次政治风暴中首当其冲 受到千锤百炼 我们久经磨难居然存活了下来 我感到很幸福。”
1966 年盛夏 燕园内红色恐怖肆虐 一夕之间 新北大多少位教授成为横扫对象 当年的燕京大学英语教授中 多年来兢兢业业 追求进步”,不堪凌辱 第一个悲愤自尽 时隔不久 她的爱人 大右派曾昭伦教授,也告别了他曾经热爱的党 我的同龄人 学贯中西的吴兴华教授 在烈日下劳改 口乾舌燥 向监工的学生讨水喝 从他手里得到一碗未名湖的脏水 在这同一个湖边 我初到燕园的那些日子 和他月夜散步 听他背诵中国古诗或英诗 如听天籁 脏水下肚 继续劳改 数小时后倒毙 红头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杀 死有余辜 后经破腹验尸 证明死于急性病毒性痢疾 幸免于追认为 现行反革命 兴华时年四十五岁 比 同病相怜 的杜甫逝世时还小十三岁 兴华残破的遗体匆匆火化后 他的遗孀和两个小女儿就被扫地出门 只得到海淀镇上觅一间民房栖身 年近七旬的胡稼胎教授经不起劳改的折磨也离开人世 赵萝蕤教授硕果仅存 可是她的爱人陈梦家教授不堪红卫兵的轮番凌辱 第一次自杀未遂 第二次正值萝蕤精神分裂症发作 他终于得以解脱 这位 新月派 诗人 蜚声国际的考古学家含冤弃世时还不到六十岁。
在燕京的青年教师中 杨耀民当年放弃基督教 加入共产党 在文学研究所得到重用 文革一来 他成了 文艺黑线 的替罪羊 他那半瘫痪的躯体怎禁得住残酷无情的 文攻武斗 也只得一死了之 我当年的助教黄继忠 在清河农场劳改多年后被遣送回江西原籍和老母相依为命 右派改正后回北大任英语副教授 有一天 他从北大来电话 说他心上有一桩往事要一吐为快 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骑自行车来到我家 他的吐露使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给我当助教时 上级曾交给他汇报我的可疑言行的政治任务 几个月后他被解除 兼职 因为他始终没有完成使命。
在燕京的领导人中 陆志韦校长在科学院文字改革小组韜光养晦,仍是当然的 横扫对象 后来又以七十高龄发配到河南一所“五七干校”,孓然一身 精神逐渐失常 一代宗师流离乡野 俨然里尔王再世 身心交瘁而溘然长逝 哲学系主任张东荪教授死于狱中 罪名是为美帝提供政治情报 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翦伯赞教授多年来飞黄腾达 官至新北大副校长 文革一开始却被 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亲自点名批判 备受凌辱 终于不堪 逼 供 信 之煎熬 偕夫人双双服毒自尽“自绝于党”。萝蕤的父亲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教授 幸得善终 于 1979 年夏以九十高龄在北京寓所谢世。
在北京市内 我摸到小羊尾巴胡同五号探望沈从文老师 他住的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里一间朝西的小屋 除了放一张小床之外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床上靠墙的一面堆满了书 听说师母还得到别处去 未晚先投宿哩 比起五十年代的东堂子胡同的陋室来更是每下愈况了 我再看看他们二老身心交瘁的容颜 真不知言从何起 可是,“一箪食 一瓢饮 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沈从文之音依然那么年青 仿佛 一派清波 仿佛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过的河流 皆似乎一一从心上流过 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泊了翠绿菜叶 老师从来没有谈到个人的困苦 从来没有怨天尤人 他一脸佛陀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对苦难安之若素,他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但是 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 老师潸然泪下。1973 年 我的大学同学蕭珊在上海经受多年劳改的煎熬之后死于肝癌 当时她的爱人巴金还关在牛棚 另一位是杰出的诗人查良錚 他在南开大学惨遭迫害二十余年,终于在“四人帮”覆没后不久在天津因心肌梗塞逝世 还背着莫须有的 历史反革命 罪名 在冲破长达数年的重重阻力之后 他的平反工作和遗著出版才最后落实 沈老师又等了六年才分配到一套较好的住房 这时候他走路已经离不开助行器了 两年以后 心脏病突发 一位巨人离开人世。第二天 纽约时报 发表了长篇悼念的专文 几天之后北京的报纸才作了简短的报道 师母婉言谢绝了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倡议 只由遗属出面邀请至亲好友参加告别 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 因为我一直觉得 官方近年来为文革受害者补开的追悼会不免有鳄鱼的眼泪的味道。
萝蕤孓然一身 也住在她父母身前寓居的的一座四合院内两间朝西的小屋 她自己的家 梦家精心搜集的明代家具和字画 她的斯坦威钢琴都没逃脱被横扫的命运 两间小屋的里面一间放了一张小床 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这是她睡觉 工作 休息 接待国内外来访者的小天地 外面一间放着几个书架 藏书中包括她当年在美国搜集的全套初版詹姆斯小说和艾略特签名题赠的诗作 她毕生以读书为乐 可是目力衰退不得不有所节制 尽管如此 劫后余生 年近古稀 她毅然投身翻译惠特曼的巨著《草叶集》,夜以继日伏在小书桌上用她那一笔不苟的书法一字一句重铸惠特曼的诗篇 纽约时报 曾在头版发表长篇报道 她热爱音乐 现在唯一的消遣是坐在小屋里听西方古典音乐的录音 和沈从文一样 她从来不谈个人的苦难经历 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丧夫之痛 我知道她仍在为精神分裂症服用药物 有一天 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时抽搐 我想那种药肯定有副作用 便问她是否可以减少剂量 她的脸立刻变色 质问我 你要让我犯病吗 我后悔说话唐突 同时我也突然认识到 这么些年来她形影相弔 不定受到过怎样的梦魇的煎熬 哪怕一个詹姆斯式的悲剧女主人公,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气和尊严承受她的苦难。
我们返回北京的消息在亲戚中不胫而走 1981 年秋 李家表姐从上海来北京探亲旅游访友 在我们家小住 她到市内看望那位多年不见的表妹和 御医 妹丈 回来后对我们说 二表妹托我捎话给你们 那年怡楷去她家 她很失礼 外面人都以为当老头子的医生怎么了不起 其实伴君如伴虎 全家人日日如坐针毡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 多少年来搞得几乎六亲不认 请亲友谅解 没过了几天 二表姐和姐丈就从西单的寓所驱车来看我们了 虽然我们和 御医 还是初会 但大家都是劫后余生 一见如故 后来 表姐因肾衰竭加剧赴美求医 我和怡楷专程去他们在西单的寓所话别 岂料竟成永诀。
在天津 怡楷家的住房在 1976 年唐山大地震时被毁 不过全家人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随后好几年 他们都住在极其简陋的防震棚里 曾到清河给我送救命食物的大哥和二哥 文革中受尽折磨 先后逝世 我们远在剑桥访问时 多病的三姐病逝北京 幸存的三哥 不分酷暑严冬 在他的小防震棚里重操旧业 埋首历史研究 文革过后 他还希望找回被红卫兵抄走的千百种秘密宗教的宝卷 就从一个政府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打听它们的下落 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 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多半当废纸处理了”。一位加拿大同行来信说 他多少年来一直盼望有一天读到这些珍贵无比的文献 哪怕一本也好 文革既过他以为可以实现他的梦想啦 当他获悉这些文献的悲惨命运 感到伤心欲绝 他说 真好比突然丧失一个你一直希望重见的老朋友。
1987 年夏 我重返安徽讲学 得与 牛棚 难友重逢 其中包括安大张校长和孙副校长 安师大魏书记已升任省委宣传部长 他们三位都精神焕发 对 改革开放政策 充满信心 冒效鲁已升任俄语正教授 由小陈陪同来招待所看我 谈笑风生不减当年 我们三人回顾在南庄一起度过的荒唐岁月 小陈脱口而出背出老冒和我拼凑的那首打油诗 不禁都哑然失笑 我答应第二年再回来聚会 没料到第二年春天冒老就与世长辞了。
一位老同事告诉我 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和职业打手史科长——两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听到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瘫倒在地,暴露了 纸老虎 的真面目 这位同事发表感想道 正如俗话说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 我觉得难以完全同意他的说法 那你怎么解释善有恶报 恶有善报呢 俗话说 修桥补路双瞎眼 男盗女娼子孙多 ‘不如说这些恶棍草菅人命 却忘掉自己迟早也会面对死亡 也许他们残酷无情地置受害者于死地时也相信过 恶有恶报’ 从来不怀疑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这些可怜虫幻想自己可以在地上的共产主义天堂获得奖赏 从此飞黄腾达。而他们不过是小爬虫罢了!”
老共产党员 外语系李主任 在共产党监狱囚禁五年之后才放出来,原来当初宣布他是苏修特务的电文是他的政治上的敌手玩的花招 他被释放之初 军 工宣队头目在会议上告诫大家不得与他亲近 后来被安排了个有名无实的职务 还受排挤 最后他回到黑龙江故里 当上了全国重点大学 哈尔滨工业大学党委书记 他不再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首长 而是经过身心受难变得更加通达人情的人 后来 每次因公进京都来西郊过访 杯酒言欢 也不妨说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
安大真正的新闻人物是我当年的学生汪崇德 他阶级出身好 文革中的极左表现深得军 工宣队欢心 毕业分配时 他经大力推荐进入总参二部 从事情报工作 后来 被派到驻非洲某国大使馆武官处工作 他异想天开 给该国政府写了一封信 申请政治避难 该国政府一向仰仗北京的经济支援 理所当然把他的信交给大使馆 他奉召 回国述职 同行的有四名同僚 搭乘的是瑞士航班 这位军事情报官员发挥特长 避开四位押送者的耳目 把一纸政治避难的申请送到机长手中 班机在日内瓦着陆后 瑞士安全人员登机 把藏身厕所的中国军事情报官员领走 无奈瑞士政府用不上他的 专长 又没有第三国肯接受他 这位当年的红卫兵风云人物成为流落日内瓦街头的难民。
我常想到北大荒 我纳闷儿 不知道那个好心的李队长的下落如何。他是否由于表现软弱受到处分 或者因为他不适于当狱卒而重新分配工作 不过 十之八九 他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和妻子儿女 甚至孙男孙女,还有乡亲们 在一起生活 其乐融融 他充满爱心 也必然受人爱戴 在这个越来越小的世界上 有朝一日我未尝不会和他 狭路相逢 我一定会本能地拥抱他 称呼他 我的弟兄 葛队长是用更加严峻的材料制成的,符合一个优秀公安干警的要求 然而他从来没有滥用职权 从来没有打骂教养人员 他是一个模范的执法人员 而这在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中却是罕见的 难友李大夫于六十年代初回到北京 在街道上半私营的联合诊所工作 文革期间 他又被开革 流浪街头 文革结束后重返联合诊所 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再次被送劳教 再次获释后 他终于告别他热爱的北京,首途赴美,继续进行他对 集中营热 的独特研究 在这方面他以艰苦卓绝的精神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和经验。
我也不忘清河劳改农场 那位让我们借用他的小屋会面的老王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继承人也会让探视教养人员的家属借用他的屋子吗 来探视的家属少不了 因为清河仍然是北京市一座人满为患的劳改营。老刘 那位我亲手掩埋的青年书法家 他的浅坟现在被荒草覆盖了吗 或者 他妻子终于从湖南来把他的遗骸运回了家乡?
最后但并非次要的 我难忘高庄 我们的好大夫不时来信增强我的记忆 人民公社解散 农民开始单干之后 鲁大夫来信说:“老螃蟹住进了新盖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说用的木料是你们的屋子拆下来的 但他还不满足 因为他现在不能靠剥削同村的农民过日子了 人家常听他咒骂新制度,梦想过去的好日子回来 让他 用党给他的权利喝足吃饱’ 村子里的人摆脱了老螃蟹的暴政 愉快地为自身利益而劳动 虽然生活还很贫困。”
小黑子和小水子都 成家立业 不顾 计划生育 的限制已经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小基贵的命运却大不一样 孬子出人意料地‘名利双收’,”鲁大夫写道,“有一天,他又突然冲过村口的公路 被一辆卡车压伤 随即送到和县医院诊治 三天以后由同一辆卡车送回高庄 他的左腿没了 拄着一副字杖跳来跳去 他妈伤心死了 号啕大哭 像发了疯似的 三老爹倒挺看得开 说这是 恶有恶报’ 后来卡车司机主动提出赔偿三百元 他大喜若狂 又说这是 善有善报’ 因为他三年前饶了孬子一条命 三百块钱 难以置信的天文数字 压死一条水牛赔偿一千二 压死一个好劳动力赔偿一千。屁用没有的孬子拿他的恶腿换来三百元!做爹的怎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呢 现在永远残废了 孬子再也不能到处乱跑 给他无事生非了。这笔钱正好用作给小蛋订亲的礼金 怡楷感到又难过又气愤 但也无可奈何。
鲁大夫来信又提到基贵的新趣闻 基贵常拄着双拐靠一条腿蹦蹦跳跳来到卫生院 让我处理他截肢手术伤口的炎症 我问他 基贵 你挣了三百块钱 你不想用这钱装一条假腿吗 ‘他的回答是 鲁医生 我要一条假腿干啥 别拿我开心 那不是把好钱往水里扔吗 给小蛋当礼金是正经事 ‘他的话引起我思量 是否经过这次事故和截肢的痛苦 他得到一种休克治疗 把疯狂的恶魔从他身上赶走了 我要继续对他进行密切随访。”又有一条趣闻 基贵来卫生院后往往一瘸一拐地去孙堡街上 和一个年轻的小窑煤矿工人坐到一处 小窑没有安全措施 这工人在一次爆炸事故中炸掉了一条腿 有一次 这位 同病相怜 的难友出钱请他喝杯茶 外加一包花生米 小基贵乐坏了 好像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玩具的小孩。两个年轻人有时下一盘象棋 一次 孬子居然打败了工人阶级 他高兴得想跳起来 忘了他只剩下一条腿 他得意地说 我有两个好老师 一个小一村 一个李农 不难想象 基贵和矿工坐在一起 拐杖靠在各自身旁,活像“工农联盟”的化身。
我们自己如何?怡楷为“改正”提供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尾声。1980年 9 月 新学年开始 她教一班公共英语 后来 春节前几天 她在上课时突然头痛欲裂 恶心呕吐 被学生护送回家 一位医生说是美尼尔氏症,另一位说是神经错乱。最后 首都医院眼科胡大夫诊断是晚期青光眼 怡楷向他请教患病的原因 高龄的老专家问她生活的经历 听完她简单的叙述后 这位慈祥的大夫说 那你还指望什么 多少年来的种种压力必然会使你身体付出某种代价 若是你没有一个坚强的性格 它支持你度过无尽的艰难困苦 那些压力可能会毁掉你的神经系统 或者你的心脏 各地的精神病院住满了文化大革命和其它政治运动的受害者 你来晚了 幸而还不太晚 我一定全力以赴挽救你的双眼 不过我看 你必须从此放弃教学工作 虽然你恢复上课不久 以后几年中 她的双眼先后动了几次手术,她来美后被确定为“法定的盲人”,并授予一根盲人拐杖!那是我们三岁的外孙艾里克最喜爱的玩具。
我曾用一句话概括我三十年的 牛鬼 生涯 我归来 我受难 我幸存 但是 肯定不止如此而已 持久的苦难决不仅是消极的忍受 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馈赠 受难像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索贯穿生活和历史的戏剧。或许恰恰因为受难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 所以一部丹麦王子的悲剧 或是杜甫荡气回肠的诗篇 才以人生悲剧的壮丽使我们的灵魂升华 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难和从中学习 没有人会徒然受难。或许我们变得明智一些 像孬子基贵一样 或许我们变得谦卑一些 因为亲身体会过农民遭受的那么多贫困和苦难 或许我们从他们对生活无言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常青的希望中汲取力量 或许 如同一头吃草的牛以支持生命的奶汁回馈牠的养料 一个在苦难的野草上放牧的 牛鬼 同样能够回馈他的养料 。
1986 年夏,在告别剑桥大学前发表的《从半步桥到剑桥》一文中,我写过:“当我再次怀着新的乡思遥望家园 我多么希望 北京的半步桥有朝一日也成为一个文物古迹 点缀一个更新的中国的新的天和新的地 如同复制的威尼斯叹息桥点缀着剑桥!”眼前,半步桥,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依然人丁兴旺。1988 年 4 月 我被一部吉普车押送去劳教的三十周年,承一位在公安部门任职的朋友的盛情 一早从市内开着奔驰轿车前来学院,陪同我和怡楷去旧地重游 春光明媚 我们一路风驰电掣 刚到西直门,忽然间狂风大作 飞沙走石 天昏地暗 难道是天地哀悼我死去的黄金年华 哀悼千百万未能幸存的冤魂 司机放慢了速度 几分钟后风停日出,我们直奔半步桥 但我已经没有“二进宫”的雅兴 只感到“此身虽在堪惊”。下车后,朋友和门口站岗的警卫打了招呼,然后为我拍照留念 身后挂着“北京市监狱”令人不寒而栗的大牌子。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还有待在地平线上出现,但是它的出现是必然的,在并不遥远的将来。
杨显惠作品集
定西孤儿院纪事(选载)
目录
父亲
独庄子
炕洞里的娃娃
黑石头
姐姐
华家岭
走进孤儿院
顶针
俞金有
黑眼睛
打倒“恶霸”
院长与家长
蔓蔓
尕丫头回家
在胡麻地浇水
算账
陈孝贤
老大难
为父报仇
寻找弟弟
梦魇
守望殷家沟
后记父亲
今天是我重返饮马农场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去小宛农场。
我是1965年到河西走廊西端的小宛农场上山下乡的,在老四连当农工。那是1970年吧,我们的连长调至饮马农场的商店当主任,他把我也调过去了,在饮马农场的商店当售货员。
由于是最后一天的滞留,吃过晚饭之后,我特别地在场部走了又走,又一次看了知青回城之后,留下来的农工们第二次创业建立起来的啤酒花颗粒加工厂和麦芽厂。直到夜色四合,我才回到招待所。我刚推开招待所接待室的大门,有个人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了,喊了声梁会计。我知道他是在叫我,且口音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却没认出他来。我说,你是……
我是何至真呀。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农场机耕队的机务员——开拖拉机的。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来看看你呀,听说你来了。我很感动,拉着他上了楼进了我住宿的客房。沏好茶之后,我说,我当再也见不到你了,人们说你调到黄闸湾的变电所去了,离这儿十几里路呢。他说,我是听我们所长说你来了,赶来看看你。我真是很感动,我说,哎呀太……太……我连着说了几个太字,也没说出太什么来。这次来饮马农场,土地还是那么亲切,当年栽的白杨树苗都已经变成参天大树,但熟人没几个了:知青都回城了,老职工都退休了,走到哪儿都是生面孔,就是当年五大坪过来的一百名孤儿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还都散布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十几个生产队里,很多人都没见上面。真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我亲热地问候他:还打篮球吗?他笑了:还打什么篮球呢,都退休了。我也笑了,我的问话太可笑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农场每年都要从连队挑十几个大个子爱运动的人组成篮球队,集中训练几天之后去师部和其他农场的篮球队比赛,我和他就是在篮球队认识的。
我们聊起了篮球,聊起了朋友,家庭和儿女,我问他:这些年常回家吗?他回答:一次也没回过。
我很惊讶:怎么一次也没回过?
你知道的,我家没人了。
我点了点头:知道知道。沉默片刻,我又说,亲戚总是有几个嘛。
不来往。我不愿和他们来往。前几年有个叔叔写信来,说要来看看我,问我坐哪趟车怎么走,我没回信,撕掉了。
怎么呢?
我挨饿的时候,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静了一会儿说,至真,你一次也没认真跟我讲过你的家庭。
我跟谁也没讲过。那些伤心的事,我不愿讲,也没人愿意听。
谁不愿意听,是你不愿讲的。都老了,还想在心里埋一辈子,跟老朋友都不讲吗?
是老了……他叹息着说。这几年我的思想也有点变化,曾经想过把过去的事给孩子们讲一下,起码叫自己的后代们知道一下我受过的苦。我也给他们讲过,可他们不爱听。今天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一下。
就从我父亲讲起吧。我们这些从河靖坪来的孤儿,父母都是死光了的。当然,一个人和一个人的死法不同。
我父亲1958年去了皋兰县当民工,大炼钢铁。那时候不是大跃进吗,要大炼钢铁。定西地区的多数县没铁矿,没煤,全地区的民工都集中到皋兰县和靖远县去炼钢。光是通渭县就去了一万七千民工。1959年春天,炼钢失败了,我父亲说过,就炼了些黑黑的焦炭疙瘩,就停止了,放回来了。放回来也不叫闲着,又派去修白(银)宝(积山)铁路,直到1959年夏季才又放回家来了……
不对不对,不是放回来的,是我母亲没了,我父亲跑回来了,他不放心我和我妹妹。我们家三个孩子,我最大,1947年生的,还有两个妹妹。
我母亲是这样没的:1959年春天公社食堂就没粮了,就天天喝糊糊,到夏季,食堂干脆就喝清汤。你可能觉得奇怪,夏季小麦下来了,怎么没粮吃了?都叫大队拉走交到公社去了,说是交征购呢。征购没交够,搜粮队搜社员家的陈粮。结果把农民家里藏下的一点陈粮搜走了,社员们就剥榆树皮充饥,挖草胡子,吃骆驼蓬。我母亲有一天在麦场干活,实在饿得受不了啦,看见麦场边上有一种灰色茎蔓叶片像鸡毛一样排列的草,拔下来嚼着吃了,下午叫人扶回家来了。她的肚子痛。知道是中毒了,她自己洗胃,把一块胰子嚼着吃下去了,还喝了水,恶心,呕吐,然后躺在炕上。到了半夜里,母亲不行了,要着喝了些水,又把我和两个妹妹叫到炕前,摸着我们的手断气了。母亲想说话的,但光是张嘴,舌头硬了,没说出话来。
我父亲回来之后,被队长组织积极分子批斗了两次也就算了,不再追究了。人们都说,家里没个大人咋行?
其实,我们家里藏着两缸苞谷哩,没叫搜粮队搜走。那粮还是我父亲和母亲1958年春天埋下的。那时候刚办集体食堂,队里叫把家里的粮交到食堂,说吃集体食堂呢;共产主义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马上就要过好日子哩,家里存粮食干什么!父母亲交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父母亲不懂什么共产主义,知道粮食是命根子,没粮食不得活。也可能我的父母思想就是反动,不相信共产主义到了的宣传,因为我家的成分是富农,按阶级斗争的理论来说本质就是反动的。
我父亲兄弟四个人,父亲是老大。我爷爷在马营镇城里开过商号。解放前爷爷就去世了,弟兄四个人就分家了。我父亲种地,家在马营镇城外住。我父亲是个好农民,庄稼种得好。我记得清楚得很,我父亲犁地,犁沟一行一行匀得很。他犁地的时候人总是走在犁沟里,一片地犁完了,你看不见一个脚印——每一趟犁铧翻过的土把脚印都盖上了。父亲说,犁地是庄稼人的脸,看你的脸清洁不清洁就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庄稼人。
我父母藏苞谷我知道。我1947年出生,1958年十一岁了。藏苞谷的那一天夜里,我在大门口望风,我父母在后院的园子里挖坑。怕苞谷发霉,直接把两个缸埋进坑里了,上头压上麦草,再把土填上,扒平,种上了苦荞。第二年种了些扁豆,拔了扁豆又种上苦荞。搜粮队搜粮的时候,荞麦还开花着呢,他们根本就没想到长着荞麦的地里会埋粮食。他们拿着铁棍把院子、猪圈、厕所和住房都捣遍了,浆水[1]缸都用铁棍搅着看了。
1959年春天饿得难挨的时候我问过母亲:娘,腿饿软了,还不挖些苞谷吃吗?我母亲说不能挖,挨饿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母亲去世,父亲回来了,还是没吃那苞谷。我父亲说,不敢吃,叫队里知道就收走呢!那时候社员们还在喝食堂的清汤,家里不准冒烟。一冒烟队长和积极分子就来了,看你煮的野菜还是粮食。
到了旧历九月,父亲还是不叫吃苞谷,那时集体食堂已经关闭了,家家都煮野菜吃。父亲胆子小,父亲怕开批斗会,怕得要死。也真不能不怕,就是那一阵子,专区工作组在马营镇召开了万人批斗大会,在一个农民家挖出来了几十斤粮食。这个农民家的儿子是县委什么工作部的部长,工作组叫他儿子主持大会批斗父亲,说他父亲是阶级敌人,冒尖人物。什么叫冒尖人物?就是想发家的农民!那次批斗大会我父亲也去参加了,他回来说,会场上架着机关枪,民兵们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我父亲怕得要命,怕把他也揪出来。唉,从打土地改革开始,我父亲就被人整怕了。土改的时候,民兵背着枪在我家门口转,怕我家转移财产,说是我家够地主条件。后来清查完了,定了个富农,但和地主分子一样对待,一开会就拉到前边站着,批呀斗呀,说是阶级敌人。动不动就踢两脚,打两拳。
到了腊月里实在饿得不行了,我的小妹妹不会走路了,走着路跌跟头。于是,一天夜里父亲起出来些苞谷。苞谷又不能生吃,太硬,又不敢动磨子,后半夜就煮了一锅,全家四口人围在炕上吃了。
过两天又吃了一锅。煮第三锅时有人进了我家,说你们生火煮啥呢,这深更半夜的?那人是队里的积极分子,平常不爱劳动,不下地,就知道跟着队长混吃混喝,是个二流子,全村的人都骂的人。他半夜里看见我家烟筒冒烟了。他掀开锅盖看见了苞谷,就去向队长报告了:何建元家有粮食!
何建元是我父亲的名字。
第二天开父亲的批斗会,整整开了一天。积极分子们——队长的亲信们,他们吃生产队仓库里的粮食肚子不饿——围成一个圈,炒豆子[2],撞人。队长拿着扁担在我父亲腰上打了几扁担。我亲眼看见的,头一天开批斗会我跟着去了。他们逼我父亲,叫我父亲交出藏下的粮食。
连着撞了两天,我父亲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一只眼睛充血,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淌着血。走路一瘸一拐的。父亲跟我说,顶不住了,明天再斗就交待呢。我说父亲:你一交待,人家把苞谷拿走,全家人吃啥?等死吗?
但父亲还是坦白了。队长带着人来把苞谷挖走了,连缸都搬走了。
我问父亲:现在怎么办?
父亲说,没办法了,我不能叫人打死。
我说,不打是不打了,可是要饿死了!
父亲说,我家里不蹲了,我要饭去。
我问,我妹子怎么办?
父亲说,我管不了喽,一点办法没喽。
我说父亲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两个妹妹怎么办?你把妹妹撂这里,我能有啥办法?我父亲说,没办法,我管不了这么多喽。他一边说,就一边把一床被子卷起来,外边裹了一块羊皮,捆好了。他说天一黑他就走。可是这天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喝荞皮汤,队长又进来了,看见行李了,说我父亲:何建元,你想跑吗?你想得好呀!你给我乖乖在家蹲着,你单要是跑,我叫人把你的腿打折呢!
队长走后,父亲就睡下了,就再也没下过炕。每天都睡着。我和妹妹去拾地软儿,撅蕨菜杆杆。地软儿泡软了和谷衣搀着煮汤喝。蕨菜杆杆剁碎炒熟磨面也烧汤喝;蕨菜面面粗得很,扎嗓子,但没毒。这样凑合了几天,我父亲说今晚上就要死了!叫我把他的长衫拿出来,他穿上,然后躺在炕上等死。可是第二天一天他也没喝汤,也没死,他就说:
我可能死不了。
他又把长衫脱了,放在箱子盖上。
就在他折腾活呢死呢把长衫脱了放在箱盖上的这天晚上,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已经在炕上趴了好几天了。小妹妹瘦成一张皮了。小妹妹趴着睡,就像一块破布粘在炕上。就一直那么趴着,给些谷衣汤她就喝上,不给也不出声。后来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为谷衣、荞皮汤喝上后她排泄不下来,掏都掏不出来。
我跟父亲说,我妹死了,你把她抱出去吧。父亲靠窗根睡着,他也是脸朝下趴着,没抬头,说:
放着去。
我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话,我说,大,妹子没气了,硬硬的了,在热炕上放着能放住吗?不臭了吗?臭了怎么收拾?
父亲说,我的娃,你看着你大还能活几天?
我说,我猜不出你能活几天,也猜不出我和大妹妹能活几天,可是人只要活着,就不能和断气了的人一搭躺着。那臭哩呀。
我大又说,不等你妹子臭了,我也就早断气了。放着去吧。
我又说,我和大妹子还活着哩。
我大不出声了。
我看指望不着父亲,,就自己抱,但是小妹妹重得很,——不,不是重得很,是我身子太瓤了——我抱到门口就栽倒了。在台阶上坐着缓了一会儿,再抱……我终于把小妹妹抱到后院的花园里了,就放进积极分子们挖苞谷挖出来的那个坑里。我没力气埋上我妹妹,就随便用脚蹬了些土疙瘩下去。
过了一星期,大妹妹突然胖了起来,脸胖得脸盆那么大,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听奶奶说过,人饿的时间长了脸要浮肿。我大妹妹浮肿了。人一浮肿腿就没力了,大妹妹不能跟我去拾地软儿了。我烧上些地软儿汤,她喝上半碗,在台阶上躺着晒太阳。
过几天队长到我家来,说要播种了,谁下地干活,给一碗洋芋。
我父亲不去。他在炕上趴着,跟队长说他起不来了。队长走后我说父亲:你哪里是起不来了,你是不想起。你起来了下地,到地里混去,干动干不动,队里不是给一碗洋芋吗?你就这么趴着等死吗?父亲说吃一碗洋芋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我说吃一碗洋芋死得慢,不吃死得快。
我父亲骂我:你吃去,你吃去!你能活下你吃去,我就等死了。我父亲生我的气呢。他准备下的行李叫队长没收了,没能去要饭,认为是我报告队长了,我把他拦住了,害得他没走了。
我就去劳动了。我干的活是在地里打囫几[3]。旁人摆耧种小麦呢,我拿个长把把的木榔头把犁铧翻起的囫几打碎。木榔头轻得很,可那时候人乏得很,木榔头在手里重似千斤,每举起一次都要用完全身的力气。我实在打不动囫几,但又不得不混着打,坚持着,坚持着。坚持到中午收工的时候,出工的人到一冬天也没做过饭的食堂去,一人给了一碗洋芋——就几个洋芋。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的,蓝边的土碗,本地烧的。
就那几个尕尕的洋芋,我端在手里高兴得很:有吃的了,饿不死了!回到家我把洋芋给大妹妹吃,不给父亲。说实话呢,我父亲认为是我拦住他没出了门,生我的气呢,可我生父亲的气呢。人家的父母撩乱着给孩子找吃的,他在炕上躺着不动!但是,我和妹妹在台阶上吃洋芋,父亲在炕上趴着听见了,喊我的小名,说,真娃子,我吃个洋芋。我说,你不出工,我能叫你吃?
下午我还是打囫几。有时蹲在地上刨土,从犁沟里把前头人播下去的麦子刨出来捡着吃。队长看见了骂,我把你的手打折哩,你再刨!我就接着打囫几,等他走了接着刨犁沟,拾种籽吃。到晚上收工食堂又给了一碗洋芋。回到家我还给大妹妹吃,我也吃。这次我父亲不张嘴要了,他知道我不给他,但我给他拿一个过去,我说,吃吧,你。他接过去吃了。这天夜里,我大妹妹说口干得很,想喝水。家里没水,我到隔壁生产队的食堂去,敲门,说要点水,我妹子渴得很。食堂做饭的人睡了,不愿起,说没水。我只好提着瓦罐往河沟走。河沟离我家二里地,黑咕隆咚的,走着走着被什么绊倒了。用手一摸,是个死人。死人我也不怕,白天打水,看见过人们撇在河湾里的死娃娃。那时河湾里到处是死尸,我一点都不害怕。到了河沟又舀不上水:河沟冻冰着哩。我从沟边上找块石头砸冰也砸不开。那时候冰已经薄了,但我抱不动大石头,拿小石头砸。砸了很长时间砸下来一些小碎冰渣渣。我把碎渣渣捧到瓦罐里提回家来,这时天麻麻亮了。我赶紧烧水,没烧开,就是冰化开了,温嘟嘟的,端去叫大妹妹喝,大妹妹不会喝了。我给她灌也灌不进去了。我跟父亲说,父亲不管。他把长衫又穿上了,他说,我要死的人了,能管着她吗?
没办法。我大妹妹那年十岁,我试着往外抱没抱起来,叫个人来,把大妹妹拖出去了。还是拖到菜园里的那个坑里,和小妹妹埋在一起了。
我还是出去参加队里劳动,一天弄两碗洋芋吃。连着两天,我和父亲分着吃,一人一半。我想,是我的父亲呀,不要叫饿死了。我娘养下了我,但我是父亲养大的呀,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吃了多少苦呀,现在我家就剩下我们父子两个人了,有一碗洋芋就两个人吃吧。
给父亲吃洋芋的第三天,我父亲突然就精神起来了,改变主意了,那天晚上他脱了长衫睡觉,说:
死不了啦,明天下地做活去。
看父亲精神起来,我很高兴,说,大,你不等死了?父亲说,一天有两碗洋芋,老天爷不叫我死呀!
早晨起来, 我看见父亲趴着不动弹。我想他又发懒了,又变主意不想出工了,就喊,大,你还不起?你说的今天干活去!我父亲不说话。我就又说,大,你说话不算话!说着,我推了他一把,才发觉已经硬硬的了。
我把父亲的长衫给套上了。这长衫是我父亲解放前家境好时做的长衫,那时爷爷还活着,经商,虽然父亲在家种地,但独当一面管着全家的农业生产,爷爷给他做的长衫。我母亲跟我说过,冬闲或者村里有啥事了,父亲就穿着长衫走来走去,应酬。农村合作化以后,父亲不穿长衫了,但他很爱惜,一直存放在箱子里。我父亲是我们村唯一穿过长衫的农民。
把长衫套上后我就去找队长,叫他找人抬出去埋掉。但队长没来,我就给父亲脸上盖了一张纸。放了三天,队长叫会计和保管来了,把我家的柳条耱子拿过来,把父亲抬上去,盖了床被子抬出去了。会计问我,你去不去?我回答走不动了,你们埋去吧。
埋完父亲的这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亲戚,还有街坊邻居。都是看我来的,说这娃孽障,没人管了。等他们走后,我发现铁锨没了,铲子没了,水桶没了,砂锅没了,连提水的瓦罐都不见了。在家一个人过了几天我就跑出去了……跑到公社去了。我听人说,那里有个幼儿院,专门收养没父母了的孩子。
1969年冬天,五大坪农场往饮马农场迁,我回了一趟家。我想把父亲的坟迁一下,问会计,问保管,你们把我父亲埋哪儿了?他们都说记不清了。他们说,队里死了人都叫他们抬,关门了[4]的都有好几家,成孤儿的就更多,都是他们抬的,他们也不记得抬出去埋哪儿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何至真结束他的家事的讲述。
我沉默无语。过一会儿才问,你两个妹子呢?还在菜园里埋着吗?
没有,那次回家,生产队已经把我家房子占了当队部。我叫他们把我妹子起出来迁到祖坟去了。当时有些亲房家的人不同意,说哪有女子埋祖坟的,媳妇才能进祖坟。我说,我不讲规矩,我就是要把妹子埋在祖坟里。天打五雷劈,叫它打我来,劈我来!
这天夜里,我与何至真聊天直到深夜。大约是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说该回去了。我挽留他:这间客房是农场领导安排的,就我一个人,你睡那张床。他不睡,说黄闸湾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非要走。我送他到兰新公路。这是中秋节过后几天,大半个月亮挂在天边,那残缺的一边像是狗啃得豁豁牙牙的。何至真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月色下消失很久,我还在兰新公路上站着。很久才有一辆跑长途的汽车驶过来,车灯贼亮,晃花了我的眼睛。但是汽车过去之后,月色如水,洒在公路上,公路伸向幽暗朦胧的远方。残月就在那远方。
[1]西北地区老百姓家庭腌制的一种酸菜,以喝汤为主,调进饭里,还可以代醋。
[2]五六十年代农村“帮助”人的方式,将被帮助者置于中间,外围的人将其推过来搡过去,连踢带打。
[3]方言,土疙瘩,土块。
[4]方言,全家死光了。独庄子
黄家岔梁的蚰蜒小路上走下来一个人。
黄家岔梁是条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梁,南北向横亘在通渭县寺子川乡境内。黄家岔梁仅仅是这条梁在黄家岔村附近这一段的名称。黄家岔村北边和南边的山梁人们分段叫做毛刺湾梁、黄家湾梁、朱坡湾梁和鸭儿湾梁。这条梁的脊背比较平缓宽阔都开垦成了农田,而两边的山坡很陡,且有很多条倾斜而下的山冈和山沟,就像下垂的百褶裙。那些大的皱褶延伸到梁顶的地方往往形成一个较为平缓的塆子,这样的地方大都有个村庄,分别叫毛刺湾村,黄家岔村,朱婆湾村……
这条梁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条并行不悖几十里长的大山梁,东边的山梁有一个总名称董家山,西边的山梁也有个总名称段家梁。董家山和黄家岔梁中间是一条巨大的山沟叫董家沟。从黄家岔梁上看董家山的沟沟壑壑,一座一座的院落掩隐在一片一片的绿荫里,在午后的蜃气中若隐若显,若幻若真。10月中旬天已经很凉了,山坡地上的庄稼都收完了,地都犁过耙过了。树叶变黄了,草也黄了,只有一条一条的冬麦地绿茵茵生气勃勃的。已经是深秋了,太阳晒在身上也不暖和了,但是从黄家岔梁上走下来的这个人的脸上却淌着油腻的汗水。他不年轻了,一顶土苍苍的蓝色布帽遮不住鬓角上的白发。他穿着毛衣,怀里抱着一件绿色军大衣。黑皮鞋和裤腿上沾满了尘土。
他不熟悉这里的路。他已经快下到坡底了,山坡上有很多横的斜的人踏下的羊走下的蚰蜒小路,他站下来观察,似在选择该往哪边走。后来他横着翻过了一道小山冈,终于看见了山脚下的一座院落,才又滑着蹭着下到两道山冈之间的沟里,往那个院落走下去。
接近院落的时候,他就听见了狗叫,还看见一条狗在院子中间跳来跳去,仰着头狺狺地叫。狗叫声中一个小姑娘从靠着山坡的屋檐下跑了出来,站在院子中间看他,接着又走出一个老奶奶也仰着脸看他。
这个行人看见了狗和人,但他没出声,快速地下坡走到那个院子旁边。这时他的视线被院墙挡住了,他又绕到门口去。院门向着董家山的方向,关着的。
这是个独庄子[1],庄子建在两条不大的冈子中间的小塆子里。塆子里有几棵大柳树,树那边是一道雨水冲下的山水沟。庄子门口有一条小路延伸到山水沟里,沟不深,沟坡的半截有一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水坑,周围是人工用石头砌成的坝。这是一眼泉,渗出的水很少,看样子也就只够这一户人家使用。泉那边才是淌雨水的山水沟。
山水沟往东延伸不足百米就突然变深变宽了,和巨大的董家沟连在一起了,山水沟两旁的山冈变成了平缓的坡地。坡地里种着冬麦。有几块地种过洋芋,已经犁过了也耙过了,地边上堆着黑黑的洋芋杆杆。
这个人又看了一眼院门,把手里的军大衣和一个人造革书包放在山水沟边上,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走,走到山水沟的又宽又深的沟口上,对着巨大的董家沟站着,看对面的董家山。后来他又在冬麦地里走来走去,并走进了耙过的洋芋地里。他像是在寻找什么,走走停停,时而仰着脸思考什么。很久之后他终于拍了拍手往回走,回到独庄子门口。他看见院门还关着,就又下了那道山水沟,从泉里撩水洗了洗手,捧着喝了几口,然后眼睛顺着泉边的一条路看,看那条小路下到山水沟底,又上了对面的山坡;那小路弯弯曲曲从山坡上往黄家岔梁攀援而去。
他的眼睛对着小路看了很久,当他再回头的时候看见院门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头发老奶奶站在门口,身旁还怯怯地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个人笑了一下,喊着问,大娘,这达是黄沟吧?
就是黄沟。这位客人,你在这达转着找啥哩?
那人不回答,又问,这达就住你一家人吗?
啊,这是个独庄子。你是从那达来的?你找啥哩?
没找啥,就是看一下。大娘,这门前头的地越来越少了。
就是呀,我们刚来的时间地还宽着哩,这些年山水把地冲走了。
你们是啥时间迁到这里来的?
二十年了吧。将将承包的时间我们就来了。队长说哩,这达有十几垧[2]地你们种去吧,我和老汉[3]就来了。那时间我们三口人。老汉说,这坡根里地气热,种啥啥成……
你们将将来的时候这达还有房子吧?
没了,那早就没了!那学大寨哩,队长叫拆过平掉了。喂,我说你,你是哪达的人,你怎么知道这达的事情?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大娘,我原先在这达住过,就是这达的人。
老奶奶很久没说话,愣愣地站着,后来突然就尖叫了一声:
天爷呀,你是展家的后人呀……
啊,我就是展家的后人,我叫展金元,我大叫……
知道,知道。哎呀呀,你是稀客呀!快,快进家,进家了喝口水……老奶奶很热情,也很激动,一连声地邀请,还对身旁的小姑娘说,快叫大大。但小姑娘认生,不叫,紧着往老奶奶身后躲。
进了院子,又进了房子,老奶奶又叫展金元上炕。展金元也不客气地上了炕。老奶奶一边问这问那,一边又打发小姑娘去叫爷爷。老奶奶说,老汉拉柴去了,两边的塆子里还有些洋芋杆杆没拉回来。老奶奶在地下忙乱,把一个自制的小茶炉端过来放在炕头上。这是个薄铁皮做的桶桶,里头套了泥,炉口就两寸大,放在一个铁皮做成的盘子里。她又从台阶上拿来一束剁得很整齐的树枝点着放进炉膛,把一个白色但已经熏黑了的小茶缸倒上水坐上,放上茶叶。把一碟冰糖放在炕桌上。
金元,你说你叫金元?老奶奶又从灶房里端来一碟花馍放在炕桌上,她自己才在炕头坐下说,你先填补几口馍馍,你是远路上来的吧?等老汉来了,我再做饭。金元说,不要做饭,不要做饭,我吃些馍馍就行。在毛刺湾吃下饭的,在黄家岔坐了一会儿就过来了,还饱着哩。大娘,我打问些事,过一会儿还要到寺子川去哩。老奶奶说不知你问啥事哩?金元说,大娘,我想问的是你们搬到黄沟来是啥时间?怎么把房子落到这达了?我记得我家的老庄[3]在下头平坦的地方哩,你们咋不在平坦的地方盖庄廓?老奶奶说,对着哩,你家的老庄是在下头哩。我们盖房房的时间,你们的老庄连印印都看不见了,人们还说你家的院子里埋下人着哩,老汉说,我们还是避开亡灵吧,就把房房盖这达了。
茶已经煮好了,老奶奶往一个茶盅里放冰糖,再倒上茶,说,金元,你喝茶,你走渴了。这时,院里脚步声响,老奶奶又说,老汉来了。
一连声的跺脚,还有拍打衣裳的声音,金元要下炕,一个老汉进来挡住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是稀客!稀客!老汉也上炕了,老奶奶又放个茶盅在炕桌上,倒上茶。老奶奶说,这是展家的后人,在黄沟住下的。老汉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孙女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了。早就听说过,你们一家人就剩一个娃娃一个老奶奶了,娃娃的名字叫金元……
我就是金元。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长相记不清了,人还记着哩。我那时年轻,不操心旁人家的事,但还记得你娘的样子,瘦瘦的,黄黄的脸,领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大老远的从黄沟到黄家岔的食堂打饭。那时间吃食堂,公社化……1959年我们一家人逃荒去了新疆,过两年回来,就听说你家剩一个娃娃了,还有个老奶奶,叫亲戚领走了,几十年没有消息。将才小孙女一说,我就想是你来了。你今年多大?
五十岁。
现在在哪达?
在酒泉。酒泉的哪达?
农场,在一个农场当农工,种地着哩。
你的情况咋相[4]?
凑合着好着哩。和这边一样,农场也承包土地了。我和女人承包了六十亩地,种啤酒大麦——就是做啤酒的大麦。
收入还好吗?
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种好了,市场价好了,一年能收入个两万;市场价格下来了,也就收入个一万元吧……
一万元!不好了还能收入一万?那就好得很呀!我们这达两年也收入不了一万元。
不一样,农场和家里种庄稼的方式不一样。农场种经济作物,啥值钱种啥。家里还是种麦子种洋芋,一斤麦子五角,一亩就是打上四百斤,不是才二百元吗,还有成本哩……老人喝茶,沉默良久改变了话题:金元,这些年你没来过黄沟吧?
这是第一趟。1966年和1976年到过寺子川,看姑父和娘娘[5]。两次我都要来黄沟,想把我大我爷往好埋一下,娘娘挡住了;娘娘说你去做啥哩?老庄都叫人平掉了,你爷和你大的坟都找不到了……
老人说,噢,看来你这趟来是给老汉迁坟来了?
有这想法。我大下场[6]时说过,叫我把爷爷埋好。几十年了,大的话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了,我现在也快老了,想着这次来把事办了。
老人又停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爷你大埋在哪达了吗?
不记得,不是我埋的。娘娘说埋在菜园里了,还有我妹子。
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盅,看着展金元的眼睛说,金元,这事你怕是办不成了。六十年代学大寨,生产队把你家的老庄平了,种成地了。现在连个印印都没了。
我将才也看了,的确我也认不出来哪达是我家的老庄,哪达是菜园。我爷和我大埋在庄后的菜园里了。我就认出来了那八棵柳树;那时候才茶盅那么粗,是土改以后分了地,打院墙时我爷种上的;现在水缸一样粗了。还认出水泉来了,我在那里提过水……
老人说,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有些记不清了。那时间我才七岁。
你爷你大怎么下场的,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烧成灰也忘不掉。
能说一下吗?
那说起来就长了,怕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寺子川哩。我计划下的今天到黄沟看一下,看能找着我爷我大的坟不,然后赶到寺子川的娘娘家去。
你非要今晚上赶到寺子川吗?晚一天不中吗?晚一天……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今晚上站[7]我家,明早起来消消停停走,饭时候就到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来的?
我从通渭城里出来坐的去会宁县的班车,在沙家湾下车又换上会宁去静宁的车到了党家岘子。到党家岘子就没车了,步行走到万家壑岘,再到刘家湾,到毛刺湾,再到黄家岔,再到黄沟。
我估计你就是从党家岘子来的,你经过黄家岔了嘛!你已经走了四十里路了,翻山越岭的,今天就缓下吧。寺子川二十里超过了,你们不走长路的人,猛一下走长了,腿痛哩。
也就二十里路,我攒劲儿走一下,天黑就到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见外嘛。你为啥攒劲儿走哩?你今晚站下,明天起来了消消停停走不好吗?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嘛,我们也是乡亲嘛,我老汉实心实意留你哩……
盛情难却,展金元犹豫犹豫同意了。他说,老大大,那就要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哩。再说,我着实想听你说一下你的家事。
要说我家的事呀,那还得从头说,可那时间的事情,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有些记是记得,但当时搞不懂是咋回事。就拿我大上洮河来说,我记不清是啥时间走的,只记得那时候吃食堂了,我娘天天三顿往黄家岔食堂里去打饭,那时我大就不在家了。我问过娘,我大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我娘就光说你大上洮河了。上洮河做啥,娘也没给我说清楚。还有,我实在也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饿肚子的,只记得一开始吃食堂,我娘从黄家岔提回来的是馍馍,有白面馍馍,有糜面馍馍,能吃饱。后来就光提回来洋芋疙瘩汤,清汤,就吃不饱了。再后来是麸皮汤,后来连麸皮汤也没了,我娘不去打饭了。我娘说食堂没粮了,食堂散伙了。队里没粮了,家里就更是没粮了!在我的记忆里,吃食堂的那两年,庄稼黄了的时候,队上就派很多人来收我家地里的庄稼,在我家门口的场上碾场。场碾完了,粮食全叫牲口驮走了,一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我家那时八口人,爷爷、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还有两个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还在洮河上。二爸没走的时候,我家还能喝上树皮汤。二爸年轻身体好,二爸到外头跑着剥榆树皮,剥了榆树皮全家充饥。二爸一走,我家连榆树皮都剥不上了!食堂一散伙,人们抢着剥榆树皮,大的厚的榆树皮剥光了!二爸走了以后,我跟着娘去剥榆树皮,只能在人家剥过的树枝子上剥些薄皮皮。树皮剥来后切成小丁丁,炒干,磨碎,煮汤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胡子根根,妈妈草根根辣辣根根,还有骆驼蓬。这些东西拿回来洗净,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汤喝。除了草根根骆驼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面,吃荞皮炒面。荞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点上火烧,烧黑烧酥了,再磨成炒面。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面扎嗓子,但最难吃的是荞皮,扎嗓子不说还苦得很,还身上长癣,就像牛皮癣,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长得一片一片的,痒得很,不停地抠呀抠呀,抠破了流黄水。
食堂散伙才一个月,我爷就下场了。榆树皮草根根谷衣荞皮,这些东西吃了是能充饥,能填满肚子,可肚子胀得把不下来,把屎成了一个难关。通常,我娘给我奶奶掏,我娘也给我和两个妹妹掏。可是爷爷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给我爷爷掏,但爷爷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爷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爷爷上罢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滩血。后来爷爷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树皮了,躺在炕上不动弹。我记得我娘专门煮了一点点扁豆面汤给我爷端去,哭着劝我爷: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饿死哩。我爷不吃,他说,吃上这碗汤也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留下这碗汤吧,给我的孙子喝去。一天夜里,大概是半夜时间,我被奶奶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看见灯亮着,奶奶披着衣裳坐在爷爷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轱辘爬起问做啥哩?奶奶说,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浆水[8]去。你大将将[9]说他口干得很,想喝口浆水。我娘披着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浆水给奶奶。奶奶用一个木勺勺舀着喂浆水汤,爷爷的嘴张着,但奶奶喂了几勺勺,浆水都流到枕头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说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浆水吐出来了。奶奶那时间眼睛麻了[10],我娘探着身子看了看,嗓子里带出哭音来了,说,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娘也哭起来。
这天的后半夜,我们一家人再也没睡觉。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来,两个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岁,小妹妹三岁。他们不知道爷爷下场了,她们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声吓哭了。后来,还是奶奶先止住哭说,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了你到庄里喊几个人来,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说,这没棺材嘛,阿么[11]抬埋哩?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没说话。天亮之后,娘就到黄家岔去了。
黄沟到黄家岔的这一截坡坡,我娘过去一个钟头能走来回。这时间我娘的身体瓤了,爬不动山,我娘走的时候跟奶奶说,娘,你不要急,我饭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急匆匆回来了。她的脸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张张的。奶奶惊讶得很,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张张地说,没找见队长。奶奶说,没找见队长,叫几个庄户人也行嘛。娘说,哪顾上叫人嘛,听说搜粮队进庄了!队长和会计叫公社叫走了,到外庄搜粮去了。奶奶说啥搜粮队?娘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县上来人了,专区也下来人了,还有公社的干部,到咱队来了,搜粮哩,要把各家的粮食搜走……
奶奶听娘这么一说,也慌了,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天爷,然后说,快!快!你把柜柜里的那几斤粮……
我家原来存着不少陈粮的,有麦子,有扁豆、谷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柜装得满满的,可是头一年成立食堂叫队长领着人来背走了,说成立人民公社了,要过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家里不叫做饭了。还是我奶奶哭着喊着挖了几碗扁豆,有十几斤,装在一个布抽抽[13]里,放在炕上放着的一个炕柜里,和几件旧衣裳放在一搭儿存着,舍不得吃。只是爷爷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来的时候,我娘才在石窝[14]里踏[15]碎,煮些清汤叫我爷我奶喝。那汤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两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我娘把炕柜上的锁开了,拿出装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进来对奶奶说,娘,我放在草窑里了,用草埋起来了。奶奶说,好,放在草窑里好。我家的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垒下的窑,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间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后牲口入社了,窑里堆的全是生产队分下的麦草麦衣添炕的[16]。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说,草窑里怕是藏不住吧,人家来了还不先翻草窑吗?娘说,那你说放在哪达呢?奶奶仰着脸瞪着房顶,思考着,良久说,拿来,你把抽抽拿来,放在被窝里,我不信他们连被窝都搜。娘叫了起来:娘,不行呀,被窝里最不保险。我听人说,搜粮队把几家的炕打了[17]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着。奶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有那么做事的吗?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达睡去?娘说,人家不管你在哪里睡呀!
奶奶不出声了,坐着,但仍在走心思,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来,我把它揣怀里。他们总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来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着,砸炕你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
奶奶把她破烂的大襟棉袄掀开了,把装着扁豆的抽抽塞进怀里了,抱着抽抽坐着。但是,后来娘烧好了草汤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说,金元娘,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来人了叫我下炕,怀里揣着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来哩。娘说,那你看放到哪里好?奶奶说,我想放在你大的怀里,下场了的人,他们不翻吧!我娘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于是,奶奶又从怀里拿出抽抽来,掀开昨天夜里缠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破布单子,把爷爷硬了的手拉开,把抽抽贴着爷爷的腰放下,然后盖上了布单。一切都做好之后,奶奶看看爷爷,总觉得爷爷的身体有点异常——腰部有点宽,且鼓了起来。她不放心地又揭开了布单,把爷爷的腿抬起来,把抽抽放到爷爷的膝盖下边,拍打着摊平,再放下腿去,再盖上布单。这样一来,连我也看不出爷爷有什么异常了。
然后,我和奶奶、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我娘忙着切草根根,炒草根根,炒荞皮,推磨……我们全家人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粮队来搜粮食。关于埋葬爷爷的事,谁也不再提起。
这样子过了三四天,始终也没人来我家搜粮,奶奶有点沉不住气了,说我娘:你去黄家岔看一下,这搜粮队怎么还不来,等得人心急。
娘就又到黄家岔去了。这次娘去的时间长,饭时候才回来。娘进了房子,不等奶奶问话就说,搜粮队走了,没人搜粮了。奶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说,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唉呀,把我吓死了。就剩下几斤粮食了,叫搜走了可怎么活呀!她长长儿出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也怪了,这工作队怎么没来咱家呢?我娘说,知道咱家没啥粮呗!没油水!奶奶说,那你没找一下干部吗,叫他们派人把你大抬出去?娘说,找了。我这时间才回来,就是找人找的。找不上人。队长不在家,叫公社叫去四五天了,搜粮去了,没回来。听人说这次搜粮是大兵团作战,怕本地的干部抹不开情面,把旁的公社的干部调到黄家岔搜粮,把黄家岔的调到旁的公社搜粮去了。奶奶说,队长不在了再找一下会计嘛,叫会计派个人来嘛。娘说,找了,会计昨天刚回来,会计也调出去搜粮去了。我找到会计说我大下场了,你派几个人把我大抬埋一下,看见会计的娘在炕上坐着哭着哩。原来前两天来的工作队在会计家搜粮没搜出来,逼着叫他娘交出粮食来。他娘说没粮食,人家拿棍子把他娘的腿打折了。会计今早上回来,他娘说你不在家,人家把我的腿打折了。会计说,娘,你不要说了,我在外边也是这样干的。我进去的时候,会计正张罗着找人给他娘治腿,哪顾上咱家的事哩。
奶奶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说,你叫几个熟人来一下也行嘛。娘说,我去了十几家,半个村庄都跑过来了,有的家里人跑光了,到外头要馍馍逃荒去了,有的人家院子和房子地下挖得一堆土一堆土的,——搜下粮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正收拾房子着哩,谁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
那咋办呀,你大就这么在炕上停着吗?那臭下哩!
我也没办法,叫不来人嘛。我一个人抬不出去,就是抬出去了还要挖坑哩……娘说。娘坐着缓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又说,先这么办吧,我们把大挪一下,挪到凉炕上去,过两天我再找人去。
于是,我娘用力,奶奶帮忙,两个人把爷爷推着翻了两翻,把爷爷从窗跟前滚到上炕上了。上炕没有烟道,不走火,温度低。
我家原先住两间房,爷爷奶奶和二爸住一间房,娘和我和我妹子睡一间房。二爸出走之后全家挤在一盘炕上睡觉,为的是节省添炕的。以前家里有牲口有羊,有驴粪羊粪,添炕的不缺。公社化以后没牲口没羊了,麦草麦衣少了,我娘也饿软了,拾不下添炕的了。把爷爷翻到上炕上之后,奶奶就睡到窗根去了,那个位置炕最热。我挨着奶奶睡,然后是两个妹妹,然后是我娘。娘那头是爷爷。
又过了三四天,我娘就又去了黄家岔,又没叫上人。娘告诉奶奶,找到队长了,队长说死人太多了,他管不过来,叫自己找人埋去。娘跟奶奶说,黄家岔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也有娃娃,人都走不过去。她看了那情景就再也没去叫人。娘说,叫啥人呀,黄家岔的人乱撇着哩,谁到黄沟给你抬埋人来!
奶奶静静地坐了良久才说,那就放着吧,等后人来了再说吧。
奶奶说的后人就是我大。于是我们全家人盼呀盼呀,盼着我大回来。我娘对我和妹妹说,你大回来就好了。我问娘我大回来就有吃的了吗?我娘说,你大会有办法的。
我都记不清了,忍饥挨饿吃草根子吃谷衣的日子又过去了多少,大概是两个月吧,我大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腊月底的日子,也就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
我记得特别深刻,那是一天的饭时候,我们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我娘正要下炕给我们煮汤去,突然院门被人拍得叭叭地响了两声。
我们家几个月没来过人了,连搜粮工作队都没进来,所以门一响全家人都惊了一下,都仰起了脸。连正闹着要吃奶的在我娘怀里闹腾的小妹妹都停止了哭闹。后来门板又响了两声,一个软软的声音喊开门来!娘就说了一声:
你大来了!开门去!
我还有点怀疑,因为这声音有点异常,不像我大的嗓门。我大那时候三十左右做事干脆利落说话嗓门很高……但我听见的声气像是个老汉。可我却毫不迟疑地下炕开门去了。
那时候,我娘的身体已经很瓤了,已经不能每天出去给我们拾地软儿挖草根,不能挖妈妈根了。我家两个月当中就吃了奶奶藏下的那七八斤扁豆,再就是谷衣和草根,荞皮。我们吃完了草根汤在炕上坐着,可我娘还要给我们烧汤和添炕,我小妹妹还要吃奶。娘的脸肿得像南瓜一样,脸皮薄得像透明的纸,里头就像是装的水,指头一捅就能捅破,水能淌出来的样子。她在家走路的时候慢腾腾的,要时不时地扶一下门框和墙壁,防止跌倒。
我大回家了,但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的胡子长得像犯人,脸瘦得变了相,黄蜡蜡的,灰楚楚的,他的棉衣破得像个要馍馍的花子。我不敢认他。倒是他一个一个地叫我和妹妹的名字,抱我,抱妹妹。我大抱小妹妹,小妹妹吓得哭起来,奶奶对我大说,你看你看,这丫头天天喊大哩,你回来了她倒诧[18]得不行。
我大说,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嘛。我大上炕坐下了。我大冻坏了。我娘去烧汤,奶奶和我大说话。我听明白他们说的话了:我大是得了肺病回来的,要不得病还不叫回来哩。他说在工地就知道家乡没饭吃了,因为许多人的家人没饭吃,往工地跑,投靠儿子和丈夫。所有去工地投亲的人都劝他不要回来,说回家就饿死哩。有人还说,通渭县一个姓白的副县长,老娘在家没吃的了,往工地去找儿子,饿死在陇西和渭源交界处的路上了。人们越是劝,我大越是放心不下家里人,硬是走着回来了。他在路上走了五天,白天赶路,夜间就住宿在沿途的农民家里。昨天夜里他住在寺子川一个人家了,今天一早往回赶。
我大还真给全家带来了一些新气象,这天中午我娘烧的榆树皮汤。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喝到这样香的汤了,榆树皮汤咽起来滑溜溜不扎嗓子,还有点甜味。喝着汤我娘说,这榆树皮炒面是专为我大留下的,她说她猜着我大过年一定要回家来的。我大笑了一下。
我大还真有办法。这天傍晚又喝了一顿榆树皮汤他就出门了,半夜才回来。一阵挖地的声音把我惊醒的。睁开眼,我看见我大和娘把地下的板柜挪开了,挖了个坑,把半口袋啥粮食放进去又埋上了,把板柜又挪回原地方。把挖出的土端出去倒了。后来我大上炕了,在我身旁睡下的时候说,娃娃,我去背了一些糜子,埋下了,还有半口袋胡麻,胡麻放在草窑里了。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担惊得很,一个劲地问,你从哪达背来的?你从哪达背来的?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大睡在炕上起不来了,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血。我娘拿个瓦盆接血。那血是黑颜色的,一块一块的就像浸住[19]了的血豆腐。大的脸黄得像张烧纸。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抹眼泪,说,叫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挣坏了吧……
我大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娘,那些粮食够你们吃到春天,草长出来,苜蓿上来……苜蓿上来就饿不死了。
我大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连着咯了两天血就咽气了。咽气之前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说,娃娃,我不中了,有些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你是我们展家的唯有的男子汉。你将来要把你的爷爷埋了。爷爷没棺材,等到你长大了做个棺材,把爷爷埋好。大不中了,没那能力了。我大说着话又咳嗽起来,又吐血,过一会儿不咳嗽了,又对我娘说,那口袋糜子你们先不要动,放好。你们先吃胡麻。你们一点一点拿着吃,糜子你们放好,要把荒年过去。黄家岔的黄福成你们要防着些。我和他一搭给冉家做过活[20],那人你们要防着不要叫知道咱家有粮,知道了一颗都剩不下。那人瞎账得很……
我大下场了,我娘还是没办法把我大抬出去,就像爷爷一样,推到上炕上和爷爷一排放着,脸上盖了一张纸。我们一家人挤在半截炕上睡觉。白天,我娘和我们在炕上坐着取暖,煮谷衣煮草根吃,到了夜里,娘就在爷爷以前喝罐罐茶的茶炉上炒胡麻在石窝里踏胡麻煮汤。胡麻有营养,虽然一次就喝半碗碗,但我的心踏实着哩,知道饿不死了。我娘在妹妹饿得哭的时候总说,不要哭,天黑了给你煮胡麻汤。
我娘不敢白天炒胡麻,也不敢夜里在灶房的炉灶上炒胡麻,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一看见烟筒冒烟,队上的积极分子就闯进来看锅里煮的啥。
但是,我大没了才七八天的一天的中午,黄福成还是闯进来了,还带着三四个年轻人。那天我娘正在灶房里烧荞皮汤,听见啪啪的打门声,就跑进住房对奶奶说声来人了,然后去开门。门一开,黄福成就进来大声嚷,人家的烟筒都不冒烟,就你家的烟筒冒烟,你家还特殊得很!说着他就直奔灶房揭开了锅盖,但他看见的却是一锅黑糊糊的荞皮汤。这时我娘说,黄队长,你给我说说,谁家的烟筒不冒烟?不冒烟就能把草根煮熟吗?但他不理,对那几个年轻人说,搜!给我搜!那几个人进了住房看见奶奶、妹妹和我在炕上坐着,爷爷和我大在半个炕上躺着,就又出门进了空荡荡的猪圈,进了草窑。
很快,他们就把麦草呀谷草呀从门口撇出来了,把半口袋胡麻翻出来了。我娘急了,扑上去夺,说这胡麻你们不能拿走呀,这是救命的呀!黄福成一脚就把我娘踢倒了,骂,驴日下的!我知道你们家没干好事!你男人一回来,仓库的粮食就少下了!不是你男人偷的才怪了!你说,你男人偷了多少胡麻?还有糜子?糜子藏到哪里了!
我娘哭着不出声。队长又骂:
说不说!你不说吗?搜,给我再搜!搜出来我把你的腿打断哩!
这帮人手里拿着镢头,锨,还有个人拿着一把斧头。他们在院子里这儿捣,那儿砸,听声音,觉出声音不对头就刨。他们把炕洞里都探过了,拿锨把带着火星的添炕的铲出来橵在院子里。后来又进了房子敲打。终于,他们把板柜下的半口袋糜子也挖出来了。黄福成又喊着骂,没冤枉你们吧,我没冤枉你们吧!我知道就是你们偷队上的粮了!掀过,把炕席掀过!把炕打了,看上炕上藏下粮食没有!
就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间,奶奶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坐在台阶上了,就是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他们把妹妹从炕上撵下来,把爷爷和我大掀到奶奶经常坐的窗根前,然后揭起上炕的席子。
奶奶在台阶上坐着没动,我娘又冲进来了,喊着说,你们不能动死人呀,这不是造孽吗!但他们把我娘推开,细看炕坯有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们没打炕,他们没发现藏过什么的痕迹,但他们走出房门之后,又在院子里站着朝四面看着。看着看着,黄福成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对坐在台阶上的奶奶说:
你,站起来!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拢着两手。黄福成又喊:
把前襟掀起!奶奶不动弹,奶奶的脸色变了,嘴唇抖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黄福成走近两步抓住了奶奶的袖子一拉,把奶奶拢在一起的手拉开了。啪嗒一下,一个书包大小的抽抽从奶奶的大襟底下掉了下来,落在奶奶的小脚上。
黄福成拾起抽抽捏了一下,大骂:
你这个老熊,我说你今天这么老实——在台阶上蹴着!你把胡麻藏在怀里!你为啥不塞在裤裆里!
我也很是惊奇:不知道奶奶什么时间把几斤胡麻塞在怀里的。难道她知道有一天黄福成会来搜粮吗!
奶奶没说话,瞪着黄福成,她的脸色非常难堪,身体就像筛面一样地抖着。但是后来她猛地一跃,突然就抓住了黄福成手里的抽抽,喊着说,这几斤胡麻你要给我留下……
但是黄福成一甩胳膊奶奶就栽倒了。奶奶在地上呼天抢地嗥起来:
天爷呀,你不叫人活了……
黄福成领着人走了,把糜子和胡麻都背走了。他临走还说了几句话:今天就便宜你们了,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你儿子单要是不死,我非治他个盗窃公物罪,送到劳改队去……娘和奶奶把炕席铺好把爷爷和我大又翻着滚到上炕上。娘又抱了些麦草把炕烧一烧,把炕添上。这时天黑了,我们就睡了。这天我娘没做晚饭,我们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就小妹妹哭着闹,喊饿。娘解开纽扣叫她咂奶,但她咂着咂着又哭起来,娘打了两巴掌,她又咂,咂着咂着睡着了。第二天我娘也没起来,就在炕上躺着。到了下午,两个妹妹都饿得哭,奶奶颤颤巍巍下了炕,烧谷衣汤。奶奶把汤舀好,一人一碗,我端到炕上,但我娘不喝,把我端的碗推开了。奶奶劝我娘:
金元娘,你要喝上些,你不喝哪行哩?我娘还是不喝,一动不动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娘在炕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都是我奶奶摸索着烧汤,娘一口汤都不喝。第三天早上我娘爬起来了,因为这天夜里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夜里总哭。没吃没喝的日子把我娘熬干了,她趴在我娘身上咂奶咂不出来就哭。我烦我妹子,娘都起不来了,她还没完没了地咂我娘的奶!我把她从娘怀里抱过来撇在炕角上了。我妹妹就像一只赖猫一样,吱啦吱啦地在墙角上哭着。天亮时不哭了,身体已经硬硬的了。
我娘把小妹妹抱到院子里用一团胡麻草包起来往外抱,身体摇晃着。我怕娘摔倒,跟着娘出去了。娘没摔倒,娘走上几步就站一下,站一下再往前走。走到去董家沟的坡坡上之后回头说了一句:你不要来。她又走了几步,下到董家沟的陡坡上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娘为啥不叫我过去?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我看见娘在陡坡上坐下了,点着了包着妹妹的胡麻草。我的心揪起来了,我娘烧我妹妹呢!前两天妹妹还活着,还要吃的,吃娘的奶,今天就要变成个黑蛋蛋了。我突然心里难受得很,后悔得很,后悔我没叫她吃娘的奶把她饿死了!还是这一年的春季,我跟娘去黄家岔食堂打饭,在路上看见过烧成黑蛋蛋的死娃娃。我很恐惧,问娘为啥要烧死娃娃?娘说怕狗啃了。那为啥不埋上?不叫埋。谁不叫埋?老辈子就这么始下的。那就那么撇着吗?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娘在陡坡下头坐了好长时间,我妹子都烧成黑蛋蛋了,火早灭了,她还在那达坐着。她的肿得亮晶晶的脸朝着董家沟的深沟大涧,看着沟那边的山山洼洼,看着山山洼洼里的白雪。那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大雪把董家山盖住了。董家山的雪蓝盈盈的闪着光,和蓝幽幽的天空都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山头和天空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有小半天,才弯着腰手触着地站起来,我就赶紧跑回家了。
小妹妹的死像是把娘从睡梦中惊醒了,回到家中她就再也不睡了,给我们烧谷衣汤喝,她自己也喝。喝完之后,她又把门外台阶上早先洗净晒干的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抱进灶房在面板上剁碎。她的胳膊没力气,切刀在手里重如千斤,剁上几下就提不起了,她就停下来缓着,过一会儿接着剁。
转天我娘把剁碎的草胡子和骆驼蓬炒熟了,又放在磨子上推成炒面。她推上转上一圈就走不动了,但她缓上一下就又推。奶奶对她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劲头困惑不解,说她:你缓着嘛,你这么急做啥?口袋里还有谷衣哩,吃完了再推。娘一句话不说,还是推。
推了两天,我娘把那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推成了炒面,和家里的谷衣拌在一起,装进一个毛口袋里。然后她又拿个瓦罐子到门外山水沟里的泉上提水。赶天黑前把水缸提满了。
就是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娘坐在炕上对奶奶说,娘,我把炒面推下了,缸里的水也提满了,明天我想出趟门。奶奶问,你到哪达去?我娘说,我想出去要馍馍去。奶奶没出声,很久,我娘又说,娘,一家人在家里坐着等死,不如我出去一趟,我要上馍馍了来救你们。奶奶还是不吭声,凹陷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对着我娘。我娘也把她空荡荡的眼睛看着奶奶。
后来,我娘就躺下睡了。
转天早晨喝汤的时候,我娘对我说,元元,你和奶奶把家看好,把你妹妹看好,我出去要馍馍去。要上馍馍我就回来了。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里没吃的,一家人坐着不动就得饿死,我说,娘,我跟你一搭儿去。娘说,你还小,你走不动,你和你奶奶把家看好,把妹妹看好,我出去半个月就回来了。
天亮起来喝完了汤,娘跟奶奶说,娘,我要走了。你把娃娃们看好。听说娘要走,大妹妹咧着嘴哭,也说要跟娘走,但奶奶把她抱住了,说,我的娃娃,你娘要馍馍去哩,你跟上做啥?你娘抱不动你,你也走不动。我没哭,我送我娘到门口,看着我娘下了门前的山水沟,又走上了去黄家岔梁的坡路。我娘说要往寺子川去,她走的不是去黄家岔村的路,走的是西边山坡坡上的那条路。那条路窄得很,也陡得很,拐来拐去的。我娘手里拄着个棍,一个手里还提着个手笼儿,里边放了一只讨饭用的粗瓷碗。她走上几步就站下来喘气,回头看我,招手,叫我回家去。我没回去,我站着看娘上山,我喊,娘,你慢些走,乏了就坐下缓一下再走。
我娘坐在山坡上了,缓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往上走。她缓一下再走,再缓一下再走,慢慢地转过一个塆子又转过一个塆子,走得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回家了。
我娘说,她出去要馍馍半个月就回来。我和妹子和奶奶等呀等呀,十五天过去了,没有回来。二十天过去了,也没回来。第二十天上,我大妹妹没有了。那是夜里,大妹妹在我和奶奶中间睡着,她说渴得很,说哥,我想喝口水。但这时我已经不敢下炕了。我娘走了以后,我奶奶给我们烧汤喝。后来奶奶也烧不成汤了,她下了地一走路就栽跟头。她趴在地上,在茶炉上给我和妹妹烧汤。烧汤好了,舀上,往炕上端,也是爬着挪。她还要添炕哩,也是爬着走,门坎都过不去;好不容易爬到炕洞门上了,添炕的又送不进炕洞里。后来,奶奶就不敢下炕了,怕下去上不来。我就下炕了,把娘磨下的炒面捧到炕头上,饿了就吃炒面,渴了喝水。那是大妹妹没的头一天,我下炕舀水,我也端不动碗了,一碗水端在手里,啪啦啪啦地抖,撒得剩下半碗。我上炕也上不来了,还是把一个木墩墩滚到炕跟前踩上爬上来的。所以大妹妹要水,我不敢下炕。奶奶也不叫我下炕,奶奶说,你下去上不来咋办哩?我拉不动你。那可冻死哩!天亮的时候我大妹妹断气了。她的头吊在炕沿上,人趴着,像一块破布搭在炕沿上。她的嘴里吐出来不多的一些白沫沫。我大妹妹那年五岁。
我和奶奶把大妹妹掀到上炕上去还费劲了!我们掀着滚到我大身旁了,可是他们三个人并排躺着占的地方太大了。奶奶说把爷爷再往炕柜那边搡一下,和我大挤紧一些,腾些地方出来。爷爷已经在炕上放了三个月了,他的脸皮都干干的了,胳膊腿也干干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纸贴在木头棍子上。爷爷变得轻轻的了,我和奶奶一用力就掀得翻过了,而这时我发现爷爷后背上的骨头扎出来了。原来爷爷的后背腐烂了。把爷爷、我大和我妹子摆着放好之后,我和奶奶就在炕上坐着等死。奶奶啥话都不说,我也啥话都不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娘要是一两天能回来的话,我们就能活下,娘要是再不回来,出不去三天,我和奶奶就没命了,渴也得渴死!冻也得冻死!因为我和奶奶都下不了炕,就没人添炕了,也喝不上水了。炕一阵比一阵凉了。我和奶奶把能穿的都穿在身上,把两床被子围在身上,奶奶抱着我一动不动坐着。
你问我那时候想的啥吗?不想,啥也不想,想的就是要死了,像爷爷我大那样要死了。再想的就是娘为啥还不回来呀?她说的半个月回来,这都二十多天了,她为啥不回来?遇到啥事了?
也不害怕死。那时间心已经木下了,不害怕死。我大死了,爷爷死了,妹妹死了,黄家岔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啥吗?我死了有啥可怕的。不过,有时一阵一阵的,也觉得死了有些可惜,我还没长大哩。人都是长大了,老了,才死哩,我还没长大就死掉,是有点可惜。但也没害怕死,心想,既然人一辈子要受那么多苦,还是死掉吧,死掉就不知道生活有多苦了。咳咳,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也没深想。
那是我和奶奶在炕上坐着的第二天吧,中午时分,奶奶抱我的手已经抱不紧的时候,我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院子里脚步声响。我的心当当地跳起来,心想是我娘回来了,她要上馍馍了,救我们来了。但脚步声到了台阶跟前,我又听着不像我娘,就没出声。接下来房门又推开了,进来一个生人。是个男人,大个子,瘦瘦的。那人可能是从阳光下走进房里看不清,站在地下看了一会儿才说话:你们还活着哩?你们是展家吗?奶奶回答就是,那人又说,我是寺子川的周家。你们在李家岔是不是有个亲戚?奶奶说我有个丫头给到寺子川了,在李家岔。那人说,我就是受你丫头的托付来看你们的,你们家里好着吗?那人已经适应房子里的光线了,就又哀叹起来:啊呀,这怎么齐刷刷地摆下了?奶奶说,这是我的老汉,这是大后人,这是孙女子,还有个孙女子没了,撇过了。活着的就剩我和这个孙娃子了,还有个媳妇出去要馍馍了……呜呜呜呜……奶奶说着就哭起来了。那人也唏嘘不已,但他说,老人家,不要伤心了,不光是你一家这样,我的一家人也饿光了。我这达拿着几个菜饼子,你和孙娃子先吃上,我们再说话。这人的穿衣有点怪,你说他是干部吧,一身农民的黑棉袄黑棉裤。你说他是个农民吧,棉袄上套着一件中山装的单褂褂。这人从他中山装褂褂的抽抽里掏出两个白面饼子,从那个抽抽里又掏出两个饼子。我接过一个咬了一口,原来是馅儿饼,是苜蓿馅子。奶奶吃了一口也吃出苜蓿来了,说,苜蓿长出来了吗?那人说,老人家,你多少日子没出门了?春天到了。奶奶说,我也不记得几个月没出门了,我的腿蜷上了,连炕都下不去了。说着话,那人又到外边去抱了柴来,给我们点火烧水,把开水端到炕头上,说,老人家,你喝些开水。这时候奶奶吃下一个饼子了,才问,好人,你是个啥人呀,你为啥这么伺候我?那人说,老人家,你问哩,我就把话说明,我是寺子川大队的人,我到李家岔检查工作,见到你的丫头了。她的婆家没人了,男人也没了。我就跟她说,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我的一家人也没了,老人没了,婆娘娃娃都没了,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凑到一搭过吧。她说行呀,一搭过吧,我就把她领到我的家里去了。到家之后她跟我说,她是黄家岔村黄沟的人,不知家里还有人没有了,叫我来看一下。她想来看一下,就是腿软得走不动……
原来这个人是我的姑父,一下子我们就变得亲近了,奶奶就和他商量后事。姑父说,今天时间迟了,你们就先吃上些饼子缓着,明天我再来接你们。我给你们把炕添上。
姑父添了炕,又把开水给我们用一个瓦盆端到炕沿上放下,叫我们好喝水,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又来了。这次他又拿了几个苜蓿饼,还拿了一碗莜麦炒面。他烧了一锅开水,把炒面倒进去搅成稠糊糊,叫我和奶奶一人喝了两大碗,喝饱了。然后他说:
老人家,现在你们下炕,我们走,到我家去。
奇怪得很,昨天我和奶奶还下不了炕哩,吃了两顿好饭,我和奶奶竟然能爬出院子去了。爬到房背后的坡上之后,我竟然又能站起来了。只是腿软得很,心发慌,走上几步就栽跟头,就又跪下爬着走。然后休息,然后又站着起来走一截,然后又爬着走……
奶奶站不起来,就一直跪下爬着走,爬着走一截又跪着走一截儿……爬不动就坐下缓上一会儿。
从黄家岔梁往西,山梁长得很,过朱坡湾,过宋家庄。我们走到宋家庄的时候,奶奶实在爬不动了,我姑父就背她走。姑父的身体也瓤,背上一截放下来叫奶奶爬一截,再背……我们从鸭儿湾下了那大梁,就到了寺子川。这条路总共是二十几里吧,我们从太阳升起来走到日头落尽才走到姑父家。奶奶的棉裤在膝盖那儿磨破了,膝盖淌血了。
见到我娘娘,我们才知道姑父是大队书记,是省上派下来的工作组新任命的书记。姑父原先是寺子川大队副书记,以往工作中对社员好,不太粗野,所以任命了个书记。原来的书记队长那时都撤职了。我和奶奶在姑父家过了七八天。姑父是干部,那时一月供应十五斤粮。那时省上已经给通渭县放粮半个月了,但我们在黄沟不知道。救济粮一人一天二两到半斤,不一样。娘娘是吃四两。我和奶奶不是寺子川的,吃不上寺子川的救济粮,就吃姑父和娘娘的。姑父要工作哩,娘娘就每天去挖野菜,掐苜蓿。四个人凑合着吃。七八天以后的一天,我听见姑父跟娘娘说,他想把我送到义岗川公社孤儿院去。义岗川公社成立孤儿院了,孤儿院的娃娃们吃得好,政府还给穿的。
第二天我没和奶奶娘娘打招呼,就自己跑上到义岗川公社去了。寺子川村到义岗川公社大约三十华里的路,我一天就走到了。我是顺着金牛河边的小路走的。在姑父家吃了几天饭,我的腿已经有力量了,不栽跟头了。
展金元的讲述在这儿戛然而上。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展金元讲述家事过程中,黄沟的老汉老奶奶静静地坐着听,就问过几句话。他们的小孙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热炕上睡着了。后来老汉才猛地叫起来:
哎呀,你看天黑了,黑黑的了!
是的,天已经黑透了,他们互相看对方脸部都不清晰了。老汉这才点煤油灯,对老奶奶说:
你看,你看,都啥时间了,你还不做饭去,咱们的客人饿坏了!
老奶奶如梦初醒,急忙下炕往灶房去了。老汉才对展金元说,喝茶,喝茶,哎呀,你看这火都灭了。他一边点茶炉一边问:
你娘再没回来?
没回来,一直没消息。
你奶奶呢?
过了两年,我奶奶叫二爸接走了,接到宁夏去了。那年二爸跑出去到了宁夏的固原,给一个人家当了招女婿。我工作以后回家探亲就是看奶奶,看娘娘,看姑父。我跟娘娘嘱咐过,叫她注意打听我娘回来过没有。我1966年回来过,那时我还在孤儿院呢,说是要分配工作哩,怕分远再回不来了,来看了一回娘娘和姑父。那次我问娘娘听到我娘的消息没有,娘娘说姑父每次到黄家岔梁都打问我娘。有一次听人说我娘死在华家岭的公路上了,有个人见过。姑父找到那人家里,那人又说是没这回事,他没说过这话。后来,我姑父劝我,娃娃你不要找了,你娘走出去就两种下场,一是死在哪达了,再就是跟了旁人了;如果是跟了旁人了,那就再不回来了,你找也找不见。但我不死心,每次见了娘娘都要问问有啥消息吗?我是这样想的:我娘就是跟了旁人,生活好了以后也该有个消息呀。她不想我吗?不想我妹子吗?老大大你说呢?
老汉不回答,静静地坐着,许久又问:
你爷爷和你大是谁埋了的?我和奶奶到了姑父家两天,姑父叫上人来把我爷我大收拾过了。姑父回到家说,埋在庄后的菜地里了。1966年那趟见到姑父,姑父说黄沟的庄子已经平掉了,庄子变成一片庄稼地,庄稼长得好得很!
我也没问过人,——没操过这心嘛——你家为啥独门独户住在这山根里?老汉又问。你们家要是住在大庄里,你大妹妹就能保住命,那时间已经放粮了!你们是个独庄子,没人管!
我长大以后奶奶告诉我的:我家原先是陇山乡人。家里穷,我爷到黄家岔这达给富汉扛活,富汉家在这达有一片地,叫我大给他种这片地。富汉家给盖的房房,叫我大在这达成家。解放以后土改,工作组把这片地划给我家了。
[1]方言,一户人家的村庄。
[2]一垧为二亩半。
[3]方言,定西地区把院落称庄廓、庄子,老院子叫老庄。
[4]方言,怎么样,如何。
[5]方言,姑姑。
[6]方言,去世,死亡。
[7]方言,休息,住宿。
[8]西北农民自制的酸菜,菜少汤多。
[9]方言,刚刚,才。
[10]方言,指严重的飞蝇症。
[11]方言,怎么,如何。
[12]方言,哪里。
[13]方言,小的布袋,或者衣服上的口袋。
[14]方言,石臼。
[15]方言,捣,砸。
[16]方言,烧火炕用的树叶、驴粪、杂草之类的总称。
[17]方言,砸了,拆了,挖了。
[18]方言,生分,害怕,诧异。
[19]方言,凝固。
[20]方言,扛长工。炕洞里的娃娃
上官芳每天早晨要锻炼一趟身体。她是十年前从地区人民医院退休的,那时候她才五十岁,在医院供应室工作,每天没完没了地煮针头、叠纱布、洗输液瓶。提前退休,是因为心脏不好,经常无端地心慌心跳,喘不上气来。那时候丈夫也已经退休,丈夫说两个儿子都成家了,你也就退了吧。从退休的第二天开始,丈夫每天早晨都陪着她锻炼一次身体。
锻炼身体也就是散散步:早晨从家里出来,走过立着一匹奔马雕塑的大十字来到东街,穿过繁华的商业街,走到南山新村;再慢慢地爬到南山的半山腰的南山公园,休息一下,俯视古老而又年轻的定西城;然后又下山原路返回家中。
走这么一趟要两个半钟头,可是她不觉得累,也不犯心脏病。原因是夫妇两人的确走得很慢,路程也不远。
这一天他们两口子折返到东街了,正在逛街,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从地区医院的门诊部倒退着走出来,不看身后,仰脸看门诊部的二楼,把上官芳的脚踏了一下,还差点把她撞翻。她丈夫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并大声喊:
喂喂,怎么走路呢!
那人忙忙地转过身来道歉,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看上头了。脚踏痛了吗?
脚踏痛了问题不大,撞翻了你负责任吗?
这时站在街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也替那个男人道歉:大娘,对不起,对不起,他光顾着找地方呢,往上看呢。
其实,那个男人只是踩着了上官芳的鞋帮子,并没踩痛脚,上官芳便说没关系没关系,找啥地方你们接着找吧。走,咱走。
说着话,上官芳拉着丈夫的胳膊又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可是,那个男人紧走两步追上来了说,大娘,大娘,我听着你是本地人,跟你打听个地方你知道不?
上官芳站住了,转过身对着这个人。
我问一下,50年代末——就是1960年——这个地方有个儿童福利院,你知道不知道?
上官芳一怔,打量对方一下才说,你是找孤儿院吗?
对,孤儿院,那时候人们都叫孤儿院,其实正式的名称是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
你找孤儿院咋哩?
咋也不咋,就是看一下。
看一下?上官芳似问非问,又似自言自语,但她的眼睛在这个人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落在对方的脸上:这个人也就五十岁的样子,除了皮夹克,还戴一顶解放军的皮帽子,是兔皮的,咖啡色的皮毛,像个外地人,但说话又带着本地口音。她说:
你找孤儿院咋呢?你还真问对了,我就在孤儿院工作过。
您在孤儿院工作过?那人盯住了上官芳看,眼睛上下睃巡,突然说:
上阿姨,你是上阿姨吧?你不认识我啦?
上官芳怔了一下,困惑地摇头,反问,你是谁呀?
那人大声说:
我是秃宝宝!
上官芳又是一怔,接着笑了。这个五十岁的大汉竟然说出这样稚气难听的名字来!她笑着又说:
秃宝宝?你是秃宝宝?就是那个爱钻炕洞的秃宝宝?对对,我钻过炕洞,差点叫烟熏死。那男人以为她不相信,啪的一下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并说:
你看,你看我是不是秃宝宝。
那人的头光溜溜的。不是剃过的那种秃头,是长过疮或者得过病的脱光了头发的那种秃头,除了后脑勺还有些稀稀落落的头发之外,其他部分一个伤疤又一个伤疤结痂以后锃光瓦亮的样子,一根毛都没有。
啊呀,你还真是秃宝宝,嘿嘿……上官芳咧着嘴笑,但她看见了路旁的几个行人站住了看她,看那个秃头,便有点难为情地说,戴上,你快把帽子戴上……
那个帮秃宝宝说话的妇女也有点脸红,笑着说你快戴上帽子吧,也不知道丢人!
秃宝宝也笑着,但他说,这怕啥呢,我就这么难看嘛!嫌难看你还找我咋哩?
上官芳又笑,说,秃宝宝,你咋认出我来了?我一点儿也认不出你了。
炕洞里的娃娃(2)
你咋能认识我嘛,那时候我还没现在一半高,才###岁嘛。不,还没到###岁。我是一进来就换肚子住院的,那时才七岁多一点儿。
你的眼睛尖得很,能认出我。
你没变嘛。你那时鸭蛋形的脸,现在还是鸭蛋形的脸。
怎么没变,四十年了,哪能没变?成老奶奶了。
成老奶奶我也能认出来。鸭蛋形的脸年轻不显年轻,老了不显老。再说,你嘴上的美人痣一看见就记起来了。
上官芳又笑:秃宝宝会说话了。
秃宝宝还笑:不是会说话,是真的。再说,我离开孤儿院是1969年,我都十六了,啥事不记得?上阿姨,你这是往哪里去呢?
回家去呢。我是出来遛早来了。
上官芳回答:这娃娃他大没了以后,自己还流浪了一段时间,走村串户要馍馍。走到哪里人们给吃的,可不愿收留过夜,——他身体瓤得不行,人家怕他死在人家的炕上。他常常钻进人家的炕洞里睡觉和取暖。进了孤儿院,有吃的有住处了,换上新棉衣了,可他还爱往炕洞里钻。钻进去唤都唤不出来。还有一个娃娃也爱钻炕洞,两个人一起钻一个炕洞。有一天两个人钻进去没出来,拉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晕过去了,烟熏的。那一个死了,他救活了。这娃娃命大!
就是命大。
[1]方言,傻瓜,不懂事。
[2]方言,疙瘩汤。
[3]方言,想办法,凑合。
[4]方言,一种如同牛毛草的植物,长得矮小,羊爱吃,其根白色,无毒。
[5]方言,石臼。
[6]方言,捣,砸。
[7]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斤。
[8]方言,家族血脉继承人,儿子。
黑石头
我是通渭县襄南乡黑石头的人。
黑石头是个很出名的村子。听老辈子的人说,一天夜里,随着呼隆隆的一声巨响,天上飞来两块神石落在村前的牛谷河边上。这两块石头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高的近乎一丈,矮的半人多长,黑黝黝铁疙瘩一样杵在地上。十里八乡的人们跑着来看,谁都不相信石头会飞。但时间不长,石头又飞了一次。一个妇女晚上收工回家,在牛谷河洗完了脚,把裹脚布晾在石头上没拿,她想第二天下地时再裹脚,不料去找的时候石头不见了。全村人惊了,到处去找,发现两块石头都杵在村后种谷子的坡地里。这下人们才相信了,这是一对神石。人们都说,神石被女人的不洁之物冲撞是不吉之兆,全村人都要遭受报应的。
黑石头有三个商号,一个是斗行,人们买粮粜粮的铺子;一个叫荣福祥,是个杂货铺,收土产品也卖土产品的商店;还有个字号叫钱永昌的,是个钱庄,给农民放款的。
荣福祥是我大大[1]家开的。我大弟兄三个,我大是老三;二大在县城当老师。
我大解放前也是经商的,在碧玉关有铺子。解放后政府给我大戴了顶地主分子帽子,赶回家来了。
1958年,我大上引洮[2]工地,我哥去靖远县大炼钢铁,我娘去大战华家岭[3]。到了第二年农历九、十月,生产队的食堂没粮食吃了,散伙了。
食堂没粮食吃了,家里就更没吃的了。从1958年开始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说是交公粮交征购粮。就这,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挨家挨户搜陈粮。
为了搜陈粮,把我们全家人都撵到二大家了。工作组在我家搜了三天,拿铁棍捣地,拿斧头砸墙。我跟村里的娃娃们跑进去看了,我家的院子里面挖出来几个窑,但没有搜出一颗粮食。我回家给我娘说了,娘说那是解放前没分家时我大大窖下粮的空窑窑,窑里的粮食土改时早就搞光了。
我二大家的院子也搜了,挖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了,也没挖出粮食来。二大的房子是临解放才盖的,二大是中学老师,家里根本就没有窖过粮。
食堂没散伙时,天天喝稀汤,食堂散伙后连汤都没处喝了,我娘就把谷衣[4]炒熟,磨细了,再把苜蓿根挖出来剁碎炒干磨成面,两搀和着打糊糊喝,当炒面吃。
食堂散伙一个月,我奶奶不行了。谷衣和草根吃下去排不出来,就是现在说的梗阻,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粪蛋蛋,也给奶奶掏。我奶奶临断气的时候躺在炕上说胡话,喊大大、二大和我大的名字。那时我娘的身体也不行了,走路摇摇摆摆的,我娘就打发我去叫大大家的大嫂子。大大家的大哥会木匠活,结婚后分出去单过。那时大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背着木匠家什去外边做活,叫人谋害了。大嫂子不知道,还在家里守着。我找到大嫂子说,奶奶放命着哩,我娘叫你去看一下。一叫,大嫂子赶快拿了一块榆树皮做的馍馍到我家去,给奶奶吃。那时候榆树皮馍馍就是最好的吃头了!食堂一散伙,家家没吃的,抢着剥榆树皮。我娘身体弱没剥上。榆树皮切成碎疙瘩,炒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你说怪不怪,我奶奶都昏迷了,说胡话了,可是大嫂子把榆树皮馍馍往奶奶嘴里一放,奶奶就不胡喊了,啃着吃开了。可是奶奶七十多岁了,早就没牙了,哪里嚼得动放凉了的榆树皮馍馍呀!我嫂子用刀切碎了给奶奶喂,我给奶奶灌水,奶奶就能嚼动了。喂着榆树皮馍馍,大嫂子说,奶奶怕是真不行了,我娘就把老衣给穿上了,就是裙子扣子没系住。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老人死了要穿裙子,但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穿的那种裙子。
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奶奶睡在窗根离炕洞口近的地方,这儿炕热一些,娘睡在离炕洞口远的上半截炕上,我睡在奶奶和娘中间。睡到半夜里,娘把我推醒说,巧儿,奶奶没了。我娘又说,来,巧儿,咱们把奶奶抬到上炕上。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我们没抬动。我没力气,我娘更没力气;我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我和娘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然后我和娘又睡下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那时候人死得多,看得也多,神经都麻木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
天亮之后,我娘又说,巧儿,你出去叫个人去,不管谁家的,有大人了就叫来,就说奶奶没了,帮着抬埋一下。
黑石头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稠得很,一、四、七的日子,左近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这赶集。可是今年以来除去赶集的日子,街上根本就看不见人。很多人家的门上挂着锁子,没锁的人家也空荡荡的不见人。我到街上转了几家没锁门的人家,只有一家有人,是个姓毛的老奶奶在家里。我进了她家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人,都是空空的。老奶奶看我乱窜,问我,巧儿,你做啥哩?我说毛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娘叫我找个大人。毛奶奶说,巧儿,你奶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我看她洋混子[5]着哩,就大声说,毛奶奶你家的人呢?毛奶奶说,死的死掉了,活的就剩个福祥娃拾地软儿[6]去了。
我没找上人,回家告诉我娘,娘说,快上来,上炕暖和一下。我上了炕和我娘坐着。奶奶就在上炕上躺着。
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娘又说,巧儿,你再看一下去,毛奶奶家的福祥娃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叫他找一下队长去,叫队上帮个忙。我下了炕正要走,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得啪啪响。我心里一惊:这是谁知道奶奶没了!
娘说,快去开门!看谁来了!
我跑出去开门,原来是福堂哥来了。他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孙子,二十来岁。他的脊背上还背着个背篓。我说福堂哥: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是来看看姑奶奶的。我说我奶奶没了,饿死的。福堂哥一听就跺脚:哎呀,我大怕姑奶奶没吃的,叫我送些吃的来。你看这还来晚了!
福堂哥进了房子,看奶奶停在炕上,我娘也在炕上坐着,就说,人已经没了,你们就这么坐着吗?也不找人抬埋?我娘说我出不去门了。我也说一早上就去找了,没找上人。福堂哥说他看看去。
福堂哥去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他回来后说,我先回去,明天从碧玉叫几个人来。
第二天,奶奶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奶奶的棺材是几年前我大就做好的,只是没有合卯,没刷漆。娘家人合了卯,白皮子棺材把奶奶抬出去埋了。埋在老坟旁的一条向阳的地埂子旁边,天冷,地冻上了,没法在祖坟里挖坑。
奶奶去世后,我和娘靠着福堂哥背来的东西将就着过日子。他的背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下面压着四五斤糜子,还有些烙熟的麻腐[7]饼子。我娘身体弱得下不了炕,家里一切都靠我:我把糜子在石臼里捣碎,捣成面面再煮成汤,放上萝卜叶子或是苜蓿根磨下的渣渣,和我娘喝。福堂哥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叫我吃了,我娘光喝汤不吃麻腐饼子。我叫娘吃,娘说你吃吧,你多吃些干的,我喝些汤就成了。我已经动弹不成了,你再不能饿垮了,里里外外都靠你哩。其实那年我才十岁。
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了。我大大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大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我大娘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我大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我大临死的那天不闭眼睛,跟我娘说,巧儿她娘,我走了,我的巧儿还没成人,我放心不下。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苗了。
我大为啥说这样的话哩?我哥比我大死得还早。我哥是1959年春上从靖远大炼钢铁后回到家的。###月谷子快熟的时候,他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我哥那年整十八岁。还没成家。
那天,我娘对我大说,娃她大,你就放心,只要我得活,巧儿就得活。我大和我娘的感情特别好。我娘人长得漂亮。我娘是襄南乡的人,是我大做生意时看下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叫媒人去说亲。谁知我外爷[8]不同意。我外爷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不封建,嫁姑娘要姑娘同意,我娘却不同意,嫌我大长得不俊。其实,我大长得不难看,就是皮肤黑,我娘看不上。可是我大就是看上我娘了,我大跟人说,非我娘不娶。后来他自己跑到我娘家里去说亲。旧社会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特别是在农村,那不成体统呀!可他把我娘感动了,我娘嫁给他了。
从哪里说我大和我娘感情好?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农村的家庭,谁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尤其是光景好的人家!我大就给我娘做饭。我大和我娘结婚以后,我娘在黑石头侍奉我爷爷和奶奶,我大在碧玉关做生意,一两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每次回到家里,我大就和面擀面做饭,不叫我娘动手。这是我娘自己给我说下的,解放前的事。我娘还说,就因为我大给她做饭,我奶奶还生气得很,说我大怕媳妇;我大就给我奶奶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外头,都是媳妇侍奉你,媳妇也辛苦嘛,我回家来了,做两顿饭她休息一下有啥不行的。解放后我大回家种地了,那就更是经常性地做饭了,因为我娘那时也下地劳动,收工回来就累得很了。我娘是娇小姐出身,从小没受过苦。
我再举个例子,我大去世后,我娘烧了七次纸,逢七就烧,七七四十九,烧了七次。现在看来烧七次纸没什么,家家都这样。可那是1959年的冬天呀,大量死人的时期呀,一般人家拉出去埋了,烧上一次纸就罢了,可我娘烧了七次。尤其是后来的两次,我娘走不动了,——那是奶奶死后的事了——娘是跪着挪到大门外,又挪到村外头,给我大烧纸的。
说起烧纸,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我奶奶去世后的两三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又是我大去世后逢七烧纸的日子,不记得是四七还是五七,我娘说要给我大烧纸去。可她扶着墙走到大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扑通跌倒了。还是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巷道去的。我和娘烧完纸了,慢慢地走回来。那天我和娘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刚进房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院子里冲进了房子,拿个灰爪打我和我娘。我娘吓坏了,噢地叫了一声,往炕上爬。虽然天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感觉出来她是谁了,就喊了一声:这不是扣儿娘吗!那人看我认出她来,扔了灰爪转身就走。我心想扣儿娘今儿是咋了,就跟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她:扣儿娘你打我咋哩?你打我娘咋哩?扣儿娘不说话,拉开门栓走出去了。我关上门回到房子,点上灯,看见娘的头钻在被窝里。我说娘,出来吧,扣儿娘走了。我娘掀掉被子看我,说我的头流血了。到现在我的前额上还有伤疤,在左边。我娘一边给我擦血,一边说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道是扣儿娘还跟出去送她?我说咋了?我娘回答,她是想把我们娘母子打死,吃肉哩!我不信扣儿娘要吃我们,但我问我娘:庆祥说,扣儿娘把扣儿的弟弟吃了肉了,真事吗?娘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回答,半晌才说,门关好了吗?记住,以后不准你到扣儿家去。
过了十几天,福堂哥背来的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呀!我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叫我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皮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我趴在炕沿上,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痛得我杀猪一样叫,血把我娘的手都染红了。我哭着跟我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荞皮了,饿死也不吃了。我一哭,我娘也哭,娘说,我的娃,要死容易得很呀,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你也不得活呀。你不得活了,我咋给你大交待哩。
我好久没哭过了,我大去世的时候没哭,奶奶去世也没哭,但是这天为了吃不吃荞皮的事大哭了一场。原因是以前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我已经麻木了,也不害怕,因为我娘不管吃什么都多给我一点,我没有太挨过饿,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觉得有娘哩天大的事都能过去。而这几天吃下的荞皮差点把我胀死,我突然觉得死离我是这样的近,就像只隔着一张纸,一捅就破。而且我娘的痛哭使我觉察到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以为是保护人的我娘并不那么强大,相反很是软弱无力!巨大的恐惧揪紧了我的心:我才十一岁,还没长大,就要死去吗?就要像人们扔在山沟沟里的死娃娃一样叫狗扯狼啃去吗?这太可怕了!娘,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是要饿死了吗?哭了好久之后,我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都在颤抖。
我娘这时已经不哭了,她目光呆滞滞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说,巧儿,我的娃,你害怕死了吗?
我没回答我娘的问题,那一刹间,我感觉到我娘一眼看透我的灵魂了,看出我的恐惧了。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我哑口无言。这时我娘又宽慰我说:
我的娃,你把心放宽,娘能把你养活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娘,那我们吃啥呢?
我的娃,你到街上看一下去,今天是集日,看一下赶集的人多不多?
到集市做啥呢,你要买啥吗?我对娘的话很不理解,不愿动弹。可娘催我:
去嘛我的娃,你去看一下去,村西的那块空地上有没有卖木头买木头的人?要是有一堆一堆的木头,有人买,你就把他叫到咱家来。你跟他说,咱家有木头,比集上的便宜。
我还是不理解娘说的话,我说,娘,咱哪有木头,你能变戏法变出木头来吗?
娘说,咱家怎么没木头?下前川的房子拆了不是木头吗?
我心里一惊,说,娘,咱住的这房是二大家的,二大没了,二娘跑到陕西去了。要是二娘回来要房子,咱家的房子又拆了,咱到哪里去住哩?
娃娃,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再多的家业也是闲的,把肚子吃饱,是顶要紧的。
尽管是灾荒年间,集市上仍然有稀稀拉拉赶集人。我和庆祥吉祥还有扣儿去牛谷河边的草滩上拾地软儿,总是从集上过,总看见卖馍馍卖油饼卖粮食和麸皮的人。卖馍馍的人把馍馍装在怀里,遇到要买的人就从怀里掏出来馍馍叫人看一下,接着很快就又塞进怀里。等对方把钱交了,他才摸出馍馍交给对方。一个馍二元钱,一个油饼四元钱,一斤小米七元。
但这天我没在这儿停留,我直奔买卖木头的地方。这地方也比前几年萧条多了,卖木头买木头的人稀稀拉拉的,新木头很少,人们都是买卖旧木头旧椽子的。
我在集市上转来转去许久,才鼓起勇气走到一个要买椽子的大人跟前,仰着脸说,大大,你要买椽子吗?我家有椽子,你要不要?那买椽子的人侧着身看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家的椽子在哪里,一根卖多少钱?我说价钱你跟我娘说去。我娘病了,在炕上睡着呢。
黑石头村在牛谷河边上一片很缓的山坡上,集市把村子分成上前川和下前川。我把那人领到上前川叫他去见我娘。那人进了院子四下看,没发现椽子,进房后问我娘:你们家的椽子在哪里?
我娘说,我们先谈价钱,价钱谈好了,你拆房子,房子在下前川,椽子是上等的松木。那人说要先看椽子,我就又领着他到下前川我家的房子去了一趟。我家解放后定为地主成分,四合院的房子没收了三排,给我家留下了一排四间房。看完房子,那人又去见我娘说椽子是上等的,但拆房子是个累活,一根椽子比集市上的便宜五角钱卖不卖?我娘说卖。
那人拆了八根,一个毛驴驮走了。这天下午我就买了六个谷子面馍馍回到家里。我娘说这六个馍馍得一斤半面才能蒸出来。六个馍馍我和我娘吃了三天。我把馍馍揉碎,和我拾来的地软儿煮成糊糊,一天喝一顿。一顿我喝两碗,我娘喝一碗。
下一个集日又卖了十六根椽子……后来,椽子卖完了,我娘 把三根大梁子也卖了,一根梁卖十元钱。多粗多大的梁呀,比我穿着棉袄的身子还粗。最后,我娘把我家的一盘石磨也卖了。买磨的来了两个人,是我看着他们把磨盘卸下来,滚到大门口,一辆架子车拉走了。卖这盘磨的钱买了十个谷子面馍馍。这样我和我娘就凑合到腊月底了。
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间,家里又没吃的了。我娘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干脆就下不了炕了,天天在炕上不是坐着就是睡着。我娘的脸干干的了,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娘下不了炕就得我添坑了。我用扣儿娘打过我的灰爪——一个木头棍棍,前头钉了一块横着的木条条——把麦衣和秋天我娘从山沟里扫来的树叶干草推进坑洞,一天两次。每过两天,还要把死灰扒出来一次。这是我娘能动弹时教会我的。我娘说,丫头,你要学会添坑,我死了没人给你添炕,把你冻死哩。我不爱听娘说这样的话,她一说我就不添炕了,我说我不学了,你死了我就跟你一搭死去。这时我娘就哄我,说,死丫头,你还歹上[9]了。娘不死,娘要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你长大出嫁了还要我给你添坑吗?我说我不嫁人,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并不会因为天气冷肚子就不饿了。不,天越冷肚子饿得越厉害,没办法,我跟着庆祥吉祥弟兄又去拾地软儿了。庆祥和吉祥是我三姨娘的娃娃。庆祥比我大两岁,吉祥比我小一岁。我娘跟我说,她嫁给我大不久,三姨娘也嫁到黑石头来了,给了钱永昌钱庄老板家的大少爷。三姨夫前两年因病去世了,三姨娘三个月前就死了。三姨娘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几月前就跑到内蒙去了,两个小的现在大大家过日子。入冬后他们弟兄天天在沟里拾地软儿。他们的大大有个儿子在襄南公社粮管所工作,家里没死人。
冬天的地软儿特别不好拾。天旱,地软儿小得很,在草底下藏着不容易找到。但地软儿泡软了好吃,有营养,我和娘烧汤喝。
靠着拾地软儿过了半个月,我也饿得走不动了。正好这时供应救济粮了。
是生产队长王仓有到我家通知到大队背救济粮的。大队就在黑石头村里,我去背的,给我和娘四斤大米。
当时家里没有锅。头一年大炼钢铁,我家的锅呀铁壶呀,所有金属的东西都叫生产队搜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沙锅。也没有柴了。院子里只有一个不知啥时候挖下的树根,可我和我娘劈不开。我娘就把沙锅放在树根上,——由于有了大米,我娘精神大了,鼓起劲儿从房子里爬出来了——我娘叫我抱些麦草放在树根底下点着。我娘想把树根烧着,我们从两边吹气。树根上的树皮着了火,有了红火,后来麦草烧完了,红火又灭了。想煮米汤,水没烧开,米倒是泡软了,我们就喝了。
过了五六天,那几斤大米喝光了。这时候生产队的食堂又恢复了,一天叫社员打两次稀汤。我听人说,救济粮一人一天四两[10]的标准。四两粮能做什么饭,就只能喝两顿稀汤。
就在我们喝稀汤过日子的一天,庆祥和吉祥到我家玩来了。我娘问他们:这几天不见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哪里去了?庆祥和吉祥抢着回答,我们到福利院去了。我娘问福利院是做啥的,庆祥说福利院是收娃娃的,那里能吃饱。我娘又问福利院在哪达哩?庆祥说,福利院就在襄南公社院子的隔壁,福利院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吃一顿糜面馍馍,后晌一顿汤面,有时候是棋花块块,有时候是柳叶子片片,饭里还有不少洋芋疙瘩。顿顿都能吃饱。
我娘坐在炕上和三姨娘的娃娃说话,听说在福利院能吃饱饭,就又问:福利院能不能把巧儿也要下?
庆祥说,那不行呀姨娘。福利院要家里没人了的娃娃。
庆祥和吉祥说完就走了。他们是从襄南来看一下黑石头的大大的,还要赶回福利院吃晚饭,二十里路呢。
我娘和庆祥兄弟说话的时候在炕上坐着,那兄弟走后,我娘就躺下了。她的一只手搭在脑门上,长时间闭着眼睛。我当成娘坐的时间长了,乏了,要缓一下,提上树皮桶桶拾地软儿去了。可是这天后晌回来,我从食堂打来的汤我娘一口也没喝。第二天上午也没喝汤,还是静静地躺着。娘的情况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娘不行了——我大我哥和我奶奶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说,睡着睡着就没气了。我想,娘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呀,天不就塌下来了吗!这天我没出去,我把头一天拾下的地软儿泡软,洗净。晚上的面汤打来之后把地软儿放进去煮了煮,稠乎乎地给娘舀了一碗,端过去:
娘,起来喝些汤。
娘没说话,只是把睡在枕头上的头轻轻地摇了摇。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是大声地嚎。
像是我的哭声把娘惊了一下,我娘一下子就坐起来,比平常坐起来的速度快得多。娘惊愕地瞪着我:
你哭啥呢?
我还是哭:你怎么不喝汤呀……我当成你不行了……
我娘嘴咧了一下,她是想笑,但她干巴巴薄得没肉的嘴唇没笑出来,嗔怪地说,死女子,你怎么胡说哩。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行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喝汤?
死女子!娘这两天不觉得饿,就不想喝呗。
我说,可我当成你要死了……
死女子!我能死吗?我死了谁管你去!谁给你做衣裳哩!拿来拿来,把我的碗端来,我叫你看看我能喝不能喝,我是死哩还是活哩!
这天晚饭,娘喝了两碗稠糊糊。而且第二天早饭端来食堂的稀汤之后,她也比往常多喝了半碗。
我娘不光是能吃了,还能干活了。这天喝完早上的一顿汤,我去掐苜蓿了。黄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把我吓了一跳。我娘在炕上忙碌着: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捆羊毛,扯着,撕着,把炕都堆满了,连空中都飘着毛絮。我说她,娘你不缓着,撕羊毛做啥呢?娘说,我给你做条棉裤。
娘能坐起来做活了,我心里多高兴,这说明她的身体比前一段时间好了,但我怕娘累着,就说她:我的棉裤是去年拆洗过的,添了新棉花,暖和着哩,你就不要再做新的了。你睡着缓着。我说的实话,我们村子的娃娃们冬天都穿的破棉袄,还是空心穿棉袄,下身只穿单裤单鞋。更有甚者,十几岁的男娃女娃连单裤都没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在炕上蹴着。而我娘两年就要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和新鸡窝[11],第二年穿时衣裳旧了,就做一件新褂子套上,过年总要穿新的。这两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娘也时不时地被队长派出去劳动,大战华家岭,拓宽华双公路,没时间也没钱给我做新棉衣。不过旧棉衣拆洗过了,裤腿也加长了,穿着挺暖和。在沟里洼里拾地软儿,剜野菜,我没觉过冷。但我娘不听我的话,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潮着哩[12]!衣裳穿不破吗?
我说,破了再说破了的,明年再做嘛。
可是娘不听我的话,喝完汤之后在煤油灯下还撕扯了一阵子羊毛。她把一疙瘩一疙瘩的羊毛撕开,扯虚,把里边的尘土抖干净,扯成一片一片的堆在炕上。全部羊毛撕扯完了,才睡觉。
后来的几天里,娘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好,她把箱子里的碎布找出来,又把她年轻时穿过还有八成新的衣裳翻出来拆了,量呀裁呀絮羊毛呀,给我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棉裤做成的那一天傍晚娘叫我换衣裳,把旧的脱了,把新的穿上。我换了,把新裤穿上了,但是娘絮的羊毛太厚了,我的两条腿变成两个棉花包子了,上炕下炕弯一下腿都很吃力。我很不高兴,说她:你把裤子做这么厚,我以后怎么跳房房[13]掐苜蓿?腿都弯不下嘛!
娘笑了一下说,你潮着里,厚了不是热吗?
这也太长了呀!你看,裤腰都提到腔子上了,脚还没出来!我怎么穿?怎么走路呢?
娘又笑一下说,你不长吗?长大就不长了。我嫌新棉裤大,没穿,转天早晨又穿上旧棉裤提上树皮桶桶掐苜蓿去了。
其实,再穿不了几天棉裤了;已经是农历二月了,春天已经悄悄地到来了黑石头。虽然,我们通渭类似高寒阴湿山区,但是春天毕竟来了,阴山洼洼的残雪还斑斑点点闪着蓝莹莹的白光,阳坡上的青草芽芽已经冒出地皮来了,山坡上的冬麦地也开始由黄转绿。从上前川背后的山岭上往远处看,一层又一层的山头就像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雾。空气也像是比冬天的干净鲜亮,吸到嘴里舒服得很,有一股青草芽儿的气息。
苜蓿地就在黑石头村背后的山坡上。苜蓿长得真快呀,前几天来掐苜蓿,还要把地面上的土疙瘩刨开才能掐到黄芽儿,现在就不刨土了,因为苜蓿芽芽已经把地皮拱翻了,长出来半寸长了,圆圆的叶片由黄色变成嫩绿。
掐苜蓿的人多得很,在我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我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庆祥和吉祥了,也看不见扣儿了。吉祥和庆祥去福利院了,扣儿早就殁了。
扣儿殁得太惨了。
那还是我和我娘拆房子卖椽子的时候,庆祥和吉祥到家里来找我,说是拾地软儿去。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拾地软儿,还叫着扣儿。所以那天我们路过扣儿家的大门,庆祥和吉祥又跑进去叫扣儿了。
我没进去,自从扣儿娘拿灰爪打了我和我娘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她家的院子。我害怕扣儿娘。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娘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扣儿,扣儿!庆祥喊着跑进扣儿家院子,我从大门口看见他往人住的正房跑去了。像是扣儿不在那间房里,庆祥又出来了,往院旮旯走去了,我看不见了。他弟弟在院子中间站着。但是突然之间庆祥飞一般地跑到院中间来了,拉了一把吉祥说了声走!吉祥差点摔倒,趔趄了几步跟着庆祥跑出大门来了。庆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我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
我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也跟着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庆祥才停住脚步。我们都站着喘气,然后庆祥才说了他为什么疯跑!他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庆祥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吓得他转身就往外跑。
这天我掐了满满一桶桶苜蓿。往常拾地软儿,几个人光顾玩了,今天就我一个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
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回答。有时候我娘还要说,把桶桶拿过来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软儿。当我叫她看的时候,她拨弄着地软儿总要夸我几句,说拾了这么多地软儿呀,我的娃长大了呀,有本事了呀。无论我拾的地软儿多与少,她都这样说。
这天因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给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劲儿推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娘,娘却没有应声。
哎,娘怎么没声音呢,是这几天做裤子累了,这阵儿睡着了?这么想着,我就又大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
娘还是没有应声。
我心里察觉到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进了房子,我又问了一声,因为我看见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式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声,往前扑过去。我的膝盖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没感到痛;我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我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出来了。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我都能抱起来嘛!
娘没死,我绝对相信娘没死。当我把娘抱下来的时候,娘的脸色还像她平常一样,非常平静。娘的头在布条里套着的时候,她的膝盖还在炕上跪着。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抻得长长的;娘在没挨饿的年月里就是这样挺着身板走路,抻着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显得光滑并且很长。
人们都说,上吊死去的人吐着舌头,面孔非常可怕,因为是憋死的,死前无意识的挣扎是很剧烈的。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时候都扮出吊死鬼的样子:吐舌头,睁圆眼睛。可娘的眼睛闭着,嘴也闭着,娘的舌头并没有吐出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我把娘放在炕上,喊娘!娘!我一连声地喊娘,并且摇她的身体。但她一声也不答应,也不睁眼,也不动弹。后来,还是大嫂子经过门前,听见我的喊声走进来看了看,骂我:
瓜子[14]!三妈走了,你还叫唤啥哩!
我放声大哭起来。娘真是走了!我想给我娘换一换衣裳,但是她的腿已经僵硬了,弯曲着——还是跪着的那个姿态,怎么也拉不直。娘真的走了!娘的身体太弱了,跪着吊上之后,连本能的挣扎一下的力量都没有,就咽气了。这天晚上,大嫂子叫我到她家去睡,我没去,我说我要给我娘守灵,我一个人在娘的身旁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大嫂子把生产队长王仓有叫来了。王仓有和大嫂子用席子卷住我娘抬出去埋掉了。他们把我娘埋在我大的坟旁边。我听见王仓有说,孽障,这一家人大人没了,娃娃也没了,绝后[15]了。过了一天,王仓有把我领到襄南公社的福利院去了。
在福利院能吃饱。
1968年我回了一趟黑石头。那时我已经到五大坪农场当农工一年多了,一个月挣二十五块钱。我存下了一些钱,我把钱寄给我奶奶娘家的福堂哥,并且写了一封信给福堂哥。我说我存下了五十元钱,你操心着打三口棺材,我要把我奶奶、我大和我娘的坟迁一下,迁到祖坟里去。我家没儿子了,就我一个女子了,我要给我大我娘尽孝心哩。福堂哥把棺材打好后给我回了一封信,我就请假回黑石头去了。是我自己把我大我娘的骨头收敛起来装进棺材的。帮助迁坟的富堂哥说他来干,女娃子不能收骨头。我非要自己收不可,我说我们家没有男娃子,但是有后人,我就是后人!
那一次回家,我见到扣儿娘了,扣儿娘避开了,没和我说话。
扣儿娘现在九十岁了。
[1]甘肃中部方言,爸爸称大,若父亲有兄弟多人,则将父亲的大哥称为大大,二哥称为二大……比大小的,是老几就称几爸。
[2]甘肃省委1958年大跃进上马的共产主义工程,要把洮河水引到中部干旱山区,说是要修一条山上运河。十六万民工辛苦三年,以失败告终。
[3]甘肃中部的最高山脉,主峰海拔2457米。1926年始建1929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经过此处。
[4]谷糠。
[5]糊涂,神志不正常。
[6]生长在高寒阴湿地区的一种菌类植物,生长在地面上,貌似木耳,但形体小,薄。
[7]麻籽磨碎,成豆腐渣状。
[8]方言,姥爷。
[9]方言,生气,发脾气。
[10]旧秤,十六两为一斤。
[11]手工制作的絮有棉花的布棉鞋。
[12]方言,傻瓜,弱智。
[13]五六十年代小女孩们的游戏。
[14]傻瓜。
[15]家庭没有了男孩子,在农村被称为绝后。
姐姐
我的老家是通渭县第三铺乡的槐树湾村。
我大[1]是1959年旧历七月从洮河[2]跑回来的。没别的原因,就是想家。那时候洮河工地的民工都吃不饱肚子了,他想,一大家人呢,家里人吃啥呢?怎么过日子呢?
我大弟兄四个,解放前就分家了。我大是老大,家里情况最好——1958年吃食堂时队上叫往食堂交粮,我娘在我家后院的菜园里埋了一缸莜麦——我们一家人凑合到这时还没饿死人。家里有娘、大姐二姐妹子和我。这时我大姐二姐出去要饭不在家。我还有个奶奶和四爸在一起过,四爸这年三月跑到新疆去了,在沙湾县,家里有四妈。三爸在一个小学当过老师,1957年定了右派下放回家种地呢,年初就没了。爷爷是这年###月去世的。记得有一天我奶奶打发我去万家岔叫我小姑姑,有###里路,说爷爷快不行了,叫你回去。姑姑当天没动身,抓紧时间在磨子上推了些谷衣,放下叫娃娃们吃,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往家奔。等我们进村时听人说爷爷没了,姑姑坐在村口大哭一场。
我大回到家的时候,那一缸莜麦已经吃完了。生产队夏粮收完了,但没分粮食,食堂也没留,悉数拉走交公粮交征购粮[3]了。我大就抓紧时间在房后的我家菜园里种了点文艾[4]和苦荞[5]。
由于种得太迟,下雪天荞麦还开花呢,只长了不多的一点点颗颗。收荞,我大还不在家里,县上大战华家岭,我大又被派到华家岭[6]挖鱼鳞坑修梯田去了。我奶和我娘把荞拔了,刚收拾完,县上搜粮队来了。进来了十几个人,只有一个认识的,是我们大队的队长,碧玉公社碧玉大队的人。那时候不叫本地人当队长,怕你营私呢,怕你瞒产私分呢。那人叫吕连连,过去在我们村狗儿家扛过活,这时候是脱产干部。他领着十几个县上和其他公社抽调的人组成的搜粮队在我们村挨家逐户地搜粮呢。1958年大跃进,1959年持续更大的大跃进,吹牛皮吹得更大,征购粮任务比1958年还重,全县的征购任务没完成,从家家户户搜陈粮交征购呢。他们拿的矛子、斧头、铲子满墙扎,地上打,听音,房子、院子里想到哪儿就挖哪儿,挖了三天三夜。我家是个老庄[7],住了几代人了,有前院、后院、正院,都挖遍了,到处挖下的坑,堆下的土。把房子里的空面柜挪开挖下了坑,把炕砸了,炕里头也挖了。四爸跑新疆时还埋下着二百斤粮食在庄后的菜地里,地上种上了韭菜。那粮是给我爷我奶留的,说实在没吃的了再挖出来吃,救命粮,叫他们挖出来了。我家刚收拾好的荞麦连缸都挖走了。荞麦放在洋芋窖里,洋芋窖里是空的,我娘在窖底上挖的坑埋下的,挖走了。
这三天搜查队在我家挖,在我家吃,他们撤走时粮没了,文艾菜也叫他们吃光了。
搜查队走后十几天,我大从华家岭回来了,是马车拉回来的,走不动了。我大回来时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不在家。家里有个油坊,在庄外的麦场上,分家时给我大和二爸两家了。这时家里没柴烧,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拆着烧火了,队里说那油坊已经入社了,是集体的财产,把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拉到公社批斗去了。那是快天黑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当是娘回来了,出去开门,却是我大回来了。我大饿得变相了,不像我大了,走路都走不稳。
第二天我娘和大哥才回来。
又到第二天,两个姐姐要饭回来了。这天晚上我娘烧了一锅榆树皮汤全家喝,喝完,睡下了。两个月没见我大了,这夜我睡在我大的怀里。天蒙蒙亮,我大怀里湿溜溜的,像是出了一身汗——实际我大失禁了,我傻着呢,辨不过来——我冷得不行,我就喊娘:我大身上出水了!娘叫我喊大,我喊大,大不喘[8]。大姐喊大,也喊不喘。我娘骂我:赶快起来!我娘也起来叫我奶去了。我奶住四爸家里,听说我大叫不喘了,一进门就在院子跪下了,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呼天抢地地哭:我这辈子做啥孽了,我的儿子一个跟一个地不行了!
我二爸和大哥把我家的面柜的腿腿锯掉了,把隔板打掉了,把我大放里面,叫了两个人帮忙抬出去了。旧历十一月的天气地上冻了,挖不动坟坑,只好放在庄后的一孔窑里。这是放添炕的[9]用的土窑。门口立了些树枝堵住。我大去世后烧了七天纸。那几天我大姐姐就说,烧过七天纸领着我要饭去。在家里吃树皮吃谷衣非饿死不可。我娘不同意,说这都快到腊月了,出去冻死呢。我奶说我娘,你叫他去吧,你就这一个独苗苗了,蹲在家里饿死呢!我娘不拦了。
头一天要出门,怕公社干部挡住,娘说明天走吧,早些走。第二天天还黑着就起来要走,天上下起雪花来了。娘说,下雪了,冰天雪地的,衣裳下湿了咋办呢?等雪停了吧。还是我奶办事果断,说我娘:你不要拦了,赶快叫走!走得晚就赶不到要饭的地方了。
我娘不反对了,默默地把她准备好的两碗谷衣炒面叫我大姐背上。谷衣炒面就是在辗子上辗下来的谷子皮,谷壳壳。炒熟,磨细,能煮汤,也能干吃。
从第三铺槐树湾天不亮走起,路过宁家湾和万家岔,到万家岔时天亮了。这时候又刮风又下大雪,身上刮透了,脚上的鞋湿透了——因为沾在脚上的雪化了。雪花飘飘,寒风割脸,确实冻得受不了,但两个姐姐催着我快走。她们说还没出第三铺公社呢,遇上公社干部非挡回去不可。公社有规定,社员不许外出逃荒,那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公社干部丢脸。
又走到温泉、西川,没进通渭县城,后晌上了北山。北山上白雪茫茫,除了黑楚楚光秃秃的在北风里日日响的树棵子,山梁融化在茫茫的白雪里。大雪旋裹的雪柱子在空中旋着转着。天黑了下来。我们走一步脚下就咕吱吱响一声。我害怕得很,怕狼,怕夜里冻死,可我姐说前边有个村子,我们今天缓在那里。我跟着走,进了山梁东坡洼洼的一个村子,两个姐姐领着我找住处。央求几家都不叫住,后来找到一个老大妈家,老大妈把我们收留下住了一夜,她说她家的娃娃也要饭去了。老大妈家还有两个小娃。大妈小个子瘦得很,和我娘一样瘦,风能刮倒的样子。炕烧得很热,几个人挤着睡了一夜。这天走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我口干,吃不下去。姐姐也没吃,她是给我留着不敢吃,怕头两天要不上吃的饿着我。大妈给我们烧着喝了点开水,把我们的鞋放在炕角上烘干。
天亮后继续走,走在去义岗川的山梁上听见前边有马车的声音。当时我已经走不动,大姐说赶快走赶马车去!到车上坐一下。追了一截,马车下山了,走弯来弯去的车路,我们走截路从坡上溜了下去,追上了。我姐央求赶车人:把我兄弟带一下,兄弟走不动了。赶马车的不叫坐。这人三十岁左右,戴顶皮帽子,穿皮袄,烂布鞋,坐在车辕上。我姐嘴里央求带一下,一边说,一边把我抱上了车。坐上后赶车的再没说啥,两个姐姐也爬上车来。一直坐到义岗川,马车进了一家大车店停下,我们下来。赶车的进了一间房子,我大姐进了另一间房子,要点水出来叫我喝。把碗还回去时央求那房里的一个女人,女人叫我们进去了,上炕,和这女人睡在一盘炕上。
第二天早上我姐一定要我吃几口谷衣炒面,说再不吃就饿垮呢!两个姐姐都吃了,我还是没吃,吃不下去。谷衣太干,在家煮汤能喝下去,干吃我真吃不下去,扎嗓子,苦。再上路我就走不动了,饿得洋混子[10]了,脑子木呆呆的脚抬不起来了,不会走路了。两个姐姐拉着我走,上山的时候从后边推着我,轮换着推。这一天又走了四五十里路,——三天总共走了一百五十里路——傍晚时走到一个名叫沙家湾的地方。大姐说前头有个独庄子[11],上次她和二姐来这儿要饭吃饱过肚子。
我大姐二姐要过一次饭了,她们认路,也认识大多数地方叫得上名字。大姐十七岁,二姐十五岁,我十岁。大姐已经说好婆家,原定1959年正月婆家娶亲的,1958年生活紧张了,婆家来人说缓一缓,过了这一段艰苦时期再结婚。大姐比二姐长得俊,瘦高条,二姐长得矮,胖,那时也不胖了。
听两个姐说能要上吃的,我就鼓劲儿走。一会儿走到那个独庄儿,却是没一个人——庄子在,人搬走了,空空个儿。我们三个人一下子泄气了,扑腾坐在地上了。
坐了一会儿,大姐说,缓一下咱还走,没人怎么办!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是我大姐拉我起来的,拉着往前走。走到沟底里,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就去要饭。这是离开家三天来我们第一次要饭;前两天没要饭,光赶路了,到了村子就是找地方过夜。这都是我大姐决定的,她要过一次饭有经验,知道在通渭县境内要不上饭。到这个村庄,我姐说能要饭了,我们就开始要饭了,但是连着要了几户人家,都没要上:家里的大人开会去了,娃娃们在家。我姐说,谁家也没干粮,吃饭的时候再要吧。我们就在街上坐着等大人。天快黑时大人们回来了,各家的烟筒冒烟了,我们开始要饭。我没要过饭,不敢要,大姐领着我要;二姐分开了,她自己去要。头一家要饭,我姐站在门口喊,大奶奶,给上些吃的。喊了几声没人出来,也没人答应。我拉姐的手叫我姐快走。我那时还羞得很,要饭是丢人的事;我还害怕得很,我也不知怕什么,反正心里恐惧得很。我姐不走,连续喊大奶奶给上一些吃的。终于,一个老婆婆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瘦瘦的黄黄的脸。她走到大门跟前说,我家也没吃的,连汤也喝不上了。我姐央求说,大奶奶,给上一口嘛。我家里没吃的,出来三天了,一口汤都没喝上,我弟弟快饿倒了,走不动路了。把汤给上些。老婆婆不说话了,转身进了房子。我想,人家不给嘛,走嘛,但这时老婆婆又出来了,拿着舀饭的铁勺走到我们跟前说,实在是没吃的,把这口汤喝上吧。我姐忙把她的提笼儿里的一只黑碗伸出去,接住老婆婆铁勺里的汤,嘴里说,谢谢大奶奶。老婆婆还站着,我姐就把碗给我了:
拴拴,快喝,趁热喝。
这是糜面汤,还有一块煮烂了的指头蛋蛋大的洋芋[12]块块。我一口喝完了汤,第二口又喝掉了洋芋块块。
又连续要了三家,连口汤都没给。我失望得很,不想要了,但姐姐拉着我往前走,接着要了两家,又都给了些糜面汤。姐姐都叫我喝了。又有一家人给了两个生洋芋,放在姐提的笼儿里。这时我们已经穿过这个村子了,到村口了。
二姐怎么要饭的,我不知道。我和大姐跟二姐分手的时候说好的,要罢了饭在村口见面。我和大姐在村口等呀等呀,天黑黑的了,没等着二姐。我们又进了村子找二姐,没找见。问了几家人,有人说看见了,从那个方向走了,我们顺着人说的方向找了几遍,还是没找见。后来找到这个村的马号旁边了,大姐说,二姐可能蹴在[13]马号里了,进马号问问吧。马号的院子里有个小房,灯亮着,有个老汉。大姐问他有个要饭的丫头来马号没有?老汉说没有,没看见个要饭的丫头。说着话老汉知道了我们是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的,老汉说我姐:你兄弟这么小,天这么冷,你领出来要馍馍,饿成这个样子了,你的胆子这么大呀!把兄弟饿死怎么办!他数落了几句我姐,又说,别找了,你妹子可能在谁家蹴下了,你把兄弟领进来,就在这达蹴下。我和姐正发愁这天夜里没处睡觉,就在马号里蹴下了。炕热得很。
饲养员老汉善良得很,他说,可不敢在村里乱跑。队长开会时说了,上边有指示,外流人口不叫收留,看见了要报告,送到收容站去。
第二天早上,老汉忙着喂牲口,我姐把洋芋塞进炕洞里烧熟了,叫我吃,她吃了一把谷衣炒面,喝了口凉水。从家里带出来的谷衣就吃完了。
吃完洋芋离开了马号,这时还不到饭时候[14],大姐说找二姐去。我们在村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找见,大姐失望了,说二姐可能离开这个村子了,咱往前走吧。
这天中午要饭的村子我没记下,但是却在村子里遇见了二姐。
大姐为二姐担了一夜心,怕她出啥事了,或者叫坏人欺辱了,或者冻死了。如今在路上碰见,她一腔子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我大姐的名字叫芬儿,二姐叫芳儿,大姐厉声喝道:
芳儿,你昨晚哪去啦!我二姐没说话,大姐就骂开了:
你个混账,给你说下的要罢饭在路口上等着,谁先到谁等着,你做啥不等!你说,你做啥不等!你把人能急死嘛!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找了半夜!
二姐当时解释一下就好了,可她没解释,就那么站着,看着大姐,看着我。大姐接着骂:
你哑了吗?你说呀!你为啥不说话!分手的时候说下的谁先到谁等着,你为啥不等!你混账东西!你家去,你自己要馍去!你不要跟我们在一搭,你叫人把心操死哩!
大概是大姐太凶了,二姐受不了啦,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噔噔噔地往村外走去!
我看二姐走了,心里害怕,说大姐:
姐,你再不要骂了,二姐着气了。
大姐说:
着气了?她还着气?我的气还没出来哩,她就着气了!走去,叫她走去!我看她上天去!
当然,二姐是上不了天,但二姐转身噔噔噔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看见她。以后的两天里大姐也很后悔,她猜测,二姐那天夜里可能没找到住处,可能在哪个麦草堆里睡了一夜,也心里窝囊着呢。她一顿骂,不许二姐还嘴,二姐可能真正生气了,赌气走掉了。于是大姐领着我一边要饭,一边找二姐。大姐估计,二姐可能还会走夏秋之际她们要饭走过的那些村庄,便领着我也到那些村庄去要饭,找二姐,但始终也没见着二姐打听着二姐的下落。
在沙家湾要了几天饭,大姐就领我到了青天堡。青天堡是回民集中的地方,头天到那儿,饭能要上,但晚上睡觉没地方去,找了多少人家,都不叫我们住。怎么央求也没人要,都说政策紧得很,不敢收留。那天找住处到深夜了,我们到了一个人家,有一个老奶奶,我们就央求叫我们缓一晚上暖和一下。那老奶奶说你们出去,到外头找住处去。我姐说太晚了,叫我们好歹过上一夜,在地下蹲着都行。那老奶奶说不成,你们不能在这达蹴着。不是我不叫你们缓着,你们可可怜怜的也孽障得很。我把你们留下,后人来了肯定不行,把你们撵出去哩!我和姐不走,就在房里的地下蹲着,我姐说,这时间了,我们确实没处去了,你家后人来了再说吧。老奶奶的后人来了,干脆不叫蹲,开了门撵我们,还把我姐踢了一脚。吓得我和姐赶紧跑了出来。就这他还追了出来,叫我们离开村子。我和我姐不愿走,人生地不熟,又是深更半夜,我们能往哪去!但是老奶奶的儿子跟上来了,一连声地喝走,走,走!他把我们赶过了一道沟,翻了一道梁。这时候他蹲下了,说你们愿往哪走就往哪走,不要回来!啊呀,那个年轻人,我没见过那么坏的人!没办法,他在那儿拦着,我们进不了村,只能摸黑往前走。没月亮,那几天夜里没月亮,黑得很。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像是有路,一会儿又没路了,遇到了塄坎,原来是走到野地里去了。我当时心里恐惧死了,心想,今晚上没命了,不是狼吃掉就是冻死。我的眼睛里都含着眼泪了。还是我姐有本事,她就像是有夜眼,拉着我走了一程进了另一个村庄,而且立即我们就闻到了新鲜的马粪味道——我们走到这个村的马号跟前来了!
按说,马号是最理想的住处,但我们不敢进去。那个村的回回把我们撵出来了,这个村的回回能收留我们吗?
我和姐想找一找,看这儿的麦场在那里,我们想找个草垛钻进去。就在我们转身离开马号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间草窑——用土坯旋的房子,房顶上没有椽子,里边堆着铡好了的麦草。在这寒冷的腊月,又是无处栖身的关头,一个草窑当然是可以勉强栖身的了。我和姐立即钻了进去,并很快地在一堆铡碎的麦草里安顿下来。但是,毕竟这是腊月的数九寒天,没有门的草窑,西北风直接就灌进来,加之我们冻僵的身体本身就没有多少热量,我和姐睡下很久,姐搂着我我也睡不着觉。姐也睡不着,我们抖得索索的。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走进来了,在我们头顶蹲下了,把一个啥东西放在地上。我当时怕极了,以为是那个撵我们出来的年轻人还在跟踪我们,要加害我们,要掐死我和我姐。或者是在我们走进这个村的时候,有个坏人跟上了我们,要把我和姐怎么的……还在家的时候就时不时听见这样的传闻:某某某在外头要饭叫人打死了,谁谁谁叫人刮着吃了肉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那个人伸开了手划了一下草,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头,竟然惊得呀地叫起来,噔噔噔退了几步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窑外边出现了一盏马灯的亮光,两个人说着话走进来了。看见了我和姐,其中一个人说:
啊呀呀,你们是做啥的,咋睡在这里?把我吓死了!原来他是饲养员,拿着背斗进来揽[15]草的,给牲口上料呢!他们把我们领到饲养员住的房子去了,叫我们在炕上睡,把身体暖和过来了。我和姐都睡着了。
转天,我们往关川一带走。青天堡的回回生活也差,也吃谷衣,吃荞皮,我们就往关川走。关川一带生活稍好一点,能要上一点洋芋汤和糜谷汤,也有的给些酸菜,吃不饱但饿不死,能把命吊住。
我们没进会宁城,姐知道城里有收容站,抓住要饭的就往回送。我们是翻山过乡到关川的。关川是会宁县的西川,是以一条河出名的,那条河叫关川河,它随后流进祖厉河,再往北流,流进黄河。一天,我们在一个村里要饭,遇到的一个人说,走,我给你们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去。那人像是个村干部,把我们领到河畔公社的收容所去了。那是个临时的收容所,不是公安局办的,看来就是专门收容要饭人的,因为它是在一个私人的院子里,有二十几个要饭的,大部分是大人,就几个娃娃,还都比我大。进了收容所我和我姐很害怕,怕他们把我们遣送回通渭去,那就得饿死。可是他们没遣送,给了些谷米面煮的汤喝,就把我们领上了一片塬地,给我们一人一个背斗,叫我们到压沙地[16]背沙子。背沙子要从山沟沟里背,走的路长。背了几趟,累得很。在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姐前后看看没人,就撂下背斗拉着我跑。
我姐一边拉着我跑一边往后看,专往僻背的山沟沟里钻,怕有人追上来。跑了一阵之后藏在一条坡地的地埂下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缓了一会儿,看没人追上来,这才慢慢站起来往前走。这时候我们也没目标了,也不知道走到那里了,看见村庄就进去,要着吃。我们这样乱跑就是为了躲开河畔的收容站。这样走了两天,我们走到了白草塬。白草塬的情况比通渭好一些,但和关川差不多,人们也挨饿着呢,要饭时有的给有的不给,天天能吃上一点儿,但总是吃不饱。不过我的腿比在第三铺槐树湾时有劲了,有时一天走几十里不觉得太累。
我记得离开家的那些日子——有一个多月——就吃饱了几次。
一次是走到刘寨遇到了一家人,只有老两口——四十几岁快五十岁的样子吧。我和姐进了他家院里要饭,老两口把我们叫进窑里,端出来几个糜面馍馍叫我们吃。那馍馍一个就有碗那么大——半斤重。我已经一年没吃过饱饭和馍馍了,馍馍一端上来放在炕桌上,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兴奋!老两口说吃吧,你们往饱吃。我伸手去拿馍馍,这时我的心跳得咚咚的,慌得很,也激动得很,嘴里气都喘不匀了,气短得不够用了!要晕过去的感觉!我的手抖得我想控制一下——不要抖——可是控制不住。我把馍馍拿过来吃了一口,那馍馍那个甜呀,像是嘴里含着冰糖!那个香呀,香得没法形容,比吃肉还香!一会儿我就把两个吃下去了。这时候我姐姐也吃完了两个,正伸手拿第三个,我也去拿第三个,但这时坐在板凳上的老汉说话了:你们饿了的人,一下子不敢多吃,吃多了胀呢。
这要是在家里我大我娘说,我是不听的,——心里饿呢——可这是吃人家给的馍馍,尽管想吃,但还是忍住了,没再吃。我姐也把抓起来的馍馍放下了。这时老奶奶又端上开水来说喝些水,渴了吧。我和姐一人喝了两碗水。
喝完了水,老两口说,你们姐弟今天就在这达缓下,我们家里再没人,炕大着呢。
我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自从离家要饭以来,这是第一次别人先说出来叫我和姐住下的话。我心里觉得幸福极了,也感动极了,没法形容的感动。我的眼睛里含满了眼泪。
于是我和姐脱了鞋上炕坐下,用被子盖上了腿,暖腿。立刻,全身都暖和了。这时老两口跟我姐暄[17]开了,那老汉说:
我们家是缺儿女的,没个娃娃。你看,把这么心疼[18]的娃娃饿成这样了,叫人心痛得很呀。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
这丫头,我跟你说句话——如果能行,把你弟弟给我家留下。我们老两口认个后人你看行不行?
我姐说:
老爷爷,我家姊妹几个,就这一个男娃。我娘怕他在家里饿死没后人了,叫我领出来混个口,我娘在家等着我把兄弟囫囵个儿领回去呢。我大刚刚没了。这兄弟不敢给人。
老两口听姐这么说,不言喘了。睡了一夜,天亮又拿干粮——糜面馍——给我们吃,叫我和姐吃饱了。还给我姐的提笼里装了几个糜面馍,我和姐就动身走了。走的时候,老两口还跟我姐说呢:丫头,你要是舍不得兄弟,连你也留下,我们把你认成自个的丫头,行不行?吃的我们有呢。我姐说,老爷爷,你把我留下,我也不能把兄弟给你。我是一片树叶落到哪达都行哩,可兄弟不行。他不家去,我家就没顶门[19]的了。
老爷爷说,你这个丫头,天这么冷,你领上兄弟往哪里要吃的去!
我姐说:
老爷爷,那没办法,我家穷,不要饭就饿死呢!
然后姐转过身来说我:
拴拴,走。
离开刘寨,又到了大沟。在大沟有一家人也好得很。那是在一个小地名叫猪槽沟的村子要馍馍,又吃饱了一顿。
离开大沟,离开猪槽沟,我和姐还往北走。我们一路上听人说下的,靖远县的情况比会宁还好,那边靠着黄河,产量高,不缺粮,要饭能吃饱肚子。可是越往北走,人口越稀,一片接一片的荒滩,一道一道的荒岭,有时一二十里路看不见人,看不见村庄。
还在大沟猪槽沟的时候,那一家好心人就劝过我们,不要去靖远,山高滩大狼多得很,被狼吃了的要馍馍的人多得很。我姐不信,说那是好心人怕咱出事吓唬咱呢,咱就往前走,到靖远就能吃饱肚子了。
在大沟北边的几个村子里又要着吃了两天,有一天中午吃了一顿饱饭,我姐就说,今天下午咱趱紧了走上一截,今天就要到靖远县。
那天下午鼓着劲儿走了三十里路,过了一个庄子,又走过了一个庄,又过了一道沟爬上一道长长的山梁。光是在山梁上高高低低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座山峁上。我们问下人的:下了那个山峁是一片大荒滩,荒滩的那头山根里有个村子,那就到靖远了。我们站在山峁上看见了那村子。这时已经黄昏了,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我们急急忙忙地往峁下走,朝着荒滩上的一群羊走过去。我们知道,有羊群就有放羊的,但就在这时从东边的山沟里跑出来两只狼,一下子钻进羊群里把一只羊扯[20]倒了,又扯倒了一只,把羊群整个冲散了。明明白白荒滩上有个放羊的人,狼还是把羊扯倒了。我和姐吓坏了,不敢走了,慌慌张张又上了山峁。我姐说,咱原路回去吧。
可是,回去又谈何容易,刚刚爬上山峁,走过一个凹塌,天就黑下来了。我的心里害怕极了,我想,天黑了,山梁上可不要窜出狼来。我就跟姐说,姐,不要走了,天黑了,出来狼咋办呢!就这里蹲下吧。我姐这时也有点害怕了,但她说,蹲下哪行,蹲下就没狼了?蹲下还不冻死吗!
我姐说得对。蹲下就是避开了狼,也非冻死不可。已经腊月二十几了,正是三九天气,太阳一落就冷得受不了。我和姐除了穿个破棉袄,下身是单裤子,两条腿已经冻麻木了,如果停下,时间不长就能冻死。
我们就接着走,但是走了也就是五六里路,我就走不动了。饿是次要的,就是冷,再加上害怕遇上狼,心里恐惧,这寒冷就格外压迫人。我的两条腿已经冻得透透的,腿都伸不直了,走不成路了。
我姐看我的确走不动了,就背起我走。提笼儿交到我手里。她的手揽着我的腿。
我姐那年十七岁,个子大,但终究是挨饿的人,走一截也乏了,越走越慢,后来站下了,放下我缓一会儿。她说,这怎么办呀,路还远着哩,我也乏了。我没喘。喘啥哩,我成了我姐的拖累了!我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脑子里就想着一个问题:今晚上不是叫狼吃掉就是冻死,再也看不见娘了!
就在我抽抽搭搭哭的时候,我姐突然说,拴娃,你看,那是不是一盏灯?
这是腊月二十几的日子,天刚黑月亮就下山了,山山洼洼一片漆黑,我根本就看不见哪里有一盏灯。姐说:
你看,在半山坡上,有一点亮光呢。
我按着姐指定的方向看,果然看见了一点点黄色发亮的东西。凭经验判断,那里有一间房子,房子里点着灯,灯光照在窗纸上。姐说;
走,到那达缓着去。
姐背着我从陡坡上往下溜了一截儿,出现了坡地的塄坎,在一块坡地的边上出现了几间房子。一只狗叫起来了。是个羊圈。我姐说。
那时候农村的人家早不养狗了,狗吃粮食,只有生产队的羊圈才养狗,而且是山坡上攒粪的羊圈才养狗。会宁县和我们通渭县一样,山多川少,庄稼地都在山坡山梁上,为了往地里背粪方便,很多羊圈建在离村庄很远的山坡和山顶上。
这个羊圈就是在靠近山梁的山坡上,一间大棚子圈羊,旁边还有两间放羊人的住房和草窑。听见狗叫,房门开了,一片黄色的灯光洒到门口,一个人走出来问了一声:做啥的?
我姐忙说,要馍馍的。
要馍馍的?那人反问了一句,接着又说,三更半夜的你们要馍馍哩!
老大大,我们是往靖远去哩。走到北边的山梁上看见狼了,不敢走,折回来了。
放羊的说,你还背着个人?
姐回答:是我兄弟。老大大,我兄弟冻零干[21]了,你叫我们在你房里缓一下。
去去去,我这里没处住。
放羊的大声说完转过身去就要关门,但我姐紧蹿两步用身体抵住了门板。我理解姐姐的心情:真要是被那人拒之门外,我们可就麻烦了,因此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同时我姐又说,老大大,把我们留一夜嘛。
但放羊的吼开了:哎,你还进来了?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但我姐挤了进去说,老大大,求你了,叫我们缓一下嘛。
那人还是吼,谁是你的大大!出去!出去!出去!
姐姐不仅不出去,反而把我放下了。我因为腿冻得没了知觉,一放下就跌倒了,坐在地上,咚的把地砸得响了一声。这时我看清了,这个放羊人大概四十岁的样子,一脸胡子,很凶的样子。但姐姐不害怕,姐姐和我被人骂惯了:滚!走开!这样的话我们一天不知道要听见几次。所以姐姐放下我之后继续央求:
老大大,叫我们缓上一夜嘛。没处去呀,这荒山野岭的。你看,我兄弟已经冻得站不住了。
放羊人还是不松口:我管你站住站不住哩!我这么小个房,这么小个炕,你们两个人一睡,我到哪里睡去!
的确,他这间房子很小,二三尺宽的一条地,不足四尺宽的窄溜溜炕。我姐忙说:
老大大,留一下我们嘛,可怜可怜;我们不上炕,就叫我们在地下蹲一夜也行。
可能是我姐说的在地上蹲一夜也行的话打动那个放羊的了,那人在炕上坐下了,打量着我姐问起话来:你们是哪达人?咋到这里来的?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我和姐姐一天不知道要回答几次,而且都是说实话——我们是通渭第三铺公社的人,我爷饿死了,我大饿死了,家里剩下我奶、我妈和一个妹子,我们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二姐又丢失了,不知死活……而且,这天我姐还说起了我二爸、三爸和四爸家的情况,三爸死了,三妈到陕西要饭去了……
我姐要饭有经验了,为了打动人心,得到同情,一说起来就痛哭流涕,往往就是最严厉无情的人,听了也为之动容。所以这天我姐说完,那个放羊人就不撵我们了,还说噢,你们家这么可怜!于是,我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放到炕上,接着央求:老大大,可怜一下我兄弟,我们家就这一个后人,你行个善,叫我兄弟在炕上暖和一下。我在地上蹲着都行呢。
缓上一夜就缓上一夜吧。放羊人终于松口了,但他眼珠一转又说,我答应你们两个在这达过夜,你们给我啥好处哩?
你要啥好处?我姐惊讶地问。
啥好处?嗯……这话……当着你弟弟的面,我还不好说……
那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支吾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你说嘛。我姐催他,看着他。
还真有点……不好说。那人似乎还真有点难言的样子,站了起来,扭过脸去不看我和我姐,但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走,你到外边去,我跟你说个话。
我姐怔了一下说,到外边做啥呢,怪冷的。你有话就在这达说嘛。
但那人噔噔噔几步走出门去了,在门外喊,你出来,到旁边草房来,我跟你说话。
我姐没出去。姐可能觉出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坐着没动。后来那人又喊了:你出来不出来?我姐看了看我,说,栓拴,你坐着,我出去一下。
我姐出去后在门口站着说,你有啥话你就说嘛,但那人的声音说,你喊啥哩?来,到草房来,我在草房跟你说,外面太冷。接着,我就听见了门轴的吱扭的响声和那人的招呼声:进来,进来。
我不知道那人说了些啥话,但我姐很快就回来了。煤油灯的光线照在姐的脸上,我看见我姐的脸色红红的,又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接着那人也跟进来了,很厉害的声音说:
怎么,你不答应吗?
我姐咬着嘴唇说,不行!
那人很凶的样子,很吓人地说,不行?不行了你们就走!我这里不招你们!你和你的兄弟愿到哪睡去就到哪睡去!
我姐不说话,在地上站着,背朝放羊的,也背朝着我。后来,她默默地把进门后从头上抹下来的一块棉线织的遮风挡寒的头巾拿起来,默默地包在头上,然后拉我:
拴拴,下炕,咱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不想走。我知道,出了门就要受冻。我说那个放羊的:
老大大,你不叫我们睡吗?
放羊的脸上一种怪模怪样的表情:娃娃,不是老大大不叫你睡?是你姐不愿意在这达睡。
我又问姐;姐,你咋不愿睡?
姐不回答,厉声喊,下炕,叫你下炕你就下炕。走!
我一下子哭了:姐,就在这达睡吧,外头冻死呢……
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接着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央求:
老大大,你就可怜我一下。我已经许了人了,说下今年娶亲的,闹年成才没娶……你可怜一下我,我把你认个干亲,你是我干大,行不行?
不行不行,你想走就走,领上你的兄弟快走……那人说。
我姐还是哭着说,干大,你是我干大。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叫你干大。干大,你可怜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门就得冻死,就得叫狼吃了。可怜一下,行个善……
那人说,不是我不可怜你兄弟,是你不可怜你兄弟!你就不要怪我不行善。
姐说,干大呀,你行行好,救我兄弟一命……
那人说,少胡说八道,谁是你干大,谁球稀罕你叫一声干大!走!领上你兄弟走,滚出去!
以我当时的年龄的确辨不清当时出啥事了。我那年才十岁,还不懂事呢。我只是感觉出来那人不叫我们住他那达,是因为那人要我姐做一件事,而我姐又不答应。于是我就问我姐:姐,他要做啥呢,咋这么凶?
我姐光是哭,不回答我。哭了好久,她像是作出了决定,她又摘下了头巾,咬着嘴唇对我说:
姐姐(9)
拴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睡吧,你先睡。姐等会儿就睡……
那个放羊人笑了,说,这就对了。把你个要馍的,还高贵得很!你当你是啥人?皇亲国戚?青枝枝绿叶叶?
我不懂那个人说的啥话,反正是他不撵我们走了,我就放心了,放心地脱了棉袄钻进被窝里了。睡着了。羊圈里的炕都烧得热,有羊粪……这一觉睡得香得很,直到我姐把我叫醒。我们在人家过夜的时候,我姐经常半夜里把我叫醒。那时我身体弱有时把人家的炕尿湿。但这天姐叫醒我之后没叫我下炕尿尿,却说,拴拴,穿鞋,咱走!这时候天还没大亮,就见门缝里刚刚透进来一束淡淡的青光。我跟姐说天还没亮嘛,急着咋哩?我还想睡。但姐不解释,态度很粗暴地一把拉起我来,不等我穿鞋,她就把鞋给我穿上了,拉着我出了门往山梁上爬去。
姐好久没说话,就是走。等到上了山梁,姐才回过头来说:
咱回,回家去!
这时我才看见姐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姐跟我解释:咱回家吧。快过年了。我想娘,想奶奶了。
我说我也想娘,想奶奶。
我们就沿着山梁往南走,往通渭走。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放羊的老大大在羊圈的炕上睡得跟死猪一样,打着呼噜。
我和姐姐是大年初一回到槐树湾的。那时我娘已经去世了,奶奶活着,妹妹活着。到家还是没吃的,第二日早上我姐又出门要饭去了。我跟着奶奶过了一个月,妹妹先殁了,接着奶奶也下场了,生产队就把我送到了公社的幼儿院去了。
我再见到大姐,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已经到了定西孤儿院了,上一年级。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孤儿院李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说是有人来看我。原来是我大姐。大姐说她要饭去陕西了,她是从陕西回到定西,然后要回通渭县家里去,在定西城里遇到了年家湾村的年至真。年至真是和我一起来孤儿院的,他比我大两岁上四年级,和几个大娃娃在定西县的大成小学上课,在孤儿院吃住。他在去上学的路上认出了我姐,告诉姐我在定西孤儿院呢,我姐就到孤儿院来看我了。我姐问我孤儿院能吃饱吗,我碍于李院长的面不好说挨饿的话,就说能吃饱。我姐说能吃饱就好。
那次来孤儿院看我,我姐还买了一把枣给我吃。那时枣刚下来,我姐用一个手巾包着。
到兵团工作以后,两三年我就回家探一次亲,探亲就是看大姐。不回家的一年,过年时给大姐寄几十元钱。大姐还在世。大姐成家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丫头,丫头出嫁了,大儿二儿成家了,小儿还上高中呢。
十八年以后大姐打听到二姐那次出去要饭在靖远县的周家咀跟了个男人。1978年我和大姐专门找去了,找到后二姐不认识我和大姐了,我和大姐也认不出二姐了。
[1]甘肃中部地区习俗:把父亲叫大,父亲的大哥叫大大,二哥叫二大……父亲的弟弟排行老几就叫几爸,如二爸,三爸……如此类推。
[2]1958年,甘肃省委决定要把发源于甘南藏区的洮河水全部引流到陇东董志塬的“伟大的共产主义工程”,途径中部干旱山区,修一条“山上银河”。十六万民工苦干三年,以失败告终。
[3]50~70年代,农民除了交公粮,还要把余粮卖给国家;余粮是有定额的必须卖的,农民把这种粮叫做征购粮。由于各级领导左倾和浮夸,吹牛放卫星创高产,征购粮定额很高,有些地方把全部口粮交征购还完不成定额。
[4]类似于油菜的一种油料植物,菜籽榨出的油味苦,其叶片可煮熟漂洗之后食用,味同苦苦菜。
[5]荞麦分甜荞和苦荞两种,甜荞独杆儿,产量低,生产期短,霜一打就枯死,苦荞生长期长,耐寒,产量高。
[6]甘肃中部山区最高山脉,主峰海拔2457米。跨省的西(安)兰(州)公路和华(家岭)双(陕西双石铺)公路经过这里。
[7]甘肃大部分地区把院子叫庄子,几代人居住过的院子叫老庄。
[8]方言,不说话,不出声。
[9]西北农村冬季烧火炕取暖,烧炕用的柴草谷衣麦衣树叶和晒干了的驴马粪统称添炕的。
[10]方言,胡涂,神志不清。
[11]方言,一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
[12]方言,土豆,马铃薯。
[13]方言,住下,睡下,待下。
[14]方言,中午。
[15]方言,取,装,抱。
[16]西北某些地区高寒,为提高地温以利农作物生长,便在田里铺一层石子用来吸收太阳的热量,这样的农田叫压沙地。
[17]方言,说话,聊天。
[18]方言,可爱。
[19]方言,没继承人,没儿子。
[20]方言,咬,扑。
[21]方言,不行了,形容情况不妙,很严重。
华家岭
芬儿一旦决定回家,就心焦火燎地赶路,连要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她领着弟弟顺着南北贯通会宁县的祖厉河畔的公路往南走,饿了就在路边的村庄要口汤喝。三四天时间,就进了会宁县城。前一段时间要饭往北走,她领着弟弟没敢进会宁城,怕被城里的收容所扣住遣送回去,可这次她领着拴拴直奔县城。她对弟弟说,咱就到收容所去,叫公家把咱押送回去。收容所有汽车,说不定到家还能赶上过年。
芬儿还真说对了。拴拴跟着她打听收容所找到城西南角的一个收容所的时候,正是吃晚饭喝糊糊汤的时候。六七十个被收容的乞丐排队打汤,一个穿蓝色制服棉袄的干部站在打汤的地方说:
吃完饭,你们就休息,明天送你们回通渭去。
收容所设在了一家私人的庄子[1]里,有两排平房,还有两三间土坯旋砌的土窑。这里只有几个民政局的干部,还有雇来做饭的和协助工作的几个城镇居民。看来,这个收容所是专为收容乞丐而设置的,因为没有一个警察。
一人一碗谷子面的糊糊汤喝完,乞丐们就被赶进了土窑,门外上了锁。乞丐们拥挤着在铺了麦草的地上过夜,没有炉子取暖。好在风刮不进来,又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没有人喊冷,只有呻唤声,咳嗽声,且渐渐平静下来。
有一件事姐姐没说对:没有什么汽车。第二天早上起来,民政局干部就叫大家排队。还是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人喊:走了!走了!排好队!有人叫唤起来:不给些吃的吗?蓝色棉制服说,走,联系好了,在前头路上吃饭!有人说给上些吃的嘛,不吃饭能走动吗?蓝色棉制服说,走,少废话!给上些吃的?给上些吃的你们腿攒劲[2]了,跑了!另一个工作人员大声喊:
放心走,饿不着你们。背着粮哩!
人们看时,几个身体有劲的乞丐背着面口袋跟在一个干部后边走出大门去了。
人们似乎放心了一些,不吭声了,跟着这两个民政干部走出院子。什么样的人都有,五六十岁的老汉,老婆子,中年男女,十来岁的娃娃,夫妇领着孩子的。共同的特点是衣着破烂蓬头垢面,脸色蜡黄,很多人有棉袄没有棉裤,出了院子冷风刮来,人就索索地抖起来。民政局干部的担心是多余的,走了不长一段路乞丐们就拉开了距离,零零散散了,但没有人逃跑。看来,这些人不论是自愿还乡还是被迫还乡,都是听话的。有些人身体很弱,但挣扎着努力前行。
押送这些人的总共五六个人,一开始他们都很负责任,不断地喊叫跟上!快跟上!今天走到华家岭呢!到那儿就有汽车了,把你们送回家去!后来就都不吭声了,和乞丐们混在一起走,因为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些乞丐都是想回家过年的,也都走得很努力。
拴拴和一个中年人走在一起。早晨一出窑门,民政局干部就把姐姐喊出去了,叫姐姐背上些粮食,前边走。昨天一进收容所,管理干部就认下她了,认为她自觉来收容所的,可靠,她的身体也高也强壮。她便把弟弟托付给了昨天认识的一家人。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昨天晚上喝完了汤在土窑的麦草上躺着的时候,姐身旁坐着个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女人是全家出来要饭的,一个男人在旁边躺着,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在两人中间坐着。那女人看他俩是新来的生面孔,就问姐:你们是哪达人?姐回答,通渭第三铺人。又问哪个村?姐说槐树湾。一听是第三铺槐树湾的人,那个男人翻身坐起来问,槐树湾?槐树湾谁家的?姐说我大叫那永福。那人叫了起来:那永福,你是那永福的丫头吗?你认得我吗?姐姐摇了摇头反问你认得我大?那人说,怎么不认得呢,我是袁家沟的何家嘛,离槐树湾十一二里路嘛。我还去过你家。你家有爷爷奶奶,还有你大你妈,有两个丫头。姐姐纠正他:三个丫头。那人说,两个,那次到你家,你大说的两个,还有个男娃。姐说,男娃就是我这个兄弟,可丫头是三个,我还有个碎[3]妹子哩。男人说是吗?你碎妹几岁了?姐说五岁了。那男人说,那就对着哩,我是五六年前去的,你碎妹还没出生哩。唉,日子过得真真快!那年我是做啥呀……对了,那是我家的牛跑了,我到槐树湾的山沟里去找,回来渴了,想喝口水,进了你们家的。以前就知道你大,也见过面,没说过话。那次见了,就认识下了。
昨晚那人还问了姐许多话:为啥出来要饭?都到哪些地方要的?姐一一回答了,那人不断地叹息,叹息人生无常,叹息世事艰辛。
由于谈得热火,早晨民政局干部把姐叫去背粮,说背粮的要前边走,姐就把拴拴托付给这家人了。姐说,何大大,我前头走了,收容所叫我背口粮呢,就是大家路上吃的。你把我兄弟领上。
乞丐们出了会宁城,先是沿着通(渭)会(宁)公路走,后来就脱离了公路,沿着田间小道,沿着村道,顺着河谷,爬坡翻梁前行,向着高耸的华家岭方向。有些人喊起来,怎么不走正路呢?民政局干部说,走捷路呢,今天要赶到华家岭。
这一走就走了半天,到饭时候[4]已经走进华家岭的群山之中了,周围都是白雪皑皑的山梁,民政干部还催着大家快走。乞丐的队伍拉开了距离,稀稀拉拉有二三里长。有些人走不动了,喊腿痛,喊饿了,但民政局干部说,再坚持坚持,到王家寨子吃饭。
拴拴不知道王家寨子在哪里,只是咬紧了牙关跟着走。
终于,太阳滑过头顶了,乞丐的队伍走进了王家寨子,一个向阳的山坡坡上的一片村庄。先期到达的一个干部在村口路上站着,招呼后边走来的人: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在这个庄缓一下,喝汤。
先期到达的乞丐们已经在烧汤了,分在两户农民家里。那拴拴进去的一家正好是姐姐烧汤,已经烧熟一锅疙瘩汤了。农民家的锅小,烧了三四锅,人们才吃饱。——这一顿饭还真吃饱了,民政局干部知道今天的路远,还都是上坡,舍得下面,疙瘩汤里有许多指甲盖大的面核核。
先喝完汤的人,民政局干部催着叫先走。乞丐们分成两三拨出发了。姐姐叫拴拴还是跟着那个袁家沟的中年人走,说到华家岭收容所见面。姐姐还要给没喝汤的人烧汤。
那拴拴跟着人走,路越来越难走,一个劲儿钻沟,爬坡,有些地方小路被雪埋掉了,民政局干部领着他们走,雪有半尺厚。后来上到华家岭了,沿着山梁上平坦的公路走。公路南北方向,公路上汽车轧出的辙印层层叠叠。风大极了,也冷极了。刮的西北风。
这时候天已经黄昏了,那个中年人说还有十多里路就到新站了。那拴拴前后左右看去,他们走的这道山梁最高,两边的山都矮。云彩在他们脚下,太阳也在脚下,太阳在云彩里藏着,把云彩烧红了。
又走了五六里路,太阳从西边的云彩后边消失了,他们前方的公路边上出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不小,有些房顶的烟筒冒着淡淡的蓝色烟雾。这是麦秸、谷草燃烧的烟雾,它和城镇的烟筒里冒出的黑烟不一样。蓝烟一出烟筒就像被扫帚刷地扫掉了,消失了。华家岭的风太大了。风把拴拴的两条套着穿的单裤刮得哗啦啦响。虽然他的脸已经冻木了,但还是被风打得疼痛难忍。
娃娃,你现在阿么[5]办哩?我们不走了。
走到那片村庄旁边了,那个中年男人站住了说。拴拴不明白他的话,看他。他又说:
我实在走不动了,这达有个熟人,我们要到这里站[6]一夜去。你是往前走呢,还是在这达等你姐呢?
拴拴听明白那男人的话了,突然就觉到了骇怕。从会宁城出来,姐走在前头,吃过中午饭姐留在后边给人烧汤,现在,姐还落在后边很远的地方,而他们前后走着的人一个也看不见了。这个人说他们要到熟人家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天已经黑下来了,左右看出去都是深沟,深沟被夜色填满了,如同万丈深渊一样可怕。他的前面是一座黑魆魆的山头,脚下的汽车轧下的辙印往那个山头爬去。
娃娃,你往前走吧。这里是老站,往前五六里就是新站。收容所在新站,前边走的人都到新站去了。那人又说。
拴拴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个人说的老站新站是什么意思。还在明清时代,华家岭上的这条铺满积雪的道路,就是中原通往定西、兰州的必由之路,无数的商旅马帮、左宗棠征伐甘(肃)新(疆)的大军就从这儿走过,这儿形成了盛极一时的驿站和兵站。民国二十六年,国民政府出于战略的需要,开始修建和拓宽这条驿道,二十九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在老驿站南边三公里处建立了汽车站,修建了很高级的招待所,苏联援华战争物资经由此处运往抗日前线,中央大员和地方官员来往于东部和甘新青之间也要在此处落脚住宿。拴拴又一次回顾走过来的茫茫雪路和瞻望黑楚楚的前程,心都颤抖起来:
大大,你把我领上吧,我跟你去蹴一夜[7]。中年男人也回头和前瞻了片刻,很为难的样子说:
那就走吧。
那一家人进了一个土墙土房的院落。主人烧汤招待,也给拴拴舀了一碗,但是睡觉时为难了:主人家就一盘炕,主人家两个大人两个娃娃,客人两个大人一个女子,打颠倒睡把一盘炕挤得满满的。中年男人就说拴拴:
你就在地下蹴着吧。
拴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华家岭上没有取暖炉子的农家房子跟冰窖一样,冻得他实在睡不着,便央求主人:
老大大,叫我在炕旮旯上蹲着吧。我不占地方,就蹲着。
主人不忍心了,说,上来吧。
拴拴上了炕在炕旮旯里蹲下,但后来主人客人都睡着了,他也睡着了,歪着头,不知不觉就躺倒了。
早晨起来,主人不做饭,客人也自觉,说,我们到收容所吃去。拴拴就跟着出来了。拴拴已经习惯和姐姐分开过夜了。他们在要饭的日子里,每走进一个村庄,都是分头要饭——这样可以多要一口馍或者一口汤,因此,经常各自在给馍的人家睡觉,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村口碰头。但是,这天走到新站附近的时候姐姐在街口站着,一看见他就发火了,就像刚出来要饭的那一天对待二姐一样:
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跟这个大大在人家屋里蹴了一夜。
姐姐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我给你说过没有,在收容所等我!
他不吭声。姐又说:
你把我吓死了!我当成你叫狼吃了!怕你在路上冻死了!我等到半夜不见你,天不亮又在这儿找你。
拴拴不回嘴,他知道姐为他操心了。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说话了:
你不是托付给我们了吗,我们能把你兄弟撇了吗?
姐又高兴了,赶紧从手中的提笼里摸出个馍给拴拴,说快吃,饿坏了吧!
还在从会宁与靖远县的交界处往回返的路上,在会宁北川的甘沟公社的一个村庄里,进了一个庄廓,一个人也没,家搬空了,但在一个房角上发现了几捧秕胡麻,里边也有许多雀粪和老鼠屎。拴拴和姐把粪拣出去把胡麻拿上了,又在一户有磨的人家磨碎了,又在一户给了两碗甜汤[8]的人家搀上汤烙成了馍。这些馍他们舍不得吃,说带回家给娘和奶奶吃,还有妹子。他们姐弟两人要饭每天能吃上些,身体已经强多了,饥饿感减弱了,能存住馍了。几个人回到收容所。进门的时候,头天管他们的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民政干部问姐姐:
丫头,找着你弟弟了?
姐高兴地笑着回答找着了。然后,姐就跑到灶房烧汤去了。姐勤快,到了哪儿都帮人干活,人都喜欢,都愿意招呼她。
一人两碗汤喝完了,人们都挤到收容所的办公室门口,问汽车啥时来?还在会宁收容所的时候,民政干部就讲了,会宁城里雇不上汽车,到华家岭汽车站再找车,那里是枢纽站,班车多,谁去那儿都可以坐上车,车票钱收容所出。但这时华家岭收容所的一个警察说话了:这么厚的雪,哪个司机敢出车?今儿个腊月二十九了,能走动的就自己走,走上回家。走不动的等着看,看来车不来车。很多人哭开了:这么厚的雪,怎么走到家呀?
很多人走了,他们回家过年的心切,他们也心里清楚,路上雪太厚不会来车的。拴拴姐没动弹,她帮着灶上的炊事员和会宁来的管伙食的干部把锅碗收拾洗净了,跟会宁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干部说,我兄弟小,昨天走了一天,腿肿了,你照顾一下,叫我们缓上一天,也等一下车。有车我们坐车,没车我们明天走着走。蓝色棉制服说行哩,晚上你还给我们烧汤。
华家岭收容所是正式的收容所,有警察,有民政局干部,房子里有炕。这天华家岭的管理干部安排拴拴和姐和其他的娃娃们睡在炕上,大人们睡在地下。半夜里,拴拴身旁睡的一个小娃娃没气了,没人往外扔。门从外边锁着的,谁也出不去。早晨管理干部开门进来,看死娃在炕上躺着,把一个大人骂着叫抱出去撇了。那人撇完死娃回来,管理干部说,今天三十了,车肯定是来不了啦!做饭的也回家过年了,没人烧汤了。你们都自己走,想办法回家吧!
本来剩下的人就不多了,离开收容所走了一阵,出了新站,拴拴和姐身边也就剩下袁家沟的那一家人了。雪厚得很,走起路来特别吃力,只听见咯吱吱的脚步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寒风的啸叫声。拴拴和姐与那家人没有走散,是因为两家人都住在第三铺公社,相距很近,动身之前两家人就说好的,一搭儿走。他们走的是华双公路。这是一条以华家岭新站为初始站,通过马营公社所在地马营镇,再经过锦屏公社、通渭县城、碧玉公社……进入秦安县再去陕西省双石铺的跨省公路。从华家岭新站到马营镇二十公里,山大沟深,汽车路就在高高的山梁上逶迤旋转一路下坡。
他们计划这天要走到锦屏公社的坡儿川,总共是距新站三十多公里,但是走了不到十公里,那个男人就走不动了。婆娘娃娃们停下来等。等他跟上来时,瘦瘦的脸黄腊腊的,鼻梁上一道白印印直通到额头上。缓一下再走,男人又落后了,几个人站下来又等。这样数次,那男人站下来喘息,说: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拴拴的姐有点着急:这么走,啥时间能到家?
那妇女也是黄渣渣的脸色,也是走得气喘吁吁。看出拴拴的姐不耐烦了,替丈夫解释说,饿的,前天一个猛子走了###十里路,乏劲没缓过来,今天一口汤也没喝上。
拴拴姐说,强挣着走这梁也要走下去,到马营再缓着。
那妇女说,实在是饿了。
拴拴姐说,哪一个不饿?要强挣着走嘛。
那妇女说,丫头,男人比不上女人娃娃,饿起来饿得劲大[9]。
拴拴姐说,这咋办呢,才走了十几里路?
拴拴姐说完这话,扭过脸去朝着山梁旁的深沟看着,心里想这事该如何处理。很快地她就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就弯腰放下胳膊弯儿上挎的提笼儿,又摘下挎在肩上的一个面口袋。自打从会宁县城出来,这两天又背粮食又烧汤,她和民政局管伙食的那个干部混熟了。昨天晚上烧汤的时候,那个干部把###斤谷子面连同装面的口袋递给她了,说丫头,明天食堂就不烧汤了,我们也要回会宁家里过年呢。这几斤面你拿上,领上你的兄弟回家去。当时她快乐得脸上都放光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大大说,你拿回家去吃嘛。那个干部说,丫头,这是公家的,你拿走没关系,就是预备下叫你们吃的嘛。我拿回家可就犯错误哩,可不敢拿!她接过面粉之后,昨天在灶房里就找了根麻绳扎紧了袋口,另一头扎在面袋底上;今天上路的时候,麻绳搭在肩膀上,面口袋吊在腋下,就像是挎着个书包。她再把提笼儿挎在胳膊弯儿里挡住人们视线,于是,不盯着看的人就发现不了她背着###斤面粉。
昨天往口袋上拴麻绳的时候,她还把提笼里的几个胡麻面馍馍也放进面口袋里去了。此刻她背对着那一家人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伸进手摸出一个胡麻面馍馍来。馍馍上沾了些灰黄色的谷子面,她抖了抖,另一只手伸进去把馍馍上粘着抖不下来的谷子面抹进面口袋,转过身把馍馍递给那个男人说:
你把这个馍馍吃上。
一开始那个男人没太在意她的举动,当她解开口袋抹去馍馍上的谷子面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眼睛才注意起她的手来。她把馍馍递过去,男人的手就抖得啪啦啦的接住了。嘴里说了一句很感激的话:
丫头……大姐姐,我怎么报答你哩……
拴拴的姐姐说,报答啥哩。你吃上了我们赶路。
那男人手抖得厉害,把馍馍举到嘴上。一开始他伸了一下舌头,想舔一下粘在馍馍上的谷子面,但他的嘴干,他便伸着舌头舔了一下牙齿,又舔了舔唇,然后才用舌尖尖舔了一下馍馍上的谷子面粉。
生谷子面有点甜味,他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转了很久。他一定是品出了甜味,且长时间地品味着甜味,香味。接下来他就三口两口把胡麻面馍馍吞进肚子去了。胡麻是榨油的材料,香得很,且滑润不扎喉咙。只是他吃得太猛了,噎住了,他闭紧了嘴伸着脖子鼓着眼睛咽下去了。
唉,香得很!
后来他说,并且舔了舔手指头。
出门要饭的后一阶段,由于天天能要上饭,拴拴和姐姐的饥饿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所以那男人吃胡麻面馍馍的时候,他们两人静静地站着看那人的吃相。那母女两个人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待那人吃完了,姐像是可怜自己一样叹息了一声:
唉,遭的这罪!
她转身弯腰准备系口袋,接着走,但这时那个妇女说了一句:
大姐姐,把你的馍给我的丫头也给上一个。
拴拴姐姐看了她一眼,说,这馍馍我是给我娘我奶奶存下的,自个儿都舍不得吃。
那妇女说,给上个嘛,大姐姐。
那个和姐姐年岁相仿的丫头也说:大娘娘,给上个馍馍。
啊呀,这种声音拴拴太熟悉了——离家要饭的第三个傍晚,那是在沙家湾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姐姐就是第一次这样要饭的:
大奶奶,给上些吃的。
突然,拴拴就热泪盈眶了,说姐姐:
你就给他们一个嘛。
姐姐瞪了他一眼,像是生气了,但是略为停顿一下,又弯腰从面口袋里掏出个馍来,掰成两半,分头给了那母女俩。口袋里还剩四五个馍了,姐的手伸进去模了好久,掏出一个小点的,像小娃娃的手掌那么大那么薄的,跟拴拴说:
你把这个吃上。
拴拴说了声给娘留着,转身走起来。他这几天特别想娘:自己和姐姐能要着吃上馍馍,能要着喝上面汤,能要着吃上洋芋,可娘和奶奶在家里吃的什么:草胡子根,荞皮,麦衣……他跟娘跟姐姐曾经把苞谷秆秆切碎炒干,放在磨子上推。苞谷秆秆进不了磨眼,娘用一根柳树枝子往下捣。苞谷秆秆磨成粉吃,扎嗓子,的确咽不下去……
拴拴才走出十几步远,就听见姐姐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拴拴!
他扭脸往后看,一下子惊呆了:那个男人抓住了姐姐手里的面口袋,姐姐用力往回拽,那男人就是不松手。提笼儿在附近的雪上横着。
姐!他叫了一声。
姐一边夺一边喊:
快过来,我们一起夺!
他反应过来了,噔噔噔跑过去。这时那男人已经扑倒在地了。那个男人身材虽然高大,却是虚弱,没力气,但扑在雪窝里之后,还是抓住口袋不放,姐夺不下来。拴拴跑过去拉住了姐的胳膊,往回夺。那个妇女也扑上来了,她怕男人捏不紧口袋,干脆双手也抓住了口袋。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局势,八只手捏着面口袋往两边拉,且拴拴和姐姐占了上风:他们两人比那一对中年夫妇有力,那两个人随着他们姐弟两人的倒退而往前滑动。那个丫头在一边站着,惊呆了。
猛的那个妇女喊起来:
把剪子拿来,戳烂,戳烂了咱吃!
那个手足无措的姑娘说:
人家攒劲,把你打死呢!
那妇女发狠道:
拿来,赶快把剪子拿来!
拴拴和姐以为那妇女吓唬她们,没当回事,一起用力夺口袋。不料那丫头还真拿了个剪子来,狠劲儿往面口袋上扎了一剪子。结果,嘶啦一声响,顺着剪子扎破的地方面口袋断成了两截,###斤谷子面粉噗的一声洒了出来。由于双方用力很大,面粉在雪地上洒了一大片。
拴着面口袋的麻绳没断,一头在拴拴姐姐手里,一头在那个妇女手里。
拴拴和姐姐惊呆了,对方的两个人也惊呆了。然而双方很快就清醒了,姐姐去拾那几个胡麻面馍馍,馍馍却被那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先搂在怀里了,用胸膛压住了。姐姐改变了主意,跪在地上捧面,但是捧了一捧,捧在手里还没地方放。后来她摘头巾想把面放在头巾里,可手冻僵了,一时又解不开脖子底下挽住的疙瘩。她又急又气,呜呜地哭,骂了起来:
瞎熊!你们一家人都是瞎熊!说下的一搭儿回家,你们夺我的粮食!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瞎账[10]!
华家岭(6)
姐姐终于解开了头巾,铺在地,捧面,但捧起来的却是面和雪的混合物。面撒得太薄太均匀了!姐姐伤心得大哭起来!
瞎账!太瞎账了!你们这些瞎账……哇啊啊啊……
不料那个妇女也发怒了,从丫头手里接过剪子向姐姐走过来,也破口大骂:
你这个小杂种,你骂谁瞎账,你骂我瞎账吗?
悲愤交集的姐姐骂道:
瞎熊,你过来,你过来看我不把你掐死!
但是姐姐还是不由得跪着往后退了一下。虽然那个妇女没有她健康,手里却拿着剪子。那妇女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还就挺着剪子向前逼来,大声吼着:
掐死?你要把我掐死?我今天倒是要看一下,谁能把谁整死!
她的剪子唰的一下就捅过来了。拴拴的姐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这才躲过那把剪子。她嗷嗷地叫起来:
嗷,要杀人了!嗷,要杀人了!你还真戳我哩……
戳你!我今天要吃你的肉哩!那女人已经发疯了,掉转了方向又一次把剪子戳过来。
拴拴的姐姐这一次极为警惕,呼地往后跑了几步,嘴里喊:
拴拴快跑!
拴拴紧跑了几步,跑到姐姐身边去。
姐弟两人害怕那女人追过来戳他们,跑出十几步远,但那女人并没有追过来。那女人跪在地上了,一只手拿着剪子,一只手从地上抓面粉,往嘴里塞。看来,那女人并不像如她所说要整死姐姐。于是,姐弟两人又慢慢地走了回来,两个人也像那女人一样,从雪地上抓面粉,并且,姐姐把头巾又摊在地上了,双手从雪上捧面粉。姐弟两人知道,损失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能拾多少就拾多少吧,竭力多收拾几把带回家去吧。他们很清楚,这时骂和喊没有任何用处,与事无补了。但不料想,姐弟两人刚捧了几把,那女人又站起来了,挥舞着剪子扑过来,嘴里喊着:
再拾,你们再拾,我把你们戳死!
姐弟两人只得又一次后退。于是女人又一次折回去抓面吃去了。于是姐弟两人又一次试图接近,但又被那女人吓退。干脆,这次那女人追过来之后再也不去拾面粉了,而是吼着:
滚!走开!你们不要想抓一把走!
在她的后边,她的丈夫,她的丫头,一把一把地抓面粉,往嘴里塞。
拴拴这时已经泪水汪汪的。他因为这巨大的损失而心痛不已破口大骂:
我日你先人,你这个土匪!你们一家子都是土匪!我日你先人……
姐姐没骂,姐姐明白,这个女人是在保护他们抢夺的成果,不叫他们姐弟染指。她也清楚,她和弟弟夺不回自己的面粉,骂是毫无用处的。她只是心疼失去的面粉,心疼得哭,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走,拴拴!咱打不过她,她手里有剪子!叫他们拾着吃去。把他们胀死去!
姐姐和弟弟盘桓一阵子之后无奈地撤离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驻足,哭着抽泣着向马营镇方向走去。
这天黄昏的时候姐弟两人走到了坡儿川。他们找了两三家人,想缓一缓,过夜,但没有一家人收留她们。不得已,他们在一个空庄廓里过了一夜。这个庄廓的家具摆得好好的,房檐下的台阶上垒着烧火用的木柴,一小捆一小捆码得很高,很整齐,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姐弟两人抱了足够的木柴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地上点火,围着火堆坐了一夜。姐姐抢着捧了几把面在头巾里,但他们没舍得吃,要留给娘和奶奶。
转天他们在几个人家里要饭,想喝上口汤再走,走完了半个庄子没要上一口汤。于是他们饿着肚上路了,往第三铺公社槐树湾走去。
过了半个月那拴拴听到人们传言:华家岭到马营的山梁上死下着三个人:那三个人是一家子,第三铺袁家沟村的何家。他们背着的面粉叫人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他们吃了撒在地上的面粉,渴了就吃雪,胀死了!
[1]方言,院子,也称庄廓。
[2]方言,有力气,体质好。
[3]方言,小,最小。
[4]方言,中午。
[5]方言,怎么,如何。
[6]方言,住宿,停,过。
[7]方言,过一夜,凑合一夜。
[8]方言,没有放调料的面糊糊。
[9]方言,厉害,程度严重。
[10]方言,混账。
走进孤儿院
把春儿埋了之后隔一天的早晨,拴拴穿好了衣裳,拿了提笼儿正要出门,奶奶进来拦住了:今天你不要拾地软儿去了。他问咋哩?奶奶说我烧汤着呢,一会儿喝上些汤,我们到坡上去。到坡上做啥去?拴拴惊讶地问。拴拴很清楚,万岔梁的坡陡得很,存不住水,山坡上的窄条条地只能种耐旱的糜谷和洋芋,这时候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了。奶奶说:
我们搜腾着找一下去,看能不能拾上两个洋芋。
奶奶!哪里的洋芋呢,年时就叫人拾光了!
找着试一下去,要是能拾上两个不好吗?奶奶又说,拴拴,奶奶这几天肚子胀得不行了,实在是谷衣子荞皮子吃得人难受得很!
好吧,拾洋芋就拾洋芋去。拴拴同意了。奶奶说的实事:他和奶奶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谷衣荞皮草胡子根。他也希望有点好吃一点的东西。谷衣子苦得很,喂猪猪都不好好吃!荞皮就更苦了,还燥得很。草胡子根炒干用石臼踏[1]出来,吃起来虽不苦,只有一点涩味,但那是羊吃的草呀。这些东西吃完了排泄不下来,每次上茅房都要奶奶拿一根树棍棍给他掏,痛得他杀猪一样嚎。奶奶上茅坑的时候自己掏;每一次奶奶上完茅房,茅坑里有许多血,排泄下来的草蛋蛋也叫血染红了。
喝完汤他就跟奶奶出发了。他们出了庄顺着山水沟走,沟边上有一条人们踏出来的小路,可以一直上到万岔梁的长城岭,过了长城岭二里路就是第三铺镇,公社管委会就在那儿。奶奶的身体真是不行了。拾洋芋的工具就是两个半尺长的铲子,锄草用的,拴拴把它们装在提笼里自己挎着,奶奶空着手走还是跟不上他。他也瓤得两腿发软,走一截就气喘,就休息,但奶奶还是跟不上他。他只好走一截就坐下来等奶奶。
他们慢腾腾地走了一里多路,就走到庄后边一片很陡的山坡上了。奶奶站在一片陡得能把牛滚了的像是弃荒地一样的窄条条地头上说,不要走了,这里就是洋芋地,前两年种下洋芋的。
是的,这里就是洋芋地,拴拴也记起来了。1958年上的学,他和村子里的娃娃们从这条小路去第三铺镇,这一片坡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洋芋秧子,开着铃铛一样的白花,黄色的花蕊。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和几个娃娃还在这里偷过洋芋,烧着吃。烧洋芋的情景有趣极了:就在地边的塄坎上挖一个小水桶样的坑坑,围着坑坑沿沿用鸡蛋大的土疙瘩往上垒起一尺多高的圈圈;圈圈越往上越小,最后收了口。从塄坎的侧面再掏一个洞,和坑坑底部掏通,这是燃火的灶眼。然后娃娃们就到沟里去拔蒿子、灰蓬和骆驼蓬,点着了,从灶眼里烧。那个坑坑就是灶膛,火苗蹿上来从土疙瘩缝缝里往外冒。烧上一顿饭的时间,一大堆蒿柴烧完,就把灶上的土疙瘩烧红了,再把洋芋从灶眼里塞进去,把烧红的土疙瘩捅倒,把洋芋埋上。再拿干土压上。过上一顿饭的时间把灶挖开,洋芋就都熟了,洋芋外头都烧成了硬硬的黄壳壳了,咬开,里边的瓤子又沙又白又香。
哎呀,那一年的洋芋长得又大又多!他听娘说过,那一年风调雨顺,不光是洋芋,还有小麦、谷子、糜子都长得好。
但是那一年的庄稼并没有丰收,大去引洮工地了,娘和大姐被县上征去修温泉到县城的公路。其他人家也都这样。——好些年之后,当自己的儿子长到他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才明白了,当年父亲、娘和大姐参与劳动的是形象工程。形象工程并不是后来才发明的,1958年就有了——由于劳动力都去搞形象工程了,那一年的麦子、糜谷都落草[2]了。到了深秋,下雪了,洋芋秆秆还长在地里,没人挖。但这时县上要来工作组检查秋收工作,队长就把奶奶也喊到地里,公社把学生娃娃们赶到地里。一帮小脚老太婆、娃娃和老汉能干啥活呀,眼看着工作组就要到生产队了,队长命令所有的人通宵达旦地抢收——把洋芋秆秆拔掉!工作组检查后很满意:槐树湾和第三铺公社的洋芋收完了!可是农民们遭殃了,冬季开始挨饿,转年春天人都走不动路了,庄稼没种上。到青黄不接的五六月就死开人了……
饥饿中的人们什么办法没想呀:拿着扫炕的笤帚到地里扫落草的粮食,大雪封山的日子去挖冻得硬邦邦的洋芋地,夏天也挖……
冻烂又风干的洋芋好吃得很!它变得黑黑的,和风干了的驴粪蛋蛋一个颜色;咬起来柔筋筋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但是,毕竟这干旱的万岔梁的坡地被人翻过很多次了,像是梳子梳了篦子篦了……拴拴和奶奶挖呀找呀,直到饭时候,才捡到两块黑黑的鸡蛋壳壳大的洋芋皮皮。看来这是被人们遗漏却被雀儿嗑得剩下的壳壳。后来,奶奶直起腰来往脚下的村庄往远方起伏汹涌的群山看了看,说,拴拴,咱回家吧,冻着挖不动。
拴拴早就没信心了,说,就不该来。
由于他们走来走去走到两个山梁梁中间的山沟沟来了,两个人就顺着山沟沟往下走;这里没有梯田的坎子,好走一些。
顺着山沟沟下去就到了他们上山的路上,这里离着槐树湾很近了,转过左手的山梁梁就到了。这是个塆子,路也浅浅地弯进山沟里来。奶奶到了这儿往左右看了看,说拴拴:你前头先走,我后头就来。
拴拴明白,奶奶是要尿尿,便接过奶奶手里的一把铲子提着提笼儿往前走。只是他才走了十几步,就和左手山梁梁的小路上走过来的几个人相遇了。他急忙地喊:
哎……哎哎!
那几个人走得快,前边两个戴茶色眼镜的人瞪了他一眼还往前走,后边的一个人说了一声你哎啥哩!
有人……有人……
拴拴没好意思说出奶奶尿尿的话来。他认出来了,先走过去的一个人正是前几天他在生产队办公室看见的和队长吃饭的人。挨过队长打以后才知道了,那人是公社的一个什么书记。他不敢拦这几个人了,就急忙回头喊,奶奶,快,有人来了!
可是奶奶已经蹲在地上了,听拴拴喊还抬头望了望,却又没站起来。没办法,饿软了的人体质很弱,身体的各种功能变得很差了,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解裤带慢一点就要尿裤;再说,奶奶已经尿开了,哪还收得住!
奶奶尿完了才站起来。这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走到离奶奶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奶奶匆匆忙忙提裤子系裤带,还抻了抻破破烂烂的棉袄衣襟。奶奶很尴尬,脸上先是露出羞惭惭的神色,继而轻轻地叫了一声:
王书记……
王书记不出声瞪着奶奶,奶奶便把羞色改成了笑容,怯怯地说:
王书记,你去槐树湾了?
王书记还是不出声。奶奶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不知如何是好,怯怯地低下头去。这时王书记说话了:
你姓啥!
奶奶没回答,后边跟上来的一个人说,这是那永福家的老奶奶。她的老三是当下教员的!
王书记扭脸瞪了那人一眼,又转向奶奶:
你做啥着哩?
奶奶思忖不安地抬起脸来:想找个洋芋,找了半天没找着一个。
你胡扯啥哩!
那人吼了一声,又大声说:
我是问你将将[3]做啥了!
奶奶突然就慌乱起来,她的因为饥饿而变得像烧纸一样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她无意识地抻了抻衣襟,接着又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她身后的土地上有一片湿漉漉的印印,还冒着热气。她扭转头来的时候羞惭惭勾着脸。
说呀,你将将做啥哩?那人严厉的大嗓门又说。
奶奶没出声,依旧勾着头。
你说不说?
奶奶还是不说话,这时后边的那个年轻人又说话了:
说呀,王书记问你哩,你将将做啥着哩?你哑了吗?
奶奶吭吭哧哧地说话了,声气低低的:
我……没做啥……
没做啥?你没做啥吗?没做啥你###子撅下着撅着哩!
王书记严厉地说。奶奶又不出声了,奶奶的脸红得像一块绸子。
说呀,你###子撅下做啥着哩?
走进孤儿院(3)
王书记又催。奶奶都要羞死了,但她沉默一会儿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了,脸色变得白白的。她平静地说:
咋哩,你非问下个我做啥哩那你想做啥哩!我就是尿个尿嘛,你没看见吗?
王书记惊讶了:
咦,你还犟嘴哩!把你还歪[4]得很!
奶奶的声音更加平稳了:
我歪啥了?我尿个尿,你明明看见了,你非要问下个我做啥了,是你歪,还是我歪?你在家里跟你的老汉也这么说话吗?
王书记愣了一下,继而气哼哼说:
嗨!把她妈的,我还没说你个啥哩,你倒找开我的碴碴了!我的老汉惹你了!你还真是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
奶奶也愣了一下,但接着提高了嗓门说:
王书记,你今天要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当着这多男人的面撅着###子尿尿,你还要脸吗?
奶奶又哑了,不出声。王书记又催:说呀,你咋又哑了!
奶奶沉默着,沉默着,但突然又说:
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我的孙子给你们喊了,不要过来,你直直地走过来了!你是有意地要我难看哩!这是我不要脸吗?
王书记又是一愣,接着就大发雷霆:
哎,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吗?我是党委书记!你胆敢在我脸前尿尿,你不是往党委脸上尿尿吗!你是往共产党脸上尿尿!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把你……
王书记说着话就抬腿在奶奶的腿上踢了一脚。奶奶啊呀叫了一声,扑通倒在地上。但她趴在地上之后就破口大骂起来:
王士虎,你踢,你今天把我踢死!我实话给你说吧,我活够了,我早活够了,我实实在在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今天把我踢死吧!你把我踢死,你就积了德了!我在阴间里也念你的恩德哩!你单要不把我踢死,你就不是你娘养下的!你说你是书记,你是个啥球书记嘛,我还不知道你的底底吗?你尕的时候连条裤子穿不上,要着吃,走到哪达,狗追着扯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了,你是个啥仁仁(人人)嘛!
反革命!反革命……你竟敢骂党委!明目张胆地骂共产党!打,你们给我打,往死打!打死了我负责!
王书记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旁边那个戴茶镜的人一直没说话,这时走上前来一连脚地踢奶奶,踢得奶奶哎呀哎呀叫唤。
一开始拴拴吓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贯胆小怕事的奶奶敢跟书记顶嘴,但是看见那个人一个劲儿踢奶奶,他一下子醒过来了,举着手里的铲子打那人的后腰。一边打一边喊:
你们敢打我奶奶!你们敢打我奶奶!
他没力气,那人穿一件黄色的大皮袄,铲子打在身上就跟拍蚊子一样,那人根本就不理他,还是朝着奶奶狠踢。后来奶奶不出声了,那人才转过身来叭的一掌打在拴拴脸上。拴拴跌倒了,那人还要踢,王书记却拦住了:
你跟个娃娃执啥气哩?打那老婆子!
但这时那个年轻人说老婆子没气了!王书记往奶奶看了看,朝那两个人一扬脸说:
走!
那个戴茶镜的人有一脚踢在奶奶的肋巴上了,奶奶好久喘不上气来,发不出声音。能喘上气之后,奶奶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拴拴也跟着哭。许久,拴拴才扶着奶奶往家走。奶奶每走一步都痛得呻唤,她全身都叫人踢伤了。
回到家里,奶奶就躺下起不来了。奶奶的胸口痛得厉害,一咳嗽就痛,说话也痛,一动弹全身都痛。奶奶说那个人可能把她的肋巴骨踢折了。这样一来,他和奶奶的生计就靠他一个人了。好在过了两天,队里食堂又开始供应粮了,一天两顿面汤,一顿二两[5]。听说是省上拨下来的救济粮。
大概是正月十###那一天吧,好些年以后,拴拴还记得那是奶奶躺在炕上的第五天的下午,他正在灶房门口洗地软儿,生产队长邢成民走进来了。邢成民就是那个在食堂里打了他一柴疙瘩的人,是他家的一个远亲,比他父亲小几岁。他问,拴拴: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炕上睡着呢。你找我奶奶咋呢,邢家爸?
邢成民说商量个事,就进了上房。拴拴放下地软儿跟进去时,邢成民正在跟奶奶说话。
那家娘,我想给你的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奶奶已经在炕上坐起来了。奶奶嘶哑着嗓门说:邢家爸[6],你能给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就好得很呗!就是不知道你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
公社里成立了个幼儿园,专门收养娃娃的。他们一天半斤粮,比社员的口粮还多。你叫去不叫去?
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会所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7]。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加,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那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娃娃们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早晨要抱出去五六个。那几个抱死娃娃的大孩子一天要加一碗汤,不加汤他们不愿抱。
和那拴拴睡一炕的一个娃娃,比他小一岁。那娃娃进幼儿园时还能走路,尽管腿软,走路摇晃。过了三天那娃娃就拉得睡在炕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炊事员做的穷馍馍,——就是把泡软的干菜叶子放在笼屉里,上边撒了一层面粉,蒸熟,然后搅拌成菜团团,就可以吃了——那娃娃的一份打在碗里之后没吃,那娃娃已经吃不下食物去了,但他把碗抱在怀里躺在炕上。其他的孩子们想吃,不断地凑到他跟前看死了没有。等到那娃娃一咽气,几个娃娃扑上去抢着吃了。其中有于季林。
于季林兄弟两个都进了幼儿园。于季林的弟弟身体瓤,脱肛,肠头脱出来半尺长,吊着。于季林把破布鞋放在炕洞里烤热了用鞋底给弟弟往上托。
二月初的一天,公社的妇女主任和通讯员陈和祥一起来到了幼儿园,把七八岁以上的大娃娃集中到院子里坐下,对大家宣布:
娃娃们,公社接到县上的通知了,过两天要把你们送到县上去,然后再转到定西县去。专署在定西县城里成立了个儿童福利院,专门收养你们这样的没娘娃的,叫你们在那达吃,在那达住,还要上学。你们要感谢共产党对你们的关怀,旧社会的时候,遇上荒年,饿死就饿死了,谁管你们呀!共产党管你们,你们要记住共产党对你们的恩情,世世代代不能忘……
接下来妇女干部还说,娃娃们,你们能回家的就回家去一趟,身子瓤的走不成的叫旁人捎个话给你们的家里人——就是你们的亲戚呀哥呀姐呀,说一下,过两天就走了,有啥事了这两天就安排一下。你们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回来了。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不愿去的,也有家里的亲戚不叫去的,那你们就不要去了。
妇女主任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娃娃们已经议论纷纷嚷成一片了:去,还是不去;能去还是不能去……拴拴和年年挨在一起坐着,年年问他:你去不去?拴拴回答:
我不去!
年年十分惊讶:咋哩?
我走了奶奶谁管哩。你去不去?
走进孤儿院(6)
我去。
我不去。我舍不得奶奶!
年年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瓜[8]着哩!你在家就能管了你奶奶吗?你能给你奶奶吃,还是能给你奶奶喝?
不是管了管不了,我是舍不得奶奶。
公社妇女主任来过的第二天,拴拴回了一趟家。
拴拴来到公社幼儿园才十几天,他已回过三趟家了。他想奶奶,他也担心二爸照顾不好奶奶,奶奶病着呢。前几天他回到家中,奶奶自己拄着拐棍去食堂打汤,在路上绊倒了,把汤洒了。他说过二爸的小儿子,叫二爸的小儿子和奶奶在一搭儿睡去,给奶奶端汤倒水做个啥。二爸的小儿子不愿去,二爸自己又走不动路。
拴拴回家,是因为这天是二月二,傍晚食堂炸了油饼,一人给了两个,比平常的量多了一倍。把自己的那份油饼拿到手里之后,他吃了一个,另一个举在手里往家奔。油饼太香了,吃头一个的时候他就想到叫奶奶也吃口油饼。
他走得很快。他想把油饼给了奶奶就回来。这些天幼儿园管理严格了,有的娃娃离家近,吃了饭就往家跑,陈和祥说了,谁再跑幼儿园就不要了!陈和祥在公社当通讯员,又管着幼儿园,但近来常常晚上来查夜,发现不守纪律的真训哩。但是有一件事搞得他太痛苦了:他一路走着,不断地看油饼,放在鼻子跟前闻。油饼的香味太诱人了。是清油[9]炸的,油饼的颜色金黄,浓郁的香味馋得他流口水。
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了,咬了小小的一口。他在心里说,吃这一口,就吃这这一小口。但是这一小口嚼碎咽下去之后,又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小口。
当他走到那一次和奶奶拾洋芋的地方时,一块油饼只剩下半个了,他却还是想吃。油饼真香呀,真馋人!但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说: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一定要把这半个给奶奶拿回去。
他终于保住了半块油饼,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地跳着,他高声地喊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然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但是房子里没有奶奶的身影,炕上也没有。他旋即出了房门,又连着喊了几声:
奶奶!奶奶!奶奶!
还是没有奶奶的声音!他推开了灶房的门,没有,又推开四妈住过的房门,还是没有。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升起:他想起了大年初一那天从会宁要饭回来找不到娘的情景……他决定到二爸家去一趟,心想奶奶可能在二爸家吧,千万千万不要……他急急忙忙往大门口跑,不料一出门就碰到了奶奶,几乎和奶奶撞个满怀。他先是一愣,继而又急皮白脸地嚷了一声:
奶奶,你到哪达去啦!
奶奶也愣了一下说,咋了?
他说:
我当成……当成……我回来找不着你,你把我吓死了!他的眼睛里突然就涌出泪水来,脸上一副委屈又激动的神情。奶奶也一下子明白了孙子的心情,故意地笑着说:
咋了?咋了?你哭啥哩?我还没死哩,你哭啥哩?走,进去!
拴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做啥去了嘛?
奶奶说我打汤去了,你没看见吗,我碗里的汤!
一听说汤,拴拴猛地想起自己干啥来了,把手里的油饼高高举起来说,奶奶,你看这是啥!
啥呀!奶奶看着他的手。奶奶闻出了清油的香味,也看见了金黄色的油饼,但奶奶不相信那是油饼。这样的年月哪会有油饼吃!
油饼!拴拴大声地说,把油饼举到奶奶嘴边上说,奶奶,你吃!奶奶没吃,奶奶抖抖索索一只手接过了油饼,在落日的余晖下看金灿灿黄澄澄的油饼,良久才说:
油饼!还真是油饼!拴拴,哪里来的?
幼儿园给下的。
幼儿园给下的?幼儿园还给你们炸油饼呀?奶奶张大了没有门牙的嘴,惊愕至极!就是幼儿园给下的。今天是二月二呀,工作组到幼儿园去了,说慰问孤儿,改善伙食!
工作组真好呀,这么爱惜你们!幼儿园天天都吃些啥?
谷面汤,糜面疙瘩,面鱼子,再就是疙瘩汤里下上的洋芋块块啥的。奶奶,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咋总问呢!你快吃吧!
好,我吃,我吃。拴拴,你把这碗汤喝了。拴拴不喝,他说不饿,但为了叫奶奶吃油饼,他还是把汤碗接过来了。这时奶奶又说:
拴拴,你去叫一下村娃去。
叫村娃咋哩?
拴拴不解地问。村娃是二爸的小儿子。奶奶说:
叫村娃也吃一嘴油饼。
拴拴说,你吃吧,不给他!这是我给你存下的,我都舍不得吃……
奶奶耐心地婉转地劝说,叫村娃也吃上一口嘛。他也没见过油饼的时间长了嘛。你们是兄弟嘛,你比他大嘛……
拴拴跑到二爸家叫了一趟村娃。奶奶和村娃分食了那角油饼。
拴拴原定这天晚上要回孤儿院的,早上起来去了怕赶不上喝汤。可是他无意中又说起了过两天孤儿们要去定西儿童福利院的事,奶奶突然就把他缠住了,奶奶问啥叫福利院,你给我细说一下。他回答,儿童福利院就是专门收养没大人管的娃娃的,叫娃娃们在那达住,在那达吃,还要上学,一直到国家把他们养大……奶奶仔细地听着,并且不时地问这问那,最后奶奶说,我问你,你为啥不想去福利院?拴拴说,奶奶,我害怕去了再回不来了,见不着你了。定西远得很!我想你见不着咋办呢?奶奶问,别的娃娃们怎么想的?拴拴说有的想去,有的不想去。奶奶又问,想去的多还是不想去的多?拴拴说想去的多。奶奶问,那些不想去的是为啥?拴拴说,都是怕去了再回不来了。有个照看娃娃的大妈说,外[10]可不敢去,去了一天锁在房子里不叫出来,也不叫回家。有几个娃娃害怕了,说不去了。奶奶反反复复地问了,拴拴就自己的理解水平回答了,再也没啥话说了,奶奶才以坚定的语气说:
我的孙子,只要公家叫去,你就欢快快地去。不要听这个人说这话,那个人说那话。蹲在第三铺饿死呢!
奶奶,我走了你怎么办,村娃不管你,连睡觉都不过来,谁伺候你?
我过得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奶奶一天三顿饭还是能打上。再说,过几天你大姐二姐要馍馍还不回来吗?她们回来我就跟她们过了!我的孙娃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去你的定西吧。一颗粮食没有的日子奶奶活过来了,吃上救济粮了,奶奶还能死掉吗?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干上大事了,享你的福呢!
拴拴笑了,他没想过干什么大事,他就是想到了定西能吃饱就行,还能上学。奶奶说:
你笑啥呢?你笑啥呢?说不定你长大了,公家安排你在城里的机关干事哩,当工人哩。到那时,拴拴,你给奶奶扯一身华达呢的料子……
拴拴不笑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我要是想你哩?
奶奶嘿儿笑了:拴拴,想我了你就跟领导说,我想奶奶了。领导还不叫你回来看一下奶奶来吗?领导家里就没老人吗?他不想老人吗?
那我要是没钱坐车哩?
你打个信来,我叫你姐接你去。我的孙子,多少人想离开这达达,想到城里去,就是去不成,没那办法;现在公家叫你到定西去,又管吃,又管住,还供你上学,你还三呀五的不想去,你瓜着哩。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拴拴睡醒时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裳,——奶奶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头顶上——然后下炕穿鞋,说:
奶奶,我走了,去幼儿园了。去晚就喝不上汤了。
他说完就走,但走到门口时觉得有点异常,奶奶没喘。刚才穿衣裳下炕,奶奶也没喘!奶奶的胳膊还在前额上搭着,和他吹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走回炕前又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还是不喘。他拨了一下奶奶搭在前额上的手,奶奶的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第三铺镇到通渭县城约四五十里路,拉车的牲口瘦成了干骨头,但一路下坡,车催着牲口走,两三个钟头,第三铺公社的四五十个娃娃就到了通渭县的儿童收容所。公社的幼儿园里有七八十个娃娃,但有些娃娃的亲属不叫娃娃去定西儿童福利院,这一批就来了四五十人,三辆马车挤得满满的。公社的妇女主任领来的。县儿童收容所是专门收容那些流浪儿童的,在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集中了城关公社和碧玉公社的几十个娃娃。第三铺的娃娃们一来,收容所的干部就登记造册,一个一个地问姓名、岁数、家里还有啥人,不够条件的不要。
年年和芹芹顺利地登记了,到拴拴时出了点麻达。那干部问家里还有啥人,他说没啥人了,除了大姐二姐在外头要饭,再没啥人了。但旁边有个年家湾的娃娃说了一句话:你家里不是还有奶奶吗?一听说他还有奶奶,那干部说,家里有奶奶就不够条件,一边去!拴拴一下子就急了,喊着说,我奶奶没了,我奶奶没了,昨天将将没了的!那干部愈加不信了,说,今天去定西哩,你奶奶昨天没了,你哄鬼哩!
实话,我说的实话!
但是无论拴拴怎么辩解那干部也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跟上车回家去。
虽然没给拴拴登记,但中午饭还是给他吃了,一大碗莜麦面拌汤[11]。吃完了饭,来了一辆轿子车,把条件合格的娃娃们拉走了。后来第三铺公社的马车要回去了,妇女主任对着十七八个年纪过小的娃娃喊,回去喽,回去喽,娃娃们上车!
娃娃们都上车了,拴拴却不上。妇女主任喊,那拴拴,你在那达站着咋哩,快上车!他回答:
我不回第三铺。我去定西哩!
你不够条件,人家不要你,你快上车!
那拴拴说,我奶奶就是没了!你不信吗?你回去调查一下去!
妇女主任也生气了,大声吼起来:哎,你上车不上车?你还把人鼓住[12]哩!何成喜,你把他抱到车上去,拉上走!
何成喜是赶马车的车把式,三十来岁,很壮的身体。他走过去把拴拴抱起来说,娃娃听话,家走。他把拴拴放在车上。可是车把式一转身拴拴就跳下车了。妇女主任发脾气了!
你还真不听话!何成喜,抱上去,你把他再抱上去!我看他再下去的!
车把式也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把拴拴的腰一拤放在车上,同时像蹾粮食口袋一样把他的屁股在车板板上腾腾地蹾了两下:
老实坐着!
那拴拴不动了。马车走起来了,三挂车一挂跟着一挂。但车走出几丈远,到了人来人往的一个路口上,拴拴忽地站起来往下一跳,接着就往一条岔路跑去。车上坐的几个娃娃喊起来:拴拴跑了!拴拴跑了!车把式扭过脸看了一下,朝前头一挂车上坐的妇女主任喊:
秦主任,那娃娃跑了,咋办哩?
妇女主任跳下车朝着奔跑的拴拴看了看,说:
跑去,叫他跑去!不管了!
黄昏时候,那拴拴又回到了山官庙旁的收容所。他知道收容所里还有些娃娃没上去车,过两天轿子车还要来接人,他想混在娃娃们当中去,但是那个负责登记的干部看见了他,喝他:你咋没走!他回答:
你这个大大不相信人,我奶奶真没了!
那干部看了他好一阵说,你家里啥人都没了?
还有个二爸哩。
有二爸就不能去定西。
拴拴不出声了,站着。后来,那干部说,去喝汤去吧,晚上在这达蹴一夜,明天回家去。但是,第三天定西儿童福利院来接人,拴拴硬是挤上了轿子车。轿子车到了定西地区儿童福利院已经是半夜了,娃娃们一下车就被阿姨们领进墙刷得白白的大房子里,吃了点饭睡了。早晨起来,拴拴看见院子里玩的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灰色和蓝色的学生装,不论男女都剃着光头。小娃娃们的棉袄上边还罩着白生生的饭兜兜。
焕然一新头剃得光溜溜的年年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笑着喊:
拴拴,你来了!
[1]方言,捣,砸。
[2]方言,粮食淌在地里。
[3]方言,方才,刚刚。
[4]方言,厉害。[5]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斤。
[6]方言,老人们对远亲或无亲缘关系的晚辈成年人的尊称。
[7]方言,说话,出声。
[8]方言,傻,不懂事。
[9]胡麻油在西北地区被称为清油。
[10]方言,那。
[11]方言,疙瘩汤。
[12]方言,固执和不驯顺的状态。
顶针
谁都不记得那是一辆什么牌号的车了,连八十岁的王兴中叔叔也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是辆轿子车,不是现在奔跑于高速公路的豪华大巴,也不是中小城市有人招手就停住上人的中巴。它的模样是这个样子:前头有个大鼻子,里头是轰轰响的发动机,呼隆隆转动的“螺旋桨”。司机座位前的大玻璃分成两块,每一块都像农村人家灶火的小窗子一样大。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往外看,有一种进了菜窖的感觉。车帮上的玻璃窗也小得很,人一进去就像进了农家茅舍,光线立即就暗了下来。有人回忆说,可能是用卡车改装成轿子车的,大概有二十来个座位。但这却是当时定西专区专员公署惟一的轿子车了,七八成新。这辆车那几天破天荒地归王兴中指挥,他说去哪里,司机就乖乖地往哪里开。
王兴中是新成立的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的教导主任,那几天负责从通渭县往定西县城拉孤儿。
这天他是第三次来通渭县收容所了。第一次是3月22日,拉走了一帮流浪儿;第二次来,这儿的娃娃太多了,——县上通知离县城近的襄南公社、碧玉公社和城关公社把###岁以上的大娃娃送到县上的收容所来, 一下子就集中起七八十个娃娃来——第二次来只拉走了五十多个。八岁以下的小娃娃没叫送,专区儿童福利院刚成立几天,房子少,缺床缺被褥,房子也不够。也才有三四个保育员,小娃娃去了照顾不过来。这一次你轻轻松松就拉走了,总共就剩下二十五个娃娃了。通渭县民政局收容所的负责人给王兴中交待人数时说。
那里的话?你们局长已经跟我说了,马营公社还有几十个大娃娃呢,叫我捎走呢。王兴中说。
通渭县收容所设在通渭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边。这儿是通渭县城关公社管委会所在地,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农家院落,沿街还有几个铺面。收容所把襄南公社、碧玉公社、第三铺公社和城关公社的大娃娃集中在一家公私合营前私人做过生意的人家里。主人被撵走了,娃娃们住在几间房子里,炕上挤不下的睡在地上,有的就睡在临街的铺子里,地上铺着麦草。王兴中拿着名册逐房核对,点名,招呼娃娃们上车。他叫了一个女娃的名字,但没人应声,便大声喊起来:
魏招弟!魏招弟在哪达哩!
还是没人回答,但墙角上的一堆麦草动弹起来。草堆里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
你叫魏招弟吗?
那姑娘没出声。
你怎么在草堆里趴着?
我没被子。沙哑的被风寒摧残了的嗓门说。
没被子还睡在地下?怎么不在炕上趴着去?炕都空下了!
我弟弟发烧,他们不叫睡。
谁不叫睡?
有个男娃。
你弟弟在哪达?
那姑娘把麦草扒了一下,出现一团破棉絮。王兴中蹲下摸了摸,叫起来:哎呀,这娃娃烧成了这样子。梁师傅,你把这娃娃抱到车上去。司机梁师傅走近来弯下身子看,皱着眉头说,这娃太小了嘛,才五六岁,你不是说拉八岁以上的吗?王兴中问那姑娘:你弟弟几岁了?那姑娘说,七岁。王兴中也皱了皱眉头,但他略一寻思说:
拉上,拉上吧。
司机说,病得厉害,别死在路上。
王兴中蹲下又摸了摸,站起来说那姑娘:
抱上,你把你弟弟抱到车上去。
那姑娘从草堆里把那团破棉絮抱出去了。终于,人数都查对完了,孩子们挤着上车,这时又出了一件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娃硬要挤上车,收容所的负责人大声训斥:回去!前天不就说过了吗,你不够条件。但那娃娃还是往上挤,那干部拉住就是不叫上。王兴中问怎么回事?
这娃是前两天第三铺送来的,登记时说他家里有人抚养。叫他回家去,他不回。他非要上福利院去。
王兴中问,你叫啥名字,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我叫那拴拴。
你家有啥人?
我二爸。
你二爸对你不好?
好着哩。
那你不家去?
我二爸家困难。我二妈饿死了,大哥和妹子也饿死了,二爸连自己都顾不住了。
叫上车吧,叫上车吧。按说呢,有人管就不能去福利院,可父母都没了,也符合孤儿条件……叫上车吧。
收容站又给了王兴中一面袋馍馍,说这是娃娃们晚饭吃的干粮。还多带了一顿的,恐怕你们半夜才能到定西……可不敢叫一顿吃了,小心胀着。车就开了。
收容所位于县城西门外西南方向的街道上,这条路通往第三铺公社,所以车先是往西门洞子返了一截,绕了个弯子这才往正西方向的通(渭)马(营)公路驶去。经过通渭县汽车站、煤炭公司、砖瓦场和药材公司之后就上了山,后来又下山,又上山……沿途经过了高碾子、坡儿川。这时娃娃们叫起来:
大大,给些馍馍。
王兴中把馍馍分给大家,一人一个。四两[1]一个的白面馒头。车到马营镇又拉上了三十个人。车上一个人的座位上挤两个人还坐不下,十几个娃娃坐在过道里堆着的破烂被褥上。汽车出了马营就沿着古代的商旅马帮踏出来的、抗战时期民国政府拓宽的跨省公路——华(家岭)双(石铺)公路——向着巍峨耸立沉默不语的华家岭攀升而上。
华家岭海拔2457米,是甘肃省中部第一高峰。已经是春天了,1960年3月28日,在马营公社的河川和沟岔里柳树已经泛着淡淡的绿烟,农民们已经播种春小麦了,冬麦也返青了,但华家岭的沟沟岔岔的阴洼里,冬天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光秃秃的白杨和柳棵子因为冰雪的摧残永远也长不大,树林子就像蒿草滩一样黑楚楚灰蒙蒙的。草是白的,土是黄的,只有天空蓝幽幽的闪着耀眼的烤蓝般的光芒。太阳异常的明亮,太阳光像瀑布一样洒在山梁上,洒在车篷和车窗上。随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的攀升,不论坐在哪边的娃娃都有被太阳耀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汽车越爬越高,马营镇方向延伸过来的沟岔已经变成了深沟大涧,万丈深渊。从车窗往下看去,马营镇已经湮灭在午后的熏风雾蔼里了。由于颠簸,体弱的娃娃们觉到了晕眩和恶心,有人呕吐起来。
我叫你买把香,你忘了吧!司机梁师傅说王兴中。
那天买下的你不拿上,现在又怪我了。
你就不该给他们吃馍。
娃娃们忍不住嘛。
王兴中和司机正在说话,有个孩子叫起来:大大,停一下车,停一下车!
王兴中回头望去,说话的是县城收容所最后上车的那个娃娃。他问,那拴拴,你咋了?
那拴拴说,我憋不住了!
汽车正好驶到山岭上一段拐弯的地方,路平,司机一下子刹住了车,喊,快下去,快下去把[2]去。王兴中就坐在车门旁的一捆毡上,——这是他从马营镇的供销社采购的——他推开了车门,转身又去扶那拴拴伸过来的手。但是孩子还没走到他身边,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一股极臭的气味。本来就一身臊味的孩子们喊了起来:
把到裤裆里了!
臭死了!
王兴中拤着那拴拴的两腋从一个孩子的头顶越过,转身放在门外边的公路上,说了声快把去,然后自己也跳下车,朝着车上喊:谁还把哩,也都下车;尿尿的也下车尿去。再开车就不停了!
他拉着那拴拴的手走了几步,就帮着那拴拴收拾。那拴拴已经把裤子和腿搞得一塌糊涂。他干脆叫他脱掉裤子,用土块帮他擦屁股擦腿,又把裤里子翻出来擦了好久。还朝着下了车的娃娃们喊:男娃娃这边,女娃娃到那边去——拐过塆子去!
后来,孩子们又上车了,挤着坐好了,车又发动了,却有个女娃喊起来:莲莲还没来哩!他问哪个叫莲莲?那个脸烧得红红的小娃娃嘶哑的声音喊着说:
我姐姐没来哩。我姐姐叫莲莲。
王兴中下车了。他往四周看了看,又拐过塆子到山梁那边去找,还是看不见人影。他大声喊,莲莲!走了!要开车了,快上车,莲莲!山谷里响起一连串的回音,莲莲……莲莲……但是没有莲莲的回应。他奇怪了,回去把车上的孩子们叫下来:
下来,谁的腿攒劲了就下来,找一下莲莲去。
孩子们散开了。不一会儿,那个拉了一裤子的那拴拴哎哎地喊着,从二百米远处,一截垒了很多大土块状若花墙的地方钻出来了,大声喊,莲莲在这达哩!莲莲在这达哩!他大声说,你把她叫回来!那拴拴回答,这达有个死人!莲莲哭着哩!
王兴中觉到了蹊跷:尿个尿嘛,跑那么远干什么?他快速地走过去,向着那堵花墙一样的土堆走去。那花墙是1958年建的,是大跃进的产物。那时候他还在定西专署的干校当老师,在临洮县呢,但是他知道那一年省委上马了一个引洮工程,通渭县抽了两万三千民工去渭远县劳动,动员一万七千民工去靖远县和皋兰县大炼钢铁,还有一千多民工去修铁路……那一年全国水土保持检查团要来通渭,途经华家岭,县委组织五万民工到华双公路和西(安)兰(州)公路沿途搭彩门种树,修花园,整整半个月。由于劳力不足,把老汉、小脚老婆子都赶上华家岭来了。结果,博得了检查团的表彰。接着,深秋天气,专区领导又命令通渭出动二万五千名劳力,照样有许多小脚老婆子和青年妇女到这冰封雪盖的几十公里山梁上会同定西和会宁两县的数万民工大战华家岭。在公路两边挖鱼鳞坑,种草种树,创造山顶人造园林。在通道显眼处还用大土块垒了雄狮猛虎的造型。整整干了两个月。那时地委宣传部出版的《定西日报》上有这样的口号:洮河过了华家岭,贫穷的日子断了根。县委宣传部的会战简报上的口号是:脚踏地球手搬天,两肩担平华家岭。1959年反右倾之后干校停办,地委又把他抽到了地委工作组,叫他跟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到通渭县调查通渭的粮食情况——通渭的县委书记向省委汇报,说通渭缺粮,饿死人了——是否属实。那次他就在华家岭深入群众,看到了两次大战华家岭的成果:公路旁栽的柳树和白杨,每隔一段修个花园——没有砖,用土崖上挖下来的黄土块块垒下的花墙。时间才过去了一年多一点点,那一个一个的花园已经荒芜,花墙坍塌成了一堆一堆的黄土。
在公路边的一截“花墙”后边,他看到了跪着哭泣的莲莲。他喊了一声莲莲,但立即就住嘴了。他看见莲莲的面前两三米之远,一具人的骨头架子倾斜着,倚在一截“花墙”上。他停顿一下脚步才走近莲莲,问,莲莲,你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莲莲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又哭。他走过去拉她:莲莲,走,你跪这里咋呢?一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莲莲还哭。他便用力拉,说,走呀莲莲,人都等着你哩?你哭啥哩,这么伤心?
莲莲说话了:大大,我哭我娘哩。
你想你娘了吗,触景生情了?瓜娃子快走,一个人在这里瘆得很!
大大,你不要拉我。我找着我娘了……呜呜……
王兴中不胜惊讶:快不要胡说了,那怎么是你娘哩?你是哪达人?你不是城关公社的人吗?
呜……
孩子突然就哭倒在地上,杵了一脸黄土。她的脏兮兮的脸上滚动着泪水,嗓子扯心裂肺地嚎起来:
大大,这就是我娘呀……娘呀,我的娘呀!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把弟弟和我撇下了……
这真是太骇人了!王兴中松开了莲莲的胳膊,一下子怔住了,还有后边跟着跑过来的几个娃娃也都十分惊骇,呆立一旁。他们一起注视起这个死尸来。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头上的纂纂被华家岭上的大风吹散了,长拖拖地拖在脑后,土苍苍的,在春日的华家岭的冷风里索索地抖动着。但是,任何人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的模样与莲莲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身上的肉已经化光了,就剩下个骨头架子,骨头架子上还套着被风撕破的妇女的大襟汗衫,松松垮垮。肋骨白花花的很整齐。一只鞋离开着骨架,鞋里灌满了黄土;另一只鞋已经不见了。衣裳的颜色和完整的骨架只能说明这个人死的时间不久,一年多,最多两三年。眼睛、鼻子、嘴都是黑窟窿,惟一的特点就是最大的那个黑窟窿里,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很完整,它似乎在证明这个妇女还比较年轻……
一切都凝固了,围观的孩子们惶惑惊恐的或者不以为然的神情都凝固了。
王兴中很是为难,这丫头说这是她娘,哭个不停,怎么才能劝她止住哭呢?他思索片刻说,莲莲,你说这个人是你娘,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你娘多大岁数!
我娘没的时候三十出头。
三十出头的人多了,我来过华家岭,知道这一路死下的人多得很。挖鱼鳞坑的时候有人栽倒就没气了,就埋在树坑里了。大战华家岭结束,回家的路上,有些人坐下缓一缓就站不起来了……
大大,你看!
莲莲坐起来了,伸开黑几几的手指。手掌里是一枚生锈了的黄铜顶针。王兴中说:
这不是一个顶针吗?
莲莲说:
这是我娘的顶针。我在我娘的身旁找着的。
王兴中的心震惊了,但他接过顶针看了看又说,你这个娃娃,妇女们戴顶针的人多得很,咋就说明这是你娘的顶针,你娘的顶针有记号吗?
没记号,我娘的顶针没记号,但这就是我娘的顶针。我娘走的时候,——去年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专门把一个顶针套在手指头上的。我娘说,咱们逃命去,一定要戴上个顶针,路上鞋破了衫子烂了好补……我看着我娘戴上的。
王兴中仍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又说,莲莲,你家是城关公社,——花名册上写着呢——你是高碾子的人,对吗?
对对的。
对对的就好办了——高碾子村离着这儿七八十里,你娘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我和我娘一搭儿出来逃命的,还有我弟弟,我姐姐……呜呜……
你说,你把话说完。你先不要哭,把眼泪擦干。
但莲莲的眼泪就是擦不干。王兴中耐心地等呀等呀,等到莲莲的哭声变小了,变成了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去年春天的时候,麦子才种上,队长通知我家,说我大在洮河工地没了,放炮叫石头砸死了。那时我家没吃的,队里一天喝一顿清汤汤。我娘瘦得一把柴了。我娘说等到扁豆[3]下来了找妹妹去——就是我的小姨娘。我娘说小姨娘家在华家岭老站过去一些的地方。我娘说,小姨娘家日子好过一些,那里地广人稀。我娘还说,小姨娘不收留的话,我们就到会宁逃命去。六月里扁豆熟了。我家的前后院里,那年我娘种上了些扁豆。扁豆下来了,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扁豆收拾完了,我娘就领上我们走了。领着我姐,我弟,我。我们走了一天,从天不亮走,到马营后晌了。我娘说找个人家缓上一夜。找了几家人,都不留我们。我娘说咱接着走,还有三十里路,天黑透就到了。我们就又走,走到这达我娘走不动了。我娘说缓一会儿,一缓下就起不来了。我娘说口渴得很。我们背着一罐水哩,还剩一点点了,我姐端过来叫我娘喝。娘不会喝了,嘴不会动了。我姐给我娘灌水已经灌不进去了,灌上就淌出来,灌上就淌出来。后来,天黑黑的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和我姐,我姐十五岁,还有我弟,不知道怎么办呢,往前走呢,还是回呢,我娘又怎么办呢……我们就是哭。后来从那面走过来一个人,听见哭声了,走过花墙进来一看,叫我们不要哭了,说我娘没了。他问我们往哪里去,我姐说我娘领我们找小姨娘去。他问小姨娘在那个庄?我姐说走到老站就不远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庄。我们没去过。那个人说,你们知道庄名我就把你们送一下;你们不知道庄名,我没办法送呀。你们还是跟上我回去吧,我到坡儿川去。我们害怕那个人。我们听我娘说过,路上有杀人吃肉的人呢。我们说我们还要往前去。那人说,娃娃们,狼把你们吃过哩。我们没办法,只能听他的话,跟着他下了华家岭。后半夜才到了他家里。缓了两天,就又回城关的高辗子去了。那天离家的时候,我姐背着收拾下的十几斤扁豆,我背着个水罐子,我娘背着一块毡。我娘说,天热着哩,被子不盖行呢,要背块毡呢,外头睡觉要防潮湿呢。我娘还拉着我弟弟……我和姐把扁豆背回家了,把弟领回家去了,毡给了领下我们的那个好心肠的人了——我们也背不动了。
因为说话,莲莲倒是不哭了,王兴中却泪流满面:
莲莲,你怎么认出这地方来了?
我看着这个塆子像。我们在这达缓下的时间太阳落山了,但是天还没黑,还亮着呢。我一找找着我娘了。我记得缓在一截花墙后头。
你姐姐哩?
半个月前殁了。正月里,大队把我和弟弟送到公社的福利院去了,我姐姐从我二妈家来看我们。我们回到高碾子二妈收养了我们。后来我和弟弟上了福利院了,队长不叫我姐去,我姐大我两岁,能当劳力了,能给队里干活了。我姐到福利院看我和弟弟,在福利院住了一夜,染上了痢疾回到二妈家几天就殁了。
王兴中大恸。良久,哽咽着嗓门对身旁的孩子们说:
来,娃娃们,我们把莲莲的娘埋了。
王兴中说完话就走上前去,把那具骨头架子抱起来。骨头架子上、头发上和破衣烂衫上落了不少黄土,他一抱起来,黄土就哗地洒在他的中山装制服上,但他一点儿也没嫌脏,抱着骨头架子走了几步放进一棵小白杨的树坑里。他说,娃娃们,把囫几[4]抱过来,埋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起倾倒了的花墙上的土块。
很快,小白杨的树坑就变成个坟堆了。然后,王兴中拉起哭软了的莲莲,还来了个大女子从另一边扶着,把莲莲扶上了汽车。汽车嗡嗡地吼着,又往前驶去。这时,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正在缓缓地凉下来,又像是火盆里一块就要熄灭的木炭。云彩多了起来,云彩绚烂之极。灰蒙蒙的雾气从沟底里升起来,和云彩沆瀣一气把远处的山头淹没了,华家岭就像是大海里沉浮不定的一条鱼脊背。汽车就在这条鱼脊背上行驶。风大起来了,空气骤然寒冷,孤儿们把破棉袄裹紧,抵御从四面袭来的寒气。华家岭的春天不像春天。
[1]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市斤。
[2]方言,拉屎。
[3]方言,冰豆。
[4]方言,土疙瘩,土块。
俞金有
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1], 吃妈妈根[2],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了。原来他娘带着他们姐弟二人跑到会宁县去了,逃荒去了,在党家岘叫人把他娘打死了,把他娘背的面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没人管了。俞队长看他和姐孽障,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队长是他们的堂爸。
叫你们煮的洋芋煮熟了吗?
走到食堂门口,俞队长大声问,并且把刘世权的妹妹放在台阶上。一个妇女的声音从食堂里传出来:
煮好了。一共是十五斤,对啦?
对着哩。一个娃娃两斤半,分了,叫吃上,吃上了我们走哩。
好,我这就给他们分。那妇女回答。
粑粑烙好了吗?一人半斤,也分给他们拿上。队长说着话又看娃娃们,说,娃娃们,洋芋吃上,谷面粑粑是路上吃的,存着,啊!我牵牲口去。
然后队长转身走了。做饭的妇女就给娃娃们分洋芋。娃娃们呼噜呼噜地吃洋芋。
吃完洋芋,那妇女又把分好的谷子面粑粑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且说,娃娃们,粑粑拿上不要吃,小心胀着。但是刘世权的妹妹不听话,又吃起粑粑来。谷子没脱皮,磨下的面粗糙得揉不到一起,摊在锅上烙下的饼子人们叫粑粑。她刚把粑粑吃完,队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叫欢子的年轻人。
队长一进来就喊,给我们准备的干粮拿来,该走了。还是那个妇女,围裙里兜着些洋芋、谷子面粑粑走出来。队长和欢子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队长转身说,娃娃们,走喽!
队长抱起刘世权,又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欢子抱起俞金有和他姐,几个人出了门。门外头站着两个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副粪筐。来,把娃娃们放进筐里。队长说着就把刘世权放进一个筐里。筐先是往下沉了一下,后又升起,原因是队长把他妹妹装进另一个筐了。
欢子把俞金有和他姐姐装进另外一副粪筐,毛驴嗒嗒嗒地走起来。
刘世权今年十一岁,身体瘦得没一点肉,一进筐子就搐成一点点了。他从粪筐的柳条缝缝里看出来毛驴是往南山走的,顺着沟沿沿走着。苗沟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沟,三面环山,下半截特别陡,是悬崖,苗沟村散布在悬崖的上边。要往南山走,就得绕着沟沿沿转半个圈圈,把沟转完。嗒嗒的蹄声中刘世权听见欢子说,这么急着送啥嘛,天就要黑了!明早上再送嘛!
队长说,天黑也要送。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哪个又不中了!
欢子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说,这天凉得很嘛,夜里冻哩。
队长说,先走,到前头的马家岔垫上些麦草。
毛驴转上南山上又往东拐,爬坡, 后来又朝南走起来。刘世权觉出是走在董家山梁上了,因为他从筐缝缝里看见了西边低矮的群山,太阳沉进笼罩着千山万壑的暮霭里了,像个红蛋蛋。董家山梁是通渭县和静宁县的分界线,从北到南四十里,一直延伸到寺子川公社所在地。从寺子川往北再走三十里河谷,就到义岗川镇了。董家山梁像高高耸起的驴脊背,它的两边有许多东西方向的山沟,苗沟是它北端的一条沟。
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天黑了,这时队长说话了:站一下,站一下垫上些草。队长的胳膊伸进粪筐来了,拉刘世权。刘世权伸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才认出是到马家岔村了,牲口站在一片麦场上。队长抱了一捆草塞进筐里,把草往四周拨了拨,叫他又坐下。这一次他觉得舒服多了,柳条条不硌屁股了,且从四周挡住了初冬的冷风。
牲口又走起来,走着走着瞌睡就上来了,但是队长又把他拉醒了。队长一边拉他,一边说:
权娃子,醒一醒。
刘世权问,俞家爸,做啥哩?
队长说,不做啥,你接着睡。然后队长又说,欢子,你看一下那两个娃娃,好着没有?
欢子的声音传来:好着哩,好着哩。
队长说,好着了就好。我就怕路上死下一个。
没那么担惊吧。在家里好好的,在路上就能死了!
我就担惊着哩。吃下草根根的,今天吃了些洋芋,还吃了些谷面粑粑,胀死了咋办哩!
权娃子,醒来,到了!
刘世权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夜时分,队长把他从背斗里拽出来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满天星光下妹妹和俞金有、俞金花都在地下站着,周围黑洞洞的。欢子正在拍打一个大门,大声喊开门来!我们是送娃娃来的!好长时间,咣当当的一阵门响,一个老奶奶开了门,问你们是哪里的?欢子回答我们是寺子川公社凤凰大队来的。老奶奶又问几个娃娃?队长说四个,老奶奶说跟我来。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四合院,廊檐上挂着个风灯,廊檐台子很宽。老奶奶领他们走进一间房子。房子很大,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亮着,可以看见有两盘炕,一盘炕上睡满了人,另一盘炕空着半截。老奶奶把靠窗根的几个娃娃叫醒了,把他们的被窝抱到上炕上说,过来,你们几个人到这达睡来。娃娃们都穿着破衣烂衫,懵懵懂懂地爬过去了。老奶奶转过身来说,来,你们几个靠窗根睡下,这达炕热。然后又问,娃娃们,一路 上冻坏了吧?娃娃们害怕,没说话,老奶奶又把脸朝着队长和欢子: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半夜里送娃娃来!都快腊月了,冻坏了咋办哩?队长和欢子没出声,老奶奶又说,上炕呀,娃娃们。我给你们抱被子去。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老奶奶又问队长和欢子:你们咋办哩?是站下[3]哩还是回凤凰哩?站下的话就也上去挤下。队长说我们回哩,然后对娃娃们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要听老奶奶的话,我们走了。俞金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四爸,我回去哩……队长说,你站下吧,过几天我看你来。这达好,这达有吃有喝,天天有肉菜哩。你回去咋哩?吃草根根去吗?
俞金有的姐姐也哭起来,说我回去哩,但队长转身对欢子说,走,我们快走,哭一会就好了……
他们走了之后老奶奶劝了两句:娃娃们不要哭了,这达好着哩,有吃有喝的。过两天你们就惯了。老奶奶还嘱咐几句:尿憋了尿在盆盆里,地下有盆盆哩,不要尿在炕上。老奶奶哄着娃娃们睡下,把被子拉着盖上就走出去了。
娃娃们抽搭着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他们睡得很香,一路上累了,炕也热得很。早上醒来就吃饭,一人发了一个搪瓷的小碗,一个勺勺。一人一碗白汤——白面糊糊,一个小馍馍。但是打饭的阿姨刚走出去,一个在对面炕上睡觉的大娃娃把俞金有的馍馍掰了半个去,俞金有哇地哭了,气呼呼地把剩下的半个馍馍也撇到地下去了。几个娃娃呼的一声扑上去抢走了。刘世权看见这幕了,略一踌躇走到那个抢到馍馍的娃娃跟前,伸出手说:
拿来!
那娃娃不想给,说我拾下的。刘世权一把抢回来了,说,你再拾一个我看!那娃娃又瘦又黄,比刘世权矮半头,他瞪着刘世权说,王瑞抢馍馍了,你怎么不要去?刘世权瞪了那个娃娃一眼,走到俞金有跟前说,拿住,把你的馍馍拿住。然后他又走到最先抢馍馍的大娃娃跟前说:
你叫王瑞?
那个娃娃不出声。他又说,你不要当成你大一些,就欺辱人!把馍馍还回来!
那娃娃比刘世权大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高一点点。那娃娃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乜斜着眼睛看他,说,你想打仗吗?
刘世权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谁跟你们打仗哩?你把人家的馍馍拿出来!王瑞说,我不拿出来你咋办哩?刘世权说,你不拿就不拿呗,半个馍馍,能把你做啥哩?说着他就回到自己的炕沿跟前去了,端起碗来喝汤。但是他一边喝汤一边看王瑞,当王瑞也转过身喝汤的时候,他突然走上两步去,把自己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王瑞的后脑勺上。汤已经不是很烫了,却仍然烫得王瑞哇地叫起来,王瑞猛地转过身来了,但刘世权不等他动手,就把手里的空碗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并且大骂起来:
我把你驴日下的打死哩,你信不信!
王瑞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哇哇地哭着跑出去了,嘴里喊着:我告你去哩,我告你去哩……
一会儿,那个给他们舀下饭的阿姨就进来了,气呼呼地说,谁拿面汤泼人哩!谁拿面汤泼人哩!王瑞指着刘世权说,他把面汤倒在我的头上了!那阿姨问,你为啥打王瑞,你说!刘世权不出声。那阿姨又说,你肚子饱着哩吧!罚你三天不吃饭……噢呦呦,你们苗沟来的娃娃还歪[4]得很,将将来就打人哩……
阿姨说罚三天,其实只罚了一天——就两顿,中午和晚饭,这两顿也只是扣了他的面汤,馍馍照给。吃饭的时候,俞金有把自己的面汤倒了一半给他。俞金有一边给他倒汤一边说,我们两个人喝一份……
就是这天夜里,刘世权的妹妹殁了。妹妹身体瓤得很,好些天了,走到那达都坐着,头都抬不起来。妹妹这天睡觉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却用力地拉被子。两人盖一床被子,被子被妹妹拉走了,把他冻醒了。他坐起来看,妹妹把一床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了,把头都盖起来了。他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妹妹却抓住不放。妹妹还用力撕被子。他不知道妹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妹妹才八岁,妹妹把被子撕破了,棉花一团一团掏出来了。他撩开妹妹身上的被子说,你不要撕了,你把幼儿园的被子撕了阿姨不说吗?妹妹不说话,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撕被子。他伸手去拦妹妹的手,妹妹竟又撕他的袖子,撕他的手。他推开了妹妹的手,看妹妹不听话,就往旁边躲了躲钻进另一个娃娃的被下去了,睡着了。
早晨他还睡着哩,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大门的老奶奶进来了。老奶奶是打扫卫生倒尿盆的。老奶奶看见了炕上撕烂的被子和棉花团子,喊了起来:这丫头怎么把被子撕成这样了!老奶奶推了一把妹妹,妹妹已经没气了。老奶奶出去叫个人来把妹妹抱出去了。
幼儿园每天都有娃娃死去,死了就从附近叫农民来抱出去撇了,撇在金牛河边崖坎子下边。幼儿园每天也都有娃娃进来,都是义岗川公社和寺子川公社的娃娃,驴驮人担送来的。送来的比抱出去的多,很快的幼儿园的人数就上升到二百多人了,原先的大户人家房子里住不下了,就调整到董家堡子去了。董家是全定西出名的大财主,解放前家里有武装,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人称董家堡子。董家堡子是三个院子连起来的,幼儿园只占了其中的一个院子。调整后的幼儿园男女分开,男娃娃住前院,女娃娃住后院的几间房子。
俞金有(4)
俞金有和姐姐也分开了。俞金有的岁数小,小娃娃是怕人欺辱的,他就总围着刘世权转,因为是一个村子来的。娃娃们的身体都瓤得很,幼儿园也不开课,娃娃们一天到晚就是睡觉,玩。刘世权爱抓窝,在院子里挖下几个窝窝往里头散石头,看谁赢的石头多。刘世权一玩就是半天,俞金有也跟着玩。为了叫娃娃们混心,幼儿园还给娃娃们买了扑克牌。刘世权打扑克的时候俞金有就坐在旁边看。除此之外俞金有总往食堂跑。幼儿园规定十岁以上的娃娃吃粮标准是二十四斤,九岁以下十二斤。俞金有饿得不行,总往食堂门口拾大师傅撇出来的烂洋芋、菜叶子。再就是看见大师傅蒸馍了,就跑回来报告,说,世权哥,蒸馍上锅了,过一会儿又跑来说,世权哥,馍馍下锅了,快打饭走!刘世权也喜欢俞金有:这娃娃不光嘴甜,长得也心疼[5]——脖子细细的,但脸相秀气,小鼻子鼓鼓的,眼窝深深的。他要是搞来啥吃的东西,也分给俞金有一点儿。
幼儿园是封闭式管理,大门经常锁着,因为娃娃们饿得难受,一跑出去就不回来了,有的要饭去了,有的就跑回家去了。封闭管理挡不住大娃娃,刘世权经常和其他大娃娃番强而出,到义岗川镇的粮管所偷粮食。过完春节不久政府发放救济粮了,四面八方的社员赶着牲口来驮粮食,粮管所秤粮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他们混在人群里,趁人不留意就抓一把麻袋里的大米或者捧一捧面粉拿块油渣。拿回来之后用洗脸盆或是刷牙缸子煮着吃。
俞金有是个机灵娃娃,但也闹了一次笑话。过完春节不久的一天,省上的一个领导来幼儿园看娃娃们,来时拿的水果糖,给娃娃们发糖。省上的领导到来之前阿姨给娃娃们换了新衣裳,五六岁以下的娃娃们没发新衣裳,一个人发了一个白布的兜兜,也打扮得很鲜亮。阿姨们还教娃娃们站队,说,来的是省长,姓邓,要叫邓爷爷。邓爷爷来了大家要喊欢迎邓爷爷,走的时候要喊邓爷爷再见。那一天邓爷爷来了,一大帮人走进幼儿园,阿姨指挥着喊欢迎邓爷爷,可是俞金有一紧张喊成了邓爷爷再见。阿姨慌了,说他你喊的啥?他竟然不觉知,还喊,邓爷爷再见!邓爷爷再见!搞得邓爷爷身后的随从们笑了,邓爷爷也笑了!
邓爷爷来过幼儿园不久,三月份的一天,阿姨们又逐个房子通知:娃娃们,明天专署领导要检查幼儿园来哩,今天我们打扫卫生。娃娃们在阿姨的带领下搞了一天卫生,抹桌子,洗床单,把院子扫完之后洒上水不叫起土。吃晚饭之后又把娃娃们集合起来讲,记住,明天领导来了你们不要在台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都要在炕上坐着,要有精神。领导问话的时候不要胡说。问吃饱吃不饱的时候,都要说吃饱哩,不能说饿肚子。共产党对你们好得很,吃的是城镇居民的标准,再要说吃不饱可就对不起共产党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果然地委的领导来了。一大帮人,二三十个人,有县上的干部也有义岗川镇的领导陪着。他们和幼儿园的领导和阿姨们见过面之后还要和娃娃们座谈,分散到每间房子去了。
刘世权和俞金有住在董家堡子最大的一间房子,是从前的客厅。这间房子盘了两盘炕,打颠倒睡了三十多个娃娃。所以这个房间进来了四五个领导。
娃娃们好!
这几个领导进门之后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向娃娃们问好。可是这一次娃娃们是坐在炕上的,阿姨没跟大家讲这种情况下怎么跟领导问好,所以娃娃们谁也没说话。领导看娃娃们很拘谨就分成两拨坐到两个炕沿上了,其中一个领导问,娃娃们,你们在幼儿园吃得好吗?吃饱吃不饱?
能吃饱。娃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个领导又问,你们吃的啥饭呀?
面叶子!
散饭!
糜面疙瘩!
还有大米饭,还有炸油饼!
有个领导又问了一句:你们还吃炸油饼吗?几天吃一次?
过年吃下的!二月二龙抬头也吃了!
领导对娃娃们的回答是满意的,他们开始个别谈话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地问,叫啥名字?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谁没了?谁还活着?其中一个留着大背头的领导问着问着淌开眼泪了。后来,那个带头进来的人站起来了,说,娃娃们,我们今天来看你们,走得急了些,没买上糖。我给你们一点零钱,你们自己买糖吃去。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事先换下的崭新的钞票发给娃娃们,一人两角钱。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哎呀呀,把人饿死了!快,打饭去!
由于邓爷爷来的时候出了一次差错,这天俞金有是坐在炕里头的,坐在几个娃娃的后头,他怕人家问话再出差错。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见领导走出去了,他就大声叫起来了。但是他没注意到,有个白头发的老汉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就是拿个笔记本坐在炕头上写什么,而这个老汉还没有走。老汉听见他喊饿死了,站起来说:
是你说的饿死了吗?这个娃娃你给我说一下,你们能吃饱还是吃不饱?
俞金有惊呆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脸色都变了。那老汉看出他紧张的样子了,说,不要紧张,这个娃娃你不要紧张。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吃饱吃不饱?
俞金有还是不说话。
娃娃们,后来那老汉把脸转向大家,大声并且和蔼的口气说,我们到幼儿园来,就是调查真实情况来的。你们要说实话哩,要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哩。这样我们才好研究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你们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困难,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
娃娃们静静地听着,老汉又说,我问你们,你们真的能吃饱吗?说实话,你们说实话。
吃不饱!俞金有大声说。
吃不饱!
一天到晚饿得心慌!
一顿就那么大的一个馍馍,哪里能吃饱呀!
有些菜就好了,拉些洋芋来……
娃娃们也都乱七八糟地说开了。说了一阵子,白头发老汉又说:
娃娃们,我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了,好了,我回去给专署领导汇报。不过这吃粮的问题是个严重问题,恐怕还不好解决。县上解决不了,专区也解决不了。整个定西专区现在都缺粮食呀。不过我今天给你们许个愿,我们回去以后,先跟专署蔬菜公司协商一下,先给你们解决些蔬菜,这个问题还不大。
专署的领导来过几天之后,一辆大卡车开到幼儿园门上来了。阿姨们跑到各房子喊,大娃娃到门口卸菜去。不光是大娃娃们去了,连小娃娃们都去了。饿急了的娃娃们一听是吃的东西就都一窝蜂围到汽车跟前去了。可是车槽板一打开,却是一车臭烘烘的咸菜,甜菜叶子,湿淋淋还往下滴水哩。大师傅喊不能吃,娃娃们,这是咸菜,不能吃!但依然有些娃娃抓一把就跑,拿到水井边冲洗,嚼得咔嚓咔嚓的。有些人嚼上两口不嚼了,把菜叶子撇得到处都是。
好多年以后刘世权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半夜了,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俞金有把他喊醒了。俞金有和他睡的一个被窝,脚对脚睡,他听见俞金有喊他:世权哥,醒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俞金有在他脚底下坐着哩,他问了一声:啥事?俞金有说我渴得很。刘世权说,渴了喝水去。俞金有说没水了,我端下的水喝光了。刘世权说,那怎么办哩,没水了你就忍着些。刘世权知道,幼儿园的食堂里有一口开水锅,大师傅做饭的时候捎带着烧一锅开水,吃饭时大家舀着喝。吃过饭,大师傅把锅灶收拾干净,再把门一锁就回家了,——大师傅是义岗川雇来的农民——谁再想喝开水就要等明天了。刘世权说完就又睡着了,可是过一会儿俞金有又把他推醒了,又说,世权哥,我实在渴得受不了啦。刘世权瞌睡得很,生气地说,受不了咋办?俞金有说,你给我打些水去。刘世权说,谁半夜三更的给你打水去,我还睡觉不睡了!俞金有哀求地说,打一桶去嘛,世权哥,我都要渴死了!刘世权说你自己打去!俞金有都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含着泪花说,我提不动嘛。看见俞金有要哭的样子,刘世权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卸菜的时间我说过你没有,不能吃咸菜,那吃上了渴哩,你不听!俞金有说我再不吃了,你快些去吧,打水去吧!真要把人渴死了!
幼儿园的水井在后院里,就在食堂的旁边。井台是一整块石板做成的,中央有个凿下的圆洞洞。井台上平常放着一只木桶,是大师傅打水用的。这是个破桶,打下的水一会儿就能漏光。水桶叫水泡透了,重得很。刘世权小心地把桶放下去,听到井下咕咚一声响就赶紧往上提,用净全身的力气才提上半桶水来。俞金有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缓了一下又喝了一碗,这才问你喝吗?刘世权说喝,我也渴了。他喝完以后俞金有又舀了一碗端着,回宿舍去。回到宿舍,他们就没地方睡了,因为炕上睡的娃娃太多,他们的位置已经叫人挤没了。他们躺在别人身上了,在别人的身体上边漂浮了好一会儿,他们的身体才落到炕上。
但是,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推醒了。他一看又是俞金有在炕上坐着,就生气地说,咋哩,你又咋哩?俞金有说,我又渴了,你再给我打一次水去。刘世权说你不是端了一碗水吗?俞金有说喝完了,你再给我打一下去。刘世权骂起来:你滚球开吧,你骚毛得人睡不成觉!
刘世权瞌睡得很,闭上了眼睛,临睡着又迷迷糊糊说了一声:找你姐去!
俞金有不敢再叫刘世权了,静静地坐着,看着睡得很香的刘世权,不断地用干燥的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后来他悄悄地下炕走出房子去了,手里拿着吃饭的搪瓷碗。
……已经是后半夜了,刘世权睡得正香,一个女孩子的喊声突然把他叫吵醒了:世权哥,你醒一下!世权哥,你醒一下!这是俞金花的声音。刘世权大声地问,俞金花吗?你喊我咋哩?
俞金花说,你看一下我弟弟在不在!
刘世权爬起来一看,他脚下躺着另一个娃娃。他说,你等一下,我再看一看!他在炕上跪起来了,一个娃一个娃地看过去,仍然不见俞金有。他大声地回答:
不在的!
俞金花问,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他回答不知道!他不在你那达吗?俞金花大声回答不在的呀!哎呀,这害人精半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刘世权听见俞金花不安的声音了,赶紧穿衣走出去,对站在窗根的俞金花说,金娃子没去你那达吗?头回他叫我给他打水去,我没去。他没找你去吗?俞金花说,有一会儿了,他找过我,叫我给他提水去,说他渴得很。我叫他把我碗里的半碗水喝上了,他说还想喝。我说天亮了再喝,他就走出去了。我睡了一觉不放心,来问一下你。刘世权说,我这达没有,你那达没有,他能到那达去?走,我们问一下阿姨去,看他会不会到阿姨那达要水喝去。
由于不断地有孤儿被送进幼儿园来,送来的娃娃身体瓤,幼儿园夜里安排两个阿姨值班,她们每过两个小时就要把新来的娃娃叫醒尿尿。他们跑到阿姨值班的房子一问,阿姨也慌了,阿姨说俞金有没来要过水。阿姨说,快找,快找,看到哪达去了!
他们猜测,俞金有有可能到别的房子找水喝,但是他们把娃娃们睡觉的房子全找过了,还是不见俞金有。后来,阿姨又叫起一帮大娃娃到处找,到后院子去找。有个娃娃说,会不会到木头堆里剥树皮去了?有的娃娃饿得不行,进幼儿园之后还到食堂烧火用的木头堆里剥树皮啃着吃。烧火的木头都是伐来的柳树榆树。于是,他们又跑到食堂旁边的木头堆里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俞金有。后来,有个娃娃突然喊了一声:
哎,井台上的水桶咋不见了!
几个人趴在井口上往下看,水井里黑洞洞的。一个阿姨赶紧跑回值班室拿来个风灯。把风灯伸进井里再看,水面上像是漂着一个人。
把俞金有打捞上来了,肚子鼓得像个皮球。他喝了太多的水!过了一天,幼儿园就买了一个很大的水缸放在食堂门口。幼儿园领导对大师傅说,以后回家以前,一定要把开水灌满。
1973年秋季的一天,商店的指导员叫我到农场直属一连去一趟。他说一连有个职工死了,今天要开追悼会,叫我代表商店职工去参加追悼会。
死了的是一位女同志,名叫俞金花,定西孤儿院来的。饮马农场在红柳园山里有个锰矿,俞金花来饮马农场不几天就被抽到锰矿去了,两天前在一次放炮的时候被一块崩起的石头打在头上。说来也巧,锰矿的职工住在离矿点二三百米远的一道山水沟里,住的地窝子。那天放炮的时候,她正在地窝子睡觉,可是由于炮眼里放的炸药太多,一块飞起的石头正好从地窝子的天窗钻进来打在她的头上。石头像核桃那么大,把她的头打破了,晕过去了。锰矿把她送到敦煌县医院,她却始终没醒过来。锰矿把她的尸体拉回农场来了。
开完追悼会,离得远的连队的代表回去了,场直单位的代表把她送到场部门口的疏勒河边埋葬。棺材放进墓穴,一帮从定西来的姑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帮小伙子也跟着抹眼泪。
后来送葬的人回到场部了,走到商店门口了,我看见一连的刘世权还在擦眼泪,擤鼻涕,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和他都是农场篮球队的队员,很熟,我叫他去喝点水,在商店我的办公室里他对我讲了俞金花和她的弟弟的故事。
[1]一种根状植物,筷子粗细,十厘米长短,质白可食,有辣味。
[2]状似辣辣,味甘。
[3]方言,住下。
[4]方言,厉害。
[5]方言,可爱,漂亮。
黑眼睛
这天早晨又有几个小娃娃被送进病房来了,是李院长领着几个大娃娃抱进来的。保育员上官芳发愁地说,往哪里放呀,你看,挤得满满的。
这些娃娃都是拉痢疾的。
是换肚子的吗?
是换肚子。
上官芳再没说啥,匆匆忙忙把睡在大通铺上的娃娃们一个一个挪动,挤紧,腾出一个娃娃的位置,放下一个娃娃,再挪再挤再放下一个……等到她安排完娃娃,李院长才问:
林大夫呢?
林大夫昨晚上昏倒了,我给打了一针葡萄糖,现在他的房里睡着哩。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有啥事情要跟我汇报?
天快亮昏倒的,没顾上跟你说呢。忙得很。林大夫三天三夜没睡觉了,瘦成一把柴了。
你这达有纸吗?
有,林大夫开方子的。
李院长在一张定西专署人民医院处方笺上写了两行字之后说,你把这条子送给马老师去。叫他一定要安排,从今天起,林大夫和有病的娃娃们一样吃病号饭。
睡在这间房里的都是病号,有大的,十二三岁,有小的,才两三个月。这些娃娃进儿童福利院的时候,大部分都瘦得坐不住,吃过饭就躺倒了。有的娃娃穿着新换的棉衣,里外三新,坐在台阶晒太阳,头垂在胸前或歪在肩膀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把新衣裳沾了一身土。没办法,他们的骨头没有支撑头颅和身体的力气了。新新的棉衣几天就变成旧衣裳了。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
这些娃娃在家里没了父母,没吃的,成天在麦场拾麦颗颗,吃草籽,吃荞皮,吃葛蓬。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是他们最好的吃食了。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儿童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1]和搀了洋芋块块的禾田面[2]的汤面条,很多孩子的肠胃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娃娃们和福利院的老师以及保育员把这种现象称为换肚子。专署医院的儿科病房住不下这么多换肚子和患有其他疾病的娃娃,福利院不得不成立个病房,把专署医院小儿科最权威的大夫借调过来,长期在这儿工作。
早晨是病房最忙的时候,娃娃们要拉要尿,要洗脸。有些娃娃把脓血拉在铺上还不知道,上官芳和给她帮忙的几个孤儿当中抽出来的大女子忙了两个钟头,把屎[3]把尿,换褥子擦被子,忙得不可开交。
上阿姨,秀秀又把下了。一个叫黄玲珍的大女子喊。
把下了你给擦掉就行了,喊我咋呢?上官芳说,她自己正在给一个娃娃把尿。
她还吐了!
吐了就擦掉嘛。你没擦过嘛!上官芳有点不满意的口气说。
你来看一下嘛!
黄玲珍不屈不挠,上官芳便有点急火攻心的样子,放下尿尿的孩子之后顺着两张大通铺中间的过道咚咚咚走过去,粗厚着嗓子说:
咋了?咋了?
黄玲珍手里抱着个小姑娘,就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腿被黄玲玲的双手分开着,摆在地下的便盆里有一点点脓血。黄玲珍说,你看枕头边上。
枕头旁边有一大摊血。
黄玲珍又说,那是吐下的。
上官芳觉得问题严重了,大声喊一个正在给另一个小娃擦脸的大女子:改娃,你快去把林大夫叫一下……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林大夫推门进来了,问:
出什么事了?
上官芳说,林大夫你快来看一下。这是李院长刚才送来的个娃娃,又吐又拉。吐的是血!
林大夫叫林保新,福建人,上海医科大学毕业,1955年支援大西北建设来到定西专区的,还不到三十岁。他过去看了看,说,快,给她输液!
很快就输上液了,林保新开的药方,上官芳扎的针,输液瓶挂在头顶上。这是一间大房子,像是仓库,从这头到那头两排大通铺,中间过道的上空扯了一根铁丝,专门用来挂输液瓶的。
这是1960年的初冬。这一年的夏季,饥荒迅速地从通渭县蔓延开来,蔓延到定西专区各县,蔓延到相邻的平凉专区和天水专区,蔓延到甘肃全境。定西地委的领导指示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要扩大,要多收孤儿,因各县民政局的压力太大。于是定西县和陇西县的许多孤儿都送到这儿来了,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两个月。大娃娃们住到了新开辟的福利院二部——原地委讲师团院内,小娃娃们还留在老地方——专区物资局和征用的两家私人宅院里。
病房设在物资局的一个库房里,住了五六十个患病的娃娃。只有一个大夫,一个保育员,还有几个孤儿当中挑出来的大女子照看他们。
输上液体之后,上官芳支使那几个大女子给娃娃们擦脸,她坐在床头上守着那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她看见过。前两天她从院子里走过,见几个来得早已经换过肚子恢复了健康的小姑娘跳房房玩,这小姑娘腿软得站不起来,在台阶上坐着,但她又不甘寂寞,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
这娃娃除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动,身体已经没一点精神了,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进了福利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头,他们原先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伤寒已经在福利院肆虐两次了!剃完了头到县人民浴池洗澡,换上新衣裳。旧衣裳在澡堂子的院子里就地点火焚烧。
小姑娘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扑棱扑棱闪着,眼睛盯着铁丝上挂的输液瓶,又看看上官芳。上官芳看出小姑娘疑虑不安的神情了,因为娃娃们都没输过液,看着一个大瓶子挂在头顶既新奇又恐惧。为了消除孩子的疑虑,她说:秀儿,这药给别人都不打,给你用上了。明天你就不拉肚子了。这是好药。
秀秀摆在枕头上的头点了一下,大眼睛扑棱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又特别黑,还是双眼皮。由于消瘦,双眼皮的褶线非常清晰。眼睫毛又密又长。
秀儿,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陇西的。
你咋来这儿的?
牲口驮来的。
为了和孩子多说话,上官芳故意说:秀儿,你本事大得很——你才几岁,就敢骑牲口?
不是骑来的,是驮来的。一个驴驮的,一边一个背斗,我在这边的背斗里,我哥在那边的背斗里。
你哥呢?你哥叫啥?
我哥殁了。牲口到福利院,邢大大卸背斗哩,一看我哥没气了。李叔叔叫邢大大驮回去了。
想着通过谈话转移孩子思想的不安,不料引出如此沉重的话题。怕孩子伤心,上官芳立即转移话题:
秀儿,你把不把?
想把。我忍着呢。
能忍住吗?
我用力忍着。我不愿意麻烦阿姨。
要把还得把,阿姨不嫌麻烦。
阿姨,你真好。
这时候好几个孩子要拉屎,上官芳就忙去了。这一天秀秀拉了十几次,每次不是血就是脓,又吐了两次血。黄昏时林保新医生说就看今晚上了,再吐就得送医院了。
这天晚上,秀秀还拉,但次数少多了,就五六次,再也没吐。转天早晨林大夫检查的时候,又开了液体,说,接着输。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的痢疾还是止不住。这时又有十几个新来的孩子拉痢疾,住不进病房来,林保新就把十几个痢疾很顽固的孩子送往专署医院,秀秀也转过去了。是孤儿院的几个大男娃用架子车[4]拉过去的,一车拉两三个。架子车每拉一趟上官芳都跟着跑,她不放心,怕男娃们粗心把病号跌伤。
最后一车病号拉过去全安顿好了,上官芳要回福利院了,秀秀喊了一声:
上阿姨,你不要走。
上官芳走过去问,秀儿咋了?
我害怕。
你怕啥呢?
秀秀不说。
上官芳明白,孩子们换了新的环境,总是有恐惧心理,就在旁边坐着陪了一会儿。她和秀秀说话:
秀儿,你脸上伤疤是咋弄下的?
我二妈砍的。秀秀细细的声音说。
上官芳惊了一下:你二妈砍你?咋了?
秀秀说:我大没了以后,我娘给我和我哥炒的扁豆[5],一人一碗。我娘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吃,一颗一颗吃,不要打仗。我出去给你们寻吃的去。我娘刚走,我二妈就进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切刀[6]要我的扁豆。我不给,我二妈砍了一刀,把扁豆子连碗夺走了。把我哥的也夺走了。
你娘没回来?
没回来。
那谁管你的?
我和我哥等了三天,我娘没回来。那时我和我哥都站不起来了,队长转进来看见了,把我和我哥送到了幼儿院[7]。公社的大夫给我抹的药。
自从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开办以来,上官芳每天下午都要跑一趟专署医院。有病号送病号,没病号送的时候去看病号,接出院的病号,或者取药。她每天把每个病号的病情、送去后死亡的人数和名单向李院长汇报。
她特别心疼[8]秀秀,每天来了医院,都要去看一看秀秀,坐着说句话,安慰孩子。
这是秀秀进了专署医院的第三天,她一进小儿科病房,护士就告诉她秀秀不行了。她是有这思想准备的,因为自从福利院开办以来,经常死人,且都从她手上过。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太虚弱了,一天吃六顿饭,吃很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而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正是为了不叫福利院的孤儿们看见他们的伙伴死掉,才把病最重的娃娃送到专署人民医院来。这样殁了的娃娃就由医院处理掉,对活着的娃娃们影响小一些。这天上官芳一如既往的一个一个地看孩子,特别是到了秀秀的床前,她在秀秀的身旁多坐了一会儿。她心里很难受:她特别喜爱这个孩子,才三岁,拉血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痛很难过,但她一声也不出,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也知道这个孩子将不久于人间,却又无法挽留。而这一天,秀秀似乎也有点恋恋不舍,她一坐在床上,秀秀就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下边慢慢地伸出来说:
上阿姨,你摸一下我的手。
上官芳攥住了那只枯瘦如树枝的小手。小手热得烫人。秀秀再没有说话,就是大大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她也没有说话;她心里难过,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不忍心光看孩子眼睛,便多次把眼光转到孩子长出头发茬的泛着青光的头上。她说:
秀儿,等你头发长长了阿姨给你梳两个毛角子[9]。
秀秀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
后来她要走了,站起来放开秀秀的手说,秀儿,阿姨明天再来看你。秀秀却猛地抓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说:
上阿姨,我看见我大我娘从那个床下头出来了,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呢,你给我娘给给。
上官芳惊了一下,看床对面的桌子,那里果然有两个白面馒头。她问:
秀儿,你娘在哪达呢?
秀秀说:
就在那达哩,那个床下头。
秀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指了一下。上官芳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根本就没有床,那是一面石灰刷过的白墙,白生生的白墙。
第二天下午上官芳再来医院,护士说秀秀殁了。护士说,秀秀临死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还睁得圆圆的,眼皮没合上。上官芳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护士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不行,我要看,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开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拿来,你把钥匙拿来!
那护士很坚决地说:不给,我不给你钥匙!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那护士说完就进了一间房子,从里边插上了门,上官芳怎么敲怎么喊她都不答应。上官芳呜呜地哭着回福利院去了,给李院长汇报去了。
[1]很稠的能用筷子挑起来的糊糊。
[2]小麦面和冰豆、豌豆等杂粮面搀在一起的面粉。
[3]方言,西北一些地方把拉屎称为把屎,把小孩抱起来使之排泄也称为把屎,抱着撒尿称为把尿。
[4]排子车。
[5]冰豆。
[6]方言,菜刀。
[7]饥荒时期,各公社都设立孤儿院,有的叫福利院,有的叫幼儿园。
[8]方言,喜欢。
[9]方言,发型:不编辫子,只是用头绳扎着向上翘的两只小。
打倒“恶霸”
从通渭县收容所接孤儿的汽车在千山万岭之间行驶,一路上颠颠簸簸风尘仆仆,半夜时分进了定西县城。我在半路上睡着了,车到专署儿童福利院门口才惊醒。其实孤儿们大部分都睡着了,我醒来时听见一个睡糊涂了孤儿的问了一声:这是到阿达[1]了?接我们的老师是个活泼人,听见他的问话说了一声:你说到阿达了,到第三铺了,你下车不?娃娃们笑了起来。
因为是夜里,路灯又不亮,下车后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见临街的两扇大木门开了,出来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把孤儿们迎进去了,安排在几间房子里。
来福利院之前,娃娃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福利院啥样子,能吃饱不能,冷哩热哩……在第三铺的时候,有的阿姨说过那不能去呀,去了锁在大房子不叫出来。可是进了房子孤儿们惊呆了!这儿原先是地区物资局的机关,又新刷过石灰,墙白生生的。顺后墙支了一张大通铺,铺着新褥子,褥子上灰色的棉线毯铺得平展展的。靠铺脚很整齐地摆着一溜花格子棉被,新崭崭的。被子上放着枕头,也是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刷牙缸子,放着牙刷,牙膏;一排白色洋瓷碗,就连吃饭的勺勺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把把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人一条白生生的毛巾。桌子下边两个白色洗脸盆是公用的,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开水。我们在家里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呀,当时心里那个感觉,就像是进了仙境了。
娃娃们,你们乏了就先上床坐一会儿,吃罢饭了再睡觉。一个中等个子穿中山装制服的人进来说。这个人叫李毓奇,孤儿们后来都叫他李叔叔,他是福利院的领导,老师和阿姨们叫他李校长。他还说饭做好了又放凉了,现在正热着哩,一会儿就端来。可是娃娃们都不敢上床,怯生生的。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娃娃问了一声:大大,我们今晚就在这达睡吗?
啊,就在这达睡。
这被子是叫我们盖的吗?那个娃娃又问。
对呀,就是叫你们盖的。咋了,你看不够是吗?娃娃们,福利院刚刚筹办,缝被子来不及缝,你们先两个人盖一床,打颠倒睡。等走入正规了,就一人一床。
那娃娃说,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怕弄脏了。
李叔叔说,脏了不怕,脏了保育员洗,你们放心盖上了睡……
这天晚上我们一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睡了。阿姨不叫多喝,说挨下饿的人,吃饱了胀哩。这晚上我睡得香得很,和我睡一个被窝的是一个叫梁百川的娃娃。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梁百川已经不见了,一房睡的好多娃娃都不见了。我赶紧穿上衣裳走到门口去,原来他们都在台阶上站着哩,看比我们来得早的娃娃在院子里转圈圈。那是一帮小娃娃,有五六岁的,七八岁的,也有比我大的。他们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没有新棉衣的小娃娃胸前围着个白色的饭单。有个阿姨在前头领着慢慢地走着。他们的神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有的又像是残疾人一样,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就要跌倒的样子。正好这时比我早两天来到福利院的年年来找我。他的穿戴焕然一新。我问他,那些娃娃做啥哩?他说,那些娃娃吗?身子太瓤,锻炼身体哩。不锻炼就怕以后走不成路了。年年指了指台阶又说,你看那一帮娃娃,身体比他们还瓤,来了以后吃了面粉,拉肚子,人软得站不起来。我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见就在我们站着的台阶的左边,沿着墙根坐了十几个娃娃,拢着手晒太阳。他们有的浮肿,头就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的娃娃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垂在膝盖上。有那么三四个娃娃穿着新崭崭的棉衣躺在台阶上。我说,你看他们新新的衣裳弄脏了!年年说,那没办法,瓤得坐不住嘛!在床上躺着吧又心急得很。
我们正在门口说话,李叔叔和两个阿姨走过来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吗?叫你们多睡一会儿哩,你们都起来了!起来了就都出来吧,出来站队,有话要跟你们说。我们房的人就都出来了,那两个阿姨把另外几间房的昨晚上来的娃娃也都叫出来了,然后李叔叔说,娃娃们,给你们重新分一下房子,大娃娃和大娃娃住在一起,小娃娃和小娃娃住在一起。大和小的分开,好管理。
娃娃们挤挤嚷嚷按着由大到小的次序站好队之后,保育员就把我们一拨一拨分开领到了房子去了。福利院一进门东西两排房子,有大间有小间,大间相当于三间民房大,二十多平米,中间是门,两边窗子,迎面一张大通铺,小间###平米,也是一张通铺,睡七八个人。我和十几个十岁以上的大娃娃进了坐东向西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大房子。我岁数不算大,但我个子高。这帮大娃娃中有四五个榜罗公社的,是早早就离开家乡在外边流浪下的,被收容所收容下的。他们胆子也大,一进房子就抢两边靠山墙的位置。我没和他们抢,等娃娃们各自占好位置,才在中间没人争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觉得那些娃娃抢铺位可笑得很。那么新的被子那么新的褥子,比家里的炕席和毯片片好得进了天堂一样,还抢个啥呢!昨晚上和我盖一床被子的梁百川站队和我站在了一起,他个子比我低一点,和我分到一间房了。梁百川是个老实娃娃,不爱说话,他也不争铺位,最后又和我睡到了一达,盖一床被子。
我和梁百川坐在床头上说话,问他是那达人,他说是碧玉公社的。说着话,我突然看见线毯上有一片土黄色的末末。我说,哎,你看,这是啥?梁百川低头看了看又用手攒了攒,捏起一小撮放在手掌里再看说,像是麦麸皮。接着他又拿舌头舔了添说,就是麦麸皮,有一点咸味,不知道谁撒下的。说着话他双手把那些末末攒到一起送进嘴里。我也跟着攒,也吃了一撮。我们吃麸皮叫身旁的一个名叫王汉元的娃娃看见了,说你们吃啥哩?我说不知谁撒下的麸皮。但王汉元走过来看了看说,这哪里是麸皮!昨晚上有个女子在这达睡,阿姨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戴了个棉帽子,我在她边上睡,我也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长下疮的,睡了一夜,抠了一夜,这是淌下的疮痂子。尽管这两年吃草根吃荞皮,除了驴粪蛋蛋啥都吃过,但一听把疮痂子吃上了,我还是恶心,一个劲儿吐唾沫。直到中午吃饭,我才不恶心了。这天中午一人一个白面馍馍还有半碗炒洋芋片!我有一年没吃过这么白的馍馍了!
这天下午,我们就被管总务的杨老师和保育员领到定西戏院对面的人民浴池洗澡去了。在热烘烘的水池里泡着身体搓尽了垢痂,然后换上崭新的蓝色斜纹布学生服,换上了海绵底的解放鞋,戴上一顶崭新的蓝帽子。女娃们也都穿上了大翻领——列宁式——的棉袄或是印着大花的棉袄裤。当我们排着队走回福利院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站下来看我们。我们都焕然一新了。我们骨瘦如柴,但是我们黄馇馇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们的破衣烂衫在浴池的院子里收集起来烧掉了。
只是有一点不雅观,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不论是男娃女娃,基本上都剃成了秃子。女娃们的头发上堆满了虱子,梳子梳篦子篦也不能根除掉。
我们那间房子里总共住了十六个人。刚进福利院的时候互相不熟悉,头两天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吃过了饭,不是在炕上坐着躺着缓着,就是跑着串门,找本村本乡的娃娃玩。我常到年年的房子去,有时候我们也去看芹芹,有时去找于季林玩。有时候他们来找我。
有一天年年又到我住的房子来了,掏出一块油渣叫我吃。这油渣是黄豆榨油后的渣子,吃起来香得很,我们两人嚼得嘎嘣嘎嘣响。这馋坏了靠墙跟的铺上坐着的王汉元。王汉元是榜罗公社人,进福利院之前一个人流浪过几个月,坐火车到过定西,到过兰州。他是叫兰州的收容所送回定西收容所,又送到通渭县的收容所住了半个多月。这人个子不算高,但由于在外边要馍馍,吃得好,身体好,有力气。王汉元说,拴拴,给我点油渣吃。油渣硬得很,掰不开,我撩起床头上的褥子,在床板沿沿上绊[2]了几下,绊碎给了他一些。他很快就嚼完了油渣,又要,但我手里仅剩下核桃大的一块了,我犹豫着不想给他,年年就把他手里的一块扔给了他。王汉元一边吃油渣一边问:
年年,你的油渣是哪来的?从火车站偷来的。
火车站还有吗?
有的是。不光有油渣,还有大米,还有苞谷。长长的一列车,从外省运来的。
你知道那车停在哪达吗?
那咋不知道,我们昨天偷下的。
不一会儿王汉元就吃完年年给的油渣了,他说,年年,咱们到火车站去一趟。
做啥?
看一下去,你不是说有大米苞谷吗。
今天不行了,后晌了,明天去吧。
明天去车就开走了。
嗳嗳,天天都有,这趟车没了,那趟车又来了,还有过路车哩。
好吧,明天去,你跟谁都不要说,就咱们三个人。
转天吃过了午饭,我们分头出发。福利院不叫小娃娃出门,大娃娃出去要请假。我编慌跟阿姨说要买信封给亲戚写信。
定西火车站离福利院不远,在它的东边四五里远处。我们在东街相逢,半个小时就走到了。走近火车站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迎面过来了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娃娃,手里拿个包包,大步往前走着。王汉元眼尖得很,看出包包里是个饼,我们和那娃娃已经错过了,他又转身追了上去,一把把那娃娃的饼夺过来了。那娃娃是个城镇居民,穿着整齐,留着分头,他先是惊了一下,继而就向王汉元扑过来夺饼子。王汉元两步跳开了,喝道:
做啥哩?你想夺回去吗?
那娃娃说,你抢我的馍馍!
王汉元大声说,抢你的馍馍咋了?
那娃娃说这馍是给我大送的午饭,你拿走了我大就挨饿哩。
那娃娃说话已经带出哭音来了,但王汉元说,你大饿一顿就饿一顿吧,我都饿了一年了!
但那娃娃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夺馍馍,说,不行呀,我大打我哩!
王汉元给他的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说,你怕你大打你,就不怕我打你吗?你夺,你再夺我就把你打倒哩,你信不信?
那娃娃挨了一拳之后怔怔地看着王汉元又看我和年年,继而哭出声来:你们是土匪,抢人呢!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走掉了。王汉元把馍馍分成了三份,给年年一份,又给我一份。我没要,我说,你抢人家的馍,我不要。王汉元说,呦,你还心善得很。你不吃了算,我吃!
王汉元吃完了饼,我们就到火车站了。年年在路基上站着看了看说,那趟车还真不见了,开走了。
定西火车站就三四条铁轨。整个车站这天都空荡荡的,只有很远的地方停着几节车厢。我很失望,说,开走了咋办呢?咱回去吧。但是王汉元不甘心,说,已经来了,还空手回去吗?走,过去看那几节车厢装啥了没有。那是三节闷罐车,我们爬上车窗往里看,满满的都是豆饼。可我们的手伸进去够不着,拿不上,车门关得严严实实推不开。我们急得团团转,一个农民走过来了,手里拿根铁棍,还提着一条麻袋。那农民是有备而来的,也可能是侦察过之后回家拿工具的。他把铁棍插进门缝里用力撬,把铁门嘎吱嘎吱撬开了。
他爬进车厢装了一麻袋豆饼跳下来,扛上就走。我和年年害怕,没上车,王汉元爬上车去了,抱了锅盖那么大的两块扔下来。抱着豆饼走太显眼,我们在铁轨上摔碎豆饼。然后我和王汉元解开棉袄脱下里边穿的汗衫包豆饼。年年却紧张地叫起来:
来人了,来人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制服帽子上别着路徽的人已经绕过那头的车厢向我们走过来。我说了一句跑吧,可王汉元不甘心撇掉得来的果实,说不跑,看他抓住了怎么办!不就是些豆饼渣渣吗!我们就把豆饼倒下,又把汗衫穿上,在原地站着。
你们干什么啦!那个人走近之后大声问。
我和年年都没出声,我们两个人害怕得很,王汉元回答,大大,我们饿坏了,想拿些豆饼吃。那人没说话,他已经看见我们倒在两条铁轨之间的豆饼块块了,他还弯着腰往车下边看,看我们还藏了多少豆饼。这时王汉元又说,大大,车门不是我们撬开的,是那个人撬开的。他装了一麻袋背走了,满满的一麻袋。
那人朝着王汉元指的方向看,然后就跑着追过去了。王汉元和我又脱下汗衫包豆饼,抱上跑。年年在后边跟着跑。那人是往西追去的,我们三人往东跑。跑了一截却被道岔处的小房房跑出来的一个人截住了。我们和这个人离得太近了,王汉元和我把豆饼撇在铁道旁的水沟里还没来得及跑,那人过来把王汉元和我一手一个抓住了,吼着问你们偷什么啦!
一点点豆饼。你要吗,你要了我给你拾上来。你放开手!王汉元说。
那人说,你想的还好得很——放开,放开了你好跑,是不是!
王汉元不吭声了,那人大声说走,跟我走!
那人一手拉着王汉元,一手拉我。这时年年跑的话能跑掉,但他没跑。结果那人把我们带到了车站的派出所,把我们交给两个警察,还告诉警察我们偷火车站的粮食了。王汉元说我们偷的不是粮食,我们偷的是豆饼。警察大声训斥:豆饼不是粮食吗?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从东北调来的救济粮,救命粮!王汉元说,豆饼是能当粮食吃,但那不是粮食。警察很生气,说,你这个贼娃子嘴还歪得很!一个警察在他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还把帽子给他摘走了,接着又训:你看你像个好人吗?你把帽子整成这个样!说,你们的家在哪里!
王汉元把他的帽子里头放了个铁丝弯成的圈圈,帽子像解放军的大盖帽。王汉元说我们没有家。那警察说,没有家?没有家你们不是父母生下的吗?王汉元说我们的爹妈都死过了!警察更生气了,大声训斥,爹妈都死过了?死过了你们穿得新崭崭的,是谁给你们做的衣裳?王汉元突然不言喘了,我和年年也不敢说话。我们都有顾虑,怕说了实话派出所向福利院打电话叫领导来。福利院的娃娃们在外边偷吃的经常叫人抓住,叫领导去领人,回来就挨批评,记大过。但是那两个警察气势汹汹地训我们:说不说,你们的家在哪里?父母在哪个单位?不说,就把你们送拘留所!
我们怕送拘留所,就承认了是孤儿院的娃娃。这时两个警察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了看。他们的桌子上有个墨盒,还有一支毛笔,一个警察突然拿起笔来在王汉元的脸蛋上写下两个字:小偷。接着又在我的脸上写了“小偷”,又在年年的脸上写了“小偷”。然后就干别的事去了,不理我们了。
我们进了派出所的房子,人家就叫我们在墙根站着。人家不理我们了,我们也不敢坐下。我们站呀站呀,心里想着人家怎么处置我们啥时间处置我们,可是站到天黑了,六点钟了,人家也不跟我们说话。后来,干脆就没人进那间房子了,也听不见有人走动了。后来年年悄悄地往外边看了看,又到另外的一间房去看了一下,回来说警察吃饭去了,没人了,咱也走吧。王汉元心痛他的帽子,说等警察来了要上帽子再走。我说你算了吧,不要找倒霉!
我们出了派出所王汉元又说要去铁路上看看,把豆饼拾回来。我说,豆饼还没叫铁路工人拾走吗?人家还不拿回家吃去吗?王汉元说看看去。天已黑透了,我们摸到道岔旁的水沟里却发现豆饼还在那儿。
王汉元说,这帮铁路上的人肥着哩,谁吃你的豆饼!
这天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我们番强进去,用刷牙缸子煮豆饼吃。
娃娃们进了福利院,基本的生活条件有了保证,有铺的有盖的有穿的,能吃上面粉了,早饭能吃一碗汤面条,午饭是一个四两[3]的馍馍——白面馒头或是糜谷面的碗坨子[4],还有一碗水煮菜,晚饭又是汤面或是散饭[5]。开饭时六个人一组在院里蹲成一圈,碗也摆成一圈。值日生把菜打来,给每人碗里舀上一勺,剩下了就再分一轮。分汤面条也是这样。吃汤面条时一人一大碗,看着量不少,但是吃不饱,因为面条汤里下了很多菜叶子或是洋芋块块。孤儿们吃下野菜野草的,心灵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总觉得饿得心慌。我们端上饭舍不得吃,先稀溜稀溜地喝汤,后挑着吃菜,最后才吃面条。有的把馍馍掐成小疙瘩塞进拾来的玻璃瓶瓶里,别人吃过饭了,他才倒着吃一颗再吃一颗,馋人得很。
娃娃们一天到晚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小娃娃们总往食堂门口的垃圾堆上跑,捡炊事员倒出来的菜根根。大娃娃们经常跑到火车站的粮栈和城市居民的粮店去,趁人不备偷一把苞谷面,抓一把红薯干,捡驮粮队洒下的粮食颗颗。胆大的到副食商店偷点心偷水果糖。经常有娃娃叫人抓住,打电话叫福利院去领导领回来。有些人走路都低着头,看见别人扔掉的桃核捡起来嗍上一阵,西瓜皮干脆嚼着咽下去。娃娃们吃完这顿饭想下顿,每到吃饭前的那段时间,总有娃娃跑到食堂去看,一会儿跑回来说,馍馍上锅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说下锅了……
王汉元是一个贼大胆。火车站又在铺设铁轨,工地上有个食堂,他发现下屉的时候蒸气大,视线差,就趁机钻进去偷馍馍。有一次偷了半面袋,吃不完的分给我和年年吃。但他第四次去偷,叫人家抓住了,李叔叔去了才领回来。
我和年年跟王汉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想办法搞吃的。我觉得这个人胆大,办事有主意,还讲义气。有一次,我和他去街上给食堂拉水,来了几个城里娃娃,一把把我推进水坑里了。王汉元急了,他打不过那几个娃娃,拾了个钉子冲过去一下扎在一个娃娃的肩膀上。那娃娃的肩膀出血了,哭开了,一个大人看见喊开了:要杀人了!我们吓得跑回来了,架子车都撇下了。还有一次,我们去偷定西糖厂的糖稀,他白天侦察好了熬糖稀的车间,半夜里我们番强潜入拧开了锁,往准备好的瓶子里灌糖稀。回到福利院我偷的糖稀不甜,原来是装了一瓶洗锅水。王汉元把他的给我倒了半瓶,我用馍馍蘸着吃了好几天。
我和王汉元关系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都有过要饭的经历,内心里有一种沟通,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他对我讲过他的家事。他是榜罗公社毛家湾村的人,1948年出生的。他说1959年的五月初五,阴历,他大到毛家湾村头顶的山坡上掐苜蓿去了,在苜蓿地栽倒了。他说他大那年才47岁,就杵个棍走路,因为饥饿,父亲瘦成个骨头架子了。那时候队长不叫社员掐苜蓿,说苜蓿是生产队的,不是你个人的菜园,你想掐就掐。他大脾气倔,说我一家人没吃的,你不叫掐我咋活!硬是自己掐苜蓿去了。当时他的一个远亲房哥叫王天有的从旁边走过来看见了,把他大背回家了。他大被人背回来时他还在炕上睡着呢,他已经饿得不愿起床了,他娘也在家。他大放在炕上时已经没气了,他娘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呀!他却没哭。他说他饿懵了,不知道悲伤,也没有眼泪。王天有叫了两个人把他大抬到地上。家里没木头,卸下几块门板拼了个匣匣,转过天抬出去埋了。他哥比他大七岁,头一年就上洮河去了,这时家里就剩下他和娘了。他娘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收工了剥树皮掐苜蓿撩乱两个人的光阴。过了两个月,那是一天上午,他在院门口的路上晒太阳,过来了一个人。那人他像是在哪达见过,但又知道他不是毛家湾的。那人看见他说,走,要饭走,不然就把你这娃娃饿死哩。他问到哪里要饭去,那人说我把你领到陇西要着吃去。他娘那时在家,但他没跟娘打招呼就跟上那人走了。他们顺着毛家湾村后边他父亲掐过苜蓿的山梁走,到了榜罗,大概走了二十里路。那人背着十几斤谷子,找了一个人家,在人家的磨子上推成面煮了锅汤,又烙了几个馍。那人给这家人吃了些,他们自己也吃了些,就住下了。第二天又走,过四罗坪,青堡,天黑时到了和平。找到一家饭馆,卖荞麦面面片,但是要粮票要证明。那人有点钱却没有粮票也没有证明,人家不给卖。他们跟人家央求,人家给了一碗汤,他们泡些谷子面饼吃了。吃饭时外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也在饭馆吃饭,还有两三个人。吃完饭司机要走,领他的那人说把我们拉上一下。司机看着他们问去哪儿?那人说你把我们带到陇西。司机说我们不去陇西,我们去文峰镇。那人说那就带到文峰镇吧。司机说上去,钻到帐篷里去。他们就上去了。钻进帐篷,他们看见一车全是苞谷。他那时穿着一个肚肚[6],就一边吃一边装,那个人也一边吃一边装。车到文峰镇司机要卸粮去,叫他们下车。司机看见他们抽抽和肚肚里装了苞谷,但没说啥,看了一眼就走了。这时天黑透了,大概夜里十点了,他们又找着个饭馆,又是卖荞麦面面片的,他们又要着喝了些汤。这时来了一列客车,那人就提起他扔在车上,他们到了兰州。从车上下来,出了站,那人说你到饭馆里要着吃去,过几天我找你来。但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着那人,他就在兰州要饭吃。
刚到兰州城里,他心里很害怕,看见城里人穿得好,吃得好,走路很神气,对乡里人冷冰冰的。可是过了些天也就不怕城里人了。这么一件事改变了他对城里人的看法:他要了两个月饭,在饭馆舔盘子,在居民区要饭馍馍,街道地形都熟了,看下东哨门有个大果园梨长得特别好,就去果园偷梨。他爬在树上摘梨,看果园的人发现了,过来看是个孩子,没说啥就走了。他拿着个白布口袋,摘了一口袋梨,第二天早上背到兰州汽车站候车室去卖。他不知道梨该卖多少钱,就卖一角钱两个,呼啦啦人们都拥过来买,抢着买。卖了三四元钱。汽车站外边有个小食堂,早上卖汤,不要粮票,他就每天去排队买碗汤喝。他晚上就睡在汽车站候车室。钱花完了,就再去偷梨,再卖。一天他正在候车室卖梨,进来一个人要没收他的梨。他不叫那人没收,那人硬夺他的梨,还说要把他送到收容所。人们都涌上来看那人夺他的梨,他抱着梨躺在地上不起来。这时进来一个穿得很神气的人,皮鞋很亮,半截袖的衬衫,问那个人:你夺孩子的东西干什么?那人说他偷的梨。来人说,他偷你看见啦?那人说,外地要饭的,不是偷的哪来的?来人说他偷梨你抢梨,这算什么事?那人把来人和王汉元都叫到派出所去了。到派出所,叫他站在院子里,人家两个人进了房子。他站在院子里听见两个人还在吵,过一会儿那个替他说话的人走出来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就走出去了。然后警察出来叫他进去,指着夺梨的人说,你偷他的东西没有?他回答没偷。警察说,你把梨背走,到外头要着吃去,不要偷了。他背着梨出了派出所看看口袋,卖下的钱还在里头。
他说,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偷梨去了,就是要饭。要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有时睡在商店的台阶上,有时睡在人家的门洞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又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了,在椅子上蜷腿睡,那个穿皮鞋和短袖衬衫的人又进来了,在候车室里转来转去的。那人看见他了,走近了,他就赶紧坐起来。他从心底感谢这人,就对这人笑了一下,这人就问他:你再搞梨没有?他说没有再去。那人说,别怕,搞来卖,卖了钱买吃的。他说再不敢了,那人说,搞点梨不算偷人,接着搞!说完,那人还给了他二元钱,叫他买面汤吃去。
后来他在火车上要饭,车把他拉到了定西。在定西不如在兰州好要,定西人比兰州人穷,给的少。这时已经到腊月了,他想他娘了,就坐火车到陇西,再从陇西走到青堡,榜罗。他走到毛家湾梁上时天黑了,碰见下庄里的两个娃娃,一个叫福祥,一个叫田娃。这两个娃娃一人杵着一根棍走路,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到兰州要馍馍刚回来。两个娃娃就都说,你有吃的吗,给上些。我们饿得走不动了。他抽抽里有两个在定西要下的生洋芋,就给了那两个娃。那两个娃一边吃生洋芋一边说你家里豪[7]去了,领上我们要饭去;你到家里就饿死哩!他说想娘了,要回家哩,到家看看娘再说,就和那两个娃娃分开了。过了两天,他就听人说那两个娃娃死在去榜罗的半路上的一个避风的塆子里了。
他走到家门口时天黑得很,院门顶着。他喊娘,好半天没人答应没人说话,光听见院子里有扑索扑索的声音。后来大门开了,看见娘在门跟前趴着。原来他娘走不动路了,爬过来拿开顶门杠的。他搀扶娘,娘站起来了,一迈步又跌倒了。他娘说我的娃娃你先走,我慢慢爬过来。进了房子他还没说话,娘就开口问,我的娃你回来做啥?他说娘我想你了。他想把娘搀上炕去,娘却说我的娃,娘还没吃饭哩。他娘在地上爬着把他大喝罐罐茶的茶炉点上火,坐上沙锅,炒羊粪蛋蛋。茶炉旁放着一小堆羊粪蛋蛋,看来是娘从外头拾来的,因为家里就没羊嘛,成立人民公社就把他家的几只羊赶走了。娘把羊粪蛋蛋炒干了,倒在地上放着的面板上,趴着用擀杖擀面了,嘴凑到面板上舔着吃。娘说,我的娃,你吃些不?他饿得很,但他没吃。他后悔得很,后悔把仅有的两个洋芋给那两个娃娃了。
他娘已经瘦成一张皮了,出不了门,在家里爬着炒羊粪蛋蛋,爬着添炕。于是,维持母子两人生命的担子就落到他身上了:从第二天起,他就到山沟里去拾地软儿,拾来了泡胀煮熟吃。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三天傍晚,他把这天拾来的地软儿煮熟,总共就煮了不多的一点点——一碗多一点点。娘的身体瓤,他给娘多舀了些,有多半碗,他自己舀了少半碗。吃着吃着他娘说,娃娃,我吃不下去了,这些你吃去。吃完睡了,半夜里听见娘的嗓子里发出异常的呼哧声。他叫娘娘不喘,点上灯才看见娘口中吐出很多白沫沫,娘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喊着哭。哭到天亮,远亲房哥王天有进来了,把他娘往顺里拨了一下说,你娘过世了。王天有出去叫了个人,用席子卷上又卸下灶房的门板抬出去埋在菜园了。王天有说,娃娃,记下你娘埋哪达了,往后日子好了,给你娘做棺材迁到祖坟去,和你大埋在一搭。
埋完娘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毛家湾。走在去榜罗镇的路上,他突然想起田娃和福祥来,就跑到人们说的那个塆子里去看了一下,福祥和田娃还在一个坎子底下蹴着里。他猜测,田娃和福祥是饿得走不动了,想在避风的地方缓一下,一缓下就站不起来了,冻死了。
他是在兰州要饭时被收容所收容了,送回通渭县的收容所,又和我一车到了专署福利院。
听他讲完要饭的事我还大哭了一场。我想起我娘来了。我和大姐从会宁要馍馍回到家中,没见上娘的面。
那年八月的一天,王汉元把我叫到门外的墙角上说,他已经侦察好了,定西农科所正在打场,离我们就几里路。他叫我一起去看一看能不能偷些麦子。我说叫上年年。年年也是住的一间大房子,我们对面的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我们进去时有几个娃娃在床上躺着哩,年年也躺着哩,睡着了。我叫年年起来到外头转一圈去。年年问做啥去?我说你走呀,出去再说。年年就爬起来下炕,穿鞋,这时候王汉元看见墙上挂的一个书包了,鼓鼓囊囊的,就问了一声:这是谁的书包?年年说屈孝仁的。王汉元又问,装的啥。年年说馍馍。王汉元惊讶地说:
馍馍?真是馍馍吗?
就是馍馍。
王汉元走过去摸了一下说,还真是馍馍!这狗日的,我们吃不饱,他的馍馍吃不完装在书包里。他从哪达弄来的?
哪达弄来的?强要下的!这房子的娃娃,吃馍时都要给他掐一疙瘩,不给就打哩。他吃不完,存下的。
王汉元说,是这回事呀!狗日的,他这么歪[8]?年年,你把书包拿下来,给他吃了。
年年说,那不敢!那是恶霸,我们房的人都害怕哩。你也不要惹。
王汉元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屈孝仁,是马营镇的人,在孤儿院的娃娃们当中岁数最大,身体壮实得很,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但他稍一沉吟之后坚决地说:
年年,你把他的馍馍拿下来,拿下来大家吃了。
年年睁大了眼睛说,汉元,可不敢,那熊来了真打哩,你打不过!你真打不过,别惹他!
当时我也劝王汉元不要惹屈孝仁,但王汉元主意已定,自己上了床去拿书包。他说,我不信,我还真不信他就那么歪!
他把书包拿下来把馍馍都掏出来了,有###个四两的馍馍。他自己先吃然后叫我和年年吃,还分给另外几个娃娃吃。那几个不敢吃,说害怕屈孝仁打哩。他说:
吃,放心吃,他来了你们都说是我吃了的。
你打不过他!有个娃娃说。
我打不过吗?你说我打不过他吗?那你们都上手不就打过了吗?
娃娃们还是不敢吃,我就也劝:大家都吃!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动手,看他能打几个!说真心话,我也是早就对屈孝仁心怀不满了:他也欺侮我,在院子里碰见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很亲热,实际上他拍得重得很,就像打了一拳那么痛。他还摸我的头,顺着后脑勺捋到脖根里。这是很下流的动作,是欺侮人!叫人真难以忍受!
娃娃们就都吃了,一书包馍馍吃完了。然后,王汉元就挤在床上和娃娃们下棋。我催他:你还去不去农科所。他说去,等屈孝仁来了再去。他的棋下得好。他是个聪明人,脑子好用,那时候娃娃们吃完了饭啥都不干,睡觉和玩,他常常跟人下棋。
下了一会儿棋,屈孝仁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书包不见了,书包空荡荡地扔在铺上他睡觉的地方。他立马就喊起来:谁动我的馍馍了?
娃娃们都不吭声,有的看他,有的还接着看棋。屈孝仁就把一个娃娃拉了一把,问,谁动我的馍馍了?那娃娃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二个娃娃谁动我的馍馍了?第二个还是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三个,第三个娃娃说没看见,他甩手就打了个嘴巴,还骂:
没看见?你瞎着哩吗!
那娃娃哇的一声哭了。
那娃一哭,王汉元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了,——他一直坐在床上看棋盘,屈孝仁进来也没抬头,——他问了一声:哎,你怎么打人哩?这一问,屈孝仁就把脸对着他了,不屑的口气说,你管着吗?我打谁你管着吗?王汉元说,哎,怎么管不着?你随便打人还不叫人管?说着,他就扭身下地穿鞋。屈孝仁欺负人欺负惯了,总觉得天下老子第一,根本就不把王汉元放在眼里;他往前走了一步,威风凛凛地说,你想管吗?那你就给我问一下谁偷我的馍馍了。王汉元说,不用问,我知道谁吃你的馍馍了。
谁吃了?屈孝仁气势汹汹地问。
我吃了!
王汉元低着头系解放鞋的鞋带时说这句话的。话刚出口,他就忽地抱住了屈孝仁的双腿,又欧地往前一冲,把屈孝仁掀翻在地上。接着他又吼了一声:
你们都动手呀!
娃娃们平时对屈孝仁敢怒不敢言,此刻看王汉元将他绊倒了,便一哄而起拥了上去,又踢又打,发泄心中怨气。年年看挤上来的人多,打着不方便,拿起一只不知道谁的胶鞋,噼里啪啦打屈孝仁的脸。屈孝仁的鼻子出血了,被打急了,用力扭转身体想爬起来,但王汉元抱住他的腿就是不松手。就在他挣扎着弓起背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娃娃抡起洗脸盆梆的一声盆底砸在屈孝仁后脑勺上,盆底上的瓷碰得溅起来了。屈孝仁痛得惨叫了一声,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后脑勺上开了个口子,血淌了出来。
一看出血了,娃娃们害怕了,手停下了,王汉元也松了手,屈孝仁乘机挣脱钻进床下边去了。
把顶门杠拿来!把顶门杠拿来!王汉元喊起来。有人把顶门杠给他,他就弯下腰往里捣,嘴里喊着我把你打死,我把你打死!但是顶门杠太短,够不着。他又喊,找椽子去!找椽子去!食堂门口有椽子,拿一根来!
还真有个娃娃跑出去拿了半截椽子进来,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往床下边捣,嘴里还喊着:
你再打人不打了?你再打人不打了?
屈孝仁被捣得吱哇乱叫,哭着喊,不打了,我再不打人了!
你还当恶霸不?
不当了,不当了……
王汉元自己也出了一身汗,放下椽子说,出来,不当恶霸了就出来。
屈孝仁哆哆嗦嗦爬出来,一脸土,一脸血,哭着说再也不当恶霸了,不要打了……平日的威风一扫而光。王汉元这才说,谁给倒些水,叫他把脸上的血洗净。我告诉你屈孝仁,不准你给阿姨汇报。你要是汇报,我们把你的腿打折哩!
不汇报,不汇报……屈孝仁唯唯诺诺连连答应,但是他趁着洗了脸泼水的功夫跑出去了。
那天的仗打得真是痛快!福利院一夜之间打倒了一个“恶霸”。挨打的那天晚上,屈孝仁没敢回宿舍睡觉,他在认识的马营镇来的娃娃们的房子里睡了一夜。转过天在他的要求下,阿姨把他转移到另一间房睡去了。他自己都不敢来房子拿他的饭碗和毛巾刷牙缸子,还有他的被子。那时候我们一人盖一床被子了,就是那种花格子被面的。还是一个马营镇的娃娃给他取走的。以后我们再也没听说他打过或者欺负过哪个娃娃。有时候我们和他在院子里或是路上相遇,他瞪我们,但是不敢说啥,更不敢打我们了。
可是那次打仗我们也付出了代价,尤其是王汉元!那天屈孝仁跑出去之后就给李叔叔告状了,说王汉元和我和年年教唆人打他了。李叔叔把我们都叫到他的办公室追究原因,说屈孝仁欺负小娃娃不对,你们动手打屈孝仁也不对。结果给屈孝仁记大过一次,吃饭标准降一级,一个月;给我们一伙的王汉元也记大过一次,降低吃饭标准一个月。我们在福利院吃饭分三个等级,大娃娃一顿一个四两的馍馍,小娃娃三两半,再小的只有二三两。炊事员蒸馍馍的时候在馍上做出记号,一等的馍上笼之前在上边切个“一”字形的刀印,二等的切个“十”字形的刀印,三等不切印印。一等和二等之间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三等的比一等的馍馍小很多,吃汤面也要少上一些。
那时候娃娃们最计较饭的多少,吃一样的等级,如果谁看见分给自己的馍馍叫别人的馍馍粘走了一块皮皮都心痛得不行,要叫值日生去找食堂调换,或是跟分饭的值日生吵仗:为啥把这个馍馍给我?如今由一等降为二等,王汉元的心里确实是窝囊得很。我记得很清楚,降级的那天中午,值日生从饭盆里把一个上边有着“十”字形刀印的馍馍拿给王汉元,说,这是你的馍馍,食堂就这么给的。王汉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接过馍馍,把馍馍举在手里好久,端详着,看着。他好久没吃,眼睛里泪汪汪的。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把已经吃了一半的馍馍掰了一小块——也就是半个馍馍的四分之一——给了他,我说,给,你把这口馍馍吃上。王汉元先是不要,说,我吃你的馍馍做啥,你都吃不饱。我说,拿上拿上,你跟我还客气啥呀。他就接过去吃了。这天晚上吃汤面条,我也给他的碗里拨了一些。
但是,我连着给王汉元掐了两次馍馍,心里也不平衡了:顿顿给他半两馍馍或是汤面条,我也心痛。我也是饿着肚子呀!所以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就跟我们一组吃饭的几个娃娃说:
喂,你们几个人听我说句话。
围成一圈吃饭的娃娃们停止了吃饭看我,我就说,我有个建议,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王汉元叫领导扣了饭了,馍馍比我们吃的小了一圈。现在我提个建议,从今往后每顿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给他掐上一疙瘩,就指头蛋蛋大的一疙瘩。如果是吃汤饭,每人给他舀上一勺勺。这样,我们大家也就少吃了一点点,王汉元少下的饭就补上了。你们说这样行不行?可能是大家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也可能都不愿意把自己的饭让人,那几个人都不出声。我就又说,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行,还是不行,你们都说个话。王汉元叫领导扣饭,不是为了大家吗?屈孝仁平时欺负这个欺负那个,谁都不敢说话,王汉元打了他,他再不欺负我们了,我们总不能叫王汉元吃亏饿肚子吧!我这么一说,梁百川就先说话了:行呀,我同意给王哥掐馍馍。自从王汉元打了屈孝仁,他就成了我们这帮人当中的英雄了,娃娃们亲热地叫他王哥。
梁百川在我们这个房子里年龄最小,才刚刚虚岁十岁。他也受过屈孝仁的欺负。他立即就从自己的馍馍上掐了指头蛋蛋大的一块,放进王汉元面前的装着萝卜菜的碗里。梁百川这样做了,另外的几个娃娃也都说行,各自都掐了一点点自己的馍馍放进王汉元的碗里。吃汤面条的时候,我们组的娃娃也都给他的碗舀一勺勺面条。
这样一来,王汉元降等级的损失就补上了,我们几个人也没受大的影响。
我们小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有一天我说给年年了,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年年捧着一大捧馍馍疙瘩到我们组来了,一下子把王汉元装菜的碗装得满满的。原来他把我们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给他们房子的人说了,他们房子的人说,王汉元是为了打倒他们房子的“恶霸”受处分的,应该由他们补偿王汉元的损失。他们一致决定,只要是吃馍馍,就每个人给王汉元掐一疙瘩馍馍。
我们房子的人还照旧给王汉元掐馍馍。这样一来,王汉元每天吃的馍馍比他应得的那份要多出一倍还要多,他竟然因祸得福天天都能吃得饱饱的了。他还成了一帮大娃娃的头头,英雄,他说个啥话,其他娃娃都听他的,比他大比他有力气的娃娃们都服气他。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一天轮到梁百川值日打饭,他把六个人的馍馍和炒菜端回来给大家分饭的时候说,王哥,今天开始我们就不给你掐馍馍了。王汉元一怔,说,为啥不掐了?梁百川从饭盆里拿起一个糜子面碗坨子给了王汉元说,你看,这是你的馍馍,和我们的一样了。王汉元接过碗坨子看了看,他那个馍馍没有十字花的刀印了,只有一个道道。王汉元说不掐就不掐了吧。
其实,这时候王汉元也用不着大家给他掐馍馍了。原因是1959年通渭县发生饥荒大量饿死人之后,饥荒就在定西地区的各县蔓延开来,到了1960年的七八月,各县都饿鸿遍野,路断人稀,各县都出现了大批孤儿,成立了孤儿院。定西县因为有个专署孤儿院,上级就说再不单另成立孤儿院了,各乡的孤儿都送到专署孤儿院来。专署儿童福利院的成立,是为了那时缓解通渭县的压力——那时通渭县出现了几千孤儿,但由于定西没房子没保育员,接了二百孤儿就停止了。通渭县和通渭县的各个公社都成立了孤儿院自救。现在专署叫接收定西县的孤儿,孤儿院就急剧地扩大了:找保育员,调老师,找房子——把原孤儿院旁边的一家民宅征用了,那家人姓高,有个姑娘叫高桂芳,刚刚从县卫校毕业,李叔叔把她也要来当保育员。把蒲剧团的房子也征用了,把三个院子的院墙打通连在一体了。就这还不行,又把北街火神庙那儿的讲师团赶走了,把房子要过来了,建立了专署儿童福利院二部。定西县的孤儿们呼噜呼噜地涌进来的时候,大娃娃们就都迁移到了二部,一部——就是原先我们住的物资局——成了七八岁以下娃娃们的天下。
定西县的大娃娃也到了二部,我们的房子也分进来几个。我们是轿子车接来的,他们因为在本县,离得近,由各公社和大队自己送来,驴驮人担进来的。由于财力不足,准备也不足,这帮娃娃进来后好长一段时间,还穿着自己的破衣裳。他们每天吃完了饭,不管多毒的太阳,就在台阶和门口坐着晒太阳,东倒西歪的。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
他们和我们吃一样多的饭,但他们好像比我们刚进福利院时饿得还厉害,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吃。有一次外边的农民给食堂送萝卜,卸车时掉下了一些萝卜缨子,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娃娃冲上去就抢,连洗都不洗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嚼着吃了。他们还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吃了这一顿不管下一顿。有一天吃过午饭回到房子里了,有个娃娃看见王汉元手里抓着一把馍馍疙瘩慢慢地嚼着,一会儿吃一疙瘩,过一回儿又吃一疙瘩,就馋得受不了啦,说,王哥,把你的馍馍给我给上两疙瘩。王汉元瞪了他一眼:你说给你两疙瘩?那娃娃说你已经吃饱了,没心吃了,给我两疙瘩嘛,我饿得很。王汉元很凶地说,谁说我吃饱了?我给你说我吃饱了?那娃娃赶忙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可是王哥,他们天天都给你掐馍馍,你饿得不那么劲大嘛,就给上我两疙瘩嘛,你也饿不着。王汉元不吭声了,确实的,自从打了那一仗之后,一二十个娃娃给他掐馍馍,舀一勺勺汤面条,他顿顿都能吃饱,再也不觉得饿了。那娃娃看他不吱声,就接着央求。央求来央求去,王汉元说话了:你说得对,我是饿得不劲大,但这个年头哪有白给馍馍的。那娃娃又央求:不给了借上些也行。王汉元说,借上些?你拿啥还我?娃娃想了想说,明天中午还你,明天中午我少吃些,把借下你的还上。王汉元斜着眼睛看那娃娃,说,不借不借,我还要吃哩。说着,他就又吃起手里的馍馍来。他越吃那娃娃越馋,就又说,王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馍馍给我借上半个,明天吃饭我给你还一个。
一听这话,王汉元说,说话算话?那娃娃说,说话算话,明天的饭打来,全还给你,我不吃了。
王汉元把他手里的馍馍疙瘩给了那娃娃,并说,这够半个馍馍吧!
那娃娃说够了够了,接过来就吃了。
转过天的中午,那娃娃就光吃了一碗煮茄子,馍馍给王汉元还了账。
娃娃们都是饿急了的,为了当下能多吃一口饭往往不计后果: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娃娃找王汉元借馍馍吃。凡是借了的,都要还高利贷,借半个还一个,借一个还两个。一顿还不上就分两顿还。结果是挨饿的人越是饿肚子,王汉元却天天吃得饱饱的。所以我们不给他掐馍馍以后,他也吃得很饱。
算起来,我们来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中娃娃们啥也不干,就是睡觉吃饭晒太阳,缓着。九月到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缓过来了,大部分娃娃——除去死了的除去得伤寒得肝炎住医院的——精神都好起来了,福利院就组织我们上学了。福利院为娃娃们上课的老师也调来了,有临洮师范刚刚毕业的肖雁翎,有高俊褀,还有从兰州师范毕业的……
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但没有教室,三年级以上的大娃娃到县上的大成小学去上课,是借人家的教室,二年级以下的到一部去上课。一部原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个大会议室能当教室,还有蒲剧团的大房子也能当教室,就不用去大成小学了。我虽然个子大,岁数也算大的,但在家就上了个一年级,现在叫我上二年级。为了上课方便,我又搬回一部住去了,这就和年年和王汉元分开了。
住的一分开,见面就少了,半个月一个月跑去玩一趟,见个面说说话。
中秋节这一天,晚饭吃的长面,羊肉和洋芋丁丁炒的臊子,一人还发了两块月饼。肚子吃饱了,天黑的时候我跑到二部去了。
进了年年住的房子和熟悉的人说话,突然我看见放碗放刷牙缸子的桌子上放着两块月饼。我问年年那是谁的月饼?年年说王汉元的。我问月饼怎么放在桌子上?他说吃不完呗!我惊奇得很,说他不怕人偷着吃了?年年说谁敢偷?不打死吗?我说吃口月饼就能打死吗?拿来拿来,我把他吃了,我看他来了打我!
年年说我:拴拴,不能吃,那来了真打哩!
我不信年年的话,我说,你拿来吧,我吃了,看他打我的。
年年不拿。我拿过来吃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王汉元哪去了?他说了声不知道。我从年年说话的口气听出来了,年年对王汉元有看法,像是有啥意见,我就问他,你们咋了,闹矛盾了吗?他说有啥矛盾?我看他不愿说,就又问他王汉元哪去了?这次他说,可能看电影去了。我说他还有钱看电影?年年哼了一声,弦外有音。
我在年年房子坐了一会儿,怕一部关门,就说回呢。年年送我到大门口,这才对我说王汉元变了,变得贪心不足,斤斤计较:他放账,放高利贷赚娃娃们的馍馍。借给别人一个馍馍,要还两个馍。我劝年年:这我都知道,他以前不就放账吗?你不要管这事,他又不给你放高利贷。年年说谁说的不给我放?那桌子上的月饼就是我的。我惊诧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两天借王汉元一个馍馍,王汉元说中秋节发月饼哩,借他的馍馍要还月饼,还馍馍不行……
年年还说,王汉元把放账放来的馍馍拿到黑市上去卖钱……
这次来二部虽然没见着王汉元,但我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他跟我跟年年是好朋友,还这么苛刻,这人的心太黑了!我好几天都在想着这事,想找个时间跟他谈一谈:吃的是贵重,但也不能赚好朋友的馍馍呀!过几天福利院组织娃娃们看电影,我在电影院门口碰见了王汉元。我把他叫到一边想劝劝他,不料刚一说对朋友要真诚的话,他立即跟我瞪眼睛:
你算了吧,你把我的月饼吃了,我还没跟你要账哩,你还教训我来了!
我当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啥话再也没说,但心里想,这样的人再不能当朋友了。我也没想到,我和王汉元彻底决裂的日子来得那么快。过了不到两个月就是元旦,元旦放两天假,我又一次到二部去玩,去看年年,却和王汉元打了一仗。
我是白天去二部的,年年住的房子里就有七八个娃娃,有的下棋打扑克,有的在睡觉。年年不在,王汉元也不在,就梁百川在家,蒙着头睡觉呢。我问他年年哪去了,梁百川说上街逛去了。我说你怎么不去逛街,他说肚子饿,没心思去。他说的话叫人觉得奇怪:这天我们一部改善伙食,吃的是油饼,煮的小米汤。因为过节,每个人多发了一份油饼,小米汤随便喝,不限量。难道二部没吃油饼,没改善伙食?于是我问他:怎么没吃饱呢,你们没吃油饼?他说,食堂炸油饼了,可我没吃上。我问咋没吃上?他说还了账了。问怎么回事,他回答,前些天借下王汉元一个馍馍,今天食堂给了两个油饼,他逼着叫还账呢,把两个油饼全都要走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平,说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毛病?你借他的馍馍做啥?
我饿嘛!
你不会过两天再还他吗?油饼和馍馍能相提并论吗?
不行嘛,人家逼着要哩嘛!
你不要给嘛。
不给就打哩!
听了梁百川的话,我半天没出声。后来才问:他把两个油饼都吃完了?还有他的两个也吃了吗?他回答,没吃完,他今天要账要回来六个油饼,加上他的两个,一共八个,他吃了三个就吃不下去了。我说那还有五个油饼哩?都卖了吗?他指着桌子旁用砖头支起来的一个小木箱说,在那个箱子里锁着哩。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他:
拧开,你把锁子拧开,把油饼吃了!
他说,那不敢,来了打哩!
我说,拧开,放心拧开了吃。他要是敢动手,咱一起打他!
我说了这话,又朝房子里的七八个娃娃说,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动手,教训教训王汉元。有两个娃娃说好,我早就想打他,没人带头。那熊力气大着哩,一两个人打不过。于是,我把王汉元的箱子撬开了。我的天呀,你知道那箱子里装了多少馍馍?装了有二十个,还有油饼。我把油饼和馍馍拿出来叫大家吃,有些馍馍都发霉了。
王汉元是黄昏才回来的。王汉元回来之前年年也回来了,我们商量好了,王汉元问的时候,我就说我拧的锁,我先上手,他们再上手。年年和梁百川还到院子里找好了两根锨把粗的棍子。
王汉元一进门当然地就看见箱子上的锁没了。他掀开箱盖看了一眼,立即就像是针扎了一样叫起来:
哎,谁拧我箱子上的锁了!
我没出声,我想看看他怎么办。他就转着圈地问:
说,你们说,谁吃我的馍馍了?还有油饼!
瘦小孱弱的梁百川竟然应了一声:
我吃了。
王汉元不相信梁百川敢吃他的馍馍,说,百川你说实话,谁吃我的馍馍了?
梁百川说,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我吃了!
王汉元瞪大了眼睛:
真的,你真吃了?你胆子大了!
梁百川说:
我吃的我的油饼!
王汉元说:
你的油饼?
他啪的一拳捣在梁百川的鼻梁上,同时恨恨地说:
你不想活了!
梁百川哎哟了一声,他的鼻子里流出血来了。他捂了一下鼻子,又看了看手上的血,但他猛地一跳,一拳打在王汉元的鼻梁上。王汉元的鼻子也流血了,他暴跳如雷地说:
你胆子大了!你胆子大了!
他抡起拳头又要打梁百川,但我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拉把他拉倒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仰在床上。这熊力气大得很,倒在床上之后身体一转就要爬起来,但一房子的娃娃都扑上来了。大家早就准备好破鞋底子了,没头没脸打下去,就像雨点子一样打在他的后脑勺和后背上,直打得他从床上滚下去。就像那次屈孝仁挨打一样,他也要往床底下钻,但年年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往外拉。他的手抓住了架床的板凳还要往里钻,呼啦一下把板凳拉倒了,床塌了。这倒给了他个机会,就在大家一愣之际,他挣开年年的手往塌了的床铺爬上去,一把抓住了窗棂,想从窗户跳出去。但是我又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大家一起用力又噔噔噔拉到地下来。梁百川和年年抡起了准备好的木头棍子,用力捶他的后背。我们把他打得哇哇地哭,他不挣扎了,趴在地上哭着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错了,呜呜呜……我怕上一次他打屈孝仁的事重演,他往李叔叔那里去告状,就劝大家住手: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打了,我们问他还剥削人不剥削了。于是大家叫他站起来,我们站成一圈,叫他站在中间,就像斗地主一样斗他:
你说,你还剥削人不剥削了?我问他,同时用力推他一把。他踉跄到那边去,说,再不敢剥削了!
你还歪得很,还不上馍馍你就打人!我问你,你以后还打人不打?那边一个娃娃又掀了他一把。
不打了不打了……他噔噔噔又晃到这头来了。
你还当恶霸不当了!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不当了……
你还放账不放?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肋巴上捣了一拳。
不放了……
年年平常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内向,但此刻他气愤愤地说:
你这个瞎熊,我们过去跟你那么好,一搭偷甜菜,一搭偷豆饼,你竟然给我放账,放高利贷!吃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月饼!
梁百川也一改往日畏畏缩缩不敢说不敢喘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说:
王汉元,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咋个样?你的吃饭标准降了,我每天给你掐一疙瘩馍馍,那时候我饿得走不动路。可你对我咋样,借下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油饼……你动不动就打人,你跟恶霸地主一样……你说,你再当恶霸不了?
这天的确把王汉元打服了也斗服了。我们把他推过去搡过来,这个一拳那个一脚。他哭得鼻涕眼泪往下流。他说,我再也不当恶霸了,我再也不剥削人了。我要是再剥削人,你们就炒豆子,斗地主……我怕他告状去,就威胁他:
王汉元,我看你态度还算老实,今天就饶过你!但是你记住,今天的事不准你跟阿姨说,不准你告状,只要你告了,我们就还斗“地主”!斗“恶霸”!记下了没有?
他说记下了,我就又跟他说不要哭了,洗脸去,把脸上的血洗净,把鼻子眼泪洗净,不要叫阿姨和老师看见。他唯唯诺诺,拿了毛巾擦脸洗脸。后来他又说要上厕所我们叫他去了,不料一出门他就直奔李叔叔办公室……结果还是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吃饭降了等级。
这个故事是我在农场当售货员期间,商店的保管员那拴拴对我讲述的。他都是不经意间讲一件事,闲着没事了又讲一件事。我只不过是在好多年后把这些事串起来,编到一起而已。那拴拴是个性情温和性格内向的人,不擅言谈,说话慢条斯理。记得他讲述完了和王汉元打架的事,很感慨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哎呀,人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奇怪,挨饿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怎么吃上一口饭;吃饱了,就又想着剥削别人。我问过他,这个王汉元后来怎么样了?他说:挨完那次打,他就威风扫地了,时间不长就跑到新疆去了。他有个叔叔是逃荒到新疆的。听说他在新疆参军了,还当了营长。
[1]方言,哪儿,什么地方。
[2]方言,摔打,磕碰。
[3]旧度量衡,一斤为十六两。
[4]在碗里装上发面蒸出来的食物。
[5]很稠的面糊糊。
[6]方言,兜兜。
[7]方言,不要,别。
[8]方言,厉害。后记
我扳着手指头计算,今年五十三四岁的人在1958年的时候才五六岁。也就是说,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和随之而来的1960年的饥饿,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是一个幻影或者传说而已。就以我自己来说吧,六十岁了,关于大炼钢铁也仅仅是记得和同学们拉着排子车去同学的家中把铁锅水桶之类的铁器拉到兰州市上沟小学的操场上集中起来。我那时在那个小学读五年级。1960年我在初中读书,住校,每月有一定的供应量,虽然吃得不怎么饱,但没怎么饿着,过来了。倒是1965年上山下乡之后的头几年里,在甘肃省生产建设兵团,抬土挖渠开荒造田的劳动中饿得我疲乏难耐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人就是这样,越远的事情越是淡漠。
但是,这些事情的确是不该遗忘的:历史学家告诉我们,1958年到1960年,由于饥饿,曾经造成大面积死亡。
我很幸运,上山下乡期间在甘肃省的农建十一师二团——安西县小宛农场——当农工,七十年代,听说四团——位于玉门镇的饮马农场——有一个从甘肃省定西专区来的孤儿们组成的连队。后来的1990年我在饮马农场深入生活,在那儿挂了个副场长的职务,由此便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相识。于是,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定西专区是甘肃省1958年到1960年饥荒的重灾区,灾难的三年过去,定西专区紧急成立了一个专署儿童福利院,接纳了几百孤儿。同期,定西专区的各县、镇、重灾县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儿童福利院或是“幼儿园”。这些大大小小的儿童福利院收容了大约五千左右的孤儿。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但是我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在没有战乱和大旱大涝的年代竟然发生这样的灾难。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抑制不住心灵的震颤,我把收集来的大量素材进行加工、提炼和剪裁,写成这部小说。我想告诉那些不了解历史或者忘掉了这段历史的读者: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和进步,我们过上了前所未有的温饱生活,为了这温饱的生活,我们的前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无数人的生命和眼泪。我们不该忘记他们!
这本书就要出版之际,我感谢那些接受过我访问的孤儿和他们的亲友,感谢那些给我提供了帮助的人;他们提供了我写这本书的第一手材料。我还感谢《上海文学》的编辑姚育明女士、主编陈思和先生、社长赵丽宏先生和花城出版社的林贤治先生、张懿女士;他们的帮助使这本书得以连载和出版。还感谢北大中文系的邵燕君教授,以及魏冬峰、刘勇、文珍诸位先生女士,这本书在《上海文学》的连载,始终在他们的关注和支持之下。
我尤其要感谢我的好朋友烜笠先生:他带领和陪伴我在定西的山山岭岭奔跑了很多日子。
2006年11月22日塘沽夹边沟记事
上海女人
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汉的右派讲给我听的。他是湖北省人,高中毕业,1948年参加解放军,解放后曾经加入志愿军入朝作战。在朝鲜战场他负了伤,三根肋骨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断。回国治疗后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说,后来因为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的缘故,组织部门调他到甘肃省公安厅,名义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不久,又被下派到酒泉地区劳改分局,在生产科当一名生产干事。1957年他被定位右派,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1960年12月以后,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全部释放回原单位去了,他却无“家”可归,因为他是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在劳改分局的招待所里住了两个月以后,领导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你到安西县的十工农场去吧,不算干部,也不是劳改犯,去当个工人吧。他到了十工农场,场领导又作难了:正式招工吧手续又不好办,哪有右派招工的道理?最后只能以刑满就业人员对待,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在劳改队种菜。种菜到1969年,因为战备的原因,十工农场的犯人迁移到甘肃中部的五大坪农场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只好和其他几个就业人员一起移交小宛农场。于是,他就成了我们十四连畜牧班的放牧员,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间房子里。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对方了,他便陆陆续续对我讲了许多夹边沟农场的故事。
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夹边沟的故事,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是个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说过,1960年国庆节前,夹边沟的右派——包括新添屯作业站的右派——除去死了的和几百名体质太弱什么活也干不了的,全都迁移到了高台县明水乡的一片荒滩上。省劳改局的计划是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调人,在那片荒滩上建一片河西走廊最大的农场,要开垦五十万亩土地。因为仓促上马冬季临近,其他农场的领导很贼,没有按计划调人,就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过去了。大约是一千五百人,分别住在祁连山前的两道山水沟里。千百年来,从祁连山里流出的洪水在那片荒滩上冲出了几道深沟。山水沟蜿蜒两公里多长,南边靠近祁连山的一端很浅,越往北越深,最深处有六七米。出了山水沟是一片泥沙沉积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于没有木材盖房,我们住在自己动手挖的窑洞里。窑洞大小不等,沟浅的地方,靠近南端,因为崖坎矮,挖的窑洞才一米高,人四肢着地才能钻进去,进去后坐着刚能仰起脸来。这样的窑洞住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我们组的窑洞挖在山水沟中端,很大;我们组最早是二十五个人,在夹边沟死掉了三个,还有三个因瘦得走不动路留在夹边沟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加上其他组没住处的两个人,全住在这个窑洞里。我们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业、崔毅、魏长海,还有晁崇文、钟毓良、章……哎呀,叫章什么来的,那是个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姓章,可名字突然就想不起来了。对了,崔毅,崔毅这时候已经不在明水也不在夹边沟了,他在两个月前就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英文讲得特好。这人四十年代就参加学潮,是地下党,解放后是省委宣传部的干部。文大业是省卫生学校的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脏东西死掉的。对了,董建义也是那几天死掉的,和文大业前后脚死掉的。
文大业的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他从自己的铺上挪过来凑近我,说,老李,我活不过一个星期了,我喝粉汤了。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真的吗,他说真的。
我可是吓了一跳。他说的粉汤就是用黄茅草籽煮的汤。黄茅草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草滩上到处都长,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长的样子就像骆驼草一样,一蓬一蓬的,茎秆比骆驼草的茎秆还粗还高。它的茎是黄色的,叶片也带点黄色,很好辨认。河西的农民都叫它黄茅草,有的叫黄茅柴,因为农民们都拿它当烧柴,有的把它挖来埋在田埂上做风墙——挡风。黄茅草的草籽是能吃的,这我们原来不知道,是酒泉县和高台县的右派们说的,他们也是听老人们说的:闹饥荒的年头,当地的农民们用它充饥。于是,右派们就跟他们学,拿着床单到草滩上铺开,把黄茅草枝条压下来敲打,把籽打下来;然后用手搓,把皮搓掉,再拉着床单摇晃,叫风把皮儿刮走。不能吹,黄茅草籽太小太轻了,像罂粟籽那么大小,一吹就连籽都吹跑了。籽儿收集回去再用锅炒熟。炒的时候要注意,不能炒焦了,只要爆一下就成。当然,那么小的籽儿,你是听不见爆声的,要用眼睛看,籽儿在锅里自己动了一下,那就是爆了。炒熟之后装在小布袋里,缝在衣裳里边,藏好。一定要藏好,干部们要检查的,那东西容易吃死人,干部们不叫吃,检查出来就没收了。
黄茅草籽吃起来也麻烦,抓一撮放在饭盒里煮,煮着煮着就成了清白色的粥,真像是淀粉打的粉汤,与淀粉汤的不同之处在于用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这时候还不能吃,要搅,一边搅一边吹,叫它快点凉下去。凉了的“粉汤”像一团面筋,柔柔的。把它拉成条状,拉长的感觉就像是拉橡胶一样,然后咬着吃。那东西是嚼不烂的,只能咬成一块一块咽下去。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么的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喝下去。在它还没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干菜呀,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块堵在肠子里形成梗阻。我估计,在夹边沟和明水至少有几十人因为喝了这种“粉汤”而致死。有些人是出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喝了就死去了,但另一些人的想法是嚼着吃太恶心。少喝一点可能没有危险,实际是对“粉汤”的粘性估计不足。
真是吓坏了,我当时就说他:你不知道那东西不能喝吗?他回答:饿得等不及了,还没放凉就喝了几口。我生气地说,几口?就几口吗?他回答,也就半碗。
我说这可怎么办呀?
他说要是有点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泻药,它可以把肠子里的食物变成稀汤子排泄出来。我立即跑出去跑了一趟场部卫生所,但是医生把我骂了出来:人家都拉肚子拉得要把肠子拉出来,你还要泻药,我到哪里给你找泻药去!
医生说的话也对,农场闹病的人大都是因为吃了脏东西拉痢疾。有些人拉得起不了床,几天就死掉。
我沮丧地回到窑洞,跟文大业说,你还想活不想活呢,想活我就给你掏!
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掏粪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劳动把我们的身体榨干了,每天供应的十二两原粮不能提供沉重劳动所需的热量,为了活命,我们把谷糠呀、树叶和草籽呀,凡是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都填进肚子。这些东西是不易消化的,加之我们的肠胃早就没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们每次要在茅坑上蹲半天,竭尽全力才能排泄出几个粪蛋蛋。有人在骂人的时候说,你打嗝怎么是草腥味的!那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们那时候排泄出的东西就是和驴粪蛋一样的草团子。我们经常在茅坑上蹲半天,连个粪蛋蛋也排泄不出来,必须相互帮助,互相配合:一个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另一个人从后边掏。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专用工具,是用质地坚硬的红柳枝条削成的木勺,状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耳朵勺大出许多倍。没有制备专用工具的人只好用吃饭小勺的把儿掏了。
文大业对我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但又排泄不出来。我马上和他一起走到窑洞外边去,他趴在一个土坎上,撅着屁股,我跪在后边进行操作。但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没掏出一点东西来。文大业的肚肠里吃下去了很多菜叶、草籽之类的代食品,“粉汤”把这些代食品黏结在一起,凝成了一个很坚硬的硬块。硬块的直径超过了肛门的直径许多,堵在肛门上,根本就无法掏出来。我试图把这个硬块捅碎,使之化整为零,但也没有成功。我的专用工具一用力,那硬块就移动,根本用不上力,而文大业又痛苦难忍呻吟不止。最后的结果是我的专用工具把他的粪门搞得鲜血淋淋,一塌糊涂,硬块安然如初。
文大业的肚子胀得越来越大,五六天后就“胀”死了。我们把他的尸体用被子裹起来抬到窑洞外边放着,下午,农场掩埋小组的人把他装上马车,拉到北边的山水沟口埋掉了。
我们窑洞里,唯一不吃脏东西的是董建义。董建义是省人民医院的泌尿科医生,上海人,印象中似乎是毕业于上海的哪个医学院。还在夹边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就是没说过话,我和他不在一个队。1959年国庆节前夕,农场组织我们去酒泉看酒泉劳改分局搞的《建国十周年劳改成果展》,在一家饭馆吃饭,我们俩坐在了一起。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大都身上带着一些钱和粮票的。这是他们当初从家里带来的,因为劳教农场不许加餐,就总也花不出去。只要遇到外出,见到饭馆,就决不会放过吃一顿的机会的。可惜那时的饭馆里卖饭也是定量,只卖半斤小米饭或者两个馒头。有的人为了多吃一份,只要时间来得及,吃了一家饭馆再钻进另一家饭馆。
那天在饭馆吃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说了说话,知道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中自己要求来兰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当主治医师,来兰州后在省人民医院做泌尿科主任。他爱人也是上海一家医院的医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没跟他来。他还说,他爱人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坚决反对她离开上海,否则也就来了。
董建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次在饭馆吃饭,他的文雅书生的样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得从饭馆出来,右派们排队集合回夹边沟的路上,我跟别人说过,董建义活不长了,看他吃饭时细嚼慢咽像是吃什么都不香的样子,就活不长。旁边有人说,你可是说对了,那人吃东西讲究得很。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他嫌脏,说不卫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他,便以为他死掉了。谁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现了,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见面时我还问了一句,老董,你没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我说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好长时间不见,我以为你死掉了。他告诉我,因为肝硬化,他到场部医务所住院三个月。
到了明水,董建义还是不吃脏东西。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粮——就有少数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七两,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可是董建义不吃那些东西,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以后,就在铺上躺着挨日子。我曾经劝过他,别那么斯文啦,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吧,活命要紧。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实际上,他之所以没有饿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自从他定为右派到了夹边沟,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看望他,并且捎来许多饼干、奶粉、葡萄糖粉之类的食品和营养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地衰弱了,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怪吓人的。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就跪着挪过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眼睛好久都不睁开。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最粗的能长到筷子粗细,生吃是辣的,煮熟后有一点甜味——董建义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便用筷子搛了几根给他。他却推开了,说,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认为你是能活着回到兰州去,这是没问题的。我说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你没看见吗,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说真的,到了11月,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给你讲过的魏长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来,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唤,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就静静死去了。
什么,你说人们为什么不逃跑吗?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吗,后来钟毓良和魏长海也跑了。民勤县供销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了,也跑了。但是逃跑的人总归是个别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主要是对上级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
我说我的身体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建义说,老李,你肯定能活着出去,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我惊了一下说,我有什么办法?他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我知道。有过两次了,孔队长夜里叫你出去,你回来后就在被窝里吃东西。我夜里睡不着觉,都听见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话说得对,他窥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极端秘密的事情。还在1959年的时候,夹边沟和新添屯就开始死人了,人们都写信叫家人寄饼干寄炒面,而我也开始考虑如何不被饿死的问题了。考虑来考虑去,我决定讨好孔队长。孔队长是从甘谷砖瓦厂调来的干部,官不大,是夹边沟基建队的副队长,可是他经常跟着马车去酒泉,给农场拉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还从酒泉邮局取回右派们的邮包。我当时想,这个人对我有用,一定要搞好关系,所以有一天我从他那里取省公安厅一位朋友给我寄来的包裹,看包裹里没有吃的,只有一团棉线和一块蓝条绒,我就全都给他了。我对他说,孔队长,这些东西我拿着没用,你拿去给你爱人做件衣裳吧。孔队长是甘谷县人,甘谷县新生砖瓦场撤销后,他调到夹边沟来了,但他女人没调过来,他女人比他小几岁,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女人是农村妇女,从甘谷县来夹边沟看过他,我看见过。他接下了我的东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说了几句同情的话:这是你家里人寄来的包裹吗?你家里人怎么不给你寄些吃的来,你现在最缺的是吃的东西。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孔队长,你说得太对了,你真能体谅人。我现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个单身汉,没有对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不愿叫他们知道我犯了错误在这里劳动改造,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给我寄吃的了。看起来我的话起了作用,他说,没人寄吃的可是个问题,你的日子不好过呀,可你要是有钱也行呀。我听出来一点门道了,又说,有钱能有什么用处,咱们农场里什么也买不上,拿钱拿粮票也不卖馒头,还得饿肚子。他说,嗳嗳,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场里不卖,不会到酒泉去买吗?酒泉的黑市上什么都有。我说,黑市上有也没用呀,我们这种人出不去……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想看看他的态度再往下说,结果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咳,那有啥难嘛,我三天两头去酒泉,你要是买啥东西就说一声,我给你捎回来不就中了吗!他的话正中下怀,我立即就对他说,要是这样,就太感谢你了。只是我还有个困难,你要是能帮助我解决就更好了。他说,你说你说,你有啥难事就说。于是我告诉他,我来夹边沟农场第一天,报到登记的时候,身上带着的一千元钱和三百元公债券都交给财务科的人保管了,现在取不出来。你能不能想办法替我取出来。他回答,这有啥难,明天我去就给你取出来。他说话算话,第二天傍晚就把我叫到副业队的办公室,说钱取出来了。问他怎么取的,他说他告诉财务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给老人寄钱治病,财务科叫他代我签了个字,就把钱和公债券都给他了。我接过钱和公债之后,立即把三百元公债券给了他,我说,我要的是现金,公债券给你吧,到期后你取出来补贴家用吧。他很高兴。他一个月的工资四五十元,三百元对他可是个大数。趁着他高兴,我又抽出二十元钱给他,请他去酒泉时替我捎点吃的回来。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已经睡觉了,听见孔队长的声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山墙那边,他交给我一个纸包。他说是两块烧饼,并嘱咐我不要叫人知道。此后,每过一个星期,我叫孔队长带一次烧饼,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当然,有这两块烧饼和没这两块烧饼是大不一样的。虽然烧饼都不大,每块只有半斤重,但是对于我极端虚弱的身体,是不可缺少的补充,使我苟延残喘至今。只是近来我手头的这笔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身体健康状况更加糟糕,我内心里极为恐慌。
见我无语,董建义又说,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我说,你说吧。
他说,我爱人要来看我了,但是,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
我很是惊骇,说他,你怎么这样想?不是好好的吗!
他摇着头说,你听我说,我把话说完。近来几天,我坐着坐着,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意识消失了,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
这不是好现象。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摇头:老李,你不要说了,瞌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我没有瞌睡,一天到晚睡觉,我都睡不着,坐一会儿就瞌睡到那个样子?晕眩,那是晕眩,已经出现好几次了。这是预兆……
我说,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说,老李,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你听我说。我前几天就接到我爱人的信了,她说最近要来看我,我也给她写了回信,说近日农场要调一部分人到别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能来就快来吧。我还告诉她,如果她来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
我惊叫起来,老董,你怎么这样?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着急。我原想不告诉你的,想再等几天,可能还能见着她。今天早晨起床,晕眩又出现了,不能等了,我把这事告诉你。
我说,胡思乱想,你这是胡思乱想,你想老婆想疯了,神经错乱。
他仍然苦笑,然后说,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简单,其实很简单,但你一定要办。当然罗,如果她来了,我还活着,就不麻烦你了。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我爱人还没来,求你把我卷起来,就用我的被子卷起来,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儿。
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所以靠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当。他指了指那片空当又说,你们把我放几天,等我爱人来了,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叫她把我的尸体运回上海去。
他说了求我的事,然后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问我答应不答应。我没吭声,我的心当时抽紧了,不知说什么好。静了一下,他又说,求求你,求你帮我这次忙。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里。老李,当初呀,我爱人,我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都劝我不要来大西北,我没听他们的话,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大西北。我真后悔,后悔没听他们的话。那天董建义说了很多话,并且最后还说,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如果他爱人还没有来,就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则会发臭的,太脏。
三天后董建义死去。我们窑洞死去的几个人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董建义不是,他死于白天。那是他委托后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围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说他女人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这样的死亡方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总认为那是艺术的夸张,但自从董建义死后,我相信了,艺术是真实的。遵照死者的嘱托,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鸭绒被和一条毯子裹起来,塞到窑洞的角落里,等他女人来收尸。
谁知事情就那么怪。往常,各个窑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门口,由农场组织的掩埋小组拉走埋掉,但董建义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却遇上农场刘场长亲自带着人清理死尸。他大声吆喝着叫人走进窑洞检查,结果把董建义搜出来拖出去,拉到山水沟口的崖根处埋掉了。为了对董建义的女人有个交待,我跟着掩埋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过了一天,我们就明白刘场长亲自带人清理尸体的原因了。这天中午,山水沟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大都穿着军大衣,但又不是军人,其中还有两位女同志。他们一间挨一间进了几间窑洞和地窝子,和右派们说话,问他们从哪个单位来的,多长时间了,犯的什么错误,每天吃多少粮食。他们走后不久,就有消息传开来:中央的一个工作组来过了,是由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挂帅的,调查夹边沟的情况。传闻还说某某右派认识那位副部长,两个人还说了话。副部长是位女同志。
这个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们都以为中央来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右派们要离开明水要回家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在夹边沟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夹边沟饿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过了几天,看不见什么动静,人们的心又凉了下来。
夹边沟的右派们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还真与那位副部长的到来有关,但是我们还是回到董建义的故事上来吧。大约是董建义死后五六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他是从高台火车站下火车,东打听西打听来到明水乡的山水沟的。她问董建义住在哪儿,有人把她支到了我们的窑洞。
我的铺靠近门口,我首先听见有人喊董建义。这声音是陌生的,似乎是个女人。我就问了一声谁找董建义。
我,是我找董建义。
蓦地一惊,我明白她是谁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时间竟然忘了窑洞的高度,头撞在洞顶的硬土上。但我顾不得疼痛,低声对窑洞里的右派们喊了一声老董的爱人来了,然后才对洞口说,哦,哦,你是……进来吧。
窑洞里像是刮起一阵旋风,躺着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乱纷纷的窸窣声中,洞口的草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从台阶上爬上来,进了窑洞。她的头也在顶壁上碰了一下,她扭着脸看我,躬着腰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叫顾晓云。我是来看董建义的,他是住这儿吗?
是,是,住这儿,住这儿,可这阵……
说实在话,这些天我就没想过她来了怎么和她说话。我原本以为董建义死去六七天了,她一定是接到农场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了,可能不来了。现在她突然闯了来,搞得我一阵慌乱。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张来了,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怎么,他不在呀?
我没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便扭脸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灵感。可他们静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着我不说话。我更慌张了,对她说,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你是董建义的爱人吗?
她说是是,我是董建义的爱人,但她没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说,你是叫李文汉吗?我说对对,我叫李文汉。她又说,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说了,他要是不在明水农场的话,叫我找李文汉——就是你呀?我哦哦地应着,她继续说,我接老董的信,说他可能要调个地方,叫我能来就来一趟。我想,前几次来看他都是去夹边沟,明水这边还没来过,我就来一趟吧。要是调到一个新地方,安定下来,我再来,时间就太长了。李大哥,老董是调走了吗?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糊里八涂地应着,躲开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拍打我的铺脚,说,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铺很脏,但我拍打和收拾铺盖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想利用这个时间来思考怎么告诉她关于董建义的事。
她坐下了。她的手里提着个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书包,她放下书包,然后抹下头上的绿色绸缎方巾,仰起脸来看我。这是个典型的南方人,有着鼓鼓的前额,凹陷的眼睛,很秀气的脸,尖下巴。董建义跟我说过,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真不忍心告诉她董建义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然后给她倒水。我的铺前有个热水瓶,那是我的,但提起来晃晃却是空的。我便说,你先坐一下,我去找点开水。我原想以打开水为借口走出去,这样我就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怎么和她说话;可是她说,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们说说话。老董干什么去了,几点钟能回来?我只好对其他人说,喂,你们谁有开水,给顾大姐倒一点!右派们有的有自己的热水瓶,放在自己的铺跟前。我从一个右派的热水瓶里倒了开水,把茶缸子放在我铺旁的皮箱上,然后说,顾同志,我叫你大姐对吧?老董跟我说过你三十岁了,比我要大几岁,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认,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然后说,小李大哥,这老董去哪儿啦,你知道吗?我说,顾大姐,老董的事我要详细跟你谈谈,可是你听了我的话可不能太伤心。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作出决定,要告诉她实情,瞒是不行的。只是这样的谈话对她来说太残酷了,我于心不忍。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脸朝着洞里的其他人说,对吗,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说是不是?但是谁也没回答我,他们静静地坐着,敛气收声望着那个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来,可是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她没听清我的话呢,还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我就又说了一遍:顾大姐,你明白我的话吗?——老董去世已经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其实,她听懂我的话了,她是在抑制突如其来的悲痛。在抑制无效的情况下才哭出声来。
这是那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哭声。她的第一声哭就像是喷出来的,一下就震动了我的心。接着她就伏在那个花格子书包上呜呜地哭个不停,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她的哭声太惨啦,我的心已经硬如石头了——你想呀,看着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死去,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不知什么叫悲伤了——可她的哭声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眼睛流泪了。确实,她的哭声太感人了。你想呀,一个女人,在近三年的时间里,每过三两个月来看一趟劳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为的是什么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间的情分呀,盼着他出去阖家团圆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吗?再说,那时候从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县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现在从上海坐去乌鲁木齐的快车两天两夜就到高台!可那时候,铁路才修到哈密,这条线上连个普通快车都没有,只有慢车,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她从上海出来,还要转几次车,要五六天才能到高台。一个女人,就是这样风尘仆仆数千里奔夫而来,可是丈夫没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吗,能不哭吗?我落泪了,的确我落泪了。我们窑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见他们也都在悄悄地垂泪。我们确实被那个女人的哭声感动了。
我等着那女人哭了一会儿,把最初的悲痛、艰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后,劝她:顾大姐,不要哭了,你要节哀,可不能把身体哭坏了,你还要回上海呀。我这样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还是号啕大哭。后来我说,顾大姐,我想跟你说说老董的情况,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过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这才克制住了号啕大哭,坐起来,打嗝一样地抽泣着,看我。于是,我把董建义去世前后的事讲了一遍。我重点突出地讲了董建义死亡的过程,告诉她董建义死时没有痛苦,他是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们把他皮箱里一套新呢子制服给他穿起来,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坟地埋葬了。
董建义说的不愿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尸体运回去的话,我隐瞒了。我只是告诉她,老董死后,他的遗物被农场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场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们以后可能把贵重的东西从邮局寄给你,其他的就当破烂扔了。
她又痛哭起来,哭着说,人都见不着了,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止住哭,拿过花格子书包打开,掏出好几个纸袋子,打开摊在铺上。然后她说,小李大哥,这两件衬衣是我在上海买的,给老董买的。老董走了,也就没人穿了,你就留着做个纪念。说着话,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着又说,这里还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织的,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就拿回去了。然后她指着那些食品——饼干呀,肉松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门:这些吃的东西,你们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个右派的亲人来探望,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期望能得到一块饼干,或者一勺炒面和一支香烟,但是这天的情况竟然这样令人难以置信:人们都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动,显出很文明的样子。有人还以高贵文雅的口气说,不吃,我不爱吃甜食。经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说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吗?那女人说,我能吃多少,有几块饼干就行。我在火车上还可以买盒饭,你们可是没地方去买。
你说得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个说话的人站起来,弯着腰走过来,拿了两块饼干放进嘴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嚼了几下就咳嗽起来。有人笑了一下,说,小心,小心呛死。他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还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着眼泪说,呛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顾大姐打官司吧。人们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笑声中,人们才走过来拿吃的,走不动的人跪着挪过来,把他们脏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声喊,喂,你们客气点,给顾大姐留下一包饼干路上吃。但最后我的铺上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面包屑。那女人对我说,叫他们吃吧,叫他们吃吧,我在火车上买盒饭吃就行。
我觉得这帮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抢吃抢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观了,抱歉地对她说,顾大姐,你不要见怪,我们这些人真是饿极了,脸都不要了。她叹息着说,不怪大家……
人们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多维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着。这时那女人又说,诸位大哥和兄弟,你们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的帮助,我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还要请你们帮我做一下……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看着大家。大家也都静下来看她,等她往下说,有的人还催促:说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她才又接着说,我这次来看老董,根本就没想到他会不在了,连个面也没见到。所以我想呀,请你们带我到坟上去看看,帮我把他的坟挖开,叫我看他一眼,然后我要把他运回老家去。请你们帮我这个忙。立即就有人说,行呀,这有什么难,埋得又不深,不费事就能挖出来。但我却吓了一跳,忙说,顾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坟可是不能动。
她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想想呀,才埋进土里七八天,肉体开始腐败了,但又很完整,那个样子你挖出来怎么运回去,火车上叫你运吗?
她愣住了。
我又说,不行,你可别打这主意。迁坟可不是运个死狗死猪那么简单的事。
她说,那可怎么办?
我说,你要是真想迁坟,就过几年再来,到那时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带走了。
她不说话了,在思考,良久才说,没办法吗,真没别的办法吗?那就只能按你说的办了,我就过两年再来,赶在三周年之际迁坟。
我说三周年也不行,肉体在地下腐败的过程很慢,三周年时间恐怕太短。接着我又以随便但却认真的口气说她: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这一次带不走,你就多过几年再来呗。人都说入土为安,他已经入土了,很安稳了,你就不要急着迁坟了。
她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话,过上几年再来。今天就请你带我去他的坟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后我就回去。
我的心里格噔响了一下。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边思索一边说,顾大姐,老董的坟……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时显出惊讶的神情,说,为什么?
我躲开她的眼睛支吾着说,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土堆,有什么看的?
她的脸色有点变,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变:小李大哥,我跑几千里路来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点狼狈了,说,是呀,你是来看他的,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坟扫墓是应该的。
是应该,是应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的坟……可能找……不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滩上到处都是坟堆,乱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说,小李大哥,你刚才还说过,是你们亲自把他拉到坟地埋葬的。这才几天时间,你就认不出地方了吗?
我心里真是后悔,后悔先前说话欠思考,现在竟然陷于狼狈。为了改变狼狈境地,我厚着脸皮改口说,顾大姐,刚才我说的我们,是指掩埋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们窑洞的人。
她不说话了,眼睛直愣愣看我,显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着又说,你要是不信就问问他们:他们谁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声,于是她又对我说,小李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去坟地,但我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要认下老董的坟。我不认下他的坟,以后来迁坟,我到哪儿去找他的骨头?
糟了,她误会了,以为我不愿带她去坟地,这样一点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办。这使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说,顾大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人死了,都是抬到门外放着,专门有掩埋组的人赶着马车来,把尸体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们都饿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哪还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组的人,其他人都不去坟地,这是真的。
听了我解释,她静了片刻,又说:小李大哥,那就这么办吧,你领我到坟地去一趟,我挨个坟堆去找。
我说,到了坟地你也找不到的。坟堆都是一样的,你能认出哪个是老董?
她惊讶地说,没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为是烈士陵园啦?
连墓碑都没有,哪能这样做事呀,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死者的亲属来上坟,给谁烧纸呀?
我摊开双手:那不是我考虑的事。对啦,我说的也不全对——幸亏你提醒我——死者的身上还真是拴了个纸片片的,写上名字,编上号码,是毛笔写的。
她说,身上挂个纸牌牌有用吗?埋在地下的人,家属来了也不能哪个坟都挖开看看呀。
我说,人家可不那样想呀!人家编号是为了统计数字,好造册,向上级交待,哪管以后家属来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来,哼哼……这样说来,我是见不着老董了?
我没说话,觉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来:怎么找不到?你到场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们管。他们登记造册,他们就该知道埋在哪里。
其他人也说,老晁说得对,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着眼泪看我。我说,那你就到场部问问去吧。
我们的住处在山水沟中端。我领着那个女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走了十几分钟,从南边爬出山水沟,指着东边二三里处的一道山水沟告诉她,场部就在那里。看着她走近那道沟了,我才回到窑洞去。
老李,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我刚刚爬进窑洞,就听见晁崇文的吼骂声。晁崇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参加了地下党,那时他才17岁,正在上中学。解放后他在甘肃省运输公司当政工科长。这个人脾气很是暴躁,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就要骂。据他自己说,他是在当政工科长时因为给书记提意见,被定为右派的。我惊讶地问,老晁,你骂我干什么,我惹着你啦?
骂你,骂你还轻咧!你他妈的不是个好熊,我听着就有气。人家老董的媳妇哭哭啼啼地求你,叫你领到坟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妇上个坟,记下男人的坟在哪达哩,以后来上坟哩迁坟哩也方便嘛,你他妈的就几步路的事,你不愿去!你说你找不着!你咋个找不着?那天埋葬董建义,不是你跟着去的吗?你说你要看一下埋在什么地方了,他媳妇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人家媳妇来了,你又说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才是这么个熊人!
我耐着性子等晁崇文骂完,然后回骂他:闭上你的臭嘴吧,你他妈的那个嘴怎么那么脏!我不领她去看坟自然有不领的原因,用着你管吗?说实在的,那女人在这儿的时候,我就怕你多嘴惹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我揭露你还想要那件毛衣吗?那媳妇把那件毛衣给你,你就领着去了。
你胡说!我真生气了,骂他。你知道个屁!前两天,我往沟口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滩上。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了。
有这回事?晁崇文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师院历史系的章教授说,肯定是叫人拿去换吃的了!那天我就反对过——我当时说了没有?——不要给他穿呢子衣裳,不要裹鸭绒被,你们不听!
我说,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们去看呀,我骗你们干什么?小腿肚子那儿还叫人刮了两刀。
谁干的,谁他妈的干这种缺德事情?晁崇文大声吼叫说。魏长海,是不是你干的?
魏长海前几天因为刮死尸被队长捆了一绳子还关了禁闭,这两天正在恢复被绳子勒得近乎坏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惊慌地说,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说,冤枉你?你妈个屁,我看就是你干的!王院长是不是你动的?
魏长海叫起来: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长的事我承认做错了,可我再也没干过那种事。这几天我的胳膊肿得连门都出不去,还能干那事吗?
晁崇文问,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这事我作证,他是没出去过,饭都是我给他打的。
晁崇文说,那是谁干的?啊呀,这人都他妈的变成畜生了!虎毒还不食子哩,人吃开人了,这人还叫人吗!
大家都不出声,我又说,你不是问我安的什么心吗?我告诉你吧,就为了这事。你去看看吧,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几,光溜溜的那样子,我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晁崇文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该叫她去场部打听。
我恨恨地说,不是你叫去的吗,你还说我?
晁崇文不言声了,但恨恨地唉了一声。
已经是黄昏了,从我们窑洞看出去,对面的悬崖边上仅剩下一条窄窄的夕照,山水沟里已是阴影朣朦。我们去食堂打了菜糊糊,吃完就躺下了。
吃了就睡,减少无谓的活动,把热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家的共识。但是,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草帘子的响声。我问了一声:
谁?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来了。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坐起来穿衣裳,同时轻轻地喊了一声喂,老董的爱人又来了,怎么办?听见了晁崇文的声音说,那就叫进来呗。我便朝窑洞口说,进来,你进来吧。
天还没黑尽,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窑洞里透进一片朦胧的亮光,一个人影爬上台阶来,站住。我明白,这是因为窑洞里太黑,她怕碰着什么。我叫她等等,点上了煤油灯,然后问她,找到人了吗?
如豆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劝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还坐在我的铺角上。我蹲在她的对面。在我们窑洞里站着是很累的,因为窑洞很矮,总要弯着腰。
然后她告诉我,在场部的一间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干部翻开死亡人员登记册查了查,说董建义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她要那位干部去问问掩埋组的人,干部叫来了一个叫段云瑞的人。但段云瑞说他只是负责登记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坟地。叫他去找那几个人,他说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另一个病重住进医务室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
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说找不到董建义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说,咦,你不回去呀,那好办,我叫人给你找个窑洞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说话了,还是哭。那人就又说,真不想回去吗,那你告诉我,你是上海哪个单位的?她说你问我的单位干什么?那人说,给你们单位写信呀,叫保卫科来领你回去。你们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动,劳动教养,你不跟他划清界限,还跑到这里来胡闹。你这是立场问题,是向政府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我们要通知你的工作单位,要好好教育你。听那人这样说,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说什么,就又来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帮帮我吧。她哀求我。
听她叙说,我的心放下了。我说,你叫我怎么帮你?她说,明天你就领我到坟地去找找老董的坟。我说怎么找呀,几百座坟,上千座坟,到处乱埋,有些坟还叫风刮平了,连坟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儿去找?她说就是一个坟一个坟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坟。我说你那样做行吗?不要说你没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为了找一个人,把全部坟都挖开,那样做妥当吗?
她呜呜地哭了,哭着说,小李大哥,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呀?
我说有什么好办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来看望过了,知道他的情况了,也就尽到亲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为安放心地走了。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亲人坟墓的不是你一个呀。你今晚上就在这儿凑合着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吧,回上海去。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没理会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好以后对她说,你就在我的铺上睡吧,我找个地方睡去。然后我就拿件大衣,和另一个右派挤在一起睡觉了。在夹边沟农场还有几间用来接待探视者的客房,明水可没有那条件了,除去场部用芨芨草席搭了几间房当办公室,所有的劳教犯和干部都住地窝子和窑洞。亲属来探亲只能挤在劳教犯中间睡觉,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为老董的朋友,我应该把自己的铺让给她妻子去睡。
许久之后抬头看看,她还坐在地铺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被褥脏。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没拆洗过被子。被子脏得没法看,还长满了虱子。我还听见她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道夜里她睡觉没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坐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冷啊,虽然还没到隆冬季节,但高台的夜间温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唉呀,温暖的火炉呀,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它了。
我起床后没有洗脸,——我已经记不清几个月没洗脸了。洗脸水要去东沟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们没有打水抬水的力气了——就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端回来叫她吃。我说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
她接过了菜团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我说,昨天饿了一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
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我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知道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了农场有什么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泣。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她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
我赶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饭——半盆菜糊糊——给她。我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没有吃,默默地流泪。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我迟迟才睡,离她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是这么固执的人,真怕她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想,她对董建义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我看不见她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她低沉的哭泣声。
这是她来到明水乡山水沟的第三天的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还没有直射进我们的窑洞,但是从草帘子旁边的缝隙处透进来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大。
我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么办呀?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快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上裤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再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拉紧了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声: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裳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喘息。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惨白,一脸的恐惧。她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洞来了,对我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似乎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调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一趟她就死心了。
我和晁崇文认为,她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回来。后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的,不骗你。
眼泪簌簌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建义的尸体并赶紧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建义多么英俊呀,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现在的董建义,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建义。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义的名字来:
董——建——义——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建义,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声音:义义义……义义义……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开点,我来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几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顶的李文汉吗!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会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被打成右派,有一篇竟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媲美的:商店鳞次栉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连一件时髦点的衣裳都没穿过——可是跑了几家服装店,也没买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时髦的太时髦,不时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继续逛商店,看见一家商店门口的牌匾上镏金大字写着:老字号伊丽莎白西装店。店铺的门面不是很辉煌,但却庄重大方。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伊丽莎白这几个字我好像很熟悉。我站住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沟里,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视丈夫时对我讲过,她家公私合营前有一家西装店,店名叫伊丽莎白。她还说她家就住在店后的一幢小楼房里。那女人拿过我的一条毛毯,用于包裹丈夫的遗骨。
心头突发的一阵兴奋,我走进了西装店。我并没有要回毛毯的念头,我是想,既然走到门口了,进去问问,如果能见到那位女人,喝杯水,叙叙旧,不是很好吗?
店铺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顾客拥挤。我思考了一下,走近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营业员——实际他也就三十几岁不到四十的样子——耐心地等他应付完几个顾客,才说,请问师傅,你们这个服装店最早的老板是不是姓顾?营业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说,什么老板?我们店是国营企业,不是个体经营。我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刚解放的时候,这个西装店的老板是不是姓顾?他的眼睛显出惊讶的神色,你问这干什吗?公私合营的事我哪里晓得呀?我说你们这儿有没有岁数大点的人,了解这个西装店历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说。你到楼上去问问我们的会计,他可能知道。
按着他的指点,我从店堂的过道上到二楼,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当他明白了我的来意之后.明确地告诉我,这个店公私合营时期的老板不姓顾,而是姓朱。我说怎么会不姓顾呢,老板的女儿告诉我,她家的西装店就叫伊丽莎白,难道上海还有另一家伊丽莎白西装店吗?老同志肯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上海没有第二家伊丽莎白西装店。我在上海的私营和国营服装店工作了一辈子,有多少家老字号服装店是很清楚的。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说,那是我的记忆出差错了吗?老同志,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们的店后边是不是有幢小洋楼?那位女同志告诉过我,她家的店后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她家就住在那栋小洋楼上。老同志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这个店后边从来没有过小洋楼。我说是不是有过,后来拆掉了?他还是摇头:我不是说了吗,从来就没有过。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后边都是大楼房,是解放前盖的,没有过二层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摇头,改变腔调说,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是南京路上的维多利亚西装店,那儿的老板最早是姓顾来的,公私合营后换了新经理。我说,是吗?他的老板是姓顾吗?你能肯定吗?他说肯定,我一点都没记错。我疑惑了,说,可我的印象里是伊丽莎白西装店呀。他坚定地说,不对,就叫维多利亚,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后边是有一座小洋楼,现在还有。我迟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她家的店名叫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说,没错,我说的没错,你要找姓顾的,就到维多利亚去找吧。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伊丽莎白,都是英国女王,你把维多利亚和伊丽莎白搞混了。时间久了。记忆容易出错误。
我被老同志说服了,承认是记忆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热情地把我送出西装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给我去什么地方坐几路车可以去维多利亚西装店。我谢过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截,我就突然决定不去找那位姓顾的女人了。我是这样想的:挺费事地找了去,如果顾家不住那儿了,不是徒劳一场吗?就是顾家还住在那儿,但那女人倘若已经搬走了抑或不在人世了,不也很扫兴吗!
08月初,正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天仓高级农业合作社下乡的金塔县团委书记祁钥泉接到县委通知,立即回县上开会,行李带回去。这个季节回县上开会祁钥泉觉得意外。他是七月初带着一个三人的县委工作组来到天仓的。这是第二次了——从去年合作化运动开始,夏收前夕,县委县人委要组织庞大的工作组分赴各乡,督促各乡做好夏收、交公粮和统购粮的工作。上级下达的统购粮任务很重,县委原定工作组要到九十月打碾罢了才回县的。
回到县上他才知道,要开展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
祁钥泉是很爱读书读报的,他知道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里早就搞大鸣大放了,人民日报刊载了很多大鸣大放的文章。人民日报还发表了重要社论,说有些人借共产党整风之际向党发起进攻,党对右派进攻的反击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金塔县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的动员大会是在新近落成的宝水堂进行的,全县乡以上干部参加,全体教师和文化工作者参加,县委书记陆为公作动员报告。然后分组开会,叫大家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
县团委的干部和文教系统的干部教师们分在一个组里。这是最大的一个组,有二百人。
祁钥泉是敦煌县人,1949年秋季,在酒泉县河西中学读高三。酒泉解放了,对新中国的未来充满理想的祁钥泉立即到军管会报名,要求参军。新建立的政权需要干部,军管会便把他送到新成立的酒泉地区干部培训学校学习三个月,然后分到临泽县当了青年干事。1952年初又到沙河镇团区工委当书记,同年又入地区青年干部学校培训几个月,回县后任团县委组织部长,同年入党。他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学习又刻苦——他每天都在读书,喜爱文学,又努力攻读马列主义理论。几年的时间里。他的理论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经过省团校、省党校两年的学习之后,组织又任命他为金塔县团委书记。
由于这样的成长道路,他认为自己就是个红孩子,本质就是革命的,所以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给党提意见的思想。
文教系统的大鸣大放冷冷清清,连着两天都没人提意见。
第三天,县委书记陆为公参加了文教系统的会议。由于会议规模较小,陆为公在会上进一步强调帮助党整风的意义,要求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他说,给党提不提意见,作为党员干部来说是党性强不强的问题,对非党员干部来说是爱不爱国的问题。
祁钥泉是非常崇拜陆为公的。陆为公是革命老区庆阳县人,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却早早参加了革命,当过我党领导的陇东中学的校长,战争年代就担任过庆阳县委书记,解放后第一任的定西地区专员,省交通厅副厅长,后调省委办公厅做秘书长。他是1956年9月下放到基层来锻炼的,兼职金塔县委书记。
金塔县县委书记秦高阳是陕北人,也是老革命,上级并没有免他的职务。于是金塔县出现了两个县委书记的奇特现象,两名县委书记主持着县委工作。
祁钥泉崇拜陆为公还因为陆为公文化水平高,工作能力强,讲话有水平,文章写得好。陆为公作报告从不叫秘书为他写稿,而是自己写个提纲,上台就讲,头头是道,逻辑严密。为人谦和,做事稳妥。他来金塔县工作之后深入群众了解百姓疾苦,改变了从前的县委领导粗暴的工作作风,并纠正了一些原县委的错误决定,因此很受农民和各级领导的拥护。是他主张修建金塔县第一座大礼堂的,他说金塔县的干部没有个开大会的地方。礼堂建成后他提议叫做宝水堂。他说水在金塔县是最宝贵的,是命根子。
陆为公也很赏识祁钥泉。这年初县委把向上级汇报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思想改造的总结报告交祁钥泉起草。祁钥泉因工作忙拖着没写,临到审查前的这天夜里突击而成,一夜写了三十二张稿纸。转天早晨在县委扩大会议上念了一遍,陆为公连声称赞写得好,这个总结写得好,我没意见。我看就这样往上报吧。接着他还说,总结报告是很难写的。县委书记秦高阳也随声附和,报吧,就这样报上去吧。会上还讨论了宣传部的《宣传工作汇报》和学生部的《学生工作汇报》,却都未获通过。后来《三大社会主义改造的总结报告》打印成文报到地委去了。秦书记去地委开会,回来后握着祁钥泉的手说,地委书记夸我们的报告写得好。
祁钥泉兼任着县上的理论学习指导教师,经常给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做理论学习的辅导报告。陆为公去听了他讲课,事后对人讲,这个祁钥泉厉害嘛,不光文章写得好,还能讲得很理论,水平高。我看呀,金塔县的干部,理论上没有超过祁钥泉的。
因为赏识,陆为公在县委常委会上提议,向上级组织部门建议提拔祁钥泉当副县长。县委组织部的干部两个月前偷偷告诉祁钥泉:给省委组织部的报告批下来了,叫你当副县长。陆书记说了,等整风运动结束后就宣布。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因素,陆为公在文教系统的干部会上讲话的第二天,祁钥泉决定响应陆为公的号召,带头发言。他说,今天我发个言,给县委秦书记提些意见。我的第一条意见是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党在金塔县最高领导人,应该注意一下个人的生活作风,行为要检点一些。现在金塔县的老百姓中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秦书记下乡鸡儿遭殃,给个婆娘还要个姑娘。这句顺口溜还有个版本:秦书记下乡鸡儿遭殃,身后跟着两个大姑娘。这第二个版本的意思是说下一次乡,糟蹋一个大姑娘不行,还要糟蹋两个大姑娘。
这是大鸣大放的会,是文教系统的干部大会,祁钥泉是很严肃的口气说这些话的,但会场上仍然爆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有点压抑的哄笑声。许多人捂着嘴笑。不等笑声落地,祁钥泉依旧严肃的口气说,大家严肃一点。我为啥要提这个意见哩,我认为这不仅是一个个人作风问题!你秦书记是共产党的干部呀,你是代表着共产党在金塔县工作的,你当初参加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推翻三座大山吗?三座大山推翻了,共产党坐江山了,你作为共产党的干部,下乡的时候要搞女人,还要搞两个。你的这种行为和旧社会的恶霸有啥两样?说实在的,国民党的县长下乡还很少听说搞女人的。下边我谈谈第二条意见,关于统购粮过头问题。我今年上半年在双城乡下乡,看见那里的农民脸带菜色,问啥原因,说是去年的统购粮购得过头了,老百姓没吃的,返销粮又跟不上,老百姓挖着吃野菜……我希望县委领导要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要合理收购统购粮……
祁钥泉一口气提了七条意见。散会后还把这七条写成大字报,贴在机关大院里。他不提意见则罢,一提起来竟然一发而不可收:县委有个管福利的干部,每个月给秦书记发一份救济补助款,秦书记把他提了个组织部副部长,这人便趾高气扬,并且每个月给秦书记送一份钱。祁钥泉就这人写了一份大字报:《赵春发不为国不为民,拿着福利费向上爬》。在金塔县北边的沙漠里营造防风林带,树总也栽不活,他写份大字报:《光栽树不浇水,春天栽树冬天烧柴》……他还写了一封给县委的公开信,交给了陆为公书记。
在这封信里,他给县委提出十条建议:1.要坚决反对三大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和个人主义);2.搞好统购统销工作,既要给国家多交公购粮,也要安排好农民的生活,叫农民吃饱肚子;3.对党员要进行深入的艰苦奋斗的思想教育,我们是干革命的,不是贪图享受的;4.县人委有些人不适合做政法工作,应安排他们去干其他工作;5.应该发挥党委的集体领导,而不是搞独裁……由于他的带动,机关的干部们都开始提意见、写大字报,大鸣大放还真热闹起来。但是这种状况也就持续了十几天,祁钥泉和其他人提意见的热情突然就冷却下来。原因是他们逐渐发现了,每次开会提意见之后,记录稿被专人封存起来,发言人想查看一下记得正确与否都不允许。还发现有几个人每天在院子里抄录大字报。
人们不再提意见了。有些人把自己贴在机关大院的大字报扯掉了。
祁钥泉也觉得情况不妙。他听人说,那几天抄大字报的人是秦高阳指派的。他在一天下午,把自己贴出去的十几张大字报扯下来烧掉了。就这,他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觉得要出什么事。他跑去找陆为公,说,陆书记,你把那封信给我吧。陆为公说那封信我交给秦书记了。他不由得提高嗓门说,你怎么把我的信给他了?陆为公说怎么了,信交给秦书记不对吗?你那是给县委的公开信呀。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说,交给就交给吧。只是我觉得形势有点不好,像是要出啥事。他想从陆为公这里得到些什么情况和消息,可是陆为公什么也没说。陆为公的脸上仅呈现出公事公办的沉稳神情。
从陆为公办公室出来,他的心里已不是惴惴不安了,而是有点恐惧,脊背上凉飕飕的。他不明白,原先对他很热情的陆书记为啥今天这样冷淡?还有,陆书记的脸上为什么那样忧虑,精神状态也不好……
过了两天,他就去找秦书记了,说,秦书记,我的父母年纪大了。为了能照看老人,我想调动一下工作,调到敦煌县去。他当时预感要出啥事,决定要求调走。秦书记冷冰冰地说,现在搞运动,你哪里都不能去。想调动等运动结束之后再说。
他是有思想准备的,他说,文克栓部长不是调走了吗?我怎么不能调?
你和文克栓不一样。
他心里一怔,又问,我和他怎么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你还问我吗?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便大着胆子说,我不清楚,你给我说一下。
说一下!好,我就说一下。你呀,祁钥泉,你娃娃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我看你不像二十四岁。你年轻轻的,就把一辈子的事都做净了!
祁钥泉心里一阵阵发冷。秦高阳又说,你呀,在金塔县已经登峰造极了,你就差提刀杀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过了五六天,开始反击右派……
二十年以后,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为祁钥泉落实政策,销毁反右当中的所有材料。一位政工干部问过祁钥泉:老祁,我问你,当年县上叫你们提意见的时候,人民日报上早就登出了毛主席写的文章:《这是为什么》、《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城市里早就反击右派了,你怎么还提意见呀?这不是手里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吗!你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
祁钥泉回答,是呀,人民日报上是登了那些文章,北京上海也反击右派了。我那时天天看报纸,这我都很清楚,可我那时总认为,那是对那些大人物的,跟我们这些小人物无关。再说,我那时的确太信任陆为公了:认为这么一个令人崇拜的人不会欺骗人的,不会诱骗我们发言,然后关起门来打狗……
反击右派的斗争一开始,哗的一下子,揭发和批判祁钥泉的大字报就把县委机关大院贴满了;说他的发言全是向着共产党恶毒进攻,他写的十条建议是对党射出的十支毒箭。大字报贴了一批,过几天又贴一批。他当然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反党。不承认就开辩论会——实际就是批斗会。批斗他也不承认,于是批斗会就变得旷日持久……形式也是多种多样:有文教系统召开的,有全县干部参加的,还有以小组形式召开的。每天八小时,有时十二小时,白天批斗了夜里还接着批斗,轮流批斗,车轮战。有一天是县委和县人委的一帮科局级以上的干部开批斗会,会议主持人是组织部的副部长。开始的时候主持人讲,我们今天开一个和右派分子祁钥泉的辩论会。秦高阳也参加了这天的批斗会。这天的会上,祁钥泉仍然不服输——不承认自己反党。别人批一条,他反驳一条,别人批两条他反驳两条……总之,他理论水平高,能讲会道,谁也批不倒他。于是,每当他讲话的时候,有的人就推他,还用拳头捣他的肋巴骨。
平时的批斗会,就有人推他捣他,他都忍了。这天参加会议的都是县委县人委的科长、局长和部长,这种行为令他十分厌恶,他喊起来:秦书记,你看,你看,这叫什么辩论会,又推又捣的,还叫我说话不!秦高阳说,不要推,不要搡,叫他说。
叫他说他就说:我给秦书记提意见,这是对个人的批评,不是对党的进攻;我对县委的十条建议,哪一条错了?
他就十条建议一条一条进行说明,指出每一条建议的实际根据并且背诵马列、毛泽东对这些问题的论述。一讲起理论来,他头头是道,某些马列、毛泽东的原话他是倒背如流。那些科长局长们讲不过他了,便说,你说得对,你写得对,但你心里反党!
后来,看他还是不服,辩论时发言的人就不叫他说了,只是批判者一口一个右派分子地说他,扣右派分子和反革命的帽子。
他说,随便你们说,嘴是扁的,舌头是圆的,你们随便说吧。
批斗持续了三四个月,他的身心都受到了伤害,已经招架不住了,没有精力反驳和辩论了,每次开会就一言不发。他在心里说,你们说吧,你们想把我说成右派就右派吧。左派、右派就一字之差,你们就是把我说成右派又能怎么样?这是意识形态问题,毛主席讲了,意识形态的问题,要用意识形态的办法去解决。你们还能违反毛主席的教导吗?
尽管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进入1958年的1月之后,他感觉到形势更加严峻了,批斗会升级了:连着开了两次全县乡以上的干部和文教系统职工参加的批斗会,就是在陆为公题了字的宝水堂。
第二次大型批判会结束后的这天,晚上回到家中,他对妻子说,情况严重了,这几天的大字报都是给我定性的,要求县委把我定为右派。有的大字报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看来要处理右派了——这是领导上的意图。没有领导的意图,不会有人写这样的大字报的。我得有思想准备。
祁钥泉有个美好的家庭。他是1955年结婚的,那年他二十二岁。妻子是1954年支援大西北来到金塔县的天津市姑娘,这年二十岁,漂亮,能干,贤惠。妻子是金塔县城关镇政府的秘书。他们的孩子一岁了。由于夫妻上班,没人照顾孩子,他们请了一位老太太做保姆。
妻子问他,怎么做准备?
他回答,看这样子,我真要定为右派了。右派是敌我矛盾,处理会很严重的——可能当不成干部了——我想了,为了你和孩子不受连累,我们离婚吧。
妻子激烈地说他,你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了!会怎么处理你!下放当农民?判刑劳改?劳改咱们就一起劳改去!种地咱们就一起种地去!
事情的发展还真被妻子不幸而言中了。就在第二天的上午,他又被叫到了宝水堂。他以为又要开批斗会,不料会议主持人是县委的一位姓赵的副书记,他说,下边由公安局副局长赵正方宣布逮捕令。
赵正方是农民中提拔起来的干部,土改时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当过村长,当过双城乡的公安特派员,在省公安学校学习半年回来后升为公安局副局长。公安局没有正局长,他主持工作。此刻他威严地一个一个叫名字。每叫一个名字,就喊一声出来,往前走!那个右派就往前走两步。接着赵正方宣布逮捕令,再喊一声捆起来,就由两个公安中队的战士五花大绑捆起来。后来赵正方喊,右派分子祁钥泉站出来!
从第一个右派被捆起来,祁钥泉就明白了,他也是要被捆起来的,所以他不等赵正方喊往前走,就走到前边去了,而且走到离主席台只有两步的地方。赵正方读完逮捕令喊了一声捆起来,两个公安战士拿麻绳走了过来,伸手要抓祁钥泉的胳膊,但祁钥泉大喊了一声:后站!
那两个战士惊了一下,站住。祁钥泉大声说,赵书记,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今天你们逮捕我,我要问一句,我犯什么法了?
赵书记说,你还没有犯法吗?
共产党叫提意见,我提意见了,提意见犯法吗?那县党委号召我们提意见犯法不犯法?
赵书记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既无回答这种问题的思想准备,又缺乏灵活应对的智慧。
会场沉寂了约一分钟之久,有几个积极分子喊捆起来,捆起来,太嚣张了!
那两个战士抓住了他的胳膊,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他没有反抗。他知道,他可以推开这两个战士,但那是无意义的,会有四个八个战士来捆他的。但是,他不断地喊,提意见犯法吗?提意见犯法吗?
赵正方继续宣布逮捕令。这天总共逮捕了二十六个右派。全抓起来之后就把他们押到了公安局的看守所。
从捆起来到走进拘留所的监室,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警察解开绳子,他的胳膊就已经僵硬,骨头、肩胛缝都痛。手和胳膊都肿起来了。但他没有呻吟,没有喊叫。他读过长篇小说《牛虻》,很喜欢主人公亚瑟的坚强。这时他在心里说,我就是亚瑟。
监室里有个犯人很有经验,说尿能消肿,叫他把手杵在尿桶里。他很听话地杵了进去,忍受着令人恶心的骚味。
傍晚,食堂的大师傅送来了饭,喊,吃饭了。他没打饭,他不想吃饭。他在心里说,我抗议。
开过饭之后,来了个铁匠,给他匝上了脚镣。十八斤重的铁匠打造的脚镣。
第二天早晨他仍然没吃饭。他连着三天没吃饭。但是第四天的早晨,他开始吃饭了。他饿极了,身体开始衰弱。他想,三天绝食也没人理会,是不是想着叫我饿死?他想,我不能死,死了就没法讲理了,公安局打个报告说祁钥泉自绝于革命不就交待了吗!
也就是这天上午,吃过了早饭,他被带到了公安局的预审室,一个叫万盛祥的预审股长审讯他,这话你说过没有,那话你说过没有?
审讯进行了八天。第八天黄昏的时候,万盛祥问他:你有啥话要说吗?他回答:
你的审问结束了吗?那我提几个问题。我问你,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代表不代表党中央?
万盛祥说代表党中央。
他又接着问,你说代表党中央,那好,那我问你,人民日报的文章里说得清清楚楚,对于右派不采取极端的政策。你们为什么逮捕我?你们的行为是不是反党?
万盛祥不说话,他又说:
人民日报还说,对一个人定不定右派,要分析三个根源,历史根源,阶级根源和社会根源……我十六岁参加革命,我的家庭是五辈子的贫下中农,这三个根源我占了哪个根源,你们把我定成右派?
万盛祥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只是气哼哼地说,你说吧,你想咋说你就咋说吧。带下去!旁边站着的一个公安战士就把他拉了出去,送回监室。
第二天早晨,监所的房门打开了,进来两个拿手铐的警察,把他的胳膊往后一窝,来了个背铐。也是铁匠打造的土铐子。
祁钥泉一直戴着脚镣的。脚镣虽重但能睡觉,能吃饭。一戴上背铐,啥都干不成了:没法吃饭,没法解手。只能由一起进来的右派帮忙了。他们给他喂饭,喂水;解手时为他解皮带系皮带。最别扭的是睡觉:戴着背铐躺着睡不行侧着睡也不行,只能倚着墙坐着,坐到天亮,再坐到天黑。
四天后,同监号的右派看他精神不好,喊来看守报告;那看守去向领导汇报,才来人把铐子摘了。
金塔县的气温很低,人们冬季穿毡靴。但是在拘留所不能穿毡靴,因为戴着脚镣,阻挡了毡靴。好在看守是个崇拜祁钥泉的人。祁钥泉多次给公安局讲过马列理论。祁钥泉对他说你给我女人说一下,要一双棉鞋。看守不敢到他家去,也不敢去单位见他妻子,怕人家说他划不清阶级界限,同情阶级敌人。看守在街上站着等,等他妻子下班走过来,跟在后边走,说,老祁要一双棉鞋,老祁要一双棉鞋。女人第二天就送来了棉鞋,但他的脚已经冻肿了,穿不进去。女人说明天买一双大点的送来。祁钥泉说女人:再来叫保姆来,你不要来。不要受牵连说你划不清界限。但是过了两天,女人还是亲自送来一双棉鞋。女人说,买不到你要的号码,是请人做的。冻脚的问题解决了。
有一段时间没人管他了。原因是和他一起被逮捕的学生部部长刘金元出事了。刘金元是西北大学的毕业生。他进了拘留所之后一直精神不好,就在祁钥泉带上背铐的那天夜里,用一片刮胡须的刀片抹脖子,被人发现抢下了刀片。这事被监室看守知道了汇报上去,公安局领导便决定先审他。时间不长,县法院就给他判了刑,送去玉门镇的饮马劳改农场改造。
刘金元送走之后,检察院开始审讯祁钥泉……接下来就又是法院审讯。法院的第一次审讯是在审讯庭公开进行的。审讯庭不大,只有几十个人的旁听席。这天早晨八点钟,警察就把他带进了审讯庭。旁听席上坐满了积极分子。审判长还没来。靠墙处生了个铁桶做的炉子,火很旺,他便把被告席上的凳子拿到炉子旁坐下烤火。有个人喊,坐中间!他说冷,没有动弹。后来审判长审判员之类的进来了七个人,坐在审判席上,叫他坐中间,他依然不愿动弹。一个警察拉起他来,把凳子挪到中间,他才坐过去了。
开庭了,审判员问叫什么名字?他回答,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吗?你不认得我吗?他不是有意这样的,他只是脱口而出而已,旁听席上竟然一片笑声。审判长和审判员都笑了,急忙捂住了嘴。后来,审判员拍了一下惊堂木——祁钥泉很久之后都在想公开审讯的场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共产党的法庭哪来的惊堂木——厉声说,严肃些!等笑声结束,审判员接着问什么职业,原籍哪里,接着就提问题,祁钥泉回答问题。七个人轮流问,因为祁钥泉抱的态度是有就有,没有的事坚决不承认。问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审判长说,这么说你就没罪了?他说我当然没罪!我有什么罪?提意见犯啥罪?毛主席说的话嘛,言者无罪。你不听毛主席的话吗?毛主席错了吗?审判长无言以对,略一愣怔说,休庭。
以后再也没搞过公开审讯,都是秘密审讯,在一间没旁听席的房子里。
四月底的一天下午,警察把他和另外五个右派叫到了公开审讯过他的审讯庭,宣布:现行反革命分子祁钥泉思想反动,反党反社会主义,抗拒交待,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这次宣判,没有旁听者。宣判以后带回拘留所,跟过来的法院书记员问,你还上诉不上诉?他大声回答,为什么不上诉?给我纸。
这天晚上,狱友举着煤油灯,他趴在枕头上写了三页的上诉状。他在上诉状上写道:抓我时说我是右派,现在成了反革命,判六年刑。我怎么反对革命了,杀人还是纵火了,还是喊反动口号了!
翌日晨起床开饭,正喝着汤,来了一辆卡车,叫他们六个人上车。他把上诉状交给法院来的干部正要上车,女人抱着孩子来看他了。女人说,领导通知她了,叫她到双城乡的学校当老师去。泪水立刻涌上了祁钥泉的眼睛,说,我连累你了。女人说,把眼泪擦掉,哪有男子汉流眼泪的。说着,女人拿出一沓子钱来:这是家里的全部存款,二百八十元,你拿上。他只拿了八十元,把其余的塞在女人怀里说,你还要抚养孩子!
这天下午,汽车把他们拉到了玉门镇。在一家饭馆一个人吃了一碗炒面条。后来再走,汽车在尘土飞扬的沙窝子里蹦蹦跳跳地行驶了两个钟头,停在一片荒滩上,说是饮马三场。
饮马三场是新建的劳改农场。犯人都住帐篷,一个帐篷二十四个人。帐篷外边拉着铁丝网。铁丝网外是土坯盖成的大队部。三场正在修引水的大干渠,每天由公安部队押着从铁丝网的简易大门出去,走三公里到达工地,挖土方。祁钥泉劳动不惜气力,原因是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从反击右派批斗会开始,多次审讯,他就没服输过,不承认自己反党。判了六年劳改,他认为这是县委错上加错,会很快上诉成功的。劳改队也是欺生的,从他到达饮马三场的第二天开始,有几个劳改犯就想挤他的油:无缘无故地骂他,有时还推一把捣一拳,看他如何反应。对此他坚决反击。
那是一天上午,到了工地挖一段新渠,刚一挖土,下风头干活的一个人就骂他:你驴日下的这么干法吗?他说怎么了?那人说,你故意往我身上扬土!他立即就发火了,你是驴日下的!刮着这么大的风,哪有不沾土的?你看,我的身上比你的土还多!那人说,你骂我!他逼近那人说,骂了,我就骂了!你不先骂我我能骂你吗!嫌土大呀?嫌土大回家睡着去。去呀,睡去呀。那人看着他高大的身躯不言声了。
就是有个问题搞得他很苦恼,到饮马三场后天天夜里做噩梦。第十二天的夜里,他梦见自己还在金塔县的拘留所里,法院叫去宣判,判了个死刑。汽车拉到刑场枪毙,枪一响,一颗子弹打在头上,訇的一声响,头炸开了。他惊醒了,出了一身汗,湿淋淋的,心跳得咚咚的。早晨起床吃饭下工地,他都闷闷不乐,情绪非常低落。中午在工地休息,他躺在土堆后边吸烟,一下子睡着了,烟头掉在棉衣上把前襟胸脯部位烧着了。一个劳改犯看见了,把喝的水泼在他胸前,把他惊醒了。从夜晚到白天总遇不吉利的事,他的情绪更坏了,但是到了傍晚收工的时候,管教干部表扬了他,说他劳动积极,并宣布他当组长,领导这个组的二十三个人。
收工回到帐篷,正要集合吃饭,听见外边有人喊,祁钥泉!祁钥泉在哪里住!他的心猛地一跳,跑出帐篷看,回答,我在这里。
找他的像是个劳改农场干部,对他说,把行李拿出来!跟我走!
他急忙进了帐篷,把被褥捆好,背上。那人领着他出铁丝网到了大队部,进了一间办公室。他一眼看见了金塔县法院院长董有才,迎上去就抓住了董有才的手,一边摇一边说,你来了吗?你来了吗?
董有才站着说,我到饮马找你三天了,今天才找到你。不知道你在饮马哪个场。你的上诉下来了,我给你念一下:撤销金塔县58118刑字判决。祁钥泉有右派言论,如骂共产党不如国民党,但本着宽大与教育相结合的原则,予以无罪释放。刑事上诉就此中止。
祁钥泉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共产党不如国民党?这不是陷害吗?
董有才说,算了吧,算了吧。事情过去就算了。
夏季昼长夜短,这时候天还很亮,他们决定当天就走,农场派个车把他们送到玉门镇。第二天就回到了金塔县。祁钥泉要回家,董有才却把他带到公安局,又交给了拘留所。他不得其解,问,不是无罪释放吗,为什么还要关我?董有才回答:你的反革命问题没有了,右派还是右派。你先在这里等几天吧,很快就会给你答复的。
祁钥泉在拘留所一押就是一个多月,每天到公安局的小农场拉犁、锄草。一直到天气已经很热的一天,县委通讯员来找他,叫他背上行李到县委去。在县委大院,县委整风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对他宣布:定为右派分子,保留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接着通讯员就领着他去了县汽车站,上了一辆大卡车。与他同时上车的还有税务局局长魏得荣和公安局副局长赵正方。在车上祁钥泉没说话。车到酒泉县境内,停在萧家村庄——那是公路边的一个村庄,有两户人家——通讯员找农民去雇牛车,三个人坐在白杨树下休息,祁钥泉对赵正方说:
哎,赵局长,你怎么也来了?
赵正方一脸晦气,说,唉,说不成,说不成。
祁钥泉说,那时间抓我,你不是威风得很吗,又给我匝脚镣又给我戴背铐,怎么一下子又和我一样了,成了阶下囚了?
赵正方说,老祁,这事你不要怪我。你的事都是秦书记一手操纵的……
他说,你说细一点。
赵正方说,匝脚镣是秦书记叫匝的,戴手铐是我作主的。把你抓起来的第几天我记不起来了,是傍晚,秦书记电话问我,祁钥泉拿下没有?我说没有,还是那样。他就说再匝上一副脚镣。我说秦书记,匝双脚镣是违法的,没这先例。秦书记又说,匝给,违的个啥法!没办法,我不敢违抗他的批示呀,赶紧开了个会,研究秦书记的指示,最后决定还是不能再匝脚镣,给你再戴一副手铐吧。这事你千万不要怪我。抓你也是他批示的。就连逮捕令都是他叫秘书写好叫我宣读的。还有,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从饮马回来,他不叫放你,把你还押在拘留所。他叫县委整风领导小组给上级打报告。他说,再报,再往上报,判不了刑就再打报告,给最重的行政处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是地委批了个保留公职劳动教养。
听赵正方说完,祁钥泉很久没说话,后来才问,你犯了啥罪嘛?
赵正方叹息着说,给我定了个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唉,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秦书记不是爱嫖风吗?公安局收到二十几封告他的信。他把人家的媳妇和丫头日弄了,人家告他。我觉得事情不好办,就到他的办公室跟他说,秦书记,有个问题跟你汇报一下:有些人告得不行了,领导同志乱搞女人。这事影响不好,你在会上讲一下,叫领导们注意一下。我想用这样的旁敲侧击的办法提醒他一下,再不要嫖风了。他却问告的谁。我说告谁并不重要,叫大家都注意。他一下就发火了,说,老子嫖个风,有人还要砸我的脚巴骨!他对我就有成见了!
当然,事情不这么简单。他整我,还有一个原因:他认为我跟张县长跑,我和张县长共同反对他了。你知道的嘛,张县长对他有看法,在有些事情上和他意见不统一。去年入冬的时候,地委叫县上预报全县今年的粮食产量。县委开过一次常委扩大会,研究这个问题。会上秦书记讲,按亩产六百斤往上报。张县长不同意,说,我听到农民的反映,这两年预报产量过高,公粮上得多,统购粮也卖得多,农民吃的不够。我的意见亩产报三百六十斤就可以了。张县长说完这话又说,我是外地来的,对金塔县的土地能打多少斤粮可能了解得不准确。你们是本地人,你们说,金塔县的土地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当时本地干部都不吭声——谁都知道嘛,去年全县平均产量是亩产二百零四斤,产不出六百斤来嘛。可是秦书记指着我说,赵局长,你说,报多少斤好?他点了我的名,我就不能不说,也不能胡吹个六百斤。我就说张县长说的三百六就差不多。秦书记瞪了我一眼,又问其他人:你们说,报多少好?那些人都说,同意赵局长说的。当时秦书记就火了,说声散会就离开了会议室。
不久,省上召开第二届党代会,秦书记就开会去了。开会前他布置的,叫张县长组织常委再开个会,再讨论一下报产量的事。会开了,决定还是报三百六。秦书记回来后就不高兴,说保守,右倾。就先把张县长拉下台了。我和杨崇山拖到四月也整倒了,还有宣传部长吴培周。给我们定了个地方主义反党集团。
在拘留所蹲了半年的祁钥泉不知道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很是惊讶,说,张县长哩?张县长现在做啥了?
赵正方回答:半个月前,就送到夹边沟劳教去了。
祁钥泉惊呆了。张县长叫张和祥,这是个从庆阳老区来的老革命,待人和气,工作作风踏实,下乡的时候总愿意住在农业社的牛棚里,和饲养员拉家常。他来金塔县上任,带着老家的小脚女人。祁钥泉很敬重他。
你知道陆书记怎么倒台的吗?这时赵正方说。
他说我哪里知道呀!元月份就把我抓起来了。
赵正方说,就是一月份呀,党代会不是开到一月份了吗?党代会上,陕北来的省上的领导,把庆阳来的孙、陈、杨整成反党集团了,把陆书记也捎上了。秦书记在党代会上发言批判了孙、陈、杨,说陆书记是孙、陈、杨的死党,是金塔县右派的总后台,右派分子叫他陆青天。他还专门提到了你,说你就是在陆书记的支持下向党发动进攻的。他一回到金塔,就决定逮捕你,把你定成反革命。
赵正方知道的还真多,祁钥泉想再问几个问题,通讯员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个农民,赶着辆牛车。他朝他们说,上,都上车,先把铺盖放上去。
几个人上了牛车。这是河西走廊特有的大轱辘车,轱辘和人一样高。他们坐着车涉过了北大河。牛车在长城乡的土路上走了两三里,又过了一条叫做清水河的。他们看见一道矮矮的沙梁子,沙梁子跟前竖着个木头牌子。上边一溜黑色的仿宋体大字:国营夹边沟农场。
祁钥泉的心突突地猛烈跳动了起来……他想这里会是什么情况呢?
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去年在甘肃省靖远县采访的时候,我就听人说,有个名叫李祥年的夹边沟右派住在县城里。他是天津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在兰州市体委工作,五七年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劳教期间,他又升了一级,被正式判刑送劳改农场。劳改期满后留场就业,几经周折落户在靖远县城,在县体委工作。
听到这个残缺不全的故事,我立即去他家拜访,却未能谋面。他家的门上挂着锁。邻居告诉我,十多年前他就在兰州市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开设了一间字画社,他和家人常年居住在那儿。
李祥年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作为天津市的作家,我终于听到了一名天津人在夹边沟的故事;他是怎么由劳教升级为劳改的?“升级”这两个字我已经听到多次了,但还没有见到过一个“升级”的人;他原先在兰州市体委工作,落实政策应该回到原单位去,却又怎么到了黄河北岸的干旱山区靖远县?
我立即返回了兰州,并且去红山根体育场附近寻找李祥年,却未能觅到。
无巧不成书,今年秋季又一次来兰州采访,与一位名叫关启兴的画家朋友聊天时谈到这件事,他说,李祥年,你要找李祥年吗?我领你去。关启兴告诉我,十多年前,李祥年在兰州市举办书法展览,他们就认识且熟悉了。
难怪我找不到李祥年的字画店,原来它就在兰州铁路局旁边的街道上,我却在红山根附近铁路新村的地段上转来转去。
掀开软塑料门帘进了门,我的画家朋友就和一位高个子年近七旬的人说话。我立即就意识到他是李祥年。他的白净的脸上岁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鼻翼两旁的八字纹刀刻斧凿般深刻。
略事寒暄之后我就说明了来意。他毫不推辞,爽快地说:“你要问我在夹边沟为什么‘升级’、怎么升的级、最后怎么又流落到了靖远县的,这可是一言难尽呀,我得慢慢道来。”
我是1958年9月被兰州体委送到夹边沟去的。是体委办公室副主任和国防体育科的射击教练送我去的。为什么叫个射击教练送我?怕我逃跑呀——6月份就宣布我去夹边沟劳动教养,我已经跑过一回了,我是被抓回兰州来之后送夹边沟的。这次送夹边沟,怕我逃跑,专门派了个射击教练提个小口径步枪押着。
我在夹边沟的境遇还算是好的。我是河北师范大学体育系毕业生,体魄好,身手灵活;我从小就跟着父亲进戏院子,懂京剧,能唱能表演。到了夹边沟,在大田劳动了几天,就被抽出来参加演出队,排练庆祝国庆十周年的节目,演戏。我还能画能写。我的爷爷是清代举人,开家馆,写得一手好字。父亲母亲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经济系,父亲做过开滦煤矿的财务主任,也是写一手好字。我的堂兄李鹤年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天津市书法家协会的主席……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我当然也是能写能画。国庆节演出全本京剧《失·空·斩》我饰诸葛亮,一炮打响了,引起管教干部的注意,演出结束后叫我去写黑板报……我在大田里就没有干过几天——有时候,领导看我一块黑板写三天,就发怒,知道我是偷懒耍滑,叫我下大田去劳动。可是下大田没几天,就又把我调出来搞黑板报。我是偷懒耍滑了,可是,不偷懒耍滑的时候我一天能写十块黑板报,其他人根本就做不到。不光是又写又画,连稿子都是我自编自写,用不着管教干部操心。夹边沟的能人多得很,有画家,有诗人,有专业演员,但他们不如我多面手什么都能干。
由于能写能画能演能导能画布景,经常做零工做杂活,所以我到夹边沟一年的时间里没受太大的苦,身体没有累垮,也没太挨饿。我经常在黑板报上表扬食堂的炊事员——这很重要。农场制定出的奖惩制度里有这样的条文:立三次大功就可以摘帽,可以解除劳动教养。我表扬谁谁就在管教干部心里留下好印象,有利于他立功和摘帽。所以我和炊事员们的关系好,去食堂打饭就打得多。我表扬了卫生所,医生就给我开病假条,我就可以休息,可以躲避重体力劳动,保存体力。
初进夹边沟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想法:不就是劳教一年半载吗?领导就是这么说的,锻炼锻炼几个月就回来了,接着工作。按照我当时的处境,的确还是可以的,比其他右派强多了,所以我就下决心熬下去,熬出这几个月去。可是熬了一年零几个月,一点儿摘帽释放的音讯也没有,我就觉得熬不下去了:想女朋友了。我对女朋友的思念把我折磨得很苦,什么也不想干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想逃跑了。想去看一看女朋友,见一面,和她叙一叙思念之情。也想告诉她我已经是右派分子了,正在劳动教养,你还爱我吗?如果她说还爱我,愿意等着我,我就回来再接着熬。她要是变心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宁愿到处流浪,漂泊……
我的女朋友名叫俞淑敏,那时正在北师大读书。她是石家庄人。1955年春季河北省师范大学——那时校址在天津市——搞毕业实习,我在石家庄第二中学代课认识了她。那时我23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又是外向型性格,在二中实习期间正遇上河北省的运动会在石家庄举行,我担任篮球比赛的裁判——那是我的长项——出足了风头。踢足球也是我的特长,我们体育系的足球队和河北省足球队比赛了三场球,我也出了风头。结果,就在我们实习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俞淑敏看上了我。
俞淑敏那年上高二,年龄还小,也就17岁。可那是个早熟的姑娘,不光身体发育早——大个子,胸脯挺饱满——思想也成熟早。她常常用非常热烈的目光看我。咱们都是过来人,不用我说你们就明白,一个姑娘看上了你,那目光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另外,就在我们离开石家庄第二中学的前几天,我代表在这个学校实习的十几名各系的同学写感谢信,俞淑敏就围着我转,很殷勤。她一会儿去找墨汁,一会儿又去找毛笔。感谢信的稿子是中文系写的,我捉笔抄在红虎皮宣纸上。我的楷书是写得很好的,小学五年级,我的作品就获天津市小学生书法大赛第一名;初中时天津市搞中学生书画展,我的字画占了整间展厅的三分之一,楷篆魏行洋洋大观,斗大的楷书——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大横幅是我写的,在天津市文化馆展出。
感谢信写完,俞淑敏满心欢喜地在旁边说,李老师,你的字写得真好,写得真好!
她真是从心底里钦佩我,看上了我。当然,我也喜欢上了她。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虽然年龄还小,但的确是个美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人,窈窕的身材,妩媚的脸蛋,真是漂亮极了。
我确切地认识到她爱上了我是在我离开石家庄前的最后两三天,她叫我去她家。从她家出来,她又叫我去公园。她说,李老师咱们去公园吧,你急着回学校干什么?过两天你就回天津了,还不在石家庄好好玩玩吗?在公园里她跟我说,李老师,实习完了,回到天津还能记得我么?我说怎能忘了呢,你可能很快就会把我忘了。她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只要你不忘记我。
回到学校后就毕业了,等待分配工作,这时她又请假到天津来看我了。她有个姨妈在天津,她住在姨妈家里,但每天往我们学校跑,或者约我出去逛公园。这次相见,我把自己的相册和几幅字给了她。她回到石家庄不久就寄信来,说她父亲看了我写的字,夸奖我说,这小子这两笔字确是精彩。
我在兰州工作以后,我们之间书信不断。那时候最快的信是航空信,我们都寄航空信。航空信寄出的时候邮票上边要贴一枚蓝色的标签,印有“航空”两个字。1956年春节第一次回家探亲,路过石家庄我去她家看她,她父亲就对我说这样的话:淑敏年龄还小,你要爱护她,不要耽误她的学习。
我的家原来是在天津,由于姐姐天津大学毕业后分到北京国家建工部,在北京成了家,姐夫是五三年的留苏学生,是建工部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我的父母都已赋闲在家,就都搬到北京去了,我回家探亲是到我姐家去。这次我把淑敏也带去了。淑敏在我家住了几天,我父母很喜欢她,说她有眼色,勤快,嘴也甜。她见了我母亲叫娘,对我父亲称爸,俨然是我们家庭的成员了,乐得我母亲合不拢嘴。她在我家和我姐住一间房。她性格活泼,爱唱歌,还拉小提琴。我姐也很喜欢她。
这里有个小插曲应该说一下。1956年的全国篮球比赛在武汉举行,我身兼甘肃省男篮和女篮两支队伍的教练去武汉打比赛。那时甘肃省没有专业球队,都是从各厂矿企业抽来的运动员,可是那次我们的男篮打了个第三名,是迄今为止甘肃省篮球史上最好的成绩,以后的几十年也没超过这个纪录。集训一个月就去打比赛,我在比赛中指挥得当,出了风头,结果女篮的一个运动员竟看上我了,频送秋波。最后的冠亚军决赛之后又搞了个表演赛,建工部队对福建队赛委会叫我当裁判,这时候那位女队员给我拿衣裳端水;返回兰州的火车上,她也是一会儿给我倒茶水,一会儿削苹果给我,其他队员都看出来她爱上我了。回到兰州后她每个周末都约我去看戏,星期天去逛公园,都是她花钱。这个姑娘是上海同济大学的学生,比我早毕业两年,是省建工局的技术员,工资比我还要高一级,月薪84元。她元旦回家探亲——她的家也在北京——临走问我带什么东西不?我买了点哈密瓜干和葡萄干叫她捎去。碰巧她父亲也在建工部工作,她回去一打听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我家去了,与我的家人见了面。她回家探亲还没回到兰州,我父亲就来了信,说,你托杨某带的瓜干收到了。杨某对你的评价很好。我们全家人都看出来她对你有好感。她的学历和收入都不低,可是我们认为还是淑敏优点多。我们不希望淑敏小小的心灵受到打击和伤害。你可不要喜新厌旧顾此失彼。过了几天,我姐也来了信,说,祥年,我和你姐夫都有预感,看起来你和淑敏的婚事成不了啦。你是不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淑敏到今年夏天才能高中毕业,还要上大学,你等不住,怕她将来有什么变化,把你的婚事耽误了?我和你姐夫的意见,还是杨某对你更合适也更现实。
其实,我从心眼里是喜欢淑敏的——我以貌取人:那位姓杨的姑娘就是个子高一些,长得白,可长了个单眼皮,是个胖丫头,身材长相都比不上淑敏,我看不上她。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话也有道理:淑敏要上四年大学。四年,可不是四天四个月呀,她真要是上完大学变了心,可真就把我闪下了!于是我把姐姐的话写信告诉了淑敏。我的意思是告诉她,我等着你,你可不能变心呀。她很快就复信了,信中说,我是真爱你的,你不要不放心。你要是不放心,我今年寒假就到兰州去和你同居,以表心迹。就是我父母亲拦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不是在兰州。而是在北京——1957年的春节,我回家探亲——我先到石家庄看她,然后一起去我家。在北京下了火车,去我家之前,我们在广武门的旅社里同居了一天。只是我运气不好,我回家就一个星期的假期,而那几天她正好来例假。我们虽然在一间房子里住了一夜却未能尝到禁果。这次探亲后回到兰州,再写信的时候,我称呼她爱妻。她呢,也在信中写:祥年,我的夫。她还在信中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画家,或者是运动健将。我和她还没有成为夫妻,但从感情上却胜似夫妻。我们鱼雁传书,频繁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和对于爱情生活的渴望,设计着未来生活的美景。可是,反右斗争开始了……我成了右派!
从1957年底开始,我就再也没给她写信,因为这时已经宣布我为右派了。我觉得我不配她了,不能再和她恋爱了。再要是给她写信,再恋着她,那我就是在害她。
我原以为,不再给她写信了,就可以切断我们的恋情了,可是我错了,到了夹边沟的艰苦环境之后,我对于她的思念竟然愈发强烈了。在劳教分子的宿舍里,在寒冷难眠的长夜里,我经常想起她妩媚的面孔,想起她柔软的身体,想起两个春节我回北京探亲,她住在我家里,她拉琴我唱歌或者我们俩一起唱歌的情景……
终于,我对淑敏的想念发展到了不能遏止的地步:我想逃跑去看她。那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心想一定要见她一次,然后叫我去死都行……
同1959年的春节一样,1960年的春节到来之前半个月,农场又把右派当中有表演才能的男女抽出来排练节目,准备节日演出。去年我和省京剧团、秦腔剧团的几个演员以及几个票友演了整场的京剧《失·空·斩》,今年我们还是演《失·空·斩》。由于长期饥饿和劳累,演员们都两腿发软,没有了排新戏的创新精神,演戏只不过是为了逃避劳动,混一顿夜间的加餐。我的腿也发软,发飘,但相比而言比别人强些,因为我参加重体力劳动少,体能的消耗比别人少。
离着春节还有一个星期,我逃跑了。那天夜里我们点着汽灯排练节目,到12点钟吃完加餐,就都散伙了,回宿舍睡觉。我也躺下了,装睡,没脱衣裳。睡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就爬起来了。把一只皮箱塞进被窝里,枕头摆好,枕头上还放了一顶前两天拣来的破棉帽子,用被子遮住一半,造成一种假相:李祥年睡在这里。如果队长或管教干部进来查夜,不拉被子是发现不了的。这样,天亮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我逃跑了。
那时候夜里院子里有人值班巡逻,防止右派逃跑。右派们初到夹边沟的时候没人逃跑,大都对党很虔诚,都想经过劳动改造摘掉帽子解除教养回家去,争取个好的出路。可是五九年的国庆节开大会的时候,全农场只有三个人摘了帽子,解除劳动教养,却还必须在夹边沟就业,一月挣24元。于是人们明白了,劳动教养改造思想是一片谎言,是欺骗,所有的人实质上都判了无期徒刑,劳动改造遥遥无期。人们都绝望了,铤而走险逃跑的人随之多了起来。为了预防逃跑,农场每到夜间就派管教干部和右派中的积极分子值班和巡逻。为了避免遇到值班干部和积极分子,我把棉帽子、水壶和几个存下的干馍馍藏在贴身的棉袄里边,外边披了一件蓝棉布大衣,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进了厕所,然后从院墙上翻过去落在农场大院的外边。
我没敢走当年从酒泉来夹边沟的公路。我不清楚,从酒(泉)金(塔)公路通向夹边沟的五公里必经大道上会不会有人巡逻;从这条公路走要经过两条河流上的两道便桥,这条路最便捷。我顺着基建队大院外边的通往新添墩分场的大道往西走,经过五八年建的炼钢厂——几间平房,早就改为农场卫生所的太平间了——再往南拐,穿过卯家山口,走到清水河边。由于是三九隆冬,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我踩着白冰过了河。穿过一片田野,又走过同样是冰封雪盖的北大河,我的脚就踏上了直通酒泉的酒金公路。
当然我不敢大摇大摆地顺着公路走。我仅仅沿着公路快速地走了几公里,使自己以最快的速度离得夹边沟远一些,然后就下了公路,在长满了芨芨草或碱蓬的荒原上前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还不能离公路太远,以防迷失道路。我不得不在荒野上赶路:一旦农场发现我逃跑了,管教干部就会骑着马追上来。
我原计划在天亮之前走到酒泉县的,可是八点多了,天已拂晓了却还看不见县城,只有黄沙铺就的公路和残雪映衬下显得黑楚楚的耕地在我面前坦坦荡荡展开。两辆拉麦草的大轱辘车吱吱咕咕地行驶在公路上,还有赶车的农民。
又走了两个小时,我才走进县城。
进了城我立即在一个小旅馆里用偷来的一位兰州炼油厂的右派的工作证登记了一间房子。我估计夹边沟农场已经发现我逃跑了,领导派出的管教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已经坐着汽车或骑着马往县城和火车站来追捕我了。他们估计我不敢进旅馆,我却偏要住在旅馆里。
在旅馆藏匿了一天一夜,转天清晨,我赶到了酒泉火车站,躲在站台对面的一个土坑里。
大约九点多钟,一列从哈密开来的客车进了站。我没敢去买车票,从车下钻过去之后我立即融进了拥挤着上车的人群里钻进车厢。年关在即,旅客熙熙攘攘,挤得车厢里水泄不通。我坐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里垂着头打盹,一次车票都没有查,二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到了兰州。不敢出站,怕有人在出站口等着我,——真是疑神疑鬼呀——我往东走了一截,找到支线上闲置着的一截车厢爬了进去。等到下午,我又上了36次从西宁开往北京的快车。我的运气真好,从兰州去北京的客车比从哈密开来的更拥挤,也没人查票,四十多个小时,我蜷缩在一排座椅下边睡到了石家庄。
对于石家庄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在这儿实习过,1956年和1957年两次回家探亲我都来过这儿,五七年还在淑敏家住过半个月。我很快地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离着淑敏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下车,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翌日,我先去洗了澡理了发,然后去市场买了两只鸡提到旅馆。我的气色难看,一直等到天黑,我才提着鸡往淑敏家走去。
真是太巧了。还没走到淑敏家门口,我就遇到了她和她姐,她俩推着一辆自行车和我走了个迎面。我当时戴着口罩,没戴帽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呀!这不是祥年吗?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看见我很惊讶,但声音里又充满了惊喜。这时我倒有点难为情和尴尬了。自从1957年年底我被划成右派之后,就再也没给她写过信,她几次寄信给我我也没复信。她可能早就以为我变心了,不爱她了,所以这次见她才表现出如此的惊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我只觉得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发冷,脸却发烧。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和她打招呼。接着,为了避免她再问我什么,我采取主动说,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她姐回答,我们想到一个老师家去看看。
我说去吧,你们去吧。我去你们家。
淑敏说不去了,不去了,走,咱们一起回家。
淑敏和她姐把我让进她家。
自从1957年的春天在她家住过半个月之后已经近三年了,我没有来过她家,也没有写过信。我担心这次来她家她会冷落我,也害怕她的全家人冷落我,我低眉垂眼畏畏缩缩进了她家。没有,她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什么在外边吃饭!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除了铁皮炉子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这天晚上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行了,见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已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离开淑敏家,我在心里想着: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我与她见一面就行了,我们的缘分尽了。但是回到旅社在床上辗转一夜未眠,早晨起床后鬼使神差地我又往她家去了。
我舍不得和她分手。我想坦白地告诉她我的真实情况,我想问一句,她愿不愿等我,愿不愿和一个囚犯保持恋爱关系。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并且还要请求她:不要抛弃我,我是真正爱你的……即便她不同意将来成为我的妻子,那就再叫我看她一次,看看她妩媚的脸,看看她成熟的窈窕的身材,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说话的热烈亲切的声音……
我往她家去。路过集市,我看见了她母亲,她姐姐。她们在买菜。看来,她母亲今天要款待我。可是我突然想:不,款待我是次要的,她完全没必要亲自来买菜,淑敏的姐姐是天津医学院的学生,22岁了,完全可以办好这件事的。她们母女大清早出来买菜,是为了给我和淑敏创造个谈话的环境!淑敏的父亲上班去了。
我走到淑敏家门口了,却又突然踌躇起来,犹豫了:我是个右派,劳动教养的囚犯,逃亡在外,这辈子都没希望了,还有什么脸面、资格去见淑敏?淑敏是大学生了,将来的中学教师或者大学教师,我去找她,她如果真的还爱我,许诺等着我,我不是害了她吗?我会毁掉她的前程的,会毁掉她的一生的……
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幸福,祝愿她找一个好丈夫,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当天下午到了北京。
因为想念淑敏,我逃离了夹边沟。我见到淑敏了,但是由于我的自惭形秽,我又失去了她,逃离了她,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原先想的是只要她还爱我,只要她说你去接受改造吧,你改造好了,我还是等着你,那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返回夹边沟继续接受改造。可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已经葬送,爱情也已然葬送,整个的生活失去了光彩,我还有必要自投罗网重返囹圄吗?没有,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经不对心爱的人承担义务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活着了,那就想办法活下去吧:流浪。我认为我有能力在流浪中生存下去。那一年我28岁,虽然在夹边沟饿了一年多身体有点虚弱,但我毕竟年轻,我的身手是敏捷的,生命还充满活力。我只要能找到个活干,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能不陷囹圄,不进石头城,保持我的自由的身心,我都能忍受,能生存下去。
可能所有逃跑出来的囚犯首先想到的去处是回家看看,得到父母的庇护和接济吧。那天离开了石家庄,我首先想的是回一趟家,见见我的父母,然后再走上流浪的生涯。
我是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回家去的。我姐姐和姐夫都在设计院工作。他们的家在北京去通县二十里远处的管庄。解放后国家在那儿盖了大片的楼房,中央和国家机关的干部家属们都住这。但是,我乘坐的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到了管庄,到了姐姐家门口,我却犹豫再三不敢敲门。
1957年的夏季,兰州市的各级机关大鸣大放和开展反右斗争,到了11月,我就被定为右派。最初,我并未列入去夹边沟的名单之中,因为我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分子。我的家庭出身也仅仅是旧职员,虽不是无产阶级家庭,但也不是地主资本家,所以我未列入去夹边沟的名单。但是,我被定为右派之后,不叫我做教练了,也不叫我当裁判了。我从河北师大毕业后仅仅在兰州体委工作了两年,可是在兰州的体育界我是出风头的。那时候兰州体校设在市中心的兰园,我给学生们上课。兰园有全市唯一的一片灯光篮球场,每一场兰州市的或者省级的篮球比赛,都是我执法,满场跑,动作漂亮,反应敏捷,判断准确……我走在街上许多年轻人认识我,叫我兰园裁判。我还是甘肃日报的特约体育撰稿人,写过介绍五六年赫尔辛基奥运会新规则的文章,写过介绍小足球的文章。我还是甘肃人民广播电台的体育解说员。重大的比赛,我坐在球场边上对着麦克风解说,电台现场转播比赛。但是,定为右派之后,我的工作就是比赛前画线,抬保温桶,抬开水,烧开水。往常叫我李指导的学员和运动员,现在在水房遇见我,这样跟我说话:李祥年,把水烧热了,我们要洗衣裳。李祥年,这水没烧热,怎么能洗澡呀!工作是不怎么累,气却不好受。我一生气干脆就不干了,不管领导怎么批评我都不干了,每天跑到兰园北门的茶馆听人说书。于是,到了这年六月的一天,领导在大会上宣布,李祥年因其态度恶劣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我对这一决定极为不满,领导宣布的那天,市公安局来了一个警察,他们原计划一宣布就叫警察把我带走的,但我立即作出了反应。我说,我不去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党对右派的处理是有政策的,右派是敌我矛盾,但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对于开除公职的干部允许其自谋生计自寻生活出路。我要求自谋生计。不等领导说话我又说,这是党的政策,我按党的政策办的,你们如果违背党的政策非要叫我去夹边沟劳动教养,那就是反党,反对党中央。我要告你们去。我要告到省委,告到党中央。
我的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领导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那警察可能也没见过这样的右派,一时间他们愣住了,警察也不敢贸然上前抓我,体委的干部们也都寂静无声哑然失色。大概静了一两分钟,领导才说了一句:会就先开到这里吧,叫李祥年先冷静冷静,回去考虑一下,明天再说。
明天?哪能等到明天!我估计散会之后他们就要请示上级,如果上级回答对不服从组织处理的右派强行扭送夹边沟,明天可就晚了!散会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了车票。傍晚等到机关下班之后回到宿舍,把被褥卷起来,叫个三轮送到火车站,当夜就上了44次列车,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姐姐家里,我不敢说实话,就说是回家探亲来的。为什么不敢说呢?就因为我妈思想积极——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干部,就是人们常说的街道老大妈。她因为工作积极还戴过大红花呢。我父亲虽说赋闲在家,但胆子小得很。旧职员嘛,唯恐有什么祸事临头。五七年我被定为右派之后,我曾写过一封信给父亲,说反右斗争激烈得很,我受批判了。我父亲回信中就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不定为右派,挨批判没关系。我在家里待着,心情不好,又没事干,就每天跟着父亲出去,会他的那些票友,唱戏,消磨时间。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兰州市体委的公函寄到建工部设计院党委了。领导就找我姐夫了。我姐夫是辅仁大学毕业的,家庭出身官僚资本家,这时在设计院当总工程师,胆子也小得很。领导对他说,林总,你思想挺积极的,政治上要求进步,家里怎么养了个不劳而获的右派分子,还是劳教分子。我姐夫说我不知道这事呀。领导叫姐夫把我送走,接受劳动教养去。姐夫一回到家里就说了这事,当时全家大惊失色哑口无言,我父亲连晚饭都没吃。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母亲和我姐姐跟我谈话,说,你还是要回兰州去,我们给你拿钱买车票。我当时没说不回去,因为我知道,我住在家里对姐姐姐夫不利,全家也要受牵连,他们保护阶级敌人嘛。可是我心里的确不想回兰州去。
我在姐夫家又住了两三天,姐姐和母亲没再逼我,但管庄派出所的警察找我来了。那是中午,我正在睡午觉,母亲喊祥年,警察找你。我一下子惊醒了,吓得惊叫起来,像是魇住了一样呻吟不止。我母亲当时安慰我:祥年,你怎么啦,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啦?别害怕别害怕。那天警察跟我谈话,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逃跑呀!我说党的政策允许自谋生计,我是开除公职了,回家来了,这怎么叫逃跑呀?警察说,劳动教养是经政法机关审批的,一旦批示了,就要强制执行的,你还得回去接受改造呀。警察走后母亲跟我谈,祥年呀,你还得回去呀,政府的决定是不能违抗的。转天,母亲给了我些钱,送我到管庄的汽车站。在车站等车,我跟母亲说,娘,我真不想回去。劳教农场吃不饱,每天喝稀糊糊,劳动比劳改队还要重。母亲说哪能呢。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是讲思想改造的,哪能饿肚子呢。我说兰州五七年底就送右派去夹边沟了,亲人们去探望,都知道吃不饱,不能去呀。母亲说,你不去怎么办呀,不能离开组织呀。我说已经开除了,还有什么组织呀。母亲说,只要你好好改造思想,组织会在你改造好之后安排你的出路的。
车来了,离着还有二百米远,我跟母亲说,壮士一去不复还。母亲是读过大学的,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了,抱着我的腿说,儿子呀,你要听党的话呀……
复还是复还了,但却是二十年后。苏武牧羊十八年,薛平贵在西凉招为驸马也是十八年,杨四郎失落番邦……我离开家后二十年又四个月以后才得以重返,那时候我母亲已经作古了……
我和母亲告别的一幕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亲妈。独子,我的亲妈把她的独子撵出家去,叫独子去接受非人的生活。
我当然没听我母亲的话。我不能在家里待了,但我决不回夹边沟去。我拿母亲给我的钱买车票到了天津。天津有很多亲戚但我没找。我想,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不留我,亲戚们能留我吗?我找同学去了。我有个同学张金铸当时在一个中学当老师,我住到了他家。他的表妹介绍我到新华造纸厂干临时工,一天挣一元八角钱。我干了近两个月临时工又出岔子了:一天在街上走,遇到了我的亲伯父,就是李鹤年的父亲。他问我怎么在天津上班?我说了瞎话,说工作调回天津来了。伯父问住在哪儿,我说暂时住同学家。伯父叫我回他家住去,我没去,伯父便寄信给我父亲,说在街上见到我了,为什么不去家住而要住在同学家?我姐姐看了这封信,汇报了设计院党委,党委又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到造纸厂找到我,说跟我走一趟。我跟他去了,立即就被扣了起来,关到了看守所。过了几天,兰州市体委的办公室主任和射击教练来了,把我接回了兰州。在火车上看得严,没机会跑。到了兰州,回到五泉山市体委的机关大院,借着解手的机会我翻墙跑了,往五泉山的山坡上跑。结果射击队的小伙子们提着小口径步枪追我,子弹打得身旁的土地冒烟,我吓得腿都软了,被他们抓回去了。转天就把我送到了夹边沟。
……由于有过一次回家的经历了,这天走到了家门口,我就犹犹豫豫不敢敲门了。我怕过不了姐姐和姐夫这一关呀。上次我妈妈给了我车票钱,我没听人家的话跑到天津去了;这次回来没有任何手续,姐夫姐姐猜都能猜出我是逃跑回来的,还能留我在家吗?
我在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蹓跶,思想里剧烈地斗争着进不进家。我的确想进家去呀,想看看亲人;我的身心都疲惫了,真想在家里睡一觉,休息休息,吃一顿饱饭。我却又不敢进门。我逃出夹边沟很不容易。可以说冒了很大的风险吃尽了苦,我可不愿意叫我的亲人们打个电话就把警察叫来,把我逮起来送回夹边沟去。这次要是抓回去,可就不像上次了,说不定要“升级”的。
我在姐姐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整整一夜也没敢敲门。到六七点钟天亮了,第一趟从通县到北京市的公共汽车开过来了,我上了车。什么母子情呀同胞情呀,就都结束啦。
汽车到了市里,下了车,我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我从夹边沟出来的时候身上有七八十元钱,虽然整个路途几乎没买车票,但我身上的钱已经花光了。在石家庄买了两只高价鸡就花去三十多元,其他的钱住旅社吃高价饭用了。我想找个临时工干,北京却没熟人,而北京的户籍管理是很严格的,市民们对外来人警惕性极高,我不敢自己去找工作。
我在街头流浪了三四天,白天在街道上蹓跶,在商店里站一会儿,暖和暖和身体,夜里就去蹲火车站的候车室。正是春节运输的高峰期,流动人口多,我在候车室坐着睡觉并未引起警察的怀疑和注意,但是身上就剩下两三元钱了,我的内心很恐慌:怎么办,花完这两三元钱后挨饿吗?我想来想去,决定去偷了。我也看见了少数人伸着手向人乞讨。这是不犯法的,我却嫌丢人,张不开口向人乞讨,再说,警察看见了就抓,抓住就收容,我还真怕被收容和审查。
我用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个电筒,又买了一把钳子,钳子插在衣裳里边的皮带上。这天夜里我闯进了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白天侦察好的,进修学院放寒假了,门口和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门房的门锁着,没有人。
我是夜间十二点钟走进进修学院的,门大敞着,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进了院子我就东看看西走走,看能从哪儿下手。我想好了,如果遇到了人,问我干什么的,我就说找人。我穿着蓝棉布的大衣,长毛绒的领子,里边是一套毛料的中山装,不像个拧门撬锁的。
我走来走去到了一栋平房跟前,看见一间房的门口挂了个牌子:教师进修学院伙食科。好呀,我找的就是这种目标。门上挂着个半大的铁锁,我用钳子钳紧了,用力一拧,锁就开了。我推开门进去,又关上门,从里边上了锁。——这样,就是来人推门,也以为里边有人,就不会起疑心了。房子里有四张桌子,其中的一张是写字台,挂着一个小锁。我没用力就把小锁拧开了。拉开第一个抽屉,里边有七八十斤北京粮票,一百多元钱。这正是我需要的。拉开第二个抽屉一摸,有个公章。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敢多照,怕外边人看见电筒的亮光——公章上一行字排列成半圆形: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中间一个五角星,下边横着一排字:伙食科。这东西对我也是不可或缺的,住店要介绍信呀。正好抽屉里还有一本教师进修学院便笺,我撕了点纸把伙食科三个字挡住,铛铛铛盖了五张,撕下来装进口袋,把公章扔在桌子上——那东西我没用,说不定还会招惹麻烦。然后我拉开门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有了钱有了粮票,转天我美美地吃了一顿馆子,又买了二斤点心提着,随时想吃就吃。唉,人要是吃饱了肚子心情都好,心情一好连烟都不想吸了。我买了一盒红锡包香烟,三天才吸完。只是长期挨饿的肚子享受不了丰盛的炒菜和油水,拉了两天肚子。
虽然有了教师进修学院的介绍信,我仍然不敢住旅店,因为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介绍信上盖的公章是假的:上边有弧形的一行字,下边一半都是空白,空白的面积太大了。但我的生活总归是有了很大的改善:晚上蹲候车室,白天到浴池去洗澡,在澡堂子短暂地睡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这样子过了近一个月,手头的钱和粮票快用完了,我就又作了一次案:有一天夜里我在动物园附近闯进一片灯光通明的楼群里。当时我没记下那是个什么单位,只觉得那是个部队的机关,我在院子里侦察时发现有军人在走动。院里有一栋平房,一间房门口挂着个牌子:伙食管理委员会。我拧开门进去,偷了一大摞粮票,一百多元钱,还有十几斤油票。
这一次作案之后我准备离开北京。我怕在北京街头流浪的时间长了,引起公安的注意。谁知就在我离开北京的这天出事了。我偷了七八百斤粮票,在北京猛吃了几天:下馆子,或是花半斤粮票三五元钱买一斤高价糕点。有时为了省钱买平价点心,我也站在副食店里向买食品的北京市民换北京市粮票。但这种时候总是担惊受怕。怕有人追问我哪来的全国粮票……做贼心虚呀!我还把对我来说没有用处的油票寄给了我们家。那次偷了一大摞粮票,但到底有多少斤,我始终没数过,怕叫人看见和引起人的怀疑。这天准备要离开北京了,我想把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清理一下,就去公厕解手,蹲在茅坑上数粮票。我正数着,突然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抬头看时发觉隔墙那边的茅坑上解手的一个老头解完了手,站起来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看我。我立即把粮票装进口袋,站起来走出厕所。后来我又去浴池洗澡睡觉,醒来之后去火车站买票。在售票处,我刚买完票,两个穿便衣的人走上前来堵住了我的去路,说,同志,我们是公安局的,我们怀疑你,请跟我们走一趟。北京的警察是很文明的,他们还说,我们如果搞错了,我们向您道歉。
原来,我在公厕解手,旁边的那个老头看见了我数粮票,出厕所后盯上了我,在我去澡堂洗澡睡觉的时候报告了警察。那时候的澡堂子不像现在,没有放衣物的柜子。我去洗澡的时候衣物和书包就放在一张床上,警察就检查了我的书包和衣裳,看见了里边盖着公章的空白介绍信和几沓子粮票。
我被初步审讯后关进了看守所。第二天正式审讯时来了个军官,我才知道那天偷的是国防部机关事务管理局。那军官问我:柜子里还有三大摞粮票你怎么没拿?我回答,我不是惯偷,我是走投无路才偷粮票的,偷这一摞够我吃一年的,我要那么多干什么?
过几天兰州市公安局把我押了回去。没有再叫我去夹边沟而是直接由市中级法院判我6年劳改,把我送到了兰州的八里窑,到六一年又转往敦煌县城郊农场劳动改造。
我后悔从夹边沟逃跑吗?不,不后悔。尽管我判了六年刑,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我要是不逃跑,我会饿死在夹边沟的。夹边沟关了三千名右派分子,许多人家里寄炒面饼干,到六零年的后半年也饿死了,我家里的人没寄过一斤炒面一元钱,我能活下来吗?就是在看守所和八里窑,我度过了饿死人最多的那几个月。我的运气真好。
1965年我从城郊农场被转到十工农场。一年后劳改期满不准回家也不准回兰州,又转到四工农场就业。从四工农场转到下河清农场,然后又到了高台农场、新华农场。1969年战备,又从新华农场迁往五大坪农场。最后转到北湾农场。连劳改带劳教带就业,我在农场总共干了十八年。
这十八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是这么过来的:除去两年劳教,再除去六年劳改,就业期间一月挣二十四元钱,伙食费十七元,剩下的七元钱买肥皂毛巾牙膏,还要穿衣,还要吸烟。为了节省每一分钱,一条毛巾剪成两截使用,擦脸舍不得用中间擦,而是用边缘和四个角。这样用的时间长。节省了再节省,所有节省下来的钱都买了旱烟叶。人在忧愁、烦闷和焦虑的时候不停地吸烟,没命地吸烟。烟成了最珍贵的东西,成了生活第一必需品。我经常一顿饭只吃一个二两的馍馍,把另一个拿去换一撮烟叶。我吸过菜叶子,吸过向日葵叶子,吸过晒干的骆驼蓬——一种非常臭的植物。我还吸过锯末。劳动中能偷懒就偷懒,能装病号就装病号在宿舍睡觉。为了偷懒,有时必须撒谎:对管教干部说,报告队长,组长叫我去浇水。管教干部说去吧。到组长那儿又说,报告组长,队长叫我给北湾大队写毛主席语录去。组长说去吧。好了,这一天哪儿也找不到我,我跑到北湾公社给农民漆棺材去了,能混两顿饭吃。遇到要开大会,我主动要求发言,这样就可以用写发言稿的名义休息一天。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生存办法,主要的还是我能写能画,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结束,我经常画主席像。给农场画,借到外单位画,给农村画。借出去画画能把我当人,能混着吃几顿饱饭,还能搞到点烟叶。人都说我是压不碎夹不扁的李祥年,拴在石头上饿不死的李祥年,就因为我能画能写能演能唱,到哪儿都是多干零活少下大田,我的身体始终没有被摧垮。
身陷囹圄十几年,石头城里十几年,除了想办法吃饱肚子就是盼着大赦,盼着甄别,但从来没有过大赦,也没有过甄别。还想什么?还想的就是这辈子完蛋啦,再也见不着俞淑敏了。俞淑敏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嫁人了吧,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幸福吗?
劳改的六年?那当然比就业更惨了:在公安部队的枪口下劳动,早晨像牲口一样赶出来劳动,晚上收监大铁门一响——咣当一声,吃喝拉撒都在监房里。犯人们编了个顺口溜:关禁闭大休息,斗争会看大戏,强制劳动炼身体,枪毙透透气。
由于从城市来的劳改释放人员必须在劳改农场就业,永远不准回家,就永远得不到自由,而我如此地渴望自由,1972年开始我就下决心要自己想办法了:想办法找个农村女人,到农村去落户。说起找对象,真是悲惨极了。我记得在下河清农场的时候,那里有50多名就业的大学生光棍,竟然为了一个瘸子姑娘争风吃醋。下河清公社的女人,瞎子,瘸子,缺胳膊短腿的,都叫农场的就业人员找光了。我是在北湾农场找的,总共说了四个。第一个是天远公社拖拉机站长的遗孀,我画主席像时大队书记看得起我,给我介绍的。这女人有两个孩子,三十多岁,人挺好,我同意,她同意。可是女人来农场了解我的情况,管教干部竟然说人家:你还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找这些地富反坏右呢……搅散了。在南华大队画主席像,一位公社干部同情我,介绍个女人;我去见面,是个背锅,不到我半截高,擦锅台还要站板凳。第三个是北湾大队的,名叫赵玉兰,年轻,人材好,离场部也近,别人介绍后我自己去找她,她同意了,只是孩子多,才二十八岁,就五个孩子。她之所以同意嫁给我,是为了招夫养子。我咬咬牙也同意了,为了自由,我什么都能忍受。她来农场送过我几次馒头,春节还提过几斤大肉。娘家爹妈我也去拜访过了,说,我们不管她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农场领导也说了好话,说成了,却又出了意外:赵玉兰的弟弟是个油漆匠,给人画柜子漆棺材,而那时我也有时偷着跑出来给人家漆个柜子写个对子,我的水平比他高,他怕我到她姐家落户抢了他的生意,跑到他姐家大吵大闹,又搅散了。
我找的第四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女人,名叫魏万花。她那时三十岁出头,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丈夫是崖塌了砸死的。我是个光棍,她是个寡妇,我同意,她也同意,她跟人说,劳改释放犯就劳改释放犯吧,瞎好是个大学生。我们在北湾农场结婚,借了一间六平方米的房子,是就业人员腾出来的。领导还叫我休息了一星期,算是度蜜月。婚后我立即就打报告:我现在有家了,在农村,我要求到农村落户。1976年,我终于在平铺乡二队魏万花家落户了,成了一名自由的公民。
说到结婚还有个小插曲:结婚前女方要六尺条绒,我没钱买。我给姐写封信,我要结婚了,为的是离开劳改农场,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一下。求你了姐姐。我姐寄来了六尺条绒五十元钱。姐姐的信中写道:知道你要结婚了。农村很适合你,可以大有作为。寄去五十元钱六尺布。记住,就这一次呀。信封里还有母亲写的一页纸,说,从你陆续寄来的几封信中看出你确是改造好了,望好自为之。
再说个小插曲:我在酒泉的下河清农场就业的时候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信里对当时刑满不准回家发点牢骚。我姐竟然把我的信转给农场党委,结果造反派——管教人员——毒打了我一顿。
我在平铺乡二队落户,当了公社社员,可又是个二等社员。队里很穷,打的粮食少,队长不叫我参加劳动,不叫我挣工分,怕我分队里的粮食。实际上不叫我劳动更好,我从队里借了十几块钱,买了几个刷子、油漆和颜料,走村串户给农民画柜子画棺材。箱子上画凤凰戏牡丹,画二龙戏珠,棺材上画百寿图。我每天都能挣几斤粮食,全家吃不完,过年还能提几斤肉回来……
1978年底落实政策,平反,就地安置在靖远县体委工作。平反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淑敏家写封信,然后我就回家探亲了。回到家中,父亲告诉我母亲半年前去世了。我淌了几滴眼泪,但并不想她。我母亲是街道积极分子,是她把我送回夹边沟的,我们的骨肉情早没了。父亲听了我二十年生活的叙述,老泪纵横,说,你早来五十年或者晚来五十年就对了。在家里我问我姐:我是杀人放火了,投敌叛国了,还是奸污妇女了,你和我划清界限?我还说,我挨饿那些年给你写信,要点炒面、钱,可你一分钱、一两粮也没支持我,我几乎饿死。你的心怎么这么狠?这么没情没义?我姐说,我总认为劳改农场是改造思想的,是讲人道主义的,生活上不会虐待人的……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有一天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的淑敏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一提淑敏,立即勾起我的深刻的伤感,我也在心里呼喊:淑敏呀你现在在哪儿!你收到我的信没有?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我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探亲回到靖远,县体委我的办公桌上放着淑敏的一封来信。
淑敏在信中说,她元旦回家看望父母见到了我的信。读完信她失声痛哭……我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写了二十年来对她的思念,也写了我二十年来的生活。我的信是用自问自答的形式写的:1.自从1958年春天开始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为什么?答,1957年底我就成了右派了,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痛苦地退却了,目的是让你找一个能叫你幸福的人;2.1960年春节我怎么又出现在你面前了?答,我在劳教中因为想念你而逃跑出来去看你的;3.你叫我第二天早晨去你家,我为什么没去?答,我已经走到你家门口了,没进去,站一会儿走了;4.为什么没进去见你?答,那天进去我就得说谎话,我不敢说真话,如果说了假话,隐瞒我的劳教身份,那就害了你;5.离开你家后我去哪儿了?答,到处流浪……我在信的结尾说,淑敏呀,那次石家庄之行,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被抓回去投入监狱劳改六年,然后是没有尽头的就业……只到今日才平反。淑敏读了我的信失声痛哭,哭了三天,才给我写信。她的信说,你不该瞒着我呀,即使你成了右派我们不能做夫妻,但我可以接济你呀,每月寄一二十元钱是能办到的呀,就像我读书的时候你每月寄我二十元一样。她还说,我真不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的苦难,也不知道你一直爱着我。我还以为你爱上那位篮球运动员了,喜新厌旧抛弃我了……为了你所受的苦难,我一定要报答你。
她履行了她的诺言,一个月后放了寒假——她在天津师范大学当教师——她发给我一封电报:某月某日在白银西站接站。我按照她说的日子去了白银西站,就是狄家台车站,接到了她。
十九年了,从那次在石家庄分手到这次见面整整十九年过去了。这年她四十岁。她一点儿也没有衰老,还像过去一样可爱,一样妩媚,一表人才。她身上唯一变化的就是成熟,略为丰满一些的身材多了一些高贵的韵致。看到她我就禁不住怦然心跳:十九年了,十九年辗转于大西北的劳改农场、劳教农场和贫瘠的农村,我已经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高贵的女人了,难道她真是俞淑敏吗?她真是来看我的吗?说实在的,我那时真有点自惭形秽,委委琐琐不好意思和她说话。我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呀:虽说平反了,当了县体委的干部,但身上穿着一身农民的黑棉衣,外边套了一件的卡布的旧中山装,面带菜色。是她先跟我说话的:你怎么这样看我呀?咱们找个旅馆吧。
我在接她之前已经在白银西站招待所订了房间。回到房间,我那种卑琐的心理才得以克服,原因是我们没说上两句话就抱头痛哭。哭啊哭啊,哭了整整半天。后来她擦干了眼泪说,咱们来到一起难道就是为了流眼泪吗?她要我领她去商店。在商店里,她一下子买了一大堆面包什么的,还有饮料。我说她:你买那么多食物干什么,你也没坐过监狱,难道也得了心理饥饿症吗?怕挨饿吗?她笑着不说话,只是叫我抱上那些食物。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她把门一关,往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才说,不出门了,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了!
还真是的,三天三夜我们没有出房子。我们就像一对年轻人一样,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恩恩爱爱,卿卿我我……把我们二十多年的恋情画了个圆满的句号。三天,那是什样的三天呀:失去了记忆,忘记了痛苦和苦难,也没有伤感。一切都消亡了,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时空之间只有两颗炽热的心鲜淋淋地跳动……三天后,我们又去了兰州。她拿着几张空白介绍信,她在介绍信上写上“我校教师俞淑敏与丈夫李祥年去兰州出差,特此证明”。然后用介绍信在宾馆登记了房间……我们继续享受前三天那种不出房门的幸福……十天后我们才乘坐44次列车北上,我在白银西站下了火车,她返回天津。
这是第一次见面。第二次是转年的夏天,也就是1980年的夏季,她打电话来,叫我去天津见她。天津有我很多亲戚,但是我去了之后她不叫我住在亲友家,而是安排我住在师大附近的一个宾馆里。她说这样见面方便,在一起的时间长。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宾馆来待上半天,有时借口散步在吃过晚饭后走到宾馆来看我。那次我在天津整一个月,前十天她丈夫在家——她丈夫是市委的什么部长——后二十天她丈夫出差去云南,又正好是她儿子放暑假,丈夫把儿子带走了,她便叫我去她家居住。我们此生未能成为夫妻,但是那二十天里我们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幸福,她对我献出了比妻子还深刻的柔情蜜意。在短暂的幸福的日子里,我几次对她说,淑敏,我满足了,你给我的幸福比我一生的苦难要多得多。
我刚到天津的头两天,她曾把她十八岁的儿子带到宾馆来,叫我辅导一下体育。她个子高,她丈夫个子也高,她儿子便也有了一副好身材,且很喜欢打篮球。她对我说,我曾经跟你说过,咱们有了儿子,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名画家或者一名优秀的运动员。现在你看看他吧,能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我认真地调教和测试了那个孩子几次,然后告诉她:不可能了,你儿子的腰腿已经硬了,搞体育为时已晚。她当时掉了几滴眼泪,十分伤感地说,这是他的造化呀!
这一次去天津我还见到了她的丈夫。那是她丈夫从云南回来的第二天,她借口给丈夫洗尘,和丈夫到我住的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她也安排我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桌上吃饭,叫我看一眼她丈夫。吃着饭,我看见她丈夫对她很好,往她碗里搛菜。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是很好的一对夫妻,我不应该再和她来往了,我们的缘分该结束了。
但是,后来她又借口旅游和学术交流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发电报叫我在兰州等她……
我对李祥年的采访结束了。李祥年送我到白银路。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回到天津,请您去师大看看淑敏,你就说我叫您去看她的。去年她退休了。她是化学系的教授。她六十二岁了,但她还是那么可爱。请您告诉她:快七十岁了,我已是满头白发了,但仍然时时想念着她,没有一天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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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在省交通厅工作过的老人都记得,交通厅有过一个“三·二六”事件。
那是1958年的3月26日,省交通厅和省交通厅下属单位的干部被集中到交通厅的大礼堂开会。你知道不知道,五十年代的交通厅就在中山林,现在的省歌剧团那儿。那一天,一下子抓了四十八个人,都是科以上的干部。那天进交通厅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会抓我的,因为我是省交通厅直属的甘肃省第一汽车修理厂的检验科科长,大鸣大放期间带着一帮交通大学的学生搞实习,我就没参加大鸣大放。开会的头天晚上,厂长还召集我们科的人开会,研究如何降低修车成本,提高修车质量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抓我的什么预兆。所以那天进了交通厅,看见几个警察守住了门,只许进不许出,房顶上也有警察趴着,压着机枪,只是心里暗暗吃惊,觉得出什么事了,可万万没想到要抓我。那天的大会是交通厅党组书记、副厅长李平主持的。他宣布了四十八个右派、反革命、坏分子。前边的二十个人,宣布一个铐一个,带出去。第二十一个是杨子恒,省交通厅厅长,省民盟的主委,宣布他是极右分子。杨子恒把手举起来了,但没带手铐。从他开始,后边的二十八个人都没带手铐,宣布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杨子恒没去夹边沟,人家是上层人士,可以自谋职业,可以开除公职在家待着,可我们其他人就不行了,全都押送到了夹边沟。我是最后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我是定的历史反革命,我上学时加入过国民党。
前边戴手铐的二十个人都判刑了。
宣布我的名字的时候,身旁坐着几个大学生,有两个哭起来了,有一个问我,怎么办?我没说话,把自己戴的罗马表摘了下来,叫他送到我家去。
到了夹边沟,我在农业队劳动了十几天,就被调到副业队去了。我是汽车修理厂的工程师,到夹边沟农场几天,农场的司机就知道了,就跟场领导说,王新修是大厂来的修理汽车的行家,就把我调到副业队了,专门修汽车。夹边沟农场里只有两辆汽车,一辆是英国造的大卡车司蒂贝克,另一辆是美国造的大道奇。没车修的时候就修农业机械、缝纫机和自行车。夹边沟农场原先是劳改农场,劳改犯转移走时留下了十几辆自行车。那都是好自行车,三枪牌的,还有蓝翎。
在夹边沟农场,相比较而言,我是没受什么罪的:修汽车和农业机械是技术活,不是很累,再说刚去时吃四十五斤口粮,也能吃饱。可是,交通厅去的其他人可就受苦了。交通厅去的人大部分都是解放前就搞业务的知识分子,他们岁数大,原先就体质弱,手无缚鸡之力,叫他们在基建队和农业队劳动,挖大渠、开荒、平田整地抬土,累得受不了,粮食也不够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这些人里,岁数最大的是王玉峰,那年他整六十岁。
我认识王玉峰很早了。我是抗日战争后期,1944年从重庆工学院——就是后来的西南工学院——毕业的,学的汽车修理和维护专业。那时候没有毕业分配这一说,只有招聘和应聘之说。当时国民党也在开发大西北,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战时西北运输管理局正在重庆招聘技术人员,我就报名了,录用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战时西北运输管理局属下有八九个运输大队,我分在三大队。三大队的驻地在酒泉县,于是我一下子从重庆到了酒泉县,在三大队当技术员,修理汽车。汽车修理工作是很辛苦的,全队一百八十辆汽车,哪儿都去。于是我经常跟车去乌鲁木齐——那时叫迪化——去哈密……有时车在路上抛锚了,捎个信打个电话来,我就要带着修理工开上汽车或搭着便车赶过去修车。
抗战时期,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在甘新边界星星峡设有一个站。我看到过许多人写的回忆录中说,抗战时经过柳园转运站去新疆去苏联或通过柳园转运站进入甘肃。不对,柳园那时什么都没有,站是设在星星峡的。它也不叫转运站,它的名字就叫西北运输管理局星星峡站。柳园到星星峡还有六十公里。对于这个问题,《红旗飘飘》一书中有一篇《悲壮的历程》写得对,说几乎全军覆没的西路红军几百人在李先念的率领下从河西走廊突围到了星星峡,新疆军阀盛世才派来十几辆大卡车,从星星峡把他们接到了新疆。为什么盛世才派的汽车从星星峡接西路军将士呢,就因为星星峡那时是甘肃最西边的一个统制局的站。这个站不大,站长、站员加上招待所服务员共计不过三四十人,但是这个站很重要,苏联援华的战争物资——汽车、汽油,装在箱子里尚未组装的飞机,枪炮子弹,都是由苏联的司机开车直接运到这里,交接和卸货,再由我国的司机开着他们开来的汽车或者用我们的汽车把货物运往内地,运往抗日前线。那些苏联来的司机坐汽车去哈密,乘飞机返回苏联。这个站既是转运站,又是汽车站,还是个驿站。从新疆来的旅客乘长途车到了这儿要换甘肃的客车,要重新买票,要在这儿住宿;民间的商用汽车从哈密驶来,必须在这儿过夜和加油;那些从巴丹吉林沙漠走出来还要去新疆的骆驼商队也要在这儿歇息和养精蓄锐,然后才能走向几百里的戈壁瀚海……
这个站在现在的柳园火车站西边六十公里处。那里是一片荒凉起伏的山峰。山不高,山头像大海上奔腾向前的浪涛,是一片拥挤的丘陵。就是这片丘陵之间,有一条像河道一样的峡谷,人称星星峡。这是内地通往新疆的唯一通道。星星峡站在这条峡的西口,一片宽阔平坦的荒滩,有一个能停二百多辆汽车的大院。院里有五六栋接待客人的平房,每栋有十几间。有宽阔的堆放货物的仓库。
这个站的站长就是王玉峰。
我第一次见王玉峰是1944年的冬季。我们队的两辆汽车抛锚在星星峡和哈密之间的甘新公路上,我从酒泉带了两个修理工开着一辆卡车赶去修理,然后返回,返回时在星星峡站住了一宿。
那一次住宿,我就对王玉峰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一个老实、热情、对工作很尽职的人。那时他四十六七岁。
我们到那儿住下之后他亲自跑来看我们,问我们需要什么帮助。然后就招待我们吃手抓羊肉,不要钱,登记个名字就行。临睡觉还来问我们炕热不热?炉子旺不旺?
我以为我是运输管理局的干部,他才这样热情地接待。但后来我来这儿的次数多了,才发现不光是对我们对本系统的人这样,举凡路过这儿的人都是这样热忱与和蔼。商人,旅客,过往司机,凡是进了大院的人,凡在这儿吃顿饭和住宿的人他都如此热忱。有一次一位老司机对我说,就是共产党的干部经过这里,他也一视同仁热情接待。那司机已经在甘新公路上跑车多年了,他说新疆军阀盛世才原来和共产党合作,一起反对蒋介石,但后来不知啥原因,盛世才与共产党反目成仇,在新疆大肆抓捕和杀害共产党。许多共产党搭乘商人或者运输管理局的卡车经由星星峡逃往关内,盛世才便派了特务守候在星星峡捕捉他们。有些共产党就是在王玉峰的掩护下保全了性命的。这个司机说,那一年他跑车住在这里,亲眼看见几个穿便衣的人从一间客房里抓了两个人出来,可是叫王玉峰拦住了。他大声地训斥那几个穿便衣的人,说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人,我也不管你们抓的是不是共产党,反正我这个院子里住的人,你不能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叫人把你们抓起来。那几个人乖乖地把人放了。放了还不算完,他叫来稽查队的人把那几个穿便衣的人撵了出去,不叫他们在招待所住了。
我相信那位老司机讲的话。运输管理局是个半军事化单位,直接归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领导,甘肃和新疆都管不着它。星星峡站的大院门口有管理局自己的稽查队站岗,院里还有稽查队员巡逻。站长要是发话,稽查队就会把那些特务扣起来的。
王玉峰非常敬业。抗日战争后期,由于苏联对德国作战,没有什么援华物资经星星峡转运了,但这时在美国的援助下,国民党政府开发大西北的计划正在实行,美国支援的物资和汽车又到了这里,人员的流动量比以前增加了,星星峡站和站外已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镇,店铺和旅馆有几十家。偌大的星星峡站,货物的装卸与交接、汽车站的管理、客人的住宿、吃饭和安全,虽然他手下有七八个站员,但件件事都要他督察和过问,每辆车上路他都要开路单,没有他开的路单,稽查队就要扣下。那时他才四十五六岁,但他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驼着脊背。你如果有什么事找他,在他家中是找不到的。他总是在忙,他的身影在星星峡站的大院来来去去的,没一刻闲暇时光。
王玉峰是山东人。五六岁随父亲跑关东到了东北。他在东北读过几年书,后来被中长铁路录用。在铁路上由于自己的勤奋和努力,送到铁路的一个学校培训,后来当了中长铁路东北境内的一个小车站的站长。东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他不愿当亡国奴,随铁路职工撤退至西安。此时国民政府正大力开发西北大后方,——当时的口号是开发西北,公路第一;发展西北,移民第一——他又参加了甘新公路的建设,后来被派到星星峡当站长。他女人是病死在星星峡的,他自己带着儿子生活,没有再娶。他的儿子那年不是四岁就是五岁。我们经常看见他在接待客人时,他的儿子拉着他穿的皮袄怯生生地站在旁边。
不知为什么,看见王玉峰,我就想起普希金小说里写的驿站长西米翁·维林。
1949年8月26日,解放军解放了甘肃省会兰州,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和甘肃省党政军的余部在酒泉宣布起义。星星峡站被酒泉军管会接管。由于王玉峰口碑良好,酒泉军管会将他调来酒泉军管会后勤部工作。我记得是军管会派汽车从星星峡拉来他的家具的。他管理过那么大的一个转运站,但他的家具竟然只是一张床,几个皮箱和女人用过的一个梳妆柜,公家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都没有拿。
后来,共产党的西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组建私营汽车运营管理委员会,他调到甘肃分会当业务科长,工作就是给私营汽车配货。
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这个分会已经名存实亡,因为1956年国家进行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私营汽车公私合营变成了国家资产。
五七年大鸣大放他根本就没说一句话,只是因为他日常说过一些错话,省交通厅给他定了个政治坏分子。
五十年代我们国家从上到下宣传中苏友谊,说苏联帮助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苏联老大哥如何好如何好;说苏联实行了农业集体化,农民加入集体农庄,老百姓如何如何幸福和富有。可王玉峰从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出发当着交通厅领导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你见过苏联人吗?你知道苏联人吃的什么吗?苏联的司机到星星峡来,拿的干粮是黑面做的面包,干硬干硬的,能把狗打死。苏联的司机到星星峡来,穿着工作服,里边没有衬衫。苏联的司机都是酒鬼,把我仓库的汽车轮胎偷出去跟商人换酒喝……
当初去夹边沟的时候,领导对我们说,去农场是叫你们改造思想的,去了学习上几个月,思想改造好就回来了。可是我们到了夹边沟农场,才发现劳教比劳改还厉害。劳改有期限,劳动是磨洋工混日子,刑期混够了就释放了。劳教就没期限,劳动重得人受不了,得拼出十二分的劲头干活。你要给管教干部好印象呀,说明你改造好了,但是怎么才叫改造好了,并没有个标准,你得无休无止地劳动,且都是超重体力地劳动。到了1959年,口粮减到一人一天十一两——才半斤多一点——人饿得走不动了,浮肿了,还要出工干活,挖大渠,平田整地和开荒。
我的情况还可以凑合。有车就修车,没车时到缝纫组转一圈,然后就跑到菜地里偷点甜菜叶子什么的,拿回来煮着吃,填肚子。有时来修车的司机们给我几个馍,或者几斤他们偷下的麦子、豌豆之类的,我煮熟了装在口袋里,捏着嚼。可是王玉峰的情况很不妙……
那是1960年春季的一天黄昏,我从食堂打饭出来,在门口看见了他。他正和农业队的人排着队,在一口大缸前站着,打饭。他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脸肿得像是一个大倭瓜,眼睛细细的一条。他的脸皮肿得亮晃晃的,像是透明的油纸一样,手指头就能捅破的样子。头发长得像个疯子,胡子长得像乱草。他的眼睛好像也不大好用了。我看着他打完了饭往农业队的方向走,就喊他的名字。我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头,很茫然的眼光看着我,迟疑的口气说:
你是王新修吗?
我说他,你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他说眼睛麻了,天一黑就看不见了。
当时天还没黑,只是太阳已经落山了,回光返照还映亮着天空。我心里很不好受,说他: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看你,头发也不剪,胡子也不剃!
他一下子就哭起来:新修呀,人活到这个地步,没啥意思了……
看起来老汉是饿极了。那天我们站在路上说话,他就饿得忍不住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糊糊汤,一会儿就把汤喝完了。我看他那种饥饿的样子,就把自己的那份糊糊倒在他的碗里,叫他喝。他是哭着喝完的,一边哭还一边说,作孽呀,我上辈子没积下德这辈子还债来的呀……
那天回到宿舍后我就想了,怎么样帮帮他。老汉一辈子都真诚待人,帮助人,尤其在星星峡的时候帮助过许多人,今天老汉自己落难了,我要不帮帮他,可是天理不容呀!
可我怎么才能帮他哩?想来想去,我决定找夹边沟农场的司机。夹边沟有个姓黄的司机,是酒泉地区劳改分局的局长黄钲的弟弟。我调到副业队,其实就是他跟农场领导建议的。我和他的关系很好,他常常从外头拿个馍呀抓几把粮食呀给我吃。
那司机还真帮忙。当天晚上,他就去食堂用一个围裙提来十几个豆面馍馍.叫我给王玉峰送去。过了几天,他的汽车需要修理,他把车停在杂工大院里,然后就去找领导,说汽车需要好好保养一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叫两个人帮忙。他点名叫王玉峰来,他胡编说王玉峰开过汽车,会修车。结果,领导还真同意王玉峰临时到副业队给我帮忙。
王玉峰能帮我啥忙呢,他根本就没摸过汽车。我叫他来副业队也就是叫他休息几天;我修车的时候,他在旁边坐着。他的身旁放着一个洗脸盆,里边倒上半盆煤油,再泡上几个螺栓什么的。干部们走过来的时候,他拿个刷子,做出清洗零件的样子。
干部们一走他就坐着晒太阳。
我在夹边沟农场修理汽车已经很出名了。附近的几个劳改劳教农场,凡是汽车出了故障,都搞到夹边沟农场来修;就连酒泉劳改分局的两辆北京吉普和八辆卡车也常常弄到夹边沟来叫我修理和保养。有时候还把我借出去,到别的农场修几天车。遇到修车和外出的机会,我就把王玉峰从农业队叫来和我待在一起,或者到外单位去。时间一长,领导干脆就把他正式调到副业队来跟我修车。我特别愿意去外单位修车。在外单位,人家把我当请来的客人看待,叫我在干部灶吃饭,可以吃到很白的白面馍,吃到炒得比较精致的蔬菜,可以吃饱肚子。
这样子过了两个多月,王玉峰竟然消肿了。我心里很是欣慰,心想我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救了他,也算我行了善积了德。但没想到的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1960年五一劳动节前的一天,我和王玉峰修完了一辆城郊劳改农场的卡车,就等着城郊农场的司机来接车了,我和他在房子里坐着休息。农场生产股的一个干事突然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生产股干事说,这是安西县县委书记的汽车司机,他的车出毛病了,你去看一下。
我问司机出什么毛病了?他说来夹边沟的路上好好的。要走了,突然打不着火了,他侍弄好久,也找不出毛病出在哪里。他说是一辆福特牌吉普。听他讲一讲我还不能判断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估计他开的车是二战或者解放战争时期的美国货,老掉牙了,什么故障都可能发生。于是我和王玉峰提上一个帆布工具包,跟他们去看车。
司机是位年轻人,爱说话,我们走着路他就说,他是拉着县委书记到张掖地区去开会的。他们返回安西县去,路过酒泉,县委书记要来夹边沟农场看一个人。那人在安西县当过宣传部长,后来调金塔县当县长,五八年打成反党分子了,在夹边沟劳动教养。那人叫张和祥。
我说张和祥我天天看见,他就在杂工大院的马厩里喂牲口。
说着话,我们走到场部门前的空地上了,车停在场长办公室门口。生产股干事进场长办公室去了,我和司机检查汽车。
其实故障不大,就是电路出了毛病。司机开车不久,经验不足。我把查出来的线路接好,他坐上去一打火车就发动了。听见发动机响,一个四十多五十岁的人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的呢子大衣,狐皮领子,手里提着个战争年代人们使用的棕黄色牛皮文件包。戴着火车头式的羊皮帽子。夹边沟农场的场长皮肤黑黑的刘振宇跟出来送他,还有调来不久的梁步云书记和管教股长、生产股长。
那个穿呢子大衣的人问,小康,车修好了吗?司机从车上下来,说,常书记,上车吧,修好了。
常书记就回过头去和刘振宇握手,和其他人握手,说打扰你们了,你们进去吧,然后向吉普车走过来。我知道,我这样身份的人,就是修好了车,首长也是不屑一顾的,决不会说个谢字的,所以我急忙让路,并且拉了一把站在身旁的王玉峰。但是奇怪的是常书记走过我们身旁之后突然扭过脸看了王玉峰一眼,并且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从上到下地看他。
我以为他认识王玉峰,可是他看了一会儿之后又转身向汽车走去,上了车,关上了门。
司机上车了,汽车缓缓开动了,但这时我清晰地听见常书记又喊了一声:停车!小康,你停一下。
车停住了,常书记下了车又走回来,站在王玉峰面前说:
我问你个话,你是不是叫王玉峰?
王玉峰没说话。他可能被面前的情况搞懵了,也可能心里有点发憷,因为刘振宇和管教股的几个干事就站在旁边。于是常书记又问了一声:你曾经在星星峡转运站工作过?对不对?
王玉峰这才回答:我早就认出你来了。你不是常子昆吗?
县委书记说,对呀,我是常子昆。你还记得我?
我早就认出来了。
早认出来了,你为啥不说话,害得我差一点错过去!
王玉峰没说话。常书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玉峰说,我给国民党干过,给我定了个政治坏分子,劳动教养来了。
怎么个政治坏分子?
我说过苏联人穷的话,苏联的司机偷了站上的汽车轮胎换酒喝。
书记静了一下,仰脸看着天空。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儿,站着,不要走。然后他对送他的刘振宇和梁步云说:
走,我们再进去一下,我有句话跟你们说一下。
汽车旁就剩下我和王玉峰了,我们等着常书记出来。我问王玉峰,你怎么认识这个书记的。他回答:
我在星星峡当站长的时候接待过他。他从新疆跑出来,要到兰州去,到八路军在兰州的办事处去。
你知道他是共产党吗?
知道。盛世才的人追到了星星峡。抓他的人住在外头的小旅店里,等他一出门就要抓他。我把他打扮成司机,叫人捎到了兰州。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兴奋,心想这位书记如果还有点感恩图报的良心,总要帮助帮助他吧:给点钱和粮票呀,或者给刘振宇说句好话,生活上照顾一下他。
大约过了十分钟,常书记和刘振宇一起走出来了,还有梁书记。刘振宇对王玉峰说,王玉峰,你在哪达住着哩?去,把被褥捆上,拿来。
王玉峰不明白他的意思,站着没动。刘振宇又说:
去呀,拿行李去。你今天就跟常书记走。
王玉峰被这突然降临的喜讯惊呆了,也搞糊涂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说……放我走……
刘振宇大声说,怎么了,你傻了吗?当然是放你走呀。快拿去,拿被褥!坐常书记的车走!
那我到哪里去呀,回兰州去吗?
这时常书记说话了:不要问了。不是回兰州。你跟我走,先到安西县去,在我那里休息几天。其他的事,我们再说。走吧。你的房子在哪里?我们拿行李去。
我在旁边说,他的行李在杂工大院里,他和我在一起住。于是常书记就叫我们上车,车开到杂工大院,装上了他的被褥,把他拉走了。
捆行李的时候,王玉峰说,这就要开饭了,常书记,吃过饭再走吧。常书记说,不吃了,今晚的饭到酒泉城里吃。
县委书记接走王玉峰的事件轰动了夹边沟农场,人们都说王玉峰运气好,有吉人相助。连着好几天,人们都把它当作饭后闲暇时的美好谈资。更有甚者跑到杂工大院来问我,安西县的县委书记是如何接走王玉峰的,怎么跟夹边沟农场的领导交涉的。我只能告诉他们一个大概的过程,至于怎么和场领导交涉的,过了好几天,生产股的股长领着酒泉新生电机厂的厂长来找我,我才搞清楚了。
生产股长对我讲,那天常书记进了办公室坐下,对刘振宇说,刘场长,今天你们几个领导都在这里,我有个要求不知道你们答应不答应:这个王玉峰我要保他出去。听了他的话,刘振宇、梁步云和办公室的人都惊了一下。夹边沟农场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要保释劳教分子。愣怔好久,刘振宇才说,啥事嘛,你保他是为了啥事嘛?你总要说个一二三嘛?
常书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的照顾,抗日战争我就没命了。
梁书记说,说细些,你说细一些。
常书记说,抗日战争初期我们共产党和盛世才有过一段合作的历史,这你们都知道。当时组织上派我到新疆的伊犁,叫我做知识分子的工作。可是后来盛世才又反对共产党,抓共产党。当时有人通知我了,要我赶快离开新疆,盛世才的警察局要抓我了;盛世才背信弃义,在迪化已经抓共产党了。当时我正在得病,得的是斑疹伤寒。但得病也得走呀,我就坐一辆军车到了迪化,然后从迪化又搭乘一辆商人的拉羊毛的车到了星星峡。在星星峡,我说什么也走不成了,一来我已经病得坐不成车了,从迪化到星星峡的路上,商人就把我藏在羊毛捆子下边,我已经昏迷不醒了。我需要休息和治病。再说当时星星峡接待站的外头,那些小旅馆里住着盛世才的特务,凡是离开星星峡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要盘查再三,略有嫌疑就抓起来。还在迪化的时候,我们地下党的人就说过,星星峡接待站的站长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所以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跟他说了,我是被人怀疑共产党,从伊犁跑出来的,我要到兰州去,求你帮助我一下。他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你有病了,就在这里休息,治病。他表面上很冷淡,但是到了晚上,他就把我转移到他的家里了。他说,这一段盛世才的人嚣张得很,有时候跑进大院来抓人,稽查队都拦不住。你住到我的家里安全些。我在他家住了一个月,他亲自给我端饭,叫医生给我看病。病好些了,我能动了,他给了我一些盘缠,把我安排在拉军火的汽车上,装成是司机的助手。他还给汽车队的队长——那是个国民党上校军官——塞了一些钱,叫他把我送到兰州。他不光是救了我一个人,多少来来去去的地下党都接受过他的帮助和掩护。他是对革命有功的人,今天成了这个样子,我能不保他吗?
听常书记说完,办公室的人静默许久,刘振宇嘬着牙花子说,不是能保不能保的事,监狱里的劳改犯还能保释哩,一个劳教的人怎么不能保释哩?就是这种事要有个手续,你要给上级打报告嘛,上级批准了才能保释嘛。你这样啥手续都没有,就把人带走,我们没法给上头交待呀!
常书记说,我给你们写下个条子,你们把条子报到省劳教委员会去,就说我把人保出去了。
刘振宇说,那不行呀,必须是省上批了,才能把人带走。你这不是先斩后奏吗?这是违背纪律原则的。
常书记静了一下,说:报批以后才保释,人死掉了怎么办?你们看见的嘛,那人还有个人样子吗?
刘振宇不说话了,沉默着。这时梁步云说话了:常书记,看你的样子,人你今天非要带走不可了?
常书记说,对了,人我今天一定要接走。你们觉得为难吗?为难了这么办好不好?这个人不算我保释,算我临时带出去治病,我把他带到安西县去,然后我以县委的名义给省公安厅打报告,正式报批,批下来以后我再来补办手续。要是批不下来,我再把人给你们送回来。你们看这么办行不行?
梁步云哈哈地笑了,好吧,你写下个条子吧。特殊事情我们就以特殊的方法办吧。不过说话要算话,你可要抓紧上报,把手续办齐全。
常书记说,那当然,那当然。不能叫你们做憋。
王玉峰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夹边沟农场。酒泉县南关有一家新生电机厂,那是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劳改企业,生产汽车用的电机,也是河西走廊最好的汽车修理厂。电机厂的厂长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找我谈过一次话之后,就通过劳改分局把我调到那里去了。我到了那里,就成了二百名犯人组成的汽车修理车间的主任。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我可以在管教干部吃饭的食堂里吃饭了,逃过了夹边沟农场死人最多的1960年的冬季。
不过,我是由福得祸。1961年1月,夹边沟和其他农场的右派遣返回原单位的时候,电机厂不放我走,电机厂的厂长跟我谈话,说,电机厂需要你,你就留下在这里干吧。我保证你将来的情况比走了的人还要好。你知道不知道,那些走了的人,不过是政府怕他们饿死,叫他们回家去,先把命保住,但国家对右派的政策没变,他们回去了也还是右派,没工资,没工作……
后来的情况证实了厂长说的话。回到原单位的右派确实很惨。而我到了六一年底就摘掉了右派帽子,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文化大革命也没受到冲击,——劳改企业的大墙像一个罩子一样罩起我来,保护了我——1978年落实政策,我又回到了第一汽车修理厂。
我接着说王玉峰吧。1962年的一天,电机厂营业科的科长来叫我,说外边送来了一辆破吉普,叫我看看还能不能修。我到自由人才可以走动的厂门口去了,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个给安西县县委书记开车的康师傅。他很高兴地和我握手,说你调到这里了呀,我们真有缘分!你看我这辆车还能修不能修。我检查了一下车况,告诉他进行一次大修,这车还能跑几年。然后我就问他王玉峰现在在哪里,回兰州了吗?他说:
王玉峰死掉了。
我的心一沉,问他:怎么死的?
他告诉我,那天接上了王玉峰,汽车开到酒泉县,常书记在县委招待所请他吃了一顿饭,并且在招待所住下来,叫他好好洗了个澡,理了发,刮了脸。早晨起床,又给他买了一套新衣裳穿上,然后就拉着他回安西县了。到了县上,又直接拉到县招待所,把所长叫来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一定要接待好。
县委书记的救命恩人,招待所哪敢怠慢呀!叫他住最好的房子,一天三顿,伺候他吃好,吃饱。但是,三天后王玉峰死掉了。他的胃里塞进去太多的牛肉和鸡蛋,不消化,食物把肠子挣断了。
常书记听招待所长说王玉峰在医院抢救,先是把招待所长大骂一顿,然后跑到医院去看。但王玉峰已经断气了。他拉着王玉峰的手在床边大哭了一场,哭着说,王站长,是我把你害死的呀!
1978年回到兰州之后我打听过王玉峰的儿子的下落,有人说,王玉峰送夹边沟之后,他的十八岁的儿子被遣送回山东老家了,是死是活,再也没有音讯。
贼骨头
俞兆远先生是1958年春季被组织部门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的。此前他在兰州市西固区人委任工商管理科科长兼劳动工资科科长。他在夹边沟劳动教养几近三年,被送回兰州,继而被遣送原籍金塔县监督劳动至1979年。有一次,邻居家一位妇女问他:听说夹边沟的右派都饿死了,你怎么没死掉?他回答:我是个贼里头打着不要的贼。
他说,他曾是夹边沟农场最出名的贼,可是他并非一去就偷东西。
右派们到了夹边沟,第二年就饿死了一百多,可那时他一粒粮食都没偷过。他出生在金塔县的农村,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做个老实人,要正直,本分。他的父亲是个乡村郎中,有点文化,他很小时就教他读《三字经》、《论语》和《孟子》。父亲还对他讲过“曾子之廉,不饮盗泉”和齐人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他满脑子都是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所以在夹边沟他的腿肿了起来,脚胀得穿不上鞋,头肿成了大南瓜,他也耻于偷窃。在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的日子里,他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就去捋草籽、捋树叶聊以充饥。他小时放过羊种过地,知道什么植物可食什么不可食。夹边沟东草洼生长着很多白刺棵。白刺棵有两种,一种开红花结红果,状如枸杞,能吃;其卵形的叶片捋回来拿开水烫一烫,挤干,捏成团就能吃。另一种开白花,也结红果,果实呈葫芦状,骆驼特爱吃,但毒性大。人不能食。有些城市来的右派不知道,把葫芦形的采来吃了,中毒死了。还有一种碱茅草,长很多枝杈,开黄花,其状如千头菊。这种草籽炒熟了干嚼都行,咸,涩味重,却没毒性。
但是,到了1960年的春天,他突然就偷起粮食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屋的两个右派饿死了!
一个是永登县一中的教师,姓巴,名多学。巴多学解放前毕业于北京大学,永登县人。这是个胆小得掉片树叶怕碰破头的人,老实本分极了。在田野上劳动,别人摘个黄瓜给他,他吓得一把推开,说,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此人在春天临近时躺倒起不来了,奄奄一息之际对身旁的人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我想吸支烟。俞兆远从一位榆中县右派处要来一撮旱烟末,卷了颗烟,点着,放在巴多学嘴上。巴多学用他干枯得树枝一样的手指抖抖索索扶住了烟,吸了几口,闭上了眼睛。沈大文是甘肃农大的教授,留美博士,研究植物分类。他和俞兆远在一间宿舍比邻而眠已近两年。俞兆远来夹边沟之初,农场组织他们学习农业技术,沈大文还讲过课。这个人不偷不抢,饿得不行了,就到草滩上捋草籽吃。他比巴多学躺倒还早几天,已经好些天失去行走的能力了,但他不愿麻烦别人替他打饭,每天去伙房的路是跪着走去再跪着回来。他在膝盖上用绳子绑着两只布鞋,以减轻膝盖触地的疼痛。巴多学死后两天的夜里,约11点钟,他把嘴对着俞兆远的耳朵说,老俞,我想吃个糜子面饼饼。俞兆远很惊讶,说,老沈,快到半夜了,我上哪里给你找个饼子去。沈大文说,求你给我找个饼子。实话,我这会儿真是想吃个饼……饼。老沈……俞兆远刚要说话,身旁的右派分子杨乃康捅了他一下:老沈可能不行了……俞兆远的头皮噌地麻了一下,穿上棉衣就跑到伙房管理员的房子去了,说替沈大文要一块糜面饼饼。管理员把他轰了出来:去去去!沈大文要一个饼饼,李大文也要一个饼饼,王大文也说要个饼饼,我哪有那么多饼饼!无奈的情况下,他又跑到大队长梁敬孝的房子去,把梁敬孝从被窝里叫了起来,说了沈大文的情况。他之所以敢在半夜找梁敬孝,是因为他自认梁敬孝对他不错,说不定会给他这个面子的。去年春播的时候,梁敬孝在地头上问,你们谁会撒胡麻?人们都说不会,就他说了一声我会。梁敬孝问你撒过胡麻?他回答,我十三岁就跟我嫂子种过地,那时我大哥抓了壮丁,家里就我和嫂子再加上我妈种地,我撒过胡麻。梁敬孝不信他十三岁种地,问他怎么撒胡麻?他抱了一个装着胡麻的升子走进田里,然后抓一把胡麻甩到升子上。胡麻撞在升子壁上就散开来,均匀地落在田里。他撒了几把,梁敬孝很满意,说行了行了,我再问你……你会摆耧不会?他又说会,我和嫂子种地的时候,要是犁地,就是我牵牲口,嫂子扶犁,种麦子的话,嫂子牵牲口,我摆耧。我那时间力气不够大,就拴根绳子在耧上再套在脖子上,到地头提耧时往后挺脖子,耧就提起来了。梁敬孝又问,摆耧有个口诀,你知道不?他说,进地三摇摇,出地三不摇。梁敬孝说,你还真是个农匠!梁敬孝原想亲自给几个右派演示种胡麻技术的,此刻他说了声你们几个人听俞兆远的,他叫你们怎么种,你们就怎么种!转身就走了。尔后的日子里,凡是农业上的技术活梁孝敬都派他去做。
这天梁敬孝果然给他面子,说,去,你跟管理员说,给沈大文两个饼饼。就说我说的。
俞兆远领到了两块糜子面饼子,总共五两,高高兴兴拿回去给沈大文吃了。他想,可能沈大文能多活几天了。
但是,翌日清晨起床的时候,沈大文静静地躺着不动。他喊了两声沈大文,也不回答。伸手摸了摸头,已经冰凉。
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巴多学和沈大文相继命丧黄泉强烈地震撼了俞兆远的心灵。做一个正人君子的信条在他灵魂深处动摇了。他想,沈大文有着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吃过很多草籽都没有中毒,却还是饿死了,我还能熬出夹边沟去吗?
能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活下去?这个问题他苦苦地思考了几天,终于作出了决定。一天在工地休息,他走到杨乃康身边坐下,试探着说,老杨,饿得走不动了,得想个办法呀?杨乃康无语。他又说,总得想个办法嘛,就这么等死吗?杨乃康叹了一口气说,有啥办法?我有啥办法?你脑子灵,你给我们想个办法嘛。他沉默一会儿,说,办法我倒是想了,就是做起来难度太大,不敢做呀……杨乃康的眼睛盯住了他:什么办法?你说,你想做什么?他没回答,扭过脸去。杨乃康追着说,说嘛,有啥办法你说出来嘛;说出来你要是办不了——还有我嘛。俞兆远觉得是火候了,便说,办法其实也简单,就是怕你不敢干。杨乃康催他:说嘛,你说出来,再说我敢不敢的事嘛!俞兆远说,好,我说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呀就是做无本钱的买卖。杨乃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抢人去?劫道去?俞兆远说,看你说的!我能干那种事吗!我不想活啦!杨乃康说:那你的意思是……俞兆远说,我想偷仓库的粮食……你干吗?杨乃康沉默片刻,说,他妈的不就是一个死嘛!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半夜时分,他们拿了一根准备好的竹竿——竹竿的一头被俞兆远用瓷片削出四十五度的尖角——悄悄地来到了农场的粮库旁边。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粮库旁的一只大黑狗,狗汪汪叫了两声,朝他们扑来,但是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老黑,那狗就不叫了。因为经常从库房拿种子和放回没播完的种子,大黑狗已经和他熟悉了。大黑狗像闻什么气味一样,在他的腿旁转了一圈,摇摇尾巴离去了。不过他和杨乃康没有动弹——事先商量好的,等狗叫过以后还要看一看有没有其他动静。这是夹边沟农场最大的一个仓库,它的西头挨着磨面房,汽车把从外头调拨来的粮食拉到这儿来囤积,然后每天从库里出粮磨面,供夹边沟和新添墩作业站的大灶使用。磨面房旁边有一间小屋,住着一个二劳改[3]专职看守仓库和磨面房。
果不其然,看守室的门轻轻地开启,一个黑影走出来,顺着库房走到东边的山墙,绕过去,从库房北边往西走去。那人回到看守室,才低沉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瞎熊,胡吼啥哩!
一切又归于寂静。
走,上!俞兆远轻轻地对杨乃康说。对这个仓库他们熟悉极了:库房里边砌了一堵墙,把空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间堆放着粮食种子。他还知道,靠着北边的墙壁,一麻袋一麻袋的麦种摞得比窗户还高。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第一个窗户下边。俞兆远把一条床单展开来铺在地上,然后扶着墙壁蹲下去,叫杨乃康上他的肩膀。杨乃康的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试了一下,说,干脆我给你支架子吧,你不行。俞兆远说你快上吧,我就不信支不住你。杨乃康不再犹豫,两只脚都上了他的肩膀,说声起。俞兆远扶着墙壁往起站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杨乃康问怎么回事?他回答真不行了,腿没力气。杨乃康说,蹲好蹲好,我下来。他下来后说俞兆远:我说我支架子,你非要……俞兆远说,好,你支架子,你支架子,我真是不行了。于是,他踩着杨乃康的肩膀被托起来。托起来也不太高,这个仓库很高大,它的透气用的窗户离地面约三米,俞兆远站在杨乃康的肩膀上眼睛刚超过窗户台。他一手扶窗户台,一手去推活动窗户,把窗户扇推开个缝隙。他把立在旁边的竹竿举起来探进窗缝,把窗口再推大些,顺势将竹竿捅进去。他看不见里边的东西,所以只能试探着往里捅。因为第一次做贼,神经紧张,心跳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只好停顿一下,喘喘气,然后再捅。竹竿和窗棂的磕碰声本来很小,但在他听来如同打雷一般。他是怕狗叫起来,所以每发出一下磕碰声,他都要静一下倾听周围的动静。
终于,通过手的感觉他知道竹竿触到了麻袋。这时他才握紧竹竿,举起,用力把竹竿插进去。然后他用两只手倒着收回竹竿来,摸了摸前端的竹筒。
竹筒里有几颗麦粒!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把竹竿斜过去,将麦粒倒在地下的床单上。他兴奋地说,插上了!杨乃康也很兴奋,用力挺一下腰板说,插上了吗,好,接着插,接着插!
他接着再用更大的力气把竹竿插进去……
后来杨乃康的腿颤抖起来了,说,不行了,我支撑不住了,下来吧。他小心地把窗户扇用竹竿捅一捅关上,说,好了,你蹲下,我下来。杨乃康是慢慢往下蹲的,但是他的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俞兆远也摔下来。俞兆远摔得可是不轻。他的头撞在墙角的水泥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他痛得叫了一声。立即仓库那边的狗吠了起来。他们顾不得疼痛,卷起床单拾起竹竿撒腿就跑。但是跑出没几步远,狗就扑过来了。杨乃康往地下一蹲,做出摸石头打狗的样子,但俞兆远拦住了他说,不敢打,不敢打,越打越走不脱!他发出很亲切的声音喊狗:黑子,不要吼,过来!那狗还真听话,不叫了,轻步跑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他摸了一下黑狗的头又说,回去,黑子,回去!那狗围着他转了一圈,跑走了。这时他才说一声跑。
但是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们跑出去几十步,那个看守追了上来,拦住狗喊,追,快追,黑子!人和狗又一起追过来。那人还大声地喊,贼偷仓库啦,贼偷仓库啦!
这时他们已经跑到仓库北边的菜地附近,那里有两棵沙枣树,他们急忙躲到沙枣树后边。俞兆远说,跑不了啦,那狗日的身体好,跑多远都能追上,得想个办法。杨乃康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说,你说怎么办?俞兆远没回答,朝着追过来的人影改变了说话的嗓音吼了一声:王八蛋,你还要追吗?想活不想活了!
那黑影看不见人,便也不敢贸然追过来,只是大声喊来人呀,贼偷仓库了!
俞兆远就怕他把人喊起来,于是,他加重了威胁的成分吼道:王八蛋你还要喊吗,再喊,我可要不客气了!
黑影说,嘿,你狗日的嘴硬,你有胆量给我出来!
俞兆远说,出来!你个王八蛋,不要给粉不知道往哪里擦?我劝你还是回你的房子去。你要是非跟我过不去,看我今晚上怎么做死你。
那黑影不出声了,狗却汪汪地叫着。俞兆远很明白,仓库附近农业大队的劳教分子们是不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只有那些管教干部可能会起床。这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们有枪。他便大声说。爷们,后会有期!我们走啦!
掩在沙枣树后边,俞兆远看那人还不动,就拉了杨乃康一把,两人大大方方走出沙枣树往东北方向的沙包走去。走了几步,看那黑影还站着不动,他们就加快了脚步。
大黑狗一声又一声狺狺叫着。
俞兆远和杨乃康没想到,第一次偷窃就充满了惊险,但又是如此成功:被人发现了而又轻易地逃脱了,还搞到了两斤小麦!他们没回宿舍,而是直接跑到东草洼,搜集些茅草,用饭盆煮熟,吃了。吃着香喷喷的麦粒他俩商量,过两天再搞一次。可是第二天傍晚,他们刚刚从田里劳动回来,梁队长带着几名“拐棍”突然搜查了机耕班的两间宿舍,把所有的铺盖都抖了一遍,把箱子也都打开查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俩立即意识到偷麦种的事领导已经判断出是机耕班所为,不能再偷仓库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俞兆远借故去了一趟磨坊。他发现看守室门口的大黑狗被换掉了,原先干部灶门口的一只花狗被人拴在看守室门口。看见俞兆远,花狗就凶狠地吠叫起来。
尽管仓库是不能再偷了,但这次行动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俞兆远。春节期间的一个夜晚,他又袭击了伙房:在杨乃康的帮助下,他从烧火棚爬上伙房房顶,从天窗里把一根拴着铁丝爪的竹竿捅到面板上,钩出来一块发面团。他和杨乃康又跑到东草洼烧熟吃了一顿。
杨乃康是兰州市西固区委的宣传部长。他和俞兆远在单位上就很熟悉。
过完春节就开始拌种,这时俞兆远就放手偷了。每天收工时,他都抓把麦子装在鞋壳里,或者顶在头上再戴上帽子。他曾经给铁锨换了个竹竿锨把,把竹节打通,往里边装粮食,收工时带回宿舍。这样带了几次粮食之后,他的计谋被一位管教干部识破了。管教干部还跑到宿舍把他的书箱打开,发现他已经存了半箱子小麦。结果扣了他一顿晚饭,还拉出来开了一次批斗会。
拌完种开始春播,他又和其他人在地头偷麦种吃。按照当时的粮食供应量,一天十二两——四分之三斤,粮食不应该那样紧张,可实际情况是劳教分子每天要劳动十到十六个小时,超重超常的劳动把人们的身体轧干了,一斤不到的粮食不能提供身体所需要的热量,人员大批倒毙!
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每天收工回到宿舍,吃晚饭的时候,灶上给的那一碗末糊汤[5]谁都吃不出它是咸的淡的还是酸的。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第一次吃拌了农药的麦种,他的胃痛,痛得他在地头上打滚;全身出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了。他认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过两个钟头肚子不痛了,肠子咕噜噜响,拉起肚子来。拉了好几天,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过了几天再吃种子,胃痛就减轻了,也不拉肚子了。
三月、四月和五月不断地播种,种小麦,种胡麻,种苞谷,种高粱。种什么他们就偷什么吃。
六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小麦开始扬花灌浆。这时在地里他们就揪麦穗,嚼,嘬面水。到下旬麦粒还是绿色,但却有仁了,他们就放在手掌上揉搓,吹去麦衣子,吃绿麦仁。
七月,收获的季节,只要躲开管教干部的眼睛,人们就把衣裳铺在地上,提个麦棵子过来,跺几脚,麦粒就掉下来了,就可以大嚼一通。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地头上偷吃麦子,但就俞兆远偷得凶。他不光偷着吃,还储存,把偷的粮食埋在草滩上或者田埂的某个地方,做上记号。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粮食将更加紧缺。
他这种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还真是卓有成效:他身上的浮肿奇迹般地消失了,挽起裤管摁腿,摁不出坑了。而这时夹边沟农场已经饿死上百人了,还有几百人饿得走不动路了。
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月下旬,农场领导突然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产股的罗股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150名年轻强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分局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加霜。火车于第二天上午十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股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时分,走到临泽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间又破又矮的泥房说,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五十万亩土地。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临泽县和高台县建设一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两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见这里曾集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间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挖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往东去挖渠,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锅里,人们慌乱中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县医院送,走到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后来出工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挖渠者的口粮大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饿死人,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着出工,右派们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粱穗子。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巾缝下的口袋塞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的帽子戴上,风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去。天还真冷,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光下他认出是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棵包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几个苞谷棒子的,但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白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亮亮的黄砣砣,像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朝着黄砣砣摸过去,近了,见是一间小泥房,黄砣砣是映着灯光的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用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定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睡觉,那就是说他们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照不亮院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去一摸,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挽起来。他想到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为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里,横上两层之后又从旁边竖着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堆的那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抬着脸往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像掉进冰窖,冷飕飕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撒尿。他希望那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左边歪了歪头,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没投在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一刹间他开始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他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猛地扭转身体,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个声音回答,清楚楚的,两只耳朵直愣愣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 前一个声音又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
听到这里,俞兆远抱起袋子朝西就跑。奔跑中他听见门开了,凶狠的詈骂声传来:什么狼吃苞谷了,是贼偷苞谷了!追,快追!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
俞兆远的运气真好!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米,越过了几条田埂,一道渠,摔了两跤。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追上他了,谁知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他扑通一声掉下一个土坎去了。掉下去他的大胯摔伤了,站不起来。心想这下非叫人家抓住不可了,就往崖根里挪了挪,一动不动地坐着。岂知这个土坎很高,那两个人追过来在土坎上站了几分钟,骂骂咧咧折回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好久,他也没动弹,他怕那两个人从旁边绕到土坎下边来抓他。他静静地坐了半小时,除了呜呜的夜风,再也听不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他的大胯很痛,走一步就剧烈地疼一下,但他忍着痛往回走。他心里很高兴。
但是,他从山水沟里走出来,在荒滩上走了一截,内心的高兴就很快消失了。他迷路了!由于乱跑了一阵,他搞不清自己现在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很清楚,在十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么下场!还有,他听见了凄厉的狼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始走。他想,应该往西走,住处在西边。他看了看天空的三星,判断出哪边是西。他是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季节三星的方向朝南,他朝着与三星垂直的方向走是正确的。
他很快地走了一截,思想却又被另一种思考所困惑:住处大致是在西边,但如果自己和住处擦肩而过呢?这是可能的,因为夜太黑了,看不见周围的景物。可是很快他的心又被更紧迫的危险攫紧了:狼的嚎叫声更近了,更清晰了!不是一只狼,而是两只。如果是一只狼,还可以周旋,而两只狼同时发起攻击的话,自己赤手空拳就无法抵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狼,他必须首先躲开狼。他想了想,就加快脚步朝南走。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狼在一里之外就能够闻到食物的气味。现在狼是从西边走过来的,他必须往南走出一里远才能躲开狼。
他加快速度往南走,越走越快。他的心跳得厉害,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他已经忘记大胯的疼痛了。
后来,他几乎是跑着前进了。他清楚地听见狼的恐怖的嚎叫声更近了,似乎是狼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正在向他逼近!近在咫尺!他已经累了,身体发热,胸腔被大口吸进的冷空气刺激得像是撒进了辣椒末,喉咙又辣又痛,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脖子里的汗水向后背流下去,把衣裳浸湿了。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再跑就要累死了!干脆停下吧,休息休息吧,听天由命吧!最后,这样绝望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双脚放慢了速度。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狼的嚎叫声已经转移到他的身后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瘫了。他明白,狼已经往东去了,西北风再也不能把他的气味刮到狼那儿去了!
他很高兴自己没被狼吃掉,坐了一会儿,叫心跳得匀称一些,然后就爬起来往西走。不能坐得太久,因为湿了汗的衣裳冰凉,冷得他受不了啦。快乐是双重的:走了没几步,他发现身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土堆,走过去辨认一下,他差点快乐得叫出声来——天呀,他的身旁就是那条大干渠!顺着大干渠走下去不就是那片破泥房吗?真应该感谢那两只狼,他想。要不是狼逼得跑这一段路,今晚可能还要在荒滩上瞎走多少冤枉路。
但是,顺着大渠走了好长一段路,却仍然看不见住处。他糊涂了:莫不是已经错过了住处?跑了半夜,以他的判断该是走到住处了!回头往东走吧,他又下不了决心——要是住处还在西边的话,不就背道而驰了吗?后来他还是接着往西走,他想再走一截试试,若是还找不到就往回折。结果还没走上半里路,就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坐起来观察,是个小小的土堆。他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谁会在这种地方垒起个土堆来?在土堆旁转来转去,察看,思考。良久,他猛地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烫死的右派的坟墓吗!
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住处进了泥房。段组长醒着,问了一声:回来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他回答:迷路了,在野地里转了半夜。段组长问,搞到什么没有?他没说话,掏了六个苞谷棒子塞进段组长的被窝,然后摸到墙角上自己的铺位,摸着黑开了木箱,把苞谷一个个放进去。锁好。总共是四十二个棒子,段组长六个。锁起来三十二个,留下四个在外头,他钻进被窝,盖住头,慢慢地享用。苞谷的湿润的奶汁在他的咀嚼下渗了出来,甜丝丝的,那个香呀!
翌日晨起床,吃完了半盆末糊汤,俞兆远想好好睡一天,他大胯处的骨头昨晚上扭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是罗股长吹哨子把人都集合起来训话,说,供应的粮食就是那几嘴,就是啥活也不干,也搪不住饿呀。你们躺下不动能行吗?今天都进山去,都跟我进山去,找吃的!我跟这里的老百姓打问过,他们说山沟里有一种黄药子是能当饭吃的。今天我们挖黄药子去。
听说进山,俞兆远飞快地进屋,从木箱里拿出四个苞谷棒子塞进怀里,然后提着铁锨上路。他走得飞快,翻过铁路走进山谷的时候,已经把其他人甩开了两里多路。他是有意走这么快的,他想跑到大家前头,挤出时间,躲开人们的眼睛,烧几个苞谷吃。他一路走一路拾柴,进了山谷就拐进一道山沟点着火烧苞谷。他用大火烧,把苞谷皮烧焦了,然后剥掉皮啃苞谷。烧熟了的苞谷更香,啃完一个又啃一个,不一会儿就把四个苞谷吃完了。吃完了苞谷他又想苞谷芯子怎么办——可不能叫罗股长看见,那是个严厉的家伙,知道了他偷苞谷,非扇他嘴巴不可——想来想去,就在离火堆不远处挖了个坑,把芯子埋了,并在上边撒了泡尿。
这时后边的人走过来了,蹲在火堆旁烤火。有的人也在他埋苞谷芯子的地方撒尿,还问,你挖着黄药子了吗?他回答,挖着个球!
不过,后来他专心挖黄药子还真挖到了两个。点上火烧熟,掰开,里面是黄面面子,像烧熟了的红薯。大家掰着尝了尝,有点苦味。
过两天他又去了一次小泥房,且是白天去的。他的目的是踏勘一下,看还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可是去了一看,苞谷不见了,那两个二劳改也不见了,房门上了锁。他扒着窗户往里看看,空荡荡只有一面土炕。这一趟也没白来,找到了一块没有成熟的落花生。他没见过落花生,但他看见了小小的秧子,挖出来又看见根上带着几个白蛋蛋,放进嘴里一咬,是甜丝丝的水泡泡。他读过一位作家写落花生的文章,因此他断定,这是二劳改们试种的落花生,没有成熟。他大嚼了一通水泡泡。回住处时还抱了一捆花生秧子,煮着吃叶子。有人问他吃的什么,他回答菜叶子。
经过侦察,他知道这附近的确没什么吃食可偷,于是就很节约地吃那些偷来的苞谷,一天吃一个棒子,细水长流。实在饿得招架不住了,就去那块地挖些落花生秧子回来煮着吃。
他们这些人在临泽的荒滩上又住了一个多月,时值11月中旬,祁连山下的这片荒滩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并且饿死了十几个人。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场领导就派拖拉机拉他们回农场去了。
在挖渠工地他们听到消息,夹边沟的人差不多都挪到明水来了,他们也都急着想回去,心想场部的条件会好一些。不料回到明水下了拖车,他们的心唰的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相差甚远!
夹边沟农场虽然地处巴丹吉林沙漠,但是有农业大队的大杂院,有基建大队的四合院,还有场部的办公室和机关干部们的宿舍房,还有农田还有水渠!这里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旱滩,一千多名右派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沟里的地窝子和窑洞里。站在沟沿上往下看。地窝子大小不一,窑洞口挂着草帘子或是破棉絮遮挡风寒,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的聚居地。唯一体现现代人类文明的标志是东边一条山水沟南端的高地上有几块长着糜谷的庄稼地,两间附近农民种撞田 [6]住的土屋,三四间新搭的芨芨草房。有人告知,那是场部和伙房。伙房旁有一口新挖的井。
此处被称为明水农场,是因为在东边二三里处有一条百多米宽的明水河。明水河徒有虚名:河道干涸了,只有下游的河坝里积蓄了一些雨季流下来的洪水。
更叫人心寒的是迁来这里的人们十之二三已经饿死,山水沟两边的荒滩和北边的河坝里到处是新起的坟冢。活着的人们也都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半数人已经躺倒,能活动的人们在中午时分挪出洞穴在阳洼地上或坐或卧晒太阳。人们去伙房打饭的力量都没有了,开饭时炊事员提着桶往地窝子和窑洞送饭,给每个人抖抖索索举起的饭盒里舀上半马勺末糊汤。每天的定量是半斤豆面。
从工地上下来的一百多人被安置在西沟的十几孔窑洞里。西沟比东沟深,窑洞也大一些,一窑住四五个人,大的几孔能住十几二十人。据人们讲,在他们到来之前,领导把这些窑洞的人合并到减员较多的其他窑洞去了。那些窑洞的不少人此时在沟外的荒滩上长眠不醒。
右派分子们静静地生活着。他们平静地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只有极少数不安宁分子采取了特殊的生存之道:逃跑。
俞兆远没有逃跑。父母在他的少年时代就把全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典出去,送他去上学,指望他给家庭带来荣耀。他跑回去父亲一定会背过气去。至于回兰州的家,他想都没敢想:五尺汉子,如何藏身?他想,不逃跑,但要活下去!
于是,当大家躺在窑洞里喝末糊汤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把明水农场的沟沟坎坎丈量了一遍。他的“丈量”是卓有成效的。东西两条沟之间有一块收获过的萝卜地,地边上有间类似瓜棚的小屋,门口堆着许多萝卜缨子。这是伙房的财产——可能是农场花钱把全部萝卜买下来了——有时候劳教分子吃的末糊汤里放一些萝卜缨子。瓜棚里住着一个姓周的二劳改,负责看守这堆萝卜缨子。白天偷萝卜缨子是不可能的,瓜棚的门开着,那个二劳改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夜里,有一盏风灯放在窗台上,窗子没有窗户扇,灯光正好投在萝卜缨子上。二劳改穿着厚厚的衣裳在炕上坐着,眼睛从窗户往外看,过上十分八分钟还走出来转一圈,手里拿个木棍。经过多次的侦察,俞兆远决定夜里去偷。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贴山墙站着。等二劳改巡逻完进屋,他就四肢着地爬到窗户跟前。窗台把灯光挡住了一部分,窗外有一片短短的黑影;有一截黑影正好落在萝卜缨子上。他借着影子的掩护,很快地装了一袋子萝卜缨子。就三两分钟的时间,他已从黑影子下边退了出来,抱着口袋跑回窑洞去。他们窑洞住四个人,四个人搜集些茅草点火,煮着吃了三天。
三天后他又去偷,刚刚装了半袋子,姓周的二劳改从他身旁的田埂后边扑上来,狠狠打了他两棍子。二劳改说,狗日的,我等你三天喽!
他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回到窑洞。他再也不去偷萝卜缨子了。他知道,二劳改谋到一个好差事也不容易,他们对工作尽心尽力是很正常的。等腿好点了,他就把目标转向了糜子地。在他们住的山水沟南端,也就是场部的南边,有一大片糜子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近十一月下旬,那片糜子还长在地里,是种地的农民被征集去搞水利了?还是种撞田的生产队不看重这片糜子?但奇怪的是有几个妇女看守着庄稼地,住在一间“瓜棚”里,时不时出来巡视。俞兆远和杨乃康合伙来偷糜子,到了糜子地附近,在田野上趴着。由俞兆远学狼嚎,一声扯一声的“狼”嚎声中,巡逻的妇女们都回到“瓜棚”去了。这时,他和杨乃康钻进糜子地,把糜子捋进口袋。俞兆远捋上几把糜子,停下来学两声狼嚎,然后再捋。捋满了口袋,两个人仍然学着狼嚎跑走了。糜子可是好东西,他们舍不得给别人吃,回去后把糜子埋在窑洞附近的崖坎下边。但是,第二天夜晚他们去吃糜子,发现埋下的糜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判断糜子被人偷了——有些右派专门在窑洞附近或者崖坎下边寻找别人埋藏的食品。于是,他们第二次偷来糜子以后就往北走,走到山水沟北边的河坝里,埋在死者的坟头上,做好记号。每天夜里,他和杨乃康来这儿炒着糜子吃,或者生吃。生糜子嚼起来也很香,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只是嚼碎了的糜子皮爱粘舌头,粘在嗓子里很不易吐出来,容易带来剧烈的咳嗽。
好景不长,十一月底,来了一群农民,风卷残云把那片糜子割走了。然而就在此时,俞兆远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离他们窑洞不远的地方,山水沟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个垮子。垮子三面是崖坎,另一边插着篱笆。这是农场的一个羊圈,里边圈着七八十只绵羊。羊圈里头有个窑洞,住着两个牧羊人——兰州市的两个右派。这两个右派和其他右派不一样:他们的身体很健康,面孔红润,红得都有点发紫了。俞兆远不明白他俩为什么有着那样健康的面孔,问人。有人告诉他:每过两三天,放牧归来,两个右派就背回一只半死不活的绵羊来。人们都看见过,那只羊的屁股成了个血窟窿,肠子还往外耷拉着。牧羊人向队长汇报:羊群在野外遇到了豺狗子[7],豺狗子把羊屁股掏去吃了。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很生气,说,这样的事出了很多次了,队长们不追究他们,只是叫他们把死羊交上去,照旧还叫他们放羊。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他们两个人吃肥肠,管教干部吃肉,把骨头给灶上熬汤,还说是给我们宰羊改善伙食了……
俞兆远听了故事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开导那人:这事你生啥气呀,现在是啥时局嘛——饿死人的时局,八仙过海各现其能的时局——你有本事你也吃肥肠去,吃不上不要妒忌人。接着他又问,那羊皮哪去了?那人回答,在梁队长的房顶上。
听说是在梁队长的房顶上,俞兆远立即就跑到农业大队办公室去了。看看梁敬孝不在,他便很敏捷地从房顶拽下两张羊皮,跑到河坝里去,点上火燎羊毛。羊毛是烧不干净的,燎得狠了羊皮就烤焦,燎得轻了,皮上剩下两毫米长的一层毛根。他干这种活很有耐心:慢慢地燎了一整天,将羊皮烤得硬夸夸黄澄澄如同马粪纸一样,然后撕成小块放嘴里嚼,美美吃了一顿烤羊皮。吃剩的羊皮拿回窑洞,给其他人一人分一块吃。杨乃康嚼着又脆又香的羊皮说,老俞,要是能回到兰州,就凭你给我的这块羊皮,我请你到悦宾楼吃一顿烤鸭。悦宾楼的烤鸭比不上你的烤羊皮的一半香呀!俞兆远的好日子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因为在明水农场的确没什么东西可偷了。
但是俞兆远的确不愿坐以待毙,又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一天,他过了铁路进山谷挖黄药子,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几根骨头棒子,就把它们拣了回来。山谷里有许多这样的骨头,他估计不是人骨,是兽骨。骨头经风吹雨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毒性吧,毒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么吃骨头,总也想不出好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这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的骨头棒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味,尚有淡淡的咸味。于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凑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山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吃了两天骨头棒子,十二月上旬,队长就把他调到西沟的病号房当看护去了。
十一月中旬,死人到了高峰期,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党委书记梁步云慌了神,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地委给调点粮吧。地委书记是一位坚定的老革命,他训斥梁步云:死几个犯人怕什么?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尻子松了吗?梁步云灰溜溜回到农场,想来想去决定成立病房,想办法少死几个人。于是,管教干部们亲自动手,把全场饿得爬不起来的人集中在山水沟南端的七八间大地窝子里。每个地窝子盘个炉子取暖,并且派两个身体好点的人做看护。看护的任务是开饭时炊事员送来了饭,他俩把每个人的饭盒收集起来叫炊事员打饭,然后送到每个人的手里;还要给病号们端屎端尿,叫病号躺着别动,减少热量消耗。病号们每天夜里十点钟有一顿加餐——场长指示,每天宰两只羊剁碎了熬汤,再加点胡萝卜、菜叶子,给病号增加点营养。
看护人还有一个任务:把死了的病号用被子卷起来,捆好,拉到门外放着,再把新病号安置在空出的位置上。俞兆远是个聪明人,他发现夜半时分病号死亡的多——他们入睡后再也醒不过来——于是,每到半夜,他就把所有的病号叫醒,叫他们坐着说说话,少睡点觉。有些病号烦他这一着,骂他:滚开,烦死人了,连觉都不叫睡!但他不生气,笑嘻嘻把病号拉起来坐着。他笑着说,你狗日的要是不起来坐一会儿,死了可不要怪我。
由于他奇特的护理方法,他的病房里死亡率最低。
当看护期间他没偷过什么东西,因为一间病房有三四十个病号,忙,顾不上偷。结果,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迅速地垮下来,他的脸和腿肿了起来。
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就在他非常悲观地认为离死不远了,将步那些死难者的后尘走进酆都之时,西北局兰州会议的精神传达下来;纠正省委的左倾路线,抢救人命。十二月下旬,明水农场来了一辆大轿车,把“病情”最严重的人拉到新华劳改农场去休养。作为护理员,他忙里忙外搀扶病号上车。一辆轿子车,座位和过道都塞满也只坐了五十个人。车要开了,梁队长叫他也上车,说是到了新华劳改农场还要他伺候病人。他忙忙地回自己的窑洞去拿行李,看见杨乃康在窑洞门口晒太阳。他又急急地跑去找梁队长,说杨乃康不行了,也叫他挤上去把。梁队长同意了,他走回去搀扶着杨乃康上了大轿车。
这五十一个人到了新华劳改农场,住在两间学校的教室里,地下铺了许多麦草。在这里他失业了,因为有一批从上海“收容”来的无业市民、妓女、舞女和旧政权的一些职员正在这里劳动教养,领导从他们当中抽了十几名姑娘伺候这些病号,端屎倒尿。
在新华农场,俞兆远又接着偷。虽然他也享受病号的待遇,一顿一碗很稠的加了肉末的大米粥,但是他总觉得饥饿难挨,每天吃过了饭。就到处蹓跶。一天,他进了一间办公室,看见墙根上立着两麻袋大米。他就盯上了,坐在办公室门口装成晒太阳的样子,等待时机。后来,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出去了一下,他立即溜进去把大衣的口袋装满了大米。还在明水当护理员的时候,他拣了一位死亡者的灰棉布大衣穿在身上取暖。然后很快地走出来又倚着墙晒太阳,嗓子里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这时工作人员回来了,并且发现大米被盗了,嘴里喊着米叫人偷了米叫人偷了,跑了出来。工作人员看见了晒太阳的俞兆远,问他,你看见有人进来过吗?他回答,是有个人进来过,是个穿黄大衣的。问那人往哪边去了?答,往西走了。那人匆匆往西追了过去。他从容地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回病号房去。他把杨乃康叫起来,扶着他走到外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两个人嚼生大米。
也不知道何种原因,过了三四天,一辆大轿车开到新华农场把他们又拉到了明水农场西边十五公里处的碱泉子农场,住进一间库房一样的大房子。在他们到来之前,明水农场的另外几十名体力衰竭者已先期到达了碱泉子农场。
在这里,他们被告知,休养几天,身体好点后就送回兰州去,可是情况却进一步恶化:没有肉粥了,粮食供应又回到每天半斤豆面。死亡继续蔓延!
碱泉子农场是个劳改农场,这里也在饿死人。
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俞兆远也走不动路了。碱泉子农场也有很多从上海“收容”来的妇女,领导叫她们侍候这些右派,端屎端尿,但俞兆远不习惯这种扶持还是坚持自己上厕所。谁知有一天去了厕所,蹲在茅坑上他居然站不起来了。他用双手触地想先撅起屁股再抬起上身,不料手一软一个跟头栽倒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解手才把他扶起来。这件事吧他吓了一大跳:他想可不能躺着等死了,必须搞到吃的。
人只要不放弃生的追求,就总能绝处逢生。俞兆远多年后讲到夹边沟的时候这样对我说。他说在厕所摔倒的第二天傍晚,吃完了末糊汤,他慢慢地在碱泉子农场的角角落落蹓跶,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突然几挂马车驶了进来停在粮仓门口。碱泉子农场的管教人员叫来一帮二劳改卸车。车上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蚕豆。有的麻袋破了,卸车时蚕豆洒在地上。他想上前捡几颗蚕豆,被管教干部喝退了。他想,可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围着马车转呀转呀,琢磨怎么搞到蚕豆。突然他发现这天的月亮很亮,月亮把库房的暗影投在院子里,其中一挂马车的拉套马正好有半截身躯站在暗影里。办法马上就有了: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潜入库房的暗影里,慢慢地接近了拉套的马匹。他跪倒,四肢着地从马的两条腿之间钻过去,在马肚子的掩护下又进到辕马身下,然后钻到车下边去。二劳改们正在卸粮食,管教干部站在一旁监视,但谁也没看到俞兆远已经爬到车槽下边了,一下一下地划拉地上的蚕豆。他把大衣的两只口袋都装满了蚕豆,然后又小心地从马腿之间爬了出来。可惜的是刚刚爬到库房的暗影里,他以为安全了,往起一站,突然的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迸发出一片耀眼的白光,猝然摔倒了。他摔倒的声响惊动了一位管教干部。
这个管教干部叫人把他拖到梁敬孝住的房子,说,你看你们的人干的好事!他把俞兆远口袋里的蚕豆掏出来叫梁敬孝看。梁敬孝看着他的手说,啊呀呀,人都晕过去了,你还做啥嘛!那位管教干部愣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俞兆远回到大房子之后,把偷来的蚕豆分给身旁的人吃,一人几颗。他自己多留了一些,躺在被窝里蒙上头嚼上几颗,再嚼上几颗。生蚕豆的味道竟然香醇无比。
明水农场的右派们在碱泉子农场“休养”身体的时候,省委派往夹边沟的工作组正忙着联系车皮。1961年1月1日,右派们接到通知:今天要走一批人。为了保证右派们平安回到兰州,从张掖地区医院抽来了几个医生,挑选病号中的“健康者”先走。检查到俞兆远了,一位医生叫他站着,用手捏了一下大腿。俞兆远干瘦的大腿哪经得他的一捏——扑腾一下倒在地上。他就说,不行,这个人不能上火车。
过了几天又送一批走,梁敬孝事先通知他:你想走不想走?想走就精神些。于是,俞兆远把身上的劳教服脱掉换上从家里带来的三年来一直当枕芯的棉袄,并且洗了洗脸,从梁队长那儿借个剃须刀刮了脸。当医生检查到他捏大腿的时候,他咬着牙挺住没有摔倒,连哼都没哼一声。这时候梁敬孝很默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这小伙子,多精神!医生看了梁敬孝一眼说,叫他上车吧。
这天是张掖地区派来的大轿车把他们拉到高台火车站的。黄昏时分火车进站,人们蜂拥上车。火车在高台站就停五分钟,人们都着急,使劲挤,竟把俞兆远挤下站台去了。他从车下边站起来想爬上站台,但是爬了几次,用尽全身力量也上不了站台。这时人都上了车,要发车了,兰州市公安局来接他们的张科长吼他:快上来,火车要开了!他说,我是想上来,但我上不来!就叫火车轧死算了!张科长说,你想死呀,我还不能叫你死!他一把将他拉了上来,推上车去。
车到兰州,几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民政局招待所。进了招待所,他立即到处巡视,看有什么东西可偷。他看见招待所餐厅外的墙上挂了许多一把一把扎好晾干的芹菜,当天夜里就偷了一把。吃完了招待所供给的大米粥,他和同房的人又煮芹菜吃。招待所的大米粥很好吃,煮得很软,还加了许多肉丁。只是一顿只给一碗,吃了饭就跟没吃一样,胃空荡荡的很难受。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偷芹菜,却发现已经被人收起来了。但是他看见了厨房门口的泔水桶,把手伸进去捞了两把,桶底有许多煮米饭煮糊了的锅巴。他回客房拿个洗脸盆来捞了半盆,拿到水管子上冲洗了一下,又拿回客房煮了煮,几个人分着吃了。过两天他又侦察什么东西可偷,竟然在张科长住的房子里发现后窗户台上放着几摞烧饼。他认出来了,这是返回兰州时坐火车,餐车供给大家的烧饼,张科长全买下了,一人只分了一块,剩下的现在全摆在房里的窗台上。他绕着房子转,看到后窗户上有一块玻璃碎了,掉了一半,可以伸进手去,但却没法下手,因为房子里总是有人。看见那么好的烧饼摆着却吃不到口,他心里急得要命,就总是围着那间房子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恰好一天的上午,他从餐厅出来,看见张科长和几个警察去会议室开会去了,他认为机会来了,就急忙跑到张科长房间的后窗户去。到了窗户跟前,却又发现房子里还留了个被人们叫做小李的青年警察,他还是下不了手。这可怎么办呀,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略一思考后就跑到前门口去,捏着鼻子学服务员的声音,娇声娇气地喊,小李呀,张科长叫你到会议室去一趟。听见小李应了一声,他转身就跑到山墙处躲起来。他原想把小李支开,然后从前门里进去,但是小李走后他过去看看,门被小李锁上了,进不去。他又绕到房后去,从碎玻璃处伸进手去。
小李进了会议室,问张科长,你叫我有什么事?张科长一怔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了?小李说,咦,一个女的在门口喊,说你叫我。张科长说哪有的事……但他立即就反应过来,说,快,快回去,调虎离山计,有人偷东西了。
俞兆远的手是伸进去了,但是没想到那几摞烧饼正放在耷拉在窗台的窗帘上,无论手怎么伸过去,都拿不到烧饼。他正在琢磨如何拿到烧饼,房门就突然开了,小李跑了进来。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他一着急就用力伸长手臂去拿烧饼,扯动了一下窗帘,结果烧饼全掉到地下去了。他看偷窃无望,抽出手来就跑。他跑到东边,正好两个警察从山墙后边迎过来,就又掉头往西跑。没跑上几步,又见张科长提着手枪堵住了去路。他只好站住。
张科长走到他跟前,手枪指着他的肚皮说,啊呀俞兆远,你就偷疯了,在碱泉子农场偷,到了兰州还偷!你怎么是这么个贼骨头?你再偷,你再偷我把你一枪崩了!
因为偷窃失败,俞兆远非常沮丧。此刻听了张科长的话。他把大衣敞开了怀,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肚皮说,你朝这儿打,你朝这儿打。你把我一枪打死算球喽!
张科长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你不偷就不行吗?
他说,那有什么不行呀,我不偷当然行呀,你给我几个烧饼吃,我不就不偷了吗?
张科长说,俞兆远,我先把话说明白,那烧饼我一个也不吃,可是我也不能叫你吃。我要是把烧饼给你,你早就没命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的肠子现在比纸还薄,不能一下子吃多了。吃多了肠子就挣断了。俞兆远说,这你就说错了。我的肠子是薄,可那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出来的,啥都扎不破。夹边沟的树叶子扎不破,芹菜秆秆扎不破,烧饼能扎破吗?张科长瞠目结舌半晌,说,这是大夫说的!
俞兆远在招待所休养了一星期,他女人接到通知来接他回家,书包里提着花卷。临走时,张科长嘱咐女人:你可不要乱给他吃的呀,出了这个大门,要是胀死了,我可不负责任。
出了门,两口子走到自由路火车站去乘开往西固区的市郊列车。在站台等火车,俞兆远对女人说,给我个馍吃。女人不给他。女人说,张科长说了,你们刚吃过午饭,不叫我给你馍。俞兆远突然就哭了:
在夹边沟饿了三年,没吃的,差点把命送掉;回家来了,你还不给馍吃……哎咳咳咳……
女人怔住了,良久才明白原委,掰了半个花卷给他。看着他的吃相,女人也哭了:我哪里知道你吃不饱呀,你来信就没说过吃不饱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嗯嗯嗯嗯……
后记
在金塔县城建局家属楼的一间住宅里,俞兆远先生讲述完了夹边沟的故事,又补充说,哎,说起我做贼的事,丢人得说不成:回到西固的家中,三个月过去了,我的腿已经有力气走路了,可是肚子还是饿得受不了。一天到晚心里就想着吃的,还特别是想吃生粮食。做熟了的饭菜不管吃多少,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有一天女人上班去了,我偷着把面柜柜上的锁子捅开了,用一个大茶缸子挖了一缸子苞谷面,放在我的书箱箱里。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用小勺勺舀着吃上几口。生粮食吃着那个香那个甜呀……要是不吃那么几口就上床,就半夜半夜的都睡不着觉,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地响,那个难受呀……我吃生粮食的习惯,直到1962年冬天才克服掉,因为那一年女人要和我离婚。在法庭上,她提出的离婚原因之一是指控我偷面柜柜里的苞谷面吃,还非要生吃不可!她说她忍受不了这种侮辱:邻居们都知道了,她克扣丈夫,不叫丈夫吃饱,逼得丈夫偷家里的粮食……
憎恨月亮
今年深秋的一天,我终于寻到了席宗祥,在兰州市东城巷一栋很旧的楼房的顶层。听说我是专为了解夹边沟的情况来找他的,他大为惊讶。他一边叫我进房子一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夹边沟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我说你叫我坐下呀,坐下我再跟你说。
席宗祥剪着一头很短的白发,面孔红润,运动员似的身材,根本就不像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尤其是他听了我的话,一只手搔了搔后脑勺,笑着说请坐请坐,脸上出现难为情的神色,就像是个大孩子。
我坐下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看看这封信,看完信我再说。
他接过信坐下了,看信,仅仅看了个开头,就嘿儿嘿儿笑了:俞兆远,嘿嘿,是俞兆远介绍你来的呀。
我也笑了:对了,三年前去金塔县采访俞兆远,他就写了这封信。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叫我拿着他的信来找你,你会接受采访的。他说你是个开朗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藏藏掖掖躲躲闪闪。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老俞三年前给你的这封信嘛。
席宗祥一口的兰州方言,我便也用方言回答。
是三年了,主要是这几年来我都在河西采访,一个县一个县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再说,我也是二中毕业的,我想,等我采访完了河西的人,回过头来再采访你也不晚。
他似乎有点惊讶:你也是二中毕业?
我说,对呀,我们是校友呀,你不是五零年二中初中毕业的吗?我是六五年毕业的。
他说,我哪年毕业的你都知道了?
我笑了:那还能不知道吗?好几个人都跟我说过你。我还知道,你是怎么划成右派的。还知道你在夹边沟的戏剧性的故事……你就谈一谈吧,谈一谈你的故事。
席宗祥也笑了:嘿嘿,我有什么可谈的嘛。夹边沟的右派大都是知识分子,而我才是个中学生——连高中都没读完——我跟人家不一样。
这才是我千方百计要找到你的原因。我觉得太有意思了,不管是当右派或是在夹边沟,你跟别人都不一样。说吧,请从头说起。
经过一阵寒暄和聊天,我和席宗祥谈得很投机,就像是老朋友见面一样。很快地他就讲起自己的故事来——要说我去夹边沟,那还得从1951年说起。你不是知道吗,我是1950年在二中初中毕业的。然后我就去师大附中上高中。师大附中是甘肃最好的中学,现在也是最好的中学——甘肃省的重点中学,高考录取比例全省第一。我上师大附中的目的,也就是想将来考个好大学,名牌大学,可是1951年出了一件事。
那年秋天的时候,我已经上高二了,天已经凉了,好像是10月中旬的一天。那时候学校条件不好,虽说是名牌中学,但课桌很旧了,桌面坑坑洼洼不平,我经常在桌子上铺一张报纸。那天,我往桌子上换了一张新报纸。换好之后在板凳上坐着,发现报纸上印着毛主席的大幅照片。也怪了,平常看见毛主席的照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那天看着毛主席的照片,总觉得毛主席长得太秀气,有点女人相,不威风。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这种感觉,可能是当时我把他和斯大林相比的原因吧。那时候我们的教室里就挂着马恩列斯的伟人像,斯大林穿着元帅服,留着八字胡,很威风的样子。于是,我就拿起毛笔给毛主席画了一副胡子,斯大林的胡子。
画完胡子我还挺高兴的,觉得长胡子的毛主席很威风,像个男子汉,大人物。然后我就到操场上打篮球去了。我上学的时候特别爱打篮球,我的身体好,个子也高,是校篮球队的队员。一场篮球还没打完,有个同学就跑来叫我了,说班主任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班主任老师叫我是正常的事,我是班里的体育委员,经常为开展全班的体育活动和老师商量这事那事,班主任还对我挺好的。谁知那天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脸色很难看,问我为什么给毛主席像画胡子。我当时没把那事情当什么严重的事,就承认是我给毛主席画胡子了,还说了为什么画的。班主任听我说完,训起来了,说,是这么简单的事吗?这可是政治问题呀!他说是政治问题,我还不服气,说这是什么政治问题,不就是画个胡子吗。老师很生气,又说我,你这是污辱毛主席。我更不服气了,说,去年夏天教导处的老师把半抽屉没用的学生照片倒在垃圾堆上,有几个同学把照片拿到教室里,给女的画胡子,给男的画辫子,你也看见了,也没说是污辱同学。我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给同学们画胡子不是污辱,为什么给毛主席画胡子就成了污辱了? 这句话我当时没说,因为我看老师的脸色很严肃,很难看,我有点胆怯。
当时,老师似乎也被我的话说得语塞了,有一阵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这个席宗祥呀,你考虑问题的方式成问题呀!你惹下祸了,你还没认识到怎么惹下祸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写个检查,明天给我交上来。
老师叫我写检查,我回去就写了。说实在的,我那时候脑子里缺根政治斗争的弦。不光是我,我们的同学当中有很多人都缺政治斗争的弦。我们都认为,上中学嘛,就是为了将来考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什么要求进步呀,入党入团呀,为共产主义奋斗呀,那时候还没有在脑子里扎下根来,班里要求入团入党的人还是少数。如果哪个同学入团了,批下来了,其他同学还笑话人家:哎呀,成了团员了,将来能当官呀。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共产党建国才两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入党入团,还没认识到入党入团的重要性。那时候同学们当中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不像后来:把入团入党放在一切事情之上。
当时的思想状况就是这样,可是那天回去之后我还是动了脑子,认真写了个检讨书,给自己扣大帽子:我的行为是对毛主席的不尊重,是污辱了毛主席。毕竟那时候共产党已经建国两年多了,天天喊毛主席万岁,我也怕把这件事扯到政治立场上去,说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
但就是这样,过了一天,老师还是叫我在全班作检查。作检查的时候,学校教导处主任都参加了;检查完之后,班上的积极分子们发言批判我,还喊了口号:打倒席宗祥的反动思想!
没有,没有喊打倒席宗祥。到底,那时候的政治气氛还不像五七年的浓厚,阶级斗争的螺丝拧得还不是特别紧,还讲一点政策性——没把我当阶级敌人来批斗。
陆陆续续开了四五次批判会,批判会就停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这时候我的心里灰溜溜的,觉得丢人现眼得很,这个学再也不能上了。放寒假的时候我就交了个退学报告,回家去了。
回家去干什么呀。我们家在水磨沟住,就是桦林坪和四墩坪之间的那条沟里。那边离阿干镇煤矿近,我们家已经在那里住了两代人了,从我爷爷那一代开始就是烧砂锅的:夏天把煤买下,合泥做成砂锅坯子,再烧好放着,冬季的时候卖给农民或者挑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三毛钱一个大的,七毛钱一套——一大一中一小。小本生意,我父亲和一个叔叔一年四季做砂锅,忙的时候再雇一两个人,不忙的时候就自家人做,全家人忙。我实在不愿意做这个活,心想读了十年书,就一辈子挖泥蛋蛋吗?我在家里帮我父亲做了半年砂锅,就又离开家了。是我表叔介绍的,到市建筑公司的建筑工地当个管理员。对于这个工作,我从心里是不满意的,虽然算个干部,但却是成年累月在工地上待着,什么吃喝拉撒睡都要管,一天到晚乱糟糟的,但又找不到好工作,就一直凑合着。到了1954年的元月,建筑公司搞冬训,实际就是内部肃反,叫大家交待解放前干过什么。我是五二年才参加工作的,觉得事情与我无关,开会时不发言,结果领导却不指名地点我:有的人历史上犯过错误,有严重问题,可是不主动交待。我一听是点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不就是给毛主席像画了个胡子吗,怎么抓住不放呢。第二天我就不去开会了,写了个假条说我要考大学,请长假——又回家了。
当然了,大学我是考不上的,我连高二都没有读完嘛。我就又在家待下了。待到五五年底,公私合营,我们家的砂锅作坊和其他五六家砂锅作坊合在了一起,成了个陶器手工业合作社。当时合作社没有一个文化人,合作社的领导就来动员我,说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没个工作,在家里闲着,叫你老爹养你呀!干脆参加合作社吧,给我们当个会计。我那时已经结婚了,没有合作社的时候依靠父亲生活还可以,可是一搞合作化,父亲一个人才挣几十元钱,生活发生了困难,我也就同意到合作社工作了,月工资六十元。
在陶器合作社当了两个月会计,五六年初七里河区轻工业联社又成立了一个职工业余学校,在小西湖的骆驼巷小学租了一间教室上课。那时候没老师,就又把我调去当专职教师了。业余学校都是夜里上课,白天跟着领导这里跑那里跑,叫我替他们写材料搞宣传,一天到晚挺忙的,可是把我的工资降到三十元了。我对降工资有意见,就说工作比过去多了,怎么工资倒降了?领导对我说,你过去是工人,现在是干部了,政治待遇高了。工资就少些呗。我当然不满意,就说,我要养家口,三十元的工资哪够用的?国民党的时候,一个小学老师一个月要挣两三个警察的工资,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当老师的连半个警察的工资都挣不上,我怎么养家口?当时我就提出来不当老师了,还回合作社当会计去,领导不同意。
当了一年多不到两年老师,整风运动开始了。整个大鸣大放我就没说一句话,因为给毛主席像画胡子的那件事我晦气了五六年,上不了大学,找不上个好工作,我还敢再提什么意见吗!那时候我们那个学校归七里河区政府合作科和市手工业管理局双重领导,整风时与七里河区文教科在一起学习和开会。一天下午开会时,我和一个叫姚家达的夜校老师坐在一起吸烟。当时整风小组的组长已经宣布现在开会,大家不要说话了,但很多人都在说话,没理会他,他就点我的名说,席宗祥,你再不要说话了!我根本就没有说话嘛,我在那儿吸烟嘛,他无缘无故点我的名,我就心里很反感,就顶了他一句:你看见我说话了吗?你怎么胡点名哩!
第二天就开始批判我,又是大字报,又是积极分子们发言,说我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方给毛主席像画胡子,这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说我对毛主席、共产党有刻骨仇恨;还说我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方还说过什么什么……对于这些断章取义的批判我当然不服气,就顶,就吵,结果,我就成右派了。
我的右派是1958年4月10日,由整风小组的领导宣布的:问题严重,态度恶劣,定为右派,保留公职,劳动教养。
宣布我劳动教养之后,领导还组织我们几个去劳动教养的人学习了一个劳动教养条例,说,劳动教养并不是劳改,只是行政处分的最高手段,你们去了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如果改造得好,几个月就回来了,回来以后还可以回原单位工作。领导宣读条例,目的是叫我们去了好好劳动,改造思想,我却记下了这么一句话:不愿意去农场劳动教养的,可以开除公职,自谋生计。于是,领导刚讲完话,我就说了:你们就把我开除公职吧,我要自谋生计,我不去农场劳动教养。
其实,劳动教养条例是骗人的。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妈就告诉我,早晨我上班走了之后,学校的负责人安殿策就到我家去了,说是要户口本用一下,中午就送回来了。我问我妈他要户口本干什么,我妈说她也不知道人家把户口本拿去干了啥事。我妈是个不识字的人,她把户口本拿过来叫我看,说你看一下,到底人家拿去做啥了。我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我的户口被注销了,写着一行字:迁往夹边沟农场。
我想自谋生计的幻想也落空了。那时候派出所三天两头查户口,谁家从外地来个客人住三天以上都要去派出所报临时户口,不报临时户口,街道干部就天天来撵,再要是不走,派出所就来人把你带走。我没有户口了,当然就不能在兰州待了。4月20日,整风领导小组又宣布了几个劳动教养的右派,公安局来了两个警察,把我们都送到夹边沟去了。
我当右派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我在前边跟你说了,夹边沟的右派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有共产党的不少高级干部,都是有文化有思想的。我既没有文化,又没什么思想,把我弄到夹边沟去真是滑稽得很。
说到这儿,席宗祥就要结束他的故事,他说,我在夹边沟的事情就不说了吧。你这两年采访了不少人,可能已经知道得不少了,说起来没啥意思。
我说,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谈谈在夹边沟的经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就是要听你在夹边沟的故事的。好几个人都跟我谈到了你在夹边沟的事,说是很滑稽,但谁都说不清楚。你一定要详细谈一谈。
看我坚持要他谈夹边沟亲身经历过的事,他静了一下,搔搔白花花的头顶,脸上出现天真的窘态,他说——夹边沟,咳,在夹边沟的事说起来可就多了,一时半时说不完的,我就挑一两件跟你说说吧。初到夹边沟的时候,我的确是老老实实,非常努力地改造思想了。为什么呢?我认真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真倒霉:旧社会我还是个学生,也没参加过什么反动党团,新社会也没有反对过共产党,也没有参加过反革命组织,怎么就落到了劳动教养的下场?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认识到自己的确是有错误:没有写过入团入党申请,没有靠拢过党组织,思想里没有突出政治要求进步的意识。我的思想是资产阶级思想,因为我的家庭是个小业主——公私合营的时候,我们家的财产入进合作社里,还给我家作了一千元的价。想通了这些,我就努力地改造思想了,积极地劳动,还向领导写了保证书、思想认识。我下决心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那时候我在基建队挖排碱渠,定额是一人一天挖十方土,我每天都超额完成;后来调到农业队,翻地的定额是一天一人翻一亩地,用铁锨翻,我一天翻二亩。五八年五九年大跃进,夹边沟农场也大跃进大干苦干搞打擂台争红旗,有一天我半夜里一个人下地,翻地到天亮,白天又翻了一天,翻到天黑透了,看不见铁锨了。这一天翻了三亩半地,挣了个全场第一。那时候为什么这样干?就是为了把自己改造好,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那次打擂台争了个第一,人们都议论,国庆节的时候肯定要给一批右派摘帽子,我打擂台立了一次大功,一定会给我摘掉的。盼呀盼呀,终于盼到了那年的国庆节开大会,三千名右派摘了三个人的帽子。摘了帽子也不叫回家,给他们的待遇是劳改期满留场就业人员的待遇,一月24元的工资,和就业人员在一起劳动。我们进场的时候,夹边沟有几十个就业人员,他们的任务是领着我们这些劳教分子下地劳动。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对全体右派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我们被宣布送夹边沟劳教前,领导讲过,到了夹边沟如果劳动得好,改造得好,几个月就回家了,可是现在摘了帽子的人也不叫回家,这不是成了无期徒刑吗?已经两年了,我忍饥挨饿,拼命地干。本来,我的身体已经累垮了,也饿垮了,再加上这次思想上的打击,我一下子精神就垮了:国庆节过完,我就起不了床了,去伙房打饭连路都走不动了。
在夹边沟农场我得感谢俞兆远。俞兆远是兰州市西固区劳资科的科长,还兼着民政科的科长。这个人是聪明人,他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没要过家里一分钱,也没叫亲属寄过食品,到处偷吃的,劳动时偷懒耍滑,不出力,但他和分队长、管教干部关系还好,原因是他在农村长大的,会干活,领导经常叫他领着我们干这种活那种活,他把领导哄得好。他还有同情心,看我真的垮了,就跟队长说了说,要把我调到放水组去,专门给地里浇水。一开始我还不愿意去放水组。夹边沟的水金贵得很,我怕跑了水追究责任。俞兆远就说我:你不知道放水的好处——浇水是个轻松的工作,就是挖口子堵口子,不挖口子堵口子的时候就在田埂上坐着休息。平时还能从菜地偷个萝卜偷点菜吃,也能挖几个土豆吃。要是夏季庄稼成熟的时候,还能从麦田里搓点麦粒吃,吃不完的在地边上埋起来,困难时再挖出来充充饥。
于是我就调过去了。一调过去我才发现浇水真是个好活,五九年秋收,我就偷下了几十斤糜子埋在沙包里,把五九年的冬季熬过去了。那时候我也想通了,保命要紧,能偷就偷,能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
到了1960年的春天,播种的时候,我偷下的糜谷都吃完了,人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可是要从早到晚种小麦。这时候,农场的右派有一半的人累垮了,下不了地,成天在房门口晒太阳,躺着,死亡也开始了,每天有一两个两三个人从卫生所的病房里抬到太平间去。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夜里,因为有月亮,我们加班播种小麦。半夜时分,我们在田野上坐下来休息,主要是叫牲口也休息一下——牲口耧耙也累了。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我坐着坐着,心里憎恨起月亮来。我对俞兆远说,我特别恨月亮。俞兆远很惊讶,他正在嚼一把拌过六六粉的麦子,把唾沫吐出去,把麦子咽下去之后问我:月亮怎么惹你了,你这么憎恨他?我说自从来了夹边沟,只要是有月亮的日子,夜里总是加班,翻地,割麦子,挖排碱沟,播种……狗日的月亮都要把我们的血汗榨干了。他说有本事你把月亮捺住,不要叫升起来,我们不就睡大觉去了吗?我说我不是后羿,我要是后羿,就用箭把它射下来。俞兆远哈哈大笑,说,你这个人呀,没球本事就不要胡撒气了!你就不能找个轻松的工作干吗?比如说到伙房当个炊事员,或者理发员、统计的活干干。我说我可没那办法,我不会巴结领导。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胡扯八道,扯着扯着,俞兆远突然说了一件事。他说,前几天他老家金塔县的一个女人来夹边沟看丈夫,说了她那个村里有一个人在酒泉城郊农场劳动改造,家属去探视后回来说:城郊农场的劳改犯的生活比夹边沟的右派好得多。劳改犯一月吃四十斤粮,劳动也是有时间的——一天八小时,因为劳改犯们从号子里出来劳动,警卫部队看押的时间就是八小时,八小时以后管教干部想延长时间,警卫部队不同意。另外,遇到刮风下雨,视线不好,警卫部队也不愿出来,劳改犯们就在号子里休息。所以城郊农场饿死累死犯人的事比夹边沟农场少得多。
俞兆远说这些话可能是无意的,但是我听完后却是怦然心动:在夹边沟待下去必死无疑,我何不想办法去城郊农场呢?还就在国庆节的时候,有个在严管队劳动的右派,半夜里打伤了看守逃跑,抓回来批斗后判了两年刑送到城郊农场去了。
此后好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去城郊农场名声不好——劳改犯!将来释放了,人们也会指着脊梁说,这是个劳改释放犯。可是在夹边沟待下去,却有可能饿死,因为一个月才吃二十四斤粮食,劳动强度却比劳改犯大得多——一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还有夹边沟农场的劳教生活没有个期限,就是摘帽之后也不许回家,这不是终身流放吗!而劳改农场劳改期满后刑事犯罪者是可以回家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经过半个月的思考,我拿定主意了:来一次刑事犯罪,犯罪要轻一些——够判刑,判个一两年就行。
但是这种判一两年刑的罪行怎么掌握分寸呢,我又久久地作不出决定。打人,打组长或者分队长?不行,省检察院的张雨沛因为和组长闹矛盾,用铁锨砍了组长的头,逃跑,在酒泉火车站抓获,没押回农场,在酒泉就被处决了!偷仓库的粮食,把锁撬开?也不行,这种罪行太轻了,只能进严管队,而且要捆一绳子——挨捆的罪可是不好受呀:绳子解开后胳膊上的肉被勒得一条楞一条楞的,像麻花一样……
我非常苦恼地思考如何犯罪的问题,久久未果,可是这个机会却突然地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夜里,我在场部门前的菜地里浇水,农场养猪场的一头小猪跑到地里来了,正在用它的长嘴拱地,啃食地下的那时候没长大的水萝卜。当时我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打死这头猪,可能就能实现我的愿望。去年秋季,有个叫李志的人就是在这块菜地里打死了一只兔子烧着吃掉了,被领导知道了,捆了一绳,开了一次批斗会,还记了一次大过——农场里有规定,记三次大过者,就要正式逮捕,送劳改农场。我这时想,打死一只兔子记一次大过,那么打死一头半大的猪,还不记三次大过吗?一只猪的价值比三只兔子的价值高多了。想到我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好的机会能去劳改队了,我的心激动得艮艮地跳起来了。我提着铁锨悄悄地向猪走去。我还担心猪看见我逃跑。就故意装成是巡渠的,到了猪跟前先没有动手,而是一边往埂子上培土一边往它靠近。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其实那头猪早就看见我了,我离得它很近了,它还抬着头看了看我,但接着又拱地里的水萝卜了,对我理都不理。我突然明白了,夹边沟农场的猪平时在这里拱拱食在那里拱拱食,右派分子们根本就不敢打它,它根本就不害怕人。明白了这一点,我的胆子就大点了,我又往前挪了两步,抡起夹边沟的铁匠们锻打出来的又锋利又沉重的那种长方形铁锨,朝着猪背打下去。我是抡圆了打下去的,那一锨的力量是很大的,猪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猪并没有死,它尖利地吼叫着,挣扎了一下子,又爬了起来。它的两只后腿在地上拖着,两只前腿扒地,往前爬,爬的速度还不慢。它还吱哇吱哇地叫,叫声响极了。传到好远的地方去。看它不死,我就连着补了几铁锨,追着打,我嘴里还大声地吼着:你还想跑,狗日的你还想跑!
终于,我把那头猪打死了。它躺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叫唤了。
打死了猪,我的心情很兴奋,再加上一连打了十几锨,我的虚弱的身体也累了,出汗了,我便坐在田埂上休息休息,心里想着怎么把这件事传扬出去,叫队长们知道,可这时和我一起放水的曹怀德和俞兆远跑过来了,问我出什么事了。他们听见了猪的惨叫声。曹怀德看见猪了,吓得叫了起来,说我:老席,你惹下祸了,这下可要倒霉了。他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可是我说,老曹你怕什么,这是我干的,我做的事我来承担。去,找个刀去,剥开,剥开了吃肉。曹怀德抖抖索索地说,我不吃,我可不敢吃,吃了肉可就说不清了。他还说了许多话:你干事太莽撞,这事叫领导知道了,我和老俞也要倒霉。俞兆远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说,老席,干得好,干得好,这头猪够咱们吃一个星期的。来,咱们拉到东边的沙窝子去,到那里剥皮去。记住,要严守秘密,谁也不准说出去,说出去我们三个人谁都跑不了,非得叫捆一绳子,进严管队不可!
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原计划打死一头猪进劳改农场的,可是俞兆远和曹怀德却认为我是饿急了,想吃猪肉了。我也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也不好阻止他们吃肉。结果呢,我们把那头猪拖到东边的沙窝子里,像剥羊皮一样,用一把折叠小刀把猪皮剥了,把肉割下来,烧得半生不熟地吃了一顿。剩下的又用猪皮包起来埋好,每天夜里都去割一块烧着吃,吃了一个多星期。吃到后来,肉都臭了。我的计划落空了,我心里那个沮丧呀!
那头猪吃完了,我们又饿肚子了。于是我就又想,不行,这样饿肚子可不行,我还得再干一件坏事,一定要进劳改队去,不能等着饿死呀!
这第二次犯错误又是个天赐良机呀。有天傍晚,我正在麦田里浇水,看见农场的羊群归栏了。夹边沟农场总共有八群羊,估计有近两千只。那天我看着七群羊回来了,还有一群没回来。我灵机一动,就提了个铁锨到卧龙岗东边的羊群必经之路上站着,等最后一群羊归栏。夹边沟的羊经常是在东草洼那边的草滩上放牧。我等呀等呀,最后一群羊终于回来了,一个右派赶着羊群走到跟前了,我啥话也没说,冲上去就朝着一只绵羊的头上打了一锨。那只羊一声没叫就扑通一声栽倒了。那个右派是和我同一批从兰州来夹边沟的,是兰大附小的校长,一个老头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惊叫起来:小席,你疯了吗?你不想活啦!
我对他说,不是疯了,我是饿了,饿急了。他说饿也不能这样干呀,大白天的你这样干,你不想活了?我说正是想活才这么干的,不这样干就要饿死了。兰大附小的这位校长是位胆小谨慎但心地善良的人,他当时吓得够呛,数落我说,这怎么办呀,这怎么办呀,你打死了一只羊,我可怎么给领导交待呀?我对他说,你回去报告去,就说我把一只羊杀了吃肉了,你不就没责任了吗!
那位老右派战战兢兢地赶着羊群走了,我把那只羊拖到沙窝子里剥了皮开了肚,美美地吃了一顿,还是点着火烤着吃的。吃饱了我就在沙窝子里躺着,等着人来抓我。我想,那位校长肯定要去报告的,可是我等了好久,都睡了一觉,还是没来人找我。到了半夜,我就回宿舍睡觉去了。
第二天也没人来找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校长回去后跟组长汇报一只羊走失了。好几个右派在东草洼找了一天。
我连续四五天不是白天就是夜晚,偷偷地一个人跑到沙窝子里去,把羊挖出来烤着吃,剩下的用羊皮包起来埋好。我有时候白天故意大摇大摆地去吃羊肉。
我整整吃了一星期,把那只羊吃完了,谁也没有发现我打死一只羊吃了肉。这时候我的思想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心一意地想着要进监狱,有意识地去犯罪,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反倒吃了个肚子圆。这不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那就算了吧,就在夹边沟待着吧,能偷就偷点,得吃就吃点,混日子吧。说不定再有个一年半载劳教就结束了,老天有眼叫右派回家。到那时还是劳教释放犯比劳改释放犯名声好一些。
可是,没想到的事突然降临了。
吃完羊肉才三天的一个傍晚,我刚刚吃完饭,我们的组长通知我梁队长叫我到他的房子去一趟。我走进农业大队的办公室,梁敬孝正在召集分队长们开会。看见我梁敬孝就说现在散会,但是大家先不要走,我们要举行个仪式。办公室是间大房子,一头有个套间,外边是会议室,还有一盘炕。梁敬孝刚说完举行个仪式,套间里走出个警察来,小小的个子大概就一点六米的样子,说,我现在宣读个逮捕证:兰州市城关区公安局逮捕令。查现行反革命分子席宗祥……
宣读完逮捕令,那警察说,席宗祥,为了你的安全把手铐戴上。并且他还说,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间房子里,不准出去。
我当时一头的雾水:我不就是宰了一只羊打死一头猪吗,怎么成现行反革命了?是不是给毛主席像画胡子的事又有新说法?我就问了一句:能不能说清楚一下,我怎么反革命了?
跟在小个子后边出来的一个警察凶狠地吼了一声:上去,睡下!不准说话!我躺在外间的土炕上了。
第二天早晨农场的汽车送我们到酒泉火车站上车,回到兰州押在畅家巷看守所。1961年4月宣判,判我五年劳改。但是到了1962年,又宣布,通过复查,复议庭认为我没有罪,予以释放。
席宗祥先生讲完了他的夹边沟的故事。他在讲述的时候,讲到滑稽的地方,自己就笑起来,讲完了,他也很平静,点烟,给我倒水,然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在夹边沟就这么点事,没有什么叫你感兴趣的故事,是吧?我没有回答他,反问,关于你在夹边沟被捕的事,别人也跟我讲了,但谁也搞不清你是犯什么罪被捕的,请你讲讲这件事,还有你后来的经历。
组织反革命集团。他答。
组织反革命集团?他的回答太令我惊讶了。
这话说起来就又长了。我在手工业联社的业余学校当老师的时候,认识个叫姚家达的,还有个叫马鑫的。这两个人都是业余学校的老师,也都跟我差不多年纪。两个人都是高中毕业,出身都不好,没上了大学。我们有几乎相同的经历,所以平时在一起的时候多,有共同的话题。1957年反右,我被送到夹边沟去了,姚家达也是右派,但留用了,降职降薪。马鑫因为态度好,没定右派,但也下放到一个农场劳动锻炼去了。我前边说了,我是1958年4月10日宣布劳动教养的,4月20日去夹边沟的,这中间的十天,我的心情特别不好,不知道到了夹边沟会遇到什么倒霉事。由于是好朋友,姚家达和马鑫就天天陪着我,叫我散散心。有一天姚家达还说咱们照一张相去吧。过几天就要分手了,这辈子不知再能见着面不能,照个相留个纪念吧。相片照出来了,马鑫的字写得好,在相片上写了一行字:让我们的友情像森林长青。我们都把相片拿回家挂在镜框里。大概就是我们三个人常在一起的原因吧,这时就有人向领导反映,说我们准备偷越国境,跑到外国去。领导还找我谈过话。那时候我的心情很不好,火气正没处撒,领导一谈话我一下子就爆发了,我说哪个王八蛋造的谣,狗日的怎么恨人不死——这不是想把我往监狱里送吗?
到了夹边沟,我们三个人还互相通信,讲述各自的情况。有一次,姚家达说他已经不在业余学校当老师了,退职了,经人介绍到兰州的陶乐春饭店当服务员去了。他说他宁愿端碟子洗碗,也不愿叫原单位的那些人瞧不起他。他还说,在陶乐春饭店他认识了一个人,饭做得特别好,人特别聪明。我在给他的信中说,我们组里也有个人特别聪明,生活能力非常强,家里没给他寄过一斤炒面,但他也没怎么饿着,他的名字叫俞兆远。
城关区公安局把我带到兰州,审讯中叫我交待发展了哪些人参加了反革命组织,我才知道自从我去了夹边沟之后,公安局一直在盯着我们三个人,检查我们几个人所有的信件。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三个人是个反革命组织,我们在劳动教养和监督劳动期间还在发展反革命成员。结果判了我五年,判了姚家达四年,马鑫八年。
法院宣布释放我的当天,街道干部就到我家来通知,到派出所参加学习。虽然宣布了无罪释放,但要经常到派出所去汇报思想,把自己置于专政机关的监督之下。生活上的问题嘛,工作当然是找不到的,街道正好组织了一个架子车队,我就买了一辆架子车,加入架子车队拉货挣钱吃饭。到了文化大革命又遣送回原籍——皋兰县青白石公社——种地。
我的婆娘娃娃由我父亲照看。为了拉扯我的娃娃,我父亲七十岁还没退休,拉架子车。
1979年落实政策,我又在水磨沟小学上班了。教学是不行了,搞总务。
现在的情况好了,席宗祥笑着说,你看,我们能够坐在一起谈谈从前的事情了。社会真是进步了。饱食一顿
“印象最深的事?你是要我讲在夹边沟经历过的事情当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吗?”
“对。就我所知,凡是从夹边沟走出来的人,都有许多难忘的事情。就你个人来说,你认为哪件事情叫你至今难忘,刻骨铭心……”这是1999年的初冬,我在兰州市七里河区建兰市场的一角——花卉市场——高吉义先生开设的花卉医院里。这个花卉市场不大,大约有四五十家花店围成个四合院。天气已经很冷了,夜间温度降到了零度之下。这是白天,花店的老板们为了招徕顾客,都把一盆一盆的鲜花摆在门外。许多盆花把四合院装扮得花团锦簇,香气扑人。
高先生的小铺外边一盆花也没有。他开设的是花卉医院,专门向那些养着几盆花但又缺乏养花经验的人讲授栽花知识,如何治疗和预防各类花卉疾病,同时出卖花药和花草肥料。他把对外的橱窗打开,在临窗处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许多装有药水的瓶瓶罐罐。他坐在一把常坐的椅子上,脊背倚着桌子。他叫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只矮椅子上。看来这只小椅是专为客人准备的。小铺也就三四平米的面积,一角上还堆着一堆种花用的腐殖质很多的土壤。土壤是出卖的,顾客要栽一盆花,他就用塑料袋装好一袋,收三五角钱。是个斗室,坐不下第三个人。
他似乎是在用力思考或者回忆,久久不语。他扬着灰白色头发的头颅,他的年龄并不是很大——才六十四岁——但他的胡茬子全白了。
我仰视着他,启发他:你想一想,在夹边沟三年,你一定经历过很多难忘的事,其中肯定有一两件是你印象最深和难以忘怀的……
我这是第二次拜访高先生了。前两天,一位也是在夹边沟农场劳教过的老先生领着我来见他,我们相识了,且泛泛地谈了谈夹边沟。临别我曾嘱他,花点时间认真回忆一下夹边沟的生活,过两天我将正式采访他。
高先生思索片刻后说话了:难忘的事情是很多,还真有这么一件事叫我忘不掉……它在我的心里藏了几十年,我从没对人说起过,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子女也不知道,可是它又时时刻刻咬我的心,折磨我,有时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几十年了,但至今我也想不通,搞不明白,那件事我是做错了呢还是没做错……
第一次见高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是位性格开朗说话干脆且善于言谈的人,但今天他说话的口气却迟迟疑疑,有点欲说还休的样子。我挺了挺腰板,引项瞩目,耐心地等待他说话。就我的经验来说,听这些老先生谈话是不能着急的,不能催,不能追问。你越是催促急于了解下文,他可能谈得越是简洁,或者干脆就此打住。这些夹边沟农场的幸存者真是怕树叶子掉下来打破了头呀!
那是1960年的春天吧,也就是三四月份的时间……高先生的脸上呈现出努力回忆的神情说。对了,是四月初的日子。一天,领导从全场抽了八九个身体好的人,到酒泉县去拉洋芋种子……里边有农业队和基建队的几个人,还有金振柱,——金振柱是基建大队的分队长,是个“拐棍”——我们八个人由他带队。还有一个姓魏的二劳改也是管我们的。还有一个理发员也被挑上了。那天早晨天还黑黑的,我们八个人到伙房每人喝了一碗面糊糊,然后就坐上卡车出发了……
我打断高吉义:高先生,问你个问题,拉种子是农业队的事,怎么叫你去,你不是木工组的人吗?金振柱是基建大队的呀,他怎么领着农业队的人出去干活?
高吉义说,那时间劳教已经两年多了,右派们都已经累垮了,也饿垮了,有些人死了,活着的也都身体虚弱,农业队挑不出几个能装车卸车的人来;遇上这种外出装卸货物的活,就要从全场挑人。我因为到夹边沟不久就到了木工组当木匠,木匠的活轻松,身体虽说比以前虚弱了,但比别人强健得多,就挑上了。再说我是全场最年轻的右派,进夹边沟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身体最好的时候。
金振柱比你大多了。
金振柱是比我大几岁,可他到夹边沟以后就当分队长,管人。不下大田,体能消耗少;再说,领导为了叫他管其他劳教分子,伙食上照顾他,每顿饭都多给他些吃的,他的身体也比较健壮。他长着五短身材,矮矮胖胖的,红润的面孔。你看见过他吗?
见过。我采访过他。和你说的一样。
卡车在路上跑了一个小时,到了酒泉,进了一个大院,从一间大房子里装洋芋……
我问,哪个大院?是在酒泉劳改分局的大院里吗?
不是,那不像个机关。除了看大门的,院子里再没有什么人。
为了印证我以前的采访,我又问,大院在什么地方?是在酒泉县城鼓楼的西北角上吗?那里曾经是酒泉劳改分局的服装厂,有大房子——做衣服的车间。
不知道。我只记得院子很空,没啥人,像是仓库。
你们进城从哪条路走的?那时的酒泉县城就是个大十字,有东南西北四条街,大致的方位总是知道的。你说的大房子,没啥人,是不是在城郊农场?城郊农场的库房?
不是,就是在城里。在城里什么地方没看下。那是早晨天刚亮的时间,风刮得很冷,我们坐在车槽里根本没往外看。
我不再问了。高先生继续说,那洋芋我判断是从外地调来的种子,因为大房子里堆了半房子,连点麦草都没苫嘛。我们就从大堆上往麻袋里装,往外抬,装车。四个人抬一麻袋,提着麻袋的四个角;第五个人钻到麻袋下头再扛一下,我们才能把麻袋装上车去。
到十点多钟汽车装满了,车要走了,那个二劳改叫我们从装好的麻袋里称出十六斤洋芋来,说是一人两斤,煮着吃。自从进了夹边沟,近两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刚到夹边沟的时候伙食最好,也才吃个半饱。看着一汽车洋芋吃不进肚子里,我实在不甘心,就跟姓魏的二劳改说,你把那多称出几斤来,叫我们吃饱一顿不行吗?你的肚子不饿吗?二劳改在农场里的地位比我们高,人家是挣工资的,一月二十四元,在吃的问题上比我们办法多,但他们也是吃不了太饱,所以我才大着胆子那么说。可是那个二劳改说不行,不是不叫你们吃,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下午干不成活。结果我们就一人吃了两斤洋芋。肚子虽然没吃饱,但比起农场伙房的伙食来强多了。
我说,库房里不是堆了半房子洋芋吗,煮着吃不行吗?
高先生:不行,人家有保管员——就是那个看大门的,不叫我们动库房的土豆。装麻袋都是过秤的,人家要记数。
我们装了两天洋芋,一天两车,装了四车。我们只管装不管卸,晚上不回夹边沟,就住在那院子的一间空房里。第二天傍晚,最后一车洋芋装好了,行李都卷起来装上汽车了,二劳改说话了:今晚上叫你们吃一顿饱饭——卸下一麻袋来,煮上,吃。
那院子里有一盘不知什么人砌下的大灶,灶上有一口大锅,我们就把一麻袋洋芋煮上了。还是挑装得最满的一麻袋洋芋,足有一百六十斤,煮了满满一锅。我们确是饿急了,不等洋芋煮熟半生半熟就吃开了。
洋芋烫得很,一时间吃不进肚里,我们就一边吃一边把洋芋掰开,放在地上凉着,一边凉一边吃。
长期挨下饿的人,可有一顿吃饱的机会了,吃的时候连嚼碎都来不及,人人都是嚼两下就吞下去。那真是狼吞虎咽呀,囫囵吞枣。吃呀吃呀,肚子吃饱了,吃胀了,但还是接着吃。大家都知道,这样饱吃一顿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可能就这么一次,今后再也不会有的。结果呢,我们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下咽。
结果,我们九个人——包括汽车司机——把一锅洋芋吃完了。
吃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想吃得越多越好,不要命地吃,往回走的路上可是受罪了!坏事了!那时候的酒(泉)金(塔)公路不像现在的柏油马路,是土路上铺了点沙子,再加上保养不好,路面就像是搓板子。车一跑快了就嗒嗒嗒地哆嗦,遇到坑一颠老高。我们本来就吃得太胀坐不下也站不成——装了一车洋芋往哪里站呀——汽车出了城遇上坑一颠就都吐开了,每颠一下都要吐出一口洋芋疙瘩。不光是吐,胃还胀得痛。越颠越痛。我们都怪司机把车开得太快了,就砸车棚,叫他开慢些。开慢了吐得少些,但胃还是疼。没办法,只得忍着:挺着肚子坐在麻袋上,身子仰着,两手在身后撑在麻袋上竭力减缓汽车颠簸带来的震动。
忍着,坚持着,真是痛不欲生呀。终于坚持到夹边沟农场的场部了。司机把车停在场部办公室前边叫我们下车——从这儿回农业队或基建大队各自都方便——他再把车开到粮食仓库去卸洋芋,那边有专门卸车的人。可是我们八个人只下去了两个人,金振柱和那个姓魏的二劳改。他们两个人比我们吃得少,痛苦还轻一些;再说他们是坐在驾驶室里的,下车也容易。其他的人包括我,车一停下不颠了,就势躺在麻袋上就动弹不了啦,下不去车了。我们痛苦得死去活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瘫痪了一样,有的还呻吟不止。这事叫基建大队的严队长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了,走过来把那个二劳改骂了个狗血淋头:狗日的叫你领着人装洋芋去,你就叫他们往死里吃吗?你不会叫他们少吃一点吗?你就不怕他们吃得胀死吗?还真是被他言中了,农业队一个姓吴的天水市的右派在汽车上胃就被撑破了,被人扶到宿舍后于半夜时分就断气了。
严队长骂了一通,叫了八九个人来,把我们抬下汽车,扶回宿舍去。
扶进木工组的宿舍放在铺上,我的胃还是疼,而且疼得更厉害了,简直就疼了个七佛出世六佛升天,哎哟哎哟地呻唤,连哭带喊:哎哟我活不成了!哎哟我活不成了!身体在炕上翻过来覆过去——疼得躺不住也坐不住嘛。
那天晚上也碰巧了:夹边沟农场在西边十五六里的地方有个分场叫新添墩作业站,那里有八九百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坏分子和反革命分子。那边大干渠上的闸门叫水冲坏了,领导叫我们木工组连夜赶过去抢修。我的胃疼得受不了也去不成,还要留下个人照看我,我们的组长石思良就把一个名叫牛天德的岁数最大的右派留下了,叫他照看我,也看着点木工房不要叫人把木头偷了。四月份在兰州已经是麦苗出土的日子,但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夹边沟,夜间温度仍然降到零度以下;劳教分子的房子里没有煤烧,有些人总是偷木工房的木头取暖。
牛天德是旧社会的大学生,解放前就是东北一家工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国家大力开发大西北,从上海、天津和东北来了许多人支援大西北的建设。他从东北来到兰州,在省建工局当工程师。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快六十岁了,身体很弱,一副儒雅书生的样子,干不动大田里的农业活。我们木工组的组长石思良是省建工局送到夹边沟来劳动教养的木匠,认识他,也同情他可怜他,就跟领导说牛天德会干木工活,把他要到木工组来了。木工组的活比在大田劳动轻松得多,石思良要他来实际上就是照顾和保护他不要累死。
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非常好。我是夹边沟农场第一个到木工组的右派,是木工组的元老:那是五八年夏季的时候,大批的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和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但实际上是政治犯的人来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那时候劳动工具不够用——原先的劳改犯留下来的铁锨和洋镐才有几百把——农场新买来的锨头和锨把在院子里堆着,可是没有木工安装起来。我年轻,胆子大,就跟管教干部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安装铁锨把。我说我虽然没当过木工,但小时在农村安装过自己家的锨把镢把,那没有多难。管教干部说那你就试试看吧。于是,我把劳改犯们留下的几件工具斧子刨子锯子收拾了一下,日以继夜地安装铁锨把。铁锨洋镐装完,我就留在木工房当木匠了。后来从白银市的有色金属公司和省建工局送来了几个真正的木匠——都是有右派言论的工人——手艺好得很,进了木工组。我跟他们学了些手艺,还就成了个好木匠。我们木工组还有两个木匠是兰州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干了两年木匠活,也都成了好木匠。
我和牛天德关系好,是因为我看他学问大,对人又和善:我年轻,衣裳破了也不补;他看见了,就说,小高,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看见我的衣裳实在脏得看不过眼去,就逼着我把衣裳脱下来他给我洗。我呢,给管教干部们修修门窗,做个板凳饭桌,总能带回一盒香烟或者人家给一个馍,拿回来我都要分给他一些。他没有手艺,一点额外的吃食都搞不到,饿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在木工组他的活还最累。因为他没技术,只能干拉大锯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时候,除了往我这边拉大锯,还往他那边送——就是往他那边推——叫他省点力气。
由于他是个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关系好,这天夜里他把我伺候得特别好。我一呕,他就把洗脸盆端过来,叫我吐。后来我的胃吐得空了一点,但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他就叫我靠着被子斜倚着,他给我揉肚子。一开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因为我的肠肚里都塞满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胀破了。于是他轻轻地揉,在我能够承受疼痛的情况下轻轻地揉。揉呀揉呀,终于我的肠胃通窍了;我开始拉,也吐,上吐下泻。他呢,一会儿接我吐的,一会儿接我泻的,然后把污秽物端出去倒掉,再回来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来忙去伺候我,一刻也没闭眼。
大概是天亮的时候吧,我上吐下泻终于把肠胃都腾空了。胃部虽然还有点疼,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时候我又乏又累,睡意上来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个土炉子里烧上了木柴,把房子烧得暖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是又吐又泻把我搞得太累了,我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深沉,一觉醒来,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气了,我喝了一碗凉水穿好衣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阳的位置偏西得厉害,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我们木工组的人住在农业队大院后边的杂工大院里,挨着我们的住房就是木工房。杂工大院的人们都出工去了,大院里空旷无人。
我从木工房前走过,想到磨坊去。我在农场里最年轻,闲不住,平常就爱到处乱跑。这时候我觉得肚子又饿了,胃空空的,就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么的。可是我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木工房门口原先是扔着一个坏耙子来的。耙子你知道吗,一个像短梯子一样的长方形木框子,下面钉了许多大铁钉,是用来压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这耙子是农业大队拿来叫我们修的,因为太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扔在门口很多天了。这天我却发现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侧面去了,立在墙上。我判断有人拿它当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着耙子的横档爬了上去,想看看是谁上了木工房,他想干什么。
我的半截身体超过房顶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见有个人在离我几米远处趴着,他的屁股和两条长拖拖的腿朝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认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对他太熟悉了。我觉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个登高爬低的人,他的岁数也大了,身体也虚弱,胆子也小,平时干活很小心,唯恐碰着哪儿磕着哪儿,可今天他竟爬到房顶上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看他平平趴在房顶上的样子,他是在干一件不愿叫人看见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便也没有出声,静悄悄地爬上房顶,蹑手蹑足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
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一角……
我的心真揪紧了!一刹那间,像是电流击中了我,我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我木雕泥塑般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僵持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钟?然后就几步上前朝着包袱皮踢了一脚。我原想一脚把那些东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脚只是把包袱布连同那层粘稠物踢得卷了起来。我又连踢两脚,才把那些东西踢飞,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爬上房来,没想到有飞来横祸的一只脚踢飞他的吃食,所以我踢第一脚的时候他吓得闪了一下头,嗓子里发出了轻轻的哦声。可是当我连踢两三脚把他的吃食踢飞之后,他的嗓子就发出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厉的啸叫声:啊——
随着这声尖叫,他以从来没有过的矫健动作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我的心灵震颤了一下。继而他又向我扑来,我以为他是要打我,要把我推下房去。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老实、善良的老人会像头狮子一样发怒,扑人。我吓得往后退,可是退了两步没处退了,再退就要掉下去了,我只好站住,举起双拳摆出一副反击的样子。从他扑来的气势,从他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冲到我的跟前之后却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停顿了一下,剧烈地摇晃着我的两只胳臂说:
小高呀,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他没有打我,没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没有险恶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劲儿摇动我的双手,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
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
我说,老牛,那东西能吃吗?
他严厉地大声说,怎么不能吃,那东西怎么就不能吃!
我说,不能吃,那东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阵,我的心翻腾得很厉害,我想说那东西很脏,不能吃,只有猪狗才吃那样的东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说这样的话如同骂他是猪狗,这会伤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当的语言来说服他不要生气,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于是我就只是反复地说那东西不能吃。
他说,能吃!
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们争执了几句,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的嗓门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听我这么说,他怔住了,慢慢松开了双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哇哇大哭起来: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当时劝他不要哭,但我却抱紧了他哭个不止。结果是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过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个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是现在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老牛那声凄惨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是,这件事深深地在我的心里藏着,我对谁也没讲过;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组的那五个人从新添墩回来,我也没对他们说。当时我想不通,老牛说我可恶,是坏人,难道我真是坏人吗?现在时间过去了已近四十年,我也还是没想通,没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错了吗?张记者,你现在说一下,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高吉义先生讲述完了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把他白发苍苍的脸对着我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从他的故事里我也得不出结论:这件事他做得正确与否。恰好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来买杀灭红蜘蛛的药水,他从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里倒出两毫升药液在一个洗净并用棉花擦干的小瓶里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问价格,他说一元。老太太说八毛钱行吗?他说行。老太太给他八毛钱后拿着药水走了。
在他讲述夹边沟故事的时候,几次有人来买花药,跟他讲价钱:五毛钱行吗?四毛钱卖吗?他都说行,不讨价还价。
老太太走后,他又问我:张记者,你跟我说说,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我还是无法解答。我反问,那个老牛还在世吗?他回答没有了,在明水农场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后,你们的友谊结束了吗?
没有。我们的关系更紧密更亲近了。作为木匠,我不是个合格的木匠,在当时来说,但是我是夹边沟农场木工组的元老,人熟,所以我总是能搞到点吃的:给蔬菜队修农具,我从菜地里拔些胡萝卜来,吃时分给他一些。到磨坊干活我就偷些面来打糊糊,也分给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东西了。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十厘米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可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些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窝里,听见窸窸索索的声音响,扭头看时洞口的挡风毯子掀起了一个角。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来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沟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会传递消息,明水农场有死人吃,远远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农场来了。天还不黑,狼群就出动了,围着山水沟转来转去的。它们专门吃死后刚刚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尸体,有时还向活人进攻,一只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锃亮的。狼的胆子真是大,它们像是知道这山水沟里的人没力量和它们作斗争了,竟然敢顺着山水沟跑过来跑过去,见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里一只狼用嘴挑起我的窑洞的门帘把头探了进来。由于窑洞里烧着一小堆牛粪放着红光,我又拿起斧子挥舞,才把狼吓跑了。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惊了一下,心想这狼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沟里跑,就敢进窑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这时一个人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小高,小高,你在这里住吗?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把门帘拨开往外看,原来是牛天德。他挣扎着找到我住的窑洞来了,在门口坐下就再也爬不进来了,张着大嘴喘息。我赶紧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进窑洞来暖和暖和。他不进来,他说看见我就行了。他说他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住在山水沟南头的一间临时病房里——就是一间大地窝子。他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托付我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个针线包,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兰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况讲给我女人听。你拿着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姑娘,他们能认出这把刷子和针线包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离开家的时候,女人叫我带上这个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这个针线包放进书包里面,说是衣裳破了好补。她们见了刷子和针线包,就会相信你讲的都是实话。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针线包,我再也没说什么安慰呀宽心呀的话,我答应如果我活着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针线包给他家送去。牛天德的身体情况,以我看再活不过三天了。我从夹边沟到明水,已经看到许多人死去了。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这天牛天德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子的。
过了四五天,我就逃离了明水农场。我为啥要逃跑,就因为我还想活。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还的希望。我怕再过几天就会变得和牛天德一样了,想跑也跑不动了,我就趁还能跑得动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备狼的进攻。我的财产什么也没有带,只是用一个布兜装了几本医学书和老牛的刷子针线包。我是个医生,医学书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财产,当然要带上。我是从明水河车站上的火车,大约是晚上九十点钟,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兰州,因为没有钱买车票,也没有介绍信作凭证买火车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撵下去送到铁路派出所的收容站。我从收容站逃跑出来扒车到了兰州。我的工作单位是兰州市中医门诊部,但我不敢回单位去:我估计关于我的通缉令已发到了兰州所有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我一回去就会把我抓起来。我是等到夜里十点钟才到我姐姐家去的,姐姐是解放前从陕北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后在三爱堂的解放军总医院当医生。母亲在我划成右派之前离开了陕北佳县,把家门锁上,投奔姐姐和姐夫在一起生活。我的突然归来令母亲十分惊喜,一连声地问,你回来了,释放你了吗?再不去了吧?我告诉母亲是逃出来的。母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要不再去劳教就好。可是姐姐吓坏了,一连声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是逃跑出来的,公安局会到家里来搜你的。我明白,姐姐是担心我连累她和她的家庭,我就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就走。姐姐问我去哪儿,难道一辈子在外边逃亡吗?我对姐姐说,我回陕北的老家去,只要公安局不到那里去抓我,我就在那里当农民。姐姐说只有这一条路了。看姐姐同意,我就又说,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明早晨你到火车站给我买一张明天去西安的火车票。我没有介绍信买不上火车票,你是解放军,穿上军装去买车票,不要介绍信。
姐姐穿上军装说,我现在就去吧。
姐姐走后母亲流着泪和我说话:你不要怪你姐姐,现在社会上抓得紧;你回到老家可怎么过日子呀,没吃的,也没烧的,冰锅冷灶的……
我告诉母亲:不要担心,夹边沟那么严酷的生活我都经历过来了,回到老家还能把我饿死吗?说着话我突然想起牛天德托付的事来,我就拿过自己的布兜,掏出那把棕刷子和针线包递给母亲。我说,妈,你这几天抽个时间到畅家巷去一趟,到一个名叫牛天德的人家里,把这个刷子和针线包交给他们家的人。我在一张纸上写下牛天德家的门牌号,他的女人和姑娘的名字。我叫母亲把纸张收起来,不要叫姐姐知道。然后我又对母亲讲了牛天德的故事……
牛天德的故事还没讲完,姐姐就回来了,她说买了早晨六点钟的火车票……于是,转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登上了去西安的列车……
我在陕北佳县农村我家的窑洞里住完了一个冬季,春天到来的时候听到了夹边沟的右派回到原单位的消息。我想打听一下回单位的右派是怎么安置的,1961年的4月,我又回了兰州一趟。这次我在姐姐家住了几天,母亲告诉我,她把棕刷子和针线包送到牛天德家去了。牛天德的女人和姑娘看见棕刷子和针线包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擦不干……
听完牛天德的故事,我沉默良久,然后说,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从明水农场逃跑的过程。就我知道的,其他逃跑的人都不敢从明水河车站上火车,因为离农场太近,有人巡逻,有人追捕……
高吉义先生说,要说我的逃跑过程,那可又是一件叫人想不通的事,惊心动魄……我们明天再谈吧,我一辈子都在逃跑,关于这个问题,没个三天两天是说不完的……
我告别高先生离开他的花卉医院。花卉市场的鲜花开得万紫千红。建兰市场人流如水,摩肩接踵。小贩的叫卖声、顾客的喧嚣声和廉价的音响轰然入耳令人头晕。
逃亡
高先生,咱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谈吧。昨天您谈了一段您和牛天德之间的故事,是很动人的,后来您逃跑了,跑回老家去了。今天我想请您谈一谈您是怎么逃跑的——逃跑的过程。我访问过许多在夹边沟劳教过的人,有几个人讲述他们逃跑的历程。也是很动人的。我想,您的逃跑的路上也会有许多曲折、危险和艰辛。
我在高吉义先生花卉医院的斗室里那把小板凳上坐定之后,对高先生说。我这是第三次采访他了。第一次他就概括地谈过他开设花卉医院的经历了:他是1957年在位于中央广场的兰州市中医门诊部定为右派的——那时还没有兰州市中医医院——1978年落实政策,兰州市卫生局安排他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医院的领导要他重操旧业当医生,他没有同意。他跟医院领导说,自从定为右派之后,他已经二十几年没当过医生了,在医学迅速发展了这么多年之后再当医生,他只能是个庸医,而庸医是要害人的。医院领导问他,那么安排你干什好呢,去做个按摩师行吗?他也没同意,他说,我恐怕连个按摩师都当不好;你看看我的手,我这是当农民种地当木工拿锯子的手,能去给病人作按摩吗?你们就随便安排我当个工人吧,烧锅炉呀,扫院子呀,都行。只要给我发工资就行。医院领导面露难色:那哪行呀,你是医生,国家干部,我们要是安排你当工人。市卫生局会批评的,说我们落实政策的工作没做好。他的工作安排问题拖了几天:领导看他真不愿当医生,就想安排他当个行政科科长。领导也是好意,觉得他受了二十年苦,给个官当吧,也算是补偿。可他坚决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说,当官的事我是坚决不干的,你们就叫我当工人吧。他自告奋勇自我推荐说,我给你们养花吧,就当个花工;咱们医院里光秃秃的,一块草坪也没有,一盆花也没有,这哪像个医院呀。当时医院领导的心动了一下,因为市政府绿化委员会已经几次批评过医院了,绿化工作做得不好;医院正想在绿化上花点钱。医院领导问他,你会养花么?他回答,我打成右派从夹边沟跑回陕北的老家之后专门务劳果园,种过花。他看领导有点动心,就又说,你们只要买点木头,什么事就都不要操心了,我自己盖花房,我保证三年之内叫咱们医院评上绿化合格单位。领导看他真的不想当官,愿意去养花,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并说,你还是干部编制,科长待遇。
高吉义在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养了十几年花。他叫领导买了几方木头,自己解板子,自己盖花房。他报名参加了一次北京《花卉》杂志举办的培训班。他建起了一个很好的闻名遐迩的花房,把兰州各单位花房的名贵花卉引进了第一人民医院的花房,把市场上最为时尚的品种引了进来。医院各科室办公室摆满了四季花卉。仅一年的时间,市人民医院的门口挂上了市绿化委员会颁发的牌匾……当年整过他把他定为右派而现在是高官的人都来他的花房参观,向他要花……当市场经济的大潮涌来的时候,他又向领导建议把花房推向市场,自负盈亏。
他在五十八岁的时候申请退休,受聘于崔家崖的一家花卉生产基地。后来花卉基地易主,他因看不惯新主人的霸道愤而辞职,自己开设了这个简陋的花卉医院。因为名声远播,几家花卉公司的老板来请他,愿出高薪,但他拒绝了。他告诉我,从夹边沟出来之后,他就立志永世不当干部;离开崔家崖花卉基地之后又下了决心:不受雇于任何人。他说,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不担惊受怕,不逃亡不怕公安机关通缉追拿,开个花卉医院给不会养花的人讲讲养花知识,一天挣个十元二十元或是三十元,真是逍遥自在……
高先生仍然坐在那把铺着棉垫的高背椅子上,他的左手放在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边上,把他农民样的脸朝着我。他是五十年代的中专毕业生。他还不算很老,才六十四岁,脸上皱纹不多。但一条横贯前额的抬头纹很深,像是刀子刻出来的沟壑。他的面孔总是给人很严肃的感觉,皮肤粗糙,少有笑容。他也笑,但笑容还没在脸上荡漾开来就突然凝固,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很有特点:很黑,很亮,显出智慧、机灵、严峻和柔和的神情。嗓门干巴但却洪亮。
他久久地用黑亮的目光看我,干巴巴的声音说,逃跑的经过嘛,那确实是惊险、曲折……
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深夜,也就是牛天德到我的窑洞里来托付后事之后的三四天……不,不,我记错了,不是深夜,是七八点钟的时间。我那时没有表——原来有一块的,是梅花表,到夹边沟不久就叫分队长收走了。初到夹边沟的时候我在农业队劳动,分队长叫陈风林。陈风林是商业厅的一名科长,积极得很,为了向领导邀功,对下边的人很严厉。是他有一天把我逼住,叫我把表抹下来交给他。我说为啥把我的表收走,他说防止我逃跑——但我从开过晚饭后间隔的时间估计,那时也就八点钟的时间,我提了个棍,穿上一件棉大衣,悄悄地出了窑洞,往明水河车站走去……
说到这儿,高先生停顿了。他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又像是思考,俄而又说下去:
到了车站列车还没来。我早就打听好了,从那些酒泉、玉门和嘉峪关来探望丈夫的妇女们嘴里我早就探听好了,夜里九点钟左右,有一趟从西边开过来的慢车在明水河车站停车。我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着列车进站……
我打断高先生的话:我听说晚上有人巡逻……
对,你说得对,是有人巡逻,但那天我走的时间早,天黑不久就走了,巡逻的干部和分队长们都是八点半钟才出门巡逻或者追捕逃犯的。从明水的山水沟到火车站才五六里路,半个小时就能走到。他们去车站截人,或者追捕某某人,都是车快进站的时候才赶到车站去。他们知道,人只要是逃跑,那都是计划好的,在路上很难截住:人家随便往哪个沙堆子后边一藏,他们就找不着。但他们知道,逃跑的人总是要到火车站去买车票的,火车进站前总要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的,总是要上火车嘛。他们就在你临上车时抓住你。抓住了逃跑的人,回来就升级——因为逃跑罪加一等,正式逮捕,五花大绑或者戴上手铐送到饮马农场劳改;最轻的也要关禁闭、开批斗会,然后送到严管队去。因为走得早,我那天运气好,没遇上巡逻的。那时候买火车票是要介绍信的,我没介绍信,也没有钱,就没进候车室,只能在路基下边的黑暗处趴着。等待时机。
你遇到狼没有?我又一次打断高先生的话说,你昨天不是说了吗,明水农场因为死的人多,周围狼也多,成群结伙地跑到坟地吃死人,也扑活人。你没遇到狼吗?
狼,你说狼吗?高先生怔了一下,说话也停顿了一下。狼,我是碰见了两只。那天夜色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专门选的这个日子。我看见了两只狼的眼睛,眼珠子绿莹莹的,也隐约看见了狼的影子,可是它们没有扑我,没有靠近我。可能它们看见我手里的棍子了,怕我。也可能那两只狼吃得太饱了,不想吃我。
你没害怕吗?
也没怎么害怕。那时间我虽然浮肿了,但我到底年轻,手里提个棍,一两只狼我还是能抵挡得住的,它们对我还下不了手。
你走过去它们也没追你?
没追。可能狼看见我手里提的棍了。
高先生回答完我的问题又接着说下去:等了一会儿,火车进站了。当火车头上的大灯从候车室和票房前掠过的时候,我看见没有站台的路基上没有几个上车的人,也看不见有追捕者。只有一两个手提信号灯穿蓝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车停下了。火车车厢的门一个个打开了,车厢里灯火通明,列车员下了车站在门口。这是上车的好时机,但我趴着没动。我没有车票,怕走到门口列车员不叫上车,也怕像我一样躲藏在黑暗处的追捕者扑上来把我抓住。后来,列车员上车了,车门关上了,有个提信号灯的人往车头车尾摇了几下,火车呜地鸣了一声笛,就听咣嘡嘡一阵响,车开动了。这时我才从黑暗里一跃而起,急忙忙跑上路基,一下子扑在列车门口的台阶上,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旁的铁扶手。我估计车站值班员没有看见我。他要是看见了,给车头发个信号,车就会停下。那是我最害怕的,我就跑不了啦。可是车并没有停,而是加速了,越驶越快,一眨眼的功夫驶过了扳道房。过了扳道房我就放心了。我挣扎着在台阶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抓住铁扶手,把身体贴在门上。门是锁着的,也看不见列车员,我就开始用拳头砸门。
在呼啸的从巴丹吉林沙漠刮来的寒风中,在列车卷起的风声中,在列车咣当咣当的响声里,我的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太微弱了。列车员已经走进车厢去了,或者是到他的乘务员室休息去了,根本就听不见我砸门的声音——再说,我也不敢胡来,真要是把玻璃砸碎了,我就是进去了,也没钱赔人家,那就麻烦啦。但是,我必须砸门,砸到列车员听见。我不能总在门口站着:我已经冻僵了,我的手抓不住扶手了,时间一长我会坚持不住的,就会掉下车去摔死,或者卷进车轮下边碎尸万段。
我砸呀砸呀,终于,有一位穿越车厢的旅客看见了我。他走到门口看了看我,隔着玻璃喊了声什么,走进车厢去了。不一会儿,他领着列车员走过来了。列车员打开了门。这是名男列车员,他气哼哼的从胸前抓住了我的衣裳,一把将我拉进车里。他关上了门这才开始训我:你怎么趴在门上!你想死呀,不想活啦!训完了又问我有车票吗?我说我买了车票。我装出掏车票的样子来,这个口袋摸摸,那个口袋摸摸。我穿的是一件小棉袄,外边套了一件华达呢的中山装,是我存着没穿过的新制服。我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逃犯的样子,并且由于逃跑前收拾过头发刮过脸,所以尽管我没掏出车票来,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客气的,他把我叫到了乘务员室,没再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在心理上觉得已经离开劳教农场了,有所宽心,再说经过这么一番剧烈的折腾,我虚弱的身体已经累垮了,他一走我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脑门上一痛,我醒了,看见面前站着一名乘警。可是因为身体太虚弱太疲惫了,虽然面前站了一位警察,但我的眼皮睁不开,又沉重地合上了。结果是我的脑门又疼了一下,而且比第一次痛得厉害。我再次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那警察笑着说,嘿,你还睡得挺香呀!醒一醒,醒一醒!说着话,那警察又在我的前额上弹了个脑嘣儿。我赶紧坐起来,接着又站起来。这时我清醒了,知道遇到麻烦了,但我嘴里咕噜着说出一句话来,显示出我不怕他对他毫不在意的意思。
做啥呀,你把我打痛了?
那警察似是一怔,但又笑了说,打痛了?你还觉着痛呀?我还当你没醒呢。喂,车票呢,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骗不过他的,就说,车票,哪还有钱买车票?我两天没吃饭了,你们要有吃的,先给我点吃的吧。
警察眨巴着眼睛看我片刻,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是陕西扶凤县委组织部的秘书,到明水农场搞外调的。
有证件吗?
证件?什么证件?我在来明水的路上连挎包一起叫贼偷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了两天了。
那警察将信将疑,又停顿了片刻,才又问我叫什么名字,还问扶凤县的县长是谁,县委书记叫什么名字。这一切我都对答如流。当然了,我的姓名是假的,除此之外,县长县委书记都是真的,因为前几天扶凤县的一位干部来看望他的在明水劳教的右派亲戚,说话时我听下了,且都烂记于心。
那位警察问了几句,看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能他也不清楚扶凤县在哪里,县长县委书记叫什么——但他对我的疑虑并没消除,说,叫贼偷了你就该给县上发电报嘛,怎么半夜里扒车?
我说,好我的警察同志,你知道明水农场是干啥的吗?那是劳教农场,饭都吃不上了,饿死人,我还能在那里坐着等汇款吗?我跟他说话,口气很随便,叫他觉不出我有什么慌张和胆怯。这一来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我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不管怎么说,你不买车票是不行的。你先到车厢里坐着去吧,到了张掖就下车。前边是临泽,小站,你下了车不方便。到张掖下车,你去张掖地委请他们帮你解决一下吧。你总不能饿着肚子回陕西去吧?
我知道,硬赖着坐车不符合我的“身份”,会露出破绽来,便顺水推舟说,那好那好,我计划就是在张掖下车的,到张掖县委去请他们帮助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到目前为止,我的逃跑还是很顺利的,我认为自己骗过了乘警。可是车到张掖火车站,他把十几名无票乘客撵了过来。叫他们和我一起下了车。下了车我想独自走开,再混上车去,但却被他喝住了。他和车站上的一位警察说了几句话,那位警察就很严厉地对我们十几个人吼道,过来过来,到这边来!我还想像在列车上一样对这位警察讲些我早就编好的瞎话,但这位警察连听都不听,大声喝道,走!往前走!这边!
没有办法,我只好跟着那群人走,进了一座黑乎乎的院子。
进了院子我就发现坏事了:院子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人叽叽喳喳说话,有四川口音有河南口音,而且我们的身后还有人被赶进来。一间大房子亮着灯,那位警察叫我们往那间房子走,说是叫我们登记。走到门口,我看见房间中央放了两张桌子,坐着两名警察。我在心里立即作出决定不能登记:这是个收容所。1958年的春天,还没有宣布我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之前我就听人说,公安局派出所把外地流窜来兰的无业游民送进收容所,集体押上火车送往河西走廊的赤金农场、蘑菇滩农场强制劳动,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我可是不能脱离虎口又进狼窝。
那位警察把我们领到房门口叫大家排好队就又走了。我正好排在最后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找个机会就离开队列混进院子里的人群里。我在人群里走了走,搞清楚这些人都是从河南、山东、四川等省来的农民,盲流,他们想到新疆去谋生,但在张掖被赶下了火车。我看见院墙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对两名站在我身旁的四川姑娘说:你们怎么不跑?一个姑娘说,天亮了管饭,等吃完饭再说。我说我现在就要跑,请你们帮帮忙。我用双手扒住墙头,两个姑娘从下边推我,我翻过墙头跑了,跑到候车室去。
候车室里偶尔有警察走动,但我很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装成候车的样子。我自信自己的穿着举止不像个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还真带出去了几个人,却没来盘问我。我坐到了天亮。天亮后太阳出来了,外边开始暖和一点了,我走出候车室。经过一夜的折腾,我的肚子饿得扁扁的,又饥又乏,我得想办法搞点吃的。离车站很近就是通往张掖县的马路,有几家饭馆,还有烧饼铺,门口的玻璃柜里码着很多烧饼,但是我没有钱也没有粮票买烧饼。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手里提的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着我心爱的两本书。我从兰州到夹边沟带着它们,从夹边沟迁移明水还保存着它们。在明水很多人把书撕掉烧火取暖了,我没舍得烧。我从草滩上捡牛粪取暖。可现在我决定卖掉它们。我需要食品:我已经饿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了,如果不补充点营养,我就要倒在街头了。
我把两本书从布兜里拿出来,双手托着沿街走动,寻找买主。我寻找在我看来是念过书的人。我认为,那些不识字的引车卖浆者流是不会买我的书的。当然,卖给搞医的人最好,但我无法辨认出这种人来。遇到像是识字的人,我就走过去问,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书一眼。有的人站住了,看一眼书,或者接过去翻一下又合上,递给我:没用,我不是搞医的。
一上午我也没有卖出书去。到了下午,我几乎都绝望了:我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脚步蹒跚,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觉得麻烦了,我非得倒毙在张掖火车站的街口上不可了。我想,与其倒在街上,还不如到候车室坐着去。在候车室倒毙,铁路工作人员可能还要管一管,说不定在我气息奄奄之际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所去。这时候我突然就改变了昨夜的想法,进收容所就进收容所,总是要给口饭吃的,饿不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两个四川姑娘说的话:吃完饭再说——她们比我有主意呀!
我走近火车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马路了,这时我发现两个蓄着长胡子的老人在一间房门口晒太阳。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位有文化的老人。他们的穿着和脸色气度表现出他们不是引车卖浆者流。我想再试一次我的运气,便走近他们,以谦恭的口气说,老爷爷,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们买下好不好?两位老人看了看我,接过书去了。他们两人交换着翻了翻书,不说书好书坏,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是陕北人,家庭是中医世家;由于家乡遭了灾,想到新疆去谋生,到张掖没盘缠了,不得不把这两本书卖了。其中一位老人说,陕西也遭灾了吗?另一位老人站起来说,娃娃,你把这两本书留下,我给你买两个烧饼。在火车站的附近转悠了一天,我已经了解到饥饿在张掖地区的惨烈,——街头上卧着饿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张掖地区同样的金贵,所以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那两本书一本是《针灸大全》,一本是《针灸学》,要是放到现在,就是称斤卖也能买三四个烧饼。
老人在一家国营饭馆里买了两块半斤的烧饼,还给我要了一碗开水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稀里呼噜就把两块烧饼吃了,开水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开水也喝干了。
两碗开水和两块烧饼下肚,我的身体立即就发热了,觉得又有了力气。我又回到候车室,开始想办法上火车。
可是一下午一整夜我也没上得了火车。现在回忆起来,兰州往西的这一段铁路上当时总共就跑着两三趟列车,一趟快车,一趟慢车……可能还有开往上海去的一趟快车吧……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车不多。每一列往东的列车进站,我都跑到站台上去,但是上不了车。车一进站,列车员就站在门口查票,没票的人不叫上车。我亲眼看见没票又想上车的几个背着包袱的河南农民叫站台上的铁路警察带走了。我就没敢靠前。
第二天白天我也没能上火车。
好在这个白天我从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拾到一张废票,等到半夜里我曾乘坐过的那趟列车进站又要开动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废票跑到车门口去,口里喊着不要关门不要关门,朝着列车员晃了晃票,装出很急的样子上了车。
一进了车厢。我就跑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东张西望一阵子,看没有人注意我我就钻进座椅下边去了。肚子是空的,又不用上厕所,我一直在椅子下边蜷缩着到了兰州。
在兰州的事我就不说了吧,昨天已经说过了。在姐姐家只待了一夜,好好吃了两顿饭,一顿是我妈做的酸汤疙瘩,一顿是我姐姐擀下的长面,然后就接过我姐给的四十元钱,趁着夜色赶到火车站,用买好的车票上了火车,一帆风顺地到了西安。
临出门姐姐还给了我四盒香烟。我说我不吸烟,姐姐说不吸也拿上吧,回老家的路关口重重,说不定用得上。姐姐说,兰州的职工一月发一张票,可以买四盒烟;这是供给姐夫的,再想多要一盒也没有。
从西安去铜川仍是坐火车,买票要介绍信。这一关我过得很容易。因为是持票坐车,在兰州去西安的列车上我和一位去铜川的旅客说话,混熟了;他用他的介绍信替我买了一张车票。只是他到铜川就不走了,从铜川去延安的汽车票可是成了最难过的一关。这里买车票不光是要介绍信,还要登记发号,轮到你的号才能买票。当时的情况是汽车站人山人海,登记了的已经有七百多人,而每天只发三辆卡车,一卡车只能坐三十几个人。我可是愁死了,怎么才能到延安呀!啥时间才能到延安!我坐在候车室里发愁,苦思冥想,这一关怎么过呀!正在那里发愁,我身旁走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又像是汽车站职工,又像是公安派出所的便衣,他朝着我身旁坐着的一个小伙子说,把票拿出来,查票。那小伙子把车票拿出来了,他又叫小伙子掏证明。小伙子没有证明,他说没有证明你怎么买的票?车票没收!他还把小伙子赶了出去,不叫他在候车室坐着。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这个汽车站怎么这样严格,随便没收人家的车票?这要是查着我怎么办?会不会把我当坏人交到派出所去?可是仔细看看之后,我又有点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汽车站工作人员了。他贼头贼脑地转了一圈,再也没查别人的票,就出了候车室。我突然想,这是不是个歹徒或者本地的地痞流氓,专门欺负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灵机一动就站起来跟上了他。他出了候车室进了一家饭馆,我也就进了那家饭馆。他坐在一张饭桌旁边,我也走过去坐在那张桌子旁。为了显得自然,我掏出一颗烟吸起来,并且斜着眼睛看他。我不知道他对于我有什么看法,抱着什么心理,他也斜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他说,你是哪里来的?我说兰州来的。他又问在哪儿工作?我回答兰州中医门诊部。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兰州的香烟供应紧张不紧张?我回答紧张,一名职工一个月供应四盒。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医生,比别人多搞两条烟没问题。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变了,求我的口气说,你的烟让给我一盒好不好?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盒烟吗?我掏出一盒烟给他,他要掏钱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开了。我说,烟钱就算了,我不要了;我从外边回来,在铜川人生地不熟买不到车票,你帮我买张车票行不行?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延安。他似乎很小心,四面环顾了一下,把没收的那张票掏了出来,说,我这里有一张替别人买的车票,就先让给你吧。我大喜过望,接过车票给了他钱,并且把四盒香烟除了我吸的那一颗全都给了他。
意想不到地搞到了一张那么难买的车票,啊呀,我心里那个高兴呀,就没法说了:我尾随他的目的就是搞到那张车票,我竟然如愿以偿啦!第二天早晨我正大光明地上了汽车到了延安。又过了一关!
到了延安。可是从延安到绥德的这一关又怎么过呀,汽车站还是挤挤攘攘的,又要介绍信,又要登记。没办法,我只好坐在候车室外边的台阶上等机会。真是老天有眼,前世修行得好呀,机会叫我等来了:一个票贩子手里拿着一张车票走到我跟前,偷偷地说,有绥德的票要不要?我说要,多少钱?他说五块。我说绥德的票不是两块五么?他说高价票,五块,五块。我毫不犹豫,一把将车票抢到手里了。可我身上这时候只剩下七八块钱了,——那时候到处都卖的是高价饭,我的钱快花光了,到绥德后离家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还不通汽车,我没钱怎么办呀——我就对他说,我身上只剩四块钱了,就给你三块钱吧,剩下一块钱我喝碗水。他说不行不行,就是五块。我说就给你三块,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要是不卖我就喊了!我看得出来,票贩子倒卖票也是偷偷摸摸的,害怕被人抓住,我就这样威胁他。他还真害怕,小声央求我说,别喊别喊,你给我四块吧。我说就三块,多一块也不行。他只好同意了。哎呀,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啥事都能做出来——我把票贩子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到绥德了。到绥德我就更困难了,身上只剩下四元钱了,可是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不通汽车——要吃饭,要住店。再困难也得走呀,这天夜里我住宿在一家大车店里,花了一元钱,早晨起来连早饭都没敢吃就上了路。
出了绥德走了五六里路,我是又饿又累,有点走不动了。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老汉。看老汉的样子也是赶了夜路的。头上用一块布包得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毛褡裢,露出糜子面的馍馍。老汉看出我是个走远路的人,就迎上来说,哎呀,你是不是昨天从延安来的汽车上下来的人?我说是的。他说,昨天晚上汽车站给我们乡上打电话,说我的儿子从延安坐车过来,在绥德汽车站饿倒了,你看见没有?我说看见了,有一堆人在汽车站上围着看,有个从青海来的小伙子倒在路上走不动了。你的儿子是不是在青海工作?老汉说就是,他还活着吗?我说还活着。听说活着,老汉立即数落起我来了:哎呀,你们这些在外头工作的人,心怎那么狠呀,到家门口了,看见人饿倒了,就给上些吃的嘛,救人一命嘛……我说,老大爷,你不要埋怨我,我的情况还没有你的儿子好。你可以背了甜馍馍去看他,我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就没有一颗粮食沾过牙。老汉听说我是饿着肚子赶路,立即就放下褡裢,拿出六七个糜面馍馍往我的怀里塞,那个热情呀!然后就匆匆告别往绥德城里去了。
我就是靠着老汉给的那几个馍馍充饥,走了四天,整整走了四天,回到了我的老家——佳县高钟家洼村。我先在叔叔家住了一个月,调养身体,等身体好一点后才回到自家的家里,打开生了锈的锁子……整整休息了一个冬天,天气热起来了,身体也缓过来一些了,我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以后的事明天我们再谈吧,你看天都快黑了。高吉义先生讲完了他逃离夹边沟农场的故事。
我说,好吧,明天谈就明天谈吧。我扭头看了看门外,有几家花店的老板正在把一盆盆鲜花抱进房子,似乎是准备收摊了,但是我的采访意犹未尽,我又说,高先生,你的逃跑的故事讲得的确生动、翔实,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那天从明水的山水沟逃跑就没有人发现吗?没有人追你吗?
高先生说,这个……
见他沉吟,我又说:据我了解,大凡从明水逃跑的人都不敢去明水河车站上火车,因为那儿离场部太近,管教人员很轻易就追捕回来。
他还是沉吟不语。
我又问,你跑回佳县老家之后,你家乡的公安局没来拘捕你吗?我访问过的逃跑成功了的人,大都是流落他乡不敢回家或者回老家,凡是跑回城市和乡下老家的,基本都被当地公安机关拘捕送回去了,因为一旦发现谁逃跑了,夹边沟农场就向他的原工作单位或老家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发函,要求协助捉拿,或者直接派人去他家追捕……
高先生终于说话了:张记者,你问得好,问得好呀!我那天逃离山水沟,农场是派人追了的……
没捉到你,因为你藏得好?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张记者,这件事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这又是一件我一辈子也没想通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做错了还是没做错。它比牛天德的事更加折磨我的心灵,使我寝食不安,经常在噩梦中惊醒……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说,好吧,我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吧:那天晚上的逃跑,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一起逃跑的。
两个人?我惊讶极了。
他说,是的,两个人……你听我从头说。在夹边沟的木工组,我是元老,但是,这并不是说我的技术最好。技术最好的是我的师傅骆宏远。骆宏远是白银公司的木匠。其实他原本不是木匠,而是土木建筑行业的工程师,三十年代清华大学毕业,解放前就是工程师。解放后他在东北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因为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五十年代初内部肃反后就不叫他当工程师了,下放当了工人,木匠。五十年代国家建设大西北,把他调到白银有色金属公司工作。1958年的秋季,白银公司在反右斗争中老账新算,给他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作为工程师,他的水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作为木工,在我们的木工组,他的技术比兰州大庆木器厂的七级木工魏立之的手艺还高。魏立之是真正的工人,因为说反动话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送来劳动教养的。魏立之手艺特别好,在我们七八个木工里是第一把手,活做得好,但是不识字,不认识图纸。骆宏远没有七级木工的级别,可是魏立之能干的活他都能干,学问大,能识图纸,还能设计和绘图。那时候的河西走廊,包括夹边沟农场,马拉的大车都是大轱辘车;木头轱辘,轱辘比车帮还高,马套在车辕里,车辕往下倾斜,叫人看着就不舒服,更不要说马拉着不舒服了。骆宏远到木工组之后,他就提出了把大轱辘车改进一下的意见。经过管教人员批准之后,他把车轱辘缩小了。马车轱辘九网十八条,他设计的轱辘小了,但仍然是九网十八条。九网十八条你懂吧?就是九块弯曲的木头盘成一个圆的车轮。十八根木头的辐条支撑,中间是车轴。你可不要小看车轱辘缩小这件事,那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整个车型,各个部件都要变,而且变的系数都不同——真是很复杂的事。但是骆宏远把图纸画出来了,大家按他的图纸做各个部件,安装起来后既漂亮又好用。夹边沟的右派们赶着我们自制的马车去酒泉县拉粪,人们都围着看。
我为什么把骆宏远叫师傅呢?自从进了夹边沟,我就想这辈子完了,就是将来把我释放了,也不可能再叫我当医生了,再说,一个右派帽子把我也搞伤心了,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就是再叫我当干部我也不当,我就当个工人去,凭力气吃饭,凭本事吃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干脆不当医生不当干部了,你再能斗我个右派吗?我下决心要学个木匠,做个手艺人。于是,我在木工组里经过选择,选了骆宏远当我的师傅。我还给他磕了头,正式拜他当师傅。
事实说明我当时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我跑回陕北老家不久就跑出去搞副业,给生产队挣钱给自己挣钱,文化大革命中农村要斗我,我就又一次逃跑,在外边漂泊、揽活,把我的全家——女人和孩子——都接出去……在那动荡、激烈阶级斗争的时代里能生存下来,全都依靠了在夹边沟木工组学下的那点手艺,仰仗了我的师傅教给我的识图绘图的知识。
昨天我跟你讲了,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好,就像他说的像亲兄弟,亲如手足,这是事实,但和我关系最好的,真正好的,还是我的师傅骆宏远。我和骆宏远简直就亲如父子。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他每做一件活都要教给我做活的技术,不做活的时间又教我土木建筑方面的理论知识。我呢,给他洗衣裳,拆洗被褥,搞来什么吃的食物,总要先给他一点吃。他是个木匠,但他有知识分子的高贵的人格,从来不去偷不去要,所以就总是挨饿。还有,他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建设,和其他的白银公司的干部工人一样,是只身来到白银市的,家属孩子还都在东北,所以他在夹边沟劳教,生活上没有人接济他:家里人可能不了解劳教生活的艰难,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来看望他或者送点吃的穿的不容易,所以他在夹边沟的处境就最艰难。我就尽可能地帮助他吃上点喝上点。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养兔场的人来叫我去给他们修篱笆墙。你知道吧,夹边沟农场场部的对面有两座不高的土岗子,不高,北边的那座一二十米高,南端的也就七八米高。不知为什么,劳教分子们把这两座土岗叫卧龙岗。因为南面的这座岗子小,农场就把它用篱笆围起来养兔子,叫兔子们在土岗上打洞做窝。那天我去修篱笆,也怪了,有几只兔子好像是没见过人,稀罕人,总往我跟前跑,蹲在旁边看我。我看看周围没人,就趁兔子不怕我的机会,用木尺打死了两只兔子。兔子好打得很,只要瞄准它的鼻梁,轻轻一打,它就扑噜一下翻倒了。我就把兔子装在工具箱里神不知鬼不觉背回来了,放在木工房的木头板子下边,想找个机会把它煮着吃了。还真是巧得很,天赐良机,就在我打死兔子的第二天,农场叫各队派一些人去打柴,给伙房烧饭烧水用。我们木工组要出两个人。打柴是在农场北边的沙漠里,木工组的人都不愿去,每次都是组长派,派年轻人去。那天我不等组长派就主动要求我和我的师傅去打柴。师傅不愿去,那是冬天,沙漠上西北风刮得冷彻肌骨,打柴不如在木工房干活舒服。于是我又是跺脚又是使眼色叫他不要反对我的提议。最终组长派定了,就是他和我去打柴。从场部出来往沙漠里走,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叫他去打柴。他气得要命。等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从怀里拿出死兔子叫他看,他就不再说我了,还笑了,还嗔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跟他说,这种事能说吗?叫人知道了汇报给领导,我就是不“升级”也得叫人捆一绳子呀!
那天呀,到了北边的沙漠,我们两个人避开了其他打柴的人,我从怀里——我穿着一件黄大衣,腰里系了一根麻绳,怀里能装很多东西——拽出兔子来,挖了些柴烧着吃。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只吃得那个美那个香呀!
吃完兔子肉,我们把毛皮和肠肚挖个坑埋掉了——小心不叫别人发现呀。
昨天我说了,到了1960年的夏收,木工组没啥活干了,木工组就差不多解散了——四五个人编到农业队去了——剩下两三个木工了。我的师傅骆宏远也分到农业队去了,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但是后来迁场,夹边沟的劳教人员迁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建农场,到达的第二天我就意外地见到了他。
来到明水的第一天,我露宿在荒滩上,因为先我们到达的人没有挖好足够的地窝子和窑洞。翌日清晨,喝了一碗糊糊,我就在伙房附近——当时的伙房建在山水沟外的台地上——在山水沟土坎上挖窑洞。领导准许我独自住一个窑洞,因为领导叫我带过来了一部分木匠工具,叫我保管好,以备干点零碎的木匠活。我挖窑洞的地方离场领导的办公室——是建在台地上的几间平房——很近,便于领导叫我。记得是挖窑洞的那天下午,师傅突然找我来了,他当时的样子糟糕透了,胡子一寸多长,头发像一把乱草,瘦得一把骨头,面色如土。他的衣裳破成了布条条,腿上从大腿往下,用麻绳缠着几块破布和油纸。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在木工组的时候,他还经常刮胡子的,衣裳补缀得也比较整齐,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的行李丢了。问他怎么丢了,他说是坐闷罐火车来明水的路上,火车在一片很荒凉的远处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停了一下,人们都喊明水到了,下车下车。有些人就把行李从车上推了下去。他也把行李推了下去。可是人还没下车,火车又开动了,加速了,往东走。到了明水,农场派马车去拉行李,他的行李和另外几个人的行李找不到了。
他说话的神情沮丧极了。我当时还给他宽心:丢了就丢了吧,发愁有啥用。你就和我住一起,我们用一套被褥,凑合吧。
我跟你说过我的窑洞很小,就一米略高一些一米二宽,一个直筒子,两米多深。这是开始的几天,我和师傅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了几天,我从其他窑洞里偷来了一床被子两条褥子,是死掉的人的财物,给他铺给他盖。这时我就在窑洞里边往右手方向挖了个偏洞,叫他睡在里边,我睡在外边。他岁数大,体质弱,睡在外头受不了,风大。
就这样睡了十几天,冷得实在招架不住,我就到草滩上去拾牛粪,在我的脚底下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上一小堆火。这样还行,能抵挡一下初冬的寒冷。可是后来他病了,肝腹水。在夹边沟木工组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住过一次农场的卫生所。这次腹水比上次严重,他的腹部胀得圆鼓鼓的,腰粗得像个大胖子。加上全身浮肿,他竟然肥大得连衣裳都穿不上了。我把卫生所的邓大夫叫来看了看,叫他立即住院。卫生所的病房是离我的窑洞不远的一个大地窝子;我抱着被褥把他送到那间地窝子去,在几十个病号中间挤出一条条地方铺好被褥,他就躺下了。过了几天我再去看他,腹水似乎得到了抑制,腹部瘪了一点,但浮肿照旧,身体更虚弱了。他坐起来和我说话,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声音软软的,断断续续。
又过了几天,也就是牛天德来我的窑洞托付后事之后,我准备逃跑了,——那时候我的腿已经浮肿了,脸也浮肿了,我的身体觉到了明显的虚弱,心想必须跑了,再要是拖上几天,想跑也跑不动了——又去卫生所一次,看望师傅骆宏远。
我原想看看他就离开病房的,是去和他告别一下,因为我知道他将必死无疑,看看他有什么“后事”要嘱咐我。可是到了病房,和他说了几句话,一种临别的伤感之情揪住了我:我在他的身旁坐了许久。当时我心里很是难过,我要走了,而他,我的师傅,一个有学问的好木匠将要在这荒凉的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作古,他的尸体将扔在荒滩上。这种伤感之情愈来愈浓,后来我禁不住地在他的身旁躺了下去,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师傅,我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托付吗?
他没有出声,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从被子下边伸了出来,捏住了我的手,并且捏得紧紧的。他的朝着房顶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身体也侧了过来。我知道他要跟我说话,便把耳朵靠近了他的嘴。他说,你真要走吗?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的因为脸部浮肿而显得细细的眼睛看着我:我跟你一起走。
我吓了一跳:像他这种身体衰弱到极点的人,哪能长途跋涉逃出明水农场呢!但是我知道,这也是他强烈的求生的愿望,可能他在“病房”的半个月里已经想过了:早些日子跑掉就好了。现在他的身体不行了,但是听说我要跑了,他立即就决定和我一起跑。我想告诉他:你跑不动了,你还是在这里躺着吧,熬几天,可能上级会放大家回家去的。但是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就如同说你在这儿等死吧。我不愿伤他的心,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
看我没说话,他静了一会儿又说,小高,带上我,我能走。
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了:两滴浑黄的眼泪,一滴眼泪从鼻梁上流过流进另一只眼,和那只眼里渗出的泪水汇合,流过眼角。
我从心里认为他是走不动路的,跑不出明水农场,但此刻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小声说:明天天黑,到我的窑洞来。穿厚些。然后我起身快步走出“病房”。我怕自己哭出声来。
转天傍晚吃过了伙房供应的一碗糜子面糊糊汤,我就开始准备逃跑。其实也没什么准备的,就是把棉大衣穿好,腰里系了根麻绳,另外把我上午从伙房偷来的两块豆面菜团子吃下去以增加我的体力。然后我就装成睡觉,拉开被子盖在身上,躺着,等着天黑下来,等骆宏远来找我。经常有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突然闯进窑洞来,查看你是否有异常的行为:是否偷杀了农场的羊只煮肉吃?是否逃跑了,或者留下了逃跑的迹象?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反复思考,骆宏远会不会变卦不走了?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了!我原计划是要往西跑的,跑到几十里外的元山子火车站去上火车,如果他真的跟我一起逃走,那就不能去元山子车站了,只能就近去明水河火车站。必须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从明水河火车站上车就增加了危险,可能被巡逻拐棍和管教干部抓住,但我又别无选择:他太虚弱了,根本就走不到元山子。我还给自己宽心,他就是走不动了,我背也能把他背到火车站的:我虽然体质也衰弱了,但他一个饿垮了的人能有多重……
我躺在窑洞里胡思乱想,天还没黑下来,骆宏远就来了。我惊了一下,说他:你这么早就来了,看护们不发现吗?
他说,天黑了出来才会引起注意: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你出来没叫人看见?我跟看护说了。到史思良那儿去一下:我觉得活不长了,要跟史思良托付一下后事。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叫他坐下休息,等待天黑再动身。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黑透了,从我的窑洞看出去,对面二十米处的崖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动身了。
我选择了窑洞旁崖坎最低的地方,把他推上去,我再爬上去,从窑洞头顶的荒原往南走。我们不能从山水沟里往南走,任何一个偶然走出窑洞或地窝子的人看见我们都会产生怀疑:大黑天的,这两个人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那就要坏事。
从伙房后边几十米的地方走过去之后,我的心才放宽了一些:夜里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就是有人从伙房和场部办公室走出来也看不见我们。而且,据我的了解,巡逻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不会这么早就出动,所以我们绕过了伙房之后就走到那条被来明水探视劳教分子的亲人们踩出的荒滩上的小路上来了。沿着人们踩出的路走省力。
为了节省骆宏远的体力,我叫他扶着我的肩膀走。
但是,走了不到两里路,他就走不动了。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拉过来搭在我的脖子上,我的一条胳膊揽住他的腰拖着他走。我们的样子就像电影上演的一个战士搀扶着另一个受伤了的战友。
就是这样,又走了三两百米之后他还是走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急剧地喘了几口气之后说,你走吧小高,我真走不动了。
我明白,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否则,一个有着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来的。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他不是个孩子,不是个意志薄弱者。我说,站起来,你站起来,我背着你。
他说,你走吧,你自己走吧,我的确是走不动了,你自己到车站去吧。
我说,你说的什么话,我能把你丢下不管吗!起来,我背你。
他说,不行,那不行。
我说,行,能行。你快站起来吧!
在我的拉拽之下他站起来了。我背起了他,我说了一声:抱紧我的脖子。
我背上他之后还掂了掂,心里就暗暗叫苦。他并不像我原先估计的那么轻:他虽然饿垮了,体质虚弱,但是因为浮肿,他的腰很粗,腿也浮肿了,他的脸肿得像个大南瓜。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充了水的水囊,很大很重。
我背着他走了百多米,当我走到一片很暄的沙土地上之后,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我的身体真是衰弱了,两腿发软,浑身出汗。我对他说,师傅,你下来一下,我们休息一会儿。
我放下了他。我们站着,我直喘粗气,我对他说,不行了,身体真不行了,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成这样了。要是从前,我一口气能把你背到车站去。
他没说话,站着看我。我也看他,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天太黑了。黑沉沉的天空,黑沉沉的沙滩,只有密集的星星明明灭灭眨着眼睛,但星星的微弱的光照不亮人的面孔。空旷的沙滩非常寂静,只有强劲的夜风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河西走廊的西端,人说一年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冬,但最大的风季是从10月刮到4月……
休息了一会儿,身体被风刮透了,汗水冰凉。我说,来,师傅,我们走。
我转过身来,弯腰背他,但是他躲开了,说,不要背,我不要你背。
我拉他,说,你来吧。
他推开我的手说,小高,你还是自己走吧。你前边走,我后边慢慢走。
我说,你胡说个啥呀!我前边走了,你能走到车站去吗?来,快点,我背着你。快,要快走,要不就赶不上火车了。
我说着话又一次拉他,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说,小高,你听我说,你背不动我,再背就要把你累垮了;不光我走不了,你也就走不了啦。
我一惊,说,你这是说你不走了?
他说,我想走,但我估计错自己了,我走不到火车站了。
我说,那就我背你嘛。
他说,不行,我不能叫你背我。小高,你快走吧,你再要磨蹭,有人追上来,你就走不脱了。
他说得有道理,可能这时候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已经发现我和他逃跑了,已经来追拿我们了,但是,我哪能丢下师傅叫人捉回去,而我自己逃跑呢。
我说,师傅,这样好不好:你既然不叫我背,那就还是你扶着我的肩膀走。我们慢慢走,我估计,巡逻的人还得一会儿才能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没发现我们走了。
他说,发现了,肯定发现了,每天晚上都挨个地窝子、挨个窑洞查人数。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那就快走吧。来,我扶着你走。
我硬是拉着他往前走了几十步,他栽倒了。我又拉起他来,像战士扶着受伤的战友那样又前行了几十步,他又跌倒了。我再拉,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有点着急了,说,师傅,你得挣扎着走呀,坐下怎么办?叫人家把我们抓回去吗?再升个级吗?
他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喘息方定,说,我的确走不了啦,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跑吧。
我看他实在无力行走,而我呢,也已经喘得不行了,也是两腿发软,软弱无力,没有能力背他或者拖着他走了。我仰脸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满天眨眼的星星,心乱如麻。我说:
师傅,你真走不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他因为喘息而低垂着的头抬起来了,他的嗓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你送我回去?你不怕升级?
我说,升级就升级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冻死,或者叫他们抓回去。
他没有立即说话,他静了一下,以非常深情的口气说,小高呀,你怎么这么糊涂,跑掉一个总比把两个人抓回去好吧。反正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抓回去还能把我怎么样?送到饮马农场去吗?叫我进严管队吗?你可就不一样了,说捆你一绳就捆你一绳,说把你送走就把你送走……
我知道捉回去后的严重性,不是捆绑关禁闭就是正式逮捕送劳改农场,但我还是不忍心扔下我的师傅。
师傅看我不言语,又说,小高呀,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你要真把我当师傅,你就听我的话,你走,你快走!冻不死,你放心我冻不死!等一下就有人追上来了,他们会把我拖回去的……
眼泪突然就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哭着说,师傅,回去后你可要保重呀……
师傅在地上坐着,挥了一下手:走吧,你快走吧!
我转身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走了几步,站住,脱下自己的大衣又回到师傅跟前:师傅,你躺下,躺下,我给你把大衣盖上。
师傅说,你快穿上,快走,路上冷!
我说,师傅,你就听徒弟一句话,躺下,我给你盖上,暖和些。我年轻,不怕冷。你坐着不动,会冻死的。
师傅说,你回家的路长,天寒地冻……
我说,师傅,你要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走了。
师傅立即就躺在沙土地上了。我把大衣盖在他的身上,蒙住他的头颅。他的声音还从大衣下边发出来:
快走……你快走……
我抹掉眼角上的泪水,大步向明水河车站走去……把我的师傅……扔在……扔在……荒滩……
高吉义先生讲到这里,嗓门哽咽泣不成声,泪水从他粗糙的脸皮上流下来。他用像农民一样粗硬的手掌擦眼睛。我的心也揪紧了,泪水涌上眼睛。良久,我才问:你的师傅还……在世吗?
高吉义先生原本干巴的嗓门此刻被泪水渍得苦巴巴的,涩涩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1961年的4月,我从老家回到兰州。探听回到各单位的右派是如何安排的?不,我不是为了这事回兰州的,我是不放心师傅才回到兰州的。我根本就没回单位去,因为我早就下了决心,就是给我摘帽叫我回原单位当医生我也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当什么干部了,今后我就当农民,或是去当木匠,凭我的劳动吃饭过日子。回到兰州我问了几个右派,都说我师傅跑掉了。对于人们的回答我很吃惊: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跑掉呢,他已经衰竭不堪了呀。对于我的提问谁也解答不了,他们说听管教干部讲的,我师傅逃跑了,且逃跑成功了。
就在我从兰州返回老家前的一天,我搞清楚了:我的师傅叫狼吃掉了。
我跟你讲了,我有一块梅花表被我们的分队长陈风林抹走了。离开兰州前的一天,我跑到商业厅陈风林家去要我的梅花表。我打听到他家的住址,敲门,进去的时候,可是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要表,而是因为看见了我:是他给我开的门,但门开了以后,看见我,他吓得尖叫起来:鬼!鬼……鬼来了!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家人听见他的尖叫跑过来扶他,我也去扶他,他竟不敢握我的手。好半天,他才惊魂稍定,才跟我讲了把他吓成那个样子的原因。
他说,那天夜里八点半钟,他和一个姓侯的小组长巡夜,发现我逃跑了,就向管教干部汇报了。管教干部叫他们两个人往明水火车站追我。追到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件部队发的棉大衣。棉大衣血迹斑斑。他们每人拿着一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照衣领里边,写着我的名字。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还发现一个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小块头皮的颅骨。于是他们认定我被狼吃掉了,就用手里提着的打狼棍挑着我的棉大衣回明水向领导汇报去了,没再往车站去追。
那件棉大衣是我在中医门诊部当医生时我的老师给我的。我的老师是名军医,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习,医术非常高,在中医门诊部我曾拜他为师。我和他都定成了右派,我是极右,他是中右留在兰州降职使用,我送夹边沟劳教。临走,他把自己一件还没穿过的崭新军大衣给了我,说酒泉那边冷。夹边沟的后期偷盗成风,怕大衣丢了找不回来,我在衣领处写上了高吉义三个字。
我当时问了陈风林:你们认为我被狼吃了,那么骆宏远哪去了你们知道吗?陈风林回答:过了两三天我才听严队长说骆宏远不见了。严队长说,这老家伙还真跑掉了,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到底什么时间跑的嘛,怎么就没人知道呢!看来他的病是装出来的,迷惑人的!陈风林还说,严队长向管教股汇报了骆宏远逃跑的事,管教股就向白银市公安局和骆宏远的东北老家的公安局发了公函,请那边的公安局缉拿在逃犯骆宏远,但都没有回复。东北离得明水农场也太远,领导就没有派人去追捕。
最后我才问陈风林,我的手表呢?陈风林说手表交给管教干部了。
高吉义先生讲完了当年逃离夹边沟的故事后又说。想不通呀,一辈子也想不通呀,我师傅之死是怪我呢还是不怪我呢。当初我要是不带着他跑就好了。带着他跑,跑不动我把他送回山水沟就对了……
我无言以对。高先生不停地抹眼泪。良久,我说,高先生,收拾摊子回家吧,花市都打烊了。
花市打烊了,但是我们从花市的小院子转出来,建兰市场灯火通明。市场的无数盏灯光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把兰州市的夜空照亮了,看不见一颗星星。
我和高先生约定,明天他向我讲述夹边沟农场有关狼的故事。坚持到底
10月中旬的一天黄昏,秋风瑟瑟,刘文山和胡永顺在明水河下梢靠近鸣沙窝的河坝里捋树叶,鸣沙窝里突然走出几个人来。胡永顺眼睛尖,看出那几个人也是自己的同类,——他们穿着破旧肮脏的蓝棉袄;有的人裤子开花了,裤腿上用绳子绑着破布、牛皮纸一类的东西挡风御寒——便招呼刘文山:喂,你看,那几个人干啥去了,怎么从沙窝子里出来了?
刘文山站在沙枣树一根横出的枝杈上,一手扶着主干,一手拿根扭曲的树枝敲打树梢。树梢上有几颗红透干瘪了的沙枣。听见胡永顺说,他伸长脖子从枝杈间隙里看过去,说,那不是刘光耀吗!
胡永顺说,对,对,是刘光耀。那几个是干啥的,我怎么不认识?
刘文山回答,那几个吗?我看像是场部的就业工人。咦,他们到沙窝子干什么去了?胡永顺朝那边看着,没说话。刘文山小心翼翼爬下树来。
鸣沙窝是明水农场北边的一片沙漠,面积不大:五六公里宽,二十多公里长,往东延伸到临泽县境。可是沙梁子很大,四五米高,百多米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刮风就呜呜响成一片,尘埃遮天。当地老百姓叫鸣沙窝。
那几个人走近了,个头略矮形似敦实其实瘦骨伶仃的刘光耀也认出了他俩,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刘文山回答,我们捋树叶子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那几个人不认识他俩,侧眼看看他俩走过去了。刘光耀站住说,我们去黑河口了,在河口测量水位、流量。要从那里修一条大干渠,把水引过来……
刘文山说,我说呢,这些天没看见你。还好吗?那边吃的怎么样?
凑合吧,一天一斤,没饿死。
啊呀,你们一天吃一斤!我们可是连半斤都吃不上了。这不,队长叫我们捋树叶子,找代食品。不干活了,停工了。
那几个走过去的人这时喊了一声:走呀,刘光耀!
胡永顺也说,走吧,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回去吧。
刘光耀朝走远了的人喊,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来说胡永顺:你急啥嘛,坐一会儿再走。
说完话他就坐在地上。
刘文山也坐下了。胡永顺似乎还在犹豫,看看走远的人又看看刘文山,站着。刘光耀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要走你先走吧。我可是走不动了,要休息一下。老刘,你陪我坐会儿。
胡永顺拿起装着沙枣树叶的麻袋说,那你们坐着,我可是要走了,快冻僵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走完了它一天的天路历程,斜斜地悬在西边的河岸上。它的炫目的冷飕飕的光线投在干涸的河床上。河床上干裂的泥块翘了起来,像是一片一片的巨大的树叶铺满河床。河岸上稀稀疏疏弯曲的沙枣树把暗影投在他们面前,拉得又细又长。10月中旬的河西走廊已经是肃杀的初冬了,草原枯萎了,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红柳披形的叶簇变黄发白了,干巴了。唯有沙枣树卵形的叶子还呈现着生命的颜色——微微的绿色。沙枣树是河西走廊上最耐干旱、最不惧严寒的树种,就是在雨水最多的夏季,它的叶片也不显得碧绿——它的表面有一层银灰色的颜色,叫人觉得生长得苦巴巴的,然而严寒的冬季到来,它又久久不被大风吹落,长时间地保持着顽强的生命——淡淡的绿色。来年的新叶生出来之后,最后的一片叶子才从枝条上脱落。
鸣沙窝的沙梁层层叠叠像大海上的浪涛涌向远方,苍苍茫茫。晚风很是强劲,那里黄沙滚滚。
刘文山问,你们怎么从沙窝子钻出来了?
我们完成了任务,拖拉机把帐篷、工具仪器、锅碗灶具和行李装上了,人坐不下了。我们坐班车回来的。车走到沙窝子那面的公路上,有个就业工人说下车吧,从沙窝子走是捷径。他说这里的地形他熟悉。确实,这条路近,可是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把人累死了。
在黑河口苦不苦?
刘光耀朝着走远了的人影看看,扭过脸来小声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谈的问题——咱们脑子得放活一些……
嗯?你说什么?
我说呀,脑子得放活泛一些。在黑河口我就听说这边的口粮减到十五斤了。二十四斤都饿死人,吃十五斤能行吗?蹲在这里等死吗?
刘文山一怔:你是说……
刘光耀迎着他惊讶的目光看着,说,有一天夜里在河口上坐着,测量和记录流量,风大极了,冻得我真是受不了,我就一下子想起家来了,想立即就回家去……
你是说……逃走?
刘光耀说,脑子真是要活泛些呀。明水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可是我想不会比新添墩好。新添墩哪天不死几个人?
刘文山说,你走了多少天了?半月?当然你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了:比新添墩还凶,一天拉一马车……
对呀,像这样下去,你我能活多久?还不如走。
嗯……刘文山像是牙痛,又像是叹息,嗯了一声,片刻后说,走?你想往哪走?你的家是银川,你女人在兰州电线厂当工人。不管你跑到哪里去,人家一查档案,往单位发个函,往你老家发个函,用不着这边派人,那边的派出所就把你拘捕起来。
我就非回家不可吗?
那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的亲朋好友社会关系,档案里都有。不投亲靠友,你还在社会上漂荡吗?黑人黑户,谁都能揭发你,报告你……
我就不信离开农场就活不下去。我二爷在新疆,这个社会关系,这些年我就没填过,不管填什么表都没填过。我就往新疆跑,找我二爷去。
唉,那不行吧?表上没填过,可是组织上追到你的家里去,一查,或是从你的某个亲友的档案里一查,就能查出来新疆你还有个二爷爷……你就是跑到天边边上,钻到老鼠洞里去,人家也能掏出来。
刘光耀沉默片刻说,不能考虑那么多了。这也怕,那也怕,就只能在这里蹲着了。等到真像那些走不动的人一样了,想跑也就晚了,跑不动了。你好好想想,老刘,这两天思考思考,走不走?我反正要走。在黑河口的这些日子,我反复思想过了,走,有风险,辛苦,可能饿死冻死在半路上,但要是不走,那就必死无疑。两天,给你两天的时间,要走,你就给我个话,咱们一起走……
刘文山看着刘光耀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久久没说话,心想,怪不得他把胡永顺支走,原来是要跟我谈这个事呀!
刘光耀站起来了,说走吧回去吧。一边走,他还一边说,在黑河口,他在黑河口附近的农民家里用粮票和钱换了十几斤炒面,准备在路上吃。
刘文山一直没说话。他跟在刘光耀的身后走。他们的脚把河床上龟裂得像破碎的陶片一样翘起的泥皮踩碎了,发出沉闷的破裂声。
刘光耀给了刘文山两天的时间思考走与不走的问题,刘文山还真动了心思: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去野外捋树叶和捋草籽,就在地窝子里蹲着;夜里也睡不好觉,睁着眼睛思考走还是不走。他的眼睛因为缺少睡眠而红肿,布满了血丝;他想了很多:走是应该走的,还在新添墩作业站的时候,右派们就都饿垮了,每天都有人死亡。到明水农场之后,粮食定量减少到每天半斤。死亡的人数立即就直线上升……自己的身体虽还不是很虚弱,但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刘文山是1958年9月,被酒泉县财政科补漏补了个右派押送夹边沟农场的。在新添墩作业站的基建队干了近一年,挖排碱渠,筛沙子。身体眼看着要累垮了,去年夏收前,分队长胡加英通知他到伙房帮厨。说是帮几天厨,可是干了不几天,食堂管理员看中他,请示管教干部后将他留在灶上当了炊事员。炊事员的工作可是救了他:每顿饭可以多喝一碗糊糊,多吃个窝头,做夜班饭的时候趁着管教干部和管理员睡觉,烙几个白面饼饼吃。身体竟然恢复了健康。那时候他曾想:自己运气不错,摊上做炊事员的工作了,可以混饱肚子,那就坚持下去吧,坚持到劳教期满——宣布他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的那天,县委整风领导小组副组长曾经讲过,他是监督劳动三年。可是在伙房干了八九个月,却又风云突变:农场的右派们饿垮了,天天死人,人们不敢说是供应标准太低饿死了人,而是把矛头指向了伙房:说炊事员克扣了他们,强烈地要求管教人员换炊事员,叫炊事员们也尝尝在大田里劳动和饿肚子的滋味。为平息众怒,管教干部还就换了几个炊事员,结果就又把他下放到基建队了。这是夏收期间发生的事,已经三个多月了,目前他的身体又变得虚弱了……
但是,两天后的那个黄昏,刘光耀找到他住的地窝子,把他叫到外边说,你到底走不走?我今晚就要走,你要是走,咱们就一起走,不走,我就自己走了。这时他回答,走吧,你自己走吧。我考虑了,我还是不走,我不能走,我要坚持下去。
刘光耀瞪大了眼睛。
他又说,我不能跑,我的家在定西县,家里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娃娃,我跑到外地去,——跟你上新疆——将来谁扶养我的老母亲和老婆、娃娃?
刘光耀:你想得还远得很!你不怕这个冬季过不去就饿死冻死吗?你要是冻死饿死了,谁扶养你家里人?只有跑,活下来,将来才能扶养老人、女人和娃娃……
他说:这我也想了。明水还有上千人哩,上级就能眼睁睁看着死光吗?别人能坚持住,我就也能坚持住。
刘光耀:老刘,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当炊事员的时候照顾过我,我才想着你,叫你一起走——你就跟我一起到新疆去,我们找我二爷去——你不听我的话,可是不要后悔……
他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咱们跑出去就能活下去吗?难道一辈子就东躲西藏当黑人黑户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吗?要是叫人抓回来,那可就一辈子都完了。你没听说吗?有个上海人,跑到云南了,想越境到越南去,就隔着一道水沟,叫人抓回来了。叛国罪,五花大绑送到饮马农场劳改去了……
刘光耀:你不要讲这些,说个干脆的:走,还是不走。你光看见抓回来的,但也有没抓回来的,你就看不见?
刘文山摇着头说,唉,不能走,不能走。我要坚持下去。党的政策不是讲了吗,对于犯错误的人,哪怕是有罪的人,劳改释放了还是要给出路的。这一跑,性质就变了。我虽然是家庭出身不好,但我是解放后大学毕业的,念书的时间也没参加过国民党,五二年到五七年在省上和地区工作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就是大鸣大放说了几句话……期满之后还不给个出路吗?一跑,可就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这样的事可不能干……
刘光耀看他真不想走,就说,好吧,你不走就不走吧。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刘文山站在山水沟里,看着刘光耀顺着山水沟往南走了一截,爬上土坎往一间附近的农民种撞田临时居住的房子走去了。他就转身回了地窝子。他思想里还真有点想不通刘光耀为什么要跑:刘光耀是兰州市城市建筑公司的干部,才二十四五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不久,就在新添墩作业站当了统计,不下大田劳动,身体并没有累垮。管教干部还交给他一件美差:负责收集全作业站的劳教分子寄出的邮件,帮助管教干部检查外边寄来的邮件。有些寄来的包裹装着饼干或其他食品,但收件人已经死亡,无人领取……那是今年春季的一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刘光耀来伙房打饭时对他说,你家属给你来信了,开罢饭来取。按农场的规定,劳教分子往外寄信要交给分队长,分队长再交予管教干部,检查后再由刘光耀送到邮电所。同样的,劳教人员的亲属来信,也是先经过刘光耀的手,再经过管教干部检查,才能分发到收件人。由于他和刘光耀关系好,他的信件在好长时间里不经管教干部检查刘光耀就直接交给他。这天中午,趁着休息的空隙,他到刘光耀住的房子去拿信。刘光耀一个人住在作业站的会议室里,房间中央是一张乒乓球台,球台上堆满了信件和邮包。这天,刘光耀把信件给了他,他要走,刘光耀却叫住了他:不要走不要走,你尝一下这个。说着话,刘光耀从乒乓球台下拽出个贴有外国商标的铁箱子,从里边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罐头打开,叫他吃几块里边装的饼干。他一边吃一边问,是谁家寄来的?刘光耀说杜明环的,他家有亲属在香港。他当时很惊讶,说,杜明环还活着,你就敢把人家的食品吃了?刘光耀回答,刘场长叫扣下的。刘场长说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的省长和高级干部都没吃过,资产阶级右派就享受,真是岂有此理,扣下,不要给!
第二天吃过了晚饭,刘文山在地窝子里坐着,腿上盖着被子,正和人说话,听见外边哨子响,有人喊:开会了,一队的人都到二号宿舍去!
听说是二号宿舍,刘文山和其他人都坐着没动。他们的地窝子就是二号宿舍。他们住的这条山水沟里有十几间这样的地窝子:三米宽,十几米长,一边是走道,一边是地铺,地铺上挤着睡三四十人。他们这间还格外大点,睡了大约四十几个人。
哨音落了不久,稀稀拉拉进来了一二十个人。接着分队长宋新亭和袁干事也进来了。宋新亭是临洮县商业局的干部,右派,因为表现积极,被指定为基建一队的队长。袁干事是管教干部。他们一进来,劳教分子们紧张了一下,原先弱得爬不起来的人也都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们的身后还跟了两名就业人员。这两名就业人员把两盏风灯挂在墙上,然后把一根粗麻绳搭在房梁上,再把两根铁锨把立到墙根,虎视眈眈看着大家。
刘文山惊了一下:莫不是刘光耀被抓回来了!就在他惊惧不定时宋新亭厉喝一声:嗯,怎么就这些人?
外边进来的人已经挤在地铺上坐下了,有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再的人都起不来了。宋新亭气哼哼嗯了一声,然后把脸色变得柔和起来对着袁干事说,袁干事,开会吧,也就这些人了。
袁干事的眼睛左右转了一下,说,刘光耀跑了。今天我们就开个跑人的会。听说刘光耀跑了,寂静无声的地窝子骚动了一下,人们低声交谈起来,但议论声立即就消失了。袁干事又说话了:刘光耀跑了,他是不想接受无产阶级的劳动教养,不想好好改造思想,不想重新做人。这事我今天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刘光耀逃跑有些人知道,但是不报告。非但不报告,还支持他逃跑。这个人与刘光耀同谋,共同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和政府对抗。这个人的名字我先不说,就看他自觉不自觉,自己承认不承认。我要的是他自己承认,给他创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到这里,袁干事的眼睛盯住了刘文山。
刘文山心里一惊:他是真知道我和刘光耀商量过逃跑的事还是在吓唬人?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有第三者吗?是第三者揭发了吗?
袁干事又说话了:自觉些,这个人要自觉些。你要是不自觉,我可就不客气了。
刘文山想,看今晚的阵势,交待了也得挨整,不交待也得挨整,不交待或许能混过去。且看他怎么办吧。袁干事吼起来了:怎么,这个人不想走坦白从宽立功赎罪的路吗?非要我点他的名吗?自觉些,还是自觉些好!
没有人自动交待。地窝子里静得能听见外边的风声。人们都静静坐着,有的人互相看着,好像是在询问这个人是谁,但后来很多人的眼光都随着袁干事的眼睛转向了刘文山。刘文山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他垂下头躲开袁干事的眼光。他想,你就是把我捆起来我也不承认,承认了就得交待刘光耀跑到哪里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文山!站起来!
终于,袁干事吼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惊得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你说,刘光耀跑到哪里去了?
他装出非常委屈的样子说,袁干事,我可是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就不知道他跑了嘛。
胡说!你不老实!刘光耀从黑河口回来的那一天,你们就在明水河边商量了逃跑的事。有人作证!
刘文山想起了那天的情景,说,我们那天没说啥。
没说啥?没说啥你们把胡永顺支走,偷偷摸摸的!你老实交待,你们在一起怎么商量的?
没商量啥。那天他说是走累了,坐着休息一下,我们没商量啥。
啥都没说,一句话都没说?你骗谁呀!
说是说了,都是些闲话。他问我明水的情况,我问他黑河口的情况。他没说要逃跑的话……你想嘛,他是那么笨的人吗?他要是想跑,还跟我说吗?不怕我汇报吗?
哼,你还编得圆得很!你老实交待不?你想挨一绳子吧!你们两个人平时就来来往往的,穿一条裤子……
刘文山不言语了。他和刘光耀来往密切,这谁都知道,没法辩解。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说,来往密切这样的事谁都有,但这能说明他就一定要告诉我他要逃跑的话吗?
你嘴硬,你再嘴哽,就把你捆起来!
他不再说话了。袁干事说什么他也不说话了。
后来,袁干事也无奈,说了声再要是有人知情不报,我非捆起他来不可!然后就走出地窝子去了。宋新亭和那两个就业人员收拾收拾麻绳和风灯宣布散会。
刘文山瘫倒在铺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可是吓坏了,怕真叫袁干事捆一绳子。
看来,刘光耀的逃跑是很成功的。就在袁干事开会吓唬他之后的第三天,车马班的康永明告诉他:袁干事吓唬他的那天夜里,场部就派王干事去兰州追捕刘光耀去了。是他赶着马车把王干事送到火车站乘火车的。过了几天,王干事只身一人回到了明水。另外,伙房里做饭的炊事员张维让被下放到基建队来了,在草滩上捋草籽的时候刘文山问张维让:你怎么也下放了?张维让告诉他:刘光耀从黑河口带回来的炒面被队长赵来苟看见了,说你背着那么多炒面干什么?叫人没收了交到食堂。那炒面就放在食堂里。刘光耀逃跑的那一天我又给他了,叫他在路上吃。赵来苟发现刘光耀逃走后去问我:刘光耀的炒面哩?我回答炒面被刘光耀拿走了,说是刘场长同意他把炒面拿回去,我就把炒面给他了。赵来苟很生气,不叫我当炊事员了。
刘文山、胡永顺都在伙房干过,现在张维让也下来了,三个人就天天在一起捋树叶打草籽煮着吃,混日子。
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上旬,每天吃两碗豆面糊糊的日子持续一个月了,原先身体衰弱的人走向衰竭,原先“健康”的迅速衰弱,原先爬不动的人大批倒毙。刘文山的身体也急剧地衰弱下去,他心里很是恐惧。一天早晨在去草滩打草籽的路上,他对张维让和胡永顺说,光吃草籽哪行呀,这几天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胡永顺说,不想吃草籽了?那你说你想吃什么?
他们正走过山水沟东边的一块撞田。这片耕地旁有几间种撞田的农民盖下的平房,如今是场长刘振宇的办公室兼卧室,还有管教干部们吃饭的小灶。房子南边是麦场,麦场上有几垛打碾后垛起的麦草。
胡永顺是西北军区送来的干部,陕北人,入伍前当过农民。他指着麦场上的麦草垛说,哎,你们说怪不怪,都说没吃的没吃的,这几垛麦草咋就没人抖一下?张维让是兰州市商业局的干部,在城市长大的,他说麦草抖它干什么?胡永顺说,嗳嗳,你不懂你不懂。走,回宿舍去,把你们的床单和盆盆罐罐都拿上,今天咱们就在这麦场上盘光阴[1]了。
三个人回了一趟地窝子,各自拿了床单和洗脸盆来到麦场。他们在胡永顺的指挥下开始倒腾麦草:把麦草一把一把地拽下来,迎着西北风抖动,然后把抖过的草堆到一边去。
他们抖呀,搬呀,簸呀,吹呀,筛呀,整整干了一天,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每个人的洗脸盆里竟然有了四五斤秕麦粒。秕麦粒大都带着麦糠,他们又脱下鞋用鞋底搓了一阵,把糠皮簸去。
这时西边的天空只剩一抹淡淡的霞光。他们的身体冻僵了,脚冻木了,但他们心花怒放端着盆往回走。刘文山说,啊呀,今天的日子可是好过了!哈哈!
胡永顺说,省点吃,省点吃,能吃四五天哩。
他们说说笑笑往回走,却不料有个人影从麦场旁边的干部食堂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
喂,你们是干啥的?
他们认出是场长刘振宇,立即就不笑了。张维让和刘文山吓得一声不出,只有胡永顺仗着自己当过兵,又是三八式的干部,说,我们找了些代食品。
刘振宇问,找啥代食品?
胡永顺回答,我们搞了点麦衣子。
刘振宇说,我看,我看,我看你们搞的麦衣子。
怕叫同室的劳教分子们看见他们搞到了粮食而眼红,他们都在麦子上边敷了一层麦糠的。他们三个人都端着盆叫刘振宇看。他们本以为抖麦草抖出来的秕麦子,刘振宇就是看见了也没关系。岂知刘振宇在胡永顺的盆里抓了一把,大骂起来:
你们这些坏松,谁叫你们翻麦草的!
胡永顺辩白:那麦草我们又堆好了……但是刘振宇听也不听,朝干部食堂吼了一声:老赵,你出来!
随着一声噢的应答声,干部灶的房子里走出个人来。是个就业工人,他问刘场长有什么事?刘振宇说:
把他们偷下的粮食拿过来,没收,交到大灶上去。叫大家吃去!
那个就业工人跨前几步,接过胡永顺和刘文山的脸盆,把“代食品”倒进张维让的盆里,又从张维让的手里拿过盆走进伙房去了。不一会儿,他就端着空盆出来,往张维让怀里一塞,说了声接住。
张维让伸手接盆,动作迟缓了一点,盆掉在地下。那就业工人转身进了伙房。刘振宇瞪了他们一眼,也转身走了,进了他的办公室兼宿舍。
一天的辛勤劳动的成果失于一旦,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食物没了,煮熟的鸭子飞了,三个人呆若木鸡,如同霜打过的茄子,脸色发紫发灰。三个人静静站着,无言无语。
良久,张维让说了一声:走吧,快回去打糊糊去吧。
三个人默默地走,在翻越一道田埂的时候,刘文山的脚绊了一下,跌倒了。他坐着没动,走过去的张维让说,走呀,坐下干什么?
刘文山说:我乏了。
胡永顺也坐下了,说:休息一下吧,我也腿软得不行。
张维让左右看了看,也坐下:好,坐会就坐会儿。我的心也乏了。这个驴日的刘振宇,把我们几天的光阴抢走了。他不得好死!
那两个人静静坐着,不出声。
天黑了,西边的天空消尽了最后一抹亮光,那秋水般幽暗的天空也被夜幕遮住了。田野、荒原和祁连山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张维让催促道:起来,起来,走。再晚,那一碗糊糊也打不上了。
他挣扎着往起爬,但却又停住了。朦朦胧胧突兀在田野上的三间平房方向传来刘振宇的喊叫声:
老赵,那兔子不能吃,吃下老鼠药的,有毒。把皮晾下,把肉埋掉去。
张维让捅了一下胡永顺,低声说,你听。
胡永顺和张维让趴在田埂后边往那边望,刘文山也扭过身去趴着,朝那边看。
再也没有说话声传来,但见微弱的天光下,有个人影在房子旁边用锨挖土。再过一会儿,那人影消失了。
张维让说,老天有眼呀!你们蹲着,我看看去。胡永顺说,我也去。他们两个人弯着腰蹑手蹑脚走过去了。
过了十几分钟,两个人回来了,提着三只剥了皮的兔子。张维让很激动的声音说,好了,今天的光阴又有了!
刘文山说,毒死的兔子肉能吃吗?可不要中毒。
张维让说,老鼠药在肚肠子里,肉是好的,你放心,毒不死。
胡永顺说,毒死就毒死吧,美餐一顿,总比饿死强。
刘文山不再说话,三个人端了脸盆回到山水沟,急急忙忙跑到伙房打饭。饭已开过了,炊事员连锅都洗净了。但他们三个人都是当过炊事员的,炊事员很给面子,从一只桶里给他们舀了几勺稠稠的豆面糊糊。他们蹲在伙房墙根里喝完糊糊,一人端了一盆开水回到宿舍。胡永顺和刘文山住大地窝子,做吃的不方便,三个人便都集中到张维让一个人住的小窑洞里。一个人把兔子洗干净,剖腹,把肠肚拿到窑洞顶上的荒地里埋了,另两个人不知从哪里抱来两捆芨芨草,在窑洞里点起火来。兔子肉放在一个洗脸盆里,再扣上一个洗脸盆当锅盖。为了不叫人看见他们煮肉,他们把洞口挂的毯子用土块压严实,可是烟大,呛得他们咳嗽流眼泪。
肉快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这香味把一个叫陆成民的地质学校的学生右派引来了。他围着“锅”转,啧啧称羡:
啊呀真香!啊呀真香!你们煮肉啦?
谁也不回答。
煮的啥肉嘛?怎么这样香呀?
还是谁也不说话。
陆成民看出了他们的冷漠,但是兔肉的香味太诱人了,他涎皮赖脸地在旁边坐着,伸着手烤火,时不时摸一下“锅”,又碰碰“锅盖”:哎呀真香,哎呀真香!你们从哪里弄的肉呀!
三个人都不回答。艰苦的生活使得人们的情感淡漠了,什么礼貌呀、同情呀、仁义道德都消灭殆尽了,抛到爪哇国去了。但是刘文山毕竟是旧社会上学五二年毕业的大学生,他忍受不了这种尴尬,说:
我们拾了两只死兔子,是小灶上的炊事员撇出来的。老鼠偷吃库房的白菜,他们把药放上了,没毒下老鼠,倒把兔子毒死了。他们不敢吃,撇了,我们拾来了。
陆成民不断点头:对,对,干部灶那里有兔子,是从夹边沟养兔场抓来的。那些家伙,我们连汤都喝不上,他们天天吃兔子肉。
陆成民是中央某部长的侄子。他是在省地质学校读书时划为右派的,南方人。由于离家远,进夹边沟之后近三年的时间,亲属中几乎没有人来看望过他,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外援”。他进夹边沟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像个小老头一样干瘦,形同木乃伊。这还是仗着他有在中央的显贵靠山,农场照顾他经常干点轻活,否则早就没命了。
刘文山与他说话,他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他说,哎呀真香,哎呀真香,给我一点吃好不好?
刘文山不说话了,他不想给,也不愿给,但为了推托,他看了看身旁的张维让和胡永顺。那意思是我做不了主,你要问他们。
陆成民把脸转向胡永顺,哀求地说,老胡,给我一点……
胡永顺往火里添芦草头也不抬,说,我们还没吃哩,你就想要!
张维让干脆说,走吧,你快走吧,我们自己都不够吃,能给你吗?
陆成民讪讪地站起,走了。
过一会儿兔子肉熟了,三个人又撕又啃吃了。吃完了肉,他们认为骨头也是有营养的,就又长时间地烧火,煮,最后连骨头都嚼着吃了。
吃了骨头,喝完了汤,刘文山和胡永顺身上热乎乎的,心满意足地回地窝子去了。张维让连地方都没挪一下,也没脱衣裳,拉开被子就睡了。窑洞里的残火很长时间才灭,加之一只兔子肉在胃里消化,转化为热量,血液再把它输送到身体的四面八方,这天夜里他没觉得怎么冷。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小雪,天亮后停了,但是天气却骤然冷了一下:来自外蒙古的寒流侵袭了巴丹吉林沙漠,侵袭了甘肃。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到明水刮着凛冽的寒风,大白天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度。人们都麇集在地窝子里,或卧或坐。有的人实在熬不住饥饿,便冒着刺骨的寒风跑出去拔几把芦苇和蒿草回来,在地窝子里用土块支起饭盆点火煮草籽。有存货的人还撒上一把炒面煮成糊糊,没存货的只能干巴巴捞草籽吃。蒿草冒出的烟雾呛得全屋的人咳嗽不止,有人撩起门口的破毯子放烟,但门口睡的人大骂起来:你要把我冻死吗,瞎熊!
烟呛得人咳嗽流眼泪,但也熏热了地窝子的空气,几十个人才不至冻僵。
挨过了白昼,寂寥的长夜降临。晚饭又是一碗清洌洌的豆面糊糊,漂着几条冻烂了的白菜叶子。喝完了糊糊,刘文山围着被子在地铺上坐了一会儿,脱掉穿在外边的大棉袄——里边是劳教服,一件又小又薄的蓝棉袄——准备睡觉,听见外边有人吹哨子。的哨音响了好几声,宋队长的喊声传了进来:
一队的人都到二号宿舍开会!
他躺下了,心想开会就开会吧,就躺着听吧。地窝子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开会时躺着,队长也没说过啥。
和往常开会不一样,这天走进二号地窝子的人多,还有些不熟悉的人——其他分队的一帮人,而且比平常还多了两盏风灯,多了几名就业人员,就业人员手里提着麻绳。
刘文山心里一惊:出啥事了?又跑人了吗?怎么这样大动干戈!
人多,偌大的地窝子挤满了还坐不下,刘文山和几个躺着的人也都坐了起来,腾地方。
人都坐好了。大家也都很惊奇,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脸朝着宋新亭,有人低声交谈:出什么事了?后来管教科的干事袁志明走进来了,人们突然静下来看他。宋新亭说现在开会,请袁干事讲话。
袁干事二十几岁,还是个青年娃娃。在新添墩的时候刘文山没见过他,可能是场部的管教干部。右派们当中传说,这是个共青团员,武都人,他刚刚结婚,女人也是武都人,很漂亮,但没工作,住在夹边沟农场的干部家属宿舍里。他和一个王干事经常外出执行任务——追捕逃逸者。
袁干事没急着讲话,他把门口坐的几个右派分子轰到里边去:让开!让开,这达留出块地方来!
一帮右派急急地往里挪动,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就静下来了:人们明白,腾出块地方是要捆人,不知谁做下错事了,要倒霉了!
袁干事讲话了,他的眼睛细小,但眼睛很亮,说话的口气很硬:在我们二站,有些灭绝人性的人,惨无人道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意在强调,警示,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说:
吃人肉!他们从坟滩挖着吃人肉!
人们都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又都寂静无声了。
刘文山也非常吃惊,且对袁干事的话将信将疑:夹边沟的劳教分子,百分之五十是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传统礼仪道德观念还是有的,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来吗?
这时袁干事喊了一声:
出来!吃下人肉的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会场鸦雀无声。
没人站出来吗?胆怯了吗?人肉都吃了,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还是没人站出来。
袁干事的脸很严峻,此时他把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也变软了,似乎是很和气商量的腔调说,嗳,还真不站出来呀?怎么,要我点名呀?点了名才站出来呀?好,那我可就点名喽……
他突然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张维让!站出来!
张维让从他的小窑洞来到二号地窝子,原先坐在门口的,后来被轰到里边,坐在刘文山旁边。听见袁干部喊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加上恐惧的神色说:
袁……袁干事,我可没……吃……吃……
袁干事吼:出来!
袁干事……
张维让还想辩解,但两个就业人员跨前两步,泥脚踩到地铺上,像提小鸡一样将他拉到靠近门口的空地上。张维让从伙房下来不久,他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脸色也是红润的,但此刻他已经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嗓子发出了哭音:没有呀,袁干事,我没有吃人肉呀……
袁干事说,没吃!你驴日下的,不给你来厉害的,你嘴硬,不承认。捆起来,给我捆起来!
又一个就业人员把一根小手指粗的绳子搭在他的肩膀上了。那两个握着他胳膊的人一人抓住一头,很熟练地往他两只胳膊上缠了几道,又把双手在他的身后并在一起,手心对着手心。到底张维让的身体还是比较健康,他的嘴里喊着没有呀,我没有吃呀,冤枉呀……他挣扎着不叫绑,把两只手挣开了。那两个就业人员没能把他的手捆在一起,似乎很是气愤,一个人抬腿踩了一脚他的小腿,正踩在小腿肚上边的腿弯处。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就业人员就势把他的双手又拉到一起,从手腕处系了个死结。接着,两个绳子头从脖子上边早就绾好的绳环里穿了过去。
张维让还在喊冤枉呀袁干事我没吃人肉呀,但是那两个就业人员一人抓一个绳头,一个人站在他的背后,一个人站在他的头前,两人同时一用力,唰的一声响,他便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起来:啊哟哟……
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再也叫不出来了,像是断了气一样。两个就业人员又往里拉了一下,把他的双手拉到后脑勺的位置。他的胳膊不知是哪个关节咯叭叭响了几声,他又像是往常人们被火烫着时发出的短促地喊叫声一样地叫了两声: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就业人员把绳子拴死,放了手。
他的嗓子里发出气不够用的呻吟声。
全体右派分子都静默无语。他们被吃人肉的消息惊呆了,也被捆人的行动吓住了。但这时袁干事又喊了一声:胡永顺,出来!
人们的眼光都投向地窝子深处,因为胡永顺的铺在最里边。由于地窝子很大,灯光照不透里边,地铺上还坐了一些人挡住了视线,刘文山看不见胡永顺,但是他的心又惊了一下:怎么,胡永顺也干了令人不齿的事?
他看不见胡永顺,但胡永顺的声音从里边传了过来:谁说我吃人肉了?谁说我吃人肉了?袁干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拿出证据来?
胡永顺的声音是强硬的。这个当过兵的人和年轻的张维让不一样,他不是辩解,而是质问。他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和其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右派不一样,对管教干部不害怕也不尊敬,说话粗声粗气的。
袁干事说,证据?当然有证据!有人检举,你们几个人昨天从埋人的地方回来,手里拿着铁锨……
胡永顺从地窝子那头走过来了,他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大声说:
胡说,昨天我和刘文山、张维让到麦场上抖麦草去了,我们就没去过坟地。谁揭发的?你叫他站出来说。
袁干事:干什么,叫揭发的人站出来你想将来报复吗?告诉你,我们都调查过了,前天埋掉的徐清源叫你们挖了出来,一条腿没了!
胡永顺:腿没了就是我们吃了?老子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袁干事讥讽的嗓门说:老子?你还满嘴的老子!你狗日的嘴这么硬!老子也告诉你,人家还揭发你们三个人昨天夜里煮着吃……
我们煮的是兔子肉!
兔子肉!有那么大块的兔子肉吗?
那么大块的兔子肉?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有人看见了。你们用洗脸盆煮着吃的……
说到这儿,袁干事回过头喊,拿来,把盆子拿来,叫大家看看。这时一个人从门口拿进三个洗脸盆来。袁干事接过来,一只只举在风灯前,朝着右派们说:
看,大家都看,这盆子外头的血印子还有,这不是证据吗?
然后他面对胡永顺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永顺说,那是兔子血!袁干事显然是气极了,大声喝道: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抵赖。给我捆起来!
还是那三个就业人员一拥而上,扭的扭踩的踩,把胡永顺踩翻在地。胡永顺起先大骂,狗日的你们捆我,你们敢捆我……但接着就惨叫不已: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亲眼看着这一段时间来与自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好友被捆起,管教干部又不容被捆者分辩,刘文山吓慌了:他在心里想,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怎样才能讲得清楚,躲过五花大绑的厄运?
他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他的大脑已经乱了,心已经慌了。三八式老革命胡永顺都不容分辩,我能讲清楚吗?人家听吗?他只是在听到袁干事喊刘文山出来之后,心哆嗦了一下,才想:应该穿厚点,绳子勒上后疼痛轻一点。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把五九年的冬季母亲从家乡寄来的母亲手缝的一件黑棉袄往身上套。
但是已经晚了。两个就业人员走过来把他拉了出来。他认识这两个就业人员,他听人说,这两个人在右派们进夹边沟农场之前就在这里就业了;其中一个是安西县的地主分子……这两个人曾经带着他所在的基建队开过荒,夏收时在麦田里教过他如何割小麦……
他没有分辩,也没挣扎,他知道那都是徒劳!他只是希望绳子捆得松一点……但是,他的顺从并没有得到回报:就业人员把他穿了一只袖子的黑棉袄剥去了,把原先穿着的劳教服棉衣也脱去了。他的身上只剩了一件衬衫,绳子就搭在肩膀上了。继而,麻绳缠住了两臂系住了手腕。再下来就是听见了肩头骨节处发出的嘎巴声,肘关节发出的嘎巴声。他的双手从后背上拉到了后脑。他没有喊,没有哭,没有求饶。他只是不断地咧嘴,像抽风一样,嗓子里发出不由自主的噢噢声。
由于没有挣扎,由于顺从,就业人员没踩他的腿弯,他被捆起来之后是站着的,虽然他的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他的腿可怜地蜷着,腿像是短了半截:他的腰弯着,肚子就要触到膝盖了:他的头被绳子扯得奇怪地仰起;后背上的双手和胳膊如同驼峰……
汗水浸透了全身。头皮和脸上渗出的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风灯的光线照亮了他们三个人汗水淋淋的脸。袁干事叫人把那两个人从地下拉起来与刘文山一起站着,然后喝问:
说,你们吃人肉了没?
刘文山和张维让没说话,他们知道越辩解越吃亏,只有胡永顺气喘吁吁说:我们吃的是兔子肉……
袁干事说,狗日的你们还不交待!拉出去,关起来!
他们三人被几个就业人员和右派组长架着推着拉出了地窝子。禁闭室是山水沟外边平地上挖出的一间小地窝子,如同一个大坑,上边搭了椽子压了很厚的土,有木头做的很结实的门板。进地窝子的坡很陡,他们被推进去就栽倒了,晕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刘文山醒过来了。起初他有点懵:四周怎么这样黑,一点儿亮光也看不见;脸的一边很痛。这是在什么地方,脸为什么这样痛?他想伸手摸摸脸,但奇怪的是手不知去到了何处,不听指挥。这时他的脑际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呀,我是被人绑了起来的。于是,他全部的意识清醒了,这是在禁闭室里,脸痛是因为脸触在地上,被冰冷的土地冰得难受;手伸不到脸上,是因为它被人捆起来了,也冻僵了,麻木了。正在回忆和思考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喊,救命呀……于是他又想起来了,自己是和胡永顺、张维让一起被捆起来一起被推进禁闭室来的。这是张维让的声音。
于是,他也挣扎着拼出全身的力量喊起来:
救命呀……他清醒地知道,必须喊,必须叫人来放开他和张维让、胡永顺。如果不喊,管教人员忘了这里关着人,那么他们三个人就会死去。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冬季在新添墩作业站,有一个右派半夜时分撬开伙房菜窖的门偷胡萝卜被炊事员抓住了,赵干事叫人捆起来关在菜窖里,计划天亮后开批判会,但是天亮后打开门一看,人已经死了,冻得冰块一样。
刘文山和张维让喊了一阵子,胡永顺也醒过来了,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救命呀……
他们喊呀喊呀,终于,门口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开锁的声音,开门的声音,风灯红色的亮光把禁闭室照亮了。纷乱的脚步声响到了他的头顶,他听见袁干事的嗓门说:
解开,把他们解开。
还是那几个就业人员,把他们拉了起来,解开了绳子。
当初被捆起来的时候,刘文山没喊没哭,但此刻绳子一松,就业人员把他的手从后背上放下来,他感受到的那个疼痛真是无法忍受,像肌肉撕裂了,又像是骨头节拔断了,他禁不住地哭出声来:
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那几个就业人员看起来精于此道。他们解开了三个人的绳子后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为三个人揉搓肩关节,按摩胳膊,直到三个人的哭声停止了,——血液流通了——这才把他们扶出禁闭室,送到离着禁闭室不远处也是一间在平地上挖出的大地窝子里。
这是严管队!
在迁移明水乡之前,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和新添墩作业站各有一个严管队。劳教分子当中那些不好好劳动,不遵守纪律,顶撞管教干部,打架斗殴或者偷窃公物……一言以蔽之:不好好劳动改造者集中在严管队。严管队配有最严厉最能干的管教干部,还有最积极的右派队长和组长,干农场里最苦最累的活计。进了严管队的劳教分子再要是不服服帖帖,就要进劳改农场去了。
不过刘文山三人进严管队的时候,严管队的境况已经大大改观了:两个严管队合成了一个。因为饥饿,劳教分子们都不劳动了,严管队也不劳动了。和其他队的人比,严管队的人无权出去采树叶和捋草籽,喝完了伙房供应的一碗面糊糊,只能在地窝子里坐着。去伙房打饭时有积极分子押着。
严管队这时有三十三名劳教分子。过了两天又进来个人,是康永明。刘文山和康永明是定西县的老乡,康永明原是定西地区党校的教师,两人以往就熟悉。刘文山问他,你怎么也进来了?康永明说,不知什么人给牲口的耳朵里钉了个钉子,把牲口钉死了,队长说是我钉死的,想吃肉,破坏生产。我疯了吗?我赶大车能吃上能喝上,我把牲口钉死干什么?明明是别人干的嘛,想把牲口杀了吃肉嘛!
一天半斤粮食,又不能去找代食品,严管队的劳教分子们饿得头昏眼花,身体迅速地走向衰竭,每过两三天就有人停止呼吸。
刘文山饿得饥肠辘辘,心想,非得饿死不可了!这时他想起了刘光耀:当时听刘光耀的话跑了就对了。但是后悔也是枉然:上厕所都有看守跟着,根本就没机会!再说,他也下不了逃跑的决心:背着吃人肉的罪名出去,将来怎么做人?就在这地窝子里饿死吧!他在心里说。
但是他的女人来看他了。
这是一天上午,他上完厕所回严管队,走到地窝子门口,看见离着二十米远,袁干事站在他住的一间平房门口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在定西老家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女人。他对身后跟着的看守说,那是我女人。我女人看我来了。
看守说,是你女人吗?
他说,是。
看守说,走,过去看看。
看守跟着他,他往前走去。袁干事不知和女人说什么,袁干事背对着他,女人脸朝着他。他已经走到跟前站住了,女人看着他,但女人没认出他来。他问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女人听出他的声音来了,看他,但没有说话,女人惊诧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头发像乱草一样,脸又黑又脏,只有一双眼睛在动,胡子有三寸长。
他看着女人诧异的眼睛说,怎么,你认不出我来了?
女人还是不说话,眼泪却涌出来了。这时袁干事说话了:
去吧,跟他到房子去吧。
袁干事说完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子。那看守说,走吧,回去吧。刘文山在前边走,女人在后边跟着。进了房子,刘文山鼻子酸酸的,但他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他怕女人看了他的情况伤心,大哭起来。不料女人在他的铺上坐下后很冷静,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女人看了看周围人的情况,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说话。他觉得很是尴尬,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女人会面,便找话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是和康永明的父亲搭伴儿来的。
我没叫你来嘛。
康永明的父亲听党校的一个人的家属说,康永明出啥事了,进严管队了。那个家属前几天来看过人。康永明的父亲说要来看康永明,我就一起来看看你。我真不知道你也……要是知道,我就多给你背些炒面。你啥时间从食堂下来的?
刘文山没回答女人的问题。他的眼睛看着女人放在铺上的面口袋,良久才说,你把家里的面都背来了,你们吃啥?
家里总比你这里好想办法,这你不要操心。
两个人的谈话断断续续的。刘文山因为自己在严管队,在女人面前觉得难堪和尴尬。他想,女人必定是在袁干事那儿已经听到他的“罪行”了,女人也不像他在新添墩时来看他那样亲热和自然。
时间在他们别别扭扭不冷不热的谈话中流过去了,门外的看守大声喊叫起来:刘文山,时间到了,一个小时了,叫你女人走!
女人还想坐一会儿,她肯定是累了,也可能还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多看看他,但刘文山站了起来。他知道规矩:往常家属来探视,可以留宿一夜,严管队却不允许,见了面说说话就得离开,当天返回。他心里不好受:他知道.女人从定西到高台,光是坐火车要坐两天两夜,还要步行几十公里……
看他站起来,女人也站起来了。女人看见周围的右派们看着她,似乎有点慌乱,急急地说:家里的人好着哩,妈的身体好着哩,娃娃也好着哩,都好着哩。我们都盼着你也好好的,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出来,我和妈、和娃娃等着你。过新年我再给你送些吃的来。
女人很冷静,很刚强,说完话就往外走,刘文山却泪如泉涌,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跟着女人往外走。他想送送女人,但是刚刚走出地窝子外边的过道,一位做看守的就业人员拦住了他:
行了行了,你就到这里吧。
他只好站住,看着女人走远了。
刘文山怔怔地看着女人走远,心里酸酸地进了地窝子,回到自己的铺上。他的心里的确苦兮兮的:女人数千里长途跋涉来看他,见面才一个小时,气还没喘匀就又踏上归途,女人的心里多苦呀!苦死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铺上之后,他立即就不想女人了:女人给他背来了半口袋炒面,足有二十五斤!他打开面口袋,抓一把出来。面粉很白——已经两年半了,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白这么细的面粉——用舌头舔了一下,天呀,这是熟面,是女人用笼屉蒸熟的白面,里边还搀了糖,甜丝丝的。
他吃了几口熟面,又用凉开水冲着喝了半碗,然后就把自己铺脚上放的一只皮包拿过来,把里边的衣裳掏出来,将面口袋整个地放进皮包里,锁上锁。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皮包,加拿大产品,是他大学毕业后进省政府财政厅工作,定了行政十八级,月薪一百有零,在兰州的一家皮货商店买的。后来工作调到酒泉,皮包也跟他到了酒泉。以往,这个皮包里装着他最好的两件毛料服装。现在他把熟面装进去,因为面粉现在是最宝贵的。他在心里计划着,每天补贴半斤,这些面粉足以坚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能坚持两个月,农场的粮食供应总是要改善一下吧!
他把面粉装好,把皮包放在被子后边之后还不放心,又拿出来用一根行李绳缠了几圈,捆紧,绑死,然后用被子包起来放在铺脚上,自己倚着被子坐下。他的心宽慰多了:两个月以内饿不死啦!
黄昏到来了,门外的看守喊,开饭了开饭了,出来站队!
往常,饿得饥肠辘辘,每一次开饭,刘文山是抢着往外跑,排在队伍的最前边。这天,因为吃了女人背来的熟面,更重要的是有二十几斤面粉储备在皮包里,他的心里宽敞了许多,肚子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所以他慢腾腾走出地窝子,排在了队伍后边。在伙房打饭的时间,他也是最后一个打饭。
打了饭,端着饭盆回地窝子。在门口有个人喊住了他:刘文山,蹲下,蹲下,就在这儿吃。
门口蹲着两个右派。他们就坐在进地窝子的过道旁的土坎上,正在喝面糊糊。那个喊他的人一边喝一边说,你今天也太窝囊了,媳妇来了不叫住一夜休息休息,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一来是因为有了女人带来的熟面心情好,又因为这天天气也好,没刮风,刘文山就也在土坎上坐下了,说没办法,袁干事撵着叫走嘛。
另一个右派说,孽障,几千里路上来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因为心情好,刘文山坐在门口喝完了面糊糊才走进地窝子。可是进了地窝子,他觉得地窝子里气氛有点不对,情况有点蹊跷:有几个人正挤在他的铺前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有几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铺上坐着,手里捧着炒面往口里填。看见他进来,有人小声地叫着:来了,人来了!他铺前的人忽地就散开了。他快速地走到自己铺前一看,头嗡的一声就胀大了,耳朵也轰地鸣叫起来。他的皮包被人拽出来了,捆着皮包的绳子被什么利器齐刷刷切断了,皮包上裂开着近半尺长的一道口子。被人掏出来的面粉把皮包染白了,把地铺上的床单也染得五马六道的。
大概有七八个人手里捧着熟面往嘴里塞,还有的人掀起褥子把熟面藏起来。
他立即清醒了,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他扭头跑出了地窝子,不顾看守的拦截朝前跑去,没命地喊叫:
队长,我的炒面叫人抢了!我的炒面叫人抢了……
管理严管队的是一个名叫王治民的管教股干事。这人对右派非常严厉,工作责任心强,每天早晚开饭的时候他都要在严管队地窝子前边转悠。听见刘文山的叫喊声他快速地走过来:谁抢你的炒面了?
刘文山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他们合起来抢。
走,我看一下去!
刘文山迅疾地走在前边,几乎跑步一样进了地窝子。王干事也快速跟了进来。
眼前又在演出两分钟前的那一幕:仍然有几个人挤在他的铺上从皮包的裂缝里往外掏面粉。刘文山说,你看,王队长你看!
王干事的眼睛都红了,拾起过道上扔着的一把铁锨——可能就是割断行李绳和切开皮包的那把铁锨——朝着刘文山喊了一声你让开!就往过道深处冲过去。
有人看见王干事了,喊了一声王队长来了。围着皮包的几个人立即散去,但还有一个人不愿走开,一只手还在裂缝里掏着。王干事抡起铁锨没头没脸地打下去。那个人看见铁锨落下来,躲避不及,举起攥着面粉的手来挡。锨头正好打在他的胳膊上。就听他哎呀叫了一声。锨头把他的棉衣袖子刷的一声劐开了一道口子,一直劐到肩膀。劐开的袖子像一块破布片一样甩着。里边的衬衫袖子也破了一截,胳膊立即就流出血来。
这个人是平凉地区一个县的商业局局长,当过兵的。他是因为偷了农场的一只羊吃肉而被关进严管队的。此刻,由于手中的面粉被锨头打得撒了一脸一身,根本就看不出脸的颜色来了,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地铺上缩成一团,央求:王队长,我再不敢了,王队长,我再不敢了……
王干事扑上去踢了一脚凶狠地骂了一句:驴日的,反了你们了!
王干事是武都人,他操着浓重的方言破口大骂,并且挥舞着铁锨:
瞎熊,你们这帮瞎熊,反革命!怎么越改造越反动,抢起人来了!拿出来,把你们抢下的炒面拿出来,放回皮包里去!你,就是你!还有你!
他的铁锨指向谁,谁就吓得战战兢兢地把手里捧着的面粉放回皮包里去。那些铁锨指不到的人却还在吞咽着手中的面粉。熟面不像馒头,太干,一时难以下咽,有的人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冒出来了。有的人慌慌张张把熟面藏起来。
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熟面被追回来了,但已经损失过半。有些炒面是刘文山从褥子底下枕头下边扫回来的,羼杂了许多尘土、草屑。
有了这次教训,刘文山再也不敢把面粉放在地铺上了。他把女人装面的口袋补了补,且缝上了一条带子,去伙房打饭和上厕所的时候把带子套在脖子上,面粉就挂在胸前。晚上睡觉,他把面口袋放进被窝里,抱在怀里。
刘文山是个有毅力的人,无论每天他的肚子如何饥肠辘辘,无论熟面的香味多么馋人,他每顿饭只吃两小勺熟面,——把熟面加进从伙房打来的面糊糊里,使之稠一点——此外决不多吃。女人临走时说过,元旦时再给他送点吃的来,现有的八九斤熟面,他必须细水长流,否则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他的腿肿起来了,脸也肿了,但他仍然坚持细水长流。他知道,如果两顿把熟面吃掉了,他立即就会没命了。他亲眼看着同室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近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毯子卷起来抬出去。
就是这样节约着吃,熟面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二三斤了——他的心恐慌起来:女人能不能按时送吃的来?到底这样的低标准供应要持续多久?国家什么时候才能释放劳教分子?
他的意识当中,时间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突然,他感到农场的情况有了变化:已往,严管队去伙房打饭,旁边总是跟着两个积极分子和几个充当看守的就业人员,可是这两天情况异常,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面糊糊提到地窝子来,舀进他们的饭盆里。还允许他们在门口晒太阳了。
一天早晨喝完了面糊糊,刘文山凑到康永明和张维让身旁说,喂,你们看出来没有,情况有点变化?
他正和康永明、张维让议论为什么会出现异常现象,地窝子的门突然开了,袁干事走了进来,大声说,抱行李,抱行李,都回自己的队上去。快点快点!
刘文山进严管队的时候,这间地窝子里总共睡着三十四个人,四五十天过去,这里就剩下整整十个幸存者了,其中包括胡永顺、张维让和他,还有最后进来的康永明。他们几个人都浮肿了,但还没有弱到衰竭的程度,而那六个人当中,已经有三个人起不了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爬起来坐着。听说叫他们出严管队,一个个都振作起来,在几个就业人员的帮助下,摇摇摆摆脚步蹒跚地往外走。
但刘文山坐在铺上不动。
袁干事看见了,走近两步问,刘文山,你怎么坐着不动?
刘文山眼皮也不抬,说:我不出去。
袁干事惊讶了:咳,你还住上感情了!
刘文山:不是住上感情了,袁干事,你把我们三个人捆进严管队,说是我们吃人肉了,我们说啥话你都不相信。现在你要把情况搞清楚——到底我们吃人肉没有。
袁干事皱了一下眉头,大声说,走吧,走吧,出去吧,还要搞什么清楚!
刘文山坚持说,那不行,一定要搞清楚。你不把情况搞清楚,我就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袁说:咦,你还硬得很。
刘答:不是硬不硬的问题,是要搞清楚的问题。现在人们都知道我们是吃下人肉的,没有人性的人,惨无人道的人。我死掉也就罢了,但要是有幸活下去,离开劳教农场,还有什么脸见人,还有什么活头。
袁说:咳,走吧走吧,出去吧……
刘答:那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不可。
康永明因为和刘文山是定西的老乡,他想等着刘文山一起走,这时劝他:走吧老刘,走吧,执那气做啥?
刘文山说:你走吧,你走吧。康永明,你的事和我的事不一样,往马耳朵里钉个钉子,受些冤枉也不是大事,这吃人肉的事可不能马虎,是人的品质问题……
袁干事看他真不愿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了。
刘文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地窝子里。
大约过了三四个小时,袁干事又回到这间地窝子里,说,刘文山,走吧,出去吧,我们查清楚了,那件事我搞清了,是个误会。
刘文山在地铺上坐着,冷冷地说,真搞清楚了?你不是骗我?
袁干事回答:嗳嗳,看你说的,我骗你做啥?我找了张维让了,也找胡永顺了,他们领我去了小食堂,找了炊事员老赵。他说是把兔子埋在粪堆那里了。我们去看了,就是叫人挖走了。和你们说的情况一样。误会了,我们误会了。
误会了?说一声误会就行了?你的一个误会,我们三个人可是差点没命了。
袁干事大为惊讶:哎,看你这个人,告诉你误会了,你回队上去就是了,你还想做啥?
刘文山盯着袁干事年轻英俊的脸看了几秒钟,一句话没说,站起来默默地卷行李。袁干事叫来一名就业人员帮他拿行李,他自己端着洗脸盆,饭盆,还提着那只破皮包。他们走出地窝子,袁干事对那位就业人员说:
你把他领到二号病房去吧。
二号病房实际上就是他住过的那间大地窝子。就在他进严管队不久,许多人躺倒了,死亡加剧了。为了延缓和减少死亡,领导把几间大地窝子改为临时病房,把生命几近衰竭者集中到这里。派了几个身体较好的右派和就业人员做护理员,端屎端尿;开饭时炊事员把面糊糊送到“床”头上,不叫他们动弹,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进了病房,刘文山才知道,中央和省委的工作组来过了,过几天就要送右派回原单位。他在心里暗暗地庆幸:终于熬到头了。
探望王景超
在我的印象里,河西走廊是非常干旱的,夏天无雨,冬季下雪的次数也不多,也下不大。和桑不同意我的看法,说,你这种印象不准确,河西下雪的次数是不太多,但要是下起来也很吓人,就拿1960年冬季的那场大雪来说,下了近一尺深,我没齿不忘。
和桑说,那次大雪,她之所以没齿不忘是因为那次大雪前的一天黄昏,她收到父亲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说,他在兰州听到消息,夹边沟农场的右派调到高台县明水乡去了,明水的情况非常严峻,问她能不能请几天假去夹边沟农场看看景超。父亲在严峻两个字下边还划了两横。
和桑很明白父亲那两个字下边划横线的意义,那意思是说他不能写得更明白了。那个年代,很多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给她这样的人写信。
其实,她比父亲更清楚景超的情况,因为她仅仅是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行政降五级,在安西县境内的四工农场劳动,改造思想。报社每月还寄给她五十八元的工资。而景超却是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押送酒泉县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已经两年八个月了。景超十月初曾寄信给她,说他从夹边沟农场调到高台县的明水乡了,口粮降到了每月十四斤。她也回了封信给景超,说,我们的口粮也减少到十五斤了。她在信中还夹了10斤粮票。景超再也没有寄信来。
在接到父亲的来信之前,和桑的大脑里就没有过请假去看丈夫的念头。在四工农场劳动的都是刑满就业人员和右派分子,她没听说过谁请假去看望家人,就是父母死了,也都不敢请假奔丧。王景超是劳动教养的极右分子,她更不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但是,这天夜里,她躺在土炕上再也无法入睡。父亲的信在她的心里激起了强烈的欲望:必须去看望丈夫!景超出生在河北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家乡沦陷,十八岁的哥哥带着他逃难到了大后方的四川省。在四川,哥哥又加入商震的部队开赴抗日前线,他进了一家伤病医院当看护员。后来他离开伤病医院进了专为沦陷区儿童开设的学校,读完中学。以后的几年里,他又靠着打工挣钱读西北大学哲学专业。毕业时正赶上西安解放,他便参加从老区来的阮迪民领导的甘肃工作团新闻大队来到兰州,创办甘肃日报。他十三岁离开家乡,始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在甘肃没有其他亲人,没有人去夹边沟看望他,没人给他送食品接济。他可能饿垮了,也可能病倒了,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正需要亲人的安慰和鼓励,需要亲人的关怀和温暖。
她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了: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去看望丈夫呢。是的,自己的处境和景超一样,也是在农场劳动改造,但是,这能成为没去看景超的理由吗?作为妻子,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困难,都应该首先想到丈夫,为丈夫做出牺牲。
第二天早晨刮大风,她用一块头巾包住了脸,顶着噎人的风尘走到场部大院去了,径直走进了农场政委[1]刘生贵的办公室。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作出了决定,请假试一试,准了就正大光明地走,不准就找机会逃跑去看望丈夫。哪怕看完了丈夫被抓回来,开批斗会,或者给以严厉的惩罚,也在所不惜。
她是以准备赴死的精神走进办公室的。她知道,她在干别人从来没干过的事,可能,她碰到的将是一顿训斥,一次臭骂,一场暴风骤雨,所以站到刘政委面前后,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煞白。
刘生贵一抬头看见了她,也看见她不同寻常的脸色,不由得惊讶起来,问:和桑,你要干什么?
和桑的腿有点发软,心也很慌,但她使着劲儿以很僵硬的口气说,刘政委,我要请几天假。
刘政委没出声,他可能有点不相信,这个右派分子胆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可能他还在奇怪她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
和桑知道,这可是最要紧的关头,能不能去看望丈夫,就在刘生贵的一句话,这种时候可不能软弱。于是,她以刚才硬绷着的口气说:我要去夹边沟看看我丈夫。我丈夫也是右派分子,在夹边沟劳动教养;我父亲来信了,叫我去看看他。可能他要饿死了,我必须去看看他。我就只请三天假,只要看一眼就回来。刘政委,行吗?
刘生贵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去看看丈夫,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行!去吧,把工作交待一下,你明天就可以走。
和桑僵住了,她真有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训斥和拒绝是难免的,但她要死磨硬泡长时间央求领导……她还没调整过自己的情绪来,刘生贵又说,你不用急着回来,见了你爱人,可以住几天。要是病了,就把他的病侍候好,病好了你再回来,不要着急。找你们队长说一下,多买上几斤馍。我也听人说了,夹边沟的情况比我们还严重。
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和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遂人心愿。她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又怕一句话引来灾难——刘生贵可以大发慈悲,但也可以突然变卦呀——便掩盖着自己的欣喜说了一句,刘政委,那我明天就走了。今天我把工作交待一下。刘生贵说,对,把工作交待好。
她飞快地找到了三站的站长,转达了书记的话,然后去财务科把自己管理的账本交给别人,再把油料账也交了出去,把自己管理的各种统计表册物品交给别人。做完这些事,已经到了中午。吃完饭她就去找一个叫杜博之的右派借了一百元钱,找一位右派买了一套棉衣裤,一件大衣。她的想象中,王景超两年前穿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她必须搞两件能保暖的衣裳带去。王景超是个有洁癖的人,在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总要把自己的毛料裤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以防裤线变形。
整个下午,她都没有休息。她几次跑到机务队去,向队长询问明天有没有拖车去柳园车站拉煤。然后她到食堂去了一趟,央求伙食的管理员晚饭时多蒸几个馍馍,提前卖给她一星期的干粮。管理员是一名刑满就业人员,一个凶狠的家伙,可是听说她要到明水农场去看丈夫,也为她高兴,很痛快地说,吃饭时你晚点来,直接到办公室来,我给你准备好。这天晚上的事真是令她大喜过望:晚上她走进管理员办公室,管理员指着桌子上一堆白面花卷说,你带书包了吗?看见她拿出一个碎花布的书包,管理员说,装起来,全装起来。她简直惊呆了:这是精白面的花卷,而且是抹了清油[2]的,散发着清油的浓香。还是四两[3]重的花卷,又大又暄。从她调来四工农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大的白面花卷了。她急急忙忙装进书包,总共是20个。装完之后,她说,我一天才半斤定量,这得十天……管理员打断了她:这不是叫你吃的,是给你男人的。快走吧,准备去吧。她感激地说,我怕给你惹事,那些做饭的说出去怎么办?管理员说,谁敢说?驴日的他不想在灶上吃白面馍了!和桑千恩万谢离开了食堂。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一趟机务队,找到明天要出车的拖拉机驾驶员,说好明天九点钟出发,赶到柳园乘十二点的列车。由于兴奋,这天她又睡得很晚,睡着以后还做了一场梦,梦见她已经到了明水,见到了景超。景超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连花卷也吃不下去了。她用水泡着花卷,一口一口喂他。等到了景超有力量说话了……这时她才哭出声来:景超,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她哭得非常伤心,结果把自己哭醒了。哭醒后她发现房子里比往日要亮一些,似乎是天亮了,爬起身往外看,原来是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她知道河西的雪是下不大的,便又躺倒睡了。
谁知天亮后起床,才发现一夜之间下了三四寸厚的雪。那雪还没停的迹象,榆树叶大的雪片洋洋洒洒,近在咫尺的截山被雪花遮没了。她急急忙忙跑到机务队,问驾驶员出不出车?驾驶员说雪停了就出。
可是雪一直下个不停,时大时小。到了黄昏才停,下了六七寸深。
她知道,今天是出不了车了,时间太晚。
转天早晨,她提着花卷和包裹赶到机务队去,驾驶员却说出不了车啦,雪太厚。她有点着急,说,求求你,我是要赶到高台县的明水去,去晚了我男人就……驾驶员截住她说,老和,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这是去救命的,可是雪太厚了,要是在半路上滑进沟里,挨冻不说,责任负不起呀。她哑口无言:驾驶员是个就业人员,二劳改,好不容易干上个机务,是不能叫人家冒风险呀!她沮丧地回到宿舍。
天冷,雪是难以融化的,她等了两天,机务队还是不出车。这一来她的心揪紧了:早去两天,可能看得见王景超,晚两天就可能成了终生遗憾。她便去找机务队长。机务队长说,老和,这事我做不了主呀,你问问牛副场长去吧,他说出车就出车,出了事我也好说话。
驾驶员说的牛副场长,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领导:她害怕他。她是1959年10月从十工农场调到玉门县的黄花农场的,接着又调到安西县的四工农场,先是在四工二站劳动。后来场部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女右派——仅四个人——都调到位于场部的三站来。她当时没来,因为二队都是右派,大家一起受苦,一起学习,人和人是平等的;场部干部多,在干部们的眼皮下工作,政治上的压力太大。这个牛副场长听说她没来,便对二站站长说,那个小右派再要是不来,就叫人捆过来。她吓得当天就自己扛着行李到三站报到了。
此刻,为了早点见到王景超,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牛副场长。正好场长们在会议室开会,她便站在门口等着。等到牛副场长出来上厕所,赶紧上前说了自己的要求。牛副场长不耐烦地听她说完,说了一句:滚球开,这么厚的雪能出车吗?就去厕所了。
她默默地回宿舍去了,接着等。
这一等又是四天。到了1961年1月4日,才有一辆卡车去柳园火车站,原来是牛副场长要去酒泉开会。她坐在车槽里到了柳园,上了从哈密开来的列车。这四天也没有白等:从元月一日开始,右派和就业人员的口粮增长到了二十四斤,并且,场部还杀了两口猪,连着做了两顿猪肉熬白菜。猪肉很瘦,菜里又没酱油,白菜里边的猪肉白花花的。她只是吃了白菜,而把肉片挑出来装在茶缸子里,带给丈夫。
从哈密来的列车人满为患,因为年关将近,新疆、青海的人们都往内地走。她好不容易上了车,车门口连站脚之地都没有,只好挤挤碰碰往车厢中间走。挤到车厢中央才有了站脚的地方,挤了挤,她在车厢地板上坐下来。她的体质很弱,站着是不行的,到高台县需要六七个小时。这时又累又冷,眼皮也睁不开了。她抱着膝盖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担忧起景超的命运来了,不知道她能不能见着他。
她和景超是同时在甘肃日报社定为右派的。1957年的早春天气,景超写了一篇杂文《略论“行政手段”》。全文仅一千多字,但景超博古论今,指出今日诸多问题的形成,盖因为有人迷信权力,崇拜圣君,大搞造神运动。以至自上而下一呼百诺,层层只对上级负责,却忘记了对衣食父母的人民大众负责。景超才华出众,气势贯虹,当时的部门负责人认为这是一篇难得的甲等稿件,刊在三版头条发出。文章见报,报社轰动,同人争相拜读。在人们叹为观止、好评如云之时,景超又连续写出《为“三脱”干部叫屈》和《关于抵触情绪》,针砭时弊、击中要害。全报社交口称赞。但是反右斗争一来,景超即被打成极右分子。由于不能和丈夫划清界限和替丈夫辩解,和桑亦被定为右派分子。1958年4月下旬,夫妻双双告别父母和幼小的孩子流放河西走廊。
由于“罪行”轻重有别,惩处也就不同。火车经过酒泉,极右分子王景超被一名保卫干部“护送”去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和桑与另外几名右派继续西行到了峡东火车站下车。峡东就是星星峡东的一个地方,当年红四方面军二万多将士西征,在千里河西走廊被马步芳匪军围追阻截,几乎全军覆灭,仅剩余部数百人从星星峡进入新疆,结束了他们苦难的历程。和桑与她的几位同事却是从这里开始走上荆棘之路。他们辗转来到了安西县十工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初到夹边沟,景超就写信告诉她,每天要劳动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景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过去外出采访,三四天就要寄封信来,抒写思念之情,可是从夹边沟来的第一封信却说,以后一月写两封信就行了。信还写得干巴巴的,信封还没有封口。她判断,劳教农场寄信是有限制的,且要检查……
和桑曾经告诉过我,初到十工农场,一位姓周的副书记和一位姓李的副场长和他们开了座谈会。两位场领导亲切地叫他们同志,叫他们安下了心参加劳动,改造思想。特别是那位李副场长和蔼地说他们:你们是国家干部,知识分子,犯了点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错误,组织很快就会叫你们回省城的。
这时我打断了和桑的话:和老师,你说的两位领导名叫李学福和周世杰吧?和桑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回答,不光知道,我还很熟悉他们。我是1965年的支边青年,刚到兵团就在安西县小宛农场开荒。小宛农场的编制是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六团,我们的团长叫李学福。李学福跟我讲过,他是桥东乡的人,农民出身,土改时期当过农会主席。县委书记看上了他,调他到县人委当食堂管理员。1953年冬季,书记叫他去办农场,他领着两个人赶一辆马车建起了十工农场。仅两年的时间,农场发展壮大到一百多名工人,打下的粮食仓库里放不下,便在干燥的地方挖坑,垫上麦草再铺上芨芨草席,把粮食倒进去,再盖上麦草,抹上草泥。1959年十工农场和玉门县黄花乡的一个劳改农场交换,李学福和他手下的职工去了黄花农场,那个劳改农场的犯人来到十工,十工就改成劳改农场了,它的内部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动改造管教支队。再后来,兵团成立农六团——小宛农场,他从黄花农场调来当了团长。李学福不是长个农民式的脸吗,土里土气?
和桑说,对对,你说得对。李学福那人长得的确像个农民。不光长相是农民,而且也有农民式的心肠,朴实善良。他从来不训斥右派,不叫我们右派,还要求全场的职工也不准叫我们右派,要叫同志。我记得这么一件事,有一次有个叫司峒山的右派和一名年轻工人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架来,那个工人骂他右派,他就回嘴:你看你的右派爷爷哪一点不如你!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正好李副场长从旁边走过,听见了,但他不训斥司峒山,反而批评那个职工:谁叫你骂人家右派的!李副场长对右派确实好,我们在十工劳动两年,从来就没挨过饿,更不要说饿死人!
和桑还说,十工农场领导人的高度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估计就全国来说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屈指可数。1959年10月,上级领导决定十工农场的职工和饮马二场——就是你说的黄花农场——调换,原因是饮马二场是劳改队,而它附近建起了一家军工企业,劳改队成了军工企业的不安全因素,必须迁移。按照上级规定,我们这些右派分子是不能去黄花农场的,要把我们集中到四工农场去。四工农场全是二劳改:右派分子和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十工农场的领导们就像辛德勒救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冒着挨批评受处分的风险,把几十名右派的名字写进了职工名单,带到了黄花农场,其中就包括我。
可是到了黄花才一个月,有一天李学福来找我,说,和桑同志,看来黄花你是待不住了。我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今年春节,咱们场的宣传队不是去四工农场演过节目吗,四工农场的领导认下你了,来公函指名道姓要你去四工农场。我当时求他:李场长,你想个办法叫我留在黄花吧。李场长说,不行呀,现在人家只是要你一个人,你要是不去,人家跟上级一反映,那几十个人也就留不住喽。
于是,我到了四工农场。
四工农场的右派,我不是跟你说了吗,1960年饿死了百分之三十。
和桑在列车上坐了整整七个小时,天黑透了才到明水河车站。四工农场的人告诉过她,去明水农场不能在高台车站下车,而是要在明水河车站下车,明水农场离车站就三公里,半小时就能走到。她是在明水河车站下了车,可是又不知道明水农场在什么地方,怎么走。她在铁路上走来走去,想找个人问问,可是她的脚下连站台也没有,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夜空下映着微弱亮光的皑皑雪野。风刮得很紧,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她的衣裳已经被风刮透了。后来她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块黄色的亮光。走近了才看出是一间小小的扳道房,只有一个工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桌子上放着一盏风灯。
和桑敲开了房门问,同志,去明水农场的路怎么走?
那工人看清了是个青年妇女,说,这么晚了,你要去明水农场?
嗯,我是要去那儿。
那还有七八里路,你一个女人去那儿,不安全吧。
不怕,我走惯夜路了。
路上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呀。这地方有狼。
有狼?
是呀,我在这房子里,天天都听见狼嚎。
和桑犹豫了一下:那……我也得去。
那人看出了她的犹豫,说,大嫂,我劝你还是住一夜吧。这路基的下边,有几间房子;那里住着我们铁路上的几个家属。我可以帮你找个住处。太黑了,你一个女人家,走夜路真是危险。
和桑踌躇起来了:是的,这茫茫的黑夜,孤单单一人上路,是够瘆人的。但是她又这样想:可能景超已经病倒了,还没吃的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早去几个小时,就能救下一条命,而晚去几个小时,就没命了……于是她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定要去,那边有人眼巴巴等着我……
那工人在她的脸上看了几秒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说,好吧大嫂,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吧。我指给你怎么走。
那个工人走出扳道房领着她走下路基,指着雪地上几个被人踩出来的雪窝说。你就顺着这脚印走吧。这是白天从东边来的几个人踏出来的脚印。他们也是去明水农场的,是探视亲属的。
和桑谢过那位工人往前走去。她走得很急,因为害怕,又因为心急——恨不得马上就见着景超——雪又很深,走了不远一截路,她的身体就发热且出了汗。但是脸却冷得受不了,风刮得雪花打在脸上,针刺一样疼。雪花打得睁不开眼睛。她把脸往东边扭过去,侧着身体往前走。
这样走了一段,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引导她前进的脚印消失了!雪原平展展的没有一个雪窝。她想,是不是侧着脸走路,走岔了道?于是,她沿着自己踩出的脚印退回去,才又找到那些雪窝。她接着往前走。走呀走呀,走到一棵沙枣树跟前,脚印又乱了,分别朝两下走了。她的心便慌了:应该顺着哪条路走呢?就在她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咕吱吱的声音,她看见右前方朦朦胧胧有个人走过来。那人越走越近了,咕吱声也大了。她从身影和走路的姿态判断出是个老人,就大胆地问了一声:大叔,往明水农场怎么走。还真是个老人,苍老的声音问她:你到哪个队去?她回答三大队,老人便说,往右边走。你看,那边不远的地方有灯光,就朝那边走。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还真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在雪雾中明明灭灭。于是,她看准了灯光走去,很快就走到两间房子跟前来了。那灯光就是从朝南的窗户里射出来的。她朝周围看了看,想问一下三大队住在什么地方,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于是,她闯了进去。
看得出来这是间办公室,因为地下摆了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旁坐着两个人。她从穿着判断,这两人是农场的管教干部。于是她省去了所有的称谓说,请问,三大队住什么地方?那两个人没回答她的问题,也不问她的身份,张口就问,你找谁?
看来那两人已经在心里确定她的身份了,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她便直截了当说,我找三大队的王景超。我是她女人,刚才下火车。
那两个人没再说话,一个盯着她看,另一个拉开抽屉取出个状似花名册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翻。
她想,这两个人可能是场部的干部,要是三大队的还要查花名册吗?
那人翻了几页,抬头看她,说,王景超已于12月13日去世。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那人重复:王景超死了。死于心力衰竭。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惊得和桑目瞠口呆,这是刀子,刺在和桑的心上!她呜呜地哭了。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摔倒,但她踉跄两步身体倚在了墙壁上。这时她放声大哭起来。来明水之前,她无数次地想过,景超肯定处在危机之中,饿垮了,连床也起不来了。她赶来,一定能鼓起他的精神来,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实在是没想过他会死去!三年前他只是在一封信中说过,他的饭量很大,近来眼镜嫌大了。从那句话里她就明白景超是挨饿了,她还给父母写了信,要他们支援景超。父亲多次来信说,给景超寄了饼干,寄了炒面。景超劳动教养没有工资,她每月还发五十八元钱,她要抚养两个孩子,还要付自己的生活费,但她仍然每月寄给景超五元钱。景超是不该饿死的呀!景超能吃苦,身体也健壮……
她哭了很久。哭了半小时,又哭了半小时……景超的死令她悲伤之极,她也恨自己:晚了,来得晚了,要是早来二十天……
和桑一直在哭,哭了很久。那两个管教干部就在旁边坐着,吸烟,喝水,一句话也没说。对于景超的死,他们也不做任何解释。后来,见她哭声渐小,有个人就出去了,过一会儿带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的人进来,说,行了,行了,哭够了就去休息吧。累了吧?看她不出声,那人又说,小范,去,领她找间房子,叫她睡觉。有被子吧?那个被叫做小范的说了声有,又对和桑说,走吧。
和桑的确是累了。坐了一天火车,又走了一片雪地,刚才的哭嚎哭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的整个身体都要瘫了。她提着衣裳和装花卷的书包走出那间草房。
原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又是从煤油灯下离开。出了门和桑就跟睁眼瞎一样,四面一片漆黑。她只是跟着那个人走,也不知去哪里。走了没几步,她的感觉似乎是在下坡了,心想应该小心点,下了雪的路很滑,但这念头刚一闪,就滑了一跤摔了个屁股墩。那个人听见她滑倒了,停了一下,等她站起再走。
再走,那个领路人说话了:往这边走,你跟着我。那人在前边走,她跟着,还是下坡,然后就看见了黄色的灯光,灯光是从一个草帘子缝里射出来的,照亮了一道斜坡和过道。这时,那人掀起草帘子说,进去吧。
进去她便明白了:这是一间地窝子:墙壁是土坎,头顶上横了两根圆木,上边稀疏地搭了几根椽子,椽子上苫了些蒿草。地窝子还真不小,三米宽,十几米长。靠里边的墙壁留着一面和房子一样长近两米宽的土台子。看起来这土台子就是右派分子们的大炕,因为土台子的一头堆着几十床被子。大炕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没有。
炕上有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灯光如豆,房子显得阴森恐怖。那个人说,坐吧,坐下休息休息。你累了吧?
她怯怯地坐在炕沿上,心想,今晚就住在这儿吗?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领她来的人是个年轻人,因为久未洗脸,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无法猜度他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为了表示亲切,她问了一声: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劳教分子,右派。
从哪个单位来的?
兰州大学。
你是老师?
学生,化学系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
二十岁?你才二十岁?
啊,二十岁。我是五六年考入兰大的,十八岁当了右派,然后来夹边沟。
和桑正和这个小右派说话,又进来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把蒿草。进来后就点火。先头的那位小右派问从哪找来的蒿草?那人回答,从下边的窑洞搜集来的。他们说着话将一个洗脸盆放在摆成三角形的土块上,倒上水。水开后又从一个布袋里抓了几把面粉撒进去,煮成稀粥。
粥煮熟了,那位小右派叫和桑:你也来喝点粥吧,暖和暖和。
和桑没谦让,接过小右派递过来的一个小调羹。小右派又叫她坐近点,说离火近暖和。和桑往前挪了一下,坐在火堆跟前。她真是冷得难受,这空旷的房子比旷野暖和不了多少。
三个人各自用一把调羹从锅里舀粥吃。喝了一口粥,和桑就觉出这是米粉做的,便问,哪来的米粉?
小右派回答:姨母寄来的。
你是南方人?
厦门人。我和他都是厦门人,我们是同学。
她又问那个年轻人,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
也是右派?
也是。
你们为什么从厦门来兰州读书?
他父母是兰大教授。他在厦门长大,父母叫他考兰大化学系。化学系的主任和兰大校长是著名的化学教授。我和他一起报考的兰大,一起当了右派。
你们的校长叫陈世伟,你们熟悉他吗?
不熟悉。他也是右派,来夹边沟了。
他也来夹边沟了?我知道他是右派,但不知他来了夹边沟。
是来夹边沟了。我们是坐火车来的,他是小轿车送来的。
出于新闻工作者的敏感,和桑问,陈世伟还在这儿吗?
不。他在夹边沟半年,就调走了。1958年冬季,来一辆大卡车,拉到马鬃山煤矿去了。那是劳改队。有人说在电机厂。
到底在哪?
不知道。
喝完了粥,和桑拿出几个花卷,两个小右派一人给了一个。两个小右派有点难为情,和桑说,吃吧吃吧,这是带给我丈夫的,他已经死了。两个小右派在火上烤花卷。蒿草的明火熄了,暗火正旺,还没烟雾,正好烤花卷。和桑也烤了一个吃。吃着花卷和桑问他们认识王景超吗,王景超是从新添墩作业站来明水的。两个小右派说不认识,他们是夹边沟场部调来的。来明水没怎么干活人就饿垮了。他们又问和桑在哪儿工作。和桑说同王景超一样,也是甘肃报社的,也是右派,他们就叹息。后来和桑又问:
这么大的地窝子,怎么空空如也就你们两个人?
小右派回答:这间房子原来住三十几个人,挤得密密匝匝的,像鱼罐头。后来死掉了一多半,还有几个回家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和桑很是惊讶:你是说有几个右派回家了?
对呀,有几个人的家属来探望,领导叫家属接走了。
噢……
火快要熄了,小右派说该睡觉了。他从土台子上的被垛里抱了两床被子给和桑,叫她铺一床盖一床,如果冷就再抱。然后他就和自己的同学在土台子那头拉开被子睡下了。
和桑没睡。她有点尴尬和难为情:自己虽不是小姑娘了,不是害羞的年纪了,但也是个二十八九的青年妇女,怎么好和两个小伙子睡一间房呢?便守着那堆残火坐着。
两个小伙子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来了,还是那个小右派说,喂,大嫂,你放心睡吧,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和桑只好拉开被子睡下,连棉衣都没脱。这一夜她根本就没睡好。躺在土台子上可以看见星星,雪屑还从茅草缝隙里落下来。王景超的死也折磨着她:悲痛难忍,思绪万千,久久难以平静。她想起来,在反右派运动中,虽然她和王景超在报社里三天两头受批判挨斗争,可是回到家里还是亲亲切切的,可以互诉心曲。而现在王景超却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自己不仅仅成了孤孤单单的寡妇,而且还是个右派分子。不光是自己当了无依无靠的寡妇,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没有父亲了。那是1958年4月下旬的一天,她把孩子送到母亲那儿去,和父母告别,当时老大才六岁,但是他已经隐约觉出妈妈出什么事了,抱着她不放手,哭着说,妈妈你要去哪儿呀!差一个多月才将满四岁的老二却说,我要和妈妈睡,我要和妈妈睡。当时她的心都要碎了。今后呀,拉扯两个孩子的重负全部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了……她的思绪突然又跳得很远:那是1949年10月,自己从兰州女中毕业,已考上了兰州大学却又没去上,而是进了报社;那是因为自己革命热情高涨觉得参加革命比上学更有意义。进报社不久她就认识了景超。在后来共同生活的道路上,景超又是伴侣,又是严师。他逼着她学习,说,要想当一个好的编辑和记者,至少要熟背一百篇古文……正是在景超的帮助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快速提高,1956年报社第一次评定职称就晋升为编辑。突然,她又憎恨起四工农场那个牛副场长来了:1959年12月,四工农场硬是把她从黄花农场要过去不久,一天在二站的田野上,牛副场长遇见了她,竟然狞笑着说,你就是那个演《小拜年》的女右派呀,你知道不知道,就是我把你从黄花农场要回来的,你高兴不高兴?她当时脸都气黄了,说,我舒服点你就不高兴,你是个什么心态的人呀。牛副场长当时就发狠了,狠狠踢了她两脚。当时正巧有几个干部家属在旁边,说,牛场长,你在一个媳妇跟前摆什么威风?才挡住了他进一步逞威。
和桑天快亮才睡着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抬头看看,那两个小右派已经没影儿了。便起了床,抖一抖被子上的雪屑,放好,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房子。
雪已经停了,太阳很亮。
站在门口她才看清楚:房子建在一条十几米宽的山水沟里。这儿是山水沟的上梢,沟才一米多深。她住过的房子是在洪水涮出来的湾子里朝崖坎方向掏进去的,又往下挖了半米,顺势倚坎而建,房顶上压了些茅草,活像一个菜窖。这样的地窝子一连有三四间。再往北,山水沟就变得深了,有两三米深,沟坎上挖了些窑洞,洞口看样子也就一米高,人趴着能钻进去。里边是大是小,她没去看。太阳已经很高了,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她急急地顺着昨晚摔跤的斜坡走出山水沟,走进昨天那间房子。
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昨天翻阅死亡登记簿的那个人。看她进来,那人没说话,她就主动说,我要到王景超的坟上看一看,你能不能领我去一下?那人说,我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在哪里。她说,你不知道在哪里没关系,你给我找一个知道的。
那人走出去了,间隔几分钟回来,说,王景超的坟很远,埋得也很好,你就不必去了。
和桑一听就上火,提高了嗓门说,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看丈夫,没见着活人,看看他的坟总是应该的吧?
那人说,我说不应该了吗?
你说不必去了!
我是说太远,路上有雪,你不必去了。
我不怕远。我从安西县四工农场来,几百公里路都赶来了,他的坟我还走不到吗?
那人不回答她,反问,你是在安西县工作吗?
不。我是右派,我在四工农场劳动改造!
和桑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心想,到这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身份吗?还有什么顾虑和惧怕吗?
那人在她的脸上打量了几秒钟,没言语。
和桑又说,快点呀,你快给我找人呀,领我到王景超的坟上看看,我要为他扫墓。
扫墓?嘿嘿,你还要扫墓!
对,就是扫墓!怎么,不能扫墓吗?
和桑说话的口气很强硬,完全是一种挑衅打架的样子。那人生气地瞪她,似乎要发火,但又克制住了,说,扫去,你扫去呀,我又不拦着你。
不拦着我,你为什么不领我去?
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男人埋在什么地方。
谁埋的?你把埋人的人叫来问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埋人的人也死掉了,叫别人埋掉了!
和桑没办法了,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刚才她已经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来了,她不想再叫他看出自己的软弱来。她停了停才说:
难道坟地在什么地方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登记簿上没有记录?
登记簿上哪有地点!你看,不信你看去!
那人把抽屉里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
和桑因为很硬气地说了几句话,愤怒有所发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想,看来,这个人的确不知道王景超的坟冢在什么地方了,这事不能强迫他了。否则他派个人领她到坟地去,指鹿为马说这个坟就是王景超;自己面对一个陌生人的坟冢哭一通又有什么意思?在四工农场她就看见过,有些死者的坟冢根本就没有墓碑,有些死尸拉到田野上随便盖上两锨土,草草了事。于是她又说,真要是找不到王景超的坟就算了吧,你们派个人送我到高台火车站去,我要回兰州。
从四工农场出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完了丈夫就回兰州去。她已经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再也不回四工了。1958年的春天,宣布她为右派时,人事部门跟她谈过,若不愿去河西的农场劳动改造,就开除公职,自谋出路。当时她相信了毛主席的话:不剥夺右派的公民权。所以她还是服从了领导叫她到农场劳动改造的决定。但是两年半的现实已经令她心灰意懒,她决定不做这个有公民权的右派了,她想跑回家去自谋生计,做个没有公民权的人。
那人又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回来,说,我们领导说了,我们农场的人很快就要回兰州了,领导正在和铁路联系车皮,你等一两天吧,联系好车皮,你和这儿的人一起走。你说好不好?
她只好同意,因为她明白:叫农场派人送自己是不可能的,独自去车站又怕挤不上车去。她知道,从哈密开过来的这趟列车,经过玉门市和酒泉县之后旅客更为拥挤。
时间已是正午,她回到那间地窝子,啃了个花卷。不知什么原因,那两个小右派没回房子来。
尽管外边的太阳很亮,但是房子里寒气袭人,越是坐着越是寒冷,身体突然打起哆嗦来。于是她又提着书包走出房子。她想随便走走,活动一下身体,也看看明水。
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山水沟往北走,走过了七八间地窝子。她进了一间地窝子看看,地窝子很长,并排能睡三四十人,但是却空无一人。地上零乱地扔着几本书,几双破鞋,还有两件撕掉了棉花的破棉袄。凭她的生活经验,那棉花准是被人们撕去做鞋垫了。有一间地窝子有人,她进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子里总共有六七个人。那几个人看她探头,问她找谁。她说找一个叫王景超的。那几个人说不认识。她又问人死了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说,往北走,往北走出了沟,有一片沙土地,再往前是沙梁子。死人就埋在沙梁子下边。她问有多远,那人回答,四五里路吧。但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听他说,那边埋的人不多,多数还是埋在南戈壁上。还有这边沟坎子上的荒滩上都有。她说声谢谢往外走,有人又追了一句:大嫂,不要找了,你找不到。
她顺着山水沟又往北走,地窝子就没有了,山水沟越来越深,崖坎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窑洞。小的窑洞只能钻进一个人去,空间不够站立的尺寸,钻进去就得躺下,或者坐着。大部分窑洞空无一人,洞口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少数几间窑洞挂着草帘子或者破棉被,里边有人坐着或躺着。有个大窑洞里住了五六个人,她问他们知道王景超的坟吗?人们都摇头,只有一个人说他认识王景超,在新添墩的时候编在一个分队,但他不知道王景超哪天死的,葬身何处,因为到了明水重新编队,他们就分开了。他劝和桑不要找了,说,刚开始死的几个,还立个木牌牌写上名字;后来就连个纸牌牌都不挂了。她问他们,那边有地窝子,你们为什么不去住,要窝在窑洞里?有人回答:地窝子比窑洞还冷;窑洞就门口透气,地窝子却是整个房顶都透气,因为椽子太少,茅草苫上去没压土,也没抹泥。
离开这个窑洞,正好一段崖坎上有条小路通到荒滩,她就爬上去了。看得出来,这是一片未开垦过的荒滩,在茫茫雪原上伸出枯黄的一丛一丛的芨芨草,还有干枯了的红柳。骆驼草特别矮,原因是它的下半截埋在厚厚的积雪里。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西南方向的雪原闪烁着太阳耀眼的亮光,而东方的雪野呈现出蓝莹莹磷火般的朦胧色彩。天地相接处有几株灰楚楚的树木。
和桑的眼睛被许多零零散散的雪堆所吸引。他们或单独、或三五成群,比积雪高出一截。她走近几个雪堆看了看,判定就是坟茔,因为朝着东头的雪很厚,形成一道雪塄子,而朝西的一面却露出黄色的沙土——这是西北风所致。
所有的坟冢都没有墓碑。
她面朝祁连山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就下了沟。蓝天白云,青天白日,但是西北风很硬很强劲,刮得她的眼睛不停地流眼泪。
这天夜里她和几个妇女住在一间大地窝子里。这些人都是来看望丈夫的。
有个敦煌县的农村妇女是前天坐火车来明水的,在高台车站下的车。下车时天黑透了,她辨不清方向,又不敢问人——听人说高台很乱——就在车站下边铁路工人们的柴禾垛旁蹲了一夜。天亮后想走,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痛苦得呻吟起来,房子里的铁路职工把她扶进房子歇了半天,她才走到明水农场来。顺着铁路走是二十五里。
还有一位妇女是从天水来的,带着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和一个八岁的女孩。她是接到丈夫的信赶来的,丈夫说他想孩子,想见见孩子。他们长途跋涉一千公里来到明水,却没有见到丈夫。丈夫在十天前就去世了。掩埋丈夫的人也去世了,没找到丈夫的坟冢。
还有个女人是十天前来到明水的,带着五岁的孩子。她到明水前的两天,丈夫就躺倒在一个只能住两个人的窑洞里,发烧,说胡话。她和孩子在丈夫的窑洞里守了十天,天天把炒面用开水冲成糊糊喂丈夫,但是丈夫始终没清醒过来,昨天死去了。和桑问她:一星期前不是来车把病危的人送到高台农场去了吗?那女人说,有个大夫跟着车来了,检查后说心脏太弱,不能动,——不能上车——就没接走。呜呜呜,知道遭这么大的罪还是死了,还不如那天背上车去,说不定还能活一条命。唉唉唉,人死了,带来的干粮也吃光了,怎么回去呀……
还有个妇女是兰州市邮电局的干部,她说我来这一趟可不容易。到火车站买票,车站还要介绍信。我又不敢去单位开介绍信,怕单位领导说我和右派分子划不清界限。偷着上了火车,到永登查票查出来了,人家非说我是盲流,要送车站派出所收容。好说歹说,差点给人跪下,才补了一张车票。
一个妇女说,前两天一个老奶奶领着儿媳妇来看儿子。儿子死了,老奶奶哭死了……
几个人简单交谈后便大声痛哭。哭够了睡觉。房子里没生火,房顶依然能看见星星,门口挂片芨芨草帘子。
和桑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住了三夜,第四天的早晨,有人挨屋通知,说今天有车了,都准备上路,到高台火车站坐火车。中午时分,一个名叫王志穿着旧军装的右派来找和桑,说是队长派他来的,把她送到火车站去。王志帮她提着行李——她从四工带出来的衣裳和一条毛毯——跟着其他人拖拖拉拉步行上路了。
半路上,她看见王志气喘吁吁的样子。便把自己书包里的最后一个花卷给了他。她问王志,你怎么不拿行李?王志回答,领导不叫他走,因为他还走得动路。领导说,所有的右派离开明水以后,他才能回家。后来和桑才知道了,这个王志并非等闲之辈。他是西北军区战斗文工团的编剧,写过几部在全国都很响亮的话剧和歌剧。
天黑时分火车到站。这一列火车多拉了一节车厢,是专为明水和提前七八天接到碱泉子农场去养病的右派准备的,进站时空着。但是车门打开,那些高台县的其他旅客也都涌了过来。右派们和其他旅客都往上挤,如同洪水淹了黄河源,逃难一般。
有个临洮县的右派被人挤倒了,跌在站台下的枕木上,没再爬起来。一位管教干部把他拉上来,人已经断气了。
右派们上车,正是开晚饭的时候,但是列车员告知大家,他们的那份烧饼被管教干部买走了。有人去要,管教干部说一会儿送来,又迟迟没有送来。和桑的花卷在明水时送给那些妇女、孩子吃掉了,此刻只好饿着。一个来看右派儿子的陕西农民给了点炒面叫她充饥。
在列车上,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静静坐着,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话:听说王景超的家属来了。她立即对那人说,我就是!你认识王景超吗?那人回答:我和王景超是一个队的。
你能讲点王景超的事吗?
王景超呀,这人正派,对人不卑不亢。此人叫邹春生,西北军区工农速成中学的文化科科长,三八式干部,右派加坏分子。他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是因为进城后要和当军医的妻子离婚,未获批准,就与一青年女教师同居并生了孩子。重婚罪。
旁边还坐着一位临洮县一中的教师,问和桑:你去了王景超的坟吗?
她回答:管教干部说远,没去成。
临洮人说:很近,也就两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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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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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桑是在兰州市五泉山公园附近的西北民族学院她的家中接受作者采访的。讲完了去明水探望丈夫的故事,她停顿一下说,王景超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的故事也仅仅开了个头,你还想知道后边的事吗?于是她接着讲下去:
前边我对你讲了,我是下决心不在四工农场改造思想跑回兰州来的。由于我的行动正好和抢救人命释放右派回家合拍,结果并没有招来什么灾祸。1961年9月,报社还宣布摘去我和王景超的右派帽子,1962年10月又恢复我的工作。当然,摘帽右派是不能再搞编辑工作了,领导安排我到资料室管图书。这时候我就想,干事业是无从谈起了,那就抚养孩子吧,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吧。于是,我第二次结婚了,丈夫是西北民族学院的一位讲师,也是摘帽右派。可是我的家庭又一次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西北民族学院停办了,丈夫被下放到甘南藏族自治州。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1968年清队又把我揪了出来,批判,斗争,并于1969年再次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到会宁县六十里铺交农民监督劳动。监督劳动了四年,1972年我听到消息要对文革清队的问题进行甄别,我就又擅自跑回了兰州,找军管组要求重新审查我的问题。我不断地找,反复地找,到了1974年8月,军管组终于承认错整了我,将我收回报社并第二次摘掉了我的右派帽子。既然承认整错了。就该恢复我的工作,但领导却通知我去甘南州民族学校当教师。说是照顾我和丈夫团聚。并且我被告知:同意也得去,不同意也得去,如果三个月内不去甘南州,即以自动离职论处。我是不愿意离开兰州的,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需要照顾,甘南州海拔2900米,属高寒地区,我不能把老母亲带去呀。但是,那个时代,离职就无法生活,无奈之下我还是去了甘南州。在甘南州又过了四年,1978年,我的问题才得到彻底解决,右派问题改正了。正好这时民院重新开办,我便随丈夫调到民院汉语系工作。
1983年,丈夫因为患癌症去世了,我第二次又成为寡妇。1983年我五十一岁。五十一岁的寡妇还是有人要的。有人登门来说合,但是被我谢绝了:既然上天安排我这辈子要当寡妇,我何必再追求家庭的完美!这时候,我决心倾注全力要做一件事情:把王景超的骸骨找回来。我这一生,自打四工农场回到兰州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景超的死一直像磨盘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我觉得他不该那么早就死去,他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未能帮助他,未能去看望他。我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我对不起他呀。还有,这二十多年里,我经常想起他,想起我们年轻时你敬我爱、亲亲热热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思念之情日益增长,不可遏止。我经常偷偷地哭泣。但是,二十几年来,我无力去做这件事,因为生存是第一位的,我始终在为生存而奔波,而努力。再说,我不能在第二个丈夫面前表现出对前夫的思念,想念景超只能是在无人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哭泣。现在丈夫死了,我不必掩盖对景超的思念了;孩子们也都成家了,不用我操心了;生活也有保障了,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了。我觉得是该去看看景超了,弥补我终生的遗憾。于是,我开始寻找当年夹边沟的右派,打听有关王景超的消息,哪怕是一星半点,一鳞半爪。终于,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1991年,一位家在高台县居住,曾经和我一起在十工农场劳动过的右派高宗华来信说,他七十年代在碱泉子林场当过场长,领着几个工人在明水种树,发现过几片右派们的坟地,每个荒冢旁压着一块石头,石头扣着的一面用红漆写有死者的名字。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去找一找景超。接到他的信,我略事准备之后就带着大儿子赶去了。
我们是坐兰州去酒泉的长途班车上路的。走到半截又遇上修路,耽误了七八个小时。原先在电话里约好,下午五点钟高宗华在南华镇接我们,可是车到南华镇已是午夜,我便担心起来:如果他五点没接到我们,认为我们改期了,就回家了,如何是好? 于是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车到南华镇叫司机多停一下,我下去找他,如果找不到,我就坐车去酒泉。那年从明水步行去高台火车站,经过南华镇来的,那儿连个旅馆都没有。南华镇离高台县城还有十多里路,夜里又没车。结果却是车到南华镇,我还没有下车,就听见一个人喊,和桑!车上有个叫和桑的吗?我急忙回答,我就是!
那天夜里我和儿子就住在高宗华家。他家住在离县城两里远的电力局下属一个厂的宿舍里。第二天休息一下,第三天我们就去了明水。高宗华有一辆自行车,又借了一辆,他和我儿子一人骑一辆,轮换驮着我。我们顺兰新公路走,然后右拐穿过一片沙枣林,到了明水。
这次去明水,是8月下旬,没有寒风,可以睁大眼睛看。当然了,三十年前的那场大雪也融化了,明水的草滩坦坦荡荡展示在我们面前:右派们住过的山水沟总共是两条,东边一条,西边一条,两条沟的崖坎上都是同样的窑洞,有大有小。西边的沟深,挖的窑洞也大,最大的一个窑洞我们进去看了看,可住二三十人。有一个小窑洞,我们爬进去看了看,蹭了一身土,土壁上不知是谁用硬器刻下的两个字历经三十年依然赫然在目:生存!我当年住过的地窝子早就拆掉了,遗迹尚存!
在明水我们整整待了一天,把所有的坟茔都跑遍了。高宗华当年在那儿当林场场长时就管八个人,他们在明水的荒滩上盖了几间平房,还打了机井,住了几年在那儿植树。他对那片土地熟悉极了,哪儿有一座孤坟,哪儿有一片坟茔,了如指掌。可是他带着我们找完一片坟茔又找一片坟茔,把每个坟冢旁的石块都翻了一通,我们也没找到王景超的名字。每一块石头都必须仔细辨认,因为大多数石头经过风雨剥蚀,红漆脱落了。有些红漆没脱落的,也是残缺不全。于是,在非常失望的情况下。我把从兰州带来的香火和蜡烛点起来,烧了一沓烧纸,和孩子对着祁连山的雪峰叩了三个头,并念了我从兰州就写好的祭文。我的祭文是一首词,原文是这样的:
挽先夫景超·调寄《水调歌头》
泣血何人知,断肠有谁怜;茫茫白雪无语,与我共悲涓。
冤未平,人已去,此情痛煞凄绝,惊破戈壁天!同蹈苦和难,良人不回还。
声喑噎,心破碎,恨绵绵。沧桑巨变,万般痛楚未稍减。
血泪往昔忍顾,明水一别卅年,尸骨未能见,荒冢无觅处,长哭问苍天。
念完祭文,我悲痛不能自支,哭倒在坟茔之中。歇息良久,我们走上归途。这时高宗华叹息说,唉,我要是十几年前知道你在哪里,通知你,你来就好了。那时候石头上的字清清楚楚的。我说十几年前我可能在甘南,那时我还顾不上来这里呀!后来,到他家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三十年了,我见过的夹边沟的右派也不少了,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右派的坟头上有一块石头,上边写着名字。高宗华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说这石头哪来的,是吗?咳,这事呀,我发现之后也觉得蹊跷,这种黑颜色的石头是哪里来的呀,明水根本就没有石头呀。后来我问了县公安局的人,人家告诉我,是夹边沟农场撤销几年以后,酒泉劳改分局搞善后工作,从碱泉子农场叫了些劳改犯,从山根里拣来的石头,按着登记簿上的名字和地点给每个坟前放了一块石头,写上名字。为的是亲属们能找到坟堆子。我说,噢,是这么回事呀!可是,这能保证那个名字下边的人就是那个人吗?高宗华一怔,呵呵地笑了:老和,这就是哄人的嘛,在心理上安慰一下嘛:家属找亡人来了,看见有个土堆堆,哭一场,烧个纸回去就行了呗。
我说,看起来我的运气很好,没找到王景超的名字;如果找到了,我将对着一个陌生的尸体痛哭一场,你说对吗?
呵呵呵……
高宗华呵呵地笑。作为三十年前的难友,他想以这样的笑声冲洗我的悲哀,想让我的情绪得到转换——高兴起来,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因是这次明水之行我不仅没找到王景超,心里反而又生出新的阴翳,留下了一块心病。
我们在明水的右派坟茔寻寻觅觅的时候,看见了一具无名尸体。坟地上疏疏落落散乱着一些白花花的尸骨:头骨、腿骨、肋骨……而这是一具有着完整的上半身的男尸。看起来雨季时候的洪水把他从墓穴里冲出来的年代还不太久:他的黑发还覆盖着半个头颅,另一半闪着怕人的白光。他的半截上身穿一件深红色的对襟绒衣,肩头上补着一块补丁。补丁平平整整地连在领子上。绒衣的深红色其实已被强烈的日光晒得完全褪了色,只有在侧身的背阴处可以分辨出原先的深红色。
破损的绒衣已无法遮盖身体,白白的肋骨排列整齐。我的心当时嘡地跳了一下: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我的亲人原先是穿着一件旧了的深红色对襟绒衣来的,我们离开兰州发配河西走廊前夕,为了迎接将来的艰苦岁月,我把前襟上的口袋撕下,补到了肩头的破损处。眼前的半截男尸该不是我正在寻找的亲人?
我把这话一说出来,高宗华急忙解释:我去年在这里帮你找景超,就看见了这具尸体,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他的特征:红绒衣里边穿着一件红格的衬衣。你说景超老哥没有这样的衬衣。大儿子也急忙说,那时候穿这种红绒衣的人多的是。
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我呢也不完全相信——是不愿意完全相信——眼前这个丑陋的尸体就是景超。如果我亲爱的人多年来就是这样躺在荒滩上,那也太惨了,我的心接受不了!
如今我已经离开坟茔回到高宗华家中了,但是我的心却沉甸甸思绪万千,疑窦丛生。那具半截完整的尸体如果真是我的亲人景超呢?那深红色的对襟绒衣,肩膀上缝补平整的补丁,还有那存留在半个头顶上的黑发——景超的头发就特别黑呀,都让我觉得他就是景超。如果他真是景超,今天我和儿子就从他身边错肩而过,又对他不理不睬,那可太叫他伤心了!
我觉得我做错了!他即使不是景超,我也该把他埋起来的——他是个无故死去的难友啊!
我是怀着这块心病离开高台县的。
看起来,是上苍一定要叫我搞清楚这件事的!回到兰州,去照相馆冲洗胶卷时发现,在明水拍的胶卷全都拍废了,儿子没把胶卷挂好,一张照片也没照上。这使我大惊失色,寝食不安。明水这一荒凉凄惨的所在早已被人忘却,有些人把它当作历史的陈迹不屑一顾,但是,它却是一座纪念碑镂刻在我的心版上,今生今世它将与我共存。我人生的一切体验,似乎只是在这里才有了真正的开始。我却没拍下照片,这太遗憾了!
我于9月30日重返高台县,和高宗华再次去明水坟地,重新拍照。也就是这次重返明水,才消除了我的心病:我们从近年来搬迁到明水农场附近的农民家里借了一把铁锨去掩埋那半具尸体之际,我又一次仔细察看了尸体,发现红绒衣里边的确如高宗华所说,穿了一件红格的衬衣!
我疑窦顿消。他不是景超!因为景超从来没有穿过鲜丽色彩的衬衫,更不用说红格子了!
高宗华用铁锨铲起男尸及其脱落的所有零散骨头,将其安放在他认为是原先的坟穴里,盖上了土。
我想即便这不是景超,我们也应该埋葬他。他是和景超一样含冤而死的呀!他不应该暴尸荒原!
和桑六十岁退休。她今年才六十七岁,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精神状态很好,走路也很精神。这两年她正在写一本书,书名叫《经历——我的1957年》。她夜以继日地写,反复修改。我说她,你是个坚强的人,那么多的磨难没有摧毁你,还要写书。她说:是的,我现在很刚强,是苦难重新铸造了我。我要把亲历过的苦难写出来,变成一笔精神财富,献给人民,献给社会。我要尽我的绵薄之力,我绝不允许自己经历过的这段沉重的历史今后再能重演。
自由的嘉峪关
1957年12月2日这天,由酒泉劳改分局代管的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干事陈毓明被人叫进会议室。在全队干部和部分工人面前,队长宣布:给极右分子陈毓明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同时宣布送夹边沟的还有工程师夏普。
前两年他参加过夹边沟农场的规划和测量工作,所以他清楚夹边沟农场的历史:1954年创建,其内部名称是甘肃省第十八劳改管教队。但是农场创建之后,由于许多劳改农场的犯人劳改期满,而中央的政策又规定劳改犯期满释放后大都不准回原籍,夹边沟农场就改成了专事收容就业人员的农场。这儿有三百多名就业人员,它的分场新添墩有一百多名就业人员。有四十多名管教干部。
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挨批判的日子里,就业人员已被转移到下河清农场,夹边沟已被改造为右派们的劳教农场。他到达的时候,这儿只剩下几十名赶马车、喂猪和打杂的就业人员,空旷的房子和田野专等着右派来住来耕耘了。
他和夏普是第一批到达夹边沟的右派!
转天来了第二批右派,酒泉运输公司的七个人。过了几天,陆续又送来八九个人,此后就停顿了。
他是劳改系统的右派,在这儿搞过测量,和场长熟悉,场长便在十七名右派面前宣布:陈毓明是你们的临时负责人,你们有啥事先跟他说,由他找领导反映。
他领着这十几个人搞卫生、喂猪、积肥,干了两三个月。春节过后,大批的右派潮水般涌来。他又被宣布为农业大队第四队的队长,成了一名真正的拐棍。
夹边沟农场的场长叫刘振宇。陈毓明知道他的传奇故事:陕西志丹县人,1935年参加革命,曾任三边回汉支队的大队长。1947年4月,他带领一支小部队在宁夏活动,被国民党一支大部队包围。突围时他的头部中弹,从马上掉了下来。战友们以为他已牺牲,急速撤退。他被一名掉队的战士背到山谷里隐藏。那位战士在下山找粮时被搜山的敌人俘获并供出了他。他被押往兰州的华林山监狱关押。关了两年之后敌人将他释放。他回了陕北老家。他在老家种田,做小生意。1951年他去宁夏做生意,意外地与回汉支队的一位战士在银川市街头相遇。那战士大惊失色,说我们当成你已经牺牲了,追悼会都开过了!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后那位战士说他,你怎么不找组织呀?他说坐了两年多班房,脱党两年多了,我还怎么找组织?因为这次偶遇,组织知道了他还活着,于是他又回到了革命队伍。问题是,他被俘后的情况总也搞不清楚:他说自己没有叛变,组织却要问他敌人为什么就偏偏释放了你?众所周知,兰州解放前夕,关押在华林山的和大沙坪监狱里的共产党人被敌人杀害在黄河北面的大沙沟里。但是组织又找不到什么证据说明他有变节行为。于是下了个不可重用的结论,安排他在潮湖农场当大队长,管犯人。五十年代中期宁夏和甘肃省合并,他被调到夹边沟农场当副场长,行政级别为科级。他的老战友、原回汉支队的政委此时任省政府某厅厅长,不久又升任省委副书记。
刘振宇历经坎坷命运不济。夹边沟农场后来饿死了一大半人,中共中央西北局在兰州的宁卧庄省委招待所召开会议纠正甘肃省委的极左错误,西北局第一书记曾下命令枪毙他。由于省委工作组调查之后认为夹边沟惨案并非他个人的错误所致,他才幸免于难。
刘振宇其人,皮肤奇黑,脾气暴躁,但是他对陈毓明极富同情之心。陈毓明到夹边沟不久,其在省公安厅工作的女人也被定为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教养,在副业队喂猪。刘振宇曾两次指示农业大队的队长梁敬孝:叫陈毓明到他女人的房子住两夜去。陈毓明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劳教,和另外两个女右派住在一间房子里。晚上,陈毓明来到女人房间的时候,那两个女右派早被梁队长临时安排到其他房子去了。
刘振宇还把陈毓明叫到自己家吃过几顿饭,叫女人做的拉面条。
陈毓明当个拐棍,每天领着几十名右派种地、挖排碱渠、去清水挖沙子,工作很累很繁忙,但他很负责任,尽心尽力。
这是1959年7月的一天,刘振宇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今年的菜种得不好,缺肥料。领导研究派几个人到嘉峪关积肥,我的意见是叫你带着他们去,你看好不好?陈毓明知道,这是刘振宇体谅他在清水筛沙子身体累垮了,给他安排个轻松工作。右派们都愿意做外派的工作,自由,没有管教人员监督。他说,那好那好。哪天走?刘振宇说,明天你一个人先去,在那里找下一间房子,那几个人后天去。陈毓明说,我就担心有人跑了,我负不起责任。刘振宇说,你放心,你放心,给你安排的人都是牢靠人,不会逃跑。
翌日清晨陈毓明就出发了。他把行李捆好,放在宿舍里,等后边的人捎过去。他自己背了个书包,书包里背了两天的干粮——小小的六个白面馒头。这是经刘振宇特意关照伙房才给他的。书包里还装着漱口缸子、水碗、毛巾肥皂。另外还把自己的破棉大衣捆了个卷儿背在身上,还斜挂着一个军用水壶,这是他在省公安厅工作时发的。从夹边沟去酒泉走近道也就二十几公里,中午时分他就到了酒泉,坐上了去嘉峪关的公共汽车。坐在车上他才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几口水。忍饥挨饿的日子他已经过惯了,他决不多吃一个馒头,多吃了明天就要挨饿。
嘉峪关市是建在戈壁滩上的一座新城。除了新修的沥青马路和建筑物,到处是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长着芨芨草的沙包。那时的嘉峪关仅仅有个雏形:两条马路相交的大十字,中心有一个栽了几棵小树的转盘。大十字的东南角有个五一工人俱乐部——一个电影院,东北角是一座两层楼的百货公司,西北角是市政府、酒钢招待所,西南面有个蔬菜商店。这几座建筑是嘉峪关市最显著的建筑,其次,沿着四射的马路两侧断断续续盖了些房子,向四方延伸二三百米。这些房子是为这座城市服务的饭馆、商店、照相馆之类。在东西向马路的南侧,是三九公司的家属区,也都是低矮的平房。
在大十字东北方向的深远戈壁滩上,是兴建了几年却又停工的酒泉钢铁公司。到处是建了半截的工厂、车间、炼钢炉。
夹边沟农场有一名劳教的右派分子,是个留美学成归来的学者。据人说,他在归国之初周恩来接待过他,建议他到兴建中的酒泉钢铁公司工作,贡献他的知识。他来了酒钢,但时隔一年就向中央提出意见,说国家在嘉峪关地区建设这样大型的钢铁企业是得不偿失,因为镜铁山是个贫铁矿,且不够百年的开采量。他的意见是否被中央采纳不得而知,因为他被送到夹边沟劳教来了,但是五十年代中期大张旗鼓上马的酒钢公司却在大跃进的年代下马了,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又恢复建设。建成的酒钢在后来的好多年里生产搞不上去,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从夹边沟出来之前刘振宇对陈毓明说,酒钢下马了,空房子多得很,可是陈毓明跑了半天,家属区的房子都满满当当,找不到一间空房。他进了街边上的一间新盖好没装门的房子,结果旁边商店的一个人把他撵出来了。那人看他叫化子的打扮,以为他要偷东西。后来他跑到工业区,修了半截的工厂、车间空旷得像一座死城。他甚至跑进一座没有人烟的炼铁厂去了,看见了炼铁剩下的矿石和出炉后的炉渣。这里有空着的工棚,但他觉得这里没人。积什么肥去,就往回走了。
这时天已傍晚。太阳落下地平线去了,他顺着东马路沙哒沙哒地走回市区来。他想找个过夜的地方——马路边盖了半截的空房子。突然,他的眼睛看见马路南边的戈壁滩上有一座突兀而起的土墩子。土墩子迎着他的这面有个黑窟窿。他灵机一动朝着黑窟窿走去。他想,反正天热冻不着人,就到那个窟窿里窝一夜吧,明天再找房子。他下了马路,踏着满地的鹅卵石走过去。走近了禁不住大喜过望。这不是个黑窟窿,这是个窑洞,里边有十多平方米,地下散乱着一堆麦草几块破砖头,墙壁被烟熏得黑糊糊的。这里住过人!可能是打工的民工挖出来的,门口还有风干了的马粪。窑洞门的两边栽了两截椽子,其中一根上还绑着一片柳条编出来的筢子。柳筢子倾倒了,看来是个简易门板。近一段时间这里好像没住过人,窑洞里有许多粪便。
他绕着土墩走了一圈,认出这是个古代的烽燧,两三丈高,顶上还有个木制的很高的三角架,三角架用黑白油漆漆上了斑马线。
他走到南边的沙滩上掬了一大把芨芨草——芨芨草正是开花的季节,它的羽毛般的花序已经充分地展开,洁白无瑕,茎秆也变白了,柔软而坚挺——又在马路边捡了一截铁丝,把芨芨草扎成个扫把。他先把窑洞里的粪便用脚小心地踢出窑洞,然后简单地扫了一下,就在麦草上坐下来吃馒头、喝水,接着就躺下来睡了,把大衣当做枕头。他睡得很香。
天亮之后他开始大搞卫生,他先把麦草扫出门外,把砖头码在墙角,然后把窑洞的墙壁刮墙皮似地扫了一遍,把地上的灰尘和碎草都扫出去,然后把麦草抖搂干净再抱进来铺在窑洞的里边半截,再把砖头摆了一道只有一层砖的小墙,把麦草拦住,里边就成为一片地铺了。
后来他又把门口的粪便扫远一点,扫出一块空地来。
干完这些之后,他绕着土墩走了一圈,又回到窑洞里站着看了看,很满意地跑到大十字接人去了。
从兰新公路上来的汽车和从嘉峪关火车站来的旅客都是从南马路进入大十字。他在五一俱乐部门口的花坛上坐着等呀等呀,黄昏时分一挂他熟识的马车驶过来了,车上坐着几个穿着和他一样破烂的人。车上还拉着行李,锅碗瓢盆,一堆芨芨草编的筐子。他站起来迎上去喊,你们来啦?
那几个人下了车和他说话,问房子找好了吗?他叫大家上车,他也上了车,叫车把式把车赶到东马路上,再驶向大土墩。马车轮子轧在鹅卵石上,有人叫了,哪里有房子呀,你叫我们住到沙滩上去吗?他不吱声,叫车把式把车赶到土墩旁边。他跳下车喊了一声:到了!
人们看清了窑洞,有人说,这就是你找下的房子呀?陈毓明说,哪个人把房子给你们修好了等着你们来住?你们当成你们是啥人了,是省委的检查团吗?叫你住酒钢的高级招待所吗?有个窑洞住就不错了!进吧!
劳教分子,吃苦吃惯了的,地窝子住过,帐篷也住过,他们嘴里咋呼,可是进了窑洞看看,又都说好。大家出去卸车,把行李粮食和锅碗用具拿进来。把筐子放在了门外。
窑洞很窄,并排只能睡四个人。他们是六个人——包括车把式——陈毓明就把自己的行李铺在进门右侧的地上,和车把式睡一起。因为劳累,这天他们没有做饭,只是啃了点干粮就睡了。
夏季的河西走廊很少刮风。这天夜里有点闷热,正好柳筢子门歪倒着,深夜里大西北干燥凉爽的空气钻了进来。他们睡得很香。
翌日清晨他们做了一顿饭吃。马路对面有一家叫做独一处的饭馆,是从天津迁来的,陈毓明叫张家骥去要了一桶水。他们在门外用锹挖了个坑,把锅坐上,用沙包上挖来的碱蓬烧开水,煮了一锅汤面的糜面疙瘩。他们每个人的粮食月定量是二十四斤,按说应该很好地计划粮食,但由于可以自主地做饭吃了,大家一致决定吃一顿饱饭,至于以后够不够吃的问题暂且不管。于是做了一大锅稠稠的糜面疙瘩。
吃过饭车把式套车返回夹边沟。右派们出来送他。陈毓明嘱咐他:这里的情况你回去给刘场长说一下,我们今天盘灶,收拾一下,明天就开始拾粪。
马车走后,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出去到马路边新盖的房子旁边捡砖头,然后在进门后靠左手的地方盘了个狗爬炉。没有炉条,陈毓明也跑到路边的房前房后去找,捡了几根铅丝回来,凑合当炉条。顺便把歪倒的柳筢子门拴好了。挨着炉子又砌了个砖墩子,捡来一块木板做菜板。粮袋和蔬菜放在砖墩子旁边。中午休息了一下,下午大家又去拣砖头,重新把铺用砖头圈了两层。麦草显薄了,有人说出去找些草,有人反对说,没事了坐着歇会吧,等遇着了再拾也不迟嘛,非现在去找不可吗?遂作罢。
干完了这些,张家骥站在窑洞门上说,哎呀,真格局呀,就像布置洞房哩,就差个新娘子了。几个人都笑了,都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后来看时间还早,陈毓明说大家到街上转一转吧,熟悉熟悉街道,以后也好拾粪。于是五个人都上街玩了。那时候的嘉峪关,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个大十字,大十字东北角的百货公司。他们逛完了百货公司就没处去了,但是谁都不想回窑洞去。大家坐在十字路口的大转盘处观看步行和骑自行车的人流。这正是下班的时候,人来人往很热闹。后来人稀了,夜幕降临了,路灯亮起来,他们才往回走。肚子也饿了。
因为早饭粮食超支,这天的晚饭是糜面糊糊。面糊糊里放了很多饭瓜,撒了点盐,咸咸的。
虽然晚饭吃了一肚子菜,但是这晚上谁都不想早睡。他们坐在一盏如豆的煤油灯下聊天到深夜。他们被突然降临的巨大的自由感动了:身旁没有管教干部看着他们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座城市里散步和走动了!可以想几点钟睡觉就几点钟睡觉了!可以这一顿吃多一点下一顿少吃点,可以坐着说说话而且想说到多晚就说到多晚!他们突然说起了昨天的这个时候——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们还在夹边沟的田野上加班加点翻地呢,不管身体多么疲劳,不管干多长时间,每个人必须完成一天一亩的定额,否则就不给晚饭吃。接着他们又回忆起去年冬季在清水火车站筛沙子的劳累,帐篷里还没有炉子。在高台县板桥乡的山里挖云石,没有炸药,用洋镐刨石头,手都震裂了。石头滚下来把人砸死!一年半,他们苦死苦活地干了一年半……后来,他们又说起了明天开始的拾粪,大家一起笑了:拾粪,拾粪不就是担着筐到处走吗?
他们五个人,若论年龄,最大的当属俞青峰,五十岁出头,刚来农场是个圆脸,白白胖胖的五短身材。现在他的脸已经很粗糙很消瘦了。他原是兰州市张掖路高昌皮货店的老板,解放后积极靠拢政府,思想进步。他曾经参加过解放军从青海入藏的工作,把商号的骆驼队拉出来为解放军驮运入藏物资,骆驼都累死在路途上了。他自己也跟着解放军进藏并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多才返回兰州。公私合营之后,领导任命他当了省商业厅所属的甘肃省皮毛公司的经理。论职务他也是县级干部了。其次是通渭县副县长徐敬宣,四十几岁。这是个来自老区的工农干部,没有多少文化,说话实在老实巴交。他因为进城后没和老家的女人离婚就娶了个年轻姑娘犯了重婚罪,加之又有错误言论被送来夹边沟。老三是高克勤,省邮电局的总务科长,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是省委书记处书记高健平的侄子。陈毓明是老四,三十四岁,大学肄业,1949年参加革命。他在省公安厅工作了几年,1955年调省劳改局,省劳改局又将他安排到驻酒泉的野外勘测大队工作。最小的张家骥三十二岁,毕业于陕西武功农学院,在山丹军马场生产科长的位置上当了右派。
陈毓明之所以定为右派是因为整风中提过意见:不该把劳改农场建在偏远的不毛之地,造成人力物力的浪费。还有,他在私下的聊天中对一些老同志管理犯人的方法颇有微辞。
通过聊天陈毓明了解到四个人的身世,他在心里说,难怪刘振宇派这几个人来积肥,原来都是当官的。
东方的戈壁滩上刚刚露出一抹熹微的晨曦,五个人全都起床了。他们生起火来,煮了一锅菜糊糊,一人吃了一大碗,然后就走到窑洞外边整理粪筐。
大家都在整理粪筐的时候,俞青峰跑到马路上去了。他在对面的墙根里找了一截粗铁丝,把柳筢子门关好,用铁丝拧紧。陈毓明说他:你不准备粪筐把那拧那么紧干什么,怕贼偷吗?俞青峰说,嗳嗳,事情还是防着些好。真叫贼娃子偷了怎么办?张家骥说,老俞有钱哩,怕贼偷。俞青峰笑了,有多少钱放在窑洞里?我是怕贼娃子把我的皮箱偷了。那皮箱是进过西藏的,有政治意义。张家骥又笑他:有什么政治意义,无非是炫耀你的光辉历史!你算了吧,你的西藏的光辉历程也免不了劳教的下场,你还总把那一段挂在嘴上。俞青峰说,还真是的,我真有点想不明白,我对共产党最拥护,结果落个这下场。陈毓明觉得奇怪,在夹边沟的时候,这些人都三缄其口,根本不谈政治性话题,但到了嘉峪关嘴上就没把门的了。他说,注意些,把嘴把牢些!但张家骥还是说俞青峰:算了算了,你不要想不通了,人家徐敬宣抗战就参加了革命,尚且难免劳教,你还委屈什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老徐!徐敬宣说,不要扯我,你们说话不要扯我。我是真有罪,但我不反对党。人们都笑了,笑声中张家骥又说,你不反党?你真不反党吗?可我听你们通渭县来的右派说,你说过——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劳动人民夏天晒得油淌哩,冬天冻得淌哩——这样的话,对不对?徐敬宣说那是前几年下乡哩,和人闲谝的话。张家骥说,闲谝的话?你呀,丑化劳动人民,从根本上否定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多么恶毒!多么恶毒!徐敬宣说,反正我不反党,反正我不反党。
人们哈哈大笑,担着粪筐走了。
陈毓明穿过东马路。走到独一处饭馆的后边去。马路边一溜排开建了许多商店、理发馆之类的房子,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用的空房子。房子后边就是沙滩。这是一座新建的城市,环卫设施不健全,公厕很少;行人都在墙角、墙根和房后的沙滩上解手。他顺着这种地方走,把风干了的或者不怎么干的粪便用粪杈铲到芨芨草筐子里。
不到十点钟,他就拾满了两筐粪。他担着粪筐回窑洞去。
走到土墩跟前,他看见那四个人都回来了,因为粪筐放在指定的土墩西边。但是当他走过去倒粪的时候,却发现四个人拾的粪和他一个人拾的一样多。他心里有点不高兴,进了窑洞,压住自己的不快问,你们几点钟回来的?四个人在地铺上并排躺着,不应声。他提高了嗓门:说呀,你们几点钟回来的!俞青峰慢腾腾坐起来说,九点钟回来的。他又把脸对着张家骥问,你是几点钟回来的?张家骥躺着没动,说,八点半。再问高克勤和徐敬宣,回答是刚回来。火苗噌的一下蹿上他的头顶:你们这么早回来是为什么?不是说好拾到中午吗?大家都不说话,张家骥腾地坐起来说:
操!丢死人了!
陈毓明一怔说,噢,你们是嫌拾大粪丢人呀!
张家骥和那三个人都不说话。陈毓明原本是想问明情况后好好训几句话的,但此刻他有点犹豫。他在自己的铺上坐一会儿才说,嫌丢人?你们的脸皮还薄得很呀。
张家骥大声说:不丢人?你担着粪筐子满街走没觉着丢人?
陈毓明闷声闷气说,有啥丢人的?
张家骥叫了起来:哎呀,我和你的感觉怎么不一样哩!我担着粪筐走在街上,就觉得街上的人都看我。他们说话,我就认为他们是在说我:看那个拾大粪的臭死了!
陈毓明看着张家骥情绪激动的脸说,张家骥,你娃娃的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呀,就凭你说的话,还得改造你三年呀!在夹边沟掏厕所、拾牛粪怎么不嫌丢人?
那里都是右派,桌子板凳一样高。
到嘉峪关你就嫌丢人了?
不一样呀,在夹边沟和嘉峪关不一样呀。嘉峪关都是自由自在的人,走到街道上不光是觉得人们都看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人家都是自由公民,我一个劳教分子掺杂其中,丢人死了!再想到人活到拾大粪的地步,的确是无地自容啊,不如死了算了,还活个啥!你就没这种念头?
陈毓明听张家骥说完,沉默了一下,慢腾腾说,念头能没有吗?就是想法不一样呗。我想的是嘉峪关又没有熟人,谁也不认识我,谁还笑话我?陌生人笑话?我不认识!
张家骥说:你是个阿q,精神胜利法。
陈毓明勃然大怒:我是阿q,那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你嫌丢人?蒙受了耻辱?那你不要拾粪了,你回夹边沟去!你回去呀!
看见陈毓明生气,张家骥笑了:陈队长,你想叫我回去?我才不回去!就是拾大粪我也不回夹边沟了。操。
陈毓明回答:那就好好拾粪,把你那小资产阶级的脸面收起来。
拾粪的生活是很平静的。他们每天拾两趟粪。在拾粪的路上遇到一块木头或者一块煤炭,就捡起来。每个人的筐子外头挂个布袋,专门捡东西用。他们用拾来的木柴烧开水、煮饭。有时候某个人看下哪儿有几块没人管的木板,几个人就一起去搬回来。他们没有安排专门的做饭人,那样拾的粪就少了。谁回来早谁就做饭:拿桶去打水,点火,做糜面疙瘩或者散饭[1]。做饭时烟雾太浓,不做饭的人就到窑洞外头坐着。饭熟了也端到外边吃。如果是傍晚,大家就在窑洞外坐着说话,直到睡觉的时候才走进窑洞。有时候他们吃过了饭就到大十字转一圈,路灯亮了才回来。他们还集体去了一次长城的终点嘉峪关古城。只是他们去的日子不对,没赶上开放。他们就在城外走了走,在古城所在的山丘下边的一片草地上坐了两个小时。那里长着绿油油的牛毛草,像地毯一样,坐上去没有一点尘土。草地上有几眼泉,泉水被社员们引去浇地,他们在泉水里洗了澡,并且洗了衣裳。把衣裳晒干穿上,他们就回住处了。
一切都好,就是吃不饱,肚子饿得难受。
饥饿对于他们的折磨太残酷啦!他们都是在清水筛过沙子的人,那半年的时间,每月吃四十斤粮食,却要干超重体力的活,只要车皮一到,半夜里都要起床去装车,把百米外的沙子抬到车上去,跑着抬……他们已经累垮了,这才另调一拨人去把他们换下来。他们瘦弱的身体需要更多的营养补充,可是回到农场后却吃着二十四斤的定量,而且是带皮的原粮。这点粮食只够维持生命,哪还有力气劳动呀!
饥饿的威胁对于高克勤、俞青峰和徐敬宣来说稍轻一些,因为他们的家境好,家里人不断地寄点炒面、饼干、罐头什么的,每顿饭后自己再补充一点儿,可对于陈毓明和张家骥来说,却是巨大的威胁:每时每刻处在饥肠辘辘之中,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于是,从第一天拾粪开始,陈毓明和张家骥对于家属区的垃圾堆就特别关注。遇到垃圾堆就在里边翻腾很久,一根萝卜呀,一片菜叶呀,居民们扔出来的一块猪皮呀,都捡回来。每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俞青峰在那儿吃饼干,陈毓明和张家骥就洗菜叶子,洗猪皮,把毛拔干净,然后煮烂吃下去。
对于陈毓明和张家骥捡破烂,俞青峰还表示过鄙夷:你们也不嫌丢人,在垃圾堆上翻来翻去的,叫花子也不干那事。但张家骥的嘴很厉害,他说,操,你当过大老板,家里有万贯家产,有人给你寄来。我们家里穷,不拾垃圾怎么活?民以食为天呀!俞青峰说,那还有人格问题,你总不能把自己降低到叫花子的水平上吧?张家骥又说,操,叫花子怎么啦,叫花子是自由公民,比你这劳教犯下贱?
俞青峰住嘴了。
张家骥不光捡吃的,他还在一些工厂倒出来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捡些钢筋呀铁丝呀电线呀,捡回来放在窑洞里。俞青峰嫌脏嫌乱,说他:你拾吃的就行了呗,把这些垃圾拾来干什么?张家骥说,我拾垃圾碍你什么事了?他说,太脏,太乱。
为垃圾的事两个人拌了几次嘴,可是这个月底他们的粮食断了——吃超了,缺三天粮。就在大家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家骥把钢筋什么的背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买回来十几个议价烧饼,叫大家吃。再后来捡来垃圾,俞青峰也不嫌脏了。
拉粪的汽车半个月来一趟,把晒干的大粪拉走,同时捎来粮食和蔬菜。八月底的一天中午,汽车又来了,坐在驾驶室里的还有一个袁队长。
袁队长是农业大队的管教干部。大队除了正副大队长,还有四五个干事,劳教分子们把他们都叫队长。这是个管教干部中最凶狠的人!夹边沟农场有些管教干部打人,但大部分不自己动手;这个袁队长亲自打,亲自捆人,打过多人,捆过多人。他从驾驶室一下来,大家都惊了一下,陈毓明马上迎上去问,袁队长,你来啦?袁队长不搭理他,背着手往土墩后边去了。陈毓明知道他是解手,趁机对张家骥说,老张,你那里还有钱吗?张家骥问,做啥?陈毓明说,快去,快去买几个烧饼去,再买上半斤酱肉夹上,烧饼夹肉。张家骥说,没钱了。陈毓明急得说,好我的张老弟,你就买几个去吧,我求你了。
袁队长解完手,绕着土墩转了一圈,看着晒在土墩西边的大粪说,这是你们拾下的粪?陈毓明忙说是是,袁队长,你进窑洞嘛,外边太热。这时候右派们都出来迎接袁队长,都说进窑洞。袁队长就进了窑洞。他站在窑洞里打量了一下又说,嗯,这就是你们住的窑洞?陈毓明说是是是。但是他立即又说,你们把褥子铺好些嘛,你们看,把个铺搞得像狗窝!
陈毓明回答,拾粪才回来,乏了,躺一会儿。袁队长,你还没吃饭吧?
徐敬宣正在做饭,袁队长说,你们也没吃饭吗?
陈毓明说,没吃,才做。你跟我们一起吃吧。坐下,你坐下等一会儿,饭就熟了。
袁队长坐到铺上之后就问拾粪的情况,陈毓明汇报。一会儿饭熟了,是一锅糜子面糊糊。陈毓明给袁队长端上一碗,紧接着他把夹肉烧饼拿过来放在一张纸上。袁队长喝了一口糊糊,咬一口烧饼嚼着,说,伙食不错嘛。
陈毓明嘿嘿地笑着说,这是张家骥家里寄来的钱买的。
吃过了饭,他们几个人装车,袁队长和司机睡觉。车装好之后陈毓明把他们再叫醒。他们走出窑洞看了看车上的粪不太满,土墩旁的粪已装没了,袁队长说,半个月拾不下一车粪吗?你们真会磨洋工!
陈毓明忙说,袁队长,我们尽力了。袁队长说,嗯?尽力了吗?你要看着他们好好干。要是下次再装不满一汽车,叫他们回去,换一帮人!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出去拾粪。袁队长临走前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陈毓明就此召集几个人开会,研究怎么多拾粪的问题。他说,大家都听见了,袁队长说,不行了重新换人。大家看,是好好拾粪,还是回夹边沟去。
张家骥说,谁没好好拾粪,操。
张家骥有个习惯,几乎每句话带个操字。有一次徐敬宣说他,你的嘴怎么这么脏,嘴里总操、操的,你改个名字吧!叫张操。张家骥脑子好使,说,哎呀你可是抬举我了!三国演义有个曹操,古书里讲就是因为他爱骂人才把曹孟德改成曹操的,你给我一改名字我就和曹操齐名了!大家都笑,后来还就叫他张操。
研究了半天,大家觉得在嘉峪关还真是不好拾粪了,因为公共厕所的粪是包给嘉峪关公社的,而人们随便排泄墙角屋后的粪便已经被他们拾得差不多了,供不上他们拾了。张家骥说,粪这个东西,有了才能拾;没有,你还能到街上抓住一个人说,拉到我的粪筐里来!
还是陈毓明提出个建设性的意见来:分两个人去大草滩火车站和黑山湖火车站拾粪。听人说前两年酒钢上马期间,许多设备都是在那儿卸货,再由马车汽车拉到酒钢来,那两个车站人多。
有人就有粪,大家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陈毓明就把高克勤和徐敬宣送到大草滩和黑山湖了。
经过人员调整,积肥小组终于能够完成任务了:嘉峪关的三个人每天早出晚归,能拾下五个人拾的粪。在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两个人也差不多一个月拾一车粪。过了一个月,袁队长再次来到嘉峪关时,对他们能完成任务表示:嗯,这还差不多。但是他在背后严厉地训斥了陈毓明一通:你胆子大得很,没经过请示就敢把两个人放出去。他们要是跑上一个,你负得起责任吗?陈毓明回答,你们挑选下的人能跑吗?他在那边要是跑了,在这边也能跑了!袁队长说,在这边你不是看着他们吗?他说,我能看住吗?这拾大粪是单干的活,我能跟在屁股后边看着吗?你要信不过就叫他们回嘉峪关吧。人跑了我还真担待不起。袁队长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谅他们也不敢跑!一个是当下县长的,一个是省委书记的侄子。
最后,袁队长说他:以后一星期给他们送一趟粮食。粮食少了不容易起歪心。
袁队长这次来过之后,再就几个月也没来看他们。嘉峪关的五个人平静地生活着。只是十月下旬嘉峪关下了头场雪,河西走廊的冬季降临了,他们的日子变得难挨了:寒冷!为了克服寒冷,他们每天除了拾粪,还要去捡煤核,去停工了的煤厂捡焦炭,生炉子取暖。门口的柳筢子门上绷了一块麻袋片,用以挡风,但又不敢封得太死,因为炉子没有烟筒,他们怕煤气中毒。
寒冷还增加了拾粪的难度!天冷之后,野外的粪便少得多了。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必须跑更远的路,甚至要跑到五公里外的火车站去拾粪。河西走廊的西端白天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拾一趟粪回来,全身都冻僵了,暖和过来之后全身的骨头痛。抵御寒冷需要更多的热量,他们愈是饥饿。于是,陈毓明和张家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垃圾堆上,拾菜叶子、肉皮、别人扔掉的馒头,以填补自己饥饿的肚子。俞青峰家里多次寄食物给他,以补充身体所需的“燃料”。“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常常对煮菜叶子吃的陈毓明说,你就胡吃吧,说不定哪一天食物中毒,后悔就迟了。
还真叫他说中了。春节前夕的一天,陈毓明在家属区拾粪,拣回来十几个苤莲。这是酒钢的职工家庭在入冬前储备的蔬菜,在房子里放的时间久了,已经干巴了,萎缩了,在年前把它清理出来倒在垃圾堆上,恰好被陈毓明看见捡回来了。陈毓明和张家骥吃完饭之后就开始加工:用刀砍去外边干巴多皱的木质层,洗净切成块儿放进锅里加点盐煮熟。由于是整个儿囫囵的苤莲,也没腐烂,和以往拣来的烂菜叶不一样,这天晚上俞青峰忍不住也吃了两小块——他嫌味道不好,放久了的苤莲有一股甜味,仅吃了两小块。剩下的一大锅,全被饥不择食的张家骥和陈毓明吃了。
不料吃完苤莲一个多小时,张家骥和陈毓明的胃就痛起来了。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痛得两个人呻吟不止,大汗淋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是。这两个人吓坏了,判定是食物中毒。俞青峰说不会是食物中毒,因为他也吃了两块的。他说,要是有毒我的胃怎么不痛,肚子也不痛。他断定他们两人是吃多了,胃撑破了——胃穿孔。不管是食物中毒还是胃穿孔,反正都认为活不成了,马上就要死。于是张家骥口述,俞青峰代笔,替张家骥写了一封给父母的遗书,内容是不孝儿张家骥不能孝敬父母,今日要死了。陈毓明也请俞青峰代笔给女人写份遗书,遗书说,我真是对不起你,由于我的错误牵连到你,把你也搞成右派拖进夹边沟来了。现在我又要死了。我是对不起你呀,也对不起孩子,来世我再报答你吧。万望你善待孩子。最后还劝女人:将来你要是释放回家了,能遇到个好男人你就改嫁吧。
遗书写完后,两个就躺下来等死,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死亡并未降临,只是胃部的疼痛有增无减。这时俞青峰突然醒悟:你们的胃并没有破裂,要是撑破了,还能活到这时间吗?他从铺上抽了两块砖头放在火上烤,烤热之后用破布裹起来叫他们两个人焐胃。
焐了一个多钟头,两个人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后来放几个屁,打几个嗝,又跑出去解个手,胃和肚子就不痛了。
虽然有过一次食物中毒了,但他们还是要到垃圾堆上找生活。长期的饥饿的积累已经损害了他们的思维,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就想起吃。更为严峻的是六零年元旦过后每个人的口粮又减少了几斤。他们必须寻找更多的代食品充饥。
好在这时候他们又找到了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
陈毓明每个星期给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人送一趟粮食、蔬菜和盐。有一次到了大草滩,高克勤给他煮白菜吃。那白菜很薄,嚼起来如同牛皮纸,木质化了,味道很差,但却能吃。他就问高克勤从哪儿搞来的?高克勤说从仓库弄来的。原来大草滩火车站有两间大仓库,是一年前专门储存从外地运来的蔬菜的。那儿有许多风干了的白菜和圆白菜,没人管。于是,陈毓明每次送粮都背一包风干菜回嘉峪关去。风干菜虽然很难吃,也没什么营养,但却可以填满肚子。这一年的新菜下来之前他们一直拿风干菜充饥。
陈毓明每次送粮都是顺着铁道走到大草滩吃午饭,然后再走十五公里到黑山湖火车站。到黑山湖天就黑了,住下,第二天返回。徐敬宣住在一间废弃的工棚里。这工棚是以前拉运货物的车老板和装卸工们住宿的,因为工棚附近有一片变得空荡荡的停车场,到处是马粪。酒钢没下马的时候,它的许多机器和设备是从东北和上海运来卸在大草滩车站的几间大仓库里,然后由一百多辆马车日夜不停地运往嘉峪关。虽然是简陋的工棚,但徐敬宣并未挨冻。到处都是木头,捡木板烧火煮饭和取暖很方便。春节后的一天陈毓明又来到黑山湖,晚上喝了两碗糜面糊糊之后徐敬宣拿出一碗煮好的咸豌豆给他吃。他问豌豆哪来的,徐敬宣告诉他旁边的停车场有很多马粪,马粪里有许多牲口没消化的豌豆,他捡来的。他问,这豌豆能吃吗?徐敬宣说他吃了一星期了,没闹过肚子,就是味道不好闻。他吃了半碗,的确味道不好闻;豆子吃完了睡觉,还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天亮后他和徐敬宣去停车场收了很多马粪,拿回工棚放在洗脸盆里,倒上水,把粪末子淘出去。淘洗出来了三四斤豌豆。
这天陈毓明没有去大草滩背菜而是直接回了嘉峪关。他走了七十多里路,到家时那两个人还拾粪未归。他把豌豆倒了一半在锅里,洗了洗,煮烂了,再把糜子面撒进去做了一锅很稠的散饭。
他们很久没吃过这么稠的散饭了,所以俞青峰和张家骥拾粪回来,他把散饭舀给他们吃,他们吃得很香。就俞青峰说了一句:怎么有一股怪味?陈毓明说,豆子捂了吧。等到吃完了饭,他才告诉他们豆子是从哪儿来的。俞青峰脸色就变了,过一会儿噢噢地呕吐起来。
吐完了肚子里的食物,俞青峰两眼泪汪汪的,脸变成了茄子色。他骂陈毓明:你个瞎熊,竟然把马粪里的豆子给我们吃,想害死我们吗?
陈毓明辩解:我在黑山湖吃了,啥事都没有……
剩下的豌豆陈毓明不敢做散饭了,拿水泡了两天煮成咸豌豆,每天吃过饭之后吃一点。再也没出过什么事。看他们吃着没事,俞青峰也跟着吃了。俞青峰也是饿得受不了啦:进入1960年之后他家也很少寄食物了,因为全国进入了困难时期。
最为寒冷的一月和二月,他们拾的粪不够多,因为担着粪筐出去,不到半个钟头身体就被寒风刮透了。每当夹边沟的汽车来拉粪的前两天,他们就跑出去偷粪——偷公共厕所的粪便——以凑够一车粪。
三月中旬的一天,估计又要来汽车了,他们三个人又出去偷粪。陈毓明去的是大十字西南角的家属区。嘉峪关的公共厕所后边的粪池大都是有围墙有门的,钥匙都在嘉峪关公社拉粪的社员手里;但这个厕所的围墙不知为什么倾倒了一截,可能是被汽车撞的,有一个豁口。他从豁口进去,把粪筐放在粪池边。然后就跳进粪池,站在围墙倾倒后掉下去的一块砖柱上。因为天已转暖,每天下午池子里的薄冰就化了,他把粪杈捅到池底捞大粪。捞上一杈子举起倒进粪筐里。再捞再倒。如果厕所里有脚步声,他就停止捞粪,静静地站着,免得惊动解手的人造成尴尬。这天他捞了很多粪便,粪筐快装满了。正好这时有人进了厕所,他听见了沙哒的脚步声,便决定结束捞粪。以往,他把粪杈扔到外边以后双手捺住池沿往上一跳,身体就能蹿上池沿,再把一条腿蹁上来人也就上来了。可是这天他往上一跳,胳膊却未能撑起身体来;身体又掉了下去,双脚差一点掉进稀汤子里。他心里惊了一下,咦,没上去!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就重新扶着池沿双腿用足力又跳了一下,结果仍然没上来。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就明白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虚弱了!他静静地站着休息,他想聚攒精力,然后再努把力跳出粪池。然而就在他站在粪坑里眼光呆呆地看着粪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呔,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掉转头看看,是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墙壁的豁口处看他。他回答了一句:我是拾粪的。小伙子说,拾粪的?你是拾粪的你怎么不拾粪,站在那儿往里看!他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声响,脸就羞红了:小伙把他当成坏人了。他急忙解释:我是捞粪累了,站着休息一下……小伙子嗓门更大了:休息?妈了个屁!你休息也不找个地方去,跑到这里来休息,这是你休息的地方吗?他说,哎年轻人,你怎么随便骂人?小伙子更来气了,大骂起来:操你妈,骂你?我还要打你个臭流氓!那小伙子一步跳过残垣,抬腿就向他头上踢来。他吓了一跳,身子往粪池里一蹲才躲过了那一脚,然后就很尖厉地叫起来:哎——你怎么打人!哎——你怎么打人!他大声叫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关注,结果还真有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从男厕所和女厕所的两边绕了过来,问那小伙子出了什么事了。小伙子气呼呼说,你们看这个流氓,他趴在这儿看人解手!陈毓明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拾大粪的……小伙子说,有你那么拾大粪的吗?我在厕所里解手,听见后边有动静,走过来看,亲眼看见你站在那儿半天不动弹,眼睛往里边看。那女人也说,我也听见有动静……陈毓明说,我真是拾大粪的,我的身体虚得很,捞完了粪没有力量爬上来了。那小伙子说,王大爷,你听你听,你信他说的话吗?那么个坑他说他上不来……陈毓明说,真的,老大爷,我真的是身体虚弱上不来了。那老大爷可能觉得事情蹊跷,走近两步问:你是哪里的人?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怎么拾大粪呢?
陈毓明看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很是尴尬,便详细叙述了自己是夹边沟的右派,领导派出来积肥的,就住在五一俱乐部东边的烽火台下的窑洞里。老人听完了他的叙述,说小伙子:别打他,别打他,唉,可怜兮兮的,你给拉上来吧。但小伙子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才不管,吐口唾沫走了,那女人也转身走了。还是老人迈过残壁来伸手把他从粪池里拉了上来。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大爷。老人又问:你怎么连这么个坑都上不来。他说,不瞒你说,老大爷,我是饿垮了,吃不饱……老人听他说挨饿的情况,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后来说,来吧,你到我家来。老人把他领到家门口,端出两碗玉米面倒在他的帽子里,说回去烙块饼吃吧。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陈毓明两手摸着双腿怔了好久,说,我的腿肿了。
五月初的日子,在嘉峪关只要穿绒衣就可以了,但陈毓明还穿着破棉袄。这是他在公安厅工作时发的棉袄,那种部队黄棉袄。解放初的政府机关是供给制。他所以到这种时候还穿棉衣,一是这件棉袄已经很旧,不那么热,二则粪不好拾了,走的路越来越远,真要是变天来点风呀雨呀,也可以抵御一下寒冷。
这天陈毓明走到火车站来了。
每过一个星期,他就顺着南马路往南走,穿过兰新公路,往火车站方向拾趟粪。去的时候从西边走,拾路边上行人们排泄的粪便,回来走东边。从市中心到火车站大约四五公里,一星期一趟几乎能拾两筐大粪。
每次到了火车站,他都要穿过铁路,到车站的南边去走一圈,因为那边正在建设支线,有很多铁路工人在筑路基铺铁轨。而那边没有厕所。枕木堆和沙石料的后边是他们解手的处所。
那时的嘉峪关车站还不完备,出站口也没人查票,只要走上一个小斜坡就可以进入车站。这天陈毓明刚刚走到斜坡的地方,一大群下车的旅客走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又脏又臭讨人嫌,所以就把粪筐放下来休息,给旅客让道。可是不知怎么的,有个旅客走过他面前时突然站住了。陈毓明原先是看着别的方向的,他不愿把自己的面孔正对着出站的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了他身旁,且有点奇怪的是那人站住就不动了,看着他。他心里觉到了蹊跷,扭过脸看了一眼,心就陡地跳了一下: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是自己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立时,他想扭转脸去,装不认识,那个人却问他:你是……陈毓明吧?
他有点尴尬,说,哟,你是麻……
那人说,对,我是麻建斌呀。你认不出来了?
他说,噢噢,想起来了,哎呀,我看着面熟,不敢认。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麻建斌说,我调到嘉峪关几年了,就是你调劳改局的第二年。老陈,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陈毓明尴尬地一笑:哪个样子,你看我是哪个样子?老麻,我成了右派了。
麻建斌一脸惊骇:什么,你成了右派了?什么时候……
1957年嘛。你不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呀。酒钢上马,我就调到嘉峪关来了。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嘛,这筐子……
老麻呀,一言难尽。在劳改局成了右派,然后送到夹边沟。现在领导把我们派出来拾粪……
就在嘉峪关拾粪吗?
啊,在嘉峪关拾粪。你呢,在公安局?
在公安局。
升了吧?当官了?
咳,什么官呀,就是个副局长嘛……
麻建斌的脸始终处在一种惊愕的状态当中,说出当副局长的话,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陈毓明明白,老同事怕刺激他。但老同事没想到他的谦虚使得陈毓明更是尴尬和羞愧。陈毓明突然拿起扁担说,老麻,你快去坐车吧,一会儿公交车走了。我也要拾粪去。
麻建斌说,对,对,我是要坐公交车。可是,可是……
麻建斌突然忙乱起来了,他的手在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摸着,又在其他口袋里摸来摸去,然后把一沓人民币递过来,结结巴巴说,老陈,我出差把钱都花光了,手头就这几十元,你先拿着用。有时间你到我那里去,我再给你拿些……
麻建斌的手碰到了陈毓明的手,但是陈毓明像是被烫了一下把手躲开了:老麻,我拿你的钱干什么?
他一弯腰担起粪筐就想走。但是麻建斌一把拉住了他的扁担,嚷叫一般说,老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是这样走了,就太看不起老弟了。但是陈毓明拿定了主意不要他的钱,他说:老麻,你这是可怜我……
陈毓明把麻建斌的手掰开了。
麻建斌看他真不要钱,便啧啧地嘬牙花,说,啊呀,你这个人呀,还和从前一样耿直呀。算了算了,钱我就装上了,不过老哥你要答应我一句话:这两天你一定要到我那里去一趟。
陈毓明被麻建斌的诚心感动了,说:我去,我一定找你去,有时间我就去。
其实,陈毓明并不想去见麻建斌。他嫌丢人!麻建斌是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厅的老兵。当时他在二处专案组办案,麻建斌当了两年他的助手。现在他成了右派,麻建斌当了嘉峪关市的公安局副局长,相差悬殊,他自觉没脸去见麻建斌。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不得不改变想法。自从来到嘉峪关积肥以来,人们的粮食总不够吃,每个月都有缺口——断一两天粮食。以往断粮,三个人总能凑点儿粮票钱或者把捡来的破烂卖掉买点儿吃的对付过去,可是六月底发生大的危机——断了四天粮。这时候他们都已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平时捡的垃圾也是随捡随卖随吃了。
断粮的第一天,他们从垃圾堆上捡菜叶煮着吃,还拾了一趟粪。第二天早晨起床,俞青峰和张家骥如同商量好的一样,跑到垃圾堆上找吃的去了。陈毓明犯难了:饿着肚子拾不了粪,不拾粪吧汽车来了拉什么?说不定就拾不成粪了,领导一生气,大家就得打道回府了。下大田吧,叫管教干部吼着骂去吧,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干活去吧!
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麻建斌,找他要点粮食或钱。
他担着粪筐出了门。
嘉峪关市政府办公楼设在西马路上离大十字很近的地方。公安局也在同一栋楼里。他担着粪筐到了门口,把粪筐放在马路边上,然后对站岗的警察说,我找一下公安局的麻建斌。警察看他破烂的穿着,说,你找麻局长干什么?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点私事。警察说,麻局长出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警察说中午下班前你再来看看吧。
这时候才八点半钟,他决定先去拾一趟粪。他担着粪筐从市政府办公楼和酒钢招待所之间穿过去,沿着建筑物的墙根往西走,拾粪。
他走出去很远,拾了半筐粪,又绕到西马路。看看太阳,也就十点钟左右,他想再去公安局看看麻建斌回来没有。不料他刚刚走到酒钢医院的大门口,正好和一位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女人相遇。那女人喊他:大哥,帮个忙行不行?他看见那女人哭得眼睛红红的,就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女人说,我的孩子没了,请你帮我埋掉行不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小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心突然一动——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吗?他说,行呀,只要给钱就行。女人说给你钱。他问给多少钱?那女人说三十元行吗?他心里惊了一下,三十元。天呀,埋掉一个小孩子就给三十元?就在他一怔的功夫,女人以为他嫌少,又说,五十,给你五十元还不行吗?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就这点钱了,钱都交了医疗费啦。他立即回答行。
看他同意了,那女人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掏钱给他。接过钱装在口袋里,他又在怀里倒了一下孩子。孩子很轻,抱在怀里简直就像棉花包一样轻。他估计是个婴儿,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问了一句:孩子得的什么病?
女人说,肺炎。怎么,你害怕传染吗?不传染,真是不传染,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他忙说,不是怕传染,我就是问一声。才多大个孩子呀,就……
女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二十天,才二十天呀……
女人一哭,陈毓明心酸得厉害,便劝女人不要哭,然后说,好了,那我就埋去了。他左手抱着孩子,弯着腰,把扁担放上肩膀。但是拾粪杈子掉在地上了。他又弯着腰拾杈子。结果左手的孩子就横了过来,引得那女人叫起来:你看,你把孩子倒过来了!他想说倒过来有啥关系,但忍住了,手忙脚乱收拾粪筐和粪杈子。这时女人又说了一句:你把粪筐放下吧,埋完了回来再拿。他说,那可不行,丢了粪筐拿什么拾粪?女人说谁偷你这个?他说,偷是没人偷的,可是叫人清理走了我也没地方找去呀。
女人不言语了。陈毓明说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女人,可是走了几步,他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扭脸看看是那个女人。他惊奇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女人说?我看你埋到哪里去,埋好埋不好。
陈毓明站住了脚说,大姐,你看这干什么呀,一个小月娃子,我给你埋掉就行了,你跟着去干什么?以后你还上坟去吗?
女人说我怕你埋不好。
陈毓明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把事情办好。办不好我不是对不住你吗?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女人说,你打算埋到哪儿去?
陈毓明朝西边扭了一下脸说,我往那头走,那里是一片沙滩;埋到那边你看行吗?
女人点头。陈毓明一手抱孩子一手扶扁担下了马路,往西走。西马路很长,但马路边的房子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走完了。这时他站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还在人行道上站着。
那个孩子,他把他埋在西边的沙滩上了。他理解那个女人悲痛的心情。所以用粪杈子挖了个五六十厘米的坑把孩子放进去。他也说不清楚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放进去之后又拿出来,解开小棉被看了看孩子的脸,然后又重新包好埋了。
他把沙子又填回坑里,还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他知道,那女人今后不会来这儿找这个孩子的,起个坟堆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想这终究是一条生命,一个人,不是一只死狗死猫,就给他堆个坟吧。将来有人经过这儿,或者城市将来向外发展延伸盖房子或者建工厂的时候,叫人们注意,这里有个小人。
这天他没有再去找麻建斌。他回到窑洞后把五十元钱拿出来,叫张家骥去买议价粮。这样,他们度过了断粮的日子。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对他们讲,那个娃娃圆圆的脸很白,白得如同石灰。
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娃娃的脸。
八月底的一天,夹边沟农场的大道奇又来拉粪了,同时到来的还有袁队长。大家都觉得奇怪,袁队长上次拉粪来过一次,这才不到半个月,怎么又来了?陈毓明想,说不定有什么事吧!于是,当袁干事在他们的粪堆前转了一圈走进窑洞的时候,他陪着小心说,袁队长,你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什么呀,有啥事叫司机王师傅传个话就行了嘛。袁队长往铺上一坐说,我是来看一下,你们拾下的粪够不够装一车的,要是够装一车的,你们今天就跟我回去!
陈毓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最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扭脸看看正在烧火做饭的张家骥和俞青峰,发现张家骥正在往锅里拨疙瘩的手停住了,俞青峰手里捏着往炉灶添加的木柴扭过脸看袁队长,并急切地问,不拾粪了?
袁队长说不拾了。
他问为啥不拾了?
袁队长一瞪眼睛:不拾了就不拾了呗,还要说个为啥?
俞青峰不说话了,往灶里添柴。张家骥把面疙瘩拨完之后说撒泡尿出了窑洞。但他朝陈毓明使了个眼色。张家骥出去半分钟,陈毓明也跟了出去,看见张家骥在粪堆那儿站着。他走过去问有什么事,张家骥从怀里掏出几十元钱和几斤粮票,说,老陈,你把袁队长好好招待一下,不要叫我们回去。陈毓明问他哪来的钱,他说1958年来夹边沟时从家里带来的。一直保存着,准备在最困难的时候用。陈毓明留下了二十元钱两斤粮票,其他的都塞回他的衬衫口袋,说,钱你还装着吧,不要全花了。他忧心忡忡地又说,就是怕白花钱呀。拾粪不拾粪,不是他能做主的,那要场长生产股说了算。
陈毓明跑到独一处买了几个烧饼,半斤烧酒,一碟炒肉片回来给袁队长吃。袁队长问,你哪来的钱,他说昨天遇上一个公安厅的老同事,看我孽障,给了我几元钱。你今天来得真巧。袁队长问他同事的情况,他把几个月前和麻建斌相遇的事扯来说了一通。袁干事一边吃肉一边说,人啊,真是说不来!你要是不当右派,说不定也当上科长处长了。我在部队上也是干到连长了,转业到劳改队,这不是才当个干事吗!
趁着袁队长真情流露的时候陈毓明说,袁队长,我们在这拾粪好好的嘛,为啥又要回去嘛?是领导嫌我们拾的粪少?
袁干事说,哪里的话。你们干得不错嘛。我这次来,是刘场长叫来的,叫把你们拉回去。夹边沟的人要转移了。
陈毓明忙问,往哪里转移?
袁干事说,省上要在高台县上马一个大农场,要开几十万亩荒地,建成全省最大的农场。农场的劳动力就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各农场抽。要上两三万人哩,夹边沟的劳教人员和干部都要过去。
嘿,这么回事呀!
陈毓明听完就不再说什么了。袁干事又喝了几口酒说,我看出来了,你们还想在这里积肥,你们不愿回夹边沟去。这里总是活泛些……是吧?这么办吧,吃完了饭,我先到黑山湖大草滩去,把那边的粪和人拉回去;你们在这边再拾几天粪,凑够一车了再叫汽车来拉你们!
喝完酒,袁干事就上了汽车。大道奇嗡嗡地驶上了马路,左拐驶远了。三个人在窑洞门口站着,很久很久,张家骥说:
操!
一号病房
天明之前,陈毓明在马扎上坐着迷瞪着了。迷瞪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病号把他叫醒了,说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铺前放下,病号就从铺上挪过来蹲在便盆上边。几分钟后病号又回铺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并且捎带着提上一只尿桶。这间房子是里外间,外间没有窗户,只有门板缝里透进来几束光线,无法判断几点钟了。再说,挂在墙上的风灯还散发着淡淡的黄晕。但是一拉开房门,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点钟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升起一房高了。
门口横着两具尸体,那是夜里他和艾学荣抬出来扔下的。他绕开尸体往前走了十几步,把粪便泼了,接着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来,他面朝东方的天空站了几分钟。他很是惊奇,来明水农场已近两月,似乎没看见过明水农场冬天的太阳竟然有这么亮。它虽然没有多少热量,照在身上凉飕飕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连山呀,戈壁滩呀,白草萋萋的荒滩呀,全都笼罩在无边无垠惊心动魄的玫瑰色霞光里。
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朝着北方的河坝和山水沟看了几眼,山水沟像是大地的裂隙,弯曲着延伸到河坝的沙枣林。沙枣林、沙枣林北边的鸣沙窝和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晨雾弥漫,晨雾也被霞光染红了,像是他的眼前挂了一块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纱帘,朦朦胧胧绚丽至极。
他一推开房门,阳光又扑在地铺上,把门口睡的人和他们肮脏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升起来啦!
有几个人坐起来了,但大部分还不动弹。于是他没有关门。故意叫阳光把房子照亮,接着喊,喂,你们还不起呀,太阳都一房高了。这么好的太阳,你们看呀!
又有几个人坐起来穿衣裳了,他们都往门口看。有的人说:
还真是的,今天的太阳格外亮。
该起了该起了,太阳钻进被窝来了。
但有个声音却说,你把门快关上吧。你把凉风放进来了,要冻死我们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那不是我们的太阳。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话的是睡在房子中间的张继信,永登县某中学的校长,一个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陈毓明说他,怎么不是我们的太阳?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它照在别人身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
张继信又说,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照别人也照我们,可是它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不长了。
又一个人附和说,张老师说得对,那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要睡觉了。
陈毓明听出来了,张继信和那个人的话是别有意味的,但这时两个炊事员提着饭桶送饭来了,他便改变了话题:快把你们的饭碗准备好吧,不管谁的太阳不谁的太阳,吃饭要紧。
病号们明显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动作,从铺上爬起,用他们脏污的手拿起枕头旁放着的饭盆围住了炊事员。里屋的病号们也走出来了。一阵忙乱之后,各自端着饭盆回到铺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卧床不起的病号也都把饭盆摆在枕头边上了。陈毓明拿过他们的饭盆打饭,再一个一个递到他们手里,或者放在他们的枕头上。他们有的坐在被窝里喝糊糊,有的在被窝里趴着吃。病房里响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汤声。
有些病号几口就把面糊糊喝完了,有些却挪到门口的炉子旁边,把饭盆放在火上温着,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还有人把饭盆再添些水,把捡来的烂菜叶子、干树叶子或者草籽加进去,煮成满满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胀胀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儿童洗脸盆当饭碗了。炊事员们从饭缸里用一个马勺打饭,马勺从饭缸到饭碗的运行过程中往外溢出来一些汤水,右派们很心痛,就都把饭碗换成了洗脸盆,以减少损失。
喝完了豌豆面的糊糊,有些人把盆举得高高的伸出舌头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净;有的人倒上开水涮呀涮呀,然后喝下去。粮食是宝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喝下半盆烫嘴的豆面糊糊,人们的身体都发热了,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来,这时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着眼睛看房顶的椽子、被烟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发出轻轻的鼾声。
陈毓明喝完了糊糊就开始清理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病号的遗物,逐一登记,然后送到管教股去。回来后他看见病号们都睡着了,就也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打盹。
陈毓明是一号病房的护理员。
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奉命迁徙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后就陷入绝境,没粮食吃,没房子住,没有煤烧,寒冬又急遽降临。到了11月中旬,人员的死亡就进入不可遏止的状况。农场领导慌了手脚:尽管他们多次向地委汇报情况严峻、请求援助的行动遭到严厉的训斥——地委书记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但他们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级交待。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把两条山水沟里的地窝子腾七八间出来,辟为临时病房,把饿倒冻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进来,加强护理,竭力减少死亡。
一号病房是明水农场最好的病房。它有两间房子,一间是明水乡农民种撞田临时居住的干打垒平房,有里外屋,里屋有个窗户,外屋是门,门窗都朝南。这间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沟初始的台地上,后墙靠近山水沟;在他的背后倚着山水沟的沟坎有间地窝子,是一号病房的另一间病室——北房。高台县冬季的西北风很大,为了避免风从山水沟直接灌进地窝子,北房的门朝着东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号,共计三十八个人。
病房和作为宿舍的窑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里有炉子,有煤烧,还派了健壮的右派做护理员,伺候病号吃饭喝水和解手,遇到病号生命垂危的情况,护理员马上就叫医生来抢救。一言以蔽之,护理是无微不至的,不叫病号做任何费力费神的事。
病房辟建之初,基建大队的严队长指定陈毓明做南房的护理员,指定一名兰州医学院的名叫艾学荣的学生做北房的护理员,可是场长刘振宇检查的时候说他:你叫个娃娃看一间病房能行吗?毛手毛脚的,他连自己都管不住。严队长回答,那怎么办,就他身体还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连路都走不动了。刘振宇沉思一下说,那就这样办吧,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合起来叫一号病房,叫老陈当护理员,那娃娃给老陈当个助手。当时陈毓明就在旁边站着,刘振宇把脸转向他问,老陈,你看这样行不行?
陈毓明从心里就不同意这样,他知道,医学院的那个学生爱跑爱串,靠不住,但他却没法拒绝刘振宇的提议,因为刘振宇一直很照顾他,全农场的劳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锦文享受这样高的待遇:老陈,老夏,老官。夏普和他来自同一个单位,是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工程师;官锦文是西北军区的干部,老红军,延安时期就是彭德怀司令部的警卫团参谋长。他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嗯。刘振宇看出他的勉强来了,但却说,好,那就这样定下。老陈,你和那娃娃两个人把两间房子的病号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
陈毓明根本就没法睡着,他刚刚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陈队长,我要喝点水。他就拿了水壶给那位病号倒水。倒完开水刚坐下,又有人说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后又往外倒粪便。撒尿的人,用不着他伺候的:顺着走道放了两三个尿桶,病号们把尿尿在罐头盒或者茶缸子里,然后伸长胳膊倒进尿桶里。一天倒几次尿桶。
他还不断地捅炉子,添煤,还去伙房提了一趟开水。
大约是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又叫他了:陈队长,陈队长,你醒着没有?
他抬起头来问。是张老师吗?你是要解手吗?
张继信说,我不解手,我刚尿泡尿。我是看你那么坐着睡不好觉,——你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就那么坐着——不把你熬坏了吗?你把你的行李拿过来铺到这里,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晚上也好熬夜嘛。
陈毓明回答,不行呀,一会儿就又送病号来了。掩埋组的马车也快拉人来了。我还得出去。
张继信说,他们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干什么?
陈毓明说,每个人的身上要挂个纸牌牌,写上名字,登记个号码。
张继信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呗。你不是把名字报上去了吗?
陈毓明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可他们知道哪个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认清楚。
张继信说,你睡吧,他们来了我给他们说。
陈毓明说,你又走不动。
张继信说,我走不动还说不动吗?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两个人吗,一个长一个矮,一个是分头,一个是光头……
陈毓明说,不用了,你快睡吧,我还是等一会儿,就要送病号来了。空出来的位置能叫空着吗?
张继信说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经坐一会儿了,尻蛋子上的肉干了,痛得坐不住。
张继信呻唤着拽着从椽子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慢慢地躺下了。
张继信是个非常自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麻烦人的。他翻个身或者坐起来倒尿都很是吃力,为了不麻烦人,他在进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陈毓明把一根行李绳拴在椽子上,自己拽着绳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陈毓明心里很是感动,便问了一声,张老师,要不要我给你端些开水?张继信说,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总要起来。但陈毓明还是提着水壶走过去了,给张继信枕头旁的茶缸子里倒了水。他说,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给你倒。张继信说,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着就心里过意不去,还能叫你倒尿吗?陈毓明说,没什么,倒尿也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呀。
陈毓明又回到马扎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过几个病号看着张继信发怔。
张继信是这间病房开张的第一天他从山水沟的窑洞里背到病房来的。张继信不是他队里的人,以前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他认识他,是从嘉峪关积肥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有一次上厕所,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削面如土色的人解手,身体靠在墙壁上,两腿往前分开站着,排泄物——稀汤子——顺着大腿流进棉裤里。他惊呆了。他还没见过这样解手的人。后来那人捡起土块擦腿上的排泄物,提裤子。他看着那人提裤子都很费力,连系上裤腰带的力气都没有,便帮着那人提上裤子系上了腰带。他问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解手?那人说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不敢蹲。后来他问过别人,有个站着解手的人叫啥名字,有人告诉他,那人叫张继信。别人还告诉他,张继信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前两年累垮了,饿垮了。他是想要领导给他摘掉右派帽子,劳动时拼命。后来到了明水农场陈毓明还见过一次张继信在路上四肢着地爬着去草滩上捋草籽。他穿着棉裤手上套着棉手套往前爬。他的裤子在膝盖那儿露出了棉花,手套上沾满了泥土。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更虚弱了,已经没有站着行走的能力了。这两件事在他的脑子里印象太深,所以刘振宇指定他当护理员的当天,他擅自做主跑到张继信的窑洞里把他背到病房来了。背张继信的那天他非常心酸,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轻得像个孩子,背在身上如同掮着一堆羽毛。他在心里想,这个人再活不了几天了。但是事情就这么奇怪,和张继信同时进病房的人死去一半还要多了,他却还是活着。
这简直是个谜!他家里并没有人来看望他,也没有人邮寄什么食品给他。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门板“咣”的一声开了。严队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严队长问他:老陈,一号病房昨天夜里又死了两个人,对吗?他回答三个,这间房两个,北房一个。严队长说,我问的就是这间房。他回答这间房两个。严队长说,我给你又送了三个人来,一个安顿在北房了,这两个你看怎么安排?陈毓明问谁呀?严队长回答,蔺为轩。
噢,是蔺县长呀!来,来来,把他放到张老师旁边。陈毓明从一个右派手里接过蔺为轩的被褥铺在张继信身旁的空当处,再叫人把蔺为轩背过去安置好。另外一个病号是自己走着来的,他叫他进里屋。
看着陈毓明安排完病号,严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老陈,你这间房子还能挤几个人不能?
陈毓明回答,你看着办呗。就这么一间小房房,里外就睡了二十个人;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看还能安置人吗?
严队长叹息说,啊呀,真把人愁死了。病房里满得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外头又病倒了一大片,有的人脚趾头都冻掉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严队长走后,陈毓明又看了看两名新来的病号,给他们倒好开水放在枕头边上,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小便倒进尿桶,大便喊护理员,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伺候你们的……然后他就匆匆地去了北房,看望北房安置的新病号。半个多月以来,他就是这样两头跑着照看病号的。既然领导叫他管两间病房,他还是想把工作干好,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工作:凡是进病房来的人都已经衰弱至极,照顾得稍有不周就可能把一个人送进酆都城去。
出了房门左拐,走下山水沟,陈毓明就到了北房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四个掩埋组的右派正在把一具尸体装上马车。这几个人是杂役[2],他们在来到夹边沟的两三年里,没下过大田也没挖过沙子背过石头,他们是理发员、修鞋匠、木工、炊事员……他们的体能还没消耗殆尽,他们大都有办法搞到额外的食物,所以他们两个人抬一具尸体,像是搬动麦捆一样,悠两下就扔上车去。
马车旁站着个名叫段云瑞的人,手里拿个笔记本,还提着一串拴着细麻绳的硬纸牌牌。他是兰州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曾任省高级法院的书记员、审判员、省司法厅办公室秘书。如今专管给尸体编号,挂牌子。在夹边沟的时候,最初死人,农场领导叫木工组打棺材,可是很快就没有木头用了,领导专门抽了几个人割芨芨草编成长条形筐子,人死了装进筐子里拉出去埋掉,坟头上插个木头牌子,写上姓名。后来连做木头牌子的木料都没有了,芨芨草筐子也编不及了,就用死者的被子一裹拉出去埋掉。活着的人们有意见了,说这样埋掉,将来家属来上坟烧纸找不着人,哭谁去?领导接受了意见,掩埋前叫人给每个尸体拴个破纸箱子上裁下来的硬纸牌子。纸牌子上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编号。
陈毓明走到段云瑞跟前,告诉他南房的两具尸体的相貌特点和姓名,叫他们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窝子,进门一条直溜溜的走道,靠左边的崖坎留了一个两米宽四五十厘米高和地窝子等长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铺着麦草,上边并排睡了十八九个人。地窝子深入地下一米多,最初修建的时候,地窝子右边高出地面的墙壁上留了两个洞子的,作为照亮的窗户。后来天冷了,从沟里刮来的寒风袭进来,人们就把洞子堵上了。后来改为病房,领导又找了块大篷布把房顶盖上,垂下来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挡风保温。这间地窝子的确暖和,除了门口挂的门帘子——一床破棉被——透点冷空气进来,再就没有漏气的地方;靠近门口砌的炉子烧得也挺旺。只是这样一来房子里的空气太难闻了,新进来的病号都说臭得人恶心。
一盏马灯和门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里日夜都黑洞洞的。
护理员艾学荣正在炉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见陈毓明就噌地跳了起来,问,陈队长有事吗?他对陈毓明有点害怕,因为有过两次他跑到伙房弄东西吃,两个拉肚子的病号把粪便弄到了铺上,陈毓明训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职就换个人当护理员。他很害怕不叫他当护理员,因为他害怕回到窑洞里去住。
陈毓明问新来的病号在哪里?艾学荣说在最里头,程炯明的旁边。陈毓明顺着过道走到尽头,看见墙根的铺上坐着个人低声地哼哼着。他问了一声你叫啥名字?那人停止了哼哼扭过脸来,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说,你不是李汉祖吗?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吗?李汉祖说,不病了能到这里来吗?陈毓明听出来李汉祖的嗓子带着哭音,便在铺上坐下来,脸离得很近地看李汉祖,问,你怎么了?李汉祖转了一下身子,眼睛泛着泪光。他哽咽着说,老陈,我活不成了。陈毓明问他得什么病了?他身体一歪倒在铺上,哎哎地哭出声来:老陈,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为灯光太弱,看不清李汉祖的表情,陈毓明喊了一声,小艾,把灯拿过来。艾学荣把墙上挂的风灯提了过来,他才把李汉祖拉得坐起来,看着他哭得变形的脸说,你说,你说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面了……
炒面?你吃炒面就吃炒面嘛,炒面是好东西,我想吃还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陈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说,你吃得是多了一点,但也没啥问题吧。我就一顿吃过两斤馍,一点事都没有。你刚来的时间不是也吃过两斤吗,八个馍,还喝了两碗菜汤?
那是刚来的时间,现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两斤炒面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在夹边沟,五队的一个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面条,一个人吃光了,也没出啥事。
那是面汤,稀的,尿两泡就啥事都没有了。
陈毓明给李汉祖宽心,但心里揪得很紧,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刀绞的一样。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医生看了吗?
看了。苏大夫看的,给了些泻药,不管事。
吃药多长时间了?
两个钟头了。
两个钟头不行。你想呀,你过去有过积食的经验没有,中药丸子藿香正气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两个钟头,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样,不一样,老陈,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绞的痛,还胀,胀得疼,胀得坐不住。李汉祖说着话就又歪倒了,唉哟哟地呻吟着,把头杵在铺上,身体拱了起来。陈毓明看着也很无奈,便跑出去找医生。医务室设在沟外台地上的一间芨芨草席扎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右派护士在那儿。护士告诉他几个医生都抢救病号去了。他满沟里跑来跑去才找到个省人民医院的苏医生。苏医生听说是给李汉祖看病,立即摇着头说,你去准备去吧——给队长报告去,那人没救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撑破的。陈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嘛,再给些药。苏医生终于给了几片药,但却说,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经满得不能蠕动了,药吃下去不起作用。
陈毓明叫李汉祖喝了药。然后就回南房去了。他还惦记着那屋的病号呢,也该吃饭了。
在南房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汉祖。
李汉祖是他在省公安厅的同事,转业兵。他在省公安厅二处当外勤——侦察员——的时候,李汉祖做内勤工作。李汉祖比他小五六岁,今年二十八九岁。就因为年轻,饭量大,所以饥饿对他折磨也就更残酷。右派们转移到明水农场之后,陈毓明好几次看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抢着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转移过来之后仓促建起来的两间芨芨草席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员做饭;到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菜糊糊从锅里舀进水桶,提出来倒在门外的两口缸里,再由炊事员用马勺从缸里一勺一勺舀到右派们的碗里。有几个年轻人饿得受不了,就总是在吃过饭以后站在附近等着,等最后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员刚一转身离去,他们就忽地围上去,把手伸进饭缸刮缸壁上的面糊糊和菜叶子,然后再嗍手指头。李汉祖每天都干这件事。为了多舔几口糊糊,这些人经常你推我一把我捣你一拳,打起架来。有一次李汉祖被别人推得没舔上几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当警察时的蛮横劲头来,打了一个年轻人两拳,又把另一个人推到一边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抢,老子收拾你……那两个人是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哪里能受这个气,两人团结对敌,把他抱起来塞进饭缸里。李汉祖头朝下窝在缸里噢噢叫,爬出来之后头和衣裳沾满了糨子样的面糊糊,可真是狼狈极了。他也不舔缸了,追着打一个小伙子。还是陈毓明看见拦住了,说他:哎,你把公安厅的脸都丢尽了。
李汉祖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已经不能在铺上躺着了。站起来走几步,还是不行,又在墙根蹲着。还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铺上窝着。陈毓明无法帮助他,问他:你的胃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他只是哼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陈毓明又问,小肚子那里有响动吗?
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说,胃胀得要破了。老陈,我实在不行了,非胀死不可了。这药怎么一点不起作用啊?
陈毓明也没办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药起作用也要有个过程。它要把你胃里边的食物活动开了才能排泄下去。你的胃叫炒面塞满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连着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陈毓明决定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把炉子添了很多煤,把开水桶坐在炉子上,然后从墙角上抱起几天都没用过的被褥走到张继信里边一点,在昨天夜里拉出去的人空出来的空当处铺好被褥,连衣裳都没脱就头朝着铺脚躺下了。
病房设立之初,领导规定护理员就睡在门口的地铺上,以便二十四小时随时伺候病人。可是病号太多,他只是在铺上睡了一天,就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墙角上了,把他的铺位让给了病号。他每天都是在马扎上坐着打盹,或是在死亡病号空出的位置打游击躺几个小时,等新的病号一补充进来就爬起来。
但是这天他还没有入睡,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从门口晃眼的亮光中走进个人来。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从光线裁剪出的轮廓来看像是张永伟。
那人进来后转身关门。门一关上房子里就暗了下来,那人站了几秒钟叫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然后才往前走。这时从里屋门口透过来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还就是张永伟。陈毓明才把头放在铺上。作为护理员,他必须注意串门的人;有些人品格很低下,偷别人的食物。
张永伟是甘肃永登县人,中学教师。他也是病号,住在四号病房。他常常来看望老乡张继信。他的身体状况比张继信强得多,还能到处走走。他走到张继信铺前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在张继信和蔺为轩头顶的铺上坐下了。坐下后他似乎发现铺上有点变化,便低着头在蔺为轩脸上看了看说,咦,这是谁?张继信说,蔺为轩,民乐县的副县长。张永伟觉得新鲜,说,他怎么也进病房来了?张继信说,他来有什么奇怪的?张永伟叹息一声:唉,想不到呀,县太爷也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可是没怎么受苦呀,来了就当统计,不下大田,场领导还照顾他回民乐一趟,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几十斤粮来。张继信说,大厦将倾,独木何为!张永伟说,嗳嗳,想不到,想不到……
张永伟一连声地感慨着,但过一会儿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继信惊悸的口气问,哎,你怎么啦,哭什么?
张永伟哭着回答,我是给你说事来的——赵庭基没了。
张继信沉默一下问,啥时间没的?
昨晚上。
张继信静默了。
张永伟抽泣着哭,哭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身体虚弱得很,已经出现过一次休克,我发现了,叫护理员去叫大夫,大夫抢救过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他,夜里不叫他睡得太死,过一会儿看一下,叫醒了说几句话。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着了,发现时已经晚了,大夫打强心针,人工呼吸,也没抢救过来。哎哎哎……
张永伟由抽泣而变为放声大哭,不停地擦眼泪。张继信劝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着说,赵老师是叫贼娃子害死的。从夹边沟过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就叫贼娃子偷了一次,贼娃子把他的行李解开了,把钱、把粮票、把几件衣裳偷走了。后来他写信跟家里要吃的,家里从邮局邮来了十几斤炒面,从邮局拿来的当天又叫贼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挂在墙上,把一件呢子大衣盖在上头解手去了;解完手回来,连大衣带炒面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哭开了……哎哎哎……张老师,我们那一批来夹边沟的人就剩下四个人了,你,我,李世白,还有跑了的施中选……当时我们十二个人上的火车……
张永伟一边说一边哭,到后来居然悲痛至极,哭得喘不上气来,咳嗽不止。
张继信不说话,一直静静地躺着。后来张永伟的哭声小些了,他以很严厉的口气说,赵庭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永伟止住了哭,静静地坐着看张继信。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说,老哥,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么叫我想死想活?
张继信说,不想死吧,你还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泪擦干,回去,回你的病房躺着去,不要想赵庭基了,不要为他伤心。现在给的吃的就那么一点点,吃完了饭一定不能动,要平心静气地躺着,叫食物在胃里完全地消化。记着,听我的话,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门,连话都不要说,就是躺着,不要白白地浪费身体的热量……你懂了吗?
张永伟说,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静地睡着去。还有一条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伤,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里总想着哎呀要饿死了,见不着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无疑。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意思。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年轻,你的女人年轻,娃娃还小,还等着你回去抚养她们哩,你死了能行?赵庭基死了,赵庭基为啥死了,他家里寄的炒面还少吗?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里给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着媳妇来了一趟吗?就给我背了十几斤粮食。我不是也没死掉吗?我不想悲伤的事,心里总给自己鼓劲儿:我要活着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团聚哩!
张永伟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站起来说,张老师,我回去了。
张继信动也不动一下,说,回去吧,定定儿睡着去。
陈毓明根本就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听张永伟和张继信说话。张永伟走后,他睁着眼睛躺了几分钟,想着张继信和张永伟的谈话,然后说,张老师,你有几个娃娃。
张继信还是睁着眼睛看房顶,说,一个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吗?
没出嫁。咳,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师院上学的时间结的婚,上完西北师院又去了北京大学,又念书,姑娘我就没怎么管过。后来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兰州。再后来我把她们接过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这时间姑娘中学毕业了,就因为我当了右派,她连大学也进不去,在县百货公司当了个会计。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还小,大的11岁。
你几个孩子?
三个。
娃娃们谁带着?我听说你的家属也来夹边沟了……
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什么没磨出来。我听说夹边沟那边没粮了。你们这两个月吃的粮都是从夹边沟拉过来。在高台农场加工的。这几天没粮食了,从张掖专区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过来,连夜加工。可是我又听人说,夹边沟的仓库里还有几万斤粮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吃?
那是国库粮,谁也不能动。
不也是夹边沟种出来的吗?
是夹边沟种出来的,但那是交国家的皇粮,谁敢动?
那就多拉些菜来嘛,夹边沟的菜长得好,为啥吃树叶子?
长途拉运方便吗?马车来回要走几天。高台农场的情况怎样,能吃饱吗?
女人撇了撇嘴:比夹边沟强多了。人家白怀林给国家缴粮先把口粮留够了,不像刘振宇……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说刘振宇把粮全上缴了吗?夹边沟就没打下多少粮食。原来四五百名犯人千来亩地,吃粮还凑合;一下子来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长粮食,粮食能够吃吗?
女人不说话了,看着陈毓明的脸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体好吗?脸肿了。
陈毓明一怔:肿了吗?我还不知道脸肿了。我的腿在嘉峪关积肥时就肿了,走路时腿发软。
女人叫陈毓明把裤筒拉起来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两下,说,你可是要保重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几斤粮食来,这几斤你先凑合着吃着。
陈毓明说,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你带着孩子比我还难,你就先顾你和孩子吧。孩子们能吃饱吗?
哪有吃饱的粮食?饿不死就是了。
那你给我拿粮食干什么?留下你和孩子们吃呗。
我们总有办法,你不要操心。白怀林送过几次面,还叫我们到他家吃过一顿饭。还送过一块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谢谢白怀林。
女人说说话站起来要走,说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怀珠也捎了点粮食给王晓天。马车卸了粮就要走,她要抓紧时间送去。陈毓明叫她把粮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说李怀珠叫她看看王晓天,要是见不着王晓天,回去不好跟李怀珠说。
陈毓明领着她去找王晓天。找了好几孔窑洞,有人说王晓天也病了,住在四号病房。他们又跑到四号病房去。
陈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门口,坐上马车。马车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嘱他:我给你的粮食不准给人。他说我傻了吗把我的粮食给人!女人说,谁不知道你那臭毛病——穷大方。在兰州的时候,你的工资拿回家来几次?不是叫人借了,就是请客了。就我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
回到病房,陈毓明马上就开始煮小麦子粥。过去了的三天,他虽然没全吃树叶子糊糊——他曾经两次在伙房里向炊事员们要了几个菜团子吃——但他真是饿急了。他把饭盆坐在炉子上,倒上水,抓了几把小麦子放进去,又放进一小块酱油糕,煮了满满的一盆子粥。由于是用石磨磨的子,颗粒小,还有不少面粉,他的子粥还真黏。但是,他这顿饭却没吃好。
他刚刚吃了一半,张继信就喊他:陈队长,我要解手。他放下麦子粥去伺候张继信。
张继信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本就是虚弱之躯,又吃了三天代食品,他已经没有力量蹲着了。陈毓明把他拉起来在铺上跪着,往他身下塞了个便盆,然后双手拉住他的双臂。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张继信排泄不出什么东西来,反倒累得坐在便盆上,还出了一身汗。陈毓明也扶不住他了,腿一软也跪在铺上。张继信说,不行了,解不下来。陈队长,你给我叫一下张永伟去吧。陈毓明说叫张永伟干什么?他说大便干燥,叫他给我掏一下。陈毓明说不要叫他了,我给你掏吧。他说,太脏了,还是叫张永伟来吧。没进病房之前,我们捋草籽炒着吃,总是大便干燥,便秘;我们互相给对方掏。陈毓明寻思片刻说,张老师,张永伟前两天就走了,他给你掏不成了。一听张永伟走了,张继信愣了一下,突然就痛哭起来:那是个好小伙呀……唉嘿嘿。但他哭了几声就止住了,抽泣着说,陈队长,那就只好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脏乎乎的。陈毓明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几天我给五六个人掏了。吃树叶子糊糊。大家都拉不下来。于是,张继信褪下裤子趴在铺上撅着屁股,他拿着张继信吃饭的小勺跪在后边,把勺把对准粪门……
给张继信掏粪便,陈毓明也没费多少事,因为肚子里的树叶子都凝结成粪蛋蛋了,并且挤到了粪门跟前,他用铝勺把儿往外挑,很快就挑出来许多比羊粪蛋蛋大比驴粪蛋小的草蛋蛋。只是掏到后来,张继信说好了,好了,不掏了,他说再掏一下,还没掏尽。他还接着掏,粪门里突然就喷出一股稀糊糊的东西来,躲避不及,一下子喷在他的胸前。他气得大骂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我给你掏粪,你喷了我一身!
张继信非常尴尬,赔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掏完粪蛋,陈毓明洗了手,接着又吃小麦子粥。吃了几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往张继信的铺上看了看。见张继信还背朝过道坐在铺上,就端着饭盆走过去说,张老师,把你的饭碗拿来!
张继信扭过脸来问他,要碗干什么?拿去吧,拿去吧,有用你就拿去吧,就在我枕头旁放着哩。他还在为自己的过失不好意思,说话时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陈毓明不说话,把他饭盆上盖着的一张破纸去掉,把自己饭盆里的子粥倒了一半进去。然后把饭盆往他怀里一塞,说,吃吧。
温在火炉上的子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张继信立即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做的了,他双手捧起饭盆结结巴巴地说,你吃,你吃……这是哪里来的?
陈毓明说,女人来了一趟送来的,快吃吧。
张继信的双手抖动起来了,饭盆也在他手里颤抖不已。他的嗓门也在哆嗦,说,这东西可是金贵呀,还是你吃吧……
客气什么!你的肚子里一点粮食都没有,装了一肚子草末子,你还客气!
陈毓明说着话就回火炉旁去了。他舀了一碗水倒进饭盆里,把麦碴粥搅成稀汤汤喝了下去。
傍晚时分,一号病房又来了七名病号,填补了昨夜空出来的位置。把这七个人安置好之后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这天的晚饭很丰盛:除了一马勺纯豆面糊糊,每个病号还领到一块四两面[4]的糜面饼子。吃完饭陈毓明就硬是在病号中间挤了一块地方睡了一觉。昨天夜里死了七个人,又是抢救又是往外拉尸体,白天又忙这忙那,他的眼睛就没闭上过,他认为自己必须睡一觉,否则就无法完成夜间的任务。
病房设立之初,病号的死亡仍然制止不住,每间病房夜间都要死人,而且都是半夜里死去,在睡眠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对此,医生们进行了分析,认为是病号的身体已经衰弱至极,睡着后新陈代谢减缓,心跳也减缓,结果导致心脏停止跳动。他们说在正式的医院里,垂危病人和正常情况下寿终正寝的老人也都是死于夜间,也是这个道理。根据这个理论,场领导便采取了两项措施,一项是每天夜间十点钟给一顿加餐——一人一勺胡萝卜汤。另一项是夜深时叫大家起来坐着说话,少睡觉,白天再睡。这两项措施还真起了点作用,病房开张的最初几天,死亡有所减少,一天仅死亡十几人,但是一星期过后,死亡人数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且愈演愈烈,有增无减。原因是你说不叫他睡觉,可他没有精神,倚着被子坐着就睡着了……
但是,农场领导继续坚持这两项措施。领导说,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这一觉睡得还真不错,十点钟炊事员来病房送加餐,他才被人叫起来。起来后他就帮着病号打饭,——还是半盆胡萝卜汤——添炉子,伺候几个病号解手。
然后他就大声招呼:喂.坐好了,坐好了,能起来的都起来,不要睡了,大家说说话。
天天夜里说话,病号们都有点烦了,坐起来之后谁都不愿说话,有些人又歪倒打起鼾来。陈毓明忙得叫起这个顾不上那个,挺犯愁。他大声地喊,喂,你们打起些精神来好不好,都说话呀,谁带头说!有人说,你就带个头嘛,你找个话题,大家不就跟着说了吗?他思考了一下,朝着张继信说,喂,张老师,那天早晨,我说太阳升起来了,叫大家起床,你说太阳不是我们的。你那句话是《日出》里的台词吧?
张继信闭着眼睛坐着,听见陈毓明问他,睁开眼睛说,你提这事做啥?
陈毓明说,你一说那句话,我就知道你看过《日出》。你说你看过没有?
张继信回答看过。
陈毓明又说,我是上中学的时候看过那部话剧的。看了话剧,我当时内心里震撼特别大。曹禺把那个社会的黑暗写出来了。演陈白露的演员演得也好……
张继信说,你换个话题不行吗?
陈毓明说,哎。怎么啦?
张继信说,咳,那是揭露旧社会黑暗的……你不怕叫人给领导反映你是影射新社会?
嗳嗳,《日出》是进步话剧嘛。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进步话剧,可现在说出来就不妥当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陈毓明觉得张继信的话不无道理,便说好好好,换个话题。但这时有人叫起来:谁反映上去?谁反映上去?
另一个人也说,反映上去又能干什么?他妈的,还能活几天呀,你们这么胆小?放心说,放心说。
张继信说,人心叵测,人心叵测。莫谈国事。
还是那个人的声音说,就说,还能把咱们怎么样,枪毙?枪毙总比饿死强。
陈毓明忙着制止,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个话题了,换一个,换一个。我听人讲,兰州七里河区人委的一个人,他偷了一张羊皮,在火上把毛燎光了,羊皮烤成硬片片了,掰着吃。他把硬片片给了另外的一个人吃,那人吃着又香又脆,就说了:将来回到兰州,我请你吃顿悦宾楼的烤鸭。悦宾楼的烤鸭你们吃过没有?
有人说吃过,有人说没吃过。吃过的说,悦宾楼的烤鸭在兰州是最好的,是用梨木烤的,脆嫩不说,还有一股梨木的清香味。但有人反对,说,什么烤鸭不烤鸭的,我就觉得五花肉炖的红烧肉最香。你们说对不对?说来说去,大家都同意他的观点,都认为红烧肉不管什么时候吃都香,又香又便宜。病房里住着个就业人员,曹志龙,古浪县的一个地主分子。他是一贯道的坛主,判了三年劳改,劳改期满后不准回家在农场就业。右派们来夹边沟之初,他是一个组的组长,带着二十多人劳动。他说,你们说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有人对他讲述了红烧肉的做法,他说,我家每年都宰一口猪,年年都吃粉条炖肉,白菜炖肉,就是没吃过红烧肉,以后要是能回到家里一定要做个红烧肉吃。
病号们笑了起来:你真没吃过红烧肉?
他说,真没吃过。
有人说他:你说的真话?
真话。我哄你们做啥!
那人说,你还是个地主分子,红烧肉都没吃过,你这个地主当得就孽障呀!你可怜不可怜?
地主分子说,实话,我说的实话,辛辛苦苦一年喂下两头猪,哪里舍得大肉块炖着吃!
人们更是笑。有人说,唉,怎么把你斗成地主了,土改工作队也真是瞎了眼了。
但另一个人说,你不要拿你们南方人的水平衡量西北人,把西北的土地主和你们南方的大地主大庄园主比。从生活水平上衡量,一个西北土地主的水平可能还比不上南方的一个下中农。比如像他这样的地主。
那个人说,像你这么说,他这样的地主冤枉了?
嗳嗳,话不能这么说。土地改革嘛,哪个庄子都得斗地主嘛,筷子里拔旗杆总是要树立个对立面嘛。要不怎么搞土改?
有人附和这个人的话:对,对,我们村子里有一家地主,就几十亩旱地……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继信旁边坐着的蔺为轩说话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对土改不满,发泄不满情绪……
像是秋风吹过田野,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蔺为轩是民乐县副县长,解放前甘肃学院[5]毕业生,地下党,当过教员。解放初他曾任过临洮县委宣传部长,后来调民乐县当副县长。他因为在交售统购粮的问题上与县委书记发生矛盾,定了个右倾反党分子。来到夹边沟之后,农场领导照顾他,叫他在农业大队当统计,不下大田劳动。他和金塔县的县长张和祥两个人同住一间房子,房子里有热炕。吃粮紧张以后,领导还允许他回了一趟民乐县,从家里背了几十斤面粉回来。但是到了明水之后他也饿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临洮县中学的老师,自他进了夹边沟,女人就没来看过他。人们传说女人在和他闹离婚。
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原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现在变成了长方形。原先突出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两个黑窟窿里,像是两个泥蛋蛋。只有睁开眼皮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此刻,他的眼睛就很亮。有些人看见了他的明亮的眼睛,把眼光躲开了。
房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只有烟筒呼隆隆响,这是夜风刮过的声音。
算了算了,我们再换个话题。
终于,陈毓明说话了。他很为难,大家随便说话,消磨时间,蔺为轩却从这里听出了阶级斗争的内容。他怕大家又要睡觉。便又引导大家说别的话。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坐在蔺为轩身旁的张继信突然说了一句:
老蔺,你的这些话怎么叫人听着不舒服呢!
他的话声音很低,但因为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听到了。
蔺为轩怔了一下,因为从他进了病房,已经一个星期了,大家聊天的时候张继信从来不说话的。他问了一声:我的话怎么不受听?
张继信说,听你的说话,就像你是整风办公室的主任,就像你还当县长的口气。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劳教分子,大家都一样的。你说别人说的话是发泄不满情绪,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蔺为轩不出声了。陈毓明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招呼大家继续说话,但张继信又说,老蔺,我听人说,上个月,程炯明把一头牛牵出去杀了,给你牛肉吃,你没吃。有没有这回事?
蔺为轩看他一眼:你问这事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一下,闲着没事干嘛。我是听人说的,程炯明给你牛肉,你说人家的牛肉是偷的公家的,你不吃,还说要告人家去。有这事吗?
有这事。是我向领导反映了。
我不是问反映了没有,反映不反映是你的权利。说明你思想好,我是想问一下:现在要是有人给你块牛肉你吃不吃?
蔺为轩没立即回答,略停一下说,那要看牛肉是哪来的?
偷来的,还是偷来的。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那说明你品质好,道德高尚,党的立场坚定。
蔺为轩没说话,明亮的眼睛看着张继信。张继信却不看他,面对其他病号又说,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信。你既然这么革命,党性这么强,党为啥把你弄到夹边沟来了,为啥给你戴了个右倾反党分子的帽子?
蔺为轩的脸色变了,苍白且尴尬。他支吾着说,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打击报复……上级……不了解情况,我对党是忠诚的……
冤枉?你觉得你冤枉了?这些人都没冤枉?都活该判刑,劳改?我看呀,要说冤枉,这些人都冤枉了,还就你冤枉的程度轻一些。人家好心给你肉吃,你把人家给告了!你呀,表面上革命得很,告这个揭发那个,实际讲,你是表现给领导看的,你想立功,想踩着别人的肩膀走出夹边沟去!我跟你说吧,你走不出去了,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蔺为轩的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黄,他结结巴巴说,你就发泄对党的不满吧……
陈毓明觉得再说下去问题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说不定招惹出什么祸端出来,他坚决地说,不准再吵了,不准再吵了……
这天夜里一号病房没有死人。这是病房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进入12月以后,天气格外冷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寒冬真正到来了,室外的夜间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六七度。原因是河西走廊的风季到来了。原先只是夜间才刮的寒风现在不分昼夜地在原野上肆虐,呼叫。整日里,河西走廊的天空笼罩在呛人的黄尘里。太阳像是一张黄疸病人的脸,在黄蒙蒙的天空悬着个亮砣砣。
幸好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才变得洁净一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停歇的这天早晨又刮起了东风,风把地上的雪刮到低洼处,刮到坟堆的背后。每个坟堆和每墩红柳后边都堆起一堆被沙尘染黑了的雪堆,明水的沙滩和草滩变成了巨大的坟场,又像是雅丹地貌。
这天的天气最冷,陈毓明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房子里的温度仍然上不去,病号们穿着棉袄在被窝里躺着。
有人轻轻地敲着门板。一定是来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陈毓明这样想。近一段时间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陡然增多。丈夫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女人们可就遭殃了,数千里长途奔波把全家人节省出来的可怜的几斤口粮带给丈夫。风尘仆仆的妇女和老人们的匆匆的脚步把明水河车站和明水农场之间的戈壁沙滩和草滩踏出了一条小路。大雪都盖不住他们的脚印。
一听见敲门的声音陈毓明就去开门,因为一号病房正对着那条小路,是探视者首遇的建筑。可是,这次开门却没看见人,一股寒风扑进来。门外的雪原亮晃晃的极为耀眼。风很大,从门口看出去荒原上的雪尘像海浪一样奔跑起伏。雪尘把祁连山遮断了。
谁呀?
陈毓明问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应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往外探出身去,才看见靠墙根站着三四个人,两个孩子,两个妇女。由于胆怯,两个妇女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愿先说话。陈毓明主动问他们:你们找谁?
一个女人把蓝色头巾蒙着的脸转向他:我找一大队的程炯明。
女人的头巾在嘴的位置上冻了一圈冰,在围巾的上边,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是哈气冻上的冰球。不太透明的冰球连成了串,如同一根眼睫毛挂着一粒珍珠。她的前胸和双臂沾满了雪和尘土的混合物,很厚的一层。另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也都是这样。
陈毓明惊讶极了,说,哎呀,你们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进来,进来暖和一下再说。
女人一边抹掉头巾一边说,不进去了,你知道程炯明在哪里住吗?
陈毓明说,你找的程炯明是永靖县的人吧?
女人说对,是永靖县人,你认得他吗?陈毓明说,程炯明我怎么不认得,熟得很。走,我领你去,他就住在这后边的病房里。
女人惊了一下:他病了吗?
陈毓明说,病了,就住在我管的病房里。不过你放心,他没啥大病,就是缺吃的。
这时候另一个女人问,大哥,你知道季晨光吗?他也是一大队的。陈毓明想一想说,记不起来,季晨光我还真不知道。我先领你们找程炯明去吧,他肯定知道,你们不是老乡吗?
陈毓明领着他们去了北房。陈毓明认识程炯明还是从嘉峪关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的事情:有一天,他和几个分队长在严队长那里开会,严队长正在布置右派们转移去明水的路上的注意事项,一个瘦骨伶仃的大个子闯了进来,大声地问严队长:有人吃人肉了,你们不管吗?严队长问怎么回事,大个子就说大干渠东边埋下的死人叫人挖出来了,大腿上的肉叫人剐了一块走。死者的家属找来不伤心死吗?散会之后,有个分队长告诉他,这个大个子叫程炯明,永靖县供销社主任。他在解放前是名商人,但又早早参加了地下党。那位分队长还说,那人在右派中的威信还是很高。原因是他善于外交,经常在半夜里偷着跑出去到三屯乡什么的地方给右派们换粮食,买土豆,同样的钱他买来的就多,谁求他他都不拒绝,也不嫌辛苦。
他进一步了解程炯明是到了明水以后,是他进病房当护理员的前几天。农场丢了一头大黄牛,领导估计是叫右派们宰着吃了,布置分队长们调查。分队长问蔺为轩知道谁宰牛的事不,蔺为轩说看见程炯明吃牛肉了。那天程炯明和一帮身体较好的右派正在伙房旁挖水井,领导叫人把他从井里叫上来,问他宰牛了没有。他不承认。管教股的两个干事剥了他的棉衣,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关进一间窑洞里。几个小时后他就承认是他宰了大黄牛。问他怎么宰的,他回答把牛牵到明水河,在冰上凿了个洞,把牛扳倒在冰窟窿里淹死了。后来用一只双箭牌的小刀劐开了牛皮,切下一只牛腿拿回去和几个要好的右派分着吃了。他每天到明水河去切一块肉……管教干事问宰了的牛藏在什么地方,他便领着管教干事去明水河实地察看。领导看见冰窟窿外边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拴着一根麻绳,另一头浸在水里。就抓住绳子往外拉,从窟窿里拉出半只没吃完的牛。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几个月前,不枪毙也得判个十年八年送至饮马劳改农场去,可这时明水已到了死亡不可遏止的状况。领导便也没再进一步处理,饶过了他。并且因为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绳子捆得几乎残废,病房成立后还叫他进了病房……
陈毓明领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进了北房,一掀门帘子就喊,有人看你来了,程炯明!
程炯明的铺在地窝子靠里头的地方,他正和两个病号说话。他站起来说,哟,是陈队长呀,谁看我来了?陈毓明说你看谁看你来了。等到女人走到跟前,程炯明才叫一声:哟,你怎么来了?女人没说话,陈毓明说他:怎么,不叫人家来吗,不叫来那就打发回去呗。程炯明笑了一下,陈毓明又说,快,快,把雪打一下,叫上去焐焐脚,冻坏了。程炯明拿了个毛巾给女人打雪,然后又给那个女人和娃娃打雪,并说,焐一会,你们都焐一会脚,等一会儿领你们找老季去。他住的窑洞没火,冷得很。
女人和孩子们都上铺坐下,用被子盖上腿脚。这时,程炯明才问,你们怎么这时间才到,火车不是早就过去了吗?女人说,我们坐过站了,坐到清水车站去了。从清水坐火车返回来,打听明水,有个人又说明水没火车站,叫我们在高台下车。在高台火车站下车天就黑了,我们不敢走,在铁路工人的柴禾垛跟前蹲了半夜,铁路工人把我们叫进去烤火,天亮了才顺着铁路走过来……
程炯明说,我在信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在明水河车站下车?
女人说,明水河连个灯都没有,车停了一下,啥也没有,我们没敢下。
程炯明又说,从清水返回到高台当然天黑了,那是哈密来的车。你们就那么傻,不会找个旅社住下吗?幸亏人家铁路工人叫你们进房子去了,不叫的话你们还要蹲一夜吗?冻死了怎么办?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我们听说这面乱得很,有抢人的,下了车哪敢动呀……呜呜呜。
女人一哭程炯明就住口了,脸色变得黑且难看。过一会儿才对季晨光的女人说,你做的啥事嘛,你来看老季就行了嘛,还带上娃娃,叫娃娃们受这罪。
那女人没哭,只是抹眼泪:老季信上说的,他想娃娃了,想看一下娃娃。
旁边坐着的病号们叹息说,可怜呀,婆娘娃娃在野地里蹲了半夜……
说说话,喝点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过来了,要程炯明领他们去找季晨光。陈毓明说,我领你们去找吧,叫老程和媳妇说话。走在路上,两个孩子都说脚痛,女人说冻着了。陈毓明没说话。
他们打听了七八个窑洞,才在洞口挂着一条线毯的窑洞里找到了季晨光。陈毓明趴在二尺宽三尺高的洞口跟窑洞里的人问季晨光在这里住吗,他看见窑洞里边稍大一些,躺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坐着的人正在用土块支着的一口钢精锅煮莲花菜根子。那人指着一个睡觉的人说,这就是季晨光,病了,正在发烧。女人爬进窑洞去了。窑洞里边也就三四尺高,人站不起来,女人跪在季晨光身旁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子喊:娃他爸,娃他爸,我们看你来了!喊了几声,季晨光睁开眼睛了,嘴动弹着,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吗?女人说来了,娃也来了,看你来了。女人抬起头来招呼孩子,两个孩子也像妈妈那样爬进去,向着季晨光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季晨光看看孩子没说话,眼泪扑簌簌淌了下来。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陈毓明的心酸得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开。他回到病房提了一壶开水送到窑洞来。看着女人把带来的炒面冲成糊糊喂季晨光,他就回病房去了。这么冷的气候,这婆娘娃娃夜里怎么睡觉呀?他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往回走,路过北房又走了进去。他想,季晨光没住一号病房,他实在不好管这事,但是一定要把程炯明的女人安排好。所以进了房子之后,他嘱咐艾学荣:小艾,你要把火生好,把开水提下,不要叫客人冻着,有开水喝。然后他又走过去说,老程,有什么叫我办的事你就说话。程炯明说,没啥,没啥叫你忙的事了。季晨光找着了吗?他回答找着了,我刚提了一壶开水去。程炯明说,那好。来,吸颗烟,坐下休息一下。程炯明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说是媳妇带来的。他接过烟点着了,坐在铺上说,大前门烟可是几年没吸过了。
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所有的右派都没有了工资,吸烟的人们都是把一种叫骆驼蓬的野草晒干揉碎当旱烟吸。
陈毓明的烟刚吸了几口,程炯明的女人就从一个布口袋里用吃饭的小勺舀了满满的一勺炒面举到他的面前,说,陈队长,尝一嘴我们永靖县的炒面。陈炯明不好意思吃这勺炒面,他知道,现在劳教农场外面的社会也是供应短缺。在劳教农场里,私下里的交易一个四两的馒头已经卖到了五元钱;在高台县一斤原粮也卖到十元钱。他说,不吃不吃,叫老程吃吧。女人说,他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指着旁边的一个病号说,给他吧给他吧。但女人非要给他,说,你送人去的时间,老程吃了,在的人也都吃了,这一勺勺你就尝一下吧,多的没有,就一勺勺。旁边的病号也都说我们吃过了,老陈你就吃吧,不要客气。陈毓明这才伸出双手捧着,那女人把炒面倒在他的手里。
手里捧着炒面就不能吸烟了,叼在嘴里的烟辣了他的眼睛。他对旁边的人说,老徐,你把烟接过去。你吸去,我吃炒面。那个病号把香烟从他嘴上拿走了,他就伸着舌头舔手里的炒面。他舔了两口,炒面又香又甜,就说了一句:这炒面怎么这么香,还是甜的?程炯明说,这炒面是我们乡里人的炒面,和你们城里人的炒面不一样。城里人的炒面是啥炒面嘛,把面粉放在锅里炒一下就行了,炒熟了就苦了,炒不熟吃完闹肚子。这炒面是乡下的亲戚送来的,莜麦炒熟后磨成的面,没苦味,颜色还白。甜的是啥?是红枣。把枣晒干,磨成面,和炒面和在一起。这甜昧和白糖的甜味不一样,你没吃出来吗?陈毓明说吃出来了,程炯明又说,炒面和枣和在一起,然后把羊脂熬开,再把炒面倒进去,搅匀。这是真正的炒面。陈毓明说,对,对,我吃着有一股油腥腥的味道,真香。
程炯明的女人不光带来了炒面,还带了几斤白面,二棵白菜,白菜的帮子都去干净了,只是白菜心。还用一个铁制的茶叶盒子装着一斤多炼好的大油。程炯明平时爱鼓捣吃的,有一只半大的钢精锅,女人这天晚上就在病房的炉子上做了一锅漂着油花和嫩白菜的揪面片。程炯明一口气吃完了一锅揪面片,然后叫女人又揪了一锅,给全病房的病号一人舀了一口尝一尝。他亲自到南房把陈毓明叫到北房来,叫他也吃了一口。他和女人还给窑洞里住的季晨光送去了一碗。
给季晨光送完揪面片回来,女人哭得眼泪擦不干。女人说,季大哥睡在那个窑洞里能过了冬吗?那么小的个窑洞,连个火都没生,又没个门扇,不冻死吗?多大的风呀!程炯明说她:把眼泪擦干,不要哭,还有几百人就睡在那样的窑洞里,那有啥法?女人说,季嫂和那两个娃今晚上到哪里睡觉去?程炯明说,哪里睡觉去,就在窑洞里坐着呗!女人大哭不止:天爷呀……
夜里十点钟,喝完伙房送来的胡萝卜汤之后,陈毓明又来了北房一趟。他拿来了自己的一条床单,对程炯明说,老程,把这条床单挂在这里,你们两口子就睡在边上去吧,和其他人隔开。程炯明笑着说,陈队长,你把你的床单拿回去吧,你还当成我们是新婚夫妇入洞房吗?还要挂一个帐子吗?陈毓明说,我知道你们是老夫老妻,可总是要遮挡住一点嘛,你不知羞,嫂子也不怕人看见吗?有的人吃吃地笑,程炯明说,不用挂不用挂,她睡在墙根里,我给她当隔墙,把其他人隔开。陈毓明说,你安排好了呀!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叫嫂子在男人们中间睡觉呢!好几个人笑了,程炯明的女人羞得把脸埋在膝盖上。
这天夜里北房里死了两个人。程炯明的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们抢救,打针,人工呼吸,最后由陈毓明和艾学荣把尸体用被子卷起来抬出门外去,她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才搂紧了丈夫的脖子说吓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程炯明的女人原计划来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乡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医生给季晨光打针吃药。喂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等了两天,季晨光的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对那女人说,我们是给男人送粮来的,再住几天,背来的粮叫我们吃完了,我们走了男人还得挨饿。这哪儿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来的窑洞里只是个哭:你再等两天吧,他的烧退了我们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队长去,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严队长严厉地拒绝了:你们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说,回去病好了再叫他回来不行吗?严队长说,没这个规矩!
后来,还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号又挤了挤,挤出了一块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蔺为轩的情况很不妙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起床了,吃饭都是躺在被窝里,陈毓明给他喂菜糊糊。他喂饭的时候,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的眼珠子非常浑浊,没有了光泽。看着他的慢慢蠕动的下巴,有一次陈毓明说他:蔺县长,你为官一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你不会写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来吗?蔺为轩有气无力地说,她盼着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陈毓明每次喂完了饭就嘱咐张继信:你给我看着,有事就叫我。
这是第三天后半夜,大家坐在铺上说话,张继信突然喊陈毓明:陈队长,你来看看,老蔺不行了!
陈毓明急忙跑过去,跪在铺上观察,看见蔺为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像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他喊了一声老蔺,你哪里不舒服吗?蔺为轩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珠子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帮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谁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病号不行了。
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能咽得下去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
程炯明以为开玩笑了,瞪一眼陈毓明,凑过来离得很近地看了看蔺为轩。然后他直起腰来一声不吭,一扬手把陈毓明手中的饭盆打飞了。在陈毓明下意识叫了一声之后,他说:
你拿我的炒面给这个驴日的吃呀!
陈毓明说,哎,你这是干什么?
程炯明却咆哮起来:哼,给他吃,我宁愿把炒面喂狗,宁愿倒掉,也不给他吃!
陈毓明说,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辈子,怎么干孩子们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气愤,大声说,我干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这个驴日的!我在马号里碰见他几次,他在那里偷饲料吃。我看着他孽障——也是当过县太爷的人嘛,落到吃马料的地步——就给他一块牛肉吃。可是这个驴日的问我,你的牛肉是哪来的?我说偷来的。他说你偷来的牛肉我不吃,我还要告你去。他真告了,结果开大会批斗我,还捆了我一绳子——五花大绑——差一点点把我的命要了。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老程,不要跟他执气,他是快死的人了,你还生这个气做啥?
他说,哼,快死的人了,我看他早就该死,死了活该!
他越说越气,迈前两步径直踩到铺上,在蔺为轩的腿上踢了两脚。然后气冲冲走了出去。
凌晨五点钟蔺为轩断了气。
过了两天,程炯明逃跑回永靖县去了。
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明水农场的情况到了十分危急的状况。已经连续三天了,一号病房每天都有三四具尸体抬出去。夜间,病号们已经没有力气坐着说话了,艾学荣和陈毓明可是忙坏了:把这个人叫起来坐下,那个人又躺下了,把那个人扶起来,这个人却休克了。急忙叫医生来打强心针,推葡萄糖。抢救来抢救去,死了。
这又是一个忙碌夜晚,打从喝完加餐的胡萝卜汤,陈毓明就再也没闲着,到凌晨三点钟,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个人。陈毓明实在是累极了,把第三具尸体拖出门外之后,他在铺上刚刚空出来的一块空当处躺下了。艾学荣也累得喘不上气来,他和陈毓明一样,脸肿得跟面包一样,但他精神比陈毓明强点,坐在炉子旁的一个小木箱上,烤着几块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钟,有个病号说,陈队长,我要喝点水。陈毓明懒得站起来就喊艾学荣:小艾,你给倒点开水。艾学荣提起了水壶,水壶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着水桶去伙房了。陈毓明小憩一下,然后回南房去。离开南房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个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张继信却又叫他:陈队长,你过来一下。他走过去问要解手吗,张继信说,不解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现在有事没事?他说北房有人要开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来水了没有;那小伙蹲不住,我不放心。张继信说,那你去吧,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话。
进了北房,果然不见艾学荣。那个病号又说要水,他便提了水壶去打水。出了地窝子的门,他忘了门口横着的尸体,一下子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之后找到了水壶,但壶盖怎么也摸不到,地下到处是冰溜子,手还冻得不行。后来他想天亮之后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见水桶在地下放着,却不见艾学荣。他问一个揉面的炊事员艾学荣哪去了?炊事员说,我是给你看人的吗?他便放下水壶去了伙房后边。已经有过几次了,艾学荣总是在大灶的炉门上烧东西吃。
还真被他堵着了,艾学荣在灶后的炉灰洞口蹲着。他说,叫你打水来了,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艾学荣说,我给大师傅说了,水开了叫我。他说,你再等水就凉了。艾学荣站起来了,从炉口拨出块什么东西来,在手里敲打着吹着,说,陈队长,你也吃点。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他说,我不吃。我就想睡觉。
两个人抬了一桶开水回到北房,然后陈毓明就回南房去了。进了房他想起张继信说过的话,就走到张继信跟前去,问,张老师你有啥事要说吗?张继信说,这阵你不忙了?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
他坐下了,就坐在张继信的枕头旁边,低头看着躺着的张继信的脸。
张继信想坐起,拉动垂在胸前绳子,但使了使劲儿也没坐起来。陈毓明说他,你就躺着说吧,坐起来干什么。张继信就说:
陈队长,这些天我一直想……我能活着出去,可是今天我觉得不行了……
陈毓明惊骇地说:你说的啥话嘛!
张继信说,你不要拦我,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是不行了。这两天我有时喘不上气来……活不长了。
陈毓明说,你说过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张继信摇了摇头:那是心里想的,我是想活下去,确实想活下去,可是情况看来不行了。你看,我一说话就气短…… 谁说话都气短,我也气短。
不,那不一样,前几天我就不这样。陈队长,你听,你听我说,你要是不听,我就不说了。
陈毓明说,你说你说,我听你说。
张继信说,你再不要打断我,我真是没力气了。这间房子,我数了数,当初我们进来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
我也不行了,全身都肿了。你看,你看我的脸肿成什么样子了……
嗳嗳,肿算个啥嘛。我去年就肿了,再后来又不肿了。肿了,又不肿了,这就危险了……你还远得很哩。听我说,你听我说……所以说,我要把一件事托付一下你。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一了。我的姑娘,我对不起她。我定为右派的时间,她就要结婚了,她说下一个对象,是兰炼的技术员。可是我来了夹边沟之后,我的姑娘跟对象说,我的父亲在夹边沟受苦哩,他是冤枉下的,他不回来我就不能跟你结婚。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才打算跟对象结婚。她来信跟我这么说。我每次写信都劝她不要等我,快和对象结婚,她就是不听。陈队长,你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要见一下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在永登县百货公司当会计,你就到百货公司去找她。你对我的姑娘说一下我的情况——如实地说——你就说我临死还想着她,是我临终托付你的,叫你去劝劝她,赶紧结婚,不要叫人家男方再等。结婚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孝顺她妈……你答应我的嘱托吗?
陈毓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张继信。答应吧,这就是认同他的死亡,不答应吧,又显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张继信把腕子上的手表抹下来说,陈队长,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跟我的姑娘说,她父亲不能给她办婚事了,看不见她结婚。但是父亲想着她,死了也想着她,父亲希望她好好生活。这块表是父亲给她的结婚礼物。
陈毓明接过那块手表,立即转身离开了张继信。泪水已经盛满他的眼睛了,他怕它们流出来,怕哭出声来。
翌日傍晚张继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陈毓明去拿他的饭盒,看见他闭着眼睛躺着。他把饭盒放回枕头边的时候,喊了一声快起来吃饭,张继信还是不动弹。摸一摸前额,已经没有体温了。
陈毓明和艾学荣用他的被子把他卷起抬到门外,这时候正好掩埋组的马车来到门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尸体,拉到北边的鸣沙窝去埋葬掉。
埋掉张继信的第二天,陈毓明也病倒了。当时他刚刚和艾学荣把一具尸体拖出门外,进门时门槛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双手杵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软得站立不住了。有个病号看到这种情况,说他:陈队长,你也成病号了。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艾学荣把他的被褥抱过来铺在刚刚空出来的铺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个炊事员被派来接替了他的护理员工作。山水沟的窑洞里已经挑不出健壮的人来了。
陈毓明在病房躺了一个星期,甘肃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到了明水。工作组逐屋看望了病号,告诉大家西北局兰州会议已经开过了,他们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工作组里有一名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姓侯。他认出了陈毓明,对陈毓明说,坚持住,再坚持几天,把身体保护好。正在联系火车,过几天就把你们送回原单位。陈毓明在铺上躺着一直也没说话,后来那位副厅长要走了。他突然开口道:侯厅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可以离开明水了?侯副厅长说,可以,可以,单位上来人的话就可以接走。陈毓明说,侯厅长,那我请你帮个忙。你给刘场长说一下,叫他给高台农场的白场长打个电话,通知我女人来接一下我。我害怕坚持不到你们联系的火车送人的时间了。
第二天,高台农场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刑满就业人员,他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把马车直接赶到一号病房门口停住。陈毓明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女人进了病房问坐在马扎上的护理员,陈毓明住在什么地方?躺着睡觉的陈毓明听见了,坐起来喊,我在这儿。女人迎着他走过来,说,车来了,走吧。陈毓明在前边走,女人在他后边抱着被褥,两个人走出病房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朝着祁连山的方向行驶了几百米,然后在戈壁滩和草滩交界的地方往右拐。这里有一条积雪的小路通往南华镇,南华镇距高台农场也就三五里。马车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截,陈毓明突然对女人说:我们来明水,是从明水河车站下的车,从车站走过来的。
明水河车站在南边的戈壁滩上,离他们不足十华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场雪覆盖着。它南边的祁连山也被雪覆盖着。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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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霞山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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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刮着凛冽的东风,许霞山赶着羊群回栏。太阳已经从双墩山顶上落下去了,南边的戈壁滩和北边的沙漠沐浴在被风沙遮掩的暗淡的光线里,但是许霞山走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他估计,时间正是六点钟,太阳刚刚压在地平线上。正因为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才把双墩山的暗影拉得无限长,使他好长时间处在暗影的笼罩之下。
双墩山是夹边沟农场西边的一条东西延伸的沙梁,有七八里长。沙梁中间有一道山口,山口两边的沙梁最高——也就百多米——沙梁最高处各有一座烽火台一样的建筑。右派们来到这儿之后把它叫双墩山。当地的农民叫它卯家山。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坐落在东山的东坡跟前。
他赶着羊群走过农场的养兔场——那是一个大土堆,周围用密密的树枝扎成了篱笆。几个曾经是有身份的老右派管理着兔子。右派们戏称那个土堆为卧龙岗——一片不大却很平整的土地就展现他的面前了。这是农场的菜地。菜地里趴着几个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找遗漏掉的萝卜或是拾菜叶子。他已经要穿过这片菜地了,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看,一个土苍苍的人隔着一条田埂跪在一片撒落着胡萝卜缨子的地里,看着他。这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他的脸脏极了,几个月没洗过脸的样子。他的棉袄是反穿着的,可能是外边太破了的缘故。这个人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许哥,你不认识我了?
哎哟,是你呀小王!许霞山从口音上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到夹边沟的时候在农业大队六队的浇水小组一起浇过水的王朝夫,临洮县人,是临洮农校的毕业生,县农业局的干部,今年才二十二岁。
王朝夫说,我喊你几声了。
许霞山朝他走过去,说,风太大了,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你拾着萝卜了吗?
王朝夫举起一只手说,拾着了。
许霞山看见他的手里捏着几个胡萝卜,细细的手指头一样粗细,便说,走吧,回去吃饭吧。你看你挖的那几个萝卜,吃不饱,跑瘦了。
王朝夫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说,走就走吧。他说着话就杵着地站起来,但是他刚一迈步,身体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许霞山急忙扶了一把,说他:
你怎么了?
王朝夫说,我的头晕。一站起来就头晕。
许霞山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王朝夫说,许哥,我不中了,活不长了。
许霞山说,不要说丧气话,谁不是挣扎着活着?
王朝夫说,许哥,你在羊圈住着,不知道大田的情况,天天死人呀。我们组的三分之一的人下不了地了。我每天睡觉时,都害怕天亮醒不过来。
站了一会儿,王朝夫和许霞山开始走起来。但是王朝夫依然一瘸一瘸的。许霞山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朝夫说,裂了,我的脚面开了几个裂子,化脓了。
怎么搞的嘛,连脚都保护不好吗?
去年冬上挖排碱渠,碱水泡下的。天一冷就开裂子。
许霞山没挖过排碱沟,他没这体验。他叹息着伴着王朝夫慢慢走,王朝夫又说:
高怀德你知道吧?
知道,那和我一批来的,武威师范的老师。
今早上死了。
死了?许霞山怔住了。
啊,死了。他和我住一间房子,昨天晚上睡下后,他不停地发抖,说冷。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发现没气了。
那怎么回事呀?许霞山痛苦地叫起来。那是我的老师呀,我在武威师范上学,他给我代过数学。是病死的吗?
没病,饿死的。
那为啥发抖?
肚子里没食,身体热量不够。我在农校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说身体热量不够的时候,身体就要降温。一降温,降到三十五度的时候,身体就要发热出汗,一出汗带走了热量,就要发抖。这时候如果再补充不上热量,人就要死了。饿死的人跟冻死的人一样呀,三十五度是个临界点。
许霞山像是寒冷一样,脸色变得黄黄的,沉默片刻才说,噢,怪不得才过完国庆节,你就穿这么厚。
王朝夫不光穿着棉袄,里边还穿着绒衣,像个大胖子,他的棉裤上还缠了几块布,用麻绳系着,用来挡风。
王朝夫说,那当然。肚子里没食,再不穿厚点还行?
许霞山又问,你怎么没出工?
王朝夫回答,今天不是国庆节吗,上午开大会,下午放假。你放羊放得连国庆节都不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过了菜地。前边是一条马路,穿过马路就是基建大队住的院子。而羊圈在基建大队的西北方向,许霞山说:
你怎么没到高台县去?不去了吗?
谁说不去了?要真是不去了,那可就烧了高香了。你没听说吗?——那边去了的人传过消息来,比这边还苦,没房子住,挖地窖,住窑洞,有些人就住在山水沟里水冲下的洞洞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放牧组过去了两群羊,听说过两天还要过去两群羊。
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我去不了。放牧组的组长跟我说了,谁去也不叫我去。
那好,那好。还是你有福气呀。我可是要倒霉了。
怎么,你也要去呀?
没说,领导没说,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听说那边要建个大农场,人缺得太多。这边你看见的,除了这片菜地,哪里能长庄稼呀,不是沙滩就是盐碱滩。听说那边的人加紧挖地窖着哩.地窖挖成,我们就过去了。
能不去就不要去。
由得了我吗!
你真要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保重呀。
你也保重吧。
上了马路,两人就分手了。但是,走出几步后,许霞山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朝夫喊了一声:哎,小王,你等一下。王朝夫回过头来问他:啥事?
他快走几步到了王朝夫跟前,说:吃罢了饭,你到羊圈来一下,到我的房子来。知道我的房子吗?最东头那一间。
有啥事吗?
你不要问,晚上你来就行了。
羊圈在场部的西北角,离着最北边的基建队大院还有二百米,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从朝南开的大门进去,右手是牛圈,正前方和左手是山羊圈、绵羊圈和一个羊羔圈。院子中间堆着从圈里挖出来的羊粪和牛粪。许霞山放牧的是一群山羊。他把羊群赶进羊圈,关好栅栏门,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了。放牧组的住房在大门外边,三四间平房,后墙就是羊圈的院墙。他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小背斗放下,就拿着碗打饭去了。
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食堂在场部的北边,离着羊圈也就二百多米,但是它的门是朝南的,牧羊人打饭要从东边的山墙绕过去。山墙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车马组的负责人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另一个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右派分子罗仁天。他们两个人像是刚从外头拉货回来,正在打水饮牲口。许霞山问了一声:你们上哪去了?
罗仁天回答去高台县了。
他站住了,问,是新建的农场吗?
罗仁天说,对。那个农场叫明水农场。
怎么样,那边的情况。
张天庆叹息一声:唉,说不成。孽障死了。
怎么?
罗仁天说,除了场部干部们有两间破房房,人们都住在山水沟里,挖的窑洞,还有的住在地窝子里,连个门都没有。
你们干啥去了?
我们是送麦草去的。可遭罪了,湿溜溜的土台台,人就那么睡着,被褥也湿溜溜的。
说了几句话,许霞山就去食堂了。
虽然调走了几批人,夹边沟就剩了七八百人,但食堂门口依然熙熙攘攘。炊事员做好了饭,用桶提到门外的几口水缸或者大铁锅里,劳教人员以队为单位,排队打饭。每口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晚饭是一人一马勺菜汤,一块三两[1]重的豌豆面饼子,薄薄的半个手掌大。豌豆没有去皮,饼子粗粗拉拉的。
好在放牧员和赶马车的人可以直接进食堂去打饭,许霞山没排队就打上了,而且,他的豌豆面饼子明显的比外边排队的人要大一些。这是领导规定下的,赶马车和放羊的人一天要吃到一斤粮,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整个六零年都是吃十一两粮食。领导认为农业队和基建队饿倒了就躺着,影响不大,而赶马车的躺倒一个一辆车就得停下,放羊的躺倒羊就没人放了!
许霞山端着菜汤往回走,罗仁天问了一声:端回去吃?
他回答,回去吃。
其实,回到羊圈他并没有立即吃饭。他只是抿了一口汤,咋吧咋吧嘴,就把豌豆面饼子和菜汤都放在一个土台台上了。他忙忙地从放羊时背回来的背斗里拿出几把撅好的黄茅柴,点着,塞进门跟前的一个土坯砌下的炉子里。他塞了很多,点着了,又从背斗里拣出几块干牛粪放进去。最后坐上一口铁锅,倒上水,放进去一个铁丝做成的箅子。
炉子上烧着水,他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很大的糖萝卜[2]掏出个小刀子刮了刮根须,洗也不洗一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片,放在锅里的箅子上,盖上锅盖。
水开了,锅盖缝里冒出很冲的热气。他又加了两块牛粪,接着蒸。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许霞山,有人找你!
噢,进来,进来!是老白吗?
他答应着拉开了门,迎出去。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朝夫,另一个是提着马灯的羊圈看守人白景春。这是个老汉,回民,快六十岁了,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他前两年在羊圈挤奶,后来当了专门的值班员,看羊圈,就住在圈门口的房子里。所有进入羊圈的生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许霞山叫王朝夫进房子,但他又对白老汉说,这是王朝夫,我的农业队的老朋友;他要去高台了,我们今晚上喧一下。
白老汉嗯了一声,转身走去。
进了房子,许霞山问,你怎么碰见他了?
王朝夫说,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他就喊着问,做啥的?我说找你,他就跟过来了。怎么了?
没啥没啥。你坐下,坐炕上。
但是,王朝夫坐下之后,他又说:这老汉烦人得很,啥事都要管。是领导派到这里的钉子,看我们的。
王朝夫说,看就看去,我又没偷没抢。
许霞山说:哎,不能不防呀。羊圈是个是非之地,有啥事叫他看见了,一汇报,就麻达了。
有这样的人,专门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哎,你煮啥了!
怎么,你闻见了?你的鼻子还够尖的。吃饭了吗?
吃了。你还没吃?
没吃,我就等你了。来,来,一块吃。
许霞山说着,把炕上的褥子卷了一卷,端下锅来放在炕上,掀开锅盖。于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糖萝卜片展现在面前。
王朝夫非常惊讶:呀,糖萝卜,你从哪里搞来的?
偷下的。来,吃,吃。偷下的,前两天挖糖萝卜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去挖了两背斗。
王朝夫也不客气,抓起糖萝卜片就吃。一边吃,他一边说,蒸下的糖萝卜就是好吃,又甜又香;煮下的水分太大,不甜也不香。许霞山也狼吞虎咽,说,烧着吃才好。
吃完糖萝卜,许霞山从窗台上拿过他的那块豌豆面饼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王朝夫,一半自己吃,并说,来,吃,再吃上些粮食。吃了一肚子糖萝卜,不吃些粮食胃酸。
王朝夫吃着豆面饼说,胃酸?你还害怕胃酸?你是在羊圈活得太自在了吧,还知道胃酸的!唉呀,真应该叫你在农业队蹲着去,或者到基建队去,你的胃酸的病就治好了。
许霞山几口吃完了饼子说,小老弟,不是我怕胃酸,我的胃那年开荒就锻炼出来了,吃上草根根也能消化,我是怕你没这么吃过糖萝卜,吃多了受不了。哎,我问你,吃饱了没有?
王朝夫像是在慢慢品味豌豆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子。听他问吃饱了没有,抬起头来说:
你问吃饱了没有是啥意思嘛,你的话是不是说,没吃饱的话你还有啥叫我吃的东西吗?
许霞山笑了,你管我有没有啥做啥嘛?你就说吃饱没吃饱嘛!
王朝夫明白了,许霞山还有可吃的东西,便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有没有嘛,你到底还有啥吃的嘛?这几年了——快三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肚子!过两天我就要去明水了,就再也见不着你老哥了,你要是还有啥吃的东西,就叫兄弟我吃饱一顿嘛。
许霞山说,我也是这意思。咱们在一间房一盘炕上睡了一年,恐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今天叫你到我这里来,也是给你饯个行,当然我要叫你吃饱一顿嘛。将来你就是回到家里,回了你的临洮,也不要忘了你这个老哥。
许霞山说着话就下了炕,把锅洗了一洗,倒上水坐在炉子上。他往炉灶里又丢了几块牛粪,然后弯着腰,头抵住炕沿,一只手从炕洞的最深处拽出个小口袋来。这是一条毛巾折起来缝成的口袋,不大,但装得鼓鼓的。他从里边捧出两捧小麦放进锅里。
王朝夫惊叫起来:哎呀,你从哪整下这么多麦子?
许霞山把口袋又塞进炕洞,直起腰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炕灰,他拍了拍手说,偷下的呗,还能从哪里整?
从哪偷的?仓库吗?
仓库?仓库的麦子敢偷吗?抓住不把你整死吗?这是夏天放羊,看跟前没人,钻在地里搓下的。
哎呀,有办法,你真有办法,你存下这么多麦子。老哥,你们放羊的人就把福享净了。到这时间了,还有麦子吃。
许霞山这时又把窗台上的菜汤端过来倒进锅里。王朝夫又叫起来:你那是做啥呀,把甜菜叶子汤倒进去干啥呀?
菜汤是夏天掰下来的甜菜叶子煮成的。
许霞山说,以防万一呀,小心人进来看见了,说我煮麦子,那还不倒霉呀!
说着话,许霞山又从墙角上放着的一个麻袋里拿出一把干菜叶子,揉碎了,扔进锅里。并且他还扔进去一块酱油膏。
王朝夫惊叹不已:哎呀,聪明,聪明。说实话,在我们房子里,你就是抓几把麦子去,也不能煮着吃。人看见了就给你汇报去。再说,也没个火炉煮呀!
炉子上煮着麦子,许霞山过一会儿就往炉膛里丢几块牛粪,然后两个人就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王朝夫不断地感叹:老哥,你们羊圈的人就是把福享净了:放羊的活不累就不说了,还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麦子吃,还有糖萝卜吃……唉,都是劳动改造来的,你们怎么就这么好?
后来麦子熟了,两个人把麦子捞着吃了,又把半锅汤也舀着喝了。许霞山正在地下洗锅,吃得饱饱的王朝夫躺在炕上吸烟,说:
许哥,我求你个事情。
啥事情?
你把我调到羊圈来,我也当个羊倌。
你开啥玩笑哩,我有那神通?
王朝夫坐起来了,哀求的口气说,许哥,我求求你了,你帮兄弟这个忙。你给管教干部说一下去,把兄弟调过来。我确实害怕到高台县去,我的身体不行了,要是到高台县去,可能连一个月也活不上。
许霞山原以为王朝夫是开玩笑的,此刻见他很认真,便惊骇地说,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一个劳教分子,还不知道在羊圈干长干不长,我能帮了你的忙?
许哥,你能行,你找干部说一下去嘛。
许霞山很硬的口气说,不行,不行!我确实说不上话。
嗯嗯,你是不愿去说?
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龇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分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球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
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分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分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
张天庆是个性情温和但表面冷漠的人。他穿上衣裳坐在炕沿上,毫无表情的样子说:有啥事就说。
许霞山说,我有个熟人,过几天就要去明水;今晚上找我来了,叫我帮个忙,把他调到羊圈里。想来想去这事我办不了,求张组长帮个忙,跟领导说一下,调到车马组来,赶车喂牲口都行。我听说你们车马组喂牲口的人调到高台去了。
张天庆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冷地说:你答应办这事了?你能得很,那你办去嘛。
许霞山赔着笑脸说,张组长,我哪有那能力嘛?能有那能力,半夜三更找你吗?
张天庆提高了嗓门:找我,找我就能行!你没球想一下,我一个就业工人能有这神通:把一个人调到车马组来!
你们车马组不是缺个喂牲口的吗?
喂牲口的人早补上了!
许霞山哀求说,唉呀,我求你了张组长,你搭救一下这个人嘛,这个人要是再不改变一下,就没命了!他的身体垮垮的了,过两天要调到高台去。高台的情况你知道的,去了能活几天?
张天庆说,你求我也没用,你跪下也没用,这话我不能找生产股长说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钻到车马组来吗?领导要是说,好呀,叫他到大车组去,你到大田劳动去。你说我怎么办!
许霞山说,不会的,你跟领导关系好。
关系好?有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会劳动,能劳动,人家用我。人家一翻脸,我就得下大田去!啊呀呀,许霞山,你这个人还没改造好呀,你的心太好了!这都是啥年头了?饿死人的年头呀,你还顾别人活成活不成哩!你先顾你自己吧,小心把领导惹恼了,把你弄下去种地挖沙子去。
睡在炕上的罗仁天也说话了:老许,你快回去睡觉去吧,不要操那心了。饿死的人多了,你能救过来吗?
罗仁天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五七年反右时因为提意见定了个极右,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的。这个人聪明,刚来夹边沟的那天,管教股干事问新来的人有什么特长,他说在老家吆过车,就直接分到车马组来了。
在张天庆处碰壁以后,许霞山的心凉了半截。他觉得张天庆和罗仁天说的有理,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帮助王朝夫,那就算了吧,不操这个心了。
时间过去了三四天,一天傍晚,他赶着羊群回来,在地头上遇到了崔干事。崔干事正在督促几个右派往菜地浇冬水呢,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许霞山,还不快回去吃饭!
他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往回走吗?崔干事,你吃过饭了吗?
崔干事说吃了,吃了,提前吃的。今天头一天浇冬水,我来看看,不要跑水。这些坏熊,你不看紧,他们就给你浇得一塌糊涂。
寒暄两句,许霞山就走过去了,但是快出菜地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王朝夫的事,跟崔干事说一下,说成就说成,说不成也没啥吧……
于是,他又走回来,他想,今天崔干事情绪好,说不定开恩呢?
他和崔干事之间,还真有点微妙的关系。那是来夹边沟的第一年,冬季。有一天,吃过了晚饭,他在铺上躺着,等队长喊开会,去办公室取信的王朝夫回来了,把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他。他以为是家里给他寄来的,可是接过包裹之后竟发现包裹上没有一颗字。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只写着许霞山收四个字,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地址。他感到奇怪,问王朝夫信件和包裹是哪来的?王朝夫说崔干事给的,叫我捎给你。他便打开了信。信是表哥的女儿的丈夫写来的,说他现在边湾农场工作。前几天去了一趟兰州,路过武威去看女人和岳父,见到了许霞山母亲,才知道许霞山在夹边沟劳动。还说,许霞山母亲叫他带一双鞋和几斤炒面,他托人转许霞山。这封信叫他有点糊涂,他知道表侄女婿在酒泉地区公安处工作,怎么又到边湾农场了呢?边湾农场是个啥性质的农场?他还不明白的是这封信怎么到崔干事手里的,表侄女婿和崔干事是什么关系?他原想转天在工地上问一问崔干事,但又好几天没看到崔干事。后来,大概是春节前的一天吧,在工地看见了崔干事,他还没去问崔干事,崔干事竟跑到他跟前来了,问他,前几天我叫王朝夫捎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他回答收到了。崔干事又问,陈世康是你的啥人?由于弄不清崔干事和表侄女婿的关系,也弄不清表侄女婿为何从公安处去了农场,他便撒谎说,那是我的同学。崔干事说你不要骗我了,陈世康都跟我说了,你们是亲戚。你不要怕,说实话,你们是啥亲戚?他只好回答,陈世康是我的表侄女婿。他反问崔干事怎么认识他表侄女婿的。崔干事说在酒泉开会认识的。过一会儿崔干事又问,怎么样,农场的劳动你还抗得住吗?他回答,老汉们都干着哩,我抗不住怎么办?
那天他从崔干事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崔干事很关心他,说话很和蔼,就问了一句:崔干事,陈世康在边湾农场干什么工作? 他原来是公安处的,怎么到农场去了?崔干事说,他犯了错误了,同情右派,下放到劳教农场当干部去了。
听说表侄女婿犯错误下放到边湾农场去了,他再也不敢吭声了,但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崔干事竟在农业大队宣布:以后许霞山是全大队的技术员,各队的地平好了没有,都要他验收。他说不合格就返工,他说合格了才能收工。就这么个技术员,就使他每天免除了几个小时的劳役,因为农业大队辖属九个分队,时不时的就有那个分队来叫他验收,他可以这儿溜溜那儿走走。
后来,1959年开春的一天,在田野上播种,崔干事又问他:你是从天祝县来的吗?他回答是天祝县下西坝小学。崔干事又问,你会挤奶吗?他是不会挤奶的,但他回答,牧区来的人,哪个不会挤奶呀?崔干事说,明天你到羊圈挤奶去。
于是他当了挤奶员。
许霞山走到崔干事身旁了,崔干事听见了脚步声,扭过脸看见了他,问他,你有啥事吗?
崔干事,我有件事……求一下……你……
许霞山犹犹豫豫地说,由于胆怯,他的嗓门磕巴了。崔干事问:
啥事?
是……是这么个事……
许霞山鼓着勇气把那天对张天庆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王朝夫能不能到羊圈,就是崔干事一句话了,也可能崔干事不同意,并且训斥他。
他猜得不错,崔干事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低沉的但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管球的多得很!王朝夫到不到羊圈,用着你管?
许霞山低声下气地说。崔干事,我知道,这事我不该说,可是我妈来信了,说能不能跟崔干事下个话,帮一下王朝夫的忙。
崔干事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你妈知道我?
我几次写信给我妈说了,崔干事对我好,照顾我在羊圈放羊。
崔干事在他的脸上看了几秒钟,口气变得和蔼了:你妈认识王朝夫?
他回答,王朝夫是我姨娘家的亲戚。
崔干事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许霞山。许霞山心里都发毛了,直感告诉他:要坏事了。崔干事却说,啊呀呀,许霞山,我在劳改队工作过,到夹边沟也几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人!自己落难着哩,还给别人说情哩。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啥身份,你有啥资格给人说情!
许霞山一下子哑了。他原本就被艰辛和饥饿折磨得又瘦又黄的脸一下子变得白白的像是石灰的颜色。他的头嗡的一声响,胀大了。他内心里羞愧之极,恨不得脚下裂开个缝隙叫他钻进去。但突然间崔干事又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个好人,有情有义的人。去吧,回去吃饭去吧。这事我记着,有机会就给你办。
许霞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这样的结果。他脑子有点发蒙,一时转不过弯来,站着没动。以至崔干事有点奇怪了,说他:
去呀,快回去吃饭去呀。
他还是有点疑惑,说,崔干事,你说的真话?
崔干事说,我哄过你吗?
这他才真相信是真事了,谢谢谢谢地说着,转身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崔干事:这事你要抓紧呀,崔干事。听说过两天他们就要调走了,要到高台去。
崔干事说,这我知道。你可要记住,这事跟谁也不要说。
知道,知道。
许霞山满心欢喜地往回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田野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浇冬水的人们照亮用的风灯。天冷了,10月初正是浇冬水的时候。水一灌进地里,就结一层冰,这冰像一床棉被盖在田野上,一直到春天。当它化开的时候。土地就像放了酵母的面团,变得很是暄软,正好播种。
只是夹边沟农场适宜播种的土地太少了。
过了两三天,最后一批调高台县明水农场的人离开了夹边沟。这次调人,羊圈又调走了两群羊。崔干事说羊在路上要走几天,怕牧羊人照管不过来,多派了两个人,结果羊圈就缺了两个牧羊人,王朝夫就很自然地调到羊圈来了。放牧组的苗组长把一群绵羊拨给他。
王朝夫调羊圈那天,许霞山早两个钟头回羊圈的。他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一间调走的人空出来的房子打扫干净,铺好被褥,并且告诉王朝夫许多生活的门道:出牧的时候背上个背斗,在草滩上拾牛粪,拾柴,回来后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煮些啥东西吃。背背斗还有个好处,在外头搞到啥食物,装在里边,上边盖上牛粪或是柴禾,就是遇上管教干部也看不出来。如果搞到了什么吃的,要悄悄地吃,半夜里煮着吃,防止干部来检查。菜地立即就要上冻了,漏挖的胡萝卜和糖萝卜就挖不着了,那也没关系,肚子饿不着,因为羊的鼻子尖,能闻出来。看见羊在哪达啃,你就在那达往下挖,不是糖萝卜就是胡萝卜。
他还告诉王朝夫,放羊要特别经心,不要叫羊群跑散了;跑散丢掉一只羊,回来可没法交待。领导认为你偷着宰掉了,吃肉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记住,羊意外地死掉了也不敢吃肉,要交上去,要不领导会说是你故意整死的,你想吃肉。
王朝夫问,羊奶叫不叫喝?
哪有羊奶?
母羊没奶吗?
傻子。母羊要到春节才下羊羔哩,下了羊羔才有奶哩。这时间母羊怀着小羊,哪来的奶?
有这个道理吗?我听人说你们羊圈的人喝羊奶,喝得饱饱的。
下过羊羔,到八月份之前的这半年有奶。过了八月,母羊又怀上羔子了,就不挤奶了。
那就是说不挤奶了,但还是有奶。
刚停的时候有奶,时间一长就没了。
现在没了吗?
傻子,几个月不挤了,早干了!
王朝夫笑着说,我还当成你们一年到头都喝羊奶。
一年到头?噢,你就是为了喝羊奶才钻到羊圈来的呀!迟了,迟了,八月以前能喝上奶,现在啥也没了。再想喝奶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记住,跟谁都不能说喝奶的话。规定是不能喝奶的,只能偷着喝。要是叫领导知道,你就放不成羊了。不光是不叫喝羊奶,就是死羊羔也不能吃,要上缴。
王朝夫说,管得这么严呀?
不管严还行呀,不管严羊羔不叫人偷着杀完呀?对了,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自己吃的,那就是胎衣,母羊下羔子时羔子身上的胎衣。那东西领导不管,下几个你可以吃几个。那东西可好吃呀。有营养……
收拾房子的时候,许霞山看见王朝夫有个奇怪的箱子,是用两个步枪子弹箱接起来的,一个锁子锁着。他问了一声:这里装的啥。王朝夫支吾着说,没啥,就几件家里带来的衣裳。
但是,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看见王朝夫正从箱子里取什么。一看他进来,王朝夫喀哒一声把箱子盖上了,当时就上了锁。
起先他对这事并没在意。在劳教农场里,由于生活艰辛,盗窃成风,人和人失去了信任,互相提防是正常的。
可是坐着说话的时候,他看见土炉子上放着个饭碗,碗里像是装着半碗炒面,炒面里有一种奇怪的黑色的渣渣子。他问,这是啥嘛?王朝夫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一点点炒面,棉花籽炒下的。
他当时虽然刚吃过饭,但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便想吃点炒面,就说,是炒面吗?棉籽炒面我还真没吃过,好吃吗?
王朝夫说难吃得很。
哪来的?
上个月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出差到敦煌,从敦煌给我捎过来的。
他应了一声,噢,敦煌出棉花。听说敦煌的气温比这里热。
说完他就出来了。当时他心里很不高兴,心想我把你调到羊圈来了,你连口炒面都不叫我吃!
回到宿舍,他煮了一碗麦子吃。
农场的形势骤然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一批人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不几天,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又减一次,减到一天吃七两,还不到半斤。食堂把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不敢烙饼和蒸馍了,顿顿都喝面糊糊。没几天,农场里留下来的人都干不动了,有些人躺倒了,没躺倒的也都不下地干活了。那些原先就衰弱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死亡的人数陡增。干不动活尚能走动的人整天在菜地里挖菜根子,拾干菜叶子。有的到草滩上去搓草籽。食堂旁边的垃圾堆上整天都有人转来转去,如果食堂的炊事员倒出来一筐烂菜叶子,好几个人就涌上去抢。他们把菜叶子菜根子拣回来,再从麦场旁的草垛上抱些麦草回来,用碗、茶缸和罐头盒煮着吃。草籽炒着吃。
放牧组和车马组的优待也取消了,也是吃七两。许霞山一米八十五厘米的孔武汉子一天喝两顿糊糊,还要出去放羊,他的肚子一整天都空荡荡的,走路腿发软。每天夜里,他都要煮点麦子或糖萝卜吃,填补空虚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糖萝卜,罗仁天进来了,问,老许,有啥吃的没有?
他回答正煮糖萝卜哩,今天才挖回来的。
罗仁天说,糖萝卜不想吃,挼心得很。
他说,你的胃口还贵气得很,糖萝卜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麦子还有没有?
还有几斤,不多了。
那煮上一碗,煮上一碗。拉了一天粪,回到宿舍喝一碗面汤,哪行呀!
许霞山说等一下,你等一下,糖萝卜熟了我给你煮麦子。后来糖萝卜熟了,他从房顶的梁上拿下一个用裤子筒儿改成的口袋。里边有五六斤小麦,他用饭盆挖出半盆盆来,倒进锅里煮。两个人先吃糖萝卜片。吃着糖萝卜罗仁天问他,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好的麦子?
哪里搞来的?我有你那本事吗!拉粮食的时候半袋子半袋子地偷?我这是夏天藏下的——有一次出去放羊,有个农民正在麦地里掐麦穗,看见我吓得丢下口袋跑了。我用鞋底子搓出来埋在沙滩上了。这两天才挖出来的。
说着话,他又往炉膛里丢了两块牛粪。
煮了半个多钟头,麦粒还很硬,罗仁天就忍耐不住了,拿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又在锅沿上倾斜着把水滗出去,然后就用手捏着嚼。许霞山把锅盖盖上,也从碗里捏着吃。没有煮软的麦粒嚼起来柔梗梗的,有劲道,且香。这是今年的新麦。
正嚼着,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止了嚼麦,互相看看,立即跳下炕,一个人藏碗,一个人把锅端下来。
但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哥,我到你房子舀点水。
许霞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藏,是王朝夫。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锅又放在炉口上,走过去拿开顶门杠,拉开了门。
王朝夫进了门先是一怔,说,哟,你这达有人呀。
许霞山说,闲谝着哩。你有啥事?
王朝夫说,食堂打来的糊糊太淡,我放些盐,又太咸了。喝罢了嗓子干得很,到你这达舀些水喝。
许霞山说,盐吃多了人要浮肿,食堂不敢放盐了,吃的是甜汤[3]。舀吧,就在那桶里,凉水。
凉水就行。王朝夫说着就去舀水,舀了水站着就喝了一通。就在喝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炉子上煮的麦子,他说,哟,你们煮麦子吃了。
许霞山没应声。
王朝夫又说了一声: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味。许哥,哪搞的?
许霞山说了声拾下的。他明白王朝夫想吃麦子,但他不愿给他吃,便扭过脸去不看他。
王朝夫看出他的冷淡来了,便看了罗仁天一眼。罗仁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但一句话不说,手在碗里抓着麦子往嘴里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再也不说话了,又弯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走出去了。
许霞山跟过去顶上门,刚转过身来,罗仁天说,看出来没有,他想吃麦子?
许霞山说,他想得好!前些天我进他的房子,他正从箱子里拿吃的;我一进去,他啪的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是吗?
就是呀。箱子里的不叫我看就也罢了,可他碗里装的炒面。连让也没让我一下。
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能可怜他,就叫他在大田劳动去。
唉,我是可怜他。
你可怜他个什么呀,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许霞山说,不一样,情况不一样呀。你不知道,他还救过我哩,救过我的命。
怎么救过你的命?
你听我说呀。刚来的那一年,头几个月,我不是在六队的浇水组吗?浇水组六个人,三个人一拨分开。一拨人上白班,一拨人上夜班。有一天我们那一拨上夜班,就是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个省公安厅的警察。那两个都不会浇水,队长叫我带着他们两个人。浇水到半夜里,饿了,也累了,我叫他们两个人先睡一会儿去,我看水。他们睡了两个钟头,接我的班,我就找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干部检查来了看不见的地方,在田埂上睡着了。浇水的活就这么一点好处,没干部的时候偷着睡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也就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惊醒了——我觉得雨点子下来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睁开眼睛了,但是心里又觉着奇怪:天上星星麻麻的嘛,连一块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呀。那一阵子我的确瞌睡得很,也乏得很,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可是怪得很,刚要睡着的时候,水点子又落到脸上了,又醒了。我就闭着眼睛想,我这是做梦吧!于是,我把裹着的皮大衣往紧里拉了一下,又接着睡。也就是怪呀,这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许——霞——山——我想,这是渠冲开了,那两个人堵不住了,叫我哩。我坐起来了。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哗哗的溅水声,像是有人从头顶浇过水的地里跑,跑远了,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我以为有人跟我耍着玩哩,开玩笑了,没当回事。我站起来往前走,就碰上顺田埂走过来的王朝夫了。我问他,是你往我身上泼水了吗,跟我开玩笑?他说没有呀,我是来叫你的,渠堤叫水冲开了。我说那谁跟我开玩笑,往我脸上泼水。第二天,我把这事跟我们队的人说了,一个姓刘的就业人员说我:谁跟你开玩笑了,那是狼要吃你哩。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在这里种地,浇水的人叫狼吃掉了两三个。浇水的时间狼不敢吃,它看见你手里拿着铁锨。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我说谁往我脸上泼水的?他说,狼吃人,先要弄清楚你是死人活人。它也要找机会:泼水,叫你翻翻身子,等你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没挡挂[4]了,它一口就咬住你的要害,置你于死地。
许霞山刚讲完,罗仁天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王朝夫救你?你算了吧,那是赶巧了,并不是他有意来救你。
许霞山说,不管怎么说,他喊我的那一声把我喊得坐起来了。我要是不坐起来,说不定就没命了。
由于粮食供应太少,许霞山很快就把那半袋小麦吃完了。他不得不又一次动用自己的储备粮。在农场的田野上,他还埋藏着两份粮食呢,一份是豌豆,一份是小麦。那都是他一年多来在放羊的路途上钻进庄稼地揪麦穗揪豆荚搓下来的。搓下来之后不敢放在宿舍里,而是埋在田野上。那份小麦数量少,就五六斤,埋在戈壁滩上。挖回来几天就吃光了。他又去挖那份埋在田埂旁的豌豆,却发现粮袋空空如也,被田鼠咬开了两个窟窿。口袋旁还有散落的豌豆。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日子,劳教分子已经吃了一个月低标准——一天七两粮食——许多人衰竭了,死亡了。许霞山怀着对未来的强烈的恐惧,这天傍晚提着空空的粮袋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痛心疾首地抖着口袋说,你们看,这不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吗?夏天收拾下些粮食,埋在地里,叫老鼠吃得光光的!
第二天他就把羊群赶到种过胡萝卜和糖萝卜的菜地里去。他想仰仗山羊灵敏的嗅觉挖些萝卜,谁知山羊们连一个胡萝卜和糖萝卜也找不到了。菜地早被饥饿的右派们翻过几遍了,然后被冰冻得实实凿凿的。
他只能在草滩上捋些草籽回来炒着吃。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他便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罗仁天也没啥吃的了,就给他抓几把喂牲口的油渣叫他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饿了七八天吧,那是一个黄昏,他赶着羊群回圈,十几只山羊跑到一个沙包上去了。这个沙包在麦场的北边,不管刮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风都把沙尘刮到麦场上去。去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干部们叫人和了些草泥,把沙包抹了一层泥,防止沙尘刮到麦场上。许霞山急着要回圈,站在下边地吼,想把山羊轰下来。在他的吼声中有几只羊跑下来了,还有七八只却理也不理他,在沙包的斜坡上挤成了一团。他想光溜溜的沙包上有什么东西可吃呀,它们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他走到沙包上去了,把羊轰开,惊奇地发现沙包上头有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土坑。坑里还挤着几只羊,它们把头扎在一起,像是在争着吃什么东西。他挥动放羊棍把羊打跑,跳进去看看,竟然看见坑角角上有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边上散落着一些麦粒。他拽了一下拽不动,把边上的沙子抠开,一个土布缝成的口袋显露了出来。他伸进手抓了一下,抓出来一把颗粒饱满大小均匀的麦粒。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狂喜不已:天爷,是一袋麦子!他明白了,这是去年夏季打场的人干下的事,也可能是看场的人干下的:把偷下的粮食就近埋在沙堆里了。这个人把麦子埋在这里之后一年多也没来挖它,可能是想把它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再吃的,反正它被草泥封住了,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调走了,可能是调到明水农场去了,也可能跟着基建队去北大河挖沙子去了。临走之前来这儿挖过。但没挖走。为什么没挖走,许霞山就难以判断了:可能是宣布上车的时间临近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挖出来;也可能是挖到半截被人发现了,不敢挖了;也可能是地点记得不太准确,挖掘了一阵之后找不到,因而失去了信心……总之是放弃了。
他又一次抓住了土布袋子,摇了摇,拉了出来。他的感觉是有三十多斤重。他的心又是一阵狂喜:三十斤麦子!一天吃半斤,能吃两个月呀!啊呀,这可是上帝的恩赐呀。
后来,他强迫自己的心平静一些,开始想怎么把麦子拿回宿舍去。他往四周看着,看附近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麦场在场部北边一百米的地方,离它最近的建筑物是农场的大食堂。食堂的门是向南开的,只有食堂的灶口向着这边。他害怕食堂烧火的伙夫看见他,他睁大眼往食堂的方向看了几分钟。后来,他断定食堂的灶口处没有人。食堂东边的井口上也没人打水。于是,他一翻背斗把里边的牛粪倒出来,迅速地把粮口袋装进去,再把牛粪装在上边,然后就下了沙包赶着羊群回羊圈去了。
这天晚上许霞山好好地煮着麦子吃了一顿。他知道囫囵的麦子吃下去不易消化,营养不能吸收,所以他慢慢地吃,充分地咀嚼。直到吃得牙关节累了,才结束。这天夜里他睡得很踏实,很香。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呀。
睡觉前他把土布口袋里的粮食分成了两份,把多的一份放在房梁上,少的一份拿出去放在夏天割下的饲草垛里。他的炕洞里已经塞不成东西了,因为天冷之后他就把炕烧上了。这是放牧组的特权——羊粪有的是。粮食分开储藏有好处:闹饥荒的年月里,人们啥坏事都干呀!真要是贼娃子趁着他出去放羊把梁上的粮食偷了,藏在草垛里的粮食还能应个急。
许霞山很幸运。到了这个月的下旬,劳教分子的死亡进入了高峰:每天都有七八具尸体被拉到双墩山的山根里,大部分人都躺倒了,只有少数人在中午太阳热的时候坐在院子的墙根里晒太阳,但是许霞山吃着拾来的麦子补充口粮的不足,身体还保持着相对的健康。他依然每天出去放羊,依然背着个背斗在草滩上游荡。有时候他还把羊赶到北边的沙漠里去,那里草少,但是生长着一种叫沙米的蒿子。他是在武威的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种植物的细小的种子能吃,且有营养。他小的时候,吃过沙米粉做成的凉粉。
他拿着一块床单,把一墩一墩的蒿子铲下来放在床单上,用铁锨拍打。然后捧起来再洒下去,叫风把草梗和叶子刮走,刮不尽的再捧起来吹。最后床单上就剩下干净的沙米了。
这样一天也能弄个四五两半斤。拿回宿舍炒熟,嚼着吃。
他算计了一下,每天煮点麦子再辅助搞点沙米充饥,他能熬到年底。
但是羊圈出了件事。11月下旬的最后一天夜里,贼进了羊圈,偷走了许霞山圈里的四只羊。崔干事来了,场部的政工干事黄怀仁也来了。他们围着羊圈转了一圈,发现羊圈的北墙上有脚蹬下的脚印,房顶上也有脚印,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他们先是审问看门的白老汉:你怎么看羊圈的?回族老汉很委屈,说我一夜围着羊圈转了两圈,再就坐在办公室里眼睛都没眨地守着大门,没听见院子里有啥响动。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从房顶上下来把羊偷走,而且羊也没叫一声。他们判断是集体作案,且有内应。他们排除了回族老汉——这是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自从1955年来到夹边沟就没有过非法举动,再说,他本人是羊圈看守人,自己偷羊这不是自寻麻烦吗——接着他们又排除了放牧组的苗组长。苗组长1938年在庆阳合水县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当过成县的统战部长。虽然当了右派,但家里不断有人来送吃的,哪会偷羊呢!当然的,他们怀疑的对象落在了许霞山和王朝夫身上。因为场部的羊圈——在农场西边的草滩上还有一个羊圈——就剩下他们的两群羊了,而他们两人的家庭都很少给他们寄食品包裹。他们除了偷还能有啥办法?
但是,崔干事和黄干事把王朝夫叫到办公室问了问之后就又把他排除了。他们看到那小伙子惊恐害怕的样子,就认定他干不出这事来。并且,小伙子主动地说,你们到我的房子去搜!你们看去,我吃的啥。这些日子就是吃的我叔叔从敦煌捎来的棉籽炒面。崔干事和黄干事跑到他住的房子去看,果真子弹箱里装了一箱子软塌塌毛茸茸的棉花籽炒面。
他们最后才审问许霞山。也是在黄干事的办公室里。
审讯许霞山,崔干事不积极,他认为许霞山是不会干那样的事,是他把许霞山调到羊圈的,许霞山不会给他惹事。审问许霞山就是黄干事一个人说话:许霞山,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叫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许霞山说,他正襟危坐。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可能是要调查羊叫贼娃子偷掉的事。
你还是知道嘛,我们为啥要找你。说吧,你说一下羊是怎么丢了的?
许霞山的眼睛看着黄干事,说,黄干事,羊丢了的事,你们查了半天了,你们没查出谁偷的,我怎么能知道谁偷的?
哎,你这个瞎熊,我问你哩,你倒问起我来了。你态度要放好一些!
许霞山不再说话。沉寂中黄干事说:
说呀,到底谁偷的?
许霞山说,我敢说吗?我一说话你就说我态度不端正。
瞎熊,你强词夺理!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谁偷的。我要是知道,还不早早就说出来了,还叫你们审我吗?
不老实,你不老实!我跟你说吧,今天你要是真不老实交待,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啥交待的,羊不是我偷的,我交待什么?
不是你偷的?怎么你的羊丢了,旁人的羊没丢?
许霞山说:黄干事,你这是啥逻辑嘛,我的羊丢了,就是我偷的吗?真要是按逻辑推断,我应该偷王朝夫的羊才对呀。哪里有贼娃子偷自己的事呀?我傻了吗?
你没有傻。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你认为偷了自己的羊,就可以遮人耳目。
许霞山又沉默了,低下头去。
黄干事提高了嗓门说,说呀,你怎么不说了!
后来许霞山抬起了头,无奈地说,黄干事,我说啥哩,我这么说不对,那么说也不对,反正我说的话你不相信,我还说啥呀?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凭啥说羊是我偷的?你们不想一想吗?我就是偷,偷一只半只羊就够我吃十天半月的,我能一下子偷四只羊吗?再说,我有那本事吗?这么高的墙,我能翻上去吗?能把四只羊从房顶拿走吗?看夜的人听不见动静吗?
黄干事说,你和外头的人勾结好了,里应外合。你们把羊偷走了。
许霞山的口气激烈起来:黄干事,你说话要有证据,是谁给你这么说的?我勾结谁了,谁看见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吗?
黄干事说,你放了两年羊,你认下的人多。
这是冤枉我。我认下谁了,你们到外头调查去,只要是我里应外合了,你们把我枪毙!判刑!我死而无怨。
这次是黄干事沉默了。他静了两分钟,看着许霞山,后来又看了旁边坐的崔干事一眼。崔干事没说话,他就又对着许霞山说,你强词夺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你说你没偷,怎么证明你没偷。你把偷羊的人找出来,你就没事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不要放羊了。给你三天时间。
黄干事……
一听黄干事下了期限,许霞山着急了,想继续辩解,但黄干事吼了一声:出去!
他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慢慢地站起。回到羊圈,他在宿舍里坐了好久,白老汉跑过来问他,你还不放羊去?羊都饿得咩咩地叫。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背上背斗放羊去了。
一整天,他都六神无主。晚上打回饭来之后坐在炕沿上好久没有动弹,脑子里总是在想,放不成羊了,怎么办呀?
放不成羊如同杀了他呀。放不成羊就意味着要到田野上去翻地,去修渠和每天吃半斤粮食,再也搞不到什么食物。过不了半个月就得饿躺下。继续放羊的好处是工作不累,还能一边放羊一边打沙米。只要熬到春节下羔子的季节,又可以吃胎衣,喝羊奶,吃死羔子肉……
后来他感觉到饿了,这才想起吃饭。于是他点着了炉子,把豆面糊糊热一热喝了,又从房梁上拿下面口袋来,煮麦子吃。
但是正当他嚼着煮软的麦粒时,王朝夫敲他的门,问,许哥,睡了吗?
他问有事吗?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他估计是有关丢羊的事,便开了门。果然,王朝夫一进门就说,许哥,黄干事找你了吗?
找了。也找你了吗?
王朝夫哭丧着脸说找了。
找你说啥了?
问我偷羊了吗?
还问啥了?
没问啥,就是说叫我提供线索——谁偷羊?哪些人常到羊圈来?
你怎么说了?
我说啥也不知道。
对,你回答的对,不知道就不知道,说实话。
但是王朝夫突然哭了起来,说,许哥,嗯嗯嗯……黄干事说了,要是抓不住贼娃子,就不叫我放羊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许哥,你说这怎么办呀。才到羊圈几天呀,就又要下大田……唉……
王朝夫说着就淌开眼泪了。许霞山说:
哭什么?你哭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哭就不下大田了?
王朝夫不哭了,但泪水汪在眼睛里:能不能想个办法……
许霞山说,想啥办法,你说有啥办法?我就认识个崔干事,可是这一次把黄干事惊动了,事情不好办了。黄干事是政工干部……
王朝夫坐一会儿走了。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个历史故事可能并非无稽之谈。许霞山睡了一夜,一夜愁得没睡好觉,就想着如何能保住自己牧羊人的位置,想着去大田劳动的可怕,结果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突然就憔悴了许多,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把他的老乡杨华堂吓了一跳:
老许,你怎么?病了吗?
他回答没病。
杨华堂说,那你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脸黄槎槎的。走路也不稳当的样子?
杨华堂也是从天祝来夹边沟的。他是岔口驿小学的老师。也是个右派。他们同一批到达夹边沟农场,管教干部分配工作时问,你们谁当过木匠?谁会赶马车?当问到谁会做饭的时候,杨华堂说了一声我会做饭。管教干部问你做过饭吗?他回答:我们家里开过饭馆。于是他分到食堂做饭去了。当时许霞山还说过他:你们家谁开过饭馆?你硬钻到食堂去做啥?你我都是开除公职劳教来的,趁劳教的时间学点农业技术,将来回家种地去吧。后来,他在农业队劳动,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杨华堂的聪明来,就去问杨华堂:你怎么那时候就想进食堂。杨华堂说,我从解放前就听人说,判了刑的人,不管是坐监狱还是劳动改造.最困难的事就是吃不饱。所以我就想,先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保住命再说吧,什么学技术!许霞山感叹不已:哎呀,还是你老谋深算呀。
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
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许霞山很是激动,他从炊事员的房子里跑出去了,一直往场部办公室跑去,找崔干事。崔干事是农业大队的干事,是协助农业大队的梁队长做工作的,不下大田的日子总在农业大队干部办公室坐着。可是这天他跑了去,却没找到崔干事。农业大队的办公室锁着门。这时候他应该去找黄干事,但他略一思索扭头又往农业大队而去。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自己去找史万富,把案子破了,再叫你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叫你知道了,破了案功劳就成你的了。
农业大院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他也知道史万富那个队住的房子。但是那几间房子空无一人。一打听,才知道农业大队的大部分人都去了高台县的明水农场之后,留下来的少部分人都集中到几间大房子去了。
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史万富住的房子。走进去一看,大部分人都躺在炕上,只有三四个人在地上煮什么东西。房子里烟熏火燎的,他看不清哪一个是史万富。他试着喊了一声:
史万富!史万富在这里住吗?
啊,是许哥呀!你找我?
蹲在墙角上煮食物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要不是他自己答应,许霞山怎么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史万富:脏污的脸,满脸胡子,人瘦得如同一根芦草,衣裳破得到处是绽露出来的棉花蛋蛋。脸黑得像锅底,少说也一个月没洗过脸了。
许霞山在找到史万富之前,脑子里是想过如何跟史万富谈话的,他想他不会轻易承认偷了羊的。这可是大事呀,说不定要逮起来判刑的,轻则也要进严管队。他想把他叫到外边单独谈。可是看见他在烧火煮什么,他便灵机一动说,可不就是找你吗。哟,兄弟,你做啥哩,煮吃的了?
史万富说,噢,噢,是煮些……你有啥事吗?
从史万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脸太脏了。于是许霞山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啥没啥,坐,坐下。我就是来看看你。路过。
史万富坐下了,他有个马扎。许霞山在他旁边蹲下,不等他说话,就又说,你煮的啥嘛?哪个是你的?
史万富回答,这个,这个,这个茶缸子是我的。煮了些干菜叶子。
什么菜叶子嘛?
许霞山问着,就揭开了茶缸子盖儿。但他却没看到要找的羊肉也闻不到一丝荤腥味儿。茶缸子里的确是发黄的圆白菜叶。他就又把茶缸盖上了。这时候史万富说就是些干菜叶子,还能有啥好吃的吗,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他在想下一步怎么办。略一思索,他站起来说:
兄弟,走,我们到外头去,我问个话。
史万富比他小两岁,以前在农业队和车马组都听他的话。农业上的活,他样样都拿得起来,而史万富在城市长大,啥都不会。史万富跟着他走出房子,走到房山墙处,他才站住。
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
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问我去没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着脸说:
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子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跟……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
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
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有一个炊事员。许霞山心里当地响了一下:不就是叫我下大田吗,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莫非要把我捆起来开批斗会,还是要逮捕法办我?这几个人经常在批斗会上捆人!但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个人进房后并没有捆他,而是把他挤到旁边,黄干事喊了一声搜,几个人就乱翻起来。那个炊事员干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一听说搜就弯腰把手伸进炕洞里。他不知道炕是点了火的,手烫了一下,呀地叫着抽出手来,一个劲儿甩手。曹保管往四下看看家徒四壁的样子,刷的一下拉开了叠好的被子,又卷起炕上的褥子,看看炕上没什么机关,就一抬腿上了炕,往白杨木的房梁上看了看,把那个装着麦子的口袋拉下来撂在炕上,说,在这儿呢。曹保管是河北人,说话没西北口音。
黄干事把手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把麦粒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朝着许霞山大声吼:
说,这麦子是哪来的!
许霞山明白了,黄干事是来找赃物的——可能怀疑他用羊换别人的粮食——找着了赃物,不光要把他逐出羊圈,还要捆他。他早就看见了,那个炊事员手里拿着一根麻绳。想到这里,他的心有点踏实了,他说,黄干事,你们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搜查我的房子,我到底犯了啥法了?
黄干事凶狠地骂起来:瞎熊,你嘴还硬得很!你的粮食是哪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
许霞山没吭声,他的大脑急剧地思考,是不是要说实话,说了实话这麦子还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争取把粮食保护下来,否则到了大田劳动,几天不就饿垮了!而要保住麦子,必须把它和丢羊的事区别开来。于是他说,黄干事,你先不要问我的麦子是哪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您:你们一进门就搜,把我的麦子拽出来了,是有人揭发我把羊拉出去换了麦子了,还是你们抓住同案犯了?
黄干事略微一怔,大骂起来:你这个驴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还跟我犟嘴!
许霞山说,我哪敢跟你犟嘴?我是讲这个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麦子是哪来的,你肯定怀疑我里应外合了,拿农场的羊换了麦子了?你光凭怀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证据来呀。
此时许霞山的心踏实了一些:麦子是我拾来的,不是偷来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我用羊换了麦子,你不能仅凭着怀疑把我捆起来。因此他说话不卑不亢,慢条斯理。但他的态度把黄干事激怒了,黄干事大发雷霆:驴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饶了你的!
接着就命令那两个人:拿走,把麦子拿走,这是证据!是赃物!
一听要拿走麦子,许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来:哎呀呀,你们不能拿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梁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偌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梁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书记,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
这天傍晚吃饭,许霞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罗仁天,很气愤地对他说,我收拾下的些麦子叫黄干事搜走了。罗仁天问多少?他说十几斤。罗仁天惊讶地说,你从哪里收拾下的?他把从麦场上拾麦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并讲述了黄干事搜麦子的情况。罗仁天听完了,问,你估计谁举报的嘛,他怎么知道你有麦子?
许霞山说,肯定是王朝夫举报的。
肯定?
肯定。我有麦子的事就他知道。
你不避人嘛。现在是啥年头嘛,人家见了眼红嘛。
不是眼红,驴日的想害我。
罗仁天很惊讶:他为啥害你哩?不是你找人把他调到羊圈的吗?
许霞山恨得咬牙切齿:我做错了,不该把这驴日的调过来。
他又说了羊被人偷走的事,说了黄干事审问的事。最后他说:驴日的汇报我,是想着出卖了我,我下放到大田去,他就保住了。
罗仁天听他说完,也气愤得很,说,这狗日的怎么这么可恶!我把他整死!
许霞山一惊:你怎么整死?
他狗日的这些天吃什么?
吃炒面。他有一箱子炒面。
我把他的粮路断了。
那不好,太狠了!那娃娃没别的办法,你把粮路断了,还就死路一条。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干也太明显了。
什么太明显!
就是太明显了。黄干事把我的粮食弄走了,我就把他的路断掉,这不是太明显了吗?惹麻达哩。
有什么麻达?
丢羊的事还没下场哩,黄干事正找碴碴哩,这就偷人家的炒面,还不惹麻达吗?这是明显的报复。不行不行,不要叫抓住把柄把我整下去。
我干嘛。我偷来你吃。顶如把黄干事搜走的粮食又找回来了,你不吃亏。
不行不行。你干顶如我干,黄干事还猜不出来吗?
唉。你这个人呀!现在是啥年头嘛,就是你偷我我抢你的世道嘛,你还顾这顾那下不了手!你太善了!
许霞山说,他偷了我我还能凑合,可是他的粮路一断,就没命了。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吧。你快回去吃饭吧,看你的饭都凉了。
转天早晨,许霞山去食堂打饭,路过杂工大院的北门,罗仁天在避风的墙角上站着,叫他:
你过来。
他走到门口的避风墙角,罗仁天说,那事我跟老张说了。老张说把他的粮路断了。
许霞山惊骇地说,我不是说过从长计议吗?
你不要管,这事我来办。老张说了,那娃娃这么可恶,还孽障他做啥哩。我偷,偷来了我们大家吃。你放你的羊去。
许霞山坚决地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罗仁天看着他的脸:那你说怎么办?就叫他害人吗?太便宜他了!
许霞山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说,那就惩罚一下吧,打他一顿,不要断粮路。
黄昏,这又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经沉没了,仅仅是回光映亮着天空。夜色从东边的田野上升起,夹边沟的田野一片昏暗。依然刮着强劲的寒风,风在房顶上打着呼哨。已经很晚了,但才到开饭的时间。
前几天张天庆和罗仁天出车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送粮食,今天才回来。卸完了车,他们在井台上饮牲口。突然,罗仁天小声说,老张,你看。张天庆刚把一桶水提出井口,扭头问,什么?罗仁天手里提着一根赶大车的长鞭子,鞭梢往食堂方向指了一下说:那个临洮娃。
王朝夫打了饭刚刚走过来,正在绕过食堂的山墙。为了躲避风把尘土刮进碗里,他偏着身体走路,用脊背挡风。他没太注意井台上的人,但井台上的罗仁天和张天庆都看见了他。张天庆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水桶一撂,朝着一匹饮水的骡子的前胛狠狠地砸了一拳。那骡子吓了一跳,头猛地一扬,哗啦啦跑走了。他大喊一声:
你站住!
王朝夫穿着厚厚的棉衣,里头还穿着绒衣,就像个矮胖子。他的头上带着一顶棉布帽子,为了取暖,帽翅上还缝着两块羊皮。由于帽翅下的带子在下巴上系得紧紧的,他没听见张天庆的喊声,继续往前走。于是张天庆又吼了一声:
听见了吗,叫你站住!
王朝夫转过身来了,一脸诧异的神情问,做啥了?
张天庆喊,你过来!
王朝夫往前走了几步,怯怯地站住,又问,啥事呀。他看出来了,张天庆模样很凶。
张天庆走前几步低沉的嗓门说:啥事?你不知道啥事吗,你个混账东西!你把牲口惊跑了,还问啥事!
王朝夫惊愕极了,他往远处看看,是有一匹骡子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其他四五匹骡子静静地在水槽上饮水,有的还打着响鼻。他说,我哪里把牲口惊跑了?
张天庆对罗仁天说,哎,你看,这王八蛋还嘴硬,你说怎么办?
罗仁天说,打这个瞎熊!
罗仁天一扬手鞭子就甩过去了。就听见啪的一声响,王朝夫手里的饭盒就掉地下了。第二鞭又打在肩膀上,小伙子的棉袄就露出棉花来。两鞭子打得王朝夫有点懵懂,连跑的念头都想不起来,只是吱哇乱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人?
张天庆说,狗日的,你这个瞎熊!你还装傻,还问干什么,你不知道干什么吗?打,往死里打,叫他知道一下干什么。
根本就用不着张天庆说打,罗仁天的鞭子就呼啸着落在王朝夫的身上。王朝夫痛得叫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双手护住了头乱转,每挨一鞭子嗓子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呀声。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打几下的事,这是有意打他。他被打清醒了,转身想跑,但这时张天庆已经抓起一根不知什么人撂在井旁的扁担走过来了,一扁担打在他的大腿上。
王朝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第二棍子又打在腰上。他哎呀呀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但是,张天庆还不停歇,棍子高高举起,连续打在他大腿上。罗仁天的鞭子怕打着张天庆,走上来踢他。
王朝夫刚趴在地上时没哭出声音来,像是被气噎住了。后来喘过气来了,便大声喊,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
有几个端饭的人走过来了,问出什么事了?
张天庆不直接回答,而是朝着趴在地上的王朝夫骂,狗日的你想把牲口挣死吧!拉了一天车的牲口,你给惊跑了。罗仁天,打,看他还惊牲口不了!
那几个人看看站在远处的牲口,劝张天庆:行了,打几下就行了,叫回去吧。
也有人说,你说怪不怪,你走你的路嘛,把人家的牲口惊跑干什么?牲口也饿得皮包骨了嘛,也孽障得很嘛。
几个人说说就转身走了,张天庆接着又是踢,又是搧嘴巴子,并且骂:狗日的,你以后还干坏事不?还害人不?
也不知道王朝夫听懂他的话没有,他爬起来跪着,连声哀求:张爷,饶了我吧,罗爷,饶了我吧。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
他哀求再三,泪流满面,张天庆和罗仁天这才赶着牲口回马厩去了。
第二天的傍晚,许霞山去伙房打饭。这天天变了,风不大,但冷飕飕的,气温很低。天空布满厚重的灰色云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他端上饭就往杂工大院跑,进了张天庆和罗仁天的房子。他想暖和一会儿,吃完饭再回去。
张天庆和罗仁天已经吃过饭了,正围着火炉吸烟。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烟叶,许霞山一进去就闻出烟叶的味道和他平时吸的向日葵叶子的味道不一样,很香。他在炕沿上坐下说,给我一撮,我也卷一个。罗仁天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撮烟末来。但就在他卷烟的时候,罗仁天问:
老许,昨天晚上看见那娃娃没有?
他回答没有。
今早上见了没?
见了。
他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进羊圈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我问他怎么了,他眼睛红红的,不说话。
罗仁天说,昨晚上吃饭,我和老张收拾了一顿。叫他记住,再不能害人,不能干坏事。
许霞山说是吗?你们真收拾了?我说哩,他的眼睛红红的。
张天庆问,他今天放羊去了吗?
放去了。
张天庆气哼哼地说,便宜这个狗日的了,我想叫他躺几天的。
许霞山说,放羊去了,一瘸一拐赶着羊走了。
许霞山吸完了烟,炉子上菜糊糊热好了。他喝着糊糊说,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汇报。
罗仁天问,汇报了又能做啥?
把你们怎么的不了。可是黄干事要怀疑我呀,怀疑我叫你们打他。他一直找我的碴碴着哩,要把我放到大田去。丢下羊的事还没有下落呀。
罗仁天说,不会的,他娃娃要是汇报了,我就真把他整死——把他的粮路断掉!
张天庆说,许老弟,不要顾虑重重,前怕虎后怕狼。荒年饿不死英雄汉,我连劳改带就业差不多十个年头了,还不是活下来了。
许霞山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就是这天夜里,羊圈又叫贼偷了一次。
这次失窃是白老汉发现的。由于上一次失窃是贼娃子从墙上翻进羊圈的,领导训斥他没看好羊圈,以后的每天夜里他都要绕着羊圈巡逻好几趟。这天凌晨六点钟他还手提风灯转了一圈。他想天快亮了,再巡视一趟就可以放心回房子休息了。昨天傍晚就阴了的天空飘起雪花来了,下雪天会留下脚印的,窃贼就不敢来了。但是,当他提着马灯走了半圈,刚刚走过牛圈,就发现绵羊圈的墙角处被人挖开了一个洞。他飞快地跑回办公室去。把组长苗培正叫了起来。苗培正有点发慌,害怕贼还在羊圈里,就去叫上许霞山和王朝夫。四个人拿了两把叉草的杈子,提了两根顶门棍。潜行到洞口,然后才大喊起来:抓贼呀!
然而羊圈里静悄悄的。他们从洞子里钻进羊圈,什么也没发现。经过清点,发现少了十三只羊。
白老汉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他跺着脚说:我一夜检查了四五遍都没有发现贼娃子,天快亮出这事!其实也不能怪他,土坯垒下的墙壁,挖开一块土坯就能迅速扩大。洞口边还堆着一堆挖下来的土坯。
苗组长飞快地去叫崔干事。崔干事跑来看了看,这时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落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印着乱纷纷的人和羊的脚印。脚印先是往北走出很远的一截,然后就往西走了。雪不厚,但脚印看得清清楚楚的。从脚印看是三个人做的案。崔干事对许霞山说,你去叫王干事去,叫他拿上两条枪,快来。王干事是本地人,这一带的情况熟悉。快来,叫他快来。时间一长脚印就看不清了。
王干事叫王拴玉。这是个胖墩墩的青年人,也就二十七八岁。他是土改中涌现出来的农民积极分子,在酒泉县的一个乡上当干部,管民兵工作。夹边沟农场缺干部,把他调来当干事。他说话粗鲁,张嘴就骂娘,经常干捆人押人的事。许霞山去了一说,他就提了两条步枪跑来了,崔干事一条,他一条,并叫上许霞山顺着脚印往西追下去。
窃贼很狡猾,走了一截,就往北边的沙漠拐过去了。他们可能感觉到雪的威胁了,他们想在雪地里多走一会儿,以便雪花掩盖掉他们的脚印。
雪大起来了,但脚印始终隐约可辨。他们作案的时间不久,大雪还来不及掩盖他们的踪迹。脚印在沙滩上拐了几个弯,又往西延伸而去。窃贼们以为大雪已经埋没了他们的脚印。他们三个人顺着脚印跑,很快就追过了新添墩作业站,又远远地从一座村庄外边走过。王干事说,这里是以前的杨洪乡,现在归了银达人民公社。他说,毛主席写过一篇文章——《谁说鸡毛不能上天》,就是说的这个银达公社。
后来羊和人的脚印到达一个名叫上丁家的村庄附近的涝坝里。涝坝冻了很厚的冰。到这儿之后落了雪的冰上出现一片乱糟糟就像羊群卧过的痕迹,然后就是一串踩得很深的人的脚印通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崔干事和王干事跑到隔壁的人家打听了一下这个人家的姓氏,知道这家人姓丁,弟兄三个。把三个人的名字记下之后崔干事说,走,回去,叫公安局抓人去。但王拴玉不同意,说,找着贼了,就要把事情办漂亮。他提着枪闯了进去,不一会儿就押着一个年轻人出来。那年轻人还赶着一群羊。他对崔干事说,走,押回农场去。驴日的胆子太大了,敢偷农场的羊。活够了!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女人以泪洗面,哭喊着跟了出来:怎么着,你们要抓人吗?王拴玉回头踢她一脚:再哭!再哭把你也抓走!你们这一窝贼!女人滴溜溜跑回去了。
许霞山数了一下,差两只羊,就问那个年轻人那两只羊哪去了。年轻人说他家老大老二背走了,背到县城卖去了。
回到农场审讯,年轻人承认前几天还偷过几只羊。两次都是把羊赶到涝坝里,捆上扛回家去。
直到这时,许霞山的心才落到了实处,他知道,自己在羊圈站住脚了。这时他才把藏在草垛里的十几斤粮食提回房子来吃。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把茶缸子装上麦子倒上水,放在炕洞里煨着。早晨出牧的时候放进背斗里,上边盖上破衣裳什么的,到了荒滩上没人的地方再吃。他再也不敢在房子里煮着吃了。
许霞山节约着吃那十来斤麦子,可是他不管怎么节约,到了12月中旬麦子吃得光光的了,开始挨饿了。他正饿得难挨头昏眼花,12月下旬省委来了个工作组,说是抢救生命来的,要遣送右派回家。并且立即着手组织右派回家,一批一批地送,身体好的先走。身体差的养几天恢复恢复再走。右派们吃的粮食没有增加,但每天杀七八只羊,煮肉汤叫大家喝。
许霞山高兴极了,他在心里说,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呀!
但是人已经走了几批了,总也轮不到他。他已经饿得够呛了,领导却召集一些干杂役的和车马组放牧组的人开会:大家坚持一段时间,反正要放你们回去,可是你们的工作暂时没人接替。你们的身体好一些,你们再坚持几天,人员一安排过来,就叫你们走。
这一坚持就又是一个月,眼看着再过七八天就是春节了。这一个半月可是把许霞山饿极了:天天杀羊煮肉汤,可是汤里没一块肉,只有几个胡萝卜丁丁。他每天到荒滩上去打沙米,实在饿得不行就到罗仁天宿舍去。罗仁天拉救济粮什么的能偷点粮食,没粮食的时候就给他抓块豆饼充饥。
但是有一天他真是饿得受不住了:走路摇晃开了,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羊走的速度了,心慌得喘不上气来。回到宿舍后他想,一定要解决一下吃饭的问题——他决定偷一只羊吃肉。他估计,这一段时间杀的羊多,吃掉一只羊也可以浑水摸鱼,蒙混过去。
天黑透了,羊圈周围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穿着大衣进了畜牧大院。白老汉正在院门口的办公室里准备值班的东西——擦灯罩点灯,看见他问了一声:你有啥事吗?他回答有只羊不好好吃草,我去看一下,是不是病了。
他进了院子,径直走进自己的羊圈。王朝夫早在十二月中旬就因为肝痛进了病号房,那群绵羊也已经杀光吃了肉了,偌大的羊圈就剩下几十只山羊了。羊圈的情况他太熟悉了:羊圈里边还套着一间小房,盘着一个土炕。这年春节母羊下小羔子,他还在这间小房睡过一阵子,把炕烧得热热的,把小羔子抱到小房里暖着。羊圈虽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知道哪几个羊晚上卧在什么地方。
他摸着了一只小羊——就是今年春天他接下的羔子——用膝盖顶住,再用一只手捏住嘴,一只手捏住头,一拧,咔嚓的一声响,羊脖子就断了。小羊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只是像个孩子嗯了一声就没音了。
羊还在痉挛,腿一伸一伸的。他想等一下,等到痉挛停下再提出去,但这时大门口传来罗仁天的呼唤声:许霞山!
呼唤声很响很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出羊圈,问有啥事?
罗仁天在大门口站着,说,干部叫我通知你到场部开会去,明天叫你回家。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天爷呀,可以回家了!
但是他心里惦记着那只羊羔,就拉着罗仁天往前走了一截,躲开值班的白老汉说,老罗,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罗仁天问啥事?他说我刚拧死了个羊娃子,还在羊圈里放着,看来我吃不上了。罗仁天问那怎么办?他回答,我把羊提出来,你提回去和张组长吃去,你估计出事不?罗仁天说怎么出事哩?他说高北峰和你住一间房,他汇报不汇报?罗仁天说不会。他说那你等着。他回到羊圈门口又遇见了白老汉。白老汉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说我等一下再去,那只羊我还没看清楚得的啥病。
他二次进羊圈,羊羔已经软塌塌的没一点气了。他提起来藏在大皮袄下边,一只手塞进大衣口袋里,从外边揽紧,大大方方走出羊圈。罗仁天在半路上等着,他把羊递他的手里,再把皮袄脱下来给他披上。
罗仁天回杂工大院的车马组宿舍去了,他就开会去了。
这次遣返的右派有三十多名。大批右派一月初就返回老家了,剩下七八十名身体弱得不能坐火车的,工作组怕他们死在路上。经过一个月的医治和调养,这一部分人的健康状况有所恢复,可以回家了。他们的身体依然很弱,工作组不敢叫他们坐卡车,从酒泉县调来了一辆轿子车送他们到酒泉火车站。
他们的行李轿子车装不上,农场的司蒂贝克牌货车拉到车站去,集体托运。许霞山和车马组的两个人身体强壮,崔干事和王干事领着他们三个人装卸和办理托运手续。
卡车和轿子车下午两三点到达车站。火车天黑才能到站。人们都进了候车室烤火,许霞山跟着崔干事去行李托运处。
黄昏时托运完行李,许霞山已经冻僵了。他急急地回候车室想暖和暖和身体。
进了候车室,他往候车室中央的炉子走,门口有人叫了一声:许哥。
他回头看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哟,史万富呀!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走,烤火去。
史万富的声音哀哀的:挤不上去呀。他们不叫我烤火。
谁不叫你烤?
就是那几个人——老范他们。
他们为啥不叫烤火?
他们说我……
史万富突然不说了,似有难言之隐。许霞山催他:说呀,为啥不叫你烤火。
他们说我……许哥,就是为了那事嘛,你知道嘛。
我知道……许霞山想说我知道什么,但突然脑子开窍了,改口说,你说的就是那件事吗?那事我可没跟人说过,他们怎么知道的?
杨华堂反映了。领导把我扣住不叫回家,全场的人都知道了。
是吗?我说奇怪嘛,你怎么现在才回家。扣下做啥哩?领导扣下你做啥哩?
说是要处理我……
处理了吗?
没处理。先是在严管队,工作队来了,叫我进病房。我当时能走,不叫走,说是要处理我,昨天又说不追究了,你回家去吧,明天就走吧。
噢。那就是没事了嘛。走,烤火去。
不行,挤不上去。那几个人不叫烤。
你不会也挤吗?
我的腿软,挤不上前。有个人还打我。
许霞山大声说,你走吧,跟我一块走。我看谁不叫烤火!
但是史万富往起站了几下没站起来,凄惨地说,我站不起来了。
许霞山扶着他,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许霞山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喽?
史万富说,哪个样子?这就不错了,能回去就不错了。多少人回不去了!你知道不,病房里多少人死掉了,彭旭死掉了,张魁死掉了,王朝夫也死掉了。
你说啥,王朝夫?哪个王朝夫?许霞山惊了一下。
就是你们羊圈的王朝夫嘛,那个临洮人。
他死掉了?
死掉了。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一副不信任的样子说,王朝夫怎么能死掉呢?他是12月中旬住院的嘛,肝炎嘛,不是要死的病嘛。
史万富斩钉截铁的口气:不对,他就是死掉了。他和我住一个病房,挨着睡,我还不知道吗?
许霞山还是不相信:不对呀,他不会死呀,他的身体也没衰弱到那种程度。他有炒面吃呀……
史万富说,许哥,这他跟我说了,他是有一箱子炒面来的,能顶一气的。可是叫人把炒面偷掉了,就饿死了。
偷掉了?谁偷他的炒面了?我怎么不知道?
史万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暧昧起来:许哥,你不要装了。王朝夫都跟我说了。
许霞山看到史万富表情的暧昧了,说,哎,你这是什么话,我装啥了,我装啥了?你说明白!
史万富说,他说……就是你把他的炒面偷了。
许霞山大为惊讶:他说的,他就这么说的?说我偷他的炒面了?
史万富:啊。他就这么说的。
许霞山断然否定:胡球说哩,我偷他的炒面?我能偷他的炒面吗?他给黄干事打小报告陷害我……
对,对对,他跟我说这事了,说你为了报复他,把他的炒面偷了,还找人把他打了一顿。
许霞山说,胡球说哩,打人……打人的事是有的,谁叫他陷害我哩,可这炒面……
突然,许霞山觉得心里像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猛的一痛。他静了一下说……哎呀,莫不是张天庆和罗仁天偷的……
史万富说,谁,你说谁?
许霞山回答:走,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烤火去。
他扶着史万富,史万富迈着软弱的双腿走到了候车室中央。这里有一只汽油桶改装的炉子,里边烧着熊熊燃烧的煤炭。由于候车室太大,炉子旁边热烘烘的,整个房子却很冷。烤火的都是夹边沟来的右派,他们把炉子围得严严的。
到了炉子跟前,许霞山大声地对史万富说,你说,哪个人不叫你烤火。
史万富指着一个人说就是他。
许霞山抓住那人的肩膀说,你让开。他一把将那人拉到后边,另一只手把史万富推到炉子跟前,又说,你就在这达烤火。那人火了,说,哎,你拉我做啥,你拉我做啥!许霞山说,拉你?我还打你哩,你个瞎熊。这个烤火嘛,大家都烤哩嘛,怎么就不叫别人烤,是你们家里的炉子吗?
那人看着他高大的身躯,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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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夹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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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农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妈叫李怀珠,是个右派,1959年的冬季在农场劳教时生下他。你觉得这个名字古怪吗?一点也不古怪。有些人叫延生,说明他是在延安出生的;有些人在北京出生,叫京生;我还遇到个叫津津的姑娘,是天津市人。李怀珠是在夹边沟农场生下那孩子的,就叫他夹农。这些年我老了,70岁了,我经常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美好的和艰辛的生活,想起在夹边沟生活过的日子,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来。一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就又想起夹农来,因为那一段时间围绕着夹农发生了许多难忘的事。
我是1958年3月划为右派分子的。我原在省公安厅工作,丈夫也在公安厅。我是张掖人,家庭出身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是农村的一个小地主,家里有二十几亩水浇地。1947年我从张掖师范毕业。以我自己的想法,师范毕业了,就在张掖县当个小学教师就可以了,可是我父亲不同意,说我家没有男孩子,就我和姐姐两个姑娘,姐姐已经出嫁了,嫁了一个在张掖做买卖的山西商人,那商人那时已经破产了,我姐的生活已经很悲惨了,我一定要上大学,将来找一个好丈夫,他和我妈的晚年才有依靠。于是我父亲送我到兰州读兰州大学中文系。在兰大读了两年书兰州就解放了。兰州是1949年8月26日解放的。在解放兰州的战役打响之前学校就停课了——也正好是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没啥人了,我也不敢住校了,就住到一个远亲家去了。兰州解放的第四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到学校去了一趟,看什么时候开学。我的亲戚家在小西湖住,那几天还没有交通车,我就步行着进城去。我路过翠英门——也就是西关十字一带的时候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这里一具尸体,那里一摊晒干了的血迹,血迹黑黑的。我到了学校,学校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只有门房有人。我问问门房的人什么时候开学,门房也说不知道,可能还得些日子。于是我心里嘀咕开了;这可怎么办呀,学校开不了学,家里不寄钱来,我又回不了张掖——那时候河西走廊还没解放——光在亲戚家吃闲饭哪行呀。就在我忧愁之际,遇到了一个名叫章宗昌的同学。他是陕西人,从陕西到兰大来读书的。我问他学校不开学怎么办呀。他说他已经决定不上学了,要去参加解放军——他认识的同学有人已经参军了,说解放军很欢迎学生参军。他当时还动员我,你的情况和我一样,家里寄不来钱,干脆咱们一起去参军吧。我当时就同意了,参军就参军,我早就想参加革命了。于是我们就到军管会去了。那时的军管会设在后来的兰州饭店跟前,我们去了说要参加解放军,军管会的人问了问我们的家庭情况说好呀,欢迎你们参军。部队就是缺少像你们这样的知识人才。可是临到军管会要写介绍信叫我们去部队报到时我又犹豫了,我说我想参军可是又怕走远了,再见不到父母了。父母没有儿子,今后的生活要我照顾呢。军管会的人态度非常好,说怕走远你们就不要到部队去,革命工作干什么都是光荣的。我们说那还有什么革命工作可干呀。军管会说现在最缺人的就是治安部门,新解放的城市需要大量的警察维护社会治安。起先我还犹豫,因为旧社会人们对警察很反感。军管会的人看出我的心理,说,革命工作干什么都光荣,人民警察是为人民的,也光荣。我参加革命心切,说那就当警察吧。看我愿意当警察,章宗昌也同意了,军管会写了条子叫我们到隍庙那儿去报到。隍庙那儿原来有一所国民党的警察学校,军管会已经接收过来改成了人民公安学校。
我和章宗昌去了公安学校报了名,填了表,过几天就通知我们被录取了,叫我们来参加学习。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在兰大的同学比我们高一级的外语系的那秀云和历史系的陈毓明也报名当警察了。他们是夫妻,已经有个孩子了。
按计划我们要在公安学校学习半年,可是兰州市的治安工作极端缺人,才学习两个月,就把我们四个文化水平高的人调到军管会工作。陈毓明去水北门附近的军管会反动党团登记处工作,我们三个人负责经济方面的治安保卫工作。后来省政府成立,我们就都到公安厅了,陈毓明和章宗昌在二处搞外勤——就是侦察员,我和那秀云到了政治部搞内勤,就是抄抄写写,搞宣传,办学习班对基层干部进行理论学习的辅导。
1951年,我和章宗昌结婚。
章宗昌出身大资本家家庭,1954年内部肃反之后就把他调到兰州客车厂管犯人去了。过了一年,河西三专区合并为张掖专区,张掖县要改为省辖市,省公安厅从机关各处室抽调十九个人去张掖县成立了张掖市公安局。领导说我是张掖人,照顾我回老家把我也调过去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计划中的张掖市并没有成立,倒是嘉峪关成立了省辖市,于是刚成立的张掖市公安局就撤销了。而在将撤未撤之际反右斗争开始了……
我是个马虎人,在省公安厅工作期间,领导始终也没重用过我,哪儿忙就抽调我去那儿,我自己呢也大大咧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话也随便。所以在公安厅干了五六年也没当过什么官,也没挨过批评。我把自己的这种作风带到了张掖市公安局,结果就划成了右派。真的,我划成右派连我自己都觉得名不副实。像中央的大右派章伯钧当右派是有原因的,他和毛主席争高低,说国家主席要轮着做;甘肃的大右派杨子恒,有人攻击他提出甘人治甘的口号是有野心,他还顶人家: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想治理国家来的。这些人能不挨批吗?你跟共产党争权嘛。我没那些大右派的资格,也没那么高的水平说出那么大的话来。我只是在反右斗争中领导逼着我提意见,我就提了。单位发救济款不发给有困难的人,却发给当官的,穷人越穷,富人越富,这不是和国民党一样了吗?结果局长就抓住了我这句话,说我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要我作检查。我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偏激,叫检查就检查。可是检查的时候我说了句我这人毛病多,毛病就像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希望大家多批评帮我改正。他又逮住我这句话说,你是一心和共产党对抗到底。散会后找我个别谈话。
我们的局长是坏蛋,是个色鬼,经常和女同志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经常用很色的眼睛看女人。那次谈话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叫我坐在他的床上,他搬把椅子离得很近地坐着,色迷迷的眼睛看我。我本来就对他很反感,他又看得我心里发毛,我就说他:你离我远点。这一下我可是得罪他了,过一天他就布置人开我的批判会,要把我打成右派。我不服气,跑到专署去找公安处处长黄钲,说我们局长要把我打成右派。那时候我丈夫章宗昌已经划成右派了,从兰州客车厂送到安西县的四工农场监督劳动。黄钲是老公安,认识章宗昌,也知道他已经去四工监督劳动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很难,就去找我们局长说情:戚淑英是个有口没心的人,言论性质也不太严重,她男人已经划成右派了,她还要带几个孩子过日子,就不要把她搞成右派了。黄钲的说情可能起了点作用,局长叫秘书跟我谈话。秘书对我说,局长讲了,只要你揭发另外两个女同志的问题,就不把你划成右派。我当时想不通,心里也委实不忍心把那两位女同志搞成右派,就问秘书:这是局长说的话吗?秘书说是局长说的原话。我说是局长说的不是局长说的空口无凭,你叫局长给我写个条子,写个条子我就揭发别人。秘书回去照实汇报了我的话,局长可是火了,跟秘书说,啊呀呀,这个女人真厉害,他想抓我的把柄。这一来他就怀恨在心了,一定要把我整成右派。可是当时的局党委七个人,听他话的只有三个人,他不能强行通过表决把我打成右派。于是他就把我吊起来拖着。拖着拖着,偏向我的领导调走了两个,他的人占绝对多数了,1958年3月初就把我划成右派了,而且对我的处理比对我丈夫的处理还重: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宣布我为右派分子的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家,把两个孩子放到我姐姐家,和父母说了我的情况。转天我就去地委办手续。地委的李英秘书认识我,一看我是来办去夹边沟的手续的,偷着跟我说,像你这样的右派是可以回家自谋生计的,你就回老家去吧,到夹边沟干什么?我说我没有家可回了。他说你不是张掖县平安堡的人吗?我说我是张掖人,可是土改以后我们家的土地被没收了,留给我父母的几亩土地我父亲也交给农会了,我父母土改后就离开平安堡投奔我姐姐和姐夫去了。父母在人家房檐下过日子就够难肠的了,我再去姐夫的房檐下过日子那日子不好过呀。
李秘书叹息着给我开了介绍信。翌日我就自己坐火车到酒泉县去了夹边沟。那天是3月8日,世界劳动妇女的节日。
在我的记忆中夹边沟农场有三千人劳动教养,大部分是右派,一小部分在反右斗争中有言论问题的历史反革命和坏分子。人们都叫我们劳教犯,尊称劳教分子。
三千人中有十九名女右派。十九名女右派编成一个女子组,归农业大队的一个分队管。女子组的组长是那秀云。
我到夹边沟的时间还算是早的,只到了五六名女右派。大批男女右派是四、五、六三个月送到夹边沟来的。以后零零碎碎来了些人,那是没完成右派指标的单位补漏补进来的。
李怀珠和毛应星比我来得晚,是六月底来到夹边沟的。毛应星你知道吧,就是“文革”中被枪毙的那个女右派。李怀珠是河北省人。我不记得她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了,反正她是大学毕业生。她和毛应星都在兰州农校当老师,一起划成右派,一起押送到夹边沟来的。李怀珠长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她的皮肤和毛应星成很大反差:毛应星是南方人,黑黑的皮肤,典型的南方人。
我们十九个人住在一个小院里。我说的小院实际上就是把一栋平房从中间砌了一道墙接到前边一栋平房的墙上,把我们住的几间房和另几间房隔开,就成了一个小院。那边的几间住着男右派。小院的前后左右都是男右派。女右派的房子里砌了土炕,虽然没有柴草烧炕,但比男右派强多了——男右派住地铺。同样大的房子,男右派十二三人住一间,女右派一间房子住四五个人或五六个人。
我和那秀云、李怀珠、豆维柯四个人在一间房睡一张大炕。
那秀云,我前边不是说了吗,1949年我们一起参加工作一起到省公安厅政治部当内勤的。和我丈夫一样,她丈夫陈毓明也是在内部肃反后调出了公安厅,在省劳改局的野外勘测大队工作。陈毓明五七年也划成右派送到夹边沟劳教来了。那秀云是在公安厅划成右派的,也来夹边沟劳动教养。她们两口子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划成右派后把一个送了人,三个托放在亲戚家里。
豆维柯是省交通厅送来的右派,那年二十三岁,是宣传部的干事。她也是撇下两个孩子来接受劳动教养的。初到夹边沟右派们都痛不欲生,近乎活不下去的样子。原因很简单:一是离开了原先工作的岗位,离开了温暖的家庭,在戈壁荒漠上生活,吃不饱,住不暖,落差太大。再就是巨大的思想压力——大部分右派都是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人,四九年前后一腔热血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一下子就成了右派成了阶下囚,思想上的确解不开想不通,觉得这一辈子完蛋了,活着没意思了。还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来自家庭:配偶离婚,孩子没人养育,老人没人管,真是妻离子散……
我们女右派的院子里,只要收了工休息下来互相一说话,一问对方的历史,就有人哭起来。一个人一哭,其他人也就同病相怜痛哭起来。经常是一个房子的人哭成一片。
我们当中最悲伤、悲痛欲绝的是张启贤和李怀珠。张启贤是酒泉中级法院的机要员。她划成右派之后原本不该来夹边沟的,因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分子,出身好,丈夫还是酒泉中级法院的院长。但就是她丈夫往她的心上扎了一刀:向组织揭发她往省上送文件时坐火车遇到一位熟人,聊天时告诉熟人她是送文件的,文件的内容是一个什么案件。她就又多了一项罪名:泄密。于是两罪并罚把她送到夹边沟。她进夹边沟不久丈夫就与她离婚,并和一位大学生结婚了!她明白了。丈夫是早就看上那位大学生了,蓄意陷害她……
李怀珠痛苦不已的原因是结婚不久夫妻双双划成了右派。且都被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来夹边沟时她才25岁,大学毕业才两年,还年轻,心理的承受能力不够。她天天以泪洗面。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心要为之奋斗的党会把她整成右派,施以如此残酷的打击。在学校里批斗她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她突然想不通了,发疯一样赤身裸体跑到操场上去,不想活了……到夹边沟之初,她的情绪坏到了最低点:她是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来接受劳动教养的。她曾经吞食过烟灰和碱面,说是要堕胎,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她说自己是反革命就反革命吧,不能再生个小反革命——不能叫自己的孩子也是反革命,受这种屈辱!
我和那秀云好多次将心比心地劝过她: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要是像你这样想,难道我们就要把孩子掐死吗?她说我们:你们是劳教之前生的呀,生在家里。我可是要在这里生孩子呀!难道叫孩子在劳教中长大吗?这对他的心灵会造成多大影响呀!我们说,孩子生下了,不管是好长还是赖长总是要长大的!我们的劝说不顶用,管教干部也怕她出事,就破例地把她的在农业队劳教的丈夫毕可成叫来,和她在一起住了几天,叫毕可成做她的思想工作。
毕可成也是农校教师,戴一副近视眼镜,瘦长的身材。
夹边沟有几对这样的夫妻右派,可其他的夫妻没他们这样的福气,不要说同房,想来串个门见个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和丈夫陈毓明只同房过两夜。那还是因为陈毓明早就认识农场场长,场长特意指示大队长梁敬孝,梁敬孝事先叫李怀珠、豆维柯和我到别的房子去睡觉,叫他们夫妻同房一次。
时间消磨心灵的痛苦,我们慢慢地适应夹边沟的劳动生活了,接受残酷的现实了,精神的压力减轻了,开始努力地改造自己的思想了。
李怀珠也不大哭了。
初到夹边沟农场,女右派的劳动是分散的。我们的组长那秀云带着六七个人在磨坊磨面,毛应星和几个人在蔬菜队种菜——毛应星是西南农学院毕业,学的林果和蔬菜专业——还有几个人在农业队劳动,豆维柯、李怀珠和我都在农业队。
在田野上劳动,对于男右派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夏收一天要收割一亩小麦,夏收后翻地也是一天要翻一亩,挖排碱渠的时候一天要挖十方土,不管干到夜里九点十点,必须完成定额,完不成不给晚饭吃。对于女右派是优待的,只要跟着干就行了。可是,所有的女右派都竭尽全力拼命地劳动。我印象太深了:排碱渠挖到一米五深地下就出水了,那是10月中旬的天气了,水已经冻冰了,站在水里挖渠扎骨的冷,可我们干得浑身出汗,只穿身单衣。尤其是豆维柯,为了显示干活积极劳动卖力,上身穿件背心,下身只穿条红裤衩。引得右派们都往我们这边看。
挖排碱渠的时候,李怀珠的肚子已经挺得很大了,她弯不下腰来了,根本就不能抡镐和使铁锨了。她的预产期是11月中旬,可是管教干部不叫她休息。这对她来说很痛苦:干吧,怕累着了导致早产,不干吧,怕管教干部说她不好好改造。她只好挺个大肚子站在二台上往外翻土。后来还是那秀云跟农业大队的大队长梁敬孝说了说,才把她调到磨坊磨面。
磨面也是很累的,要早晨六点起床就去干活,天黑透了才能下班,一天围着磨转,还要淘洗粮食,晾晒粮食,搬动面口袋,罗面。那时候磨坊就有七盘石磨,七头毛驴拉磨。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姐妹们照顾她,大部分时间叫光是看看磨,看住驴不要偷吃面粉……
谢天谢地,李怀珠终于平安地熬到了生产的那一天。那是1958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格外冷了一下,因为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天亮时雪小了,但是刮起了寒冷潮湿的东北风。这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被告知:今天休息。夹边沟是没有星期日的,刮大风,下雪或者偶尔下雨的日子才是我们的星期日。这天我什么也没干,吃完了饭就关起门来睡觉,因为房子里没有炉子冻手冻脚的。大约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那秀云的声音喊,开门,快开门!我跳下去开门,那秀云搀着李怀珠走进来。李怀珠的脸是惨白的。我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那秀云说怀珠肚子痛。我知道她要生了,急忙把被褥铺好,把李怀珠扶到炕上躺好。我问她疼得厉害吗?她说这阵儿轻点。那秀云说,我说不叫她干活,叫她坐着,她非要扫磨。我想扫磨就扫磨吧,我罗我的面。我正罗着面听见她哎呀了一声,回头一看,她扶着磨盘蹲下了……
我问那秀云:等会儿才能生吧?
那秀云回答:得到夜里了。你把炕烧上吧。
还在半个月前,梁敬孝在挖排渠的工地上看见了毕可成,说,收工后你抽时间打些柴去,存下,媳妇生娃时把炕烧热。毕可成是个真正的书生,大城市长大的,哪会打柴呀,打了两三天,就背回来两小捆碱蓬放在女右派院子里。我看见了又生气又可怜他,说他:你就是这么打柴的吗?他说那要怎么打?我叫他找工具保管员借了两个耙子,拉了一辆排子车,带他到一片骆驼草草原上,教他如何打柴。河西走廊干旱缺雨,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树林,没有硬柴可打。小时候见过父亲打柴:每到冬季,父亲就和邻居家的男人们结伴赶着牛车到远方的骆驼草滩上去。他们在荒原上住两天,用耙子把成片的骆驼草的茎秆贴着地面捣折,再扒成堆,再用杈子叉到牛车上。把车装得高高的,用大绳勒紧,拉回家来。打一车柴要花两天的时间。一个冬季要打十几车,打够一年烧的柴。
那天我教毕可成怎么打柴,并且打了一排子车拉回来。后来他就每天收工后打点柴,拉回来堆在我们的小院里。
此刻我忙忙地从院子里抱柴,把炕烧上,然后把李怀珠先前准备好的婴儿用的小被子和尿布翻出来。她准备的尿布不多,我把自己的几件洗净的旧衣裳撕了,放好。她没准备婴儿枕头。我跑了一趟磨坊要了两碗磨面的豌豆回来,用一块手帕缝了个枕头,里边装上豌豆。这时候那秀云已经向梁队长报告过李怀珠要生孩子了,梁队长打发人把毕可成叫来了。他进来时正遇上李怀珠又一次阵痛发作,呻吟不止。吓得他连声问怎么办?那秀云瞪他说,捏住怀珠的手,安慰安慰她。他还真就坐在炕头上捏住李怀珠的手,连声问还痛吗?李怀珠不说话,轻轻地呻吟着。
炕烧热了,房子里开始有点热气。半夜里李怀珠生了个男孩。
生了孩子之后,农业大队的教导员宋有义来我们房子看过李怀珠一次。原先管我们的是一个人们叫袁干事的管教干部,后来袁干事不见了,宋有义专门管我们。宋有义和梁敬孝同级,可能是科级干部。夹边沟农场原来是科级单位,这时候劳教的右派多了,升为县级农场了。
宋有义叫毕可成伺候几天李怀珠。他还和伙房说了一声,给了李怀珠一斤清油,二斤鸡蛋和几斤面粉。叫毕可成给李怀珠做饭吃。
李怀珠身体弱,再加上吃不饱,思想压力又大,生下的孩子瘦极了。我的孩子们出生时都在七斤左右,生下来胖墩墩的。圆胳膊圆腿,皮肤红润,哭起来哇哇的声音洪亮有力。李怀珠的孩子才四斤重,那个瘦呀,那个难看呀:身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脸上也有许多褶子。哪里像个初生的婴儿呀,简直就是个衰弱的小老头,像只赖猫。哭的时候嗓门细弱还有点沙哑。胳膊腿软软的没力量。
这个孩子长得很丑,可是我们房子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毕可成伺候几天又回农业队去了,我们几个又回来睡,睡觉的时候我就挨着那孩子睡。只要他醒着,我就逗他玩,摸摸他的脚,捏一捏手指头。夜里孩子一哭,我一下子就坐起来,给他换尿布,抱着他摇呀晃呀,晃睡着了我再睡。豆维柯可是个很洋气的人,个子不高吧,但匀称,白白圆圆的脸白中透红,天生丽质,像个洋娃娃。这个人很傲气,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瞧不起其他右派。虽然她也是个右派,可是在农场里她穿着列宁式的呢子短大衣,昂着头走路。但是她也喜欢那个孩子,收工回来,一进屋就把孩子抱起来亲呀亲呀,亲够了才去洗脸。这个人还积极得很,打从到了夹边沟就经常写思想汇报写改造思想的心得,向管教干部表现自己的进步。她还经常揭发别人偷粮食了,偷面粉了。她总是受到领导表扬,却把两个磨面的姐妹罚到大田劳动去了。为这些事,我们全组的右派都恨她,和她关系不融洽。可是李怀珠生孩子以后,磨面粉的姐妹们从磨坊偷面粉偷小麦半夜里在煤油炉子上做吃的给李怀珠增加营养,其他人也跟着吃,她却一次也没告发过。有次傍晚收工回来,她竟然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堆黄豆来,倒在李怀珠的洗脸盆里说,晚上叫老李煮着吃吧。这东西有营养。我问她从哪儿搞的黄豆,因为磨坊里从来没磨过黄豆。她回答从伙房抓的。
由于孩子的原因,我们和她的心理隔阂消除了。
不光我们宿舍的人喜欢这个孩子,全体女右派都喜欢这个孩子。有个兰州医学院的英语讲师叫由田,反右运动中精神受过刺激,来夹边沟之后言行时有乖谬:有一次全场男女右派齐上阵挖排碱渠,打擂台,争红旗。中午吃了饭大家都躺在工地休息,养精蓄锐,以利再战,她却抱了一块砖头厚的书攻读。夹边沟的管教干部都是管劳改队的水平,哪见过这样的“犯人”,走过去制止,她竟然嚷了起来:这哪行!怎么连书都不叫读了!读书才能改造思想,劳动只能锻炼筋骨!右派们不知她是哪来的右派什么身份,竟然说这样的傻话,便都笑她。在农场劳动了几个月,她看到农场太穷,饭也吃不饱,劳教分子每月三元钱的津贴也发不下来,便对大队长梁敬孝说,梁队长,你们给我几天假,我到北京找一趟周总理给农场要点钱去。梁队长认为她说疯话,根本就不理她。她又去找场长刘振宇,还是这样说。场长也不理她,并且对人说,不要理她。装神弄鬼的那套把戏我还识不透吗,骗鬼去吧!于是,农场里传开了,由田装精神病。但是我们女右派都不这样认为。由田犯神经不是永远的,不犯病的时候,她是个安静温和的人,说话很理智。有一段时间女右派都在猪圈干活,喂猪,空闲时间多,也不很累,聊天的时候她曾说起过她的生活,她的历史。她是东北人,“九·一八”日本人占领东北,她不甘做亡国奴流亡到北平,又到大后方的重庆。她是在流亡中读完大学的。他爱人姓宋,也是东北流亡青年,成都大学毕业,后来去美国留学,做了大学教授。她没有出国,在国内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大西北,在兰州医学院做讲师。她丈夫五十年代初回国,国家安排到兰州大学做教授。宋教授工作了一段时间,和学校领导产生龃龉,五六年辞去了兰州大学的教职,去北京找高教部要求重新安排工作。不久反右开始了,由田在兰州医学院定为右派,他竟因无工作而侥幸逃脱。他们夫妻有三个孩子。
小儿子叫宋亚杰,那年才十三岁,正上初中,因为喜爱集邮撕了学校传达室信封上的邮票。正好由田要送夹边沟劳教,医学院便把他和母亲一起送到了夹边沟。夹边沟的领导翻阅他的档案后给他定了个坏分子,安排在农业大队劳动教养。管教干部在女右派住的小院里给她们母子一间房子住。
由田犯神经时说话就没有分寸,人们有时候逗她:你不要吹牛了,你找周总理要钱,你和周总理什么关系,周总理能给你批钱?她撇撇嘴,轻蔑的口气说,你们知道什么,我跟周总理的关系能跟你们说吗!
有一天我们在田野上翻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她又犯神经了,说,你们看,周总理派飞机接我来了。右派们都笑她:你又犯神经了,吹牛啦!她竟然发火了,说,我吹牛?你们说我吹牛?我现在就去北京找周总理要钱。我把钱要回来,看你们怎么说。她说着话就气呼呼扔下铁锨走了,朝着酒(泉)金(塔)公路的方向走去。我们追上去拉她劝她回来,可是劝不住她,拉也拉不回来,她还是往前走。没办法,那秀云就跑去找梁队长,说由田要去北京找周总理,我们劝不住,你去劝劝吧。梁敬孝说,不要管,谁也不要拦她,叫她走去。等到由田走出了场部,走过南边的几座沙包,梁敬孝便带了两名管教干部追上去。那几座沙包是警戒线,右派到农场的第一天管教干部就告诉大家,未经管教干部批准而越过沙包者被视为逃跑。梁敬孝带着人追上由田,五花大绑把她捆了起来。捆回来之后绳子都没解开就关进了禁闭室。关了几个小时才放出来,胳臂和脸都肿了。
就是这么一个神神经经的人,也竟然每天晚上跑到我们房子来抱一抱李怀珠的孩子。李怀珠怕她神经把孩子弄疼了,看她一进来就自己抱起孩子来喂奶,不叫她抱,她却硬是把孩子从李怀珠的怀里抢过来抱着,一改日常严肃的面孔,用我们从来没听见过的亲热的音调说,叫阿姨,叫阿姨。然后就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亲着笑着。有一次她亲着孩子的时候竟然流起眼泪来,嘀里嘟噜说了一串英语。我的英语都忘光了,但她说的这几句话我听懂了。她说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心肝呀……
我们都爱这个孩子。有时候吃过了晚饭,不知道为什么,全体女右派就都集中到我们这间房子来了。这个人抱一会儿,那个人抱一会儿,这个人亲一亲,那个人亲一亲,孩子在大家的手上传过来传过去,亲呀,笑呀,说呀。就连没结过婚成天阴着个脸的老姑娘毛应星也抱孩子。当她抱着孩子的时候,脸上也露出兴奋的笑容。
这是李怀珠的孩子,也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看见,不光是由田抱着孩子流过眼泪,那秀云流过眼泪,张启贤流过眼泪。我也流过眼泪。我抱着他就像是抱着我自己留在母亲那儿的儿子一样,心情非常感动。他像一道阳光射进我们冰冷的房子,照亮了我们的心,温暖了我们孤寂痛苦的灵魂。
这孩子很瘦,那是因为他先天不足,缺少营养。在磨坊磨面的右派们就偷面粉,偷粮食,给李怀珠做饭吃,叫她每天吃得饱饱的,用她的奶水来喂饱孩子。教导员宋有义经常往女右派的小院来,有时候进了房子掀一掀煤油炉子上的锅盖看看里边煮着什么。他看出坐了一个月子的李怀珠比以前胖了,想要查出她是怎么搞到食物的,但谁也不叫他查出来:我们都是半夜里给李怀珠做饭吃。过元旦和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帮女右派去伙房帮了几天厨;我们几次偷羊肉回来,夜里给李怀珠做羊肉面片吃。
毛应星拆了自己的一件毛衣,给孩子织了一件连体的毛衣,作为满月的礼物。由田把自己儿子的一只口琴送给孩子。
满月那天,大家商讨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组长那秀云说,就叫夹农吧。长大了叫他记住他是在夹边沟农场出生的。记住妈妈和阿姨们这一段有意义的生活吧。
九个月过去了。夹农还没出生的时候,李怀珠强烈地担心过孩子生在夹边沟能够生存下去吗?能长大吗?能不能长大我们不能预测,因为我们是劳教犯,不知未来的年月我们还将经历什么样的磨难,但是,过去了的九个月,他健康地成长着,没有挨饿。九个月,他的原先皱巴的脸胖了起来,白白的脸蛋泛着红润和光泽。他笑的时候脸上还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他的身体也充分地伸展开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胖乎乎手脚有力的孩子。他还不能走路,但是当你把手指头伸过去的时候,他能够抓得很紧又很有力量,腾的一下站起来。他扶着你的手双腿有力地一弹一弹地跳动,嘴里喊着妈,妈……他还不会说别的话,只会叫妈。他把所有的女右派都叫妈!
但是,他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1959年8月,农场的夏收结束之后,场领导突然把我们十九个女右派除了种菜的毛应星等几个人之外全都调到猪圈去干喂猪的工作了,而把原先喂猪的几个男右派换到了磨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我们去喂猪,是嫌那几个磨面的人干得不好,还是要照顾在菜地和农业队劳动的女右派们去干点轻松活。也可能是为了加强管理吧。我们十九个人虽然独立地住在一个小院里,场里规定不许男右派到我们的小院来,就是夫妻也不允许随便走动,但是毕竟我们的小院处在众多男右派的汪洋大海里,难免要出点事:我和那秀英、豆维柯曾经有一段时间为李怀珠做过安排,每过几天就叫毕可成到我们的房子里来和她相聚一次。他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跑到别的房子去挤着睡,天快亮时他再回到农业队去。1959年春节的时候,农场抽了几个女右派和男右派在一起排练节目,欢庆春节。豆维柯和农业队一位年轻的男右派演出了黄梅戏《天仙配》,结果两人产生了感情。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像给李怀珠和毕可成提供相聚的条件一样,也给豆维柯和那位男右派提供相聚条件。我们是这样想的:夹边沟的生活太艰苦太压抑了,年轻人有胆量有勇气做个露水夫妻使生活变得快乐一些轻松一些有什么不好呢!是他们两个人太不注意了,导致豆维柯怀孕了,事情暴露了。结果豆维柯被送去酒泉劳改局医院堕胎,那位男右派被弄到严管队劳动。
豆维柯堕胎不久,我们就被调去养猪了。
一调到养猪场,我们就开始挨饿了,因为再也没法偷磨坊的粮食了。
1959年春天开始,劳教分子们每月的口粮就下降到二十六斤了。二十六斤粮食,坐机关的人和家庭妇女们还可以吃个七八成饱,对于一天劳动十几个小时的人来说,就不足以提供身体所需的营养了。1959年春天就开始饿死人。
好在喂猪的活并不重:十四名右派喂不到二百头猪,除了李怀珠和由田每人管三个仔猪猪圈外,其他的人每人管一个猪圈。因此我们虽然饥肠辘辘,但并没有到太累和太饿的程度。再说那时候大跃进的高潮还没过去,猪场为了放卫星养着几只“千斤猪”,“千斤猪”的饲料比我们从伙房打来的饭的质量还好:有时候把整锅煮熟了的土豆给它吃,有时候喂粉碎了的黄豆。而伙房给我们吃的什么呀:糜子面的菜糊糊,玉米面的疙瘩汤,青稞面的窝头,还吃不饱。实在饿得难受,我们就从馇猪食的锅里偷几个土豆吃。
祸事接踵而至。
夹边沟农场的养猪场在场部办公室南边二三百米处的一片草滩上,是成马蹄形排列的三栋房子围成的小院。总共八间房:东房四间,这是正房,住人;北房和南房各两间,北房是仓库放着饲料什么的,南房安装了两口大锅馇猪食。西边没房子,应该是围墙的地方挖了一口水井。这口水井挖得很大,敞口的,有一圈台阶供人走下去打水。水井西边是一排一排的猪圈。我们的工作是一天三次馇猪食喂猪,打扫猪圈,抬土填圈。按说一人一个猪圈喂十头八头猪是累不着人的,但教导员宋有义看我们轻松就不舒服,命令我们每天喂一次猪就要刷洗一次猪食槽,洗完后要用抹布擦干净。就是这样,我们每天的工作量仍然比在农业队和蔬菜队小得多,在两顿喂猪的间隙里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个多小时,缝补破衣裳,或者聚在一起聊天,逗夹农玩。
那是11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四点钟,喂完了中午那顿猪食,擦洗完了食槽,大家凑到两间房子里取暖和说闲话。那天刮大风,天特别冷,我们擦洗完猪食槽手都冻僵了,衣裳也被风刮透了,一干完活就都往那两间房跑。那两间房里有原先喂猪的人砌下的土炉子,有人从馇猪食的房子里抱了些柴去把炉子点着了,房子里有点热气。
我们进去不久,李怀珠也抱着夹农跑来了。她进了门还说了句话:咱那房子跟冰窖一样,冷得坐不住。
在磨坊干活的时候,管教干部允许李怀珠两小时回宿舍一趟,给夹农喂奶。到了猪圈就更方便了,听见夹农哭,随时就可以进屋照看一下。每天上班的时候怕夹农醒了乱爬,就在后窗上拴根绳子绑在夹农的腰上,以防掉下炕去。
可能是房子里暖和的原因,李怀珠进来后时间不长,夹农就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候我说她:你把夹农放回去吧。你看,睡着了。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说,咱房子冷,我就这样抱着吧。如果那天那间房子里人少,可能也就不出事了,李怀珠把孩子放炕上就行了,可是那天那间房子里挤了八九个人,炕上坐着人,没处放,她一直抱着孩子站着。于是,过一会儿我又说她:你放回去吧,怕冷你给他盖厚点;你这么抱着不累吗?
李怀珠就去放孩子了。
她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但还是抱着孩子。我说她:咳,你这个人,叫你把孩子放下去,怎么又抱回来了?
李怀珠说我还是抱着吧。
这时那秀云说话了:你怎么不放下呢,你觉得抱着舒服呀。
李怀珠说,那你替我放去吧。
那秀云:为什么叫我放去?你放去怎么啦?
李怀珠:你放去嘛,你放去嘛,你替我去放一趟嘛。
李怀珠说话的口气有点可笑的撒娇的样子,那秀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说,好,我放去,我放去。好我的姑奶奶,越伺候越蹬鼻子上脸呀,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那秀云从李怀珠的怀里接过夹农就出去了,可是不到两三分钟也抱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说,好你个李怀珠,你骗我,你这么坏呀!
她说话的口气有点怪,脸色也呈现出异常。
我觉得奇怪,问,出什么事了?
那秀云说,哎呀,丑死啦,丑死啦!
我说,什么事嘛,你说嘛。
那秀云想说又没说,瞟一眼李怀珠才说:你问她,你问她。
我看见李怀珠的脸上有一种诡秘的笑容,就问:怀珠,到底有什么事,你说不说?搞得神秘兮兮的干什么?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出什么事了。李怀珠被逼不过,说,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你自己看去,咱房子闹鬼啦!
看她还是不愿说,我就扭身出了门。我想自己去看看吧,我就不信闹什么鬼。我噔噔噔几步就走到门口了,推了一下门,可是门没有推开,像是有人用铁锨把顶上了,顶得还很紧。事情还真有点蹊跷,我就不推了。我们房子的门板上有一个节子掉了以后露出的椭圆形的孔,我从孔上往里看了一眼。
一看就把我惊了一跳,我呀地叫了一声跑了回来。还真是闹鬼了:豆维柯在炕上躺着,全身赤裸,宋有义刚刚从她身上下来,正往她身上拉被子。宋有义也是赤身裸体的。
我进了门就大骂起来:好个不要脸的豆维柯,大白天……
全屋的人都惊了,问出什么事了。我说,宋有义和豆维柯搞破鞋啦,真不要脸……
人们都静了一下,继而嗡的一声像蛤蟆吵坑一样议论起来:
我早说过豆维柯不是好东西……
宋有义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站在窗前的张香淑喊起来:你们看呀,宋有义出来了!
有的人往窗前挤过去,更多的人拉开门挤着往外看:宋有义正急急地绕过水井,走到小院外边去。有两个人大声地骂起来:流氓!不要脸!宋有义走到第一个猪圈旁边,他似乎听见骂他的声音了,扭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
宋有义和豆维柯关系异常,我们早就有所觉察。女右派们搬到猪圈以后,工作地点集中了,离其他人远了,来得少了,就宋有义天天到养猪场来。他一来就扎到我们的宿舍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豆维柯说话。豆维柯馇猪食,他就围着锅转;豆维柯喂猪,他就围着豆维柯管的猪圈转。有时候上着班他就把豆维柯叫走了,说是叫豆维柯帮他写什么材料。对于这些,我们都没当回事,因为我们知道,豆维柯从初到夹边沟农场就靠拢组织表现积极:写思想汇报,巴结管教干部,在管教干部跟前殷勤极了。这我们是理解的:右派嘛,不就是想早点摘帽吗!可是不久就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宋有义叫她不是去场部的办公室,而是跑到没有人烟的沙窝子里去了。一男一女跑到沙窝子里去干什么,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但是谁也不敢公开地议论他们的事。宋有义是教导员,权力大,想批斗谁就批斗谁,谁都害怕。
但是这次不同了,所有的女右派都看见了宋有义和豆维柯私通,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家公开地议论他们,把这事在全农场传播开来……
结果是风波骤起,大祸临头。
四五天后的一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宋有义打发那个管我们的农业队的带工队长[2]来通知那秀云,叫她集合全体女右派到场部去开会。我们排着队走到场部时那个农业队的全体劳教分子已经在第一栋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坐好了。我们全组人刚坐下,宋有义就从办公室走出来训起话来。他说,有些右派分子思想反动、反革命立场坚定,从来到农场就不好好接受无产阶级的劳动改造,还到处造谣,惹是生非,搬弄是非,想把劳教农场搞乱!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对这样的人,领导是不能姑息迁就的,必须严厉惩治!说到这里,他突然喊道:李怀珠,张香淑,你们两个人站起来!李怀珠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张香淑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也站了起来。宋有义问她们:你们知道犯了什么罪吗?两个人都回答:我们是资产阶级右派。宋有义说,我问的是现在,也就是这两天,你们又犯了什么罪!李怀珠知道,这是要她承认她造谣惑众了,但她不知怎么说好,沉默着没言语;倒是张香淑说话了:宋队长,我不知我犯什么罪了,我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宋有义大吼一声:不老实,你们两个不老实。给我铐起来!
说着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副手铐哗的一声扔在地上。农业队上来几个积极分子就把李怀珠和张香淑铐起来了。铐的是背铐。背铐你知道吗?就是一只手在前,从肩膀上拉过来往下拉,另一只手从背后往上拉,用一副手铐在后背上把两只手铐起来。人们把这种铐人的方法叫苏秦背剑,是最厉害最残酷的一种铐人的方法。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一年李怀珠二十六岁,张香淑二十三岁——叫人用背铐铐了起来,铐的时候我就听见她们的胳膊关节和筋咯巴咯巴的响声,她们的喉咙发出凄惨的断了气一般的惨叫声。那几个男人一松手,两人就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了。这时宋有义又问:你们还造谣惑众吗?两个人被铐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疼得嗷嗷地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宋有义又喊,给我关起来!那几个男人就把她们拖到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里去了。拖她们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能走路,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着,像是后背上有根筋抽着她们的头。她们的脸色惨白惨白,泪水从她们脸上流过,豆粒大的汗珠在脖子上滚动。她们的腿可怜地蜷着,悬在空中。
宋有义又训了一阵话,然后宣布散会。
散会后我和那秀云没有立即回宿舍去。我们俩惊呆了!我们在想,为什么要铐起李怀珠和张香淑来呢,要说散布谣言还是我和那秀云散布的多,该把我们两个人铐起来才对,李怀珠和张香淑是两个内向性格平时就不爱说话的人!
站了一会儿,我们就想明白了:宋有义是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想封住右派们的嘴,但他知道我和那秀云是从公安厅来的右派,顾虑我们有什么社会关系,不敢随意处置我们,就只好拿两个胆小怕事的人开刀!
后来我们俩转身要走了,旁边站着的农业队带工队长走到我们跟前小声说,你们两个人可是要注意呀,明天就轮到你们两个人了。
张香淑和李怀珠第二天早晨才被宋有义放出来。她们像是瘫了一样,躺在地上动不了,农业队的几个右派把她们抬回猪圈来,然后就在炕上躺着。她们自己说的,她们的胳膊一铐起来,扯得全身都疼,跪在地上动弹不成。后来就趴在地上了,一直趴到天亮。张香淑那两天正好来月经,铐起来后月经流得特别多,把裤子浸透了,把趴的地方浸湿了。
张香淑是南方人,兰州生物制品厂的技术员。
头天听了农业队带工队长的话,我和那秀云就很紧张,张香淑一说,我们俩的魂都吓掉了,心想千万别再开大会呀,别真把我和那秀云铐起来。谁知事情很巧,第二天下午我们正在猪圈刷洗猪食槽,看见一辆吉普车开进夹边沟农场来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张掖地区公安处处长黄钲走到猪圈来了。他看见我和那秀云,问,你们的生活情况还好吗?我们俩几乎齐声大哭起来:好什么呀,宋有义要整我们。黄钲很惊讶,问我们出什么事了。我们哭着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黄钲安慰了我们几句,说不会的,他那是吓唬你们。我们说不是吓唬,是真的,是他的亲信带工队长说的。黄钲青着脸回场部去了。他找到农场的党委书记很严肃地说,真是胡来,对妇女怎么能动铐子?还是背铐!我告诉你们,那秀云和戚淑英不许你们开批斗会。过几天我就把她们调走。真不像话,自己的屁股不干净,还打人家的屁股,真的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听人说,农场党委书记原先是陇东一个地区的法院院长。有一天他正和别人下象棋,手下的干部拿来一份文件叫他画圈圈,说省高院已经批准了前些天报上去的关于几个犯人的审判决定,那个人枪毙,那个人劳改。他拿过文件画了圈之后接着下棋,结果一个判了劳改的人被处决了,判了处决的人被送去劳改了。为此免了他的院长职务,后来又调到夹边沟农场当书记来了。
过了几天,我、那秀云和其他六七个人就被夹边沟农场的马车送到酒泉城郊农场去了;城郊农场是个劳改农场;一个右派医生给我们讲了几天医学知识。学习期间我们听说酒泉劳改分局医院要我们去当卫生员,可是学习结束之后,劳改医院把张香淑、杜可等四五个人要走了,嫌毛应星、李怀珠、那秀云和我岁数大,把我们四个人送到了高台县境内的高台农场。高台农场,是个劳改农场,还有一部分刑满就业人员。
在高台农场,毛应星和李怀珠种菜,我和那秀云当统计员,以刑满就业者对待我们。每月发三十元钱的工资。
真是因祸得福呀!我们离开夹边沟农场不久,夹边沟农场的口粮就减少到二十斤,每天都有人饿死。更为甚者是到了六零年九月,劳教分子们调往高台县境内离着高台农场仅十多公里的明水乡组建新农场,口粮减到了十四斤,还没有房子住。劳教分子饥寒交迫,死亡过半。
在高台农场的一年多,李怀珠也是饿得饥肠辘辘形销骨立;夹农饿得剩下了一把骨头,就像他刚出生时一样瘦弱。原因是1960年的冬天高台农场的劳改犯和就业人员也挨饿了,而李怀珠还要从自己和孩子原本就不够吃的口粮里节约出一部分粮食支援在明水农场的丈夫毕可成。
她每月都给丈夫送一次粮食。
我永远也忘不了1960年12月13日那一天。那天早晨七点半钟,我吃过了早饭正要去办公室上班,李怀珠抱着夹农来到我的宿舍说要去看看毕可成,送几斤粮食去,叫我给她看着夹农。我说你放下吧,放下你走吧。我在上班时候每过一两个小时就跑回来看看夹农。夹农这时刚刚两岁零一个月,但是那孩子很听话,已经习惯了母亲上班后自己玩的日子。你只要给他一张旧报纸,他就翻过来翻过去玩,一会儿折起来一会又展平。到最后他再把报纸撕掉。他撕报纸的时候要是没人管,便会把一张报纸撕成一堆指甲大小的碎片,就像是碎纸机粉碎的一样,很专心地撕呀撕呀,不哭也不闹。但是这天不知什么原因,十点多钟,我第二次回房子看他的时候,他竟哇哇哭个不止,喊着要找妈妈。没办法,我只好不上班了,就待在宿舍里哄他玩。中午吃过了饭他睡着了,我又去上班。后来一个就业人员跑来喊我,说听见我房子里夹农哭,她进去哄怎么也哄不住。我又跑回去看他,告诉他妈妈去看爸爸了,一会儿就回来,但这会儿我却怎么也哄不乖他。他总是哭,抱着也不行,哭呀哭呀。时间已经是黄昏了,我觉得该是李怀珠回来的时间了,便抱着夹农走到场部外边的路上去迎她。我抱着夹农在通往明水农场的路上站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李怀珠从南华镇方向走过来了。
往常,李怀珠一看见夹农马上就跑过来抱住,亲着叫着:我的儿子想死妈妈了,想死妈妈了,可是这天她看见我抱着夹农站着,仍然慢慢腾腾地走路,像是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到了跟前,孩子张开双手喊她:妈妈抱,妈妈抱。她竟一声也不应,冷漠地接过孩子往回走。她跟我也不说话。我看见她的脸色不好看,认为她走累了,就什么也没说,跟她并排往回走。走了一截我才问,老毕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站住了,扭过脸来看我,眼睛有点发红,嘴咧了一下——凄然一笑:他死掉了。
我吃了一惊,心猛地一沉,眼睛就湿了。但是我没再说话,怕一说话她哭起来。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到宿舍。我边走路边想,她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悲痛,一进房子定会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回到宿舍她一声也没哭,也没流泪。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和以前一样,今早我去了,直接找到他住的窑洞。我原打算把粮食放下坐一会儿就往回走,可是到了窑洞,人们说他死了,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我问埋在哪儿了,都说不知道,不是他们埋的。后来找到一个掩埋组的人,领我去找坟墓。他把我领到明水北面的沙窝子里,找到了老毕。风把沙子刮走了,人露出来了。那人帮我挖了个深点的坑,又埋上了,做了个记号,我就回来了。
她说她把带去的粮食给了那个掩埋组的人。
她一声也没哭,只是眼圈红红的,干巴巴的嗓门讲完了她去看丈夫的过程。
这个月底我们就回家了。中央工作组和省委的工作组来到了夹边沟农场,抢救人命,叫夹边沟的右派和其他劳教分子都回家去。其他农场只是准许右派回家去。工作组说不管这些人有多么严重的错误,先把命保住,错误以后再说。
以后的事情我就简单说一下吧。一听说可以回家去,我也没等单位来接,就乘火车去了四工农场把章宗昌接了出来。我半个月前就接到他的来信说他病了。我们从柳园火车站上火车回到兰州。到兰州我把他送到大沙坪的省劳改局医院以后我就去省公安厅了。张掖市公安局早就不存在了,我只好回公安厅去。公安厅不要我,说我在送夹边沟的时候已经开除公职了。领导叫我们自己找工作去,自谋生计去。但我赖在公安厅不走:我说我本来就不是右派,你们把我整错了,送到夹边沟劳教差点死掉。我没死掉,回来了,现在又不要我,叫我自谋生计去。你们还讲理吗?反正我赖着不走,他们也没办法,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省劳改局的医院去当勤杂工,每月发三十元工资,和刑满就业人员一样。1978年平反后我就调到客车厂工作了,在宣传科当了个副科长。夹边沟的那十八个姐妹,我们八九个人调出之后,剩下的人就不喂猪了,又都调回磨坊磨面去了。后来磨面的石磨改成机械化了。有一天何世珍的一根辫子夹到机器里去了,半个头上的头发拔掉了,头皮拔掉了好几块。后来我在兰州见过她,头皮没拔掉的地方又长出头发来了,拔掉头皮的地方一块一块秃着。何世珍是我们十九个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那时才22岁。她长得也最漂亮。她原是小学教师,释放回兰州后一直没工作。后来和母亲远走他乡——去了新疆——去谋生了。再也没看见过她。豆维柯回交通厅了,“文革”以后我见过她一次,还是那样洋气,五十多岁的人了,抹口红擦红粉,可是红粉掩不住眼睛上的皱纹。有个叫苗青的女右派原是省话剧团演员,回兰州后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不看话剧的,不知她还当演员没有。杜可是省建工局宣传部的干部,回兰州后在崔家崖建工局职工医院当干部,也可能是护士。李丽,兰州铁路局干部,很漂亮,她在夹边沟劳教时丈夫就死掉了,回来后是否再嫁人我不知道。我想是嫁人了,她很年轻呀,又很漂亮。敏惠萍是个很活泼的人,张掖人,在夹边沟劳教时演过戏剧节目《拾玉镯》。她后来到省建委当了处长。那秀云也当了处长,在公安厅。她运气好,六二年甄别的时候平反了,不是右派了。她和我同时参加工作的,“文革”后算是老干部,升了处长。你说我为什么没升上去吗?就因为我在张掖市公安局得罪了那个局长,六一年甄别时他咬住我不放,我的右派帽子戴到了1978年。毛应星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打三反”时被枪毙了。她从夹边沟回到兰州后和一个同样是右派的人结婚了,那时都三十六岁了。组织部门认为他们两口子不宜当教师,把他们下放到静宁县的农牧站,男的在一个公社种胡麻,女的在另一个公社种小麦,一年见不上两次面。“文革”当中两口子都被揪出来了,因为“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被枪毙了。上刑场之前和张志新一样被割断了喉咙——怕她在公审大会上胡来。由田回到兰州后完全神经了,在马路上捡树枝;人家问她捡树枝干什么,她说烧火煮饭吃。医学院就把她送到清水神经病医院去治疗。住了两年医院,出来后就病休了。她现在住在八里窑附近的老年公寓,她的一个孙子,就是宋亚杰的儿子伺候着。宋亚杰?你是问宋亚杰吗?早在1959年秋季,农场给三个劳教分子摘帽子,其中一个是宋亚杰。摘了帽子也不叫回家,直到1961年1月才和由田回到兰州。这时候他父亲在宁夏大学当教授,来兰州看他和由田,把他接到宁夏去了。文化大革命中搞“一打三反”,法院说他父亲是美帝国主义派遣来的文化特务,判了无期徒刑,1975年死在狱中了。廖兆玲,“文革”中“一打三反”,她看见许多夹边沟出来的右派又被揪出来批斗,有的判刑劳改,有的枪毙了,她吓坏了,从兰州又跑回酒泉去了。她在酒泉劳改医院当卫生员时认识了一位酒泉新生机械厂的就业人员,她跑到酒泉和这个人结了婚,在劳改厂就业了,逃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那秀云告诉我的,改革开放以后在劳改局见到过廖兆玲,她和丈夫来劳改局办理移居美国的手续。她那个劳改释放犯的丈夫有亲属在美国。哟,我刚才忘了:改革开放之初宋亚杰在兰州炼钢厂学校当老师,他读夜大,毕业后考托福去美国上学,现在是耶鲁大学的教授。宋亚杰也五十几岁啦。张香淑我再也没见过,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赵经忠是南方人,军阀家庭出身。父亲是国民党军长。她原在地质局工作,反右斗争中她大义灭亲揭发父亲,但终归没能逃脱劫数去了夹边沟。她回到兰州后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张启贤很惨:她男人陷害她当了右派送到夹边沟;出来后到了兰州,和客车厂的一个劳改就业人员结了婚。那个男人经常打她。我见过她,说她,你怎么和那么个人结婚。她说,我一个右派,没人要,我还能跟谁?李怀珠回到兰州后从兰州农校下放平凉农校,又嫁人了。还有个叫李默的,武威人,不知她到哪里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四十年过去了,记忆力不行了。
对了,夹农如果没死掉,今年应该是整四十岁了,应该有家有孩子了。我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我最近想着去平凉看看李怀珠,看看夹农。李怀珠还活着,肯定能看到,夹农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要是不和她妈在一起我就看不到呗。
在列车上
1990年夏季,我从省警校毕业即被分配到地处白银市的王家坪农场工作,在教育科当干事。王家坪农场的正式名称是银城监狱,就因它在白银市境内的原因。王家坪农场劳改的都是判了十五年刑期以下的刑事犯。上班不久,那是年底前,我就执行了一次公务,奉命去武汉押解犯人。还在我去王家坪农场之前,那儿逃跑了两名犯人。听老同志讲,那两名犯人逃跑得特别蹊跷:几十名犯人被带到农田里劳动,在警卫的看押下干活,傍晚收工时少了两个人。警卫战士坚决不承认从他们眼皮底下跑了人,因为那是一片出苗不久的玉米地,犯人们在锄草,每个人影警卫都看得很清楚,不可能逃走。经过分析,农场管教干部和警卫人员共同认为犯人是藏起来了,藏在沟坎或是草丛里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不便于搜索,警卫部队便把田野封锁起来,准备明天搜索。第二天,像是篦子一样,警卫战士们把田野篦来篦去篦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后来就撤除了警戒四方追捕还是没有结果。这次是武汉市公安局拘捕了两个入室盗窃者,经审讯是从王家坪农场逃跑的犯人。武汉市公安局将此事通知了甘肃省劳改局,劳改局打电话叫王家坪农场立即去武汉接犯人。
接到电话的当天上午,科长就带着我和张祥出发了。科长叫李天庆,已经五十八岁了,过一两年就要退休,借着这次出差的机会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就是武汉。张祥是老干事了,三十五六岁。农场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兰州火车站,我们上了从兰州去武汉的直达列车。
因为走得急,也因为农场经费困难,我们买的是硬座票。看起来,科长和张祥已经习惯这种外出的差事了,火车一开,他们就都倚着椅背歪着头和身体打盹。我真是不习惯这种枯燥的差事:没人打扑克,也没人聊天,睡觉吧,歪着身体挺难受的,根本无法入睡。再说,车上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空气龌龊难闻,令人窒息。时间真是难挨,到黄昏吃过盒饭,我就忍不住了。向科长建议买一张卧铺票,三个人轮换着睡睡觉。科长不同意我的建议,说买了卧铺票回单位无法报销。我说,咱不要公家报销,咱三人凑点钱买张卧铺票,换着睡觉不行吗?科长更不同意了,说,出差给公家办事,为什么要自己掏钱呢!你坚持坚持不行吗?我老头子了,能坚持,你个小伙子这点苦就受不了?我明白,不是能否坚持的问题,他是舍不得掏钱。于是,我改口说,科长,你看这样行不行,不要你和老张掏钱,就我自己掏钱,买了票咱们三人轮流休息,回去后我也不要求报销。他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许,我又说了声我去买票啦,他还不出声,我就去补票了。我们科长的小气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我是在警校学会吸烟的,到监狱上班的第一天,我吸烟的时候递烟给他,他不要。我以为他是不吸烟的,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吸了起来。这样的事遇到了两三次,我以为他嫌我的烟不好,但仔细观察,他吸的烟更是差劲。我觉得蹊跷,问同事们,同事们告诉我他就是那种人,从不吸别人的烟,自己吸烟时也不让人。机关分鸡蛋,他总是要找个秤来称一称,看够不够分量;若差了一两二两的,都要跑到后勤部门去要回个鸡蛋来。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请示一件事情,恰好遇上他和老伴吵嘴。我听了听,原来是儿子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一笔钱,儿子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他出一万元。他同意出这笔钱,但却要儿子写借条,将来必须归还。老伴儿生他的气,说他财迷转向,对儿子无情无义。他说儿子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应该自己奋斗,自食其力,不应依靠老子。老伴儿说,他不靠老子靠谁去?你说,谁家的孩子不是靠老子?他说,你看人家外国,儿子一长大就独立生活,不靠父母。老伴儿反唇相讥:你跟外国人比什么,你是外国人吗?中国和外国国情不同,不能和外国比。他说,不和外国比就不和外国比,那就和我比吧。我十六岁离家后就再也没有要过家里一分钱,我还把他们养大了,还供他们上了大学。女人说时代不同了,你不能拿现在和过去比。你过去过的啥日子,你要儿子过你那样的可怜日子吗?
我们的车厢在车尾,走到列车中央的列车长工作席,我就出了很多汗。车长席旁没什么人,车长正低着头数钱。我叫了声车长,然后说,请帮忙给我解决一张卧铺票。车长没有抬头就说,没有卧铺啦。我想利用一下警察的身份,便提高嗓门说,唉呀,那怎么办,我们是外出执行公务,路途远,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话产生了效力,他抬起头来了,看我。于是,我看清楚了,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列车长,圆圆胖胖的脸,大盖帽的下边,双鬓已经花白。他的长相显出朴实敦厚的样子。我便又接着说,我是去武汉押解犯人的,我们有一位老同志也像您这年纪了,身体不好,请您照顾一下。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一边说,一边把工作证递过去,但是,他只是瞥了工作证一眼就低下头去了,说,告诉你了,没有卧铺。我无计可施了,央求他:帮个忙吧……这一次他连头也不抬了,也不说话,干脆不理会我了。
回到车尾我们坐的车厢,面对着科长和老张询问的眼光,我沮丧地说,没买上卧铺,列车长说没铺了。张祥说,不可能呀,这么长的一列火车,一张卧铺都没有了?我回答,车长说没了,都卖光了。他说,不会的,车长手头总是有几张卧铺票的,不会都卖光的,人家是留着照顾领导或者熟人的,不卖给你。白跑了一趟,我心中本来就不痛快,听了张祥的话,那意思是说我没本事,便反唇相讥:我是没本事,你行你去买呀。张祥遭我抢白,也有点不高兴,说,我说你没本事了吗?我是说车长手里有票,可人家不卖,谁也没办法。我又说,你怎么知道他有票不卖?张祥说,我当然知道,以前坐火车,我遇到过一个列车长。他对我讲过,每趟列车的列车员车厢里都有十几个硬座和卧铺席是空着的,这些座位和铺位,是列车长掌握的,火车站无权出售。
我和张祥戗戗有没有卧铺的事,科长听着听着说话了:别争了!你们俩的意思不就是要卧铺吗?
对呀!我回答。
真想坐吗?
那还有假吗?
你把钱给我吧。
干什么?
我去试试看。
你有办法?
咳,这谁能保证。去试试看呗,买来就买来,买不来就买不来,买来了不是更好吗?拿钱来。
科长,你真去呀?
我已经白跑了一趟,怕他去了也是劳而无功,但这时张祥推了我一把:
掏钱吧,你快掏钱吧。科长说去,你还啰嗦什么,舍不得钱啦?
我拿钱给科长。等他走了,我说张祥:谁舍不得钱啦?我是怕老头子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张祥说,不会的。他自己要去的,准是有办法呗。
什么办法?他认识车长?
谁知道呢。他这人呀,你是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好多事情,咱认为办不成的,他去了还就办成了。我和他出差多次,遇到补票的事,住旅馆的事,都是他去,十有八九能办成。
我基本同意张祥的话,我们的科长是有点怪,比如他的吝啬,比如他的思想方式。记得上班的第一天,他在介绍工作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对犯人要像亲人一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爱心去感化他们,教育他们,但是一转身,房子没人的时候,他又以严厉的口气说:犯人都是兽性未泯的东西,心狠手毒,和他们打交道,可是要小心谨慎,保持警惕,保持距离。我对他印象深的还有一件事:那也是刚上班不久的一天,教育科进来一位老人。那人刚进屋,他就很亲热地叫了一声苏政委,并且对我介绍,这是退休了的原监狱政委,是他的老上级。他那恭敬有加的神情令我很是感动。可是过了不到一分钟,苏政委提出要一个篮球,拿回去给孙子玩,他立即就绷起面孔说,苏政委,你孙子要玩篮球,你自己花钱买一个也买不起吗,为什么要公家的?我可以给你一个篮球,教育科有一大堆篮球,少一个两个无所谓,但是,这篮球是给犯人活动用的,我给了你,犯人是要指着脊梁骂我的,也要骂你的,说共产党的干部这么点小便宜都要占。他几句话说得苏政委羞惭惭地走了出去。我当时想,他这人太不近人情了,那么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找你要个篮球,你不给也罢,说那么难听的话干什么?搞得老头太难受了。
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奇怪:他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194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而且文化水平也不低,工作能力也很强——他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我们银城监狱志的撰稿人——可是他的警衔才是个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是科长。我们的监狱长比他整整小20岁,也已经是一级警督,行政职务比他高出两级!还不是党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科长回来了。不等他坐下,我就问买到票了吗。他把捏在手中的钱递给我。
你也没买来呀?我说。
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叫我把钱装起来。我把钱装回口袋的时候,觉得钱是湿的,便说,科长,你是替我省钱呀?你看,你把钱都捏出水来了。
我的话一语双关,既说了他没本事,又讽刺他小气。当然,说了这话我也有点后悔,因为平日里谁要是说他小气,他的反应是很强烈的,跟人家吵架,瞪眼睛。不过,这天他倒是没生气,还朝我笑了一下。他坐定之后说,你们谁累了,就先去睡觉吧。到列车员车厢去,就是最前边的那节车厢,一进门的第一个格子,下铺。
我一惊:科长,你买到卧铺啦?
他说,去吧,你闹得最欢,先去睡吧。
我真的吃惊了:真的,科长,买到啦?
他说,咳,你怎么这么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吧。
那不行,那不行。你先去睡吧,我和老张值班。再说,这钱也不能叫你花,是我要买卧铺的。我说着话,就从口袋里掏出潮湿的钞票。我真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抠抠搜搜的老科长今日这样大方。
但是,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根本就没花钱。
我哪里信他的话,说,你开什么玩笑,科长,不花钱叫你睡卧铺,车长那么好心?他是你儿子,还是你小舅子?
他瞪眼了,说,谁跟你开玩笑!我是遇到熟人了——列车长是我的老朋友,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还是不相信:科长,你是没买到卧铺呢,还是不想叫我掏钱?三十多年没见过的朋友,今天遇上了,是列车长,叫你白坐卧铺,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啊,是这么巧,你不相信呀?不相信就算了。张祥,去,你先去睡觉。小林子不信,就叫他坐着。
我不能不相信了,我说,哎呀,天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科长,你们是什么朋友,是老战友,还是莫逆?你们的关系够铁的!
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
那……那是什么关系?不是莫逆,也不是战友,给你这么大面子——不花钱坐卧铺!
行了行了,你就别管是什么关系吧。你不是困了吗,你去睡觉就是了,你管什么关系干什么!
我当然不好意思先去睡,这里边就我年轻。我和张祥都叫他先去睡。他不去睡,他说,我可是不能睡。我那位朋友说了,这阵儿他当班,等下了班要来找我,我们要聚一聚。
最后还是我先去睡觉。我走到列车员车厢,找到那张铺,果然是空着的,我躺倒就睡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李科长站在铺前。他弯着腰把脸凑近我,小声地说,起来。我迷迷瞪瞪坐起,看看窗外一片黑暗,车厢里也是只亮着暗淡的脚灯。我问他几点了,他说是凌晨两点。我有点难为情地说,哟,睡了这么长时间?你睡吧,你睡吧;我到后边去。他身后站着个人,这时也说,老李,你睡吧。可是科长说,不睡不睡,这阵儿我不瞌睡,叫张祥来睡吧。然后他指着那人对我说,来,小林,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魏长海,这趟车的列车长。我们刚刚聚了一下,说说话。我和列车长握了握手,说,认识,我们白天就见过面了。
和白天比较,车长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他热情地跟我握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白天不认识。然后又说,老李,你就放心睡吧,你的两个朋友我来安排就是了:车到西安就有铺了,我给他们一人安排一个铺。但科长不同意,说,不用,不用。我们有一张铺轮着睡一下就行,不能给你找麻烦。真的我这会儿不想睡。说着话他就往后车厢走去。列车长和我只好跟在后边。
到了硬座车厢,列车长叫列车员给我们提来一个热水瓶,然后就领着张祥去列车员车厢了。我和科长在硬座上坐下来。
我早就闻到科长身上的酒气了,车长和张祥走后我问,科长,今天开戒了?我知道科长是不喝酒的。科长笑了一下说,喝了点儿。我说,喝了点儿?到底多点儿?他说,一瓶。我吓了一跳,说,你们俩喝了一瓶?他胆子也够大的,作为列车长,在车上还敢喝酒?科长说,一开始他不喝,说工作不允许,可是,他看我也不喝,就说我喝点儿他也喝点儿。结果,我们把一瓶古井贡喝光啦。
我挪了挪位置,让出一块地方叫科长斜一会儿。我想,老头子了,喝了酒,一定是要睡觉的。他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反复地说,三十年啦,我们三十年没见面啦。过一会儿又说,小林子,你不知道呀,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我看出来了,他这会儿很兴奋,一丝儿睡意都没有,就跟他说话:你们在一起工作过,老同事。他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我又说你们是同学?他说,不对,更不对了。你听不出口音来吗,他是西北人,我是南方人?我告诉你吧,你猜是猜不着的。我们是夹边沟出来的,生死之交。
我惊了一下。夹边沟我是听说过的,那是酒泉县北边的一处地方,五十年代末期,数千名右派曾在那儿劳动改造;我也听人说李科长当过右派,但不知道他曾在夹边沟待过。我问他,在夹边沟的时候,你们俩关系好?
他回答,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我奇怪了:也就是说,关系一般?
他说,不一般。
我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谈不上好,谈不上坏,可又不一般,这不是矛盾吗?
他又说:不矛盾,一点儿也不矛盾。小林,我看这么办吧,你已经睡过觉了,我呢也不想睡,我就对你讲讲我和魏长海的事吧。
我答道:好的,反正我也不困,你讲到天亮我也陪得住。
于是,在去往武汉的列车上,深更半夜的,李科长跟我讲了下边的故事。
我是1957年10月在王家坪农场被定为右派的。原先,我在省公安厅工作,搞外勤——就是侦察员。是苏振起把我要到王家坪的。苏振起你认识吧,就是有一次到教育科来给他孙子要篮球的那个老头。他离休前是咱们监狱的政委。要说他的历史可是老资格了,三七年参军的老红军,五十年代初在陇东一个县当过公安局长,因为犯错误免了职。他对我说过,是因为公安局看押犯人的警察有天夜里喝醉了酒,犯人跑光了,他因渎职罪被免去局长职务,在公安厅当个生活管理员。1957年初领导又起用他,叫他到王家坪农场当场长;他要我去给他当秘书。我家庭出身不好,经过内部肃反之后领导不信任了,不叫我当侦察员了,调到公安厅政治部宣传科当宣传干事。那时候我的思想正处于低落时期,有精神压力,他叫我跟他去王家坪,我就去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识字。
我就不讲反右派的过程了。关于反右派的书出了不少,想必你也读过,打右派的过程基本上大同小异。我只是讲定为右派之后去夹边沟劳动改造的事。那是1958年春天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3月22日。苏政委打发老婆把我叫到他家吃了一顿饭,给我送行。他说他问过省劳改局了,叫我自己到夹边沟农场去报到,劳动教养。我当时说了一句:你不派人押送我吗?不怕我跑了?他说,啥,你跑?你跑到哪里去?我又说,中国这么大,我哪里不能跑?他哼了一声:哼,除非跑到美国去,别的地方,你就是跑到天边边上,我也把你抓回来。咳,我就是那么说一下,我根本就没想跑。我是公安出身,还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吗?小林,这你可是不了解:五十年代的人,阶级斗争的觉悟高,警惕性高,犯人跑到不管什么地方,都有人查问你是干什么的,发现你形迹可疑就报告。再说我解放前就参加革命,虽然当了右派,是阶级敌人,但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判了个劳动教养,我还想通过劳动教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回到革命队伍里来。
第二天早上,农场的汽车把我送到了兰州火车站,就像今天送我们出差一样,就是时间比今天早一些,因为去酒泉的火车十点多钟发车。苏振起派了个人送我到火车站,给我买了火车票,送我上了火车,他就跟车回去了。我自己坐火车西行。第二天上午到酒泉火车站,下了火车再坐公共汽车到县城。我扛着行李去了酒泉劳改分局,放下行李,叫他们有车时带过去,我步行去了夹边沟农场。
在夹边沟农场劳动了几个月,大约七八个月,到了秋季又调到新添墩。新添墩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作业站,实际上就是一个分场。
我就是在那儿见到魏长海的,就是这个列车长。
我的印象是夹边沟农场有三千多右派。夹边沟场部有两千多人,新添墩一千左右。新添墩共有七个队。一个是副业队,管养猪、放羊、种菜、喂牲口赶马车。这个队的人数是一百出点儿头。另外六个队是农业队和基建队,这六个队的人数都是一百多人。我在基建队。基建队的活最苦了!在农业队劳动还可以重活轻活有个调换,粮食成熟时偷把麦子或是谷穗吃,基建队始终干的是重活累活,糜子呀谷子呀一把也搞不到。你看我都干过些什么活:盖房子,开荒,挖渠,筛沙子,在山里挖矿石背矿石。我还背过草筏子。夹边沟农场在酒泉县东北方向的戈壁滩上,离县城约三十多公里。它的西边是一道沙梁,其余三面都是沙漠和戈壁滩。沿着沙梁北麓往西走七八公里就是新添墩作业站。那里有几十间土房,建在一片贫瘠的草滩上。草滩上长一些骆驼草,芨芨草。
我和魏长海不是一个队,刚去时根本不认识,后来一个偶然的原因认识了他。
那是1959年的冬季,我们从酒泉县东边的沼泽地往新添墩背草筏子。我刚才说了,新添墩土地非常贫瘠,是沙土地,盐碱地。我们去的头一年和第二年就种了小麦,但连续两年没有多少收成。为了改造土地,1959年夏天,副业队的积肥组就被派到北大河边的沼泽地去挖草筏子,积肥。北大河就是发源于祁连山脉的托来河。它流经酒泉北缘,所以人称北大河。它从夹边沟和新添墩南边四五公里处流过,孕育出大片的水草地。十几个人挖了半年,挖下的草筏子都堆在沼泽地上。到了冬季由新添墩的劳教犯背回来堆在田野上,来年当肥料。背草筏子一个来回七八公里,领导规定一天背六趟。超额完成任务者受表扬,完不成定额者扣晚饭。一开始大家都挑晒干了的草筏子背,后来干的背完了,只好背湿的。湿草筏子很沉,路又远,肚子又饿,有些人就坚持不住了。傅作恭就背过草筏子,有一天倒在路上了。傅作恭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傅作义的弟弟。傅作恭原来是干什么的,我不太清楚。据一位和他在一间房子住过的右派讲,傅作恭在兰州读的中学,后来去金陵大学读农林系,毕业后在兰州雁滩搞了个农业实验站。他和他哥哥傅作义不同,没有从政,而是走了一条专家学者的道路,科技救国。他在解放后当了省农林厅的工程师。1958年,被定为右派,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我记得在新添墩最初看见他,他还很精神:戴个黑色宽边的眼镜,手里捏个黑色烟斗吸烟,人字呢的皮大衣,貂皮领子。他就穿着皮大衣在地里挖土。有人说他,傅作恭,你怎么穿着人字呢大衣抬土?一点也不爱惜!他回答,命都难保了,还顾惜衣裳吗?傅作恭有两片厚厚的嘴唇,给我的印象是很憨厚。可是,背草筏子的时候,他已经变得面目皆非了。头发长得像个疯子,脸变成了瘦条条,身体瘦成了骷髅。大衣又脏又破,眼镜框断了一条腿,用线绳拴在耳朵上。
背草筏子可是累活,每日背六趟,来回走五十多公里,早晨五点多钟出发,傍晚五六点钟方能完成任务。这是指身体强健的人,至于那些体弱无力者,则要背到夜里十点钟十二点钟。你要知道,这是冬季,河西走廊严寒的冬季,夜间温度能降到零下二十八九度,呼啸的寒风像河流一样奔流不息,像潮水泼在你的身上,像刀子割你的脸。不要说干活,就是叫你在戈壁滩上走十二小时十四小时或是十六小时,你试一试,看你能坚持几天?
记得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下午三四点钟,我背着草筏子走到半路上,看见傅作恭坐在地上。他的身旁还站着两三个人。他们不是集体休息,如果是集体休息,大家都会坐在地上的。我走过去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有人对我说,傅作恭走不动了。正好这时候一个名叫赵来福的管教干部走近来了,朝我们喊了一声:那是谁坐下啦!人们都不回答,就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赵队长你看,傅作恭坐着不动弹了。赵队长走过来大声问,你怎么啦?傅作恭不回答,闭着眼坐着。赵队长吼了一声:说呀,怎么啦,为什么坐着不动?傅作恭说,我走不动了,快死了。我听人说过,这个傅作恭平常对管教干部是不大尊敬的,他要是累了,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就坐下休息。不管你管教干部怎么说,哪怕威胁要把他送到监狱去,他也不动弹。管教干部曾经多次组织人开他的批斗会,他也不当回事。这天的情况就是这样,赵队长大声训斥他:你走不动了?要死了?哼,我看是你这个资本家不想接受改造,还想过你的花天酒地欺压人民的生活。傅作恭说了一句:我不是资本家,我是工程师。赵队长又说,工程师?哼,你是什么工程师?你是资产阶级右派!你给我站起来!但傅作恭仍然坐着不动,说,我走不动了,我也站不起来了。赵队长发火了,大声吼,怎么,你真的不走呀?魏长海,你给我把他拉起来。这时候,那个主动向赵队长报告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抓住傅作恭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他一边拉,还一边训斥:起来起来,不要耍死狗喽!
这一天我认下了魏长海,原因是他拉起傅作恭,傅作恭还是不走,赵队长把傅作恭背斗上捆草筏子的芨芨草绳子解下来。一头套在傅作恭的脖子上,另一头拴在他的背斗上,叫他拉着傅作恭走,他还就真拉。芨芨草拧的绳子又硬又扎人,傅作恭忍受不了脖子的疼痛,挣扎着跟他走。
以后的几天里,我两次看见魏长海用芨芨草绳拉着傅作恭背草筏子。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两个联在一起的骆驼。
傅作恭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他是1960年冬季死在夹边沟农场场部猪圈旁边的:有一天他到猪圈去,想抠点猪食吃,倒在猪圈旁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覆盖了起来,好几天人们没发现他。于是人们传说他逃跑了,因为有人反映他曾经给他哥哥傅作义写过信,要钱。到了春天,雪化了,尸体暴露出来了,关于他逃跑的传说便不攻自破了。
拉着傅作恭背草筏子,那件事令我从心底里痛恨魏长海。右派们在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有些人特别积极,开批判会发言积极,批判起别人来声色俱厉,无限上纲;有的人看见别人做了什么事,马上就向领导汇报。这些人的心理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就是想表现自己,想早点摘去右派帽子,但是,像魏长海这样的人,我从心里不能原谅:他对同类太残忍了!他确实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好处:背草筏子没几天,他被调到食堂当炊事员去了,不再挨饿了。
据我的了解,魏长海是兰州铁路局送来的右派,中专毕业生。他比我还小三岁,那年二十三四岁。
我和魏长海真正熟识起来,是七八个月以后的事情。1960年9月,省上决定在高台县成立一个名叫明水农场的大型农场。这个农场计划在东起新华镇西到骆驼城的荒原上开垦五十万亩土地,建成河西走廊上最大的劳教农场。所需劳动力就从酒泉劳改分局所辖的十几个劳改农场和劳教农场抽调。这些农场包括饮马三场、十工农场、四工农场、酒泉城郊农场、下河清农场、高台农场、夹边沟农场,等等。夹边沟农场地处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原本就不适宜农业生产,这次就一锅端了:除去饿得走不动路的一些病号和蔬菜队留在夹边沟之外,其他人员全部迁移到了高台县的明水乡。这次迁移对于夹边沟的右派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破船偏遇顶头风。在夹边沟的长期的繁重劳动已经把他们累垮了,也饿垮了。刚到夹边沟的时候我们每月吃四十斤粮食,到后半年就降为三十斤,转年又减到二十六斤。迁到明水后减少到每天七两[1]。还没有房子住。由于是仓促上马建农场,任何建筑材料都没有,右派们到了明水农场之后,只是在戈壁滩和草滩交界处的两道山水沟里挖了些地窝子和窑洞居住。地窝子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椽子,所以只缮了些树枝、灰蓬、芨芨草,不能上房泥。睡在里边可以看见星星。不论是窑洞还是地窝子,都没有炉子,没有煤,而到了十月下旬,河西走廊的严冬就袭来了。
右派们迁徙明水前的两个月,魏长海偷食堂的馒头换烟卷,被领导发现,一气之下又把他调回基建队劳动。事有凑巧,由于在夹边沟农场的时候人员死去了很多,到了明水,队与队组与组进行合并,我和他竟然编在了同一个队的同一个组。
新添墩的右派来到明水农场后住在西边的一道山水沟里。这道沟比场部所在的东沟深,由南往北越往北越深。有六七米深。我们组十几个人住在最北边的一个最大的窑洞里。河西走廊的地层是沉积状的,一层粘土一层沙,又一层粘土一层沙,我们的窑洞掏在比沟底高出七八十厘米的一层沙土上。脚下和头顶都是坚硬的粘土层,两层粘土之间约有一米四五十厘米的空间,人可以站着,但需弯腰。
夹边沟的右派到了明水以后,仅仅劳动了半个多月,垦荒工作就停止了。作为最下层的一个劳教犯,我不知道停止垦荒是否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可能是整个国家经济生活当时进入了困难时期,经济政策有所调整;也可能是因为仓促上马,条件不成熟,上级撤销了这个项目。我只是知道从安西县的十工农场调来了仅仅几十个右派住在相距明水农场的山水沟十五公里处的高台农场,再就是夹边沟过来的一千几百人。原定从其他农场调人的计划没再执行。先头到达的夹边沟农场的右派开始大批死亡,几乎所有的人都极度虚弱,形势非常严峻,场领导不得已才停止了右派们的劳动。停止劳动以后,右派们每天吃过了食堂供应的树叶和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之后,就蜷缩在没有一点热气的窑洞和地窝子里挨时日,或者跑到草滩上去挖野菜、捋草籽聊以充饥。他们当中身体比较强健的人去挖鼠穴,抢夺地鼠过冬的口粮。有些人把抓来的蜥蜴煮一煮吃。
天冷之后就挖不到野菜了,只能把干树叶和草籽煮熟了吃。草籽吃了胀肚,便秘又来折磨人。人们经常趴在洞外的太阳地上,撅着屁股,相互配合掏粪蛋儿。
我曾经给一个名叫晁崇文的右派掏粪蛋儿。先掏出来的是比羊粪蛋蛋大比骆驼粪蛋蛋小的草蛋蛋——骆驼粪蛋蛋你没见过吧?骆驼身材很大,但排泄的粪蛋蛋却比驴粪蛋小,比鹌鹑蛋大一点——可后来扑哧一下稀粪喷出来了,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喷在我的脸上。我当时气得骂了起来:你这松……
人的肠胃和牛羊不同,从野菜和草籽里摄取营养的功能很差,到了十一月的严寒季节,死亡进一步加剧。所有的人都浮肿了,虚弱者迅速走向死亡,较为健康者急遽地虚弱下去。有些人连到草滩上捋草籽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和魏长海是属于“健康者”之列的。对于魏长海,我是不屑于与他为伍的。我嫌他积极,积极得没有了人性,失去了同情心。但这个人很聪明,脑子灵,会挖鼠穴,迫于饥饿,我丢弃前嫌与他合作去挖鼠穴。我们住的山水沟两旁的荒原上,有几片明水公社的农民开垦的撞田[2],撞田左近的鼠穴里地鼠在它们的粮仓里储备了过冬的粮食和草籽。挖到一个鼠穴,就可以收获七八斤或者十多斤谷穗和草籽。后来,我和那两个人因为浮肿和虚弱实在无力挖鼠仓了,相继退出了挖鼠仓的组合,而去捋草籽扫草叶了。魏长海一个人身单力薄,也挖不了鼠仓。每找到一个鼠穴,必须一口气挖到它的粮仓;若是当天挖不到粮仓,隔夜再去挖,地鼠就把粮食转移殆尽。他便也到草滩上捋草籽了。
到了11月中旬,我的身体已经衰弱不堪了,不光是两腿浮肿,脸也肿了起来,外出捋草籽已经不敢走远了。我们窑洞的人也都浮肿了,有的死去了,有的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于死亡线上。但是,我惊奇地发现,魏长海还是那样精神,脸上没有一点浮肿的迹象,虽然消瘦,肉却是瓷实的,还泛着淡淡的亮光。我还发现,他外出很勤,说是去捋草籽,却极少带回过一把草籽或者树叶之类的东西。有两个其他组的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常来找他。那两个人也都没有浮肿,行动如正常人一样灵敏快捷。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总是显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据我所知,那两个人是兰州铁路局送来劳动教养的列车员,身份是坏分子。在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除了右派,还有一部分坏分子。他们是兰州市的省市机关大专院校和省级企业的职工,在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言论,但不戴右派帽子,而是冠以坏分子之名,和本单位的右派一起送到右派农场劳动教养。
11月末的一天,我顺着山水沟往北走,到沟口的湿地上去挖辣辣根。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状植物,长得筷子粗细,一拃长短,细的如香火头粗细;煮着吃很面,有一股淡淡的甜味,生嚼辣嘴。那天我走远了一点,快走到沟口了,突然看见魏长海和那两个坏分子在一个土坎下边煮什么吃的东西。其他人都是搞到什么东西,拿回窑洞去,在窑洞里用土块架起洗脸盆煮着吃,他们却要在沟里煮着吃!我向他们喊了一声:你们搞到什么好东西啦,偷着吃!喊过之后,我朝他们走过去,想看一看他们到底在吃什么,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他们就端起被烟熏黑了的洗脸盆走远了。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紧张。
为什么怕我看见呢?他们的行动引起了我的好奇和疑心,傍晚回到窑洞之后我就把自己看到的情况报告了队长司机才。司机才是原省建工局宣传部副部长,在延安边区政府当过科长,1957年反右斗争中定为右派,五八年到夹边沟劳动教养,被管教科当“拐棍”[3]使用,任命为一个队的队长。他虽然是个“拐棍”,但却不坑害同类,遇到不平的事还为右派们说话,和管教干部据理力争,所以在右派们当中口碑颇佳。听了我的反映,他说他调查调查。过了一天,他就到窑洞来找我,说,老李,你的怀疑还真对了,那几个家伙还真没干好事。我问他调查出什么情况了,他叫我跟他去看看。
我跟着他走到山水沟口。山水沟外边是一片广阔的沙滩,突兀起一峰又一峰的沙包。沙包的斜坡上散布着许多坟堆。这里掩埋着我们到明水后死去的右派的尸体,是农场组织的掩埋组干的。这埋尸的工作做得不好,也就是挖个浅浅的坑,把尸体拖进去,再覆上一层薄薄的沙土。因为大风刮走了沙土,有些尸体暴露出来,布条子和头发在寒风中簌簌飘动着。我问了一声,你叫我到这里来看什么?司机才不回答,领着我在坟堆中前行几步,指着一具完全暴露的尸体说,你把被子撩开看看。我知道掩埋死者的程序:所有的尸体都是用他们自己的被子裹着的,脖子、腰和腿的部位用麻绳系紧,用马车拉到这儿掩埋。眼前的这个尸体却像是被人动过,脖子和腰里的绳子被利器割断了。我撩开松松垮垮盖着的被子,发现死者棉衣的纽扣也是解开着的。掀开衣襟,我不由得呀了一声,吓了一大跳:死者的胸脯上有一道长长的竖着的豁口。你看清了吧,这不是狗扯的吧?司机才问。我说,不像狗扯的,狗扯的创口没这么整齐。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司机才的意思了,我的头皮刷的一下麻了起来,我惊骇地问,老司,你是说……后边的话我没敢说出来。司机才又说,看看,你再看看胸膛里边。我不敢看了,也不想再看,往后退了两步。司机才说,怕什么,你怕他什么呀。他走近一步,弯腰,双手拉了一下豁口,说,你看,你看看里边。我从他的两手之间看下去,胸腔是个空空的大窟窿。司机才又说,看清了吗?我说看清了,他才松了手。他把死者的衣襟拉了一下,盖住豁口,又把被子拉过来盖上,把绳子系好,还刨了几下旁边的沙子在尸体上。然后,他像是洗手一样,抓了把沙子,搓了搓手。接着他就大骂起来:这帮王八蛋,一点人性都没有啦!你当他们煮的什么?他们煮的是内脏呀,是人的心肝肺呀。这些人的身上没肉了,长期的饥饿和劳累把身上的肉消耗干了,胳膊和腿就剩下干骨头了,没吃的,他们就想出开膛剖腹的主意来了!我没说话,我还没有从惊愕中挣脱出来,头皮还在发麻。我昨天向司机才反映情况,也只是觉得他们行踪可疑,蹊跷,根本也没想到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后来,司机才领着我又看了一具尸体,也是被人动过刀子的。我还翻了翻尸体上拴的一个硬纸牌子。纸牌子是掩埋组的人挂上去的,为的是将来死者家属来找尸体便于辨认。牌子上写着名字,并且是编了号的。30年过去了,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他叫王夷悟。王夷悟原是天祝县医院的医生。他在劳教期间没有受太大的苦,因为来到夹边沟之后领导叫他在医务所当医生。由于他在医务所又有新的言论——他说夹边沟死亡那么多人是因为营养不足,饿死的——在我们迁移到明水前撤掉了医生职务,下队劳动。他是前几天死去的,由于突发感冒。他劳动的时间不长,死的时候身体上的肉还没耗干。还不像别人那样干瘪。也正因为如此,他尻蛋子上的肉被人用刀子剜去了,那个部位呈现着两个窟窿,小腿肚子的肉也叫人剔去了,露出白色的骨头。
看完尸体返回的路上,我问司机才这事怎么办。司机才说,我调查调查。我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还要调查吗?他说那要有证据是他们干的呀,否则,他们不承认怎么办?我又说,他们承认了你又能怎么办?
司机才沉默着走了一截,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说能怎么办?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可他们动的是死人,法律上有这方面的条文吗?
我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但我说,总得想个办法吧,得制止这种行为!
司机才说,我查清了情况汇报赵队长,叫他处理去,你说好不好?
我说好。
事情后来的经过是这样的:司机才分头找了那几个人,单独谈话,连哄带吓,他们便承认了。他便报告了赵队长。过了一天,下午,我们在窑洞里坐着,赵队长和食堂的两位炊事员闯进来了。我们的窑洞很低,大概一米五那么高,赵队长进来后抬不起头,弯着腰往四下看着,大声喝问,魏长海!魏长海在哪?其实魏长海就在他跟前坐着,但他不吭声。大概是和司机才谈话之后,他知道事情不妙,从昨天到今天,再也不外出了,蹲在窑洞里,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讨好地与其他人说话。此刻他的脸色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但是,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指着他说,这不是魏长海吗?赵队长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窑洞的黑暗,认出了魏长海,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好你个熊,你在这达坐着哩!魏长海慌忙站起,站起时头碰在窑洞顶上,哎哟叫了一声,说,赵队长,你找我有啥事?赵队长没理他,扭脸对那两个炊事员吼道,给我捆起来!在右派农场里,能在食堂当炊事员的人都是队长的亲信和打手,赵队长说声上,他们便扑上去把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往魏长海的脖子上一搭,把两条胳膊一缠,往后背上撅过去。其中一个炊事员把膝盖顶住魏长海的后背,双手一用力,绳子唰的一声响,魏长海便尖叫着缩成一团跪倒在地。作为老公安,我可知道这一绳的分量:不要说魏长海长期挨饿受累的身体,就是江洋大盗、作案惯犯也禁不住这一绳呀!
往常,管教人员捆人打人,是没有人敢站起来说话的,但此刻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有些人已把个人生死看淡了,置之度外了,所以听着魏长海杀猪般的令人心颤的嚎叫声,有个人斗胆问了一声:赵队长,他做啥坏事了,你们这么捆人?赵队长不理会。朝着魏长海瞪圆了眼睛,喊:
狗日的,你敢吃人!
人们一惊,又问,什么吃人?赵队长,你说的啥意思?
赵队长仍然不理他们,仍然喊:
狗日的,没有王法了!敢把死人挖出来,心肝肺煮着吃!
窑洞里突然沉寂了,是死一般的沉寂,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继而嗡的一声,惊叹声詈骂声议论声就响成了一片:啊呀,还真有这种事呀?难怪他不浮肿,原来是有原因的……
一片嗡嗡声中,赵队长吼着说,狗日的不是吃了一个人。吃了几个!无法无天了!他走上前去狠狠地踢了几脚,又骂,狗日的,你敢吃人!
魏长海缩作一团,连声惨叫,赵队长,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后来赵队长说了声拉出去,那两个炊事员就像提小鸡一样。把魏长海从窑洞口扔出去了。随着咚的一声响,传来一连声的惨叫。
这天捆起来的除了魏长海,还有铁路局的那两个小伙子。
他们被关在赵队长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地窝子里。赵队长的办公室也是地窝子,只是缮了顶,安装了门板,还生着一个火炉子。
这三个人的残忍行为顷刻间传遍了祁连山下的两道山水沟,震惊了全体劳教犯。这天下午,没有人出去找食。人们或坐在窑洞里,或聚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像是开会一样,谈论着魏长海等人的事情。他们先是无比震惊,义愤填膺,斥骂魏长海等人无法无天,道德丧尽,接着就又讨论该怎样处置他们。有的人说应该处以极刑,枪毙。有的说,应该把他们正式判刑,送到饮马农场去劳改,但是有人提出了异议:魏长海犯什么罪了?他杀人了吗?他抢劫谁了吗?他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了吗?他犯了哪家的王法?于是,大家的讨论变得复杂而又冗长……
我没有参加人们的议论。魏长海的事情是我发现并且报告领导的,但是,看见炊事员把他捆起来,赵队长那么凶狠地踢他,他凄厉的惨叫,我已经可怜起他来了,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经过短时间的争论之后,大家讨论的议题转到了道德的范畴。大多数人都认为魏长海没有犯法,只是违背了人类生活的道德法则。而道德问题是个更为复杂更加难以辩明的问题。有些人说魏长海天良丧尽,猪狗不如,应狠狠整治,但有人对此持有异议,师大历史系一位姓章的教授引经据典地说,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之……
往常,躺在窑洞里熬时间,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叫人难以忍受:肚子咕咕地叫,但吃饭的时间还很遥远。这天的下午,时间却是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天已黄昏了:从戈壁滩上斜射过来的阳光在对面的陡坡顶上只剩下窄窄的一抹,窑洞里已是很暗了。不知是谁说了声,哟,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人们这才停止议论,各自准备碗筷,准备去食堂打饭。
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饥饿。我的心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魏长海在地窝子里关了四五个小时,领导还没有把他放出来!以我的经验,他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了。五花大绑的人,绳子勒住了两臂的血管,血脉不通,时间一长,双臂就会肿起来,脸涨得像猪头一样大。这时候不马上松绑,双臂就会残废;时间再长。人就要死亡。夹边沟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一个逃跑者半夜时分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关在禁闭室。因为奔波的劳累,队长回到宿舍就睡觉了。早晨起床后想起这个人来,忙去放人,人已经僵硬了。我的确是担忧得厉害,便对窑洞里的人们说,喂,你们谁去找一下赵队长,求个情,把魏长海放出来。再要是不松绑。就要出人命了。
我连着喊了两遍,没有人应声。后来我对章教授说,咱俩去找找赵队长吧,求求情,把魏长海放了。章教授翻了翻眼皮,躺着没动。
后来,人们就都拿着碗盆去食堂了。
我不再叫人了。我明白,经过长期的劳累和饥饿,人们的心都变硬了,变冷漠了。尤其是近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看惯了同室的伙伴一个又一个的倒毙,一个尸体接一个尸体被抬出去。他们连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明水都不知道,他们的同情心已经消磨殆尽了。他们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了。
可是我不能不管。魏长海是我举报的,如果他死在禁闭室里,我就是杀人犯!只要我活着,罪恶感一辈子都会折磨我的心灵。就在大家议论魏长海的时候,我反复思考了:魏长海是做得不对,但他不应该死!
我顾不得吃饭了,跑去找司机才。我和他一起去了队长办公室,央求赵队长把魏长海等人放了。
我们走进禁闭室的时候,看见魏长海正在往地上撞头。因为血液不能流通,他的脸肿了,难挨的痛苦折磨得他把头杵在地上。我们解开绳子,他连路都走不成了。他的胳膊根本就不能动了,肿得像水碗粗,且改变了颜色。我们扶着他回到窑洞。
他的胳膊过了两个星期才恢复功能。开头的一个星期,他的手连饭盆都端不住,我给他打饭,用小勺喂他。他感激我,感激得涕泪双流。他不止一次地说,老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谢你,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
他许愿将来要报答的话,我只当是耳旁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那时候,全农场的右派已陷入绝境,饥饿每天都扼杀着生命,身旁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死去——他们晚上入睡的时候还活着,天亮时再也醒不来了,永远地醒不来了——我自己也不敢说还能活几天,谁还把某个人说过的某句话当真呢。再说,他是那样一个人品低下的无耻小人,我根本就不想和他长久来往。
但是,他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救命恩人,知心朋友。
那是他的胳膊恢复健康不几天的事,记得是12月2日的一天上午。他把我叫到窑洞外边没人的地方,很神秘的样子跟我说,老李,我跟你说件事,我要走了。我惊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要逃跑了,但我很冷淡地说,你跟我说这事干什么?他说,真的老李,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要饿死了。我还是那种口气: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走不走我管不着,你走了我也不去报告,你放心吧。我当时理解错了,以为他是怕逃跑后我去报告,怕把他追回来,才在逃跑前跟我说这些话的,叫我不要报告。谁料他竟然说,老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叫你跟我一起走。
当时我怔住了。说心里话,在明水这一段日子,我的心里的确产生过逃跑的念头,但总也下不了决心。我是这样想的:我1948年参加革命,那时候才16岁;我当时是抱着推翻旧制度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狂热理想参加革命的。我参加了解放战争,还去过朝鲜。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美国的炮弹炸断了我的肋骨,我立过二等功。就是在定为右派之后,我还想着经过艰苦的劳动改造,求得党的谅解回到革命队伍里来。所以我还不想跑。我要是跑了,那就是放弃了革命的理想,什么光荣的历史呀,我的未来的前程呀,就全都掉丢了。我的确不愿做一个没有革命理想、庸庸俗俗过一辈子的人。但是,不跑吧,眼看着就要饿死,我也真是不想落个这样的下场。我愣怔了一会儿,思想剧烈地斗争,还是下不了决心,我说,要走你就走吧,你放心,我不去报告,可是我不想跑,我十几岁参加革命,现在却要当革命的逃兵,我实在不甘心。他说,哎呀,老李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到现在还抱着革命理想不放!你是什么革命者呀,人家早把你从革命队伍里开除了,你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劳教犯,你还一厢情愿地做好梦呀,傻媳妇等汉子。在夹边沟劳教的两年半中,我的革命理想的确是磨灭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我终归没反对过革命,没做过对革命不利的事情,我被定为右派是很委屈的。我想,党就是不给我平反,也总是要给个出路的吧。所以我又说,我是不再做好梦了,但是,总有一天会把我放出去吧?总会给一条活路吧?他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是什么时候释放你呢?劳教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你能等到放出去的那一天吗?老李,走吧,咱一块儿走吧。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好心总有好报的,可能你等不到释放的那一天就饿死了。你说,你死了不是白死吗,有什么价值?人活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只能活一辈子,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在战场上和敌人一刀一枪地干,死了是有价值的。你死到这山水沟里,有什么价值,不觉得冤枉吗?我沉默了。魏长海的话就像是拳头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我的心窝上。两年半以来,我的灵魂就是为这些问题而熬煎着,扭曲着,痛不欲生。我曾经几次想到过一死了结我的一生!看我不语,魏长海又说,老李,你是个好人,我才劝你跟我一起走,要是别人,我才不管他呢,死掉就死掉去,关我的什么事。你可不要打错了主意呀,咱们一起走吧。
魏长海的话终于叫我动心了,我说,老魏,我是怕跑不出去。我的腿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走几步就发软,身体也虚,没那个体力呀。他听出我的心思来了,提高嗓门说,我早就知道你的腿肿得厉害,走不动路,所以才叫你和我一起走。你真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帮一帮你。我苦笑一下说,帮我?你怎么帮我?我真是走不动了,你说,你怎么帮我?你是能扶着我走,还是背着我?他似乎是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说,背你就背你,你以为我背不动吗?说实在话,老李,我的身体也比两年前差远了,但是,我想在临走前还是要叫上你,叫你一起走。你救了我的命,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就一定要帮助你,就是搀着扶着,我和你一起回到兰州去。他的话说得很真诚,我怦然心动,并且十分感动。我从前是瞧不起他的,觉得他太自私,品格低下,这样的人不能与之为伍。我之所以从禁闭室救他出来,只不过是解脱我灵魂的重负,是利己的,他却如此的感恩图报,古道热肠,我的确是没想到。我静默片刻说,好吧老魏,就这样定了,咱一起走。只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要是跑半截叫人家抓回来,怎么办?
我的犹豫是有道理的,自从我们迁徙到明水乡之后,隔三差五的听到有人逃跑的消息,他们当中有人跑掉了,有人被抓了回来。抓回来的人先是受到关禁闭的惩处,然后就被送到严管队。因为人们都已经饿垮了,这时不再搞过去的批斗会了。
魏长海说,抓回来就再跑!
说走就走,这天深夜两点钟,我们悄悄地溜出了窑洞,趁人们熟睡之际逃离了明水乡的山水沟。这天的月亮很亮,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阴历中旬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照亮了山水沟,月光朦胧,暗影浮动,山水沟一片宁静。只有我们的心跳得很响、很慌,就像我们急匆匆的脚步。我们住的山水沟南头是戈壁滩,离着我们七八里路就有个小火车站。往常我们站在窑洞顶上就可以看见小火车站,看见火车在戈壁滩上行驶。但我们没去那个车站。我们知道,自从有人逃跑以来,农场经常派人在火车站巡逻,防止劳教分子逃跑。我们从北边出了山水沟,翻过沟口埋死人的沙包,踩着一片荒原往西跑。这是我的主意。七八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告诉我,欲速则不达,南辕北辙、声东击西才能迷惑追捕者。
从山水沟往西二十里处就是高台火车站,我们也绕开了它;我们知道,一旦农场发现我们失踪,必然派人去较近的火车站捉拿,并通知附近的火车站协助缉拿逃犯。我们的目标是几十公里处的清水车站。清水车站在酒泉县界,那儿驻有很多部队。我们估计农场的干警会认为我们不敢去那个车站,我们正是要利用他们的这个盲区。
我们逃窜了整整六个小时,天亮了。我真是搞不明白,我的因为浮肿而疲乏的双腿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能够从午夜奔走到清晨,东方迸出灿烂的霞光。这时候,我们正走在一片光秃秃的戈壁滩上,看不见一片村庄,也见不到一棵树木,满眼黄蒙蒙的沙土地,杂以黑色的戈壁石。魏长海说了一声,歇一下吧,不会有人来戈壁滩追咱们啦。我就像瘫痪一般倒在戈壁滩上。
我们休息了半个小时。我们累了,也饿了,我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沙枣嚼起来。昨天上午定下来逃跑之后,我们就开始做准备,想搞点吃的东西。我手里还捏着几十斤粮票几十元钱。我想从食堂买点加餐,但找了司机才,找了梁队长,也没办成。最后从一位赶马车的右派手里搞到了几把沙枣。这是喂牲口的饲料,我花了十元钱买的。真是无奈得很,右派们从家里来到劳教农场,每个人手里都有点粮票有点钱,但谁知到了农场就变成了废纸;食堂就不卖加餐!
沙枣吃起来有点甜,还有点酸,很好吃,但噎嗓子。幸好离开明水之前准备了一个水壶,我们才就着吃了点沙枣,以补充我们的体力。
吃点沙枣之后继续走,我们便遇到麻烦了。手杵着地面站起来,一迈步我就栽倒了。第二次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还是摔倒了。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我的身上立即渗出一层汗来,心脏跳得又急又慌。魏长海觉出问题来了,问我怎么了,走过来拉我。我说腿不听话了,掐着都不觉得痛。魏长海说,走得太猛了,歇会儿,再歇会儿。我坐在地上歇着,心里想,是走得猛了,但主要的原因是体质太弱,疲乏无力的原因。
又歇了大约半个小时,魏长海拉着我站起来。这一次没有摔倒,但心跳得还是那么急那么慌,我慢慢地往前走。走一截就坐下来休息,喘息。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大约是午后一点多钟了,太阳高高地挂在正南方的天空,我终于倒在地上走不动了。魏长海拉我我也站不起来了。我对他说,不行啦,我真走不动了。看我在地上坐着,魏长海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这么松包!这才走了多远,也就四五十里,你就走不动了,那后边的路怎么走!清水还远去啦!我没吭声。在这之前我就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有点粗暴了——每次拉我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很重。此刻我想,他这阵可能也后悔了,不该和我做伴。看我不回答,他又说,说呀,你说呀,你不走怎么办,咱们就在这里等死吗?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我不能不说话了,我说,老魏,我可不是装的,我是真走不动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是装的,可你得走呀,你坐在这里,有车来接你吗?我又不吭声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已成了他的累赘了。我之所以和他一起逃走,我原以为自己还是能够走到火车站的,看来,我对自己的估价太高了。这时候他似乎更生气了,大声地说,走呀,你站起来走呀!挣扎着走呀!你坐着不动,像个死人一样哪行呀?我还是不出声。他又说,松包,你真是个松包!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走了,不管你了!我已经被他骂急了,这时便回嘴说,走吧,你走吧,说实在话,我根本就没想着叫你帮我。那一阵,我是这样想的,你就走吧,你要是真的抛弃我走了,我就到附近的铁路上去,在最近的火车站上车,我也不管那儿是否有人在等着捕捉我。
我们始终保持着与兰新铁路三五里路的距离前进,以防迷路和绕远。从我们歇息的地方可以看见戈壁滩上行驶的火车。我想,这几里路。我爬也能爬过去。
但是,他瞪着我看了几秒钟,又拉我的胳膊说,呵,你还发脾气了!起来起来,我背你走一截。我站起来了,但是,我一扭身走了起来。那一阵,我的心里一热,身上又有了一股力量。
但是,身体真的筋疲力尽了,当天空的太阳明显西斜,我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晕眩出现了。当时我在地上跪着,双手杵地想站起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团灰色的雾气。雾气一霎间就挡住了我的视线,原先就在我眼前生长着的一墩骆驼草也消失了。这种现象瞬间就过去了,也就几秒钟,眼前又出现了黄色的沙土,干枯的骆驼草。但是我马上就明白,这是晕眩,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体力已经耗尽,生命极度虚弱了。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当我镇静下来站起身再走的时候,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脚步更乱了,双脚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每走一步就要摔倒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紧接着,我的身体哆嗦起来,像是突然有一股寒气侵袭了我的身体,冷彻骨髓。我想竭力控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哆嗦,但却无力控制,扑的一声摔倒在地。魏长海是走在我前边的,他似乎听到我摔倒的声音了,转身走回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他似乎有点害怕了,捏住我的手说,怎么啦,你怎么啦。病了吗?说实在的,我与他交往不深,并不真正了解他,从内心深处还是怕他扔下我走掉,所以等哆嗦减轻以后,我说,冷,我有点冷。咱们休息一下吧。
这一次歇的时间较长,我又嚼了几颗沙枣,等身体完全停止痉挛之后又站起来往前走。后来我想过,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在那一阵出现那样剧烈的哆嗦,我认为是这样的:身体的运动需要热量,而我的空空的肠胃不能提供热量,我的干瘪的身体也不能提供转化为热量的营养储备,体温突然下降所至。
虽然经过休息之后又继续前进了,但热量难以为继。走了三百米,翻过一道很矮的沙梁时,晕眩又一次袭击了我。沙梁只有二三米高,这是戈壁滩上的流沙堆积起来的。我已经爬上沙梁了,是魏长海拉着我的手登上去的,上去后该下坡了,我低着头往下看,眼前突然就冒出一团云雾般的东西,一头栽倒了。这次的晕眩也很短暂,我栽倒之后骨碌碌往下滚,滚到沙梁下边就清醒过来了。
这次的晕眩魏长海完全看在眼里,他觉出情况的严重性来了,他扶我站起来说,不行,你不能再走了,我背你。但就在这时,我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石头砌的水渠,水渠那边站着两峰骆驼。我对他说,去,你去看一看,那边是不是有人。他走过去登上渠堤看了看,说,那边有人家。我也走过去了,看见金黄的阳光下,前边有许多农田,还有几间低矮的土屋。于是,我对他说,老魏,我看这样办吧,你不要背我了,你还是自己走吧,到清水去,坐火车去兰州。我到前边的村庄看看,那里有人,我在那里住上两天,休息一下,再去坐火车。听了我的话,他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叫我扔下你?我说你别着急,你听我说呀。我的情况是的确走不动了,你背着我走,你也要累垮的,那咱们就都回不去了。你先走,我到前边村子里歇上两天,再走,也能回去,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他似乎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沉默了一下,眼睛看着前方的村庄。过一会儿,却又转过身来说,不行,我不能叫你去那儿。那几家人如果好心,留着你休息两天,当然好,可要是遇上个可恶的人,往上一报告,可就糟了,你就得又回明水去了。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还在新添墩的时候,就有人逃跑过,但是在路上被银达乡的农民抓住,报告了公社,公社打电话通知农场,农场去人抓了回来。
后边的事我就不再说了。我们又往前走,并且绕开了这个村庄。当然,后边的路程主要是魏长海背着我走,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说你自己走一截吧。我挣扎着走几步,然后他就又背起我来。这样的前进速度是很慢的,魏长海的确累垮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决定走到铁路线上去,他说,遇到第一个车站我们就上火车,不管那个车站有没有人会拘捕我们。我们的运气真好!半夜两点钟我们到达许三湾火车站。正好车站的候车室里有一伙从哈密过来的难民,他们是四川人,半个月前,他们从四川去新疆找工作,但是去乌鲁木齐的铁路只通到哈密,从哈密去乌鲁木齐的汽车很少,他们等了十多天也挤不上车去。怕被公安部门当做盲流收容,他们便又返回四川去。只是他们没有买车票,车到许三湾被列车员轰了下来。他们叽叽喳喳商量后边的事怎么办,我和魏长海混杂其间,没有引起车站任何人的怀疑。转天上午,我们登上一列从玉门市开来的客车。
火车隆隆地往东行驶,很快就驶进了高台车站。进站之前,我们就装出睡觉的样子爬进座椅下边去了。那正是春节前的日子,车厢里人满为患,谁也不会怀疑我们为什么钻进椅下。我们必须这样做,以防追捕我们的人登上列车察看。
翌日清晨火车到达兰州火车站。走出车站,我们在一家很不显眼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分手了。吃饭时魏长海说,他要回老家天水市去了,他不敢回铁路局,怕领导再把他送回劳教农场去。他说,他家是城市居民,回家后再说吧,看能不能找个临时工的工作干;如果在家乡呆不下去,他就到新疆去谋生。我是不能回老家的。我的老家在武汉,是个资本家家庭,我以右派之身回到家中,会连累家人的。我在无奈之下还是决定回王家坪农场去。我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领导要惩处我,那就叫他们把我正式逮捕判刑吧,就叫我在王家坪劳动改造吧,明水农场我是坚决不回去了。我可没有魏长海说的去新疆谋生的念头,那样不是成盲流了吗,高尔基作品里写的流浪汉!在流浪和漂泊中度过一生,我简直无法想象。我认为宁可去坐监狱也比漂泊流浪要强。坐监狱总有刑满释放的一天,释放后是组织安排个出路呢还是自谋出路呢,你总是合法的人了,而四处漂泊却是黑人黑户,走到哪里都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
说到这里,李科长结束他的故事,说,回到兰州以后的事,有机会我再对你讲吧,魏长海的故事就是这些了。
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讲完许久,我问,从那以后,你没再见过魏长海?他回答今天是第一次相逢。我说你们没见面都有三十年了,两个人的变化一定很大,你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说是的,是变化很大。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1960年的时候我二十八岁,他二十四岁,现在我们都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不细看是认不出来的。我问,你先认出来的?他说,是我先认出来的。我去列车长办公席的时候他正忙着:有几个无票乘客在补票。我站在旁边等。这等待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面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越是在那儿站着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见过这个人,而且是很久以前见过的,不是近来见过的。后来那几个人补完票了,我挪到他对面站着说,老同志,我是外出执行公务的,能不能补一张卧铺票?我还说年纪大了,坐硬板身体有点坚持不了。一开始他说没票了,但是他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下,过会儿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来我突然就想起来了,他像是魏长海。我从他的眼光分析:他可能也觉得我面熟,否则为什么多看我一眼呢!于是我问了一句:老同志,你是不是姓魏?他没回答我,而是直愣愣盯着我喊了一声:李天庆,你是李天庆吧!我说对呀,我是李天庆。你不是魏长海吗!他说对,我是魏长海。哎呀,今天遇见你老哥了,真巧呀,咱可是三十年没见面了。我说是呀,三十年啦,你的头发都变白了。他说你的头发也白了呀!你现在干什么啦?我说你看看我这身皮,还是干公安呀,在王家坪农场。他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武汉接两个逃跑的犯人,然后我就问他,能不能补一张卧铺票。我告诉他,我们是三个人,想买张卧铺票轮换着休息一下。他说你这是什么话呀,不要说买一张,你就是买三张,我也要给你解决呀。我告诉他不要三张,就买一张。我们是自己掏钱,买一张票轮流休息的,买三张回去无法报销。一听是自己掏钱他就说,出公差还要自己掏钱呀?算了算了,你就不要买票了,前边的列车员车厢还有一张空铺。你们就轮流休息吧。我觉得列车这么拥挤,能给咱补一张卧铺就算不错了,钱还是应该付的,就拿钱给他,并说,老魏,我还是交钱吧,别叫你犯错误。他竟然说,老李,你就别客气了,我就是犯一次错误,也不能叫你花钱呀!后来,有几个乘客来补票,我看他忙,就告辞了。告辞时他又问我在哪节车厢坐着,还详细地告诉我列车员车厢那张铺怎么找。他说现在他当班,等他晚上下了班,他来找我,到餐车去坐一坐,老朋友聚一下。
我问科长:他几点钟找你的?这顿夜餐够水平么?李科长回答,大约十点多钟,旅客应该睡觉的时候他来找的我。饭菜还算可以吧,餐车上,又不是什么饭店,就是一碟盐水虾,一碟红烧排骨,还有炸丸子、炒虾仁什么的,总共五六碟。看起来他交待过炊事员的,我们一到餐车,菜就端上来了,很快。他还从餐车的柜子里拿来一瓶古井贡酒。一开始他不喝酒,叫我喝,他说过几个小时就要当班,不能喝酒的。我说我不能喝酒,他说一定要喝,他陪我喝一点儿。可是一喝起来就把一瓶酒喝干了。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我问科长:你们都谈些什么?谈夹边沟的事了吗?科长回答,谈了。我们先是互相说说1960年那次分手以后的经历,后来深夜了,谈得很投机,就又说起夹边沟的生活来了。我问他:喂,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在夹边沟的时候,你们几个人把天祝县医院的王大夫肢解的事。我一提这事,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很尴尬的神情,忙忙地说,不提那事,不提那事。那些事情,我一想起来就恶心。我说他:你现在恶心啦?可当初,你们把人家肢解了,那时候你没觉得恶心吗?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难为情极了,说,老李,那事我们做得是不对,错了,真错了,可是……那种非常时期,也没有办法呀。他已经死了,我们还想活下去,就叫他为我们做点贡献吧……
李科长讲完他和魏长海的故事,天色已经大亮。玫瑰色的霞光从车窗斜射进来。我估计,列车正在中原大地上疾驰。两天后我们押着在逃犯返回兰州。我们问犯人:怎么从王家坪逃跑的?犯人回答:在田野上锄草时,他们两人挖了两个长方形的浅坑。休息的时候趁着人们分散开来东倒西歪躺着的机会,他俩躺进坑里。第三者——一个不逃跑的同谋——在他们身上盖上一层土并撒上一些锄下来的杂草。傍晚和第二天好几次警卫战士从他们身旁走过,几乎踩到他们头上但没有发现他们。第二天夜里,当他们确信田野上没有警卫人员之后才爬起来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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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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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知青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小宛农场当农工,有一段时间患了皮肤病,湿疹。那是1970年冬季,我的小腿上长出一些疹子来,其痒无比。一开始我没在意,一发痒就抠,结果抠破溃烂了。去农场卫生队——我们是兵团建制,农场的医院叫卫生队——看了几次医生,谁知病没治好,反而加重了:溃烂扩展到大腿,化脓,流黄水。后来不得不住院治疗,由一名叫尚春荣的医生给我治疗。
尚医生三十二三岁,甘肃省通渭县人。他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军医,1956年入伍,先是当卫生员,后来提干当了军医。他1965年转业,在甘肃省农建十一师中心医院当医生,后来农建十一师分成农一师和农二师两个师,他调到农一师小宛农场卫生队当医生。
我们卫生队的医生大都是大学生和中专生,还有两个提拔起来的知青。专科出身的医生对我们这些农工总是有点高高居上看不起的样子,而那些知青提拔的医生,农工们又不大信任,认为他们没多少专业知识会庸医害人!我们去卫生队看病,都愿意找尚春荣看病。尚春荣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搞了多年医务工作,治疗常见病很有经验。他还有个优点,就是当过兵,性格活泼,爱交往,对农工热情。他能和知青一起聊天,甚至一起发牢骚。农工们有事去求他,譬如说想开张病假条休息几天,或者想开个转院证,借故到玉门镇或者嘉峪关市去玩几天,他都能让你满意。他说,玩几天就玩几天去吧,蹲在农场里就像劳改犯一样,蹲傻了。我那个连队有两个青年谈对象,女的怀孕了,但两人又不愿结婚。——很多知青不安心边疆建设,害怕结了婚就永远也不能离开农场了。那位男青年找了一次尚春荣,尚春荣就给他的女朋友开了一张介绍信,去安西县人民医院做了流产,丑事就掩盖了。
那次我住院三个月,天天和尚大夫见面,聊天。尤其是他值夜班的日子,我经常在医生值班室和他聊天,听他讲故事。他入伍后一直在公安部队服役,见过世面,阅历丰富;他的大脑里装着许多大悲大喜令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下边就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我对你说过,我是1956年入伍的义务兵,国家制定新兵役法之后的第一批义务兵;在那以前,招的兵都是志愿兵。那年,国家在我们县招了一连新兵。入伍后在兰州的新兵连受训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又把我送到兰州市七里河区的兰州部队总医院卫生员大队学习了三个月,就分到陕西的三零四五部队当卫生员去了。
我们那个部队是看押犯人的,押着犯人修铁路。我到部队那年,部队就调进甘肃了,改编为内卫七十二团,修宝成铁路,然后又修兰新铁路。
兰新铁路修到柳园,修到省界,犯人就不再参加铁路建设了。由铁路工人去修了,我们那个团就专门看押张掖和酒泉地区的监狱和劳改队。
我跟你讲过,我在团卫生队当过卫生员,在双塔水库当过卫生员——那里有我们的一个连看押犯人修水库。从水库下来之后,团卫生队的队长跟我说,你到一营卫生所干一段时间去吧,你是老卫生员了,要提高一下技术,争取提干。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连队当卫生员,只能治个头痛感冒,重病号送营卫生所和团卫生队;在团卫生队当卫生员,看病的都是医生,轮不着我给人看病。在营部就不同了,营部的卫生所就一两个医生。忙的时候卫生员当医生用,可以锻炼人。我猜对了,到了一营营部,果然就给了我处方权,我可以给病号开处方治病了,不再拿我当卫生员使用了。
一营营部在酒泉东边十公里处的城郊农场。那里有二千劳改犯种地,一营的一个连队当警卫。
我在那儿干了几个月,天已经冷了,那是1960年的11月下旬吧,营长找我说,小尚,你到团部卫生队去一趟。季队长来电话了,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可能要给你派个啥任务。我问营长,执行啥任务?背背包不背?营长说我也不知道啥任务,没说叫你背背包。
执行任务,又不背背包,这到底是个啥任务嘛。我心里疑疑惑惑的,就坐上一辆去酒泉拉货的马车去了团部。
那时候我们的团部在大衙门那儿,就是酒泉邮政街东边。我到了卫生队,问季队长,你叫我来做啥?季队长说,接到上级的指示,说夹边沟农场的劳教人员病号很多,死了不少人,叫我们派个医生去那儿协助工作,抢救人命。我考虑你去合适。我吃了一惊,忙说,季队长,我是个二把刀——卫生员嘛,你叫我去抢救人命哪行呀,我会抢救人命吗?你派个有能力的医生去吧。季队长说,我考虑了,这事你去最合适,你胆子大,不怕死人。再说,那里也不缺医生。那是个右派农场,大医院来的医生、教授多得很。叫你去,是叫你到那里跟人家学习技术去,将来好提干。我想了想,觉得季队长的话有道理:我在团部卫生队当过两三年卫生员,好几次外出执行任务,队长都派我去。原因是那些专科毕业的军医们看见劳改犯或是遇上战斗,心里发怯。有过战斗呀,那一年嘉峪关公社发生反革命暴乱,部队去镇压,枪声一响,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军医腿都软了,不会走路了,我不仅要抢救伤员,还要照顾他们。
于是我说,好吧,明早我就去。
季队长说,到药房里领上些药,背上些强心剂和葡萄糖,多背些。
我说那我就领药去了。
我已经出了办公室,他又喊,哎,回来,回来,你先不要走。
我走回来。我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但他却看着墙壁吸烟,像是在思考什么?良久才转过脸来说:
你就到一营二连去住吧。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可笑。夹边沟农场驻着我们的一个连队——一营二连,我去双塔水库之前,还在那个连当过半年卫生员,我去夹边沟农场当然要住在那儿,这还用你嘱咐吗!我说,季队长,我还以为你叫我住宾馆去哩,可那里哪有宾馆呀!
季队长是陕北人,1938年当的兵,解放后授衔大尉,很快又升为少校。他平常严肃得很,也就我敢跟他开玩笑,因为我胆子大,完成任务好,他喜欢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到了那里,遇到啥特殊情况,一定要给我汇报。记住,你住在二连,可不归二连领导,有啥事向我汇报。
我说,有啥特殊的事?
嗯……他沉吟着说,能有啥特殊的事我知道吗?我是诸葛亮吗,能掐会算吗?我是提醒你,那里押的都是右派,还有一些大右派。阶级斗争情况复杂,啥事都可能遇到。要真是遇到难办的事了,可不要擅自做主。
我说是。
他说,去吧。把事情办好。这是你独自执行任务,不要出麻烦。
我在去药房的路上心里觉得好笑。季队长向来说话干脆利索,今天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领好的药,先到城郊农场背上背包,再步行到夹边沟。
夹边沟农场你知道吗?噢,你听人说过?那好,那我就不介绍夹边沟农场的情况了,我只讲我的经历。那时候部队汽车很少,我是步行走去的。我先到部队,把背包放下,就背着药去了夹边沟农场的场部。
我们部队为什么要在夹边沟驻一个连队呢!不是,不是看押右派的。1959年,甘肃省的吃粮就出现困难了,部队的战士一月就供应三十八斤粮食。部队上都是年轻人,三十八斤粮食吃不饱呀。为了解决缺粮问题,团领导抽了一个连在夹边沟开荒,种地。开荒的第一年,我在那儿当过卫生员。那一年,团部机关的干部,包括卫生队的医生和卫生员都下去过,开荒、修渠。我在那儿当卫生员时指导员上课讲过,平时不要到夹边沟农场乱转,不要叫右派当成部队是看押他们的。我们没那任务。但是指导员又讲,如果农场发生暴动和骚乱,我们一定要坚决地制止和镇压。连队离着农场的场部几百米,但每天晚上派一组游动哨在农场的围墙外边巡逻,逢节假日还要加岗哨。
我原计划见一下农场领导的,可到了办公室门前没遇见人,冷冷清清的,见一间房门口钉着个木牌牌,写着医务所三个字。我敲敲门走了进去。
医务所坐着三四个人。看我进去,他们也是不明就里,停止了说话,忽地站了起来。我想,他们是惊了一下,因为我一身军装,还穿着军大衣,我的领章上是个红十字。我问这里是夹边沟农场的医务所吗?他们齐声说是。我问你们医务所的领导哩?他们说领导到城里劳改分局要药去了。
这时他们还站着,我就说了一声:你们都坐下,站着做啥! 他们坐下了,拘谨地看着我。我说,你们不要紧张,我是酒泉的部队上派来的,给病号治病的。领导说了,你们这里病号多得很,人死得止不住,叫我来协助你们给病人治病,抢救人命。别的啥事我都不管。你们把情况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几个人也自我介绍一下。
那几个人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姓杨,是兰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临洮县人;有个小个子,兰州市工人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还有个女右派,是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在他们面前,我是当然的领导了,他们向我汇报:病人很多,有些病人血糖过低,思想包袱重,精神状态不好,死掉了。
我说,问题这么简单吗?是血糖低的问题吗?血糖低就能死人吗?血糖为什么低,什么原因造成的?
他们都不说话。
我看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不问了。我知道,他们不敢说真话,他们就是说真话才犯错误的,才送到这儿来劳教的呀,他们敢说真话吗?
我说,你们领我到号子里看一下去。
那个姓杨的医生领我去号子。我记得往北边走了几十米到一百米的距离,进了一个大院。大院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房子。房子里像是没有啥人。我问那个姓杨的:这些房子怎么都空着?
他说,人都调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去了,走了两三个月了,夹边沟剩下些老弱病残了,都起不来了,都成病号了。
我问有多少病号?
他说三百多吧。
我们进了第一间房子。是一间大房子,有三间房那么大。正面和左右都是盘的土炕,像马蹄铁的形状。睡了二十多人。还没把炕睡满。
啊呀,那些人睡在炕上的样子,叫人心酸呀。右派,都是些干部呀,应该是体面人嘛,竟然一个个像是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的人腰里还系着麻绳。可能是冷吧,我就没有看见火炉子嘛,系个绳绳暖和些。大部分人睡着,少数人在炕上坐着,还有个人用一个装饼干的罐头盒子做的炉子在茶缸子里煮什么,烧的是一本书。他就跪在炕上,罐头炉子也放在炕头上。他的身旁还堆着几本书。他手里的那本书撕得剩下几张了。
我问那个人:你煮的啥?
他回答,干菜叶子。
人们的模样确实吓人呀。有的人瘦得像柴棍棍,眼睛陷得深深的像两个黑洞洞。腮也陷下去成了两个坑坑。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了,脸皮薄得就像直接贴在骨头上的牛皮纸。有的人浮肿,肿得像是大胖子,头肿得像背斗那么大,脸有脸盆那么圆。由于怕冷,那些人把所有的衣裳都穿上了,衬衣,绒衣,棉衣,棉衣外头又套着棉大衣或皮大衣。浮肿的人的眼睛细细的一条缝,胖得睁不开。
我问了几个人,哪个单位的?从哪里来的?犯的什么错误?
回答的都很简单。我想,他们可能是怕我,看我穿着军装,搞不清楚我的身份。我叫那个姓杨的医生介绍一下,我是部队上派来的医生,是来给大家看病的。他一介绍,情况大变,把我吓了一跳:七八个人忽地从炕上下来了,围住了我,手里都拿着写好的信,叫我替他们发信。我没接信,我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知该怎么处理,再说,季队长说过阶级斗争复杂不要惹麻达的话。那些人看我不接信,就硬往我的大衣口袋里塞。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解放军,拜托你了,求你了,给我把这封信发出去。有的说,我是冤枉的。还有的说,我们受的这苦,中央不知道,你替我把这封信发出去,中央知道了我们的情况,会搭救我们的。
我急忙说,不要装,你们不要给我装啦。我是来看病的,我不管你们伸冤的事。你们的信应该叫管教干部寄出去呀。
那些人根本不听,硬是把信装进我的口袋。有的人说,我这是伸冤的信,寄不出去呀,领导要检查哩。
我说,你们给我我也寄不出去呀。我就住在这里,不进城去。
他们还是往我的口袋里塞信,根本不听我的劝阻。于是,我很快就从这间房退出来。就这,我的口袋里装了七八封信。
一下午,我把所有的病号房都走遍了。总共有十来间房,病号三百人。
晚上我回二连吃饭,住宿。第二天,我就和那几名右派医生一起去查房了——巡视病房,或者抢救病号。我们几个人几乎就没有闲着的时间:查完房回到医务所,想休息一下,喝点水,但不时有护理员或病号跑来报告,某某人晕过去了,某某人不行啦。我就又跟着他们的医生跑到病房去,打强心针,或者往静脉血管里推葡萄糖。真是灵得很,已经晕厥过去的人,连气都不出了,往静脉血管推进去四十毫升易渗葡萄糖,过几分钟,那人就睁开眼睛了。睁开眼睛后似乎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左顾右盼地看他身旁站着的人。
但是第三天早上有一个晕过去的人,我没有抢救过来。当时,有几个病人都处于心力衰竭晕厥不醒的状态,都在抢救,我就独自去抢救这个病人了。我按照前两天学下的办法给他打了强心针,推了五十毫升葡萄糖,后来又推了一百毫升,此人还是没活转来。后来,我帮着护理员用被子把他裹起来,用绳子系上,抬到门外边放着。傍晚有专人拉出去掩埋。然后我就回医务所去了。这件事搞得我很沮丧:一条生命由我的手送上黄泉路了,我这个解放军派来的医生无能呀!
回到医务所,杨医生看我神态不对,问我出啥事了。我回答有个病人我没抢救过来,心里不好受。我问他:你们一推葡萄糖,病人就活了,为什么我救不活?杨医生安慰我:不怪你,这不怪你。那个病号是抢救过两次的人,他的渊数到了,谁也救不了他了。我大吃一惊:还有这道理吗?他回答,这是经验!第一次晕厥的人,推四十毫升葡萄糖就活了,第二次晕厥的人就得八十毫升或是二百毫升才能救活,如果第三次再晕厥,你推上五百毫升葡萄糖也是白搭!
这天中午我回二连去吃饭,下午上班晚了一点。我从二连打电话给季队长,打到两点半钟才打通,我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季队长在电话里问啥事?他说话的口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说三天来右派们给我的口袋里塞了几十封信,这些信我不知怎么处置才好,是退还给他们吗?还是给发走?
他静了一会儿,说,给他们发了。但是略一停顿他又说,不要给二连的通讯员,也不要在夹边沟的邮局发,你哪天进城,从邮局发了。
我要放话筒了,他又问一句:还有啥为难的事吗?
我说没有。
不料,第五天还真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我已经来夹边沟四天了,每天跟着几位右派医生抢救病人,自认为我的医疗技术有了很大的提高:可以独自抢救晕厥的病号了。再说,成天泡在病房里,病号们已经熟悉我了,他们不惧怕我这个解放军了,愿意和我讲述他们的事情了。山丹县的一位县委副书记告诉我,他和县委书记的关系不好,原因是县委书记虚报产量,放卫星,他很反感。他在党委会上提意见:你把产量报高了,我们县交公粮、卖统购粮多,留的口粮就少了,社员要饿肚子。结果县委给他戴了个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把他送到了夹边沟农场劳教。这叫拔白旗。一位西北铁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修天兰铁路,他把铁路线设计得离县城较远,他说这是考虑到县城发展的远景,可是铁路修成之后送他到夹边沟,罪名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我在这几天里走遍了场部,熟悉情况。一天,走进磨坊,看见一帮女右派在磨面。有个姑娘正在偷吃生面粉,脸上沾了许多面粉,那样子怪怪的,就像只白老鼠。我问她哪里人,她说是通渭县人。她认为偷吃面粉叫我看见了,很恐惧,我说她,不要怕,我们是老乡。还有个兰州医学院的讲师,叫由田,我问她为啥来夹边沟,她说她的工资低,她提意见,领导定她个右派送到夹边沟了。
第五天的早晨,我独自到病房巡视,在第四间病房,一个老汉喊住了我:解放军大夫,问你个话行不行?
这个老人,前两天我就注意到他了:我给别人看病的时候,他一直是在炕上躺着。他的身上除了被子,还压着一件狐皮领子的大衣。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似乎连坐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但这天早晨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在炕上倚着被子坐着,大衣披在身上。
我在他面前站住,说,有啥话你说吧。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他的脸上显出很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
打听谁?
我问你,你们部队的编制是不是内卫七十二团?
我说是。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七十二团?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你们部队有没有一个叫季自生的人?
我一怔:有啊,是我们团的卫生队长。怎么,你认识他?
他答,认识,认识。
我又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回答:你们部队在武威驻扎过吧?
我又说:住过,我们团部和卫生队都在武威住过。
他说:在武威,我的姑娘跟了季自生。
我说:是吗?那么说你姓吴?
他说:对,我叫吴成祥。我的姑娘叫吴秀英。
我说:对,对,我们季队长的爱人就叫吴秀英。啊呀呀,这么说你就是季队长的岳父了。
他谦恭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眼前的这个老人是我们季队长的岳父,我心里感慨不已。老人瘦得像个骷髅。他的胡子很长,长得垂在胸前,白花花的。他的头发也全白了,和胡子连在了一起。衣襟上全是吃饭拉拉的汤水的污斑。但从他脸上的神态,他的长长的胡须,我仍然觉得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的胡须在进入夹边沟之前,想必是很好看的。我黯然神伤地说:
您姑娘和女婿知道你在这里吗?
嗯……老人支吾了一下。
我又问,你没给姑娘写过信吗?
没写过。
我再问:你为什么不写信呀。你女婿是我们的卫生队长,你写个信,他还不帮助你吗?
老汉不说话。
我停一下说,老人家,你要不要我给您的女婿带个话。
他似乎在思考,过一会儿才说,要是方便的话,你给我要点辣面子。
我说:你不要点糖吗?
他们有糖吗?
有。他有特别供应证。他是校官,少校军衔。
啊,那你就给我要些糖来。
再要些什么?
能要些炒面吗?
能要呀。啊呀,你还客气啥呀,他是你的女婿。你都快饿死了,跟女婿要些吃的有啥不行的。要。我给您要去,要些饼干。
啊,好,好好。解放军,你贵姓?
我说姓尚。我还想和老人说说话的。可这时隔壁房子的一位看护跑进来叫我,说,尚大夫,有个人不行了。我急忙跑去抢救。
抢救完病号,我又到吴老汉那儿去了一趟,坐在炕头上,和他聊了几句。我问他在武威干什么工作的?他说是县工商联的主任,解放前是商人,经营毛皮生意。我问他女儿是怎么嫁给季队长的。他说女儿在兰州上的师范,毕业后在武威一中当老师,部队和学生搞联欢时,认识了季队长。我又问,你女儿和女婿真不知道你在夹边沟吗?他说,应该知道,我给家里写了信,叫家人给姑娘写信说明我在夹边沟,叫姑娘给我送些吃的。家人来信说写信说了。我说,你姑娘没管你?他没直接回答我,而是说,可能姑娘没收到信吧,也可能家里人哄我——没写信说写信了。我说他们哄你做啥嘛?他说,害怕给姑娘和女婿出难题呗!我是阶级敌人了,帮助我还了得呀!那不是划不清界限吗?同情阶级敌人呀!
我对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的姑娘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这事我给你办。我找季队长去。什么划清界限不划清界限,岳父要饿死了,他能不管吗?
这天中午回部队吃饭,我想起打电话来的,想在电话里跟季队长谈这件事。可是在连部坐着等上班时间的时候,我又觉得打电话不妥:接线员听见我们的谈话怎么办,传出去怎么办?从我来夹边沟之前季队长跟我谈话的神情来看,他是知道岳父在夹边沟劳教的。既然知道岳父在这儿,又不给予帮助,这说明他的确害怕这件事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事我须谨慎处理才是。
下午临下班,我说明天进一趟城,去卫生队要点药去。那几个右派医生很赞成,因为我带来的强心剂和葡萄糖第三天就用完了。
翌日晨,我步行30公里到了酒泉县。我先到邮局把右派们的信发了,然后去了团部。一进大院,我就遇见了季队长。看见我他有点惊讶,问你怎么来了,遇到啥事了吗?我说是取药来的。他问取什么药?我说葡萄糖,抢救病人最好的药是葡萄糖。
还要啥药?他问。
强心剂。
再啥?
豆面疙瘩。
豆面疙瘩就是康复丸。用豆面羼上红糖和红枣捏成的圆疙瘩,甜甜的很好吃,病号们都愿意要。
季队长把我领到了药房,对司药说,小尚是给医疗队来拿药的,要多少拿多少。然后又对我说,领了药,你到我房子来一下。
我想,他可能沉不住气了。
取完了药,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一进去,他就叫我把门关上,叫我坐下,然后给我让烟。季队长平时抽的飞马烟,可是这天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牡丹香烟,抽出一根给我。我接过烟,他又划火柴。不好意思叫他给我点烟,我忙接过火柴盒说,我自己点,我自己点。
我点上烟才吸了一口,他问,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
他怔了一下,说,你的医疗水平提高了吗?那些右派医生的水平很高,病号也多。
我说,提高什么呀,病号多是多,可是病情很单纯,就是低血糖。人晕过去了打强心针,往静脉血管推葡萄糖。再啥事都没有。
他说,遇到啥事没有?
有啥事?
譬如说,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没有?像你们通渭县的老乡呀,熟人呀……
人嘛,各种类型的人都有。有个通渭县的丫头,才21岁,叫拔了白旗。不过这人我不认识。还有个人是傅作义的弟弟,叫傅作恭,那里的人说,那是个大家伙。
我说农场的情况,季队长连烟都不吸了,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我想,应该说他关心的事了。于是,我吸了口烟,又说,队长,你可不要嫌我多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有一个武威人,是个老汉,有60岁了吧,知道你的名字。他问我认识你不认识,是不是和我一个部队的。
你怎么说了?
我说不认识,我们部队没这么个人。队长,你不要嫌我说谎,这事,我怕连累你,没敢跟他说实话。可是,我觉得这事必须告诉你,所以昨天认识了他,今天我就来卫生队,向你汇报。
季队长说,对,你做得对,这事你做得对。他再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
他没说怎么认识我的吗?
没有。
季队长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一仰靠在椅背上,好久没说话,光是吸烟。我呢,也没说什么话,我不知他怎么想的,怕说多了惹出麻烦。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用很神秘的口气问我:
小尚,这件事你没跟啥人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又说,好,没跟人说好。这种事呀,知道的人多了不好,这我不说你也明白。可是这事呀……我跟你还是要说实话。你知道不知道,上级叫我们派人到夹边沟去,我为什么派你去?就是因为你可靠,办事我放心,你也机灵。我害怕别的医生去了。遇到这事处理不好。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个打听我的人就是吴秀英的父亲——我的岳父呀。
是吗?我装出惊讶的样子。
是,就是。去年,吴秀英的妈就来信了,说他父亲在夹边沟。这事你可不能对外人说呀。
我说,队长,你放心,这我明白。我不会对人说的。
他又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他没说他那里缺什么?没说要什么?
没要啥。我没说认识你,他能要吗?
你觉得他缺啥?他就是没要也得帮助一下他呀。去年,吴秀英的妈就来信,叫我们帮助一下老汉。我害怕粘上说不清,没管。现在得管一下啦,不要叫老汉饿死。
我心里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完成对吴老汉的允诺了。我脱口而出,说,缺盐,缺辣面子。
缺烟,老汉不吸烟的呀。
不是烟,是盐,吃的咸盐。他们一天两顿饭,就是喝些豆面糊糊,害怕吃盐会浮肿,伙房不放盐,难喝得很。给他带些盐,辣椒面,调调味道。
再给带些啥吧?——带上些炒面,你说好不好?
好,带些炒面,多带些。有饼干了拿上几斤,最好。
饼干有,饼干有。要不要再给拿些肉?
拿上些肉,最好炒成臊子,他每顿能调上些。老汉瘦得不成样子了。
再拿些葡萄糖粉。再给拿几件衣裳。
衣裳不要拿。那里死的人多,死人的衣裳没人穿,衣裳不缺,就缺吃的。对了,有毛袜子拿上一双。我看老汉没袜子穿。用包脚布当袜子。
最后季队长说,现在你回家去。明早走的时候到我家来一趟。
从卫生队出来,我就回家了。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我刚入伍的时候,部队不提倡当兵的结婚,到1959年,我们改编为武装警察部队了,挣工资了——一月四十多元,像外国的职业兵一样。有些人就结婚了。我找了个酒泉姑娘结婚,租间民房住着。
第二天早晨,我背上领好的药品到了季队长家。吃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盐,辣椒面儿,十几斤炒面和三四斤饼干,还有一茶缸炒好的猪肉臊子。捆好,我背好之后,季队长说,小尚呀,你就辛苦一下吧,本想给你找个车,又怕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说,用不着找车,四五个钟头就走到了。但临走,我又问了一句:吴老师哩?
季队长把准备好的东西装起来捆好,我一直也没看见吴秀英。吴秀英在酒泉中学当老师。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季队长说,她上班去了。
但我判断吴秀英就在家里:第一,我去她家的时候才七点半钟呀,天还不大亮;第二,我叫季队长给他岳父带点钱,他走进里屋去,我听见了吴秀英细碎的说话声。她是不愿意出面和我接触,不留嫌疑。
我是中午一点钟到达夹边沟农场的。我没去连队,径直去了农场医务所。进了医务所,我倒碗水喝,吃点从家里带着的干粮。我想略微休息一下就去看望队长的岳父,可是我一个饼还没吃完,有个护士就跑进来了,说有个病人不行了。几个医生急忙去抢救病人,我也匆忙吞下一口饼,拿着背来的强心剂和葡萄糖赶去了。
那护士说不行了的就是季队长的岳父。老汉已经没气了,我们把强心剂和葡萄糖都用上了,抢救半天,还是没活过来。
我又气又急,在病房里就厉声训起那几个医生:我走的时候跟你们说了,这个病号要看好,你们没给我看住!
三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句话不说,连大气都不敢出。
训了几句也就罢了。人死了,训他们有什么用!但我心里很不平静:我对不起吴老汉呀……我叫护士拉个架子车来,我们几个人把老汉拉到沙包后边,挖了个深些的坑把他掩埋了。
回到医务室,姓杨的医生看我气顺些了,才对我说,我去酒泉的一天,老汉就晕厥了两次,都救活了。这是第三次晕厥。
我把炒面饼干和大肉臊子给他们几个人吃了。辣椒面和咸盐给了磨坊的那个通渭的姑娘。那姑娘是我的老乡呀。
过了两天,我去了一趟酒泉,向季队长汇报了他岳父的情况。那两天我一直在想怎么向他交待这事,是我没照顾好他的岳父呀!讲完之后,我等待着他的发作,我想我该倒霉了。不要说提干,恐怕过不了几天,我就得打点行李回老家了。谁知他却很平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就好了。
又过了十几天,省委的救命工作队来到夹边沟,说是西北局兰州会议开过了,会议决定送右派们回家。这时夹边沟的右派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一百多人,不到二百人。那个通渭姑娘和医学院讲师是第一批离开夹边沟的,汽车开动时,那姑娘看见了我,向我招手,喊,再见了尚大夫。我也向她招了一下手。第二天我就背着背包回城郊农场的营部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至于那些起不了床坐不成汽车的人,我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了。那不是我的事了,因为地区医院的医生组成的一个医疗队跟着省委工作组到了夹边沟。
尚大夫结束了他的夹边沟故事,开始吸烟。我静了好一会儿,问尚大夫:你什么时候提干的?
他回答,第二年春天。
你怎么到的农建十一师?
1965年,我们季队长调军分区后勤部当副部长,新上任的卫生队长叫我转业。正好那年农建十一师中心医院要医生。
农建十一师组建于1964年。
医生的回忆
医务所所长你要了解陈天堂的事呀,说不全,这个人的情况我说不完全。我和人家不是一类人:我是个右派,阶下囚,到夹边沟劳动教养的,受人管制的,不敢说不敢动,啥事也不敢打听;人家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共产党员,又是正式的农场管教干部,管我的。我跟人家坐不到一条板凳上……不过,毕竟我在夹边沟农场当了三年半大夫,跟他在一个办公室办过公,所以还是知道一些他的事。他的为人。
他是河北省正定县人,抗美援朝回国时30多岁了。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
这个人医疗水平差,拉丁字母写的药名都不认识。我还记得这么一件事:调到新添墩作业站不久的一天,我到场部医务所去拿点药,古浪县的右派王大夫告诉我:你去了新添墩。陈所长来了,把药房里你贴好的标签都改了一下:在拉丁文药名下边标上了中文名字。王大夫还告诉我:陈天堂开处方只是开成药,中药药丸或者西药的药片,那些配合着用的原料药不会用。至于水剂他就更不会用了,连浓度都不会算。但是人家政治觉悟高——这是后来邓立之大夫告诉我的——有一次有个右派去看病,他在处方上这样写的:此人把上衣左边的口袋撕掉了,留着右边的口袋,这表明他仍然坚持顽固的资产阶级右派立场……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60年10月的事情,夹边沟和新添墩的右派除了老弱病残者之外都调到明水农场去了,新添墩作业站就撤销了,我又回到夹边沟场部医务所去工作,和他在一间房办公,给病人看病。有一天他到病房转了一圈回来,在办公室对我说,有个武威来的右派,思想反动得很,这事要向管教科汇报一下。我问出什么事了,他回答,那个家伙唱歌,把歌词“跟着毛泽东走”唱成“赶着毛泽东走”,你说他反动不反动!我当时心里惊了一下,这样的事真要是汇报上去,这个右派可就倒大霉了,可是我又不相信他说的话,这个右派就这么蠢吗?在公共场合竟然敢唱歌骂毛主席?于是我偷偷地跑到病房里去问那个右派:你是不是当着陈所长的面唱歌了?右派说唱了。我说你唱的哪支歌,你再唱一下。那右派说唱的《跟着毛泽东走》,并且又对我唱了一遍。这个右派唱完,我心里才踏实些了。这支歌里有这样的歌词:走,跟着毛泽东走。由于武威人鼻音重,唱出来的“走”字像是“周”的音,“跟”字像是“赶”的音,政治嗅觉敏感的陈天堂就认为这个右派是在骂毛泽东了。我回到医务所之后就对陈天堂讲了,不是人家故意那样唱的,是武威人鼻音重,发音不准所致。他不信,叫我举例证明,我就学着武威人的口音把“中国共产党万岁”说了一遍:共共共产党万岁。他这才半信半疑不去追究那个武威右派的立场问题了。
陈天堂自认为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共产党员,狂傲极了。有一次一个病号来看病,他突然大喊起来:坐好,坐直了!你就是这样跟党员干部说话的吗!他把那个病号委实给吓了一跳。
前边我跟你说的都是些小事,其他人都知道,但是有几件事,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今天跟你讲一讲。
新添墩作业站有个叫贺秉灵的右派,是个上海人,解放前两年跑到台湾去工作的。那人是搞成本核算的会计,在台湾的一家公司工作。大陆解放了,他就和上海的家人失去了联系。可是他特别想家——上海有他的父母,有女人和孩子——思念之情特别强烈,想回大陆来。五十年代中期他从台湾跑到香港去了。在香港,他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上了,在朋友的帮助下到了广州。他原本跟帮助他的朋友说好的,回到大陆之后要回上海去,跟家人团聚。可是到了广州就由不得他了,安排他回国的有关部门告诉他:你的工作我们给你安排到玉门油矿了,你去玉门油矿工作吧。结果就连家人都没见着,就被人送到玉门市来了。在玉门油矿工作了才一年多,就定为右派了,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
这个人的肠胃不好,从到夹边沟以后,一直水土不服,常年大便不成形,所以常来卫生所看病。时间长了,跟我熟悉了,就把他的历史讲给我听了。
夹边沟农场一年四季就没有星期天,只有下雨下雪的日子才能休息。右派们有这样的顺口溜:祁连山戴帽(下雪),右派们睡觉。再就是重大的节日休息——像“五一”呀,“十一”呀,春节呀。遇到重大的节日,提前一天要搞卫生。在劳教农场,对于搞卫生是非常重视的,要搞个人卫生,还要搞集体卫生,完了还要检查。这种检查,阵容是非常强大的,场长和书记参加,管教科的科长和干事参加,还有大队长带工队长以及拐棍们都要参加。当然医务所长和我这个新添墩医务室的临时负责人也要参加。为什么要组织这么庞大的阵容检查卫生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检查安全问题:看是不是有人私藏武器凶器了,是否偷了粮食了。每个人的箱子枕头都要打开,褥子都要卷起来看看铺下边。哪怕是一颗钉子也要收走。
可能以前的几次检查陈天堂都没太注意吧,1960年春节的一次检查结束后,他在新添墩的医务室里说,啊呀呀,你注意贺秉灵了吗,从台湾来的人和其他人就是不一样。我问怎么不一样了?他说你没看见吗,他那个铁皮箱子里有那么多贵重东西,金项链,玉石镯子,国债券那么一沓子……还带着金表,穿着西装!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那有啥奇怪的?那是他在台湾八九年的积蓄,给家里人带的……
就是这个贺秉灵,这年夏季的时候突然肠胃病又犯了,可能是吃了什么不洁净或者不适的食品,一连几天泻肚,用什么药都止不住。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哪禁得住这样折腾,他立即就躺倒了。1960年的春天开始,经过两年劳累和饥饿折磨的右派们开始了不可遏止的死亡,什么药对他都已经无济于事。像贺秉灵这样得了急症的人是必死无疑的。但我可怜他,仍然想尽点人道主义,便打电话给陈天堂,要求把他送到场部去住院。陈天堂在电话里问什么病,我说可能是中毒性痢疾,很重,一定要住院。他说送来吧。
那天贺秉灵去场部,是新添墩医务室的中医大夫武威县人杨万仓去送的,马车拉去的。马车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是我和杨万仓把他从宿舍里抬出来放上马车的。考虑到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把他的行李和箱子都装上车去了。心想叫场部医务所去料理他的后事吧。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他去住院了,这些东西放在新添墩被人偷掉。1960年的劳教农场,人们的思想境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偷盗成风。
马车拉着贺秉灵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马车和杨万仓还没回来,陈天堂就打电话来了。他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怎么把一个死人送来了?我当时愣了一下,诧异地说,没有呀,贺秉灵活着呀,上车的时候还能说话呀。他在电话里呵斥我:胡说,明明是个死人嘛!人死了没有我还看不出来吗!
听他在电话中如此严厉地训斥我,我不敢再辩解了。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路途上的颠簸迅速地加重了病情,造成了死亡?于是我支吾着回答:人从这里走的时候还能说话来的,可能是路上突然……突然死亡了吧。他便又说,送的是病危病号,为什么不带急救药?他严厉的口气真是把我镇住了,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只好检讨:哎呀,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怪我,怪我,我没想到病情发展会那么快。听我作检讨他才改变了口气说,以后要注意呀,注意再不要出这样的事情。我唯唯诺诺回答,我注意,我以后注意……
放下电话,我的身上出了一层汗。我是个右派,由于我的疏忽致使病人死在路上,这种事领导不问便罢,一旦要问,要追究,我可是负不起责任呀!
我的心忐忑不安。我等着杨万仓一回来,就立即去问他贺秉灵为什么那么快就死了?可杨万仓告诉我:我们的马车还没进场部,刚走到炼钢厂那儿,陈所长就迎上来了。他在路口上等着我们哩。他看了看病人,就骂开了:你们怎么把个死人送来了!我说怎么是死人呀,明明还有气嘛,还呻唤着哩。可他不叫我说话,一顿臭骂,叫把马车赶进炼钢厂。病人直哼哼,不断地摇头,不愿意下车,但他硬是叫人把病人抬进大房子里,把我们打发回来了。
我和杨万仓在一起议论了很长时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是不是陈所长觉得那人反正是活不了啦,干脆就放在炼钢厂去等死吧。
夹边沟农场在1958年大跃进的年代里曾在场部西北角,从新添墩进场部的路旁建过两座高炉,炼钢,还盖了两间大房子。到了1959年的冬季,那儿就改为医务所的太平间了。死了人先抬到那儿放着,然后由场部安排人去掩埋。
但是,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翳,叫人迷惑不解:怎么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送进太平间呢!
这个谜后来我自己一步一步解开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1960年的9月,也就是贺秉灵死去两个多月,夹边沟农场开始迁场了:劳教人员凡是能走路的都调到高台县开辟明水农场去了,包括新添墩的人。夹边沟场部和新添墩作业站只留下二三百病号和一些老弱病残。这时候场领导作出决定,干脆放弃新添墩,把老弱病残都转移到场部来。我就又到了场部医务所当医生,和陈天堂在一间办公室给病号看病。
在场部我又遇到一件怪事。我有个亲戚叫鲁昌林,解放初是省教育厅的办公室主任,是个文化名人。后来省博物馆建成,就把他调到博物馆当馆长去了。反右的时候,上级的指示是博物馆要他完成四个右派的任务,可他只揪出来了三个。上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还要搞出一个来。有一次把他催急了,他就跟上级说,我这里再也抓不出右派来了,你们看着办吧,实在凑不够数字就把我算上一个吧。好,抵触反右运动,反动言论!就给他也戴上了右派帽子,送夹边沟劳动教养。鲁昌林岁数大,身体弱,1960年9月没有去明水农场,这时就住在场部的病房里——这是夹边沟农场最艰苦的几个月,农业大队的宿舍有一半改成了病房。有一天他听说我有时候去酒泉医药公司给医务所买药,就拿出存折来叫我去替他取点钱,从县城的黑市上买些烧饼。夹边沟农场是设有储蓄所的,还有邮局和商店。当初右派们来夹边沟劳教,都是带着一些钱的。最早的时候,右派们的钱是由财务科登记保管的。后来,右派大批涌来,这笔钱的数目很大了,财务科长姚文华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怕以后出什么问题他担责任,每当右派来场报到的时候就把储蓄所的工作人员叫来,现场办理储蓄业务。存款折就拿在右派们手里,用钱时自己到储蓄所去取。
那天我拿了鲁昌林的存折去储蓄所取钱,填写了取款单,可是工作人员不给我钱,要我去找陈天堂,开个取钱的条子来。我当时很惊讶,问为什么要陈天堂开条子?工作人员说,是陈天堂和他说过的,凡是住院的病号取钱,一定要他开条子,目的是防止住院的病号取了钱逃跑,还为了防止病号偷窃存款折盗取他人的存款。我对储蓄所的这种做法很是不以为然,说,你们银行的工作要受医务所的制约吗?你们的上级有这种规定吗?工作人员回答上级没这规定,可是这是你们的所长说的,我就这么办。你不去开条子就不能取钱。
我那时30岁,既年轻气盛,又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我想我虽是右派,但你银行还管不着我,也不能把我怎么的,我就强硬地说,好,你把你说的话给我写个条子,就说取钱必须要医务所长开条子。我找你们的上级去,问一问是不是右派取钱就一定要劳教农场的某个领导开条子。
听我要去找他的上级,年轻人再也不吭声了,如数给我取了钱。
这件事我原本没当回事,取了钱也就作罢了。可是,当天晚上,在医务室陈天堂却问起我来了:你今天去储蓄所取钱了?我说是,他非要叫我找你开条子,我和他干了一仗。这不合理嘛!陈天堂立即就开始给我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劳教人员逃跑或者盗取现金,他和年轻人商量的办法。他还说他已经给储蓄所讲过了,以后我再去取钱就不要他的批条了。他还说我:你不要到县上银行去反映这问题了,银行那年轻人是配合咱们做工作,也是好心。
这件事他不解释倒也罢了,他一解释,我的心里倒是起了疑云:在银行取款的问题上,他和银行工作人员是不是有什么默契?比如某个病号死了,存款折上还有钱,他去取出来两个人私分……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病房里每死一个病号,都是他亲自去料理病号遗物的,包括存折、国库券、手表和其他细软。
但是,我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因为我不知道他拿到死者的存折或者国债券之后,是否登记造册了,是否上缴组织了。我又不敢到领导那儿去询问或是反映这个问题。——一旦知道我跟他作对,他整我可是再简单不过了:轻者下放我去大田劳动,不用几个月我就会累垮饿垮;重则编造个什么罪名就可以把我送进劳改队。
天下的事情真是再巧也没有了,事情真相终于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那是这年11月初的一天上午,上班不久,我和他在办公室坐着,农场的书记梁步云走进来了,说老陈你来一下,我们研究些事。梁书记像是很急,有点紧张,陈天堂立即站起来跟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外边有人喊开会,医务所窗外的空地上集中了农场的干部和凡是能走动的右派。原来是梁书记接到酒泉劳改局的电话了,说是中央的一个什么工作组住在张掖县,今天早晨出发来夹边沟了。梁书记紧急召集夹边沟的干部和劳教分子们开会,布置搞卫生,做准备,以应付工作组的检查。那时候,夹边沟已经死掉几百名劳教分子了,农场领导和干部们怕工作组来了挨批评,大祸临头。
那天我没出去开会,因为来了个病号,我正在给病号看病呢。就在病号走后我写病历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窗。我的桌子靠着窗户,我扭头一看是陈天堂正站在窗外向我招手。他的脸贴在玻璃上。我凑近窗户问他什么事?他说,看看,看看我的抽屉锁上了没有?那个年代的办公桌还没有暗锁,是在抽屉旁的木框上装个铁鼻,再挂上一块圆形的铁皮,外边上个挂锁。一个挂锁能锁两个抽屉。听了陈天堂的话,我应了一声:哦,我给你看看。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并在一起,我懒得站起来走到他那边去,就趴在桌子上伸过胳膊去拉了一下抽屉。他的抽屉没锁,我一拉就开了。抽屉拉开后我惊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他抽屉里装了满满一抽屉国债券。我当时一愣,立即就告诉他:没锁,我给你锁上吧。抽屉拉开容易,关上就很费事,胳膊用不上力,我就走过去把抽屉推上了,再把那块圆铁片挂上,再把锁子锁上。就在我推抽屉的时候,我还发现里边还装着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这件事叫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每个病号死亡的时候,陈天堂一定要亲自守在病号身旁?为什么死亡后他要亲自处理善后?为什么储蓄所取钱要他开条子?为什么贺秉灵还没断气就被他送进了太平间?
夹边沟的右派们释放回家之后,我还被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个月,任务是给1500名死者编写病历。夹边沟的领导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死亡不是他们某一个人造成的,不会追究哪个人的责任。但是他们清楚,这些人都不是正常死亡,这终归不是好事,他们必须掩盖一下死亡的非正常原因。当然了,作为一名劳教的右派,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否接到了上边哪个部门的指示。我给没有病历的死者编造了病历,给病历不全的人补全了病历。假如将来有人翻阅这些病历——如果病历不给人毁掉的话——他将会发现这些人死亡的原因是很正当的,无可怀疑的。我编造了很多死亡的病因:心力衰竭,心脏病复发,肝硬化,肝腹水,肠胃不适,中毒性痢疾……这几年人们都说市场上的假冒伪劣产品太多,有人感叹那些厂家和商人造假的能力鬼斧神工。还有制造假学历的,出卖假职称的……其实,他们的造假比起我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自叹不如。如果给造假的人评职称,我应该评大师,应该颁发巨奖,享受国家级专家的待遇……
我在造病历的时候还注意过一个问题。我造病历,是按照农场提供给我的死亡者花名册上的名字造病历的。死亡者花名册上还有其他栏目:遗物。我发现,所有人的遗物栏里都是写着床单呀,褥子,棉袄裤两件……没有一个人的栏目里填写存款折、国债券、现金和手表。
我为什么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我把贺秉灵送上马车的时候,把他的箱子也装上车了。为了防止箱子被偷,我们征得他的同意把金项链、国债券和现金都装进他穿的西装的口袋里了。还因为我知道有些病号在死亡前并没有把存款折上的钱取完,因为陈天堂不给他开条子,或者他已经无力去储蓄所取钱了。五十年代,许多年轻干部在定为右派走进夹边沟的时候,身上有几百上千元的国债券,因为他们是外地人,还没成家,他们的国债券都是随身携带的,而国债券是不能当钱花的,银行也不储蓄国债券。为什么很多人有许多国债券?你年轻,你不知道:五十年代国家还很穷,为了筹备资金,国家大量发行公债。你是干部,你是工人,你进步不进步,你热爱党不热爱,就看你买了多少公债。许多人为了表示热爱共产党,为了表现自己进步,勒紧腰带买公债。
说到哪儿了?我还接着说陈天堂的抽屉吧。我不是拉开陈天堂的抽屉了吗?陈天堂站在窗外也看见我拉开了他的抽屉,他也就明白我发现他抽屉里的秘密了!当然,他也是害怕我把这件事给他抖搂出去,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办公桌抽屉里出现了一块大罗马。看见了大罗马,我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贿赂我,拉拢我,想用大罗马堵住我的嘴。
我没有动那块大罗马。不知道那块大罗马他是从哪位死者的手腕上捋下来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贪此不义之财。我也没有声张这件事。他是共产党员,我是阶下囚,一旦张扬开了去他一恼之下反打我一耙,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呀。
那块大罗马在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几天,后来又不见了。我估计,他是观察了我几天,见我既不上他的钩又不告发他,对他没什么损害和威胁,就又把大罗马拿走了。毕竟一块大罗马那时要卖二百多元,而他一个月的薪水才是六十多元。
我在夹边沟工作到1961年的7月,把全部死者的病历伪造好之后,农场领导就叫我回原单位了,但是原单位以已经开除公职的理由拒绝接受我。后来我就回到老家当农民去了,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
陈天堂的女人是1959年从河北老家迁到夹边沟来的。他的大女儿18岁了,嫁给了夹边沟的一名管教干部。1960年冬季的时候,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得了肺结核。女儿病情很重,应该使用链霉素治疗,可他不懂,竟然给女儿打吗啡。他觉得吗啡的效果比链霉素好——女儿不再咳嗽,不再呻吟。我当时说过他,你不要总给姑娘打吗啡,吗啡不治病,会掩盖病情的。再说,医药公司一年就给咱们农场十几支吗啡,你可要控制点使用。你把它用完了,一旦有个特殊病例就没办法了。他听了我的话十分震怒,训斥我:怎么,你不叫我的女儿用吗啡?要把它留给劳教分子!我只好住嘴了。过了一个月,吗啡使用殆尽,他女儿的病越发严重了,只好送到劳改医院去治疗。
夹边沟农场1961年秋季撤销,我听人说他和女婿都调到下河清农场去了。女儿在下河清死于空洞性结核病。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新添墩的时候,有个天津青年,是敦煌县文化局的干部,右派。他的工作是演员,娶了个敦煌的姑娘。他在新添墩劳动不到一年就病了,是肝炎。我把他送到场部医务所住院去了。住了半年医院又回来了。他的肝炎转化为肝硬化了,回来后也干不了活,我就叫他在宿舍休息,不下大田。后来他的病情严重了,我给陈天堂打电话要送过去住院,陈天堂不叫送。就是这个不叫送的天津青年有一次跟我说,陈所长什么时候来新添墩,你一定要叫他到我的房子来一趟。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病愈加严重了,已经垂危了——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他又对我说,你打个电话给陈所长,叫他现在就来一趟,我要见他,有话跟他说。我说你口气还大得很!你想见陈所长陈所长就来吗?是打个电话就能叫来的吗?天津青年说,你打去,你打电话去,他肯定来。他不能不来。听他话说得斩钉截铁的,我就去打电话了,结果陈天堂还真来了,骑个自行车来的。于是我把他领到那青年的房子去。那青年躺在炕上,陈天堂进屋后叫了那人的名字,说,我是陈天堂……那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了,招手叫他过去。他过去了,爬上炕坐在那青年身旁。那青年就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摸着摸着,手摸到陈天堂的脸上了,然后就狠狠地抓了他的脸一把。他惊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那青年过了半小时就咽气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青年人为什么抓陈天堂一把。从那以后,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去病号身旁了。
马大哥
我再给你讲个文化名人的故事。
夹边沟农场劳教的右派当中文化名人是不少的,像师大外语系的教授黄席群,那是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编译室主任,全国解放前夕,李宗仁派张治中为代表,率团与共产党谈判,他任英文翻译。是著名翻译家。中国几个著名的翻译家都是他的学生。改革开放以后名噪一时的美学家高尔泰,后来到国外去了,那时候就在新添墩劳教,原是兰州十中的美术教师,南方人。
我要讲的是天水市政协的王鹤鸣。这个人我印象太深。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就知道他出身于诗书之家: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举人,曾任皋兰县儒学教谕、兰州府教授,咸丰四年解去知县,诏封通仪大夫,官至三品;祖父初为廪生,咸丰年间举人……他的父亲更是惊人,清朝末年进士及第,任翰林院编修。到了他这一代,虽无什么功名——清王朝已经消亡了嘛——却被父亲送到美国威廉斯大学学习土木水利工程专业。归国后又一再拒绝出仕,就在天水办私学……教育救国,名闻遐迩。
由于家世渊源显赫,本人历史清白,所以解放后当了天水市政协的副主席。
他是甘肃省著名的书法家。
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家世的,就因为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班里有个他的老家的同学,多次给我讲过他的家族史;在夹边沟,有个天水政协的右派也对我讲过。我对他很敬重,他来看病时专门问过。
后来我调到新添墩去了,但是他的情况我还是不断听到。
从1959年元月开始,右派们的口粮减少到了30斤,继而又减到24斤,于是偷窃之风日盛:种苞谷的时候偷苞谷,种洋芋偷洋芋。夏收的时候,只要管教干部和分队长看不见,人们就把腰里缠的床单解下来铺在地上,把麦捆子放上去踩几脚,把掉下来的麦粒收集起来偷偷地煮着吃,或者埋到地下,放到没什么东西可偷的冬季挖出来充饥。
可是他从来不偷,别人把偷来的粮食给他,他也不吃。
王鹤鸣瘦瘦的脸,瘦长条身材,干不动重活——那年他就50多岁了——领导照顾他到副业队割芨芨草,编筐子。开荒和平田整地的活很重,筐子损坏太快,农场自己编省钱。
有一次,那还是1959年秋天,我从新添墩到场部去,正好从场部的麦场边走过,看见王鹤鸣和几个老弱病残在麦场边编草席,就走过去问了一声:哎,王老汉,你们怎么编起草席来了?
在夹边沟农场,人们是不能叫同志的,也不敢叫先生,互相之间都叫老李老张,或是直呼姓名。由于他和我不是同代人,不便称他老王,我就学着本地人的称谓叫他王老汉。
王鹤鸣抬起头看我,说,哦,是赵大夫呀,你来了?
他招呼完了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又垂下头编席,我就又问了一声:喂,问你了,为啥不编筐了,编起席子来了?
他二番扬起脸看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赵大夫,你做啥就做去,问这做什么?
我越是奇怪:哎,还怪得很,就不能问吗?
他还是不回答。倒是旁边一位老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呀!我们编的是棺材。
我怔了一下。那老人仰视着我,说,今年夹边沟已经死去五六十个人了。开头的十几个人是板子做的棺材。后来没木头做棺材了,队长就叫我们编芨芨草席。一张席卷一个人。这事你这个当大夫的不知道吗?
我怔了一会儿,回他: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边的病人都是送到场部来,死了不接回去。我怎么知道是用席子卷的!
王鹤鸣胆怯地说,今天你知道了,可不要说出去呀。梁队长不叫我们说。
我看着他谨慎小心的神情很好笑,便说,我偏要说出去!
他害怕地说,不能说,不能说,可不能说呀……你要是说出去,梁队长可就要找我们的麻烦了。
我说,好吧,不说,不说,你放心吧,我不说出去。看把你吓的!
他窘窘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体很虚弱了,脸色黄黄的。我心里突然涌出这么个念头:这个老人,他在给别人编织着棺材,但他能活多久呢?据我知道的,过去了的一年多,死去的大都是老人。他们的身体太弱了,偶染风寒便撒手人寰。他们衰老的身体抵抗疾病的力量不足了。
出于怜悯之心,我问了一句:王老汉,你家里来信没有?老家的情况怎么样?
他说,来信了,家里情况还好。
我问,说啥了?你没跟家里要些吃的吗?叫他们寄些饼干、炒面啥的嘛。
他说,寄了,寄来了两斤炒面,还说以后每个月寄两次,一次寄两斤。我父亲还说……
我说,什么什么?父亲?你父亲还活着?
他的脸勃然变色:什么话,说的什么话!怎么盼人死呢!
我忙赔不是: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不能怪我呀,你也没说过你父亲还活着呀。
他说,我又何曾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已经作古?
我说,没有没有,你没说过。就因为你从没提起过老人。我才当是没有了呢。你父亲多少岁了?
他答:90岁了。
我很惊讶:90岁了!
他又答:啊,90岁。
我真不能想象,人活到90岁是个啥样子。我又问,你父亲哪一年考上进士的?
清朝末年。
听到我和王鹤鸣的对话,有个右派叫了起来:啊呀,老王,你父亲是进士呀,你可是没说过呀。
王鹤鸣说,那有什么可说的!
但人们说,那是你们家的光荣呀。
王鹤鸣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叫管教人员听见又批判我,说我宣扬封建主义,坚持反动立场。
但有人还问,你父亲做过啥官?
王鹤鸣说,不说了,叫你们不说了!
我看他作色,便转移话题:王老汉,你父亲来信说啥了?
王鹤鸣扬脸对我说,他信上说,受点苦没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乏其体肤……
我哈哈大笑: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编棺材了——要进棺材了,哈哈哈……
右派们也都嘿嘿笑了。
1960年10月,我又回到场部医务所了,就又经常见到王鹤鸣了。他因为年纪大身体弱没去明水农场,住在农业队迁走后改为病房的房子里。
王鹤鸣的身体彻底垮了。他的眼睛凹陷成了两个黑窟窿,身体瘦得剩下了一把骨头,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见他我很心酸: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能熬出去吗?我是尊重他的,尊重他显赫的家族,也尊重他的名气,我就想办法帮助这个老人。经常给他推两针葡萄糖,或者给他几粒康复丸——一种用麦麸皮、枣泥和豆面团成的丸子,小核桃那么大。
我的情况比其他右派都好。自从到了夹边沟,我没有下过大田,没有挖过排碱渠,逃避了重体力劳动,身体没有累垮。平时去伙房打饭,也能比别的右派多打半勺面糊糊。
右派们生活中最可怕的经历要算是10月到12月了。10月,口粮突然减少到十五斤,死亡立即就加剧了,每天早晨要从病房里抬出去几具尸体,多的时候十几具。
但是王鹤鸣坚持住了,有两次去病房,我竟然看见他在帮助其他病号打饭打水,端屎端尿。对于这种特殊的精力旺盛的现象我感到惊奇,我说过他:你近来身体好些了。
……王鹤鸣终于活到了这一天——1960年12月31日。这天傍晚,来到夹边沟农场的省委工作组作出决定:明日开始遣返所有在夹边沟的劳教人员,分期分批……
场领导用有线广播宣布了这个决定。
根据病号们的身体状况,医务所决定,第一批送到酒泉火车站乘坐火车的是二十六名健康状况较好的病号,而那些重病号则需加强营养再治疗几天。至于那些病危病号,则要送酒泉劳改医院治疗后才能送走,否则可能死在路途上。
陈天堂叫我拿着名单去通知这26个人。
王鹤鸣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在逐屋通知时故意没通知他。而在所有的人都被告知之后,我又回到他住的病房。
他们病房已被通知的三个人正在作准备,没有被通知的病号们也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走。看见我又进来,王鹤鸣有点着急,拉住了我的手:赵大夫,这第一批为什么没我呀,我的身体还行嘛。
我故意说他:你着什么急呀。你的身体坐两天火车行吗?领导怕你出事呀。
他说行呀,我的身体行呀,坐两天车没问题,你跟领导反映一下,我明天就走。
看他着急,我说,行吗?你能走吗?能走你就明天和他们一起走吧。
他说,行吗?
我说,行呀。
他说,不跟领导请示吗?
我说,不用请示,你愿走就走。
他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反复问我,并叫我去请示所长。我最后说这就是所长决定的,不信你看,这是名单。
他看完名单兴奋极了,把我的一只耳朵揪了一下,说,啊,你这个赵大夫,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还真以为不叫我走了,急出一身汗来。
和他说几句话,我就要回医务所了,他却又拦住我说,赵大夫,不要走,你先不要走,麻烦你陪我去看一下马大哥。
他把我搞糊涂了,我说,哪个马大哥?
他说,不要问,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农业大队是个封闭的大院,有十几栋房子,就只有东南角和东北角有两个大门。他领着我绕过两栋房子走出东南角的大门,走过供销社,走过农场的大库房,一直往南到了场部办公室跟前,又往西走,来到杂工大院的门口。他先拉着我在大门西边修理组的山墙下站了一下,说了句记下这个地方,然后进了杂工大院。杂工大院也很大,有木工房、磨坊、打铁房、农具房、马厩。这个院子里从前要停十几辆马车,两辆汽车,马厩里要拴六七十头大牲畜。还要住近百名干各种工作的杂工。可是自从大队人马去了明水农场之后,这个大院就空空如也了。马厩里的牲口也大都转移到明水去了,留下的几头大牲口和毛驴之类的也都死光了。只有七八月份的时候调来的酒泉公安团的一个骑兵排的战马拴在马厩里。
这支骑兵部队调来夹边沟农场,领导也没有宣布过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就悄悄住进来了。我估计是看到右派们饿急了,纪律也松懈了,偷盗、打架斗殴之风日盛,上级怕右派们暴动吧,是来发挥震慑作用的。1960年的时候,饮马农场和双塔水库都发生过劳改犯暴动的事件。这一排士兵起初一个班驻扎新添墩作业站,两个班驻扎夹边沟场部。新添墩撤销后就都合并到夹边沟场部来了。这些挎着战刀背着步骑枪穿着蓝制服的士兵住在场部招待所里,白天不出来,也不设哨兵,只是晚上有流动哨从农业大院和基建大院门口不时走过。马队经常在夜间出动,去追捕逃跑的劳教分子,但从来也没抓回来一个。原因是他们调来的时间短,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
王鹤鸣偏偏把我领到马厩门口,说,进去。
马厩里有三十几匹马,墙上挂着两盏风灯,光线昏暗。
你把我领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看着空旷的马厩里几十匹战马,我疑疑惑惑地说。王鹤鸣却不回答我,往前走去,走到马槽旁站着的第一匹战马前头。他双手合一深深地向嚼草料的战马作了个揖,开口道:谢谢马大哥。在下王某对不起你了,叫你受委屈了。
他顺着马槽走过去,在每一匹战马前都要作个揖,说一声谢谢马大哥,王某向你赔礼了。然后领着我从另一个门口走到院里,站住,把他蓬头垢面的脸和一脸大胡子对着我说: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来看看马大哥了吗?
我心里已经很清楚,但我没说。他也静了片刻,又拉着我走出杂工院,站在大门口修理组房子的山墙下,说:三个月了,我每天夜里在这房子后边藏着,等喂料的战士从招待所走过来,进了院子,从小仓库把马料用桶提上,走进马厩,上完了料又出来;我就很快地跑进马厩去,把牲畜没来得及吃掉的马料一把一把抓进这个袖口里。一定要快,迟了,马料和麦草就混到一起了。
我仍然没出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1958年初春夏之交的一天,我从菜地边走过,拔了几个水萝卜,扔给在旁边地里干活的王鹤鸣。他竟然不敢拾,他说,不行不行,这不是又要犯错误吗?
他又说,你光是看见我这两个月有精神,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有精神。
我和他一起往回走。我就说了一句话:
你的胆子真大呀,你敢偷部队的马料;夹边沟农场就你这么一个贼大胆吧?
他没回答我,拉着我走回病房。他把自己的皮箱从铺脚拽出来说,这里还有半箱子我存下的马料,都是好麦子,你提过去吃吧。我过两天就到家了,你暂时可能还回不去。
我没要他的麦子。我说了句你给其他人吃去吧,就走了出来。
邹永泉
11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在地铺上躺着,对邹永泉说,老邹,明天我想到南寨村去一趟。
邹永泉说,你要去换粮食吗?
邹永泉也在地铺上躺着。躺着,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只要是不去挖野菜,不拾掇吃的东西,我们就都躺着,一动不动,连话都不愿意说。我是9月30日从夹边沟农场迁移到高台县明水农场的,10月10日那天,口粮就从每天十一两[1]减少到七两。吃十一两尚且饿死人,吃七两哪能维持生命呢。于是,所有的人都躺着不动了,除去一些确是不安分的挖野菜或者拾点、偷点什么东西的人。其实,躺着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天有七两豆面糊糊下肚,只要你躺着不动,一点儿也不要动弹,不损失身体的热量,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的。我们来到明水已经一个多月了,搬了几次家,从山水沟的水洞搬进地窝子,从这个地窝子合并到那个地窝子,从那个地窝子又合并到下一个地窝子,每一次合并,我都发现,是那些总也躺着不动的人在搬家,还有些个别的能偷能抢或者家庭支援颇丰的人,而那些成天在田野上挖野菜捋草籽的人早早倒毙了,被人用被褥或者毯子卷起来抬出去了。因为他的胃从野菜和草籽里摄取的营养补充不了他劳作而失去的热量。
我和邹永泉之所以还活着,除了躺着不动,还有一个特殊原因:我们是单身汉。我们来夹边沟的时候,由于没有亲属在身边,就把单身汉生活的所有财产都搬到农场来了,包括我们平时不穿不用的衣物被褥和好几箱书籍。依靠着变卖或者以物易物搞到食物,增加营养,我们才活到了现在。书籍虽然换不了食物,但拿它们烧火仍然能短时间地温暖一下身体或者烧开一茶缸水。
我和邹永泉也是最近一次合并住处之后才认识的。他原先在新添墩作业站,后来调到北大河采石场筛石头,再从采石场转移到明水农场二大队的——就是场部所在的这条山水沟。我是从夹边沟农场直接来到明水农场的。起先,我的铺和他的铺之间还睡着一个人,那个人被抬出去之后,我和他就相邻而眠了,就熟识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过几次南寨村换粮食。他对我说过他是复旦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五五年毕业。他在班上是团支部的委员,毕业时领导号召毕业生支援大西北建设,他带头报名,以身作则,结果就到了兰州,分在兰州一中教数学。
我回答他:是呀,我是想换些吃的去。你去不去?
他说,不去,我今天哪里都不想去,我的腿软得很,一走路就心发慌。
我说,走吧,换些粮食去吧,光吃草籽哪有心不慌的?
他说,不是不换,我是没有什么东西了,都换光了。
翻一翻嘛,把你的百宝箱翻一翻嘛,看还有啥可换的。咱们一块儿去。
他说,翻也翻不出什么来。你准备的什么呀?
我拍了一下枕头旁的一个包袱说,一套棉衣。前几天我妈寄来的。
他看了一眼包袱,说,刚寄来的棉衣就拿去换呀?
我说,没新衣裳还能凑合,肚子里没食凑合不了呀。你也找一找吧,看有啥换的,拿上,咱们一起去。
在我的催促下他坐了起来,从铺脚处拉过一个棕色的皮箱,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这是个很大很漂亮的牛皮箱,他说是他工作以后用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只是在农场里搬来搬去,擦出了很多硬伤。打开箱子,里边的衬布还很鲜艳。的确,他的箱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他往箱子深处翻了翻,翻出两双袜子来。他说:
你看,就剩了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裤子和衬衣明年夏天还要穿,两双袜子能换什么?
我说,把裤子和衬衣都换了吧。你还想得远——明年夏天!你先想眼前怎么活过去吧。
他拿起衬衫来看看,又拿起裤子来。那是一条毛料裤子,他拿起后摸了摸口袋,像是在摸里边装了什么没有。接着他又摸衬衫的口袋,却依然没摸着什么。他咦了一声,很快地把衣裳都掏出来扔在铺上,又从底下翻出一条泡泡纱的床单,看看箱子底。箱子底上只有一杆水笔和指甲刀什么的。他的手划了一下水笔和零碎,似乎有点紧张地叫了一声: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怎么了?
他不回答,双手去摸箱子盖上的一个小布袋。但依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真是有点着急了,把裤子和衬衫又挨个地检查了一遍,把泡泡纱床单拿起来抖了抖,并在铺上挪动了一下身体,看看他坐过的地方。
我觉得他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找不到了,就问,你找什么呀?什么宝贝没了?
他的前额上沁出亮光光的一片细碎汗珠来。他说,表,我的表不见了?
我说,表不见了?找找,好好找找。
浪琴,那是块浪琴表呀!被人偷掉了!
偷掉了!你看看锁子坏了没有。
他合上箱盖,检查了一下锁。锁是好的。他又翻过箱子。看看箱底有没有损坏。他下意识地叫起来:箱子好好的,表怎么不见了!
我说他,不着急,不要着急,慢慢找。只要箱子没坏,说明没人偷。但我又责备他:你也太粗心大意了,手表哪能放在箱子里?木箱子人都能撬开,你一个皮箱,一刀就能划开,哪能放那么贵重的东西!想想,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放在别处啦?枕头,枕头里有没有?
他摸了摸枕头,把枕套里塞着的一件破棉袄倒在铺上。但就在这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翻起被子来,他的手从被子的一条边摸下去。
立即,他就朝我笑了一下,说:哎呀,吓了我一跳。
我说,怎么,找着了?你呀,把我也吓了一跳。
他笑着说,唉,我忘了。在夹边沟时,我把表放在箱子里,去北大河挖石头时我就装在身上了,到了这儿,又缝在被子里了,我还以为在箱子里呢!唉,记性也不行了。这是块浪琴表。
他笑着擦了擦前额的汗水。然后就拉断了被子上的一截线,从被子里边掏出个缝着的布包。打开布包,一块锃光明亮的手表露了出来。我说:
我看看,我看看,我还真没看过浪琴表是啥样的。这表多少钱?
他把表拿给我看,说,咳,这表可是块好表,比不了劳力士,比罗马表和梅花表要高一档。这还是一块有特殊意义的表。
有什么特殊意义?
那真是一块很漂亮的表,我拿在手里反复看着,然后递还给他。他接过表,拧了几下发条,秒针蹭蹭蹭地走起来,才说,这件事我可是没跟你说过,我是在大学里搞过对象的,对象是比我低一级的同学。我毕业时她还在上学,我报名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西北。我们原来商量好的,等她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她也来甘肃工作。可是第二年毕业,由于她父亲的反对,她留在上海了。我们的恋爱关系又持续了两年,她终归拗不过父亲,决定结束这种关系。最后分手的时候,她送我这块表,作为留念。
我说,这块表不便宜吧?
他说,不知道。人家是大家闺秀,家里是资本家,买一块表不当回事;我家是城市贫民,没见过这种表,也不知道值多少钱。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身后有个人说,邹永泉,翻腾啥哩?
我和邹永泉一起扭过脸去,发现农业大队的副大队长杨生孝站在过道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邹永泉回答,我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能换点吃的。
杨生孝说,翻出啥宝贝来了?
邹永泉回答没什么,就剩下一个空箱子。
但杨生孝早就看见他手里的手表了,说:你不是还有块表吗,很阔气嘛。
邹永泉说,一块表能干什么?卖,没人要,换吃的又换不了几斤。
杨生孝说,有总比没有好嘛,换些吃的,能顶几天嘛。我看看。我看看你是块啥表。
邹永泉把表递给了杨生孝。杨生孝先是两根指头穿在表带里掂了掂分量,然后又把表凑近地窝子的天窗,借着天窗上透进来的亮光看了看,说:这是块啥表?还好看得很!
浪琴。
浪琴?还有这名字的表吗?我还没听说过。
我是非常反感这个杨生孝的。两年多快三年了,我们在他的手下劳动,他从来不顾惜我们,总是非常严厉地督促我们劳动。我认为我们饿得皮包骨头,许多人死于非命,他是有责任的。此时听他说不认识这块表,我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快感,我以轻蔑的口气说,杨队长,甭说你没见过这表,我在兰州长大,在兰州工作,都没见过这种表!
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了,瞪了我一眼问,这表能值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浪琴表的价钱,但为了表示对他的藐视,我说,多少钱?你问多少钱做啥?你想买吗?一块大罗马多少?——一百二十元!一块浪琴表最少顶五块大罗马,你算算多少钱!
他又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对我的话很不满意,他说,你胡球说啥哩,顶五块大罗马?哪有那么贵的表!
我说,不信呀,不信你到兰州看看去,到兰州中央广场的玉盛祥眼镜钟表店去看看。那里还有几千上万元的手表。你要是比五百元便宜的价钱买下一块浪琴表,我给你输些啥!
他说,我就不信有那么贵的表!
我说,不信?你是说我骗人吗?我告诉你吧,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兰州张掖路有文具店,里边卖的水笔一支二百元!那是美国造的,派克!派克笔的墨水都是专用的……
杨生孝对我的话似信不信的样子。但他一定感觉到我的话语中对他不敬的成分了。他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晃了几次,又迎着天窗的亮光看了看表,还给邹永泉。
杨生孝走后,邹永泉收拾一下箱子,躺下了。我也躺下了。大概是刚才和杨生孝说话太多和过于亢奋的原因吧,我觉得有点累。
躺着,邹永泉说,明天你自己去南寨村吧。
我说,你不去了?
他回答,明天你去,把我那条泡泡纱的床单换了。手表我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我说看什么情况呀?你是盼着增加口粮吗?不可能呀,我们天水老家也饿死人,农民都吃救济粮,也是一天七两。
他说,夹边沟的右派死了这么多,这事中央不知道吗?我想总是有人会向中央汇报的。说不定,有十天半月的,就放我们出去了。
我没再说话,他心里想的,也是我所向往的。我们之所以还能坚持着活着,就是盼着放我们回去的一天。
后来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两小时,一个人的说话声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头顶站着个人。那人弯着腰看邹永泉,并轻轻地唤着:老邹,老邹,你醒醒,醒来呀。
听清楚那人说的话,我心里惊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睡得太久,到早晨了。因为头顶的天窗抹上了一抹亮丽的晚霞,我把它当成是早晨的霞光了。还有,很多人都是夜里睡死过去,早晨人们叫他醒醒,起床打饭,但他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扭了一下头,看了看那人。我认出他是夹边沟农场劳教人员食堂的管理员刘政德。
这时邹永泉也醒过来了,迷迷瞪瞪说,谁呀?那人说,我,我是刘政德。邹永泉惊讶地说,哟,是刘……老刘呀。他很快地爬起来穿上棉大衣,依墙坐着,叫刘政德坐在铺头上。
我认出了刘政德,就再也没动弹,闭着眼睛装睡着了。刘政德可是夹边沟农场的名人。他原是兰州市秦腔剧院的经理,反右运动中定了个右派,原因是他当经理时剧院演过几出禁演的旧戏,《李翠莲上吊》什么的。可是他到了夹边沟运气好:他参加革命早,抗日时期就搞抗日戏剧,后来到了解放军的文工团,解放后转业到了兰州市秦腔剧团当经理。酒泉地区劳改分局的几个领导都是戏迷,都看过他这个秦剧团的戏。所以他到了夹边沟,局领导就指示夹边沟,这个人要照顾,于是场领导就叫他在食堂当管理员。他的权力大得很,管几十名炊事员。管两千人的粮油菜。有人进去过他的宿舍兼办公室,看见地下码着上吨重的红糖、几大缸植物油。他可以把某个人叫去当炊事员。而他看哪个炊事员不顺眼,立即就能叫你下大田劳动去。许多劳教人员都巴结他,想去食堂做炊事员。在夹边沟农场,谁要是进了食堂做饭,那就意味着生命安全无虞。
我很奇怪,高高在上的刘政德怎么会到我们这寒碜龌龊的地窝子来。我一动不动,竖起耳朵。
邹永泉说,刘管理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政德说,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给你拿几个……
拿几个什么,刘政德没说,但我听见了索索的细碎响声,是纸张响的声音。我还感觉到有一股轻轻的凉气扑到我的脸上了。我判断这是掀被子或者穿衣裳带动的气体扑在我的脸上了。我稍稍睁了一下眼,发现刘政德坐在铺头上了,他的脸斜对着邹永泉,他把什么东西放在邹永泉怀里了,邹永泉惊讶的口气说:
刘管理员,这……你这是干什么?
不要说,你啥话都不要说,这是一点小意思。刘政德往邹永泉的被子底下塞东西,弓着腰伸着脖子把嘴凑近邹永泉的耳朵又小声说,几个白面馍。
但邹永泉分明是享受不起的口气说,这……这是为什么?我凭什么收你的……
刘政德说,不要说,给你,你收下就行了。没啥,这是点小意思。我们不是在一个组劳动过吗,你怎么见外啦!
邹永泉沉默了,任刘政德把报纸包着的几个白面馍塞进被子下面。他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吧,说,刘管理员,你是有什么事吧?
刘政德咳嗽了一声,说,嗯……事情是有点事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刘政德又住嘴了。邹永泉说:
什么事,你说呀,吞吞吐吐干什么?
刘政德迟迟疑疑支吾着说,老邹,是这么件事——我听人说,你有块手表……
邹永泉一脸惊讶的表情:你听谁说我有块表?
听谁说的并不重要。你说,你是不是有一块表?
邹永泉说,是,我是有一块表。
是一块好表,是名牌货?
是名牌。
叫浪琴?
是浪琴。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听说你要拿表换粮食?
是的,是要换粮食。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真的要换粮食?
是真的要换粮食。
你把表换给我吧。
邹永泉的声音闷住了。过一会儿他才说,噢,刘管理员,你今天到这狗窝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呀?我说呢,你给我馍馍,原来你并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拿馍馍来换表的呀。你把你的馍馍拿走。
邹永泉的身子动了一下,从被子下边摸什么,但刘政德压住了他的手,有点严厉地说:不动,老邹,你不要动!
邹永泉说,拿走吧,你把你的馍馍拿走吧。你知道我的表是名牌表,你拿了几个馍馍来就想换走呀?
刘政德说,嗳嗳,老邹,那几个馍馍不是换表的嘛,那馍馍我是给你白吃的。换表的馍馍,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不要急,你不要急嘛。说实在话哩,不是我要换你的表。
那你是给谁换的?
你问这干啥?你管我给谁换哩?反正不是给我换。你就说你换不换吧?
你不说给谁换的,我就不换!
刘政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要问,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是杨队长想换你这块表。他说你有块好表,叫我找你问一下,你换不换?
邹永泉不出声了。刘政德说:
换给吧,把你的表换给他吧。
邹永泉还是不出声,刘政德说: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觉得换多少粮食话不好说吧?他是队长,管你的,你有顾虑,是不是?你不要为难,我告诉你,杨队长说拿十斤豆面馍馍换你的表。你换不换?
邹永泉说,不换。
刘政德怔了一下,说,十斤你都不换吗?你可要知道呀,一块大罗马才换五斤,你的浪琴比大罗马好,人家给你十斤也就不少了,你说是不是?
邹永泉说,我不是嫌少。
那你为啥不换?
我就是不愿意换。
刘政德惊讶的口气说,为啥嘛?你为啥不换嘛?你的肚子不饿吗?皮箱里有粮是不是?
我没粮食,我的肚子饿得难受,但这表我不换。
为啥嘛?你说个不换的原因嘛!
为啥?这原因很简单:杨队长一个月供应多少粮食,不也和我们一样吗?一天七两口粮。他吃饱吃不饱?有剩余没剩余?他拿十斤豆面馍换我的表,这豆面馍从哪里来?我问你,杨队长的家又不在这里,他在食堂吃饭,他哪来的十斤馍馍?
你不要管他的粮食从哪来的嘛。
不管粮食从哪里来?不管不行呀,他的粮食肯定是要从我们吃饭的灶上抠出来。也就是说,他把大家的救命粮拿来换我的表,结果是我吃了粮食,他得了表,别的人可能就饿死了。你说,这样的粮食我能换吗?我吃下去于心不安呀!我是损人利己呀,是助纣为虐呀……
刘政德沉默了,许久他才说,这么说你是不换了?
不换。
换给吧。
不换。
你真不换?
真不换。
好吧,不换就不换吧。你睡吧,我走了。
邹永泉说,把你的馍拿上吧。
刘政德说,不拿了,不拿了,那是我给你的。
刘政德走后,邹永泉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坐着,直到食堂的炊事员提着饭桶进了地窝子。最近的这次搬房之后。很多人起不了床了,农场领导体恤劳教分子,叫炊事员把饭送到地窝子,减少体力消耗。
吃的仍然是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豌豆是凉性食物,淀粉少,煮的糊糊又稀溜溜的,所以要趁热喝下去;如果放凉了,糊糊就解了,变成半碗面糊半碗清水。
喝完豆面糊糊,躺倒又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就捅了邹永泉一下,说,喂,你今天可把刘政德弄得难堪得很!
邹永泉正在嚼刘政德给他的白面馍馍,他停止咀嚼说,他活该。
我说,哎,你也不怕得罪他?
他说,怕他什么?我也不是炊事员,还怕他整我吗?
我说,可你把杨队长得罪了。
他说,得罪就得罪吧。过去他也没照顾过我,我也没讨好过他。以后呀,要是上边开恩把咱们放回去,他也不能扣住我;要是长期如此,没有十斤粮食是个死,有十斤粮食也是个死。至于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想他了——是埋掉呢,还是扔在沙滩上叫狼吃掉,都一样呀……
我没再出声。我们比邻而眠已经七八天了,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因为我们觉得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一切对我们都没多大的意义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冷漠到极点了。就拿目前来说吧,他躺在被窝里吃着刘政德拿来的白面馍,并不掰给我一口。而我呢,也不责备他吝啬和自私。我有吃的也是独吞,不给他。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常常寄点炒面粮票什么的,我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而他已经衰竭得够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认为这要怪他的家人,家人不给他寄炒面和罐头却寄给他一包多维葡萄糖粉,他每天冲一小勺喝。那不就是糖水吗!肚子吃不饱,一缸子糖水能救命吗?
不过他今天对刘政德的态度令我钦佩,他不为了多换点粮食而去损害别人!
转天我独自去了南寨村。我的棉袄裤换了六七个土豆,还拿着两双袜子,两双袜子换了两把沙枣。闹饥荒的年代,这里的农民把沙枣当粮食吃。
南寨村在兰新公路的北边,紧靠着公路,有几十户人家。南寨村和明水农场之间隔着一片沙包,人叫鸣沙窝,有六七里宽。南寨村的农民也很穷,有些人家的男子汉逃荒去新疆了,家里就剩妇女老孺。
一路走一路吃沙枣,回到山水沟的地窝子我已经把沙枣吃光了。喝完了晚上的一碗糊糊就又躺下了。躺在被窝里我对邹永泉讲述换粮食的过程。他一边听一边骂:抢劫!这是抢劫。他就这么可笑,随便一件小事都容易激动和发脾气。我记得刚搬到这间地窝子的那天夜里,有个专门做生意投机倒把的农民拿着个布袋子,里边装着烟卷烧饼之类的东西,闯进我们地窝子来,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有个右派用一支金星笔换了一盒双羊牌劣质香烟。他大声地骂那个农民“抢劫”。那个农民说不换就算了,转身要走,他却又拉住人家要用自己的毛衣换烧饼。
听我讲完去南寨村的事,邹永泉说,刘政德今天又来了。
我说是吗?
他说,他还是要换我的表,说再增加几斤。
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换。
他没再说啥?
说了,他说了很多,央求我把表换给杨队长。他还说,他这次找我换表,是杨队长在他房子说话说起来的,我这里有块好表,他就主动提出来替杨队长换我的表。他说,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这表要是换不成,他不好给杨队长交待。我想,他跟我说这些话,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一个目的是给杨队长开脱,他们怕我找领导反映呀,大队长拿灶上的粮食给自己换手表!再一个目的就是一旦动员我换成了,他杨队长既得了表,刘政德又讨好了杨队长。我把他们的目的猜透了,就是不换,叫他在杨队长跟前丢脸去。你可没看见呀,刘政德今天低三下四的样子,他一再央求我:看在我的面子上换给他吧,换给杨队长吧。这次你帮我这个忙,以后你有啥困难了你就来找我……
我就说不换,只要是杨队长换我的表,我就是不换!
当时,我夸了邹永泉两句:好,好,你把刘政德碰回去好,叫他不要以为当个管理员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能,叫杨队长也明白,虽然我们是阶下囚,但也不巴结他……但是,喝完了晚上的那份汤,又一次沉入黑夜躺在地铺上之后,我又久久地睡不着觉,我又一次捅了捅邹永泉:
喂,老邹,你睡着没有?
他从睡眠中醒来,迷迷糊糊问我,嗯,什么事,老杨,是你叫我吗?
我说他哪来那么多瞌睡!不要睡了,我们说会儿话。他问说什么。我说,就说你的表的事情。索索的被褥响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了,把脸对着我了。说:
表怎么了,你说我的表怎么了?
我说呀,刘政德找你换表,你就换给他吧。
嗯?你同意换给他。
不是我同意,那是你的表,你拿主意。我是说,他答应给你十斤豆面馍馍,今天又说加几斤。你就跟他说,十五斤,给十五斤就换给你。不少了,一块表换十五斤粮食,真不少了。你知道现在的行情不知道,一块大罗马换不上五斤炒面了。再说,他还说了,有啥困难找他去,他要是真心帮助你,你可能还能活着走出明水农场……
妄想!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猜测到他白皙却又黄惨惨的消瘦面孔上痛苦的表情,因为他说话的口气虽然缓慢无力,但却用词很坚决。他说: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从各方面的情况分析——包括场领导的讲话——现在是全国性的缺粮食,我们劳改劳教的首当其冲。要想改善,得到明年夏收……咱们一天吃七两豌豆面,无论如何活不到明年夏季……
那你就该把你的表换吃的……
换得三五斤,七八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大厦将倾,独木何为。
可你昨天说,说不定十天半月能放我们出去……
那是希望,美好的想象。实际不可能。好长时间我都在想,毛主席不知道下边的人胡作非为,不知道我们在农场里受这样的苦,他知道了会解救我们的,可是我又想,毛主席不会不知道我们受的苦,受的罪,他那么聪明决断,甘肃省委能瞒了他?
听着他的分析,我心头一阵阵发凉,我说,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小心人听见了汇报去。我要跟你说的是你就按刘政德的话办,把表换给杨队长,你能多得几斤粮食。
不换,他给的粮食再多也不换。他是拿大家的口粮换我的表呀,我可能活下去了,但更多的人死掉了,我不是助纣为虐吗? 我死了人们也要骂我呀,为一己之利损害众人。
没人说你呀!就是有人说你,也可以原谅的,罪责在刘政德,你并没有多大的责任。
他说,古人不是说过吗?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我说,不管你跟谁换都要早点换,越往后粮食越紧张越贵,换的就越少。睡吧。
他说睡吧。
其实,不论是邹永泉还是我,都对这件事的后果估计不足。
第二天早晨喝汤的时候,他把饭盆伸到我面前说,你看。
我看到了,他的饭盆里面汤比我的少三分之一。
我说他,你认为是刘政德捣的鬼!
他说,到晚饭看看再说吧。
到了傍晚,炊事员提着桶走进地窝子以后,我就特别注意炊事员打饭的过程:给我给别人打饭,他都是一舀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轮到邹永泉的时候,他舀了一马勺,但往外走的过程中马勺一倾斜,流出去不少。倒在邹永泉的饭盆里,和我的比比,少了三分之一。我们都是在夹边沟农场小卖部买的儿童洗脸盆当饭碗,大小一样。
邹永泉立时就叫起来:你怎么给我的比别人少?
炊事员说哪里少了,哪里少了!
邹永泉把我的盆端过去和他的盆放一起。炊事员只好说,再给你补一点,再给你补一点。
炊事员又给他舀一点糊糊,但也不如我的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天,每次开饭炊事员都给他舀的饭少,他几乎每天要和炊事员吵架。于是我又一次劝他把表换给杨队长,我说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为所动。我又劝他,那就到南寨村去换吧,换给农民吧,你总要填补些粮食嘛。他对我苦笑一下:杯水车薪,杯水车薪。
但是有一天下午,他到隔壁的一间地窝子去看一个他的上海老乡回来,很激动地对我说,杨世华,这两天你还去南寨村吗?
我是经常去南寨村的,有时拿自己的物品换粮食,有时有人死了,在管理干部来处理后事之前偷下一个饭盆,一双袜子,一件旧大衣,我都拿到南寨村换粮食。哪怕换一把沙枣,我也去。
我说去,明天去。
他说,你找人打听一下,有没有人拿粮食换手表。
我说他:你改变主意了?
他告诉我,在隔壁的地窝子里,人们都在传说,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过夹边沟了,还有人说是中央监察部的一位副部长,是个女同志。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的。看来,夹边沟死人的事真的惊动了中央,中央要解决夹边沟的问题了,要放我们回去了。我要活下去。
听到这讯息我也很高兴。我把自己在天水中学工作时缝制的一件半大皮袄拿出来了,拿到南寨村换粮食。中央已经知道夹边沟的事了,那就是说有希望了,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活着回到天水去。
我的短皮袄做得很好,是直贡呢的面子,水獭皮的领子。里子是九道湾的滩羊皮。滩羊皮是很有名的,是宁夏自治区靠近黄河的河滩上放牧长大的绵羊皮。它皮薄毛厚,既保暖又轻便,九道湾又美观好看。这件皮袄缝好以后,我就没穿过几回,在学校里上班我都舍不得穿。也就是过春节穿几天。定右派后我把它带来夹边沟,放在箱子里根本就没穿过。
皮袄换粮食的事不好办。我在南寨村进了几户人家。有的嫌小。——我的身材瘦小,我穿的衣裳,农村的成年男子要么穿不上,要么穿上了紧绷绷的胳膊不能活动。还有一个问题是我说拿皮袄换粮食,有些人不敢换,他们说,队长早就讲过,不叫他们和明水农场的犯人来往。给犯人衣物和粮食,就是帮助阶级敌人,脚后跟站歪了,是犯罪。
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姑娘,老婆子的儿子儿媳逃荒到新疆去了。这个老婆子看了我的皮袄,穿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就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说是换给她。但是说到换多少粮食的问题,她说给我两碗酸菜。西北的酸菜也叫浆水,是大白菜呀圆白菜呀芹菜呀煮个半熟倒进缸里,再煮上一锅苞谷面糊糊倒进去,盖上盖儿,使菜发酵。发酵后的菜就不再发霉了,要吃时舀出来做汤喝。两碗酸菜就想换我的皮袄,那哪行呀,我当然不换。我就是想换点粮食的,但她死活不同意给粮食。她说,给你三碗酸菜,给稠些。我说不换不换,酸菜你留着自己吃吧,三碗酸菜你吃了可能还救你的一条命哩,可是救不了我的命。
走了七八户人家,皮袄也没出手,最后我就进了队长家,说我的这件皮袄想换点粮食。队长也喜欢我的皮袄,但他试着穿了一下,穿进去一条胳膊就再也穿不进另一条胳膊了。嫌小。他说,你再来的时候给我拿件宽大一些的,也要滩羊皮的。我说我又不是二道贩子,哪里给你找件宽大的滩羊皮皮袄去。这时我突然想起邹永泉托我的事,我就说我有个朋友有一块手表,想换些粮食,你换不换?队长说换,是块什么表,是大罗马吗?我说不是大罗马,是浪琴,比大罗马好得多。队长听说这么一块表要换粮食,很是有兴趣,立即给我拿了个白面饼吃。那白面饼还真白,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么白的白面了,跟城市里卖的富强粉一样白。拿在手里掂一掂,有四两重。关于那块表队长问了我很多情况,最后对我说,你回去问一下,他要换多少粮食?你把他叫来行不行,我们当面谈?我说他可能来不了啦,他的腿软得走不成路了。
回到山水沟跟邹永泉讲了情况,他说去,明天我去。我怕他腿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连休息都没休息一次,跟我穿越鸣沙窝去了南寨村队长家。这次一进门,队长就给我们一人一块白面饼,然后看表,然后谈价钱。事先我和邹永泉就商量好的,不能一次谈成,要吊他的胃口,多吃他两块白面饼。所以第一次没谈成。
后来又去了两次,我们两人又吃了村长的四个饼,然后交易谈成了,换了五斤炒面外加三个白面饼。
最后,村长把我的皮袄也留下了,给了我三个白面饼。村长说,皮袄留下就留下吧,我的儿子大了再穿。村长三十岁出头,他的儿子八岁,刚上小学。
我的三个饼,回到明水农场,我一顿就吃完了。许久没吃过饱饭了,三个饼放在口袋里很是诱惑人,吃过了晚饭坐着,掰一块,再掰一块,到睡觉时就吃完了。我真钦佩邹永泉。他的三个饼和五斤炒面,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只是像冲多维葡萄糖粉一样舀了两小勺炒面,冲成稀汤汤喝了一碗,然后就把白面饼和炒面都放进皮箱里,锁好。我说他,两小勺炒面顶啥用?有吃的就吃呀!他回答:
不能多吃,要细水长流。这种状况不知要持续多久,可我再也没什么东西去换吃的了,不细水长流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日子里,食堂给他打的面糊糊还是比别人少,但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找领导反映。他就是每天冲一碗面糊糊补充一下。这期间他也不再躺着了,我和他一起每天都去挖苦苦菜。我们要争取活到释放的那一天。怕人偷,他每天外出时把炒面和白面饼装在一个布袋里背在身上,晚上睡觉时才锁在皮箱里,放在脚下边。每天我们都去南寨村的麦田里挖野菜。他还不断地追逐蜥蜴,用铁锨拍打,打死了拿回来烧着吃。
我是很注意饮食卫生的。我挖野菜煮着吃,也捋草籽炒着吃,但我从不吃老鼠、蜥蜴之类的。
有一天,在挖野菜回来的路上,他打了二十多条蜥蜴。回到山水沟之后,他在地窝子外边用蒿蓬点了一堆火,把蜥蜴扔进去烧,一边烧一边吃。我在那儿煮苦苦菜。后来,吃得剩下两个蜥蜴了,他说我,这两个你吃了吧。我说不吃,有毒。他说,没毒,我吃了十几天了,平平安安的,没啥事,你放心吃吧。他还说,他吃第一条蜥蜴之前观察了好久,别人吃了蜥蜴没出什么事,他才吃的。我说我嫌恶心。结果他把那两只烧得黑乎乎的蜥蜴又嚼着吃了。虽然蜥蜴表面烧黑了,但里边还是没烧透,他咀嚼的时候我听见了咯吱吱的声音。我的心里麻酥酥的。
但是过了两三天,他的身体突然肿起来了。全身都肿了,像是吹气一样肿了起来。腰肿得像是水缸一样粗,脸肿得眼睛睁不开。叫医生来看,医生了解一下情况,说是吃蜥蜴中毒,给了几个白色的药片片,转身走了。过了一天,他就完全地闭上了眼睛。
埋葬之前,我想给他换一下衣裳,但是因为肿胀,衣裳绷得紧紧的脱不下来。清理遗物,打开他的皮箱,见他从南寨村换来的炒面还剩下二三斤,还有两块白面饼,白面饼子干得掰都掰不动。
告别夹边沟
1960年秋季的一天,夹边沟农场所属的新添墩作业站几百名右派凌晨四点钟就起了床,整装待发去明水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这时候还是深夜;因为仲秋的这片荒原上,要到八点钟太阳才能爬出地平线。
还在十多天前,夹边沟农场就接到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的全体劳教分子迁往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省劳改局决定在那儿立即上马建设一个五十万亩土地的谷物生产基地,需要大批劳动力。新添墩作业站已经过去两批人了——约三四百名,今天走最后一批——连锅端,总共四五百人。
因为昨天傍晚就通知过的,今天早晨要来汽车,所以听见哨音响,右派们全都起了床,捆行李,吃饭,做好准备工作。由于是要走远路,这天的伙食也与往日不同:小米汤,不限量,敞开喝。这件事可是把右派们乐坏了。有些人打一份回来,等不得小米汤凉下来,也不顾烫嘴不烫嘴,噗噗地吹着,稀溜稀溜往下喝——他们怕稀饭被人打完了,自己打不上第二份。有些人很聪明,打了小米汤回来,把米汤倒进洗脸盆里,然后又往伙房奔去。一时间,通往伙房的路上人影躜躜,脚步匆匆。当然,这可苦坏了那些身体已经衰竭的人:他们平时就走不动路,跪着去食堂,慢腾腾地在地上挪,像是疲乏无力的鸭子晃呀晃的,而此刻为了多喝一份小米汤,他们竟然也打起了精神,快速地移动双腿往前走。为减轻膝盖的疼痛而绑在膝盖上的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们快速行走的姿态如同刚从大海里爬出来的躲避海豹追击的企鹅,快速地摆动着身体和短腿。
蔬菜组的王永兴打来了一份小米汤。他是个老病号了,近来腹水增多,不下地干活,所以开饭时总是晚去。这天他打回小米汤来,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土台子上,一勺一勺慢慢喝。这时有人说了一句:今天的米汤敞开喝。他不相信,说,哪有那样的好事?仍旧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但是,看到有人真的打来第二份小米汤,他也紧急行动起来,忙忙地打开已经捆好的行李,拿出一个闲置的大茶缸子,匆匆向伙房走去。他还怕自己行动得晚了,走在半路上问了一个打饭回来的人,还有米汤吗?那人回答,有,多的是。他果然打到了第二份小米汤。
打回的小米汤晾在土台子上,他接着喝先头的那一份。喝着米汤他还说那些腿快的人:你们打下三份四份,能喝完吗?一会儿出发怎么办?端着上路吗?王永兴是个很务实的人,做事很有分寸,从不做莽撞事。他看见那些贪心不足打了三四份小米汤的人,从心里就觉得可笑。他又说,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可不要贪便宜胀死!
但是,那个打了四份小米汤的人很轻易解答了他的难题。那人喝了两份小米汤,然后把一条毛巾铺在土台子上,把另两份米汤慢慢地倒在毛巾上。毛巾是个过滤器,清汤渗入沙土去了,米粒就堆积在毛巾上。那人看了一眼王永兴说,你看我有办法没有?这时候王永兴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么个主意来。但后悔也没有用处,因为已经有人回来说没米汤了。
吃过了饭,劳教分子们把行李搬到院子里放下,然后就集合排队出发了。王永兴没走,他和一帮病号留下来等待拉行李的汽车,坐汽车走。
八点半钟,酒泉劳改分局调配的六七辆卡车驶进新添墩,装上行李载上病号和一帮装卸行李的人,出发了。汽车驶出田间公路,经过杨洪公社的一个村庄时追上了先行出发的大队人马。从新添墩去酒泉火车站约七八十里路,队伍才走出二十几里就已经散乱了,哩哩拉拉二三里长。当汽车超过稀稀落落凌乱不堪的队伍时,扬起阵阵尘土。王永兴听见了不断如缕的吼骂声:这一帮狗日的倒舒坦了,平常不劳动,现在又坐上汽车喽……
王永兴是前一年的初冬病倒的。那是10月下旬,冬灌[1]最紧要的关头,花园水库通往夹边沟农场的大干渠冲垮了,夹边沟农场的领导指示新添墩作业站抽调五六十人去修渠。冬季外出施工,是要挑强壮劳力的。1959年,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就削减到每月三十斤,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因饥饿和超常超重的劳动体力衰竭了,只抽了一小部分,而蔬菜组的人因为劳动强度相对要轻一些,还能近水楼台地吃点西红柿南瓜什么的东西充饥,体质相对而言要强壮一些,所以三十多个人无一漏网被抽去修渠了。修渠是在西边十几公里的银达公社的荒滩上,住在两户社员的草房里。那是真正的堆草房子,他们去后把草腾到院子里,又在地上铺点麦草挤着睡。真是拥挤呀,三十多人挤在一间房里,人只能侧着睡,翻身都翻不了。吃的又是菜糊糊,尿多,人们出去一趟又出去一趟。每次出去不是踩着这个就是踏着那个;整夜吼骂声此起彼伏,根本就睡不好。大干渠垮掉了二十多米长的一段。垮掉的一段正好在一片低洼地上,不光堤没了,连渠基都冲掉了,渠两边都淹上了水,冻了冰。要修渠就要从几十米远处抬土。抬土谈何容易!河西走廊的西端,10月下旬天就大寒,地大冻,要挖下拳头大的一块土疙瘩就需要抡几十次镐;手震木了腿震软了。半个小时也挖不下一筐土。效率是无从谈起的,人们都在浮肿,根本就没力气干活,仅只是晃着摇着慢腾腾干着就是了。干脆停下来歇息是不行的,管教干部看见了要骂的。实在坚持不住想休息一下,只能以大便的借口跑远些蹲一会儿。说小便都不行,管教人员会说:尿尿还要找地方吗?怕人看见吗?你是大姑娘吗?
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兴和一个人抬土,到正午时分,真是走不动了,身上光出虚汗,腿软得打颤。那天天气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无云,但却日月无光,漫空里飘着晶莹的冰霄。眉毛和胡须都冻上了冰疙瘩。寒气逼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跟分队长说了一声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条看不见人的自然沟里,落下裤子蹲着,休息片刻。绝对不敢穿着裤子坐下来休息,因为管教干部也发现右派们的花招了,看见有人去解手,就总是盯着,时间一长就跑来察看。发现是假解手,可了不得——连训带骂,还要扣掉一顿饭。
王永兴蹲了几分钟,觉得该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来了!起初,他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腿蹲麻了,不听使唤了。便用足了力气往起站,却还是不行,腿根本就不听从大脑支配。后来,他弯下了腰,用手杵地,总算是站起来了,却又搂不上裤子。人越饿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条绒裤,绒裤外边才是劳教服:一条蓝布面的棉裤。此刻,他觉得裤子有千斤重,两只手怎么也提不起来。一用力就头晕,就眼前发黑,气喘吁吁。后来,他只是把裤子的前边提高了一点儿,臀部竟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气里。他静静地站着。
这时候他心慌得厉害,因为他明白了,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浅浅的长满了骆驼草的自然沟里,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他害怕一走动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与他抬土的伙伴跑来找他,才帮他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同伴又叫来一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去见管教干部,经允许后又扶他回到住处。转过天,蔬菜组的老何赶着马车来给他们送菜,管教干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永兴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他自己认为,之所以出现蹲下站不起来的事情,可能是饥饿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劳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组长,事事处处都竭尽全力去干,消耗的体力太多了。他以为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情况会有好转的,但没想到的是情况更加恶化,干脆起不来了。他原先仅是面部浮肿,小腿浮肿,躺了几天,腹部竟然也肿了起来,原本细瘦的腰突然就肥壮起来,真是系不上裤子了——皮带上的孔不够用了。而且身体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动衣裳,胳臂也抬不起来了。当他的组员替他打来菜糊糊他坐起来吃饭的时候,手竟然无力端起饭盆!
他害怕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经有几十人躺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难道自己也到了那种地步,要步他们的后尘而去吗?
他求新添墩的医生开了个条子,搭乘去场部拉面粉的马车去了场部医院。夹边沟农场的医院是很简陋的,医生们就有个听诊器。医务人员除了一位姓陈的院长是农场干部,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个卫生员,大夫护士都是右派。一位从天祝医院来的邓大夫,原先是兰州市红山根砖瓦场——劳改队——的医生,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不愿在砖瓦场干了,调到天祝县医院当医生,反右时成了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教养。邓大夫听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诊床上,拿着听诊器听了听,又扣诊了一下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说,穿上衣裳吧,你得的是肝硬化。这个诊断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说邓大夫,你说的是真话吗?邓大夫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啥?你看你肚子胀成啥样子了,严重腹水!他说,不对吧邓大夫,我这是浮肿。邓大夫说,胡说,浮肿和腹水是两码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肿和腹水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说,别人也是这样的呀,先腿肿,后蔓延到腹部……邓大夫说,谁说的别人也是这样的?浮肿到腹部人还能活吗……咳,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衣裳,哪来那么多废话。看他穿上衣裳,邓大夫说,你这个病呀,可是时间不短了,少说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个过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疗,才转成肝硬化……你怎么就不早点来看一看呀!他颤抖着嗓门说,我哪里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觉得浑身无力,我还当成是累的……邓大夫问,你就没觉得恶心吗?不想吃饭……他回答,不想吃饭?我还恨不得美美地吃两顿红烧肉。
查出肝硬化之后他就住院了,三个月后,腹水消失,出了医院。从此以后,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在蔬菜组混日子,恶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车到了酒泉火车站,王永兴明白这天早晨为什么小米汤不定量……拉他们去高台县的几节无篷货车停在支线上,他们上车之后,等待步行的大队人马,大队人马到齐已经是黑夜了。早晨喝米汤的时候,伙房给每个人发了两个窝头当晚饭,可是很多人不到中午就吃掉了。火车站有一家餐馆,许多人央求分队长去找管教干部,能不能去那家餐馆吃顿饭,但分队长回来说,赵来苟说了:老老实实在车上坐着。
后来他们才听说,不叫去饭馆吃饭是怕他们逃跑。
那天还真是跑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崔毅的,就是从酒泉火车站跑到嘉峪关跑掉了,后来人们传说他跑到了越南。
火车是深夜两点钟驶出酒泉火车站的。从酒泉市到高台县也就是一百几十公里,火车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因为是货车,时停时走,有时一停就几个小时。劳教分子蜷缩在车厢里。
火车经过高台县碱泉子火车站,还出了一件事: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火车站,明水农场就在这里下车。许多右派站起来推行李。噼里啪啦扔下许多行李,赵来苟才喊起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卸行李的!我们要到清水河站下车,这里是碱泉子!有几个右派跳下车装行李,但这时火车又启动了,他们慌忙扒住车叫人拉了上来。那些推下行李的右派惊慌地喊叫,我的被褥没拿上来……
黄昏时分,火车停在一片戈壁滩上。有几辆马车停在铁路边上。马车拉着行李,人们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片荒草滩上。宽阔的草滩上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山水沟,先期到达的人们在沟里盖了些地窝子,挖了许多窑洞。管教干部领着分队长分配住处,马车拉了一些人又去碱泉子找行李。
新添墩的劳教分子住在西边的山水沟里。挖下的窑洞还不够多,有些人这天夜里露宿在荒滩上,翌日晨喝过了菜糊糊,自己挖窑洞。
病号们被安排在山水沟的一间地窝子里。这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建筑,依着山水沟的崖坎往下挖了一米,挖出来的土再堆高一米,上边横了一根圆木搭上椽子缮上碱蓬和笈笈草。因为椽子少,碱蓬和笈笈草上没压上多少土。靠着崖坎的一面留了几十厘米高的土台子,长度和地窝子的长度相仿。这是“炕”。晚上睡觉透过茅草的空隙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还可以听见风把沙土刮到茅草上的唰唰声。天亮后起床,被子上落满了尘土。
喂,今天是十月一日吧?
起床后王永兴正在叠被子,已经穿好了衣裳的石玉瑚对他说。
啊,还就是的,今天是国庆节。
叠好被子,王永兴坐在“炕”沿上看着石玉瑚说。石玉瑚又说:
嗯,对,我记着今天就是国庆节嘛。我说呀老王,你能不能给咱们打壶水去?
打水做啥?
嗳嗳,刮个脸嘛。国庆节了,咱们也收拾一下门面嘛。
收拾门面?怎么,还想收拾得干干散散浪一转去吗?游山玩水去吗?
王永兴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因为地窝子里发出了几个人的笑声,这笑声是善意的或者并无恶意的,但却可能促使石玉瑚产生想法,以为他是在讥笑他。石玉瑚已经失去行走能力一个多月了。石玉瑚也是永登县人,他的老乡,是连城镇中学的教师。他来夹边沟之前两个月,石玉瑚已经在夹边沟的基建大队接受劳动教养了。开过荒,挖过排碱渠,还在高台县板桥乡的石英矿挖了半年石头。身体累垮之后才被分配到新添墩的农业队种地。
石玉瑚的确是垮了。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干瘦如柴的身体了,不管是去食堂打饭还是上厕所,他都在膝盖上绑着两只布鞋,跪着行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长得特别矮的侏儒走路,扭打扭打的。
还在永登县的时候,他就认识石玉瑚:县教育局每到寒暑假都要把中小学教师们集中起来搞政治学习。石玉瑚很少发言,但言必有出。他很钦佩他。
他的玩笑话并没使石玉瑚介意,石玉瑚又说,嗳嗳,门面还是要收拾一下嘛,到了新地方,要有个新气象嘛。你看你的样子,不到四十岁的人,胡子就长了一寸长,就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师表的样子,简直像个贼配军。
像个贼配军?本来就是贼配军!林冲发配沧州,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咱们吃的啥喝的啥!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提个不知道谁的热水瓶走出去了。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出格了!因言获罪,教训还不深吗?
王永兴是1957年的暑假期间,永登县的中小学教师集中在永登县一中参加整风,被定为右派的。当时,大城市已经开始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对党的进攻了,他知道不能信口开河了。但是经不住领导的再三开导和动员,他写了一张《今日陈世美》的大字报,批评永登县一中的校长李某人进城后抛弃前妻与一位女学生新婚燕尔……他以为,批评某个人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伤大雅,又可应付了事,岂知过了一天,积极分子们就贴出几十张大字报,说他攻击党的基层领导就是攻击党……定为极右分子。
王永兴走出地窝子的过道,走到地面上来。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这地方还不熟悉,不知井在哪儿,该去哪儿打水。最后他还是决定到伙房去,有开水就打开水,没开水就提点凉水回去。于是,他慢慢走到沟口,来到昨天打晚饭的一间地窝子里,问一位正在切菜叶子的炊事员,哪儿有开水?那炊事员问他打开水干什么?他说喝。炊事员说,喝?你还要喝开水?他心里很不高兴,但嘴很婉转地说,没开水凉水总有吧,打点凉水行吧?炊事员说,凉水也没有!想喝到板坦井打去!他的确不想和炊事员吵架,因为要是遇到这个炊事员打饭的话,勺子一抖搂他就要吃亏。他忍气吞声地回地窝子去了。
这天的早饭是豌豆面菜糊糊。王永兴有个习惯,吃过了饭总要躺两个小时。他的理由是粮食太金贵了,吃到胃里后必须静卧使粮食在胃里充分地消化,肠胃充分地吸收营养。可是这天他刚躺下片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叫他:王永兴,王永兴在里头吗?他忙不迭地迎出去,嘴里喊着:赵庭基?是赵庭基吗?
他和赵庭基在门口的过道相遇,握着手说,哎呀你怎么来了?赵庭基说,我昨天就听说新添墩的人要全过来,今天就看你来了。哎呀,你怎么成这样子啦?王永兴说,怎么了,我怎么了?赵庭基说,你看瘦成啥了,脸成个长条条了,胡子一大把……我都认不出来了!王永兴说,那你以为你好看吗?你的胡子短吗?你都成骨头架子了!
赵庭基是永登一中的教导主任,他们是同一批宣布的右派。他们两个人岁数相仿,小时候两人就认识,他们的父亲也都是好朋友。只不过赵庭基的家境好,父亲送他去读台湾大学,而王永兴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家境不行,上完了中学就跟着父亲去教书;解放后王永兴当乡村小学的教员,赵庭基是中学教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每次集中学习或者王永兴进城办事,两人都见面晤谈。赵庭基有学识,口才又好,是县上有名气的教师。
两个人在“炕”上坐下,王永兴见赵庭基脸色不好,垂头丧气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土头土脸的?
赵庭基立即沮丧地说,唉,倒霉透了,我叫人偷了。
王永兴一惊:偷了?丢什么了?
迁移的路上不是集体拉行李吗?衣裳叫人偷光了,连饭碗都偷掉了。
还有什么?
还有八百块钱,叫人偷得光光的了。
嘿,你怎么这样做哩?钱能放在行李中吗?那要装在身上。
唉,一念之差。我们组的一个人来明水前的几天到东边巡渠,遇上两个农民,把他给抢了。我就想着钱放在宿舍里还是保险……
你就忘了防贼的事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呀。
迁移的时间该装在身上……
这么想过,但又想集体运行李,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贼敢偷吗?
偏偏就偷了!
嗯,偷得一文不剩。连买张邮票的钱都没有了。
两个人说了会话,赵庭基就匆匆告别,说是队里派他们出来挑野菜摘沙枣树叶的,时间不能耽误多了。王永兴叫他等一下,把自己的大茶缸子给了他,还给他两张邮票叫他赶紧给家里写信要衣裳……
1960年的夏季,为了落实省委关于以最快速度建成甘肃省最大的谷物农场的指示,酒泉劳改分局组织酒泉地区十多个劳教农场的领导和生产部门的负责人在高台县的碱泉子农场开会,商讨和筹划建立明水农场的具体措施,会议开的时间很长,因为缺少许多资料,会议期间还要做出农场的建设规划和人员布置。但是,这一切准备工作都没有完成,秋天就到来了。于是大概地确定了几个住人的点,领导就催促与会者回原单位去,按照会议决定的人数去抽调劳教人员过来。会议决定,明水农场必须立即上马,利用秋冬季节开荒,挖渠,明春就要播种。至于农场规划,可以一边干一边测量和制定。会议还决定,夹边沟农场因为地处荒漠,风沙又大,不宜农作物生长,决定只留下三四百人守摊子,其余劳动力全部转移到明水来。对于会议的决定,其他农场都拖着没办,因为那些农场的领导认为冬季即将来临,没有房子住,没有水井,没有煤烧,吃粮也很紧张了,人过去后怎么生存?唯独夹边沟的领导对此决议执行得又坚决又迅速,除去部分病号和两个农业队之外,几乎是全体人马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王永兴和三十几名病号躺在一间地窝子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地窝子没门,他们把一位来明水后死掉的人的被子挂在门上,遮挡风寒。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们挪到门外的沟坎下躺着或是坐着晒太阳。关于寒冷,他们已经习惯了,因为自从来到夹边沟,他们的房子就没有生过火,没发过炉子,没发过煤炭。
但是,10月中旬,领导突然宣布,从明天起,每月的口粮供应降为15斤原粮!
右派们惊得魂飞魄散!
以前他们吃30斤,零零星星饿死人。到了这年的夏收之后,口粮降为24斤,新添墩每天都要饿死人,现在降为15斤,人还能活命吗?但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是戴罪之人,连句吃不饱的话都不敢说,谁也不想罪上加罪。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开荒修渠的工地,然后就站着,坐着,或在田埂旁躺着,他们真是干不动了。管教干部们也不催促干活,他们也明白,一顿吃不上半斤粮食,干不了活!耗了几天,领导就干脆宣布停工,并动员右派们挖野菜,挖草根充饥,想办法活命。
病号们更惨了。他们无力去挖野菜,捋树叶。他们喝完了每天供应的半碗面糊糊就只能躺着了。他们知道,死亡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那些原本健康的人已经在死亡了,他们还能幸免吗?
他们静静地躺着,尽可能节省体能的消耗,以延续时日……
这是10月底的一天下午,王永兴和他的伙伴们在地窝子里躺着。天气太冷了,晒太阳已经没有了意义,干脆就钻在被窝里不出来。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原新添墩作业站的副站长赵来苟挑起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梁书记看你们来了!他的话刚落,夹边沟农场的党委书记梁步云就走进来了。
赵来苟的意思是要病号们坐起来或者站起来,迎接领导,但是病号们躺着没有人动一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领导来了,起来!快坐起来!
有人坐起来,大多数仍然躺着。赵来苟生气了,瞪大眼睛嗯了一声,要发脾气,但梁书记用目光制止了他,问,你们怎么都睡着呀,怎么不挖野菜去?
石玉瑚躺着说了一句:我们走不动。
赵来苟也说,这是些病号,在新添墩就病了。
梁书记说,嗯?病号?转移之前就病了?那怎么不住院治疗?
赵来苟回答,这些都是老病号,场部医院没病房,没住上医院。
是吗?新添墩还有这么多病号没住院吗?梁书记说着,向王永兴弯下腰来:你得的啥病?
肝硬化,腹水。
多长时间了?
一年。一年零几天。
没住过医院?
住过三个月,出院了,秋天又犯了。
再犯就再去看嘛。不住院硬抗,能抗过去吗?
看过了,没床位,病房都住满了。
梁书记不再说话。顺着过道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着赵来苟说,这要想办法呀,这么冷的气候,风这么大,就这么躺着,能挺过冬天去吗?
赵来苟说,梁书记,这话得你说,我说了不顶用。
梁书记和赵来苟走出去了,右派们就突然活跃起来。石玉瑚说,你们猜一猜,梁书记能想出啥办法来?王永兴说,能把我们送到夹边沟医院去吗?有人说能,梁书记说话还是顶用的,只要他说送,就一定能送过去。但有人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夹边沟的医院里病号塞得满满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了,有人谈起梁书记的历史,说他原是定西地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因为右倾错误,去年反右倾撤了职调到夹边沟来当个副书记……但是大家的议论被赵庭基的到来打断了。赵庭基一进来就沮丧地对王永兴说,我又叫人偷了。王永兴问什么叫人偷了?他说今天收到家里寄来的十多斤熟面[2],未及吃一口下肚,叫人连面口袋连大衣偷走了。问怎么偷的?他说把炒面拿来后挂在墙上,还盖上一件大衣,上个厕所回来熟面就不见了,大衣也不翼而飞。王永兴听了心疼得不得了:哎呀,你这个人呀,都是啥形势了,你还把熟面挂在墙上去上厕所……又是一念之差?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病号队队长官锦文,人家是长征干部,延安时代彭德怀司令部警卫团的团长,解放后担任天水步兵学院战术系主任,在夹边沟和我一个组,大夏天在地里劳动,衬衣外头还穿个毛背心。管教干部就起了疑心,叫调查怎么回事,查来查去才知道,他背心里头缝了个口袋,里边装着些从家里带来的钱。人家那么大的干部,一个月还不挣你半年的,都把钱带在身上,防贼偷!把你个教员有多少钱,还卷在行李里头,把熟面挂在墙上!你真是谦谦君子呀!赵庭基连声叹气,懊悔不已……
梁书记来过的第二天,一辆汽车朝着夹边沟农场驶去。梁步云亲自开车,车上挤着二十几名病号和他们的行李。
夹边沟农场的场部是劳改犯们1954年建成的。机关办公室是四栋白色的平房,两栋一排两栋一排坐西向东,场领导和各股室的干部们在这里办公。办公室北边依次排列着干部宿舍、干部家属宿舍、医院、仓库,但这些房子都坐北朝南。再北边是农业大队居住的四合院。这个大院还包括杂役们的作坊,修鞋组、木工组、理发组。与四合院相邻的是磨面房、粮食仓库。仓库外边有一条通往新添墩的公路,路北是菜地。
场部办公室斜对面隔着马路是基建大队的四合院。
往日的夹边沟农场场部还是很热闹的,除去新添墩和长年在外边搞副业的,这里大约居住了一千五百名劳教分子。可如今这儿只有二三百名病号和一部分农业队留下来灌冬水的人,再就是几十名杂役,大有人去楼空之感。
按着原先劳改队的规划,夹边沟农场只有三四间房的卫生所:一间医生办公室,一间治疗室,一间药房……根本就没有住院部。由于从五九年开始病号大增,卫生所便在农业大院辟了几间病房。如今病号房扩充到了十几间。好在人员都到明水去了,原先的农业队宿舍改成了病号房。这批病号到达后分散到七八间病房里。王永兴和石玉瑚被安插在一间住了三十多名右派的大房子里。
一进病房王永兴的心就踏实了一下。这间病房有三间房那么大。它一面是门,三面是土炕,土炕相通,成“凹”字形。三十多人住在炕上的确是挤得密不透风,就像去年初冬在银达乡抢修水渠住在社员的草棚子里一样。但这是热炕,炕有三四个炕洞,右派们从麦场上抱麦衣子[3]把它烧得很热。地下还用土坯砌了一个炉子,烧着无烟煤。他在其他右派挤出来的窄条条上喘息着铺好被褥,身上就出了汗,筋骨就舒展开来。顿时他心里就流过一股幸福得要晕过去的感觉:看来是冻不死了!
在明水农场的地窝子里躺着的时候,他一天到晚蜷缩着身躯,手脚从来没有舒展过。已经两年多没睡过热炕了,更不要说火炉了。每天从田野上劳动回来,吃过了饭就赶紧钻进被窝。房子里的温度在零下十几度,饭盆里边的粥吃到最后就冻上冰碴。
这里蛮好,穿着棉袄坐着一点儿也不冷,一动弹就出汗。
幸福的心刚刚平静一些,一位右派韩大夫就来给他检查病情。过一会儿就有人送来了药片。他问那人,你是护理员吗?
那人嗯了一声。
邓大夫在办公室吗?
邓大夫到明水去了。
咦,我没看见过呀,我就是明水来的。
下放到大田劳动去了。
为什么?他很是惊讶。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犯错误了……那人支支吾吾走出去了。
旁边一位老病号告诉他,一次上边来领导视察,问怎么死了那么多病号,别人都不说话,邓大夫直不楞登回答,营养不足,啥药都救不了命。视察的人前脚走,他后脚就被赶到大田劳动去了。
不再挨冻了,吃的问题就强烈地凸现出来:还是吃十五斤粮。虽然蔬菜多了些,做的也比明水的大灶精细了许多——胡萝卜切成小丁丁和面糊糊煮在一起——但肚子还是填不饱。一脑门子想的就是吃,成天心里饿得急了了的没有着落。十多天后腹水见少,人瘦得成了一张皮,腿软得走不成路了。
一天,他到麦场上去抱麦衣子煨炕,回到病房就躺下了,他觉得心跳得很急,要晕过去的样子。但就在这时,门外护理员的声音喊,王永兴,你父母看你来了。他慌慌张张哆哆嗦嗦爬起来,还没下炕,门就开了,他的白发苍苍的父母亲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牵着小男孩。他凭着想象判断那是二儿子兆远,他离家时才3岁。母亲还没坐下就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娃呀,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呜呜呜……儿子被他的模样吓坏了,怯生生站在门口不过来。老父亲把儿子拉过来,说,叫,叫爸呀,你叫呀……孩子叫了一声爸,但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他伸出手去摸一下孩子的头说,我把你吓坏了吧?他没抱孩子,他的心酸酸的,他怕吓着孩子。他扭过脸问父亲,你们怎么来的?父亲也在别人让出的炕头上坐下,抹着眼泪回答: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他说,我是问下火车以后怎么来的,这几十里路?父亲回答走来的,走了一天。他说,从酒泉县到临水公社有班车……坐到临水再有十多里路。父亲说,不知道嘛。他说,走乏了吧?父亲回答,乏倒是不乏,兆远不叫我和你妈抱硬要自己走。倒是天气冷得……把人冻坏了。他说,上来,上来,炕上坐下……
王永兴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酸,但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哽咽着嗓门说,爸,妈,我是个不孝之子……叫你们……受苦了……
母亲像是啸叫般地哭了一声:哎……我的娃呀……
儿子也哇哇地哭。
父亲却抑制住眼泪说,娃呀,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怪你,这不怪你。世事的变化,命运的沉浮,不是人所能掌握的。我们就盼着你平平安安地出去……
他说,家里的事我一点也出不上力……
家里你就不要挂念,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
王永兴泪如雨下。
父母在夹边沟呆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去了。依王永兴的想法,父母走了长道,应该多休息一天,但是父母在他的铺上坐了一夜转天就走了。父亲说,原想多住一天的,但没想到你这里吃的这么难肠,不能再住了。多住一天,三口人要多吃两斤粮,我们走了你就没吃的了。
父母亲给他带来了七八斤熟面,五六斤蒸熟后晒干的甜菜,还有一包煮熟后晾得半干的狗肉。
父亲一再解释,你不给家里写信,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情况。还是遇到了赵庭基的父亲,才知道你……吃不饱,匆匆忙忙把狗杀了,就来了……
王永兴知道父亲是在说谎,家中的情况仅就宰狗一事便可了如指掌,如果有粮食存着,谁忍心宰狗呀!熟面是啥好东西,仅才带来七八斤!但他没有揭穿父亲的谎言,因为他的确需要家庭的支援。他只是为父母来到夹边沟饿肚子而深为不安。父母来后医院的伙房开了两次饭,父母和儿子共同喝了他的那份糊糊,而把路上吃的干粮留给他吃。
他没有送父母,他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他只是站在医院外边的马路上告诉父母亲怎么走;看着父母转过一座沙包,他就回病房了。
父母带来的食物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把食物锁进自己带来的一个小木箱里——把里边的书拿出来——一天吃几调羹。在吃食物的问题上,他可是吸取了别人的教训:许多人接到亲友们寄来或送来的食物,禁不住饥饿的压迫,饱食一顿,尔后就绝了来源而丢掉性命。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管多么饥饿,食物多么诱人,都坚持细水长流。
他是这样加餐的。利用提开水或者打饭之际,从伙房的院子里偷几个冻硬了的胡萝卜或者莲花菜叶子,夹在大衣里拿回来,用小刀切碎放在饭盆里,放在炉子上煮;然后打开木箱,取两调羹熟面,抓一把甜菜干,再放两条狗肉干放在火上煮,全都煮软了吃下去。到了11月的末尾,院子里什么菜也没有了,发现房顶上堆着很多晒干的莲花菜叶。他用铁丝做了个三杈钩爪,拴上行李绳子,借着黑夜抛到房顶的菜叶上去,扒下几片菜叶子。这样偷菜总是有收获的,几乎每天都能搞到几片菜叶了。
煮加餐也是有风险的。有一天医院的陈院长查病房,一眼就看见炉子上的饭盆,生气地说,一些人的送命,就是吃烂菜的结果。饭盆没收!王永兴很着急,忙忙地央求;陈院长,那不行呀,你把我的饭碗没收了,我拿啥打饭?陈院长把食物端出去泼了,把饭盆还给他,说,再叫我看见,就绝不客气!
饭盆是不敢再用了,他只好用两调羹熟面和一把甜菜丝换了一位县公安局长的一把壶盖上有丝扣的铁壶,用来煮食物。他以为拧紧壶盖煮菜不会被人发现,岂知又遇上陈院长抢救病人,陈院长一进屋就闻见了狗肉的香味,径直走到炉旁打开壶盖。他勃然大怒,瞪着王永兴说,又是你煮的烂菜叶子吧!王永兴忙否认,说不知是谁煮的。陈院长连喊了两声谁煮的,就扔在地下用他穿着翻毛皮鞋的脚后跟踩扁了。
踩扁了不行呀,还得想办法!他又用两调羹熟面换了一位病号的铁皮奶粉盒,拧上一根铁丝做把手。这次他不在炉子上煮食物了——每次被院长发现都要惨遭损失,他心疼得不得了——而是把奶粉盒塞进炕洞里煨烧。这种办法既简单又保险,好久也没被院长看见。但是糟糕的是父母带来的熟面和甜菜都已告罄,还剩了点狗肉干,还舍不得几顿吃掉。这时伙房顶上的菜叶不知怎么的也不见了。
好在有一天中午他在外边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突然发现猪圈的墙根里扔着一堆莲花菜根。菜根外边已经干枯皱巴了,里边还有点柔嫩的心子。他抱了一抱回来,耐心地用刀子削去干皮,再剔去带有筋络的一层,把中间还没干透的根心放进奶粉罐里,再放上一丝丝狗肉,塞在炕洞里去焖。焖软后撒点盐吃。他很感激夹边沟的炕洞,在家乡永登县,炕洞是留在墙外边的,而夹边沟的炕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盘出来的,炕洞留在房间里,不出房门就可以焖菜根吃。
还有一天,他提个篮子去麦场提麦衣子煨炕,见场边上抛着一具驴头上剥下来的皮,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他估计这是炊事员或者杂役们偷宰了农场的驴,若是饥肠辘辘的右派,决不会扔了驴脸皮。他记得小时舅舅说过的话,民国十八年,古浪县裴家营的人们把农具上拴的皮条和鞋上的牛皮掌子煮着吃了的事。他如获至宝,将驴皮放进篮子,敷点麦衣子盖好,拿回病房,烧水烫洗了毛垢,放在奶粉盒里炖烂,再加上少许盐末就着吃。还舍不得一次吃完,一次吃一点一次吃一点。吃了三四天,还剩小半罐了,他又添满了水,放在炉子上炖着,去上厕所。谁知便后回来,罐头盒竟然不翼而飞了。四壁张望见一名叫王彦的榆中县老师手里端着他的罐头盒正往嘴里塞东西。他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有你这样的人吗?王彦苦笑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说,你已经吃几顿了,我吃点就不行吗?我也想保命呀!王永兴没说第二句话,默默地躺在炕上。他闭上眼睛,还看见王彦那惨白苦笑的脸在他眼前晃呀晃呀。
时间已是12月上旬,医院病号们的情况更为严峻:每间病房每天都有一两个病号死亡,原先健壮的人也都衰竭了,躺倒了。死者被人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一裹,抬到门口放着,有专人用架子车[4]拉走。拉人就像拉麦捆子一样,一个摞着一个,一车要拉七八个人。早些天人死了还拉远一点,拉到沙梁的背后去埋,近来死的多了,埋人的人也没力量了,拉到房后边的沙坡上就埋了。
对于死亡,领导也想了很多办法,每间病房派来两名身体健壮的看护——以前留下来的劳改释放后的就业人员、杂役、被称为拐棍的分队长们——给病号打饭端水,端屎倒尿。不叫他们动弹,节省哪怕一点点体力。伙食也有所改善,粮食一点也没增加,但每天要宰几只羊,给大家增加两顿羊肉汤。但一丝肉也看不见只漂着几丁丁胡萝卜的清汤能有多少营养呢?死亡不仅得不到控制,越发加剧——病号们的体质状况已经衰竭之极,不可逆转了!
石玉瑚死了!虽然他的家人通过邮局寄来了几斤熟面,但已经晚了,无济于事了,吃完那些熟面之后就告别了人世。在王永兴的印象里,这是个为人正直、不屈非议的人。在病室的同伴们一个个不声不息撒手人间的当儿,他也奄奄一息了,但是,当医生来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却推开了医生的手。他也拒绝吃药。看护给他拿来维生素之类的药片,他不吃。他对看护说,拿回去,给大夫去,就说我用不着这些东西!一次陈院长来劝慰他,叫他吃药接受治疗。他无动于衷直言不讳地说,我得的是空肠病,打针吃药没用处,你们节约下这些药片片吧,给有用的人吃去。与其吃药,还不如给我一碗面汤顶用。陈院长怔怔地站了两分钟,一言不发地走了。两天后的一个夜里,石玉瑚静悄悄地走了。早晨,王永兴怀着对乡亲的崇敬之情亲视衬殓,用他的被褥裹尸,一拉拉起褥子,发现大把的药片压在褥子底下。
人死如灯灭,这话说得真对呀!病号大部分都是入睡后死去的,没有呻吟,没有痛苦的挣扎。他们静静地安详地死去,就像一盏灯熬干了油,无声无息地熄了。
领导认为,这是黑夜的罪过,是睡觉的罪过!他们对看护规定:夜里要把火生旺,守着煤油灯坐着,随时听候病号们的使唤和求助,要时时动员病号们说话和聊天,要坐着,以防睡死过去。但是死亡不可遏止。一位和王永兴挨着睡的叫蔡子贺的老人,约50多岁了,由于无力交谈,王永兴始终没问过他的身世,他自己也没说过。王永兴曾两次发现他不说话了,睡死过去,叫看护去叫医生。医生来了,实行人工呼吸,打葡萄糖,把他救活了。他确实多活了两天,但是第三天夜里,他壅着被子坐着,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韩大夫跑来做人工呼吸也无济于事了。
从住进医院以后,王永兴身旁抬出去了三具尸体。除了蔡子贺,另外的两个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因为那两个人是新补进来的,进了病房就躺着,护理员端来了饭就吃,吃了就躺着,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个病号死了尸体抬出去了,又拉来一个新病号补上,补上的人死了再拉一个人补上。
王永兴是最幸运的了。那张驴脸皮吃完的第三天,他的女人巨勤英千里迢迢来看望他,带来了四斤熟面和一包甜菜干。女人也被饥馑的日子折磨得瘦巴巴的。还患着严重感冒,高烧把她干瘦的脸烧得红红的,干巴的嘴唇因为高烧贴在牙床上。女人按照老父亲的话到了酒泉县城后去坐班车,可班车要等到第二天。她怕晚一天王永兴就会饿死,女人连夜走到夹边沟来了。王永兴既感动又可怜女人,连夜把女人领到韩大夫的办公室,请韩大夫给女人看看病。韩大夫给了女人几片阿司匹林。翌日晨,女人的身体还没退烧,王永兴不叫女人走,怕她在路上病倒,叫她多住两天,烧退了再回去,可女人也说出了父母说过的话:我是给你送吃的来的,住上两天我把粮食吃完了,你不就挨饿了吗?
女人回去后不几天,又打发弟弟巨生才来了一趟,送来几斤熟面和几个鸡蛋。
他的姨妈从邮局寄来了两斤熟面。
虽然亲人的接济不断,但那仅仅是杯水车薪,只能是一点补充,吊住命饿不死而已。到了12月下旬,他的身体还是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他已经下不了火炕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干瘪,头一天比一天肿大,小腿的浮肿已经蔓延到大腿根。
他已经不能去猪圈的墙根处捡菜根了。他的身体哪一部分也不觉得痛,但是哪一部分也不听从大脑的支配——软得动不了!睡觉和起床成了很困难的事情:当他挪动一下身体,拉开褥子,拉开被子,拉一下枕头,或者端起饭盆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完成。每一个动作都和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缓慢。他自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就如同拉一辆满载的架子车爬坡一样费力,气喘,心跳,头昏,眼黑,耳鸣。每一次起床或者睡觉,穿衣或者脱衣,收拾被褥都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完成。
他很清楚,死神又一次拉住他的衣襟了,就像去年在银达公社修渠时蹲在自然沟里站不起来一样。他明白,来日不多了。这次和上次略有不同之处是:上次是在身体较为强壮的情况下突然站不起来的,别人扶了扶就回到草房子去了。而这次是生命的一切物质基础消耗殆尽了,像一盏灯已经熬干了油……不是今天夜晚就是明天夜晚,这盏灯突然就要灭了……
王永兴的木箱里,女人、内弟和姨妈送来的熟面和甜菜已经所剩无几了——也就有五六斤了——但他仍然坚持着细水长流。他想再坚持几天,再熬几天——或许老天睁眼,上级把他们送回家去……他已经没有力量在取暖的炉子上去做自己的加餐了。他用一个已经死去的右派遗留下来的装青霉素的方铁盒子自制了一小火炉。他坐在炕上,盖好被子,把小火炉放在面前的炕上,搭上喝开水用的搪瓷缸子,倒上半缸子水,舀一调羹狗肉干,两调羹熟面,三调羹甜菜干。他捡了许多被人扔掉的书,还有自己的书——几本他读私塾时就很喜欢的《古文观止》、《小仓山尺牍》、《儒林外史》、《桃花扇》等——一页一页撕开,点着了,塞进小火炉里,把汤煮开……
他顽强地进行着最后的炕头上的挣扎。他要推开死神的拉住了他的衣襟的手。要撒尿了,他从身旁拿过一个预备好的罐头盒。尿完后伸手倒进炕头上看护们早就摆好的尿桶里……
生命是脆弱的,生命也是顽强的。王永兴终于活到了这一天——1961年1月31日傍晚,院子里房檐下沉寂了多日的有线喇叭突然吱扭吱扭响了几声,有人喂喂喂地喊了几声,讲起话来:以下劳教人员注意,明日天亮之前都收拾好行李,有汽车送你们回原单位……
是右派们没注意听这个讲话呢,还是这突如其来的讲话大家还有点不相信呢,喇叭讲话结束之后所有的病房都静谧无声,死静死静。足足过了一分钟,一间病房里才传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噢——要回家喽!接着,所有的病房就传出低沉的但却像海啸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呼号声:噢……回家喽……噢……回家喽……这天夜里,根本就不用看护人员招呼,各病房都灯光通明,右派们正襟危坐,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谈论回家的话题……
和王永兴同住一间病房的一位姓陶的部队干部,是军校教师,1938年参军的老革命,兴奋和激动之情难以抑制,整夜跳进跳出,说呀,笑呀,唱呀,折腾不休。天亮了,汽车来了,临上汽车却一个跟头跌倒了。从酒泉县医院抽来接人的几个医生围着他抢救,打强心针,做人工呼吸,最终也没能醒转过来。
王永兴也很兴奋,早晨起床后收拾行李,他竟然能走路啦!不用看护搀扶他就走到汽车旁。只是胳膊腿疲乏无力上不了车。是韩大夫把他托上汽车的。韩大夫告诉他,陈院长指示,由他亲自送他回永登县去,还有个永登县的中学教师刘杰明。他要负责把他们两人直接送回家去。他和刘杰明的身体太虚弱了,必须有医生护送。
汽车开动了,汽车要把他们拉到酒泉火车站去坐火车。因为只有一辆汽车,走的却有几十个人,有一部分人等着汽车来拉第二趟,车下的人和车上的人互相招手,同时奋力喊着,一会儿见,火车上见。这时王永兴的心头忽地一热,泪水涌上了眼睛。车上坐了二三十人,医院的院子里还稀稀拉拉地站着不足一百人,这是全部病号。而他来住院的时候,全院住着二三百号病人,后来还补充了二三百病人的!车往前行驶,走过了场部的办公室,突然,他的眼睛看见了房后的沙梁,沙梁的斜坡上布满密如繁星的坟冢。坟冢已经铺到水渠边上了,离着最近的房子也就20米远。他突然就泪如雨下,悲从中来。他想起了石玉瑚,想起了蔡子贺,想起了已经葬身明水的赵庭基……想起了夹边沟的两年又六个月的日子……他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永别了,伙伴们……
后记
王永兴出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农村私塾先生的家庭,虽未能赴大都市求学深造,但他一心向学,及长至老耕读不辍,精读典籍。一生中写了许多诗文,晚年出了两本书:《我的心声与轨迹》和《晚晴诗稿》。这里摘抄有关夹边沟的几首诗以示读者。
一
怀乡思亲二首1960年,余由酒泉夹边沟农场转场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因病住在地窖里,无床铺,躺在铺草的湿地上,备极悲苦。时在仲秋夜晚,望月怀乡思亲,占句以寄怀云尔。
明水明月月倍明,清光一片万里同。深夜抱病坐月下,望月思亲忆永登。
明水仲秋月,水月同一色。此夜不成眠,望月思亲切。
二
非沟夹边是平原,何以命名解亦难。西望峪关四十里,南看丝路沿祁连。
北临金塔鸳鸯池,东去民勤戈壁滩。是地口碑说右派,古今功罪论酒泉。
三
夹边沟是一弹丸,全国地图画上难。缘以沙沉右派骨,微名赢得倍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