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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乡土乡音

  • 贺雪峰:公私边界与国家权力

    一、

    2009年暑假到鄂东南宗族性地区调研,发现当地村民组特别重要,因为村民组基本上都是一个房头,十几户到几十户,一个姓,自家人,又是村民组,过去的生产队,村民组组长往往也是由本房头最有威信的中年人担任。房头是私,因为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家人。这个私是相对于农民家庭这个“小私”的“大私”。村民小组则是公,是国家划定的基本管理单位,是村委会下设小组,且村民小组长一般要由村委会任命(可以由村民推荐或推选),如果说国家是公的话,国家的公是“大公”,村委会是国家在农村最基层的行政建制,可以算是国家这个“大公”在农村最基层的代理人,则村民组就只是“小公”,是最小的“公”了。也正是在村民组一级,“大私”与“小公”重合,形成了国家与社会有效对接,村民组长对内利用自己人的身份来低成本解决矛盾,达成集体行动,提供超出农户的公共品,对外则代表房头利益,维护房头利益。村民组或房头内的事情都可以自治,国家就可以进行低成本的简约治理。国家不介入村民组或房头内的事务,房头就有自治的空间与动力,房头内就需要且会产生唱黑脸的人,说直话的人,也就具有相当的主体性。

    2021年暑假再到鄂东南宗族性地区调研,发现之前的公私边界早已打破,国家这个“大公”一直延伸到农户,之前公私同构的村民组和房头快速弱化,不再具有集体行动能力。国家权力延伸到农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过去需要农户出钱出力建设的村庄公共品,由国家下乡资源来进行建设了,不再需要农民出钱出力了,之前村民组或房头内的公共事务需求没有了,房头退化为一种文化现象和价值倾向,从治理层面返回到社会与文化的层面,也就是从“公”的领域退出而仅保留“私”的领域。

    一旦国家权力进入到农户家门口,国家就直接与农户打交道。国家要为农民做好事,上项目,项目落地就要占用农户土地,农户就可能索要超出应得利益的好处。因为不损害其他农户的利益,钉子户索要超额好处就没有心理上、道德上的障碍,也没有舆论上的问题,因为国家好处不得白不得。国家就不得不与钉子户讨价还价,外来工程队就不得不与钉子户死缠死打。一户钉子户获利,其他农户迅即成为钉子户,村庄没有人有理由出来“唱黑脸”、“说直话”,以阻止钉子户效应。这样一来,国家发现好事不好做。

    小结一下,过去在国家与农户之间实际上是存在着公私同构的村组(宗族或房头)的,现在国家借资源下乡,将权力直接延伸到农户家门口,不再有公私同构的村组这个缓冲带,之前“大私”范围内部解决的大量细小琐碎事务外溢出来,变成国家事务,由此造成新的治理困境。甚至调研乡镇,有一农户家中老人去世,村干部没有上门帮助,农户就到村部大闹,说村干部为什么不去帮他家处理丧事。而实际上过去办理丧事都是靠房头而不需要村干部帮助的。

    二、

    鄂东南地区是湖北宗族化程度最高的地区,相对鄂东南来讲,湖北省绝大多数农村宗族早已解体,是我们所说原子化农村,也就是说,作为大私的宗族房头早在建国初期就已经消灭或消失,村组建制都不再是依托宗族房头这样的大私,而是在地缘基础上,通过村社集体来建设地缘共同体。虽然缺少“大私”,人民公社时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是农民共同生产与分配单位,自治程度相当高。分田到户以后,实行村民自治,农民要承担“三提五统”,要分摊共同生产费,国家很少介入到村庄内部事务。村庄自治就必须要将农民组织起来,筹资筹劳,出钱出力,就要依靠积极分子,团结大多数,孤立钉子户,以达成公共工程和公益事业建设上的集体行动。将农民组织起来的最重要办法是召开会议,讲清道理,形成共识,实行农民的自我教育、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务。当然也要通过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

    简言之,在没有宗族房头的农村,通过村民自治来形成地缘基础上的村社共同体,村社共同体成为国家与农民之间的缓冲地带或联结纽带。

    取消农业税后,国家不仅不再向农民收取税费,而且开始大量向农村转移资源,之前主要依靠村民出钱出力建设的村庄公共品,现在都由国家来建设,国家直接将服务延伸到农户家门口,农民再组织起来建设村庄公共品就没有必要。也是因此,之前通过自治来达到的自我教育、自我管理和自我服务就显得多余,村民自治就逐步被村级治理行政化所代替,村干部主要工作就是要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而不是深入群众、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村级组织也就逐步丧失了解决村庄小事的能力,村庄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直接上升到国家的权力层面,国家就不得不进一步介入到农户之间甚至农户内部的琐碎事务之中。

    三、

    国家为农民服务当然是很重要的,但是不应该包办代替,而必须要在国家与农户个体之间建立起一个缓冲性的结构,这个结构无论是小公大私同构的村民组(房头),还是组织起来的村社集体。不将农民组织起来,由国家直接面对一家一户农户,农户之间各种细小琐碎事务将极大地降低治理效率,结果就是好事不好办和好事办不好。

  • 我们童年的游戏是从哪里来的

    丢手绢、打沙包、跳房子、翻花绳、跳皮筋……

    一、我们小时候的游戏,都是哪来的?

    老鹰捉小鸡/丢手绢/“东西南北”是哪国发明的?

    丢手绢加拿大小孩也在玩,只不过手里不一定有手绢,名字叫“Duck, Duck, Goose”。

    老鹰捉小鸡,英欧洲小孩叫“狐狸与鹅”。

    “东西南北”折纸游戏竟然变成大马特色了。

    尼德兰画家彼得·勃鲁盖尔在1560年所作的这幅画里,画了80多种儿童游戏,其中不乏我们非常熟悉的滚铁圈,骑“马”、跳山羊、捉迷藏、抽陀螺、老鹰捉小鸡,甚至抛羊拐。

    此时的中国是明嘉靖三十九年,日本是永禄三年。

    在智利,丢手绢叫“Corre, Corre la Guaraca(快跑快跑小傻瓜)”,玩法跟我们大同小异;“123不许动”在希腊叫“我是一座雕像”,区别在于他们可能带了点cosplay的成分;“石头剪子布”在苏门答腊群岛叫“蚂蚁大象人”。抛羊拐在韩国抛的是石头,在东南亚抛的是小沙包,但游戏规则近乎一致。

    不但如此,有文物反映,在公元前三百多年的古希腊和罗马,羊拐游戏就已经十分普遍,出土于庞贝古城的画作上甚至有两个女神玩羊拐的场景。

    古希腊雕塑中,少女在玩羊拐 (约公元前330—300年)
    出土于庞贝古城的画作

    类似古老的游戏还有翻花绳。

    关于它最早的记录是在1768年,不同版本遍布世界各地,除了欧美之外,还包括非洲、 澳大利亚、太平洋岛屿甚至北极。在英语俚语中,人们用“Cat’s cradle”来特指这个游戏;在俄罗斯,它被称为“弦游戏”;在以色列,这款游戏被叫作“编织”。

    1765年的日本浮世绘,两名女士在玩翻绳游戏

    “东南西北”很可能也是舶来品本土化的产物。

    虽然主流观点认为折纸游戏的起源是中国,随后传播至日本,但“东南西北”这种形式的折纸布局现存最早记载是12世纪西班牙的占星文献,有人认为其起源大概率是西方宗教。

    我们玩“东南西北”大多数时候是捉弄人,但这种被叫作“Paper fortune teller(算命纸先生)”的折纸玩具被英国儿童用来占卜。其玩法同我们类似,在内部各个面上写上各种事件和指令,由玩家报出方位及开合次数,最后对应的句子即为其未来之“遭遇”。

    西方儿童用来占卜的“东南西北”
    16世纪约翰·汉密尔顿大主教的占卜星盘(折痕同“东南西北”的折法一致)

    关于跳房子最早的记载是17世纪,在1677年出版的一本名叫《Poor Robin’s Almanack》的书中,这个游戏被称为“苏格兰跳蛙”,其中有苏格兰人在找平的砖地或木板上划分扁或圆形的区域用来跳跃。此外,也有人认为跳房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00年的印度或古罗马时代。

    印度人管它叫“Stapu”,拉美地区叫它“rayuela”,在土耳其语里是“Seksek”,保加利亚称其为“asдама”……总之就是全世界都在玩。

    英格兰莫克姆的一种传统跳房子游戏

    二、“民间传统游戏”全世界都在玩

    有研究表明,类似“丢手绢”的游戏广泛流行于世界各地,如英国、德国、瑞典、美国、印度甚至加纳和智利等国,游戏形式几乎一致——在游戏过程中,大家通常会唱某一首特定儿歌,像我们的《丢手绢》,法国的《 邮差没有来》。

    在美国,“丢手绢”叫“鸭子,鸭子,鹅”,玩法也是一群人围成一个圈,而一个人喊着“duck”转圈,直到在某人身后喊出“goose”,追逐者换人。这种游戏在美国的不同地区有变体,比如“Drip, drip, drop(滴滴滴)”“Mush pot”。

    在印象中,小时候玩的游戏里,玩法同“丢手绢”很像的,还有“白毛女”——小孩们拉着手围成一圈唱歌,圈中蹲一个人蒙着眼,在歌谣停止时指出一个人代替他。

    日本也有类似的游戏“笼中鸟”,但与我们玩时大声喊出“白毛女就是你”并随机指一个人不同,日本的玩法多了一些神秘学意味——歌声停止时,站在当“鬼”的人的正背面的的,就要代替“笼中鸟”当“替死鬼”。比起这个游戏本身,我们更为熟悉的是游戏时唱这首童谣《かごめかごめ(笼中鸟)》,它的变奏曾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犬夜叉》等动画里。

    正如《丢手绢》这首歌是作曲家关鹤岩在1948年为了延安保育员的孩子们游戏所作,游戏的出现早于儿歌。“白毛女”游戏时唱的歌谣,明显出现于1951年《白毛女》电影上映之后。从文献上看,《かごめかごめ(笼中鸟)》这首童谣是江户中期以后出现的,且也有极大可能是为了配合游戏形式所作。

    虽然歌曲的创作背景各有不同,但纵观游戏形式本身与它所流行的地区,很容易看出其中贸易往来与殖民主义的影子。

    此外,关于儿童游戏的发源和传播虽然少有学者考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学者专门研究过“老鹰捉小鸡”。这个小游戏的足迹遍及除南极洲以外的六大洲,大多数国家都将其作为本国的传统民间游戏来待。而在中国,不同的民族也都认为其是自己民族的传统游戏,同本民族的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日本,这个游戏被叫作“比比丘女”,源于1300年前的平安时代中期,后来演化为“捉鬼子”。在韩国济州岛,它被叫作“大雁”,被认为是韩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越南,它被认为是起源于童谣舞曲的“龙蛇”游戏;在俄罗斯,它被叫作“鸢”,在本土传播了几个世纪;在土耳其,它被叫作“狼爸爸”,同土耳其人半狼半人阿塞纳的传说有关;在英国,它叫“狐狸与鹅”,与游戏相关的歌谣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在马达加斯加,它叫“拉萨林德拉”,早在法国人入侵之前就存在……

    1818至1830年间,歌川国芳绘制的《新板儿童游戏浮世绘》。比较有意思的是,从世界范围来看,疑似只有中国和日本的玩法包含了“被抓住就要改换阵营”这项规则。

    据学者考证,如果一定要给“老鹰捉小鸡”的传播路径找一个历史脉络的话,它的来源很有可能是古印度“尸毗王割肉养鹰救鸽”的传说。但无论真相是否如此,“老鹰捉小鸡”在世界范畴内的广泛存在是因传播居多还是独立演化占主流,其成形的核心一定是一些我们所熟知的底层逻辑——勇敢、善良、守护,为了他人挺身而出的信念,自我牺牲的觉悟。从这个角度来讲,无论哪种说法都说得通。

    学者彼得·弗兰说:“大陆与大陆之间在相互影响,中亚大草原上发生的事情可以在北非感同身受,巴格达发生的事件可以在斯堪的纳维亚找到回响,美洲的新发现会影响中国产品的价格,进而使印度北部的马匹市场需求剧增。”

    “儿童游戏的变迁与传播历程印证了古今文化的共通性”,像一根来路不明的引线,串联起整个的人类文明。

    从这个角度来说,可能真的是“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大家都一样”,这个是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闭环。

    三、儿童游戏,文明史中的善意角落

    如此之多的儿童游戏近乎全球统一,是巧合吗?

    不排除有巧合的成分,确实有些相似文化产物可以在完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被独立孕育。

    但对于“游戏”这一贯穿智人进化全过程的行为,更大的可能性,依然是“传播”。

    数字时代之前,我们小时候习以为常的东西,经常有匪夷所思的历史源流。其中最知名的案例,应该是“七颗星星”的故事。

    关于这个故事,有一种说法是——像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听过七颗星星变成七仙女的传说,希腊神话中有七姐妹星的故事,澳大利亚原住民也有类似的故事。至此社会学家发现,几乎包括少数原始族裔在内的全世界大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然而我们如今只能观测到模糊星云中的六颗星。

    至此,“比较神话学”发现,这也许是人类第一个故事,它成型于人类走出非洲之前,是所有人类曾为一母同胞的证据。

    至于这些我们小时候习以为常的游戏,早在我们“文化传播”这个概念形成之前,就已经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了。

    儿童游戏简单的框架和逻辑中,所蕴含的是全人类共通的朴素哲学和文化基因。

    从“体育”这一伴随人类发展的早期教育概念展开,“老鹰捉小鸡”的本质是家庭与责任感,守护与抵抗;“白毛女”或“笼中鸟”中隐含着对社会性压迫和囚禁的反抗;羊拐和翻绳体现着对简单物质的最极致利用……

    而无论是哪一种儿童游戏,其最本质功能之一,是对人与人关系的维系。

    游戏,是人在成长过程中最早的社会化行为。遵从游戏规则,便是一种社会实践。

    儿童游戏的附属品,是伙伴,是团队,是从周边衍生而来的关系。所谓“有人跟我玩”,是一个人从童年时期开始建立的,最初的社会支持与安全感。

    而既然儿童游戏建立在“人与人关系”的基础上,那它们无论传播多远,跨越多漫长的时间,遍布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种、国家和民族,好像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这个世界由人构成,是所有人与人关系的集合。

    而这些童年游戏的存在,更是人类曾在大众所忽视的地方彼此友善过的证据。

    如果不是有人在孩童阶段牵起那双同自己不一样的手,这些游戏又是如何在充斥着战争、侵略、迫害,贸易与文化倾轧的人类文明史中悄然传播的呢?

  • 张英洪:北京周边村庄调研的情况

    顺义区赵全营镇东绛洲营村调研报告

    一、村庄基本情况

    顺义区赵全营镇东绛洲营村是北京郊区一个比较普通的北方村庄,全村总面积约1600亩(其中被征地约300余亩)。2018年底,该村常住人口370人、110户,其中外来人口近100人,这些外来人口主要是在附近空港企业上班租住在村内的人口。全村耕地面积680.3亩(其中基本农田508亩),林地186亩(含平原造林80亩),园地15亩,水面40.47亩。2000年该村以1999年12月31日为时间节点完成了承包地确权,当时参加土地确权的户籍人口289人,人均确权地3.03亩。

    2018年该村集体总收入279.89万元(比2017年的230.9万元增加48.99万元),其中财政补贴奖励138.37万元(比基2017年的155.6万元减少了17.23万元);村集体全年总支出240.65万元(比2017年的218.8万元增加了21.85万元)。2018年,该村农民人均纯收入3.16万元,在全区处于中上水平。

    近十年来,该村有过三次小规模的征地。第一次征地发生在2010年,因空港C区建设征收土地153亩,每亩征地补偿费9万元;第二次征地发生在2013年,也是因为空港C区建设征收土150余亩,每亩征地补偿费11万元;第三次征地发生在2017年,因修建京沈客运高铁专线征收土地近5亩,每亩征地补偿费20万元。在空港C区建设二次征地中,根据北京市政府2004年148号令,相应确定该村农转非人员共37人(其中第一次16人,第二次21人)。京沈客运高铁专线征收土地将给该村一个劳动力转非指标。该村有土地征收补偿费1498万多元,专账管理,村里可以使用征收补偿费的利息用于发放村民福利。2018年利息约21万元,其中70%分配给村民福利,30%留作村集体使用。

    该村产业主要是籽种、花卉、苗圃,其中花卉以种植蝴蝶兰为主,面积150多亩,具备一定的规模。该村确权地的流转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村民自主流转,约200多亩;另一种是村民将确权地统一流转给村集体,由村集体再流转出去。2014年该村确定的流转给村集体的土地流转费为每亩1200元,至今没有调整土地流转费标准。2018年村里发放给村民的土地流转费76万元。全村有劳动力160多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村里只有2户村民自家种植苗圃,面积不到10亩,其他村民都将土地流转出去了。

    该村曾有三家从事冲压件加工生产的工业企业,解决本村二三十村民就业,加上附近村民,共约六七十村民就业。村里每年除了收取上述三家企业约27亩的土地租金外,还可以从三家企业获得20多少万元的税收返还收入。2017年因环保督查,这三家企业被关闭,现该村已没有工业企业。

    该村共有中共党员26名,其中4名离退休党员。仅有的三户低收入户已于2018年脱低。该村2名低保户董克立、王长青,均存在智障,每月领取家庭保障资金1485元。

    2018年该村完成了违章建筑拆除后,相应加强了环境整治和绿化工作。从直观上看,该村绿化总体较好,村庄规划建设有序,环境卫生优良。村里还建立了一套村民福利制度,2018年全村发放村民福利费48.83万元。

    该村有房姓、董姓、张姓、丁姓等姓氏。我随意走到村民房晓兴的家里与之聊天,生于1965年的房晓兴只有两口子在家,他们唯一的闺女已经嫁到通州区,10多亩土已经流转给村集体。房晓兴是该村2名保洁员之一,村里另设有6名专职巡防员,加强村内治安和环境等方面工作。村书记张亚军已任村书记25年,带领该村获得的荣誉不少,其中有首都绿色村庄、首都文明村、北京市民主法治示范村等荣誉称号。

    二、存在的主要问题

    经过初步的调研,我发现该村存在的问题可以分为具体问题、发展问题和深层问题三个方面。

    (一)具体问题

    一是停车位问题。该村村民自购小车较多,目前没有划出正式的停车位,存在一些随意停车和其他不规范的现象,影响村容,也产生一些不方便之处。

    二是建筑垃圾处理问题。村里主要有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两大类,对于生活垃圾,已经实行户整理、村收集、镇运输,镇村每天收集运输生活垃圾二次,可以说生活垃圾的处理已不成问题。现在关键是建筑产生的渣土垃圾的处理比较困难,一些建筑垃圾处理点对于土多一点的建筑垃圾拒绝回收,一般垃圾运输车也不准上公路,需专用建筑垃圾车才能上路运输,这些问题有一定的普遍性。

    三是煤改电设备补偿问题。2015年该村列入煤改电试点村,每户村民花费7000元用于购买煤改电设备。而2016年、2017年在全镇推广煤改电项目时,煤改电设备全部免费配送给村民。这使该村村民感到明显的不公平。为平息民怨,村里从村集体资金里对每户村民进行了补偿,但上级至今未对该村进行相应补偿。

    (二)发展问题

    一是设施农业发展问题。2018年以来的“一刀切”式的大棚房清理,导致该村设施农业受到毁灭性打击。该村反映,作为假借设施农业之名行建房之实的“大棚户”,的确应该严格清理,但真正从事蔬菜种植的大棚,则需要建设一定比例的配套操作房间,才能正常开展农业生产。2018年8月底,原驻在该村的顺义区三农研究会建设的有关大棚和房屋被全部拆除。有的规定蔬菜大棚内的作业小道不超过60公分宽,但相应的农用小推车往往超过60公分。这些政策明显脱离实际。

    二是生猪饲养问题。2018年以来,随着非洲猪瘟的爆发,该村对2处养猪场所进行了清退,对202头生猪进行了无害化处理。现在该村已无一家养猪。村民养猪受到了严格限制。

    三是闲置厂房土地利用问题。该村因环保问题而关闭的三家工业企业,占地近30亩,现完全闲置。如何利用好这些村内的集体建设用地,发展壮大集体经济,是一个大课题。

    四是农民合作社发展问题。目前该村尚未建立农民专业合作社,这在花卉等乡村产业中,不能很好地组织农民参与和发展。

    (三)深层问题

    一是人口老龄化问题。2018年该村有60岁以上的老人65人,到2019年增加到71人,老龄化率为19.18%,村庄人口老龄化问题相当突出。这个问题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如何使老年人老有所养,是一个重大的民生问题。

    二是村庄空心化问题。该村中青年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谋生,留在村内的多是一些老人。我们在村内溜达时,发现村庄虽然很整洁宁静,绿化也很好,但就是没见到年轻人,我只见到一些老人在晒太阳或聊天。村庄空心化同样具有普遍性。没有年轻人的村庄,就难以有生机活力和持续发展。

    三是治理现代化问题。村集体经济组织在乡村治理中的功能和作用发挥的不够明显,村民参与治理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比较缺乏。村庄治理的制度化、规范化、程序化有待于进一步健全完善。

    三、几点建议

    该村存在的一些问题,有的是村庄本身可以解决的,有的则是村庄自身无法解决的,需要从国家、政府以及社会等层面加以合力解决。

    (一)针对具体问题的建议:一是与有关交通部门联系,做好村内停车位的规范化划分和有序化管理工作。二是与上级党委政府和有关部门联系反映,统筹解决建筑垃圾的回收处理工作。三是继续向上级党委政府争取解决煤改电相关设备费用补贴问题。

    (二)针对发展问题的建议:一是改变“一刀切”式的大棚房清理方式,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既做到坚决制止利用发展设施农业违规建设大棚房现象,又做到立足设施农业发展实际,制定有利于真正发展设施农业的相关政策。二是应当允许村民自愿饲养生猪,减少过多的行政干预,尊重农民的生产生活习性,克服农村工作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三是新修订的《土地管理法》规定,允许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在符合规划、依法登记并经本集体经济组织三分之二以上成员或村民体表同意的条件下,通过出让、出租等方式交由集体经济组织以外的单位或个人直接使用。该村可以依此新规定,为产业发展利用好闲置厂房土地。四是根据该村籽种、花卉等产业发展实际,相应建立农民专业合作社,提高农民的组织化程度,扩大农民就业,增加农民收入。

    (三)针对深层问题的建议:一是全面废止长期控制人口的计划生育政策,真正将自主生育权还给村民家庭,加快建立鼓励生育的政策体系,切实降低生育成本和教育成本;加强老有所养政策制度体系建设,在村里尽快建立老年餐厅,解决老年人就餐问题,同时建立健全老人照料服务体系和老人社会福利制度,保障老有所养。二是加快破除城乡二元体制,推动乡村振兴,实现城乡融合发展,实现人口和其他要素在城乡之间的双向自由流动,构建返乡人员自由选择的政策制度环境。三是创新集体经济组织建设,发挥集体经济组织在乡村治理中的应有作用;健全党组织领导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确保高度集中起来的村庄公共权力置于法律和村民的监督制约之下,防止和惩治村庄腐败。特别是要防止任性而不负责的公共权力摧毁农业、折腾村庄、压制村民,要敬畏乡村发展的文化基因和内在规律,尊重农民的生产生活自主权,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着力实现乡村善治。

    2019年9月13日

    从“蚁族”聚居村到现代都市区——北京市海淀区唐家岭村城市化转型的调查与思考

    唐家岭村隶属于北京市海淀区西北旺镇,20世纪90年代以来北京快速的城市化,推动了唐家岭村从传统乡村到城乡结合部,再到现代大都市社区的历史性飞跃。

    一、基本情况:曾经著名的“蚁族”聚居村

    2009年底,唐家岭村户籍人口3364人,其中非农业户籍人口2039人、农业户籍人口1325人,外来人口5万多人。外来人口相当一部分是在唐家岭村附近中关村企业上班的大学毕业生,他们被称为“蚁族”。

    2010年5月,作为全市城乡结合部50个重点改造村之一的唐家岭村,以村民代表大会方式通过自主制定的全村腾退改造方案。2018年10月,唐家岭村委会建制被撤销,结束了村居并存的历史。截至2020年底,唐家岭社区常住户籍人口1335户3550人,辖区内居住总人口12939人;村域总面积483.06公顷,其中基本农田19.26公顷、园地141.41公顷、林地19.26公顷、规划用地231.58公顷、交通运输用地52.42公顷、水域及水利设施用地16.49公顷、其他用地2.64公顷。

    二、唐家岭村城市化转型的主要做法

    (一)实行旧村腾退搬迁上楼,集中建设唐家岭新城

    2010年唐家岭地区正式启动整体改造工程,2012年7月开始回迁上楼。根据腾退安置政策,唐家岭村安置房面积按村民原有宅基地面积1:1置换。被腾退搬迁户家庭人均面积不足50平方米的,可按人均50平方米补足。唐家岭村腾退搬迁方案还规定了相关奖励政策。村民腾退旧村建成的唐家岭新城,占地面积11.7公顷,总建筑面积约为34.74万平方米,共18栋住宅3159套,居住户籍人口1335户。

    (二)推进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成立股份经济合作社

    唐家岭村以2010年12月31日为时点进行了清产核资,确认唐家岭村集体资产总额455412161.49元,净资产45514861.17元。唐家岭村股权设置包括集体股与个人股,集体股占10%、个人股占90%,全村共有1796人享有基本份额,股东去世与继承人合并入股,最终入股股东1791人。

    2016年,唐家岭村经济合作社转制成立唐家岭村股份经济合作社。2019年12月,唐家岭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完成农村集体经济组织登记赋码换证工作。2020年,唐家岭村股份社股东每年每股分红高达4万元。

    (三)实行整建制农转非,实现农民身份市民化

    进入21世纪以来,唐家岭村集体土地先后被征收1710亩,现在尚有集体土地4170亩。自2004年7月1日施行《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办法》后,唐家岭村征地转非和整建制农转非均依此实施“逢征必转”“逢征必保”政策。在2006年前,唐家岭村征地转非306人;2006年,唐家岭村两次征地分别完成劳动力转非473人和200人,劳动力转非费用为3376.8万元;2011年,唐家岭村完成921人征地转非,劳动力转非费用为6431.6万元;2015年12月,唐家岭村进行最后一次280人的整建制转非,劳动力转非费用为709万元。2006年以后唐家岭村取得征地批复的土地1703.662亩,征地补偿金额为128334.805万元。

    唐家岭村征地转非和整建制农转非一共涉及2180人,农转非费用共计29945万元,人均农转非费用13.7万元。其中:劳动力转非涉及1871人,劳动力转非费用共计13475万元,人均转非费用7.2万元;超转人员309人,缴纳超转费用16470万元,人均53.3万元。由于唐家岭地区整体转非时间比较早,且为了节约转非成本,唐家岭村前期优先安排了超转人员转非工作,所以人均53.3万元看起来相对不高。但是根据海淀区西北旺镇2020年整建制转非的6个村来看,一名超转人员最高转非费用高达766万元。

    (四)创新集体土地入市方式,率先建设集体公共租赁住房

    2012年,唐家岭村经批准,在全国率先开展利用集体产业用地建设公租房试点。唐家岭村公租房建筑面积73749.92平方米,共建成1498套公租房。按照有关要求,唐家岭公租房项目纳入政府保障性住房规划和年度计划,按照每平方米每月55元的价格整体租赁给海淀区住房保障办公室。2017年,唐家岭公租房项目正式移交海淀区住保办统一管理和配租。截至2021年底,唐家岭公租房居住率达到90%,居住在公租房里的人员基本上都是附近企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2020年,唐家岭村股份经济合作社从公租房项目中收取租金4933万元。

    (五)发挥集体经济组织主体作用,发展壮大集体经济

    唐家岭村在城市化转型进程中,充分发挥集体经济组织即村经济合作社、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在集体经济发展中的主体作用。2012年,经北京市政府和海淀区政府批准的唐家岭产业园项目,就是利用集体土地建设的产业园,总用地面积103680.97平方米。唐家岭产业园项目由唐家岭村经济合作社开发建设,建设总投资11亿元。2011年4月,唐家岭村与西北旺镇下属企业北京百旺种植园签订为期20年的土地租赁合同,租赁面积为448亩,年租金为179.2万元。截至2020年底,唐家岭村集体经济总收入1亿多元。

    (六)撤销村委会,实现村庄治理社区化

    2002年,唐家岭地区就设立了唐家岭社区居委会。2019年2月,海淀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复撤销唐家岭村民委员会建制。唐家岭撤村后,唐家岭村股份经济合作社与社区居委会联合办公,各司其职,共同推进工作。股份社的主要职能是发展壮大集体经济,促进集体资产保值增值,切实维护股东合法权益;居委会的职能是办理社区居民的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组织开展社区便民利民服务、公益服务和志愿互助服务等。当社区在服务居民的过程中,出现经费缺口,股份社通过股东代表大会决议,可以向社区提供活动经费。

    三、思考与启示

    唐家岭村城市化转型提供的最大启示,就是要实现从城乡二元体制中的传统城市化转向城乡一体的新型城市化。

    (一)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是维护和发展农村集体和农民财产权利的有效方式

    北京市按照“撤村不撤社、资产变股权、农民当股东”的思路和原则推进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比较公平合理地维护了农村集体和农民群众的财产权利,坚持和发展了新型集体经济,这是城市化进程中城中村和城郊村实现城市化转型发展最为重要的基本经验。唐家岭村的城市化转型就是坚持和受益于这条基本经验。

    但国家层面支持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的税收政策法律建设滞后和缺位比较突出。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过程中可能涉及的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土地增值税、资产转移所涉税收、回迁房和农民安居工程所涉税收、集体收益分配税收(红利税)等,都缺乏相应的税收政策法律支持。为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国家层面应当尽快研究出台支持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和农村集体经济发展的税收制度、财政制度、金融制度,应当减免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中相关税收,加大财政金融支持。

    (二)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是社区投资建设、经济发展和治理的重要主体

    唐家岭村集体经济组织在城市化转型发展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发挥了村庄投资开发建设主体作用。唐家岭村经济合作社(股份经济合作社)及其所属公司承担了唐家岭村腾退改造和投资开发建设的重要任务,这就保障了村集体和村民成为村庄城市化建设的主体。二是承担了集体经济发展壮大的主体责任。唐家岭村经济合作社(股份经济合作社)及其所属公司负责集体产业园区建设和其他集体经济发展责任,这与那些将集体经济组织排除在外的村庄经济建设模式形成鲜明对比。三是发挥了社区治理的重要作用。无论是撤村前的村庄社区还是撤村后的城市社区,集体经济组织都是社区治理的重要主体之一,特别是在村庄城市化转型中,集体经济组织具有其他组织都难以具备的文化纽带、情感维系、经济依赖、服务保障等生活共同体功能。

    但集体经济组织的发展仍然面临不少问题,需要与时俱进地改革完善。一方面,从外部环境上说,亟须加快构建集体经济组织公平发展的制度环境。另一方面,从内部治理来说,应当高度重视集体经济组织内部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维护和发展集体经济组织成员的民主权利和财产权利。

    (三)集体建设用地入市是增强村庄自主发展的重大制度创新

    农村集体建设用地入市是一项让多方受益的重大制度创新成果。一是实现了城乡结合部地区村庄从低端的“瓦片经济”向中高端的“租赁经济”的成功转型;二是为城乡结合部地区大量外来就业人口提供了相对体面的居住需要;三是为发展壮大集体经济提供了有保障、低风险、可持续的收入来源。

    随着新修订的《土地管理法》及《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施行,已于2004年7月1日施行的《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办法》与上位法及实际情况极不相符,亟须全面系统地加以修改。一是建议由市人大常委会组织开展《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办法》的修改工作,统筹兼顾,超越部门利益的羁绊,保障地方立法的公正性和权威性。二是适应乡村振兴和新型城市化发展的现实需要,调整和改变长期以来土地增减挂钩的政策做法,保障和规范城乡结合部地区村庄以及传统乡村地区产业用地的需求。三是保障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利用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的自主权,规范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相关程序,制定公平合理的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税费政策,保障集体经济组织及其成员依法合理享有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的收益。

    (四)城乡一体化的制度供给是新型农村城市化的迫切需要

    在城乡二元体制尚未破除的情况下,农村城市化模式的基本内容:一是通过政府强制征地,将农村集体土地变性为国有土地,然后在国有土地上进行开发建设;二是通过征地农转非或整建制农转非,将农业户籍身份转变为非农业户籍身份;三是农村集体和农民缴纳巨额费用,将转非农民纳入城镇社会保障体系。唐家岭村的城市化转型,既体现了新型城市化的创新探索,又带有深刻的传统城市化模式的烙印。

    新时期推进农村新型城市化,必须坚持和体现城乡一体化发展的根本要求。

    一是贯彻落实城乡统一的户籍制度改革政策,停止实行征地农转非和整建制农转非政策。2014年7月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以及2016年9月北京市政府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都明确规定建立城乡统一的户口登记制度,取消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划分,统一登记为居民户口。因此,征地农转非和整建制农转非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政策前提,建议尽快修改《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办法》中有关“逢征必转”的规定,不再实行征地农转非和整建制农转非。公安部门应当依据城乡统一的户口政策,免费将全市户籍居民户口统一更改登记为居民户口。全市城乡居民只有居住地和职业之分,不再有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之别。

    二是贯彻落实《土地管理法》和《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缩小征地范围,保障和规范集体建设用地入市。建议尽快修改《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办法》有关建设征地的规定,严格遵守因公共利益需要征收农民集体土地的规定;明确和规范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使用集体建设用地兴办企业或者与其他单位、个人以土地使用权入股、联营等形式共同兴办企业的相关规定,保障和赋予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更多的土地发展权,发展壮大集体经济,促进共同富裕。随着城市化和城乡一体化的发展,一个重要现象是,城市也有农村集体土地,也有农业产业;农村也有国有土地,也有非农产业。因此有关“城市土地属于国有、城市郊区和农村土地属于集体所有”的静止性法律规定应当重新认识和调整。

    三是加快推进和实现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改变“逢征必保”政策体系。在城乡统一的社会保障制度建立之前确立的“逢征必保”政策已经不合时宜,建议尽快废止《北京市建设征地补偿安置办法》有关“逢征必保”的规定及其延伸的超转人员生活和医疗保障规定,统一走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之路。应当明确的是,不管是否被征地,农民都应有平等享有社会保障的权利。应当按照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的政策路径加快提高农民社会保障水平。建议将城镇职工和城乡居民两套基本医疗保险、基本养老保险政策,统一整合为不分城乡、身份和职业的基本医疗保险和基本养老保险。为加快补齐农民社会保障短板,建议从土地出让收入中设立专项资金用于提高农民社会保障水平,可以优先补齐撤村建居地区农民社会保障与市民社会保障的差距。

    四是统筹推进城市化中的撤村与建居工作,将社区公共服务供给纳入公共财政保障体系。撤村与建居是城市化中的重大问题,涉及多个职能部门方方面面的工作,需要统筹兼顾,相互衔接。城市化进程中撤销村委会后,原村委会负责的社区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务事务应当有序移交给社区居委会负责,相关公共产品供给费用应当纳入公共财政保障范围。撤村后保留和发展起来的集体经济组织在社区公共治理中承担重要职责,政府应当对集体经济组织所承担的社区公共服务给予相应的财政补贴,或减免相关税费,合理减轻集体经济组织的社会性负担。

    百年辛庄变新庄——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辛庄村的调查思考与建议(节)

    作为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所辖21个行政村之一的辛庄村,有着数百年的建村历史,曾是一个十分普通平凡的北方村庄,但在2023年10月召开的北京市“百村示范、千村振兴”工程动员部署会上,辛庄村入选全市首批19个、昌平区唯一一个乡村振兴示范创建村行列。为探究辛庄村近十多年来的发展密码,助推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工作,展望首都乡村未来前景,2023年10月—12月,笔者先后7次到该村调研,发现辛庄村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径是“环境好、人才聚、村庄兴”,展现出的一条重要特征是“一村涵容一学校,一校激活一村庄”,深藏其中的一条活乡兴村密码是“开放、包容、融合”。辛庄村在发展特色草莓产业的基础上,积极营造优良环境吸引向上学校等城市要素进村发展,向上学校则以丰富的人才资源助力辛庄村发展,实现了城乡要素优势互补、有机结合,推动了城乡融合发展的村庄实践。入选全市首批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行列后,辛庄村应当立足北京城市战略定位,坚持首善标准,着眼于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高起点高标准高品位推进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工作,努力建设成为一个拥有莓好产业、美丽乡村、美好生活、美学品格、美满幸福,具有高国民素质、高文明程度、高生活品质的首都发达村庄。

    一、基本情况

    辛庄村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东部,村域面积3407亩,其中农用地1671亩,集体建设用地985.4亩。在农用地中,耕地1075亩、园地546亩、林地46亩、其他农用地4亩。在集体建设用地中,农村宅基地600.8亩,共有宅基地360宗;现有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11.5亩。2011年6月8日,辛庄村完成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成立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共有股东1259人,股东实行静态管理。产改时点量化全村集体资产总额4268.8万元(含资源性资产)。2021年全村股金分红104.6万元,2022年股金分红85.96万元。截至2022年12月底,全村常住人口1670人,其中辛庄村户籍户数543户,户籍人口1013人,其中农业户319户626人,60岁以上人口340人。村“两委”干部9人,党员102人,村民代表47人。2022年村集体经营性收入227.2万元,农民人均所得19662元;2023年上半年村集体经营性收入191.3万元,农民人均所得10157元。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辛庄村年轻人纷纷离开村庄进城谋生求发展,村庄成为老人的留守之地。与许多村庄一样,辛庄村属于典型的空巢老人村庄。但这个传统的普通村庄,最近十多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老人留守的空心村发展成为网红打卡村,这主要缘起于辛庄村顺应城市化和逆城市化发展的需要,积极营造优良的环境,吸引一批批市民下乡进村,使城市要素与乡村资源、现代文明与农耕文明有机结合与融合发展,从而催生了该村从一个十分普通的村庄跻身到全市乡村振兴示范创建村的历史性飞跃。新时代的辛庄村是辛勤的新老村民在城市化与逆城市化并存的城乡融合发展大潮流中共同创造出来的新村庄。

    二、主要做法

    辛庄村所在的昌平区是首都西北部生态屏障,确立了建设科教引领、文旅融合、宜居宜业生态城市的发展目标;所在的兴寿镇有“北京草莓第一镇”之称。在昌平区委、区政府统筹推动和兴寿镇党委、政府的直接领导下,辛庄村结合自身实际,主动适应城乡融合发展大势,积极营造优良的宜居宜业环境,团结和带领新老村民群众走上了一条“环境好、人才聚、村庄兴”的发展之路。该村的主要做法有以下几方面。

    (一)引进民办学校扎根,开启自然教育兴村新起点

    十多年前,辛庄村积极引进以自然教育为理念的民办教育机构向上学校进村扎根发展,从此开启了该村教育兴村的新起点。向上学校(原名南山艺术学园)创办于2009年,最初由20多位创办者选择昌平区小汤山镇讲礼村办学,当时只有3个班58名学生。2012年7月,向上学校搬至办学环境更好的昌平区兴寿镇辛庄村的果满地扎根发展。在当年一些地方对市民进村创业并不欢迎甚至歧视排挤的情况下,辛庄村李志水书记却以开放包容的胸襟引进向上学校(2022年南山艺术学园与昌平向上学校合并,统称为向上学校,另保留南山艺术幼儿园),并为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许多便利条件,创造了适宜的创业生活环境。向上学校(南山学园)是由一批心怀自然教育理想、向往乡村田园生活的市民,到乡村寻找宜学宜居环境而创办的新式民办教育机构。他们推崇和践行自然教育,秉持以人为本、注重身体和心灵整体健康和谐发展的全人教育理念,注重传承和弘扬我国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以及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传统,深得不少对城市生活感到焦虑和厌倦的市民们的认同。当年辛庄村“两委”干部在一家民企老板拟高价租地建私人庄园与几个市民只能低价租地办学之间,最终决定将村里一块30亩地以年租金45万元租给了相对更少租金的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当时村干部认为在村里办文化教育要比建私人庄园更好。正是村干部这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在成就了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的同时,也成就了辛庄村。俗话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辛庄村“两委”栽的“梧桐树”就是营造了吸引城市要素进村的良好环境,而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就是辛庄村引来的“金凤凰”。向上学校(南山学园)最初在辛庄村办学时只有6名学前教育的学生,2023年已发展到330多名学生、80多名全职教师。该校授课老师均为大专以上学历,其中本科学历占46%,研究生以上学历占22%。向上学校(南山学园)是辛庄村最近十多年取得突破性发展极为重要的发动机和动力源。拥有高学历、高收入的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学生家长们常年租住在该村生活和创业,日积月累汇聚成了该村文化教育兴村的强大能量。

    (二)开展人居环境整治,树起生态健康立村新标杆

    为改变当年村庄人居环境比较恶劣的状况,为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师生、新老村民营造干净卫生舒适的人居环境,辛庄村“两委”干部与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学生家长们共同开展了村庄人居环境整治行动。2016年3月,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学生家长杨婧、唐莹莹等7位妈妈率先在村里组成“净公益”环保小组,开展“减塑环保”行动,坚持不用、少用塑料袋、纸杯等一次性物品。2016年6月9日,辛庄村全面启动垃圾分类工作,全村取消垃圾堆放点和垃圾桶,实行“两桶两箱分类法”,走在了全市乃至全国农村生活垃圾分类的前列。所谓“两桶两箱垃圾分类法”,就是全村各户在家中将厨余垃圾放一桶、其他生活垃圾放一桶,将有毒有害垃圾放一箱、可回收物品放一箱。村委会分别对应“两桶两箱”进行收集,实现垃圾不落地。经过两年努力,辛庄村人居环境显著改善,成功创建了农村生活垃圾分类的“辛庄模式”。2021年4月辛庄村被评为北京市生活垃圾分类示范村。2018年兴寿镇以辛庄村为样板,在全镇其他20个村推广生活垃圾分类工作,形成了农村生活垃圾分类的“兴寿模式”。2019年,辛庄村“两委”根据兴寿镇党委、政府统一工作部署,集中开展了村庄环境治理,拆除了私搭乱建,进一步改善了村容村貌。2020年1月4日,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学生家长们联络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良食基金在村里举办“新年食尚发布会暨辛庄良食节”活动,传递健康饮食和环保文化,提倡绿色有机食品,倡导安全健康生活。2021年1月,辛庄村被评为“首都文明村镇”,村党支部书记李志水被授予“首都环保达人”称号。2021年1月8日,在《新京报》第14届“感动社区人物评选颁奖典礼”上,杨婧获得感动社区人物金奖。

    (三)营造乡村创业环境,形成人才产业兴村新气象

    辛庄村“两委”为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的师生及学生家长们不断营造良好的就学就业创业创新环境,实现了新老村民的和谐共生与生产生活的良性循环。2020年至2022年,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越来越多来自北京中心城区乃至全国各地的高知人群为躲避疫情、远离都市,纷纷将孩子送到辛庄村里的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学习,自己则租住村民闲置房子生活和创业。据初步统计,到2023年12月,辛庄村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近400名学生、200多户新村民,在新村民中有7名博士、72名硕士、125名本科、59名党员齐聚辛庄村生活创业。传统村庄自身不可能培养产生并留住如此多数量、高素质的人才群,这为人才兴村提供了最为宝贵的人才资源。正因为辛庄村为各种高素质人才提供了良好政治生态和人文环境,从而将一个曾经寂静的空巢老人村激活成了创客云集、业态繁多的产业兴旺村。截至2023年12月底,该村共有外来创客70余家,其中教育培训11家、餐饮14家、民宿12家、医疗健康7家、非遗手工7家、超市6家、咖啡馆4家、糕点茶艺4家、露营营地1家、农业企业8家,新村民带来社会资本投资累计达1.2亿元。新村民的创业与生活,每年为村庄创造租金收入1053万元,明显带动了本村原住村民就业增收、拉动了农特产品的生产销售、提升了村庄教育文化品位。辛庄村创客创业的影响力也辐射到周边的东新城村、西新城村、上苑村、下苑村等9个村。辛庄村每两周举办一次环保市集,形成了京郊网红一条街,每次环保市集吸引1000人左右的体验消费者。草莓是该村主要种植作物和特色支柱产业,辛庄村依托2013年3月就开始举办的北京农业嘉年华,推动了全村草莓的种植、销售和农旅体验等活动。“昌平草莓”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兴寿镇被称为“北京草莓第一镇”。昌平草莓看兴寿,兴寿草莓看辛庄。辛庄村在2003年就开始种植近300亩的红颜草莓。2023年底,全村现有温室草莓大棚518栋,种植面积310.8亩,草莓总产量486吨,总产值1742.86万元。此外,该村还有蔬菜大棚28栋,种植面积42亩;苹果种植面积146亩。经过多年的发展,辛庄村已初步形成了以绿色有机草莓为主导的乡村特色种植业与以民办教育为带动的乡村都市型服务业这两大产业集群相互促进、相得益彰、共同发展的特色产业兴村新格局。

    (四)推行共建共生共享,绘就和美乡村治理新画卷

    目前,新村民与辛庄村原住民大约各占村庄常住人口的一半,新老村民共同构成了新时期辛庄村的生活共同体。辛庄村“两委”秉持共建共生共享理念,积极搭建有助于村“两委”干部与新老村民、新村民与老村民、村庄内部与外部世界、能人创业与共同富裕、农耕文化与现代文明共创共生、相得益彰的“五色金桥”,营造了良好的村内政治生态和村庄人文环境,丰富了村民的七彩生活,展现了具有自身特色的共建共生共享的生动实践,为村庄的持久发展奠定了基础。一是坚持党建引领,搭建红色服务桥。村“两委”为新村民创业与生活提供租房、租地、用水、修路、停车等各方面服务,为老村民提供出租房屋、销售农产品、就业、养老等方面服务。积极组织新老村民参与村庄人居环境整治等各项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二是立足自然环保,搭建绿色生态桥。村“两委”紧紧依靠新老村民,村立崇尚自然、敬畏生命的自然教育观、生态产业观,共同开展“净塑环保——垃圾不落地”活动,发展绿色有机草莓产业,推行绿色低碳生活。三是着眼人才兴村,搭建青色人才桥。一方面,吸引优秀人才来村里投资兴业,千方百计为新村民营造更加优良的创业生活环境,充分发挥新村民普遍具有高学历、高收入、高品位的优势,弥补村里人才严重不足的短板,特别聘请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副校长为村长助理,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人才智力支撑作用。另一方面,积极培育原住民中的致富带头人,选派年轻人参加抖音乡村致富带头人培训,鼓励和欢迎新乡贤回村参加“我的家乡我建设”活动。四是凝聚社会力量,搭建橙色公益桥。充分发挥荣誉村民、友好商户、向上青年等社会力量,支持和引导志愿者发起和参与环保、良食、孝老、助残、文化、教育、阅读等公益活动。2023年2月,在第十二届书香中国·北京阅读季书香京城系列评选中,辛庄村荣获“书香社区”奖。五是实现融合发展,搭建蓝色和谐桥。辛庄村将党组织领导下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治理理念和方法融入到村庄日常生产生活之中,助推乡风文明建设,传承纯朴民风,建设平安村庄,促进新老村民和谐共生、融合发展。2022年12月,辛庄村被评为北京市民主法治示范村。

    三、思考和建议

    最近十多年来,辛庄村实现了从京郊一个普通村庄到脱颖而出跻身全市首批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行列的第一次历史性飞跃,开放、包容、融合是其发展的活村密码。未来几年,辛庄村需要实现从全市乡村振兴示范创建村到建成产业强、乡村美、农民富的全市乡村振兴示范村以及村强民富、生态宜居、数字乡村、文化繁盛、文明善治的全市乡村振兴样板村的新飞跃,同样离不开开放、包容、融合的兴村要诀。开放容融活乡兴村。为使辛庄村在全市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中实现高质量的全面振兴,努力建成高水平的首都发达村庄,形成“中国辛庄”的乡村品牌,我们重点提出如下几方面的思考和建议。

    (一)紧扣北京城市战略定位,着力将辛庄村规划建设成为体现“四个中心”功能建设、提高“四个服务”水平的首都特色村

    首都乡村既是展现北京“四个中心”战略定位、履行“四个服务”的广阔空间,又是展示中国文明形象及北京首善标准的重要窗口。首都乡村,是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首都乡村、迈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国首都乡村、国际一流的和谐宜居之都乡村。建设首都乡村,就是要充分体现北京“四个中心”功能建设、“四个服务”的基本职责。

    在制定辛庄村示范村创建规划时,要提高站位,拓宽视野,将北京“四个中心”的战略定位和“四个服务”的基本职责融入到示范村创建规划之中,着力建设首都特色村。

    一是在政治中心功能规划建设上,要高度重视、因地制宜将京郊乡村作为承担国家政务活动的重要场所进行高品位的规划建设。可以考虑将辛庄村作为具有中国农味、北京韵味、乡村品味的一个重要乡村场景,规划建设体现中国特色、展现首都特点、呈现草莓特征的现代生态农场,突出规划建设北京草莓研学第一村、城乡融合发展示范村、生态文明建设样板村,为承接有关国家政务活动营造重要的乡村平台。

    二是在文化中心功能规划建设上,要弘扬和建设辛庄村世代相传的中华传统农耕文化,依托有机草莓和向上学校(南山学园),开设辛庄文化大讲堂,建立乡村振兴专家团,建设草莓文化馆、草莓文创研学园,推动草莓文化、自然教育文化、都市农业文化、城乡融合文化、乡村艺术美学等规划建设。重点要围绕提高国民素质和社会文明程度,推动形成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创新新时代文明实践站建设方式,利用重要传统民俗节日,持续举办为村里老人贴春联、送月饼、百家宴、村晚等创意文旅活动,助推学习型村庄、书香村庄、和谐村庄、草莓艺术村庄、美学村庄建设,形成体现社会全面进步、人的全面发展的现代城乡融合新文明。

    三是在国际交往中心功能规划建设上,充分发挥辛庄村自然田园风光、悠久农耕文化、城乡融合发展、多元文化共生的独特魅力,围绕“自然学堂、莓好辛庄,在辛庄看见未来村庄”定位,突出有机草莓、自然教育、乡村文化的主题,以开放、包容、融合的心态和视野将辛庄村规划建设成为具有国际交往活动重要功能的乡村大舞台之一,为官方与民间丰富多彩的国际交往活动提供京郊田园式的国际知名乡村品牌“中国辛庄”。

    四是在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功能规划建设上,对接昌平未来科学城、农业中关村,围绕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等特色优势,将辛庄村纳入乡村科技研发基地和科技应用示范区,突出数字乡村的建设、应用与示范;依托有机草莓、向上学校(南山学园),拓展农业科学、自然科学教育,强化科学普及,培育科学精神,弘扬科学文化。实施科技+农业、科技+乡村等“科技+”系列工程,加强乡村数字新基建,提升村庄产业发展和村庄治理的数字化水平。

    五是在提高“四个服务”水平规划建设上,关键是要结合乡村特有功能、立足辛庄村实际,发展高质量的生态农业和乡村服务业,重点是要提供有机草莓等优质安全的农副产品、崇尚自然的现代全人教育、观光休闲的田园美景、旅游体验的乡村生活、宜居宜业宜游的乡村软硬环境,努力将辛庄村打造成为北京有机草莓第一村、食品安全第一村、自然教育第一村、营商环境第一村、北京服务第一村。

    (二)把握大都市郊区化发展趋势,切实将辛庄村规划建设成为率先实现城乡融合发展的典型示范村

    城市化和逆城市化并存是当前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呈现的共同特征。简单地说,城市化就是农民进城,逆城市化就是市民下乡。作为超大城市,北京的逆城市化现象早在21世纪初就已显现,具体表现为郊区化,郊区化是特大城市中心城区人口向郊区扩散的现象,是逆城市化在大城市郊区的呈现方式。北京的逆城市化现象既有政府主导的以疏解北京非首都核心功能为重点的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也有市民自发选择离开中心城区到郊区乡村居住生活与创业就业的自觉行动。辛庄村就是在北京逆城市化即郊区化发展大势中因市民下乡进村而发展起来的新村庄。逆城市化为促进城乡融合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和宝贵机遇。推动城市化和逆城市化,以作为全市首批乡村振兴乡村创建村,辛庄村要在率先实现城乡融合发展上走在前列,做出示范。

    一是着力落实和创新户口登记制度,实现城乡居民户口身份上的平等和自由迁徙。实现城乡融合发展,既要打开城门,让农民进城成为新市民;也要打开村门,让市民下乡成为新村民。作为一个统一的现代国家,我们要建立健全全国城乡统一、开放、平等、公正的制度体系和制度框架,其中包括实现城乡居民户口身份上的平等和自由迁徙。应当将国务院和北京市有关户籍制度改革的最新政策意见真正落到实处,取消农业户籍与非农业户籍、本地户籍与外地户籍的划分,按常住人口居住地统一登记居民户口。在城市化和逆城市化进程中,农民选择进城就业居住生活就将其登记为城镇居民户口,市民选择下乡创业居住生活就将其登记为乡村居民户口。坚持户口随人走,社保随人转,从根本上解决人户分离问题。人始终是一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最重要最宝贵的第一资源,随着人口老龄化和少子化的加剧,人口资源的极端重要性将更加突显出来。建议取消“外来人口”“流动人口”的称谓,统一将进城的农民称之为新市民、进村的市民称之为新村民。辛庄村原住民中的年轻人大量进城就业居住生活,而留守在村里的老年人很难支撑村庄的可持续发展,新村民已经成为该村发展最为重要的生力军。为此,要将辛庄村常住人口中的新村民户口统一登记为辛庄村居民。切实保障城乡人口自由流动和迁徙,是从根本上破解乡村衰败、实现乡村振兴的战略举措。

    二是加大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供给,实现城乡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和便利化。目前辛庄村常住人口中新老村民大致各占一半,属于大城市郊区率先呈现城乡融合发展自然形态的村庄,与传统村庄以及传统城区的人口结构形态完全不同,这对于城乡融合型村庄的公共产品供给和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便利性提出了新的现实要求。在示范村创建中,既要加强乡村产业项目、村庄风貌提升项目、公共服务设施项目等硬件规划建设供给,更要突出加强乡村基本公共服务项目、乡村文化建设项目、乡村公共治理项目等政策法律法规制度软件的规划建设供给。第一,在村庄风貌提升和公共服务设施规划建设方面,要尊重自然,守护传统,敬畏文化,保护村庄特有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让村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因地制宜进行村庄微改造、精提升,加强“无废村庄”建设,重点加强村庄污水有效处理和达标排放,提升生活垃圾以及生产垃圾有效处理水平,强化美化、亮化,建设美丽庭院,实现村庄森林化、花园化、田园化、艺术化,进一步提升生态宜居水平,展现“诗意栖居”的新境界。第二,在乡村教育文化方面,要把优先发展农村教育文化事业落到实处,坚持公办教育和民办教育并重,强化教育兴村理念。在公办教育上,要加大教育投入,在实行免费义务教育的基础上,对学前教育、高中教育也要尽快实行免收学费和杂费,建立学生免费午餐制度,保障学生吃得安全放心。建立普惠性的学生福利和家庭教育福利制度。大力创新教育方式,加强自然教育、通识教育、乡村艺术美学等教育,着力解决教育严重内卷化问题,大幅度减轻学生及其家长作业负担。在民办教育上,首先要着力解决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继续发展所面临的一些现实问题,创造更加优良的办学政策制度环境。第三,在村庄公共文化建设上,加强公共文化设施建设,加大村庄公共文化产品和服务供给,传承弘扬乡村文化,加强乡村文化遗产保护,推动艺术乡村建设,规划建设村民俗博物馆、村文化馆、村图书馆、村史馆,组织编纂村史。结合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城乡融合等特点,举办百家宴、村晚、草莓品鉴会等乡村文化艺术活动,结合草莓和自然教育元素丰富农民丰收节活动内容,以“文”的艺术、“美”的力量推动文化兴村。第四,在医疗养老等社会保障方面,着眼村庄常住人口需求,加强村社区卫生服务站投入建设,方便新老村民就近方便就医,并朝着免费医疗的目标不断提高村民就医报销比例。2023年北京市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标准为每人每月924元,福利养老金标准为每人每月839元,合计为每人每月1863元,与城镇职工养老金的差距较大。针对农村人口老龄化的实际,参照城镇职工养老标准以及台湾农民养老标准,加大健康养老服务投入建设,不断提高农村基础养老金和福利养老金标准,缩小城乡养老待遇差距,提高村民老有所养水平。

    三是积极适应城乡融合发展的趋势和需要,改革和创新有利于城乡要素自由流动的体制机制。2019年4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坚决破除妨碍城乡要素自由流动和平等交换的体制机制壁垒,促进各类要素更多向乡村流动,在乡村形成人才、土地、资金、产业、信息汇聚的良性循环,为乡村振兴注入新动能。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面临的突出问题是,城市要素在向乡村流动时,作为城乡二元体制重要一元的传统农村封闭性体制机制没有相应地得到系统性改革和创新,造成了比较突出的制度改革严重滞后于实践发展的畸形社会现象,亟须解放思想,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第一,健全农民市民化、市民村民化的机制。顺应城市化、逆城市化和城乡融合发展的大趋势,全面改革城乡二元体制,加快建立健全城乡统一、平等、开放、公平的制度体系,同步提升城市包容性和乡村包容性,确保农民进城变市民、市民下乡当村民。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要系统性地将下乡进村居住生活和创业就业的市民作为当地新村民来改革完善相关政策制度。第二,按照“三权分置”要求创新土地制度。放活和保障农村承包土地经营权,让更多新村民通过土地流转获得土地经营权而成为新农人。在解决新村民住宅问题上,按照宅基地所有权、资格权、使用权“三权分置”要求,近期要放活农村宅基地和农民房屋的使用权,赋予新村民租住原居民闲置宅基地和房屋的使用权,并予以颁证保护。依法保障原住民的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集体收益分配权不受侵害。第三,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创新集体经济组织经营管理方式。随着人口自然老化与流动,已完成农村集体产权改革所确定和固化的原初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股东)将日趋减少甚至最后消失。必须与时俱进增补新村民作为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才能有效延续和维护集体经济组织的可持续发展。可以创设集体经济组织新成员(新股东)身份,明确相应的权利义务,做到既不侵害原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股东)的正当权益,又有利于集体经济组织吸收新成员(股东)后的可持续发展。对标集体经济组织特别法人定位和新村民的优势资源,加大村党支部办好村集体经济组织力度,在村集体经济组织下设立公司和专业合作社,建立平台公司,推进乡村经营,从新村民中优先选拔任用乡村经营优秀人才。可借鉴浙江经验设立强村富民公司,负责村庄产业发展和农产品品牌打造、乡村休闲观光体验旅游、承接村庄工程建设和管护、物业服务等事项;结合本村实际设立和发展草莓合作社、自然教育合作社、旅游合作社、住房合作社等。通过基层组织创新和制度创新,发展壮大新型集体经济,造福村民群众,促进共同富裕。

    (三)深入贯彻绿色发展理念,明确将辛庄村规划建设成为生态涵养区乡村绿色产业发展的健康典范村

    绿色发展理念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是建设健康环境、守护健康生活、保障健康身心的理念。辛庄村要立足生态涵养区功能定位实现绿色发展,重点是要突出以有机草莓为主导的乡村特色型种植业、以民办教育为带动的乡村都市型服务业这两大特色支柱产业,明确“莓好产业、自然教育、农文旅研”等乡村产业发展定位,推动和实现生态产业化、产业生态化、乡村艺术化、艺术乡村化,打造食品安全、生态文明、城乡融合、村民共富的核心竞争力,建设绿色发展的健康村庄。

    一是紧密结合全市“五子”联动要求实践绿色发展。辛庄村要主动参照或参与全市“五子”联动,以绿色发展为主线,以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乡村治理等为重点,推动乡村产业和乡村生活的生态化、绿色化、艺术化、健康化。第一,在参照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建设中,强化科技赋能,积极对接“三城一区”(中关村科学城、怀柔科学城、未来科学城和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主平台,引进科技要素入村,提升科技素养,为乡村振兴示范村创建插上科技的翅膀,重点引进和发展有利于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乡村治理等生态产业高质量发展和民生改善的科学技术,主动与国家和市属科研院所、国有企业合作,多方面开展科技示范项目,建设以有机草莓、自然教育等为主题的现代设施农业园区、自然教育园区、草莓研学园区,提升草莓、教育、文旅等乡村产业发展的科技含量和健康保障水平。第二,在参照“两区”即国家服务业扩大开放综合示范区、中国(北京)自由贸易试验区建设上,强化改革赋能,重在深化乡村绿色产业领域改革开放,发展有机草莓等高质量的乡村绿色产业以及自然教育等新型乡村服务业,建设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乡村营商环境和开放型的乡村绿色发展体制机制。第三,在参照全球数字经济标杆城市建设上,强化数字赋能,推动现代信息技术在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乡村治理等生态农业和乡村生产生活领域的应用,着力促进数字技术与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农文旅研等乡村绿色产业深度融合。推动数字化赋能生态农业、数字化赋能乡村振兴、数字化赋能乡村健康服务、数字化赋能乡村治理。发展乡村数字普惠金融,更好满足创客等乡村经营主体的金融服务需求。第四,在参与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创造新需求上,强化质量赋能,重点是大力发展以绿色有机草莓为代表的生态农业、以自然教育为引领的乡村新型服务业,打造绿色有机草莓生产加工品牌,为村庄生活人群和其他消费者提供绿色有机的农副产品,大力推行草莓、蔬菜、玉米等农作物的绿色有机种植和加工,推广自然教育、有机面包店、有机咖啡店、有机茶馆、有机餐厅和有机民宿等发展,率先建设首都健康有机乡村。第五,在参与以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为“牛鼻子”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中,迫切需要将京郊乡村与北京城市副中心、河北雄安新区一道作为疏解非首都功能的“鼎立三足”之一进行统筹规划建设。从全市层面看,一方面要加强顶层设计,将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与首都乡村振兴战略有机结合起来推动乡村绿色发展,通过承接疏解的非首都功能促进京郊乡村振兴,以京郊乡村振兴助推京津冀协同发展。另一方面在制定政府主导非首都功能疏解到京郊乡村政策制度的同时,高度重视制定市场自主的非首都功能疏解到京郊乡村的政策制度。从辛庄村层面看,一方面要更加积极主动承接从市中心城区自主疏解到村里有利于绿色发展的城市要素,为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等众多来自都市的乡村创客排忧解难,进一步营造可以预期、长期稳定的制度环境;另一方面要主动参与京津冀协同发展,在京津冀大范围内加强生态农业合作发展、农文旅研合作共享,扩大和形成辐射京津冀的村庄生产生活圈。

    二是充分利用村庄周边特有的外部优势资源推动绿色发展。跳出村庄看村庄,以更宽广的视野将辛庄村周边特有的外部优势资源纳入规划建设之中。辛庄村距北京大杨山国家森林公园10.3公里,可以将辛庄村作为北京大杨山国家森林公园周边的休闲旅游体验度假村进行规划建设。辛庄村北靠燕山山脉,京密引水渠穿村而过,可借此做好绿色发展的山水大文章,开辟登山健身步道,发展乡村体育;规划建设燕山文化艺术馆、京密引水渠博物馆、艺术馆。主动对接昌平未来科学城,为在辛庄看见未来村庄注入科学元素与活力因子。通过引进科技元素发展科技农业、开设科技小院、建设科技之村。依托距北京农业嘉年华3.6公里的区位优势,大力发展有机草莓品牌和其他有机农业品牌,建设草莓研学园、有机农业园。辛庄村距离中国国家版本馆3.5公里,可借助中国国家版本馆优势,强化文化赋能,实现联动发展,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展乡村绿色农耕文化,建设辛庄村史馆、乡村博物馆、乡村文化馆、民俗艺术馆,组织编修村史村志,推动绿色文化兴村。

    三是切实立足本村农味乡情优势和现有基础提升绿色发展。进一步提升人居环境整治水平,实施农村生活垃圾分类“辛庄模式”提升工程,规划建设环保主题公园,在新的起点上发挥全市农村生活垃圾分类示范村带动效应,大力开展村庄绿化、美化行动,推动乡村美学发展,大幅度提高村庄林木花草覆盖率,建设首都森林村庄、花园村庄、艺术村庄,营造乡村“诗意的栖居”。调整优化生态涵养区产业禁限目录,发展与生态涵养功能相适应的绿色产业,拓展绿色产业发展空间,落实有机草莓等绿色产业用地保障,推行村庄全域绿色有机农产品生产和精加工,积极创建农产品质量安全村、食品安全村、饮食安全村,保障新老村民和游客“舌尖上的安全”。促进有机草莓和自然教育的深度融合,进一步提升有机草莓品牌建设,打造北京草莓研学第一村,形成有机草莓+自然教育+城乡文化融合发展的新模式。持续推进京郊网红一条街建设,提升吸引广大市民参与体验的乡村网红市集的内涵和品质。加强与周边从事有机农产品生产加工的村庄、合作社、农场、企业等建立有机农产品生产销售联盟。充分发挥向上学校(南山学园)的资源优势,持续推动自然教育等乡村新型服务业的发展,规划建设产学研一体的自然教育园区,设立创客中心,切实为乡村创客提供更优良的法治化营商环境,展现“北京服务”的乡村样板。在加大财政资金支持示范村创建的同时,通过优化村庄营商环境,吸引金融资金、社会资本参与乡村振兴。积极对接各类金融机构,引导金融机构进村入户,紧密结合绿色有机草莓等生态农业发展、乡村创客等新型服务业需求,在乡村大地上做好科技金融、绿色金融、普惠金融、养老金融、数字金融支持示范村创建五篇大文章。推动金融机构为辛庄村有机农业发展、美丽乡村建设、人居环境改善、乡村创客创业、村民共同富裕等提供金融服务支持,着力建设金融惠农示范村、金融兴村示范村。加大政策性农业保险扩面、增品、提标工作力度,将草莓等有机农产品种植纳入农业保险,发挥农业保险在稳定新老农人从事农业生产的经营收入预期,建设农业保险示范村。

    (四)着眼于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全力将辛庄村规划建设成为现代价值观引领乡村文明新风尚的善治样板村
    一是要彰显和推行开放包容融合的善治之要。
    二是要坚持和践行自治法治德治的善治之道。
    三是要保障和发展人权产权治权的善治之本。

    本文转自《北京农村经济》2024年第1期、第2期

  • 河南叶县:打零工的农村女人们

      “出事了”

      “下班了没?今天留着加班了?”2024年6月15日晚上约8点,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洪庄杨镇洪东村,49岁的村民杨广权给妻子发去信息。那天早上6点50分,张秀华像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前往附近加油站,再和其他妇女一起坐车前往14公里外的昊锐牛肉厂打零工。下班后,她们将再一起坐车回到加油站,然后骑上电动车回家。

      张秀华通常在傍晚六点下班,有时也会加班到八点,甚至十点。她的儿子杨辉告诉本刊,每天下班母亲都会给父亲说一声下班了,有时父亲还会骑电动车去加油站接她。出事那天,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母亲都没消息。杨广权又发消息叮嘱妻子骑电动车时注意安全,“电车上左边开关向下大灯就会亮。”依旧没有回复,电话也无人接听。直到夜里11点多,张秀华的电话才打通,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说“出事了”。

      张秀华是在加油站被发现出事的。河南叶县联合调查组6月16日晚发布的情况通报显示,6月15日22时许,一辆车牌号为豫DJ103F的轻型厢式冷藏货车违规乘人,行驶至叶县洪庄杨镇境内一加油站时,司机发现车厢内8人窒息昏迷,不幸遇难。杨广权赶到加油站时,人已经被送往医院。“没人告诉我爸人在哪里,当时我爸也不知道人在哪里,他就开着车到处去医院找人,先去跑到了市里没有找到,又去跑到县里人民医院才找到。”杨辉说,那已经是凌晨1点。

      另一位出事妇女的叔叔告诉本刊,他从现场目击者处获悉,冷藏车有4.2米长,因为空间狭小,八个妇女回家时都是站着挤在车里。到达加油站后,车门打开,八人已经晕倒,嘴唇发紫。对方说,车里装着牛肉和大量保鲜的干冰,“可能是干冰泄漏导致中毒”。车上除司机外,总共有10名去务工的妇女,有两名坐在副驾驶座上,幸免遇难。出事后,她们和司机一起把后车厢的人抬到地上。

      事发加油站位于兰南高速平顶山站出站口西500米处,濒临建设路省道,两侧是洪庄杨镇下辖的多个村庄,八名遇难者最小的41岁,最大的53岁,分别来自北侧的曹李村、白庄村、石王村,东侧的洪东村、洪西村,家距离加油站最近的约1公里,最远的也就3公里。附近的一位村民孙兵告诉本刊,洪庄杨镇属于漯河市、平顶山市、许昌市三市交界,距离平顶山郊区也有十四五公里,但镇上一直没有公交,居民去市区,必须先骑车去距离洪庄杨镇5公里的公交站,转坐公交。因此对于去周边城区打工的女人来讲,能够解决交通问题是她们选择一个工作的重要考量条件。

    女人们去的昊锐牛肉厂,位于平顶山市高新区。昊锐牛肉厂创办于2020年,老板是朱永昊,公司主要负责熟牛肉、鸡肉等肉制品的批发、零售。一位常从朱永昊处进货的熟食摊老板告诉本刊,昊锐牛肉的价格在40元-60元之间浮动,同等质量下,常常比别人每斤便宜一两元。一位认识朱永昊的人告诉本刊,朱永昊家住平顶山市区,原先是大学生,头脑灵活。通过线上直播、线下批发零售兼顾的销售模式,他勤勤恳恳一步步扩大销售量,这两年眼看着越做越好,“出事肯定不是有意的”。

      洪东村村民李华告诉本刊,去年,昊锐牛肉厂负责接送工人的车辆是一辆七座面包车。司机是洪东村一位在牛肉厂打零工的妇女,牛肉厂老板付给她一天50元,让她早晚拉着六七个工人往返厂里。今年春节前后,该女工开车在上下班途中发生剐蹭,但老板拒绝赔付,“一气之下她就不干了”。之后,女工们就开始乘坐牛肉厂的冷藏车上下班。杨辉告诉本刊,母亲以前也坐过冷藏车回家,但都是空车,而那天的车里拉有牛肉,使用干冰保鲜。

      负担重的家庭

      51岁的张秀华在八名出事的妇女中年纪算大的,她两周前才去牛肉厂干活。在之前,她在离家一两百米的一家鞋面加工厂打零工。儿子杨辉去过那家鞋面加工厂,厂里有三十多个工人,每人一台缝纫机,旁边堆放着布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塑料味,几十台缝纫机同时开动,噪音很大,母亲一坐一天,手常被扎破。他记得有时六点下班后,母亲还会带回来一大包手工活。杨辉说,缝纫机缝制的鞋面都是链接在一起,中间全是线,需要一个一个剪开,然后按照顺序摆放、装好,第二天给厂里带回去,一包几十块钱,一个月挣一两千块钱。

      牛肉厂的工作是熟人介绍的,说“工资更高”。牛肉厂采用计时工资,从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六点,一天100元,加班一小时给20元,如果加班到10点,一天能拿180元,抵得上在鞋面加工厂干两天。杨辉的母亲想多赚点钱。

      杨辉父母原本住在洪庄杨镇下面的农村,一直在镇上给人安装门窗,杨辉读初中时他们才搬到镇上租房住。前几年,家里攒了点钱,在镇上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两层楼房,一楼改成一大一小两间门面房卖门窗,二楼居住。买房花了50多万,首付25万,需要还房贷。杨辉22岁,还有一个妹妹,两个人这些年读书也花了不少钱。他过两年就要跟女友结婚了,按照本地习俗,彩礼在二三十万之间。

      安装一个窗户,要用绳子绑住窗户从窗口处徒手拉上去,若安装门,则需要爬楼抬上去,有时是二三楼,有时是八楼,“顶着大太阳干活,汗都是从脸上往下滴的,衣服全湿完”。虽然辛苦,对于这个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杨辉的父母很知足。但疫情之后,生意惨淡,家里的收入减少了很多,母亲开始频繁打零工。

      洪东村41岁的刘英可能是此次遇难者中年纪最小的,负担却很重。村民李华告诉本刊,刘英的家境在村里属于中下,绝大多数村民早在十年前就盖了楼房。直到去年年初,刘英家才推倒了一直住着的三四间瓦房,盖上了两层小楼,总花费估计三四十万。李华听说,其中不少是向亲戚借的。

      刘英家里两个孩子,都在读书,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有十几年李华都没见过对方。去年,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工资减低,刘英丈夫回来了。今年他花两三万买了一台二手收割机,想着去南阳、驻马店帮忙收割麦子赚点钱,但一个收割季下来,“一万块钱都没赚到”。李华在村里收购粮食,他说,今年许多村民跟刘英丈夫一样想开收割机赚钱,“地里到处都是收割机,以前一台收割机下到一个村里,至少能干个一两天,收割三百亩左右,但现在二三十亩的地里,有三四台收割机在收。”而且,今年小麦受到热干风影响,不是整片成熟,而是这一块那一块,面积小而分散,“费油”,收割机师傅需要不停地找活干,“原先一天能收割一百多亩,现在一天五十亩都难。”

      从城市回来的女工们

      孙兵是洪庄杨镇的一个村民,他告诉本刊,十多年前,洪庄杨镇的女人们基本都还在外打工,他的老婆李娟是个例外。2008年,因为婆婆偏瘫在床,李娟从工作了四年的中山市某玩具厂辞职回家照顾,从此开启了打零工的生涯。那时洪庄杨镇附近几乎没有企业。李娟在村里一家私人木板厂干活,厂子里只有七八个人,木板厂的活耗费体力,要把切割好的木板,一块块搬到架子上晾晒,晒干后收回、打包,挣得不多,李娟咬牙干了一年,后来去平顶山市区一家饭店当起服务员,最终因为交通不便作罢。

      2010年以后,洪庄杨镇开始有不少企业入驻。企查查显示,2012年,两家小型制帽厂落地洪庄杨镇观上村和石王村,2015年,5家鞋面加工厂在镇上开业,规模从二三十人到上百人不等。2018年后,在当地政府返乡创业政策激励下,更多企业落地洪庄杨镇,其中包括王凯的鞋面加工厂。王凯早年间一直在广东鞋厂打工,后来升为主管。2018年,在洪庄杨镇,他建立了700平米的厂房。王凯说,他建厂时,镇里已经有了三十多家工厂,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家,主要承接来自郑州、江浙和广东等地的鞋面、服装、帽子、玩具等代加工。

      随着工厂陆续落地,越来越多女性回到老家。王凯的厂里,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是附近村庄的妇女,四五十岁的妇女是主力,占比超过一半。一位在村里开小卖部的居民说,这跟村里人对孩子更加重视也有关系。以前孩子都是自己走路、骑单车去学校,现在都流行接送,爷爷奶奶骑三轮车不安全,母亲只好回家照看。王凯说,很多母亲会在家陪读至孩子高中毕业,再想出去,年纪已经超过45岁,外地大工厂也不要了。

    李华说,除了进工厂外,四五十岁的妇女们也很难找到其他赚钱的路子。以洪东村,洪西村为例,两村有约4000口人,人均9分地,一个家庭约4亩地,且多数土地已经流转出去,种植西瓜、草莓、桃子、小麦等,剩下的一点点土地基本是家里的老人在种。老人也去农田里帮忙摘西瓜、浇水、除草、打药、掐苗、梳果,一天60元-70元,收入低,年轻点的人也不愿意去。

      去加工厂是四五十岁的女人们最好的选择。她们很能吃苦,去哪个厂主要是看谁家工资高,很多人会辗转于不同的加工厂。在去牛肉厂前,这次出事的白庄村的一个妇女曾在王凯那里干了一年多,王凯告诉本刊,今年42岁的她非常踏实能干,“给她什么活就干什么,从不挑活”。20天前,有熟人劝她去牛肉厂上班时,王凯还曾极力挽留。

      6月16日,在外地工作的杨辉是凌晨三点半赶到医院的。一张白被单从头到脚将母亲盖住,他不敢也不忍看母亲最后的样子。他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哭过一次,那天,父亲“哭了好多好多次”。父亲不断地絮叨,要是出点车祸,落个终身残疾,他也愿意一直照顾着,“他觉得那样都是高兴的。”他也想念母亲,回忆着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晚上睡觉怕吵醒孩子,母亲都是光脚给他们盖被子;母亲吃饭做了一大桌也都只挑菜吃,一给她夹肉就说牙疼。干活受伤,她也从不谈起。杨辉去年刚毕业,在健身房找到一份工作,收入不稳定,手里没钱。5月11日的母亲节,他没钱买礼物,他跟母亲说,“等到下一个母亲节,一定把礼物补上。”

    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为完成上级“市场主体倍增”要求,村支书竟办理20张营业执照!

    多位山西大同阳高县的基层干部反映,当地在落实“市场主体倍增”计划过程中,存在严重造假现象。

    这两年,阳高县几乎每个月都有新增市场主体数量的考核,乡镇领任务再分到村里,村支书只能找亲朋好友完成登记注册,甚至把多个经营主体都注册在自己名下。多位基层干部表示,这样的层层摊派实在吃不消。

    为完成上级“市场主体倍增” 要求村支书四处“拉人头”

    大同市阳高县基层干部反映,从2022年4月起,阳高县有了“市场主体倍增”任务,县里派给乡镇,乡镇再派给村支书。

    他称,最近一次任务2024年2月26日下发,要求2天之内,镇里要新注册9家企业,最终他们镇超额完成任务,注册全都是“个人独资企业”。这样的要求,每个月都有。从去年8月到今年2月,全镇共注册企业200多家,有人半年时间开了6家公司。

    基层干部:本来注册是自然人的自愿行为,但注册量少,要完成“市场主体倍增”的数量任务,县里给乡镇、街道摊派,合作社办理多少个,公司办理多少个,每个月都有任务。乡镇没法只能给村里摊派,村支书只好找人注册没有实际营运的执照,这个月刚办完,下个月任务又来了。每个月都要通报,完不成挨批评。

    层层加码摊派任务 相关人员供图

    大同市政府官网显示,当地打造良好营商环境,促进市场主体倍增采取很多具体措施。比如,持续压缩企业开办时间,为新设立市场主体提供免费帮办、免费复印、免费邮寄、免费刻制公章“四免服务”;推行简易注销,提供免费帮办代办等服务。

    这位基层干部认为,一开始,这些政策的确为希望注册经营主体的村民提供了便利,但每个月都分配任务,还指定具体数字,压力都在基层工作人员身上。

    起初几个月,村支书们会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车接车送去县城办注册手续,后来县里派工作人员下到镇上,方便大家办手续。

    层层加码摊派任务 相关人员供图

    最初的要求是每个人只能注册三个经营主体,但随着任务压力增大,上级放宽注册限制,村干部自己也注册多个营业执照。“后来不好找人,就可着一个人一直注册。”

    2023年年中,新任务又来了。市场主体不仅要“数量”,还要“质量”。县里不再考核个体工商户的数量,而是要提升市场主体中企业的占比,任务考核要求是新注册企业才算。

    相关人员供图

    同时因为2023年上半年任务压力大,个体工商户数量大增,导致企业占比过低,县里又要求之前注册的个体工商户办理注销,升级为公司。“可以是合资公司或者个人独资公司,规格提升了。”

    集中办理注销 相关人员供图

    派任务、算考核、层层摊派 新增市场主体数量弄虚作假

    一份阳高县2022年4—8月市场主体倍增任务分解表显示,参与考核的有阳高县11个乡镇以及社区办、市场监督管理局、公用事业服务中心、工业园区、招商服务中心。

    4月份,全县任务量为新增市场主体1100个,实际完成720个; 5月份任务数750个,实际完成685个; 6月份任务数709个,实际完成751个; 7月任务量970个,实际完成829个; 8月任务量中包含了7月未完成的,一共是1100个。

    4—7月四个月的时间里,阳高县新增2985个市场主体。

    阳高县2022年4月-8月市场主体倍增任务分解表

    公开信息显示,阳高县全县常住人口18.66万人,户籍人口26.29万人。一位村支书告诉记者,他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放开注册要求后,干脆把注册的企业都放在自己名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们没法找群众了,就只能一个人做。”

    据查询,一位村支书名下注册了23家市场主体,只有3家是2022年前实际运营的合作社,其余20家有个体工商户、合作社及公司,涉及鞋店、服装店、水果店、货运队、养殖场、水产店、鲜花店、建材厂,两家便利店及一家美甲店。

    某村支书名下的部分经营主体

    一位村民说,在村干部多次请求下,他名下办理3张营业执照,目前已注销2家。“就是给村里完成任务,假的,啥也没开。”

    一位村民7天开三家豆腐店

    阳高县行政审批服务管理局工作人员说,所有的注册都需要实名认证,都是经过本人同意的。

    阳高县2023年、2024年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22年深入开展“市场主体建设年”活动,新增市场主体6792户,总量达22615户,2023年新增市场主体4956户,其中企业和涉税主体占比分别达到49.61%和67.55%。

    大同市阳高县某基层干部:市场主体增长很多,数据上比较好看,但实际上对经济发展一点用也没有,也解决不了农民的实际困难。不这样做,县里交不了上级的差,每个月还要排名。

    2023年10月的全县排名
  • 黄灯:“我的妈妈是越南新娘”

    张正敏1996年出生,在去往她家之前,通过断断续续的交往,我大致知道她的情况。2016年11月的一天,正敏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我看到了一张明亮而灿烂的脸,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正敏来自广东F学院劳经系,和我教过的冉辛追是同一个专业。我没有给她上过课,和其他孩子的拘谨不同,初次见面,正敏大方而坦然,她向我讲明了来意:妈妈是越南人,小姨和婶婶也是越南人,她从小在越南人堆中长大,从小就感受到了外界对越南女人的成见。进到大学,她想和同学申请一个课题,研究村庄的越南妈妈。正敏说,她看过我写的东西,认定我是全校最适合指导她的人,希望我能做她的项目导师。

    我想都没想,答应了她的要求。这样,因为写作的机缘,我意外多了一个走得很近的学生。正敏聚焦的对象是越南新娘,其中包括自己的妈妈,在我看来,她选定这一群体,本身就隐含了回望和梳理自己成长经历的隐秘动因。在正敏的描述中,我大致能勾勒出她成长的若干轨迹:一家四口,妈妈来自越南,爸爸是粤西山区的农民,哥哥初中没有毕业,她是村里越南新娘子女中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小学班级唯一的本科生。

    2017年12月1日,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正敏和我难得都有空闲,在他们课题进行大半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去他们调研的村庄走走。

    裸露的家

    爸爸知道正敏要回来,早早去镇上买了一只鸡,此刻正在厨房忙上忙下。刚进门,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眼帘,花白的头发稍显凌乱,他回转身,见到礼彬和我,腼腆地一笑,没有说一句话。正敏放下行李,走近灶台,麻利地点燃一些竹片,柴火立即燃烧起来。不到一个小时,饭菜便端上餐桌,爸爸明显松弛下来。

    直到坐下来吃饭,在简陋而阔大的椭圆形餐桌旁,我才留意到正敏家房子的层高,远超一般住房。屋内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墙壁裸露出原本的砖红色,砌得极为平整、结实。通往二层的楼梯,没有装扶手,可以看出预制板的底色,安全起见,边上稀疏地竖起了细细的钢筋和木条。房子的布局,在当下的小镇极为常见:长条形,纵深长,宽度仅五六米。因单层面积有限,正敏和哥哥的房间,都安排在二楼。整栋楼,除了正敏的房间有一扇旧门,其他房间还是毛坯状态。

    整体而言,房子又高又瘦,墙面整洁、挺括,地面干净,简陋到极致。“裸露的家”。厨房是家里唯一能看出装修痕迹的地方。洗手台保留了原始的预制板,烧火的灶台上,贴了暗红色瓷砖。正敏曾经提起,“我妈外出了几年,觉得不妥,回来搭建了一间厨房,说是要将家里的火生起来再说”,由此推断,厨房的装修,是妈妈刻意而为。

    火生起来了,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家里到处都是妈妈的影子。正敏和爸爸、哥哥一样,七八年来,依然被妈妈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房子庇护。这个家,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家里有她已经长大的两个孩子。置身屋内,我第一次体会到“家徒四壁”的含义。当正敏告诉我,面前简陋而坚固的房子,从地基到屋顶、从砌墙到厨房的装修,全部由妈妈一个人徒手完成,我内心唯有震撼。

    我突然理解眼前的女孩此前和我说过的很多事情。我也突然理解,相比男生的爽快,她在邀请我去家访时,为什么总有更多的犹疑。

    是正敏的信任和坦诚,让我拥有机会,感知到她这样的孩子,其生命的底色和艰难。

    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们准备前往正敏调研的主要村庄——她出生的(广东省阳江市阳春市)小水村。

    小水村位于陂面镇北面,距离镇中心大约十三公里,离阳春市约六十公里,山地面积占到百分之七十,四面高山环绕,仅有一条马路与外界相通,村民大多以种植橘子、丝瓜、茄子、苦瓜等农作物为生。

    正敏原来的家,位于小水村的一个偏僻角落。陂面镇的房子,尽管极为简陋,在正敏心中,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正是因为妈妈的坚持,十岁那年,她终于离开了偏僻的大山,来到了便捷的小镇,她上学的时间,从步行一小时的山路,变为步行五分钟的水泥地面。

    正敏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中。从山顶往下看,因常年不住人,房子早已被缠绕的杂草和树枝吞没,到处爬满了青藤,“我家的老房子早就被树啊、藤啊缠住了,房子都塌了”,面对无处下脚的路,她本能地提防随时蹿出的蛇。在正敏记忆里,小水村的旧居仅有三间房,一间厨房,一间杂物房,一间卧室。卧室里放了两张床,正敏和妈妈睡一床,爸爸和哥哥睡一床。实际上,自从离开村庄,正敏几乎没有回过家,她很难相信,自己生命中的最初十年,竟然在此度过。爸爸将手扶拖拉机开往小镇后,这个比之陂面镇更为简陋的家,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尽管早已搬离,村里依然有正敏的亲人。1992年,妈妈被姐夫的家人骗到中国贩卖后,正敏的爸爸以两千八百元的价格将她带到了小水村。对于广东越南新娘,我曾从李沐光那儿了解到一些信息,带正敏做课题后,我才知道,除了台山,阳春也是越南新娘的重要聚集点。

    2018年7月5日,正敏爸爸中风,妈妈远道回来照顾,在返程外出打工的途中,因没有身份证,妈妈买不到从镇上到广州的汽车票,正敏只得叫一辆顺风车将她送到学校。这样,在广东F学院,我和她妈妈见了一面,她很自然地提到当年被卖到广东的情景。

    从1992年算起,正敏妈妈来中国已经二十五年,她实际出生于1975年,到中国时仅仅十七岁,但在正敏记忆中,妈妈出生于1973年。妈妈的故乡在下龙湾的一个渔村,家里十姊妹,在越南人眼中,1990年代改革开放的邻国,不啻寻梦的天堂。她一直想去中国打工,姐夫的姐姐得知她的心愿,以此为由骗她离开家门,其实早已暗中联系好了买家。哪料在路上,两人都被同伙卖掉,最后辗转到了广东阳春的大槐农场。因年龄小,身板瘦,她在农场经受了三个月语言不通、身无分文、担惊受怕的煎熬,被正敏爸爸带回家。

    阳春的小水村,比越南的故乡还要穷,“我以前从没挨过饿,但这里大米都没得吃”。习惯海鲜的胃,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就木薯配稀饭。妈妈过不惯,天天都想逃跑,“但跑不掉,一个人跑,全村人都去找”,此后,家里一直派人跟踪她。直到生下正敏和哥哥,妈妈才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她抓住一切机会干活,甚至学会了犁田,和她同时来到中国的好几个女子,生完孩子后,借回家探亲的机会,再也没有回来。

    从时间看,1990年代初期,正敏妈妈算得上小水村的第一批越南新娘。不少人生完孩子回家探亲时,会从家乡带一批姑娘过来,这样,2000年前后,小水村形成了越南新娘聚集的第二个高峰。妈妈多次偷渡回家,共带回三个姑娘,其中就有自己的小姨。小姨嫁给了邻居,其他两个,一个嫁给正敏的叔叔,还有一个嫁到了镇上。

    如今,正敏一家早已搬离村庄,但婶婶和小姨还居住在原来的地方。正敏从小在越南女人堆中长大,跟随妈妈知道她们的很多秘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曾经熟悉的越南话,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在做课题的过程中,正敏统计到小水村共有十六位越南新娘,知道彼此盘根错节的关系。2017年8月,正敏去当地派出所,想给妈妈弄个户口,从政府回复的消息推断,陂面镇像妈妈这样的越南女子,多达一百一十位。

    不管是身份歧视,还是留守儿童及单亲孩子的聚集,无不显示了这一历史沉疴,在经济贫困与孩子教育维度所面临的危机。每次看到哥哥、堂弟和堂妹,很多时候,正敏会恍若梦中,

    她很难想象,自己竟然走出了如此闭塞的村庄,来到广州成了一名大学生。

    背后的妈妈

    正敏曾用两句话概括自己的求学过程,一句是“我一路从最农村的地方爬到了城市”,另一句是“我能上大学,都是因为我妈妈”。她小学二年级在小水小学读,三年级到六年级在陂面小学读,初中上的合水中学,高中到了阳春市,然后到广州上大学,历经了一个农村孩子最为常见的求学路径,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意外,都会中断求学过程,正敏之所以能从偏僻的小水村来到广州念大学,离不开妈妈的强大支撑。

    正敏六岁时,妈妈坚持一定要回越南看望家人。“她走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我怕她不回来,我追着摩托车哭,一路跑一路哭,那个场景永生难忘,好像和妈妈生离死别一样。”庆幸的是,半个月后,妈妈说服家人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外公。

    生下孩子放弃逃跑计划后,妈妈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在山村,家里的经济来源有两个,一是种橘子,二是爸爸开手扶拖拉机运木材。种橘子的收入不稳定,好几年,将成本和人工去掉,根本没有太多盈余。正敏至今记得,小小年纪就随家人去到各个山头,拖着两三百米的软管,在橘子树的杂草中喷洒农药的艰辛。在正敏六岁前,妈妈除了正常的家务劳作,一直兼做副业外出砍竹子,每天傍晚,她和哥哥最开心的事,就是在知了的叫声中,听到妈妈回家的摩托声。

    2005年,家里的橘子获得了意外丰收,加上砍竹子的积蓄,妈妈的第一个念头,是带孩子们离开村庄。她并非意识到村庄的教育质量和镇上日益拉大的差距,离开村庄,纯粹是不忍心孩子们往返校园的艰辛:“两个孩子太可怜了,上学走那么远、那么辛苦,早上拎过去的粥、饭,到中午变馊就不能吃了。”爸爸不愿离开,父母协商不成,“妈妈一意孤行,到镇上去打听,得知有人出售老房子。她拿着身上仅有的两万块钱,东凑西借,筹够了三万多,逼着爸爸去签字买下了隔壁镇上的老瓦房”。正敏由此离开了小水小学,来到了离家五分钟的陂面小学,对她而言,这是从“最农村”的起点,向上前行的关键环节,“至今我仍旧感激妈妈当初的决定,因为她,我才能够接触到更好的学习资源,才有今天的我”。

    直到今天,正敏回想起镇上求学直到初中毕业的经历,她对学习上面临的挑战始终无法说清,但围绕一个贫寒之家经济来源的窘迫细节,却让她刻骨铭心。妈妈带领全家搬到陂面镇后,正敏和哥哥上学方便了很多,但生活条件并未获得太多改善。爸爸依旧进山打理橘树,刨去成本,收成最好的年份不超过一万元。妈妈则马不停蹄地找了一家鞭炮厂,每卷一百根鞭炮,收入三块五,一个月最多能赚三百元。与此同时,她还找了两份散工:一份稍稍固定,每个月4号、7号、10号去饭店打杂;另一份则为随叫随到的建筑小工。

    2012年,隔壁家的房子要重建,正敏家的墙壁与之相连,这就意味着住了七年的老房子必须拆除。面对刚刚还清的购房债务,十几万的建房款犹如天文数字,让全家人发蒙。爸爸骨子里怪罪妈妈,面对迫在眉睫的难题,他没有选择分担,竟然袖手旁观;妈妈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为了省下高昂的人工费,她根据工地积累的经验,亲手建房。

    ——2018年,我在学校和她见面的时候,曾经聊过建房子的细节。妈妈记得自己买砖、买水泥、买钢筋的任何一笔开支,记得自己跟着隔壁的砌墙师傅,学着挖地基、和水泥、一寸一寸将墙垒起的过程,“整栋房子,都是我自己做的”。她唯一的心愿,“是希望家人有一个地方住下去,有一个地方不遭风吹雨淋,其他再慢慢打算”。房子做到一半,没有钱建屋顶,她不顾体力的极限,选择外出打包装废纸,没日没夜地干了两个月,换回五千元,屋顶装好后,房子终于建成。

    正敏曾经细数过妈妈干过的活:种橘子、上山砍木头、为纸厂砍竹子、卷鞭炮、织蚕架、去黑工厂打小工、去饭店当服务员、到工地搅拌水泥、打包废纸装车、躲在福建深山老林砍毛竹、在浙江茶场顶着烈日采茶叶,多年的足迹,遍及阳春、肇庆、福建和浙江。这所有的工作,没有一件可以持续、稳定地为妈妈提供过得去的收入,因为没有身份,散工、高强度、不确定,成为她职业的明显特征。

    高中每年的学费是一千九百六十元,每个月的生活费需要五百元,为负担这些硬性的开支,妈妈必须外出打工。爸爸对女儿念书的态度非常消极:“跟我呢,我不能保证有钱给你读书,跟你妈,你就等于把你妈妈卖了拿钱读书!”留守小水村的叔叔,也曾旁敲侧击地追问正敏的成绩,总是向她灌输,女孩子念书没什么用,希望她早日放弃高中的学业。在极大的学习压力中,正敏不但无法从父亲这边获得经济上、情感上的支撑,还要花很多心力对付这些负面情绪的干扰。更让正敏烦恼的是,初中没有毕业的哥哥,从她念高中后,得知妈妈在支持她读书,开始明目张胆地找妹妹要钱。

    和正敏交往多年,她几乎很少谈及高中学业的紧张和辛苦。结束当天的走访,我和她回到房间休息,正敏突然郑重地和我说:“老师,我拿点东西给你看。”她熟练地打开一个旧柜子,拖出一个破烂的纸箱,先是拿出上面的奖状及证书,最后从底部掏出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用过的“知心”牌圆珠笔,当红红的奖状、证书堆满一地,空管的圆珠笔呈扇形摆放在地面时,就如听到房子是妈妈徒手建成,这个场景让我感受到了电击般的触动。我仔细数了数:获奖证书四十一个,奖状四十九张,圆珠笔接近两百支。

    在两代女性之间,妈妈徒手建起的房子,正敏无意识保留的空管圆珠笔,就是一个女孩从“最农村”的山里走向城市念大学,在世间打下的真实烙印。

    从小水小学到广东F学院,只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但跨越这三个小时,却要一个母亲隐匿起来从事无数种卑微的职业,需要一个瘦弱的女孩竭尽全力优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父亲与哥哥

    正敏爸爸1963年出生,当年全家凑满两千八百元,支持他从大槐农场去买一个越南新娘时,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大龄青年。从年轻时的照片看,爸爸高高瘦瘦,尽管眼神胆怯,长相还算周正。爷爷去世早,爸爸兄弟几人窝在闭塞的小水村,全靠奶奶拉扯长大。除了大伯适龄结婚外,其他兄弟都是单身。和妈妈比起来,爸爸从事的职业要简单很多。结婚后,他人生的目标,不过因循祖辈的路径:从事传统的劳作,守住村庄几间泥巴房,生儿育女,度过一生。妈妈的想法和他不同,从落到村庄的这一刻开始,她的人生目标就是逃离,在生完孩子放弃独自逃跑后,她的人生愿望,变成了通过教育带着孩子们一起逃离。

    2005年,妈妈执意前往小镇购买三间瓦房的举动,暗中拉开了全家人离开小水村的序幕。对妈妈而言,这是她的主动选择,对爸爸而言,离开山村去适应小镇,则成为他必须面对的人生挑战。他从来没有想到,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村,他人到中年后,还得顺应大势,被动融入城镇化大潮裹挟的流动性变迁之中。

    在小镇定居的前两年,爸爸的生计,依然是回到村里种植橘树,但收入终究不抵支出,最后只得无奈放弃。好多年,爸爸一直没有固定职业,全靠妈妈四处打散工支撑生计。直到因建房导致两人彻底决裂、妈妈远走他乡外出打工后,爸爸才随着小镇工厂的增多,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今天。

    正敏理解爸爸的辛劳,但也不否认对他的心结。从上高中到念大学,爸爸没有出过一分钱,让正敏难受的是,妈妈离家后,好几年时间,爸爸始终逼迫她站队,仿佛妈妈的离开,正敏洞悉其中的秘密。他不认为女儿读书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高二寒假临近过年时,哥哥经常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带回家,喝醉胡闹,严重影响了正敏的学业,以致她不得不去小镇的旅馆躲避,而爸爸始终一言不发,并未制止哥哥的行为。

    更让正敏恼火的是,高三那年,每次月考前,爸爸都会打电话过来,论调和叔叔一样,宣称女孩子不用读书。正敏考上大学后,爸爸毫不掩饰,希望女儿早日毕业,尽快挣钱将家里的房子装修好,帮助哥哥成家立业。爸爸对大学的理解和想象,依然停留在八十年代,他以为女儿只要手握大学文凭,就能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

    直到今天,正敏都无法确认爸爸是否爱自己。我在家访时,曾当面问爸爸,是否去广州看望过女儿?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时间”。正敏不知道爸爸最远的足迹曾经去过哪里,在最近的血缘关系中,双方好像从未在同一轨道并行,“从小到大,我不能理解他的很多举动,而他可能连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都说不清,更不知道我在哪所大学念书”。

    正敏的哥哥,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第一天到达正敏家,当天的晚餐,哥哥并未出现,直到晚上快九点,一个身材瘦削、头发吹得高高的年轻人,伴随轰轰的摩托车声音,在街灯的映照下,从进深极长的门廊一直走进饭厅。

    对正敏而言,“借钱”是她和哥哥最深的关联。初中辍学后,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干过活,也从未意识到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他行踪不定,要不突然去外面待两个月,要不突然身无分文地回到小镇。在外面打短工时,只要和老板、同事有一点点矛盾,就二话不说收拾衣服回家,连本该领取的工资都懒得理会。回到镇上,能干的活,也无非是偶尔帮小学的同学装装不锈钢门窗,或者帮忙去外面讨点债务,运气好,讨回了债,当天就会去镇上花完。

    没有稳定的收入,哥哥认定的开销,却一点都不能含糊,手头紧张时,他会将目光投向正在求学的妹妹。得知妈妈打工的收入主要拿来供正敏念书,从上高中开始,哥哥更是理直气壮地找她要钱,到正敏上大学,哥哥变本加厉。

    大一时候,哥哥借车驾驶途中出事,一筹莫展中,想到的办法,竟然是逼迫妹妹拿钱,正敏拿出仅有的生活费,很生气地交涉,“我给你这两千块,我买断跟你的关系,以后别来找我!”可事情没有任何改观,考驾照,找妹妹要钱;想换手机,还是找妹妹要钱。正敏帮爸爸缓解过一次迫不得已的债务危机后,哥哥仿佛看到了妹妹的能量,每次遭到拒绝,便声嘶力竭地怂恿妹妹找别人借,“每到此时,我内心特别害怕,充满了恐惧,总感觉爸爸和哥哥,在拼命将我往下拉”。

    正敏曾鼓励哥哥去外面打工,让他坚持做好一件事情。她通过朋友的关系,在宁波帮他联系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哥哥一句话就将她戗回:“去那么远干吗,有便宜捡吗?”我后来才知道,在到达她家的第一天,正敏爽快接受哥哥的邀请去歌厅,是希望我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劝说哥哥去外面打工。

    在正敏看来,通过自己的大学老师和哥哥交流,也许效果会好一些。

    多年来,面对爸爸情绪上的干扰和哥哥不断借钱的压力,正敏坦言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这样下去,我以后怎么嫁得出啊?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三点钟,我以后怎么办啊?”在切身感受到家庭持续、细密的压力后,正敏彻底理解了妈妈的选择并庆幸她的逃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妈妈尚且有逃离的机会,而自己作为女儿和妹妹,压根没有办法躲避家庭隐匿的暗礁。

    逃离生命的暗礁

    如果说,妈妈的支持,给了她通过教育走出去的力量和可能,那爸爸和哥哥的牵扯、妈妈“越南婆”身份让她感受到的不公,则构成了正敏成长过程中看不见的暗礁,而她主动逃离生命暗礁的行动,则让我从教育要素的层面,看到一个女孩从“最农村”的起点出发,一步步往前走的坚定勇气,更看到了正敏充沛的“个体能动性”,对原生家庭魔咒的成功破除。

    哥哥将自己的不求上进,归咎于妈妈的离家出走,正敏从小目睹妈妈的努力和挣扎,认定一切事情只能“靠自己”。哥哥怪罪妈妈的离开让他没有心思做事,正敏反问:“我和你同一个妈妈生的,为什么我这样子,你却成了那样子?”

    正敏刚上大学时,看到小学的好几个同学,年纪轻轻便生养了几个孩子,她深切感受到了命运轮回的恐惧,忍不住审视自己的家庭:“我爷爷那样子,我爸那样子,我哥又那样子,那我哥的下一代,会不会还是那样子呢?”她不敢想下去,也无法理解哥哥为何对命定的结局毫无感知,意识到哥哥缺乏摆脱现状的认知后,正敏提醒自己:“一定要走出来,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想起来,正敏的真正觉醒,源自妈妈越南人的身份,总是无端受到亲戚、邻居甚至陌生人的轻贱。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搬到陂面镇没多久,隔壁一个老头总是八卦妈妈的事情,甚至当着爸爸的面煽风点火:“这样的老婆要来有什么用?”爸爸没有维护妈妈,一旁的正敏怒火中烧,她冲到老头面前,指着鼻子回击:“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家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老头被正敏吓住,从此不敢正眼看她。

    对于爸爸的糊涂和懦弱,正敏也不是一味忍让。初中时,哥哥常在学校打架,爸爸的方法不是管教,而是不顾家庭的实际情况,让他放弃寄宿,每天花一个小时用摩托车接送,正敏对此表达了明确的不满。尽管爸爸对哥哥的宠溺从未改变,但在正敏成绩明显领先哥哥的状况下,对于妈妈外出打工供正敏念书的选择,他并不敢有任何怨言。事实上,在重男轻女的氛围中,正敏的功课,始终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爸爸从没管过我,全靠自己悟”。在尝到优异的成绩可以被别人称呼为“越南阿香的女儿”后,正敏觉察到“让妈妈骄傲,是一件幸福的事”,通过学习回报妈妈,成为她滋生力量的根源。

    在答应带正敏做课题后,我才知道她进入大学内心所面临的风暴。此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乐观大方的姑娘,在熬过中学阶段的种种艰难后,从踏进我办公室的那一刻起,就将对妈妈及其背后更为庞大人群的审视,当作了大学阶段自救的开端。

    正敏坦言,进入大学失去高考目标的牵引后,那种因逃离生命暗礁所滋生的力量,好像突然消失,她的人生陷入了新的迷茫状态。说到底,正敏面临的挑战,和我教过的很多女生一样:入学的兴奋期一过,伴随考上大学自信的稀释,现实中洞悉到的种种真相,诸如同学之间的贫富悬殊、城乡之间的教育差异,总是很容易将她们推向无力或虚无的境地。

    以往的努力,在正敏看来,不过一个无物之阵,就算能够幸运地走出村庄和小镇,能够来到广州,她依然无法掩饰以往过多防御性行为带来的伤痕。过去的日子,终究让她看清了内心的残缺,事实上,多年来,正敏一直处于无边的恐惧中:她害怕妈妈去越南探亲不回来;害怕哥哥在她求学时无休无止地要钱;害怕爸爸高三月考前总是说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害怕一个人在山上的橘树林中无助地拖动柴油机;害怕男朋友知道家里的真相后顶不住父母的压力提出分手;害怕家里的亲戚随时随地对妈妈的蔑视和轻贱;害怕妈妈生病让自己失去世上最珍贵的人;害怕大学同学知道家里的情况伤害脆弱的自尊;害怕大学毕业找不到好工作满足不了家人的期待;更害怕日渐衰老的父亲、无所事事的哥哥成为她一辈子的负荷和放不下的牵念。

    而今,当正敏迈进大学的校门,她没有想到,当初给妈妈带来骄傲的“上大学”,意味着她需要直面另一重压力。一方面,相比妈妈的处境,正敏时常为自己的好日子感到羞愧,她可以找心仪的老师聊专业,可以随时参加同学策划的周日活动,而远在异乡的妈妈,可能正在偏僻的竹林中,过着“滚石砸脚、蜡烛照明”的原始生活;另一方面,直面现实中同窗之间的家境差异,她真切感受到一种来自资源差距所致的无奈,“他们整天想着玩,也不干正事,好像始终沉醉在爸爸妈妈疼爱的世界里,毕业后通过家人介绍,就能很顺利地找到工作,而我很认真地学习,很认真地实习,很认真地跟各种人打交道,拼死拼活地找工作,毕业之后,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成绩,大学期间不再是丈量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尺,正敏的茫然,看似具体,但又如此虚无。

    对正敏来说,她大学期间所处的精神困境,源于一名年轻人独立自主的意识增强后,对个人经验的清理、对生命来路的正视。只不过,落到她身上,聚焦到了如何直面千疮百孔的原生家庭。在中学阶段,因为有大学目标的强烈牵引,年轻人的情绪暗礁,容易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实际上,据我观察,很多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尽管到了大学,但她们并未化解掉中学时代留下的暗伤,以致大学毕业后,依然背负家庭的窠臼,在沉默中走向社会。而如何找到一个巧妙的契机,剥离掉这种负面的牵扯,让“大学”成为滋养年轻人成长的坚定力量,是我一直琢磨,但并未解决的问题。

    ——无论如何,这次意外的邂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正敏通过与家人的重新链接,不但学会抛开个人的情绪,重新理解了爸爸和哥哥,也重新理解了背后的家庭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看到了社会剧烈转型过程中,每个家庭成员正在遭受的流动性命运。

    课题结束后,正敏进一步确信了自己对于文字的热爱,她决定通过考研,从人力资源管理专业跨向新闻传播专业。2019年,她调剂成功,顺利入读西南某大学的硕士。妈妈的命运,因为女儿勇敢而真诚的书写得以改变,来到中国三十年后,终于获得了合法身份。越南新娘这个隐匿多年的群体,也因为正敏的书写,被更多人看见。

    2022年,正敏硕士毕业,和男朋友落脚南方,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寻梦。

    我想起家访过程中,正敏和我描述的人生梦想:买套两房一厅的小房子,养一个妈妈,养一只猫。我还想起正敏透露给我的,妈妈最大的梦想,是以合法的身份,早日回去探望日渐老去的父亲。

    我相信,这些曾经的蓝图,不会仅仅停留在纸面。

  • 白靖平(榆林市靖边县):留不住人,暮气沉沉

    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的农村生活是这样划分的,12岁以前,在村里读小学,彻底农村娃娃,念书,放驴,干农活;13岁至18岁,城里读中学,寒暑期及忙假,除了学校补课外,回农村老家,也干农活;19岁至22岁,南京读大学,寒暑假回农村老家,少干农活;22岁至24岁,外地工作,春节回农村老家,不干农活;25岁以后,在县城工作,经常回农村,不干农活。

    这么多年,自己作为一个往返于城市与农村的“候人”,不可谓不奔波,但这同时也给我这样城里的农村人,农村的城里人的双重感觉:以一个“乡下人”的视角来看现代城市生活,同时也以一个“城里人”的视角来看现代化冲击下的农村生活。

    就当下我的感觉,农村生活现状较为突出者是人口问题、土地问题、产业问题、婚姻问题、养老问题、大病问题和传统习俗的崩解问题。

    人口问题

    1991年,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班里有30多个孩子,1996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班里只剩下9个孩子。这么多娃娃哪去了?大部分跟随大人流向城里,小部分流向外乡。

    父母未进城之前,我母亲在村里开个小卖部,租赁村委的办公房,在我的记忆里,每当黄昏的时候,村委跟前人言鼎沸,孩子、大人、老人,聚集在一块,好不热闹。大家都满怀希望,认为好日子就在眼前。人是活在希望中的,希望使人精神焕发,做起事来,劲头十足,认为前途光明,幸福感也就大大提高。而现在村子里所感受到的,似乎并没有这种充满希望的朝气,倒是处处显出暮气沉沉。

    以总人口在城里和村里的分布比例看,生活在城里占80%,生活在村里的占20%。现在村子里居住的有:70%的是70岁以上的老人,20%的是60岁以上的,5%的是50岁以上的,5%是50岁以下的。在村里,40岁以上都叫做年轻人,而自嘲是没本事的人。

    40岁以下的大都在城里。有的是因为工作而在城里。诸如我,通过高考等一系列考试等渠道,在城里有了稳定的工作,而彻底的居住在城里。

    有的因为生存而在城里。大部分年轻人通过自己的本事在城里打工赚的钱比种地或者放羊来的收入多,再者为了孩子的读书问题,待在城里。

    有的是因为面子而在城里。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一部分年轻人在城里没有生存的技能,但是死活要待在城里,因为面子,自己待在村里多丢人。

    有的因为城里而在城里。一些人待在农村,其收入要比在城里好的多,但是就不待在村里,挣死亡命往城里跑,为什么?因为城里的花红酒绿。有的成了混混,有的干起了偷鸡摸狗的事情,成了社会不稳定的因素。

    老幼相守的村子,人们谈不上有什么希望所寄,老一辈,既使无可奈何,也是习惯了自己的故土,幼的一辈,不过是暂时寄托在这里罢了,待到上学的时候,也随父母进城了。

    星散的人口,老龄的人口。精力是有限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接二连三地,这一辈人开始凋零,大多都是劳动到最后,也就撒手西去,随着一座座新坟的出现,乡下,确实已经不是衣锦还乡的去处了。

    土地问题

    自从上世纪80年代土地分包到户以来,村里农民满怀希望,满洒汗水的耕耘在自己的土地上,不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

    在未实施退耕还林政策之前,村前屋后,沟沟洼洼,在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面,能种的全部给种了,不留任何死角。每家每户对自己所有土地的地棱地界都了如指掌,不差一厘。而现在呢,土地出现无人耕种及耕种人老龄化问题。

    因为广种薄收,年轻人都不愿意种地,以至于现在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都不知怎么种地,怎么劳作了,可以说许多人忘记怎么握䦆头了。为了不让土地荒芜,年轻人的父辈们只好劳作,所以现在村里种地的人大都是50岁以上的人。

    村子里六七十多岁的老人,很少坐在家里享福,只要有最后一点力气,都是坚持劳作,认为白日闲过,就是一种罪过。

    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呼吁并执行土地流转,怎么流转?政策许多老人接受不了。年轻人不种地,老一辈种地人的离去,再过十几年,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在哪块了。想象一下,老一辈已经凋谢,下一辈能否回归乡村,能否对种地有激情,假如不,将是一副什么样的乡村景象?村庄的衰落,将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产业问题

    产业关乎着农民的经济收入和生活幸福感。现在产业就是两种:种植业和养殖业。

    先说种植业,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农民种植首先要自给自足,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所以种的比较五花八门,有糜子、谷米、荞麦、洋芋、玉米、豆子、葵花等,唯一的经济作物也就是洋芋和葵花了。我家种地时,每年都种十几亩洋芋和几亩葵花,除过成本,也就剩两三千元,能够基本维持日常生活开支,攒不了钱。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大米、白面已走进农民日常生活中,所以地里除了洋芋、玉米,其他都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现在粮食价格提不起来,2014年种玉米,收成好点,除过成本每亩也就结余1100多元。如果收成不好,连这个数字都不到。如果家里有二三十亩地,每年的收入也就是2、3万元,除过人情门户等日常开支,也攒不了钱。

    再说养殖业,就是养羊和养猪。前几年,猪疯狂的时候,老家留在村子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养起了猪。投资2至5万元不等,建猪舍,买母猪,买饲料。但当猪出圈的时候,猪肉价格下跌,一算账,连成本都收不回。放弃,猪舍废弃。现在农民养猪也就是为了过年吃那点杀猪菜了。

    养羊,收入主要是卖羊、卖羊绒,卖的支撑是羊多生羊羔子,能卖羊的数量少于出生羊羔子的数量,这样才会新老更替,规模扩大,出现加法效应。如果每年出生羊羔子的数量少于能卖羊的数量,则是减法效应。养羊,每天都要有人起早摸黑专门照料,如果不成规模,养几十只羊,收入不抵幸苦费,只能说为了养羊而养羊。我二爸养羊的规模在200只左右,去年收入才3万多元,除过一年家里所有的开支,也剩余不了多少了,还好他无病无学生。

    产业的单一、低收入和市场的变化莫测,让农民无所适从,也就逐渐失去对土地的兴趣了。这值得从上到下所有执政者的思考。

    婚姻问题

    首先是钱的问题。原来结婚比较简单,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拉着毛驴将一个姑娘娶回土窑洞,幸福一辈子。后来演变成摩托车、手机、银手镯,开着机动三轮将一个姑娘娶回楼板房,幸福半辈子。现在呢,钱、钱、钱,一个媳妇至少45万,才能娶回家,幸福一阵子。

    怎么算账?跟男方在城里要房子,要车子,要金银首饰衣服钱。村里一个人娶媳妇,女方要房子,暂时没有,抵成钱25万元。要车子,买,10万元。要金银首饰衣服及彩礼钱,10万元。所以现在流行一句话:“娶个媳妇,老子2分贷款,儿子1分5放款”。穷了老子,富了儿。

    我户家大哥,生了三个儿子,现在个个都20几岁了,都在谈对象,一涉及婚嫁问题,对方家长直接“刚崩”,因为没钱。对象谈了一个又一个,就是结不了婚。所以给儿子结婚的花费现在是农村人的一块心病,也是一大难题。

    再者就是情感的问题。我们知道,相对于乡土社会的稳定和静态而言,现代社会的最大特点是流动性:资本流动,物资流动,人口流动,情感流动……与流动性相关的就是,城市生活的“陌生人”处境:出门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谁。

    所以进城的一些年轻人就敢乱作非为,没人认识,没人指指点点。依靠现在微信、陌陌等交流软件,搞婚外情,眼中金钱多了,心里感情就少了。许多农村夫妻在城里租房子,男人在外打工,老婆给孩子做饭,接送孩子上学。但最终的结果是,男人把老婆供出去了,把孩子供回家了。

    养老问题

    因为我们国家养老体制的不健全,包括城里及农村的非体制内的大部分人,养老必须靠自己和儿女。病痛是养老的第一大问题。无病无灾,基本都是很好的,但凡有了大病,就很麻烦。说实话,在农村,大部分地方,老人得重病,就是等死。一者是钱的问题。虽然现在搞了合作医疗,报销比例有所提高,但是对于大多数农村家庭来说,若要治疗,必将家徒四壁,连基本的生活资料的购买都是问题,所以许多老人拒绝治疗,而作为儿女的也就默许了,这是很悲哀的事情。二者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问题。有女儿的,老人还好点,女儿给老人清清洗洗,端吃端喝。没有女儿的,老人会殁的很快。亲情冷漠是养老的第二大问题。

    在农村,老一辈和他们的下一辈之间,确实有着空间上的隔离,要尽孝道,基本谈不上,老年人都是自食其力,哪怕八十多岁了。能够相忘于江湖,对于老人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惜的是,子女辈还是念念不忘父母的那一点点财产,总认为自己从中分到的一份是最少的,而不问自己为老人做了什么。

    更有甚者,新起的房子,有人不愿意老人一起居住,认为不干净,在屋旁另筑小平房,算是父母的栖身之所,老人偶尔到正房里走走,还引得媳妇的大骂,甚至拳脚相向,理由只是踩了脚印在家里。

    我所任职的村子里,一个老人养了三个儿子,老人现如今80多岁,老大成家立业,老二光棍,老三城里瞎混。现在的状况是,老大的房子就在老人住的地方旁边,却对老人不闻不问,不管死活,老人和老二住在一起,是三间土坯房,老三管不了。老人经常食不果腹,不生烟火,我去了看了家里的状况,心里实在难过。

    老一代无法感受温暖,当生存都存在问题时,感情也许真的无法保障,造成老人对生活孤寂和无奈。亲情的冷漠却没有相关的法律来制裁,道德的缺失和沦丧,让人义愤填膺。

    大病问题

    前不久,村里我的一个亲戚离开了人世。还不到50岁就得了脑梗,在银川的医院治疗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因为昂贵的费用,后期中断了治疗,彻底导致半身不遂,最终倒在了抗争病魔的路上。

    虽然现在我国实行了农村合疗以及大病救助制度,但是对于真正得了大病的农村人来说,一是救助能否到位,到位多少是未知数,二是即使到位,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一场大病,就是一个家庭的变革,少则几十万元,动则上百万元的医疗费用是沉重的负担,让原本小康的家庭彻底返贫,而且债台高筑,许多农村人不得不放弃治疗,慢慢的等待着死亡的临近。人死了,钱也没了。

    传统习俗的崩解

    现代文明制度的冲击以及城乡一体化的逐渐推进,导致原有乡土体系的崩溃。农村的“三叩九拜”已不复存在,城里的冷漠、传统文化的缺失、西方文化的侵蚀,让城里的体系变得畸形,真正适合我国城里的体系却没有建立起来,没有信仰,没有宗教,吞噬着靠老一辈人以“道义”维持的老本,让人匪夷所思。正所谓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倒像电影《老炮》里六爷所说,怎么是个“二尾子”。比如说过年,现在许多人都在说过年没意思,没年味了。贴窗花没有了,手写对联没有了,三十晚上供奉土神爷和灶马爷没有了,三十晚上跳大神没有了,大年初一早晨给长辈磕头拜年没有了……说是古风怡然也好,说是陈规陋习也罢,反正是没有了。

    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络,现在村里人也罢,本家也罢,还是亲戚,要想见面拉上几句家长里短,只能在红白喜事上了。不像原来,你借我家两袋洋芋,我借你家一升谷米,频繁的互动着。

    现在大部分都待在城里,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哪次我户家过事,大家聚在一起,都是村里人,但是许多比我小的,我却不认识了。就连我户家的侄儿,都11岁了,我问,你称呼我甚,他却不知道,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我在想,到了我儿子这辈人,不要说村里人认识了,本家兄弟之间的关系也疏远了。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老一辈人眼中的“家门自己”、“亲戚六人”、“庄邻院舍”的关系被现实彻底割裂了。所谓,乡音无改,客从何来,不过是每年都发生的故事罢了。

    在我看来,说到底,农村问题就是脑袋和步伐不协调的问题。有时脑袋快,步伐却慢。有时步伐快,脑袋却慢了下来。首先说脑袋,里面装的有制度政策、伦理关系、思想理念。

    伦理关系的问题是考验当今知识界能力的最大问题,也是在现实判断上割裂知识界的尖锐问题。思想理念,与人受的教育程度、后期学习息息相关。受教育程度低,知识结构单一,思维方式老化,有很多人把成功归类于机会主义、关系主义。对教育的漠视,对学习的鄙视,对读书人的冷嘲热讽不抵于一杯白酒时,何谈思想?何谈理念?不要让高等教育成为城里人玩的游戏,不要让农村人觉得投资孩子的教育是无法回报的事情,实行全面的高等教育、职业教育,逐步提升一代代人的素质,营造学习的氛围,是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

    再说步伐,跟随的是基础设施建设,医疗、教育、养老保障措施,产业的发展等方面。基础设施建设及民生保障措施,在我看来,较之脑袋是慢的,而且慢的不是一点,应了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产业方面,由于市场信息的不对称,农民对市场的判断不准,和脑袋合不了拍,也逐渐失去了在农村发展产业的兴趣。脑袋和步伐不协调,使农村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有的是单一的,有的是几个叠加。这些问题不仅困扰着农民,而且困扰着决策者。

    人在历史中,很难对自己所处时期的社会做出一个客观、公允的评价、判断。对于我这种出身于农村的人来说,现在的老家是故乡还是他乡,已经分不清了。但我不愿意看到小时候的那种乡村氛围消失殆尽的至无影无踪,也不愿意看到现在的乡村景象是小时候那样穷山恶水。随着国家的发展及政策的调整改革,农村也在经历着阵痛,逐渐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随波在历史的河流里。我想,总体是向好的。你爱或者不爱,她在那里;你见或者不见,她已经住进你的心里。

  • 胡克非:一个货车司机的悄然死亡

    本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平安驾驶员城位于昆明市呈贡区黄土坡片区,自2014年至今承载了昆明乃至云南地区大货车物流集散的工作,被不少卡友称为“云南卡车第一城”。

      公开资料显示,位于嵩昆高速和汕昆高速交汇点的平安驾驶员城占地约320亩,除了大货车停车场外,平安驾驶员城内还设餐饮、住宿、汽车维修等多种类型的商户,为来往的大货车驾驶员提供服务。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途经云南进入西藏、贵州、四川等地的大货车驾驶员几乎都到达过平安驾驶员城进行休整和补给。

      今年6月8日,赤峰货车司机郝某驾驶挂车驶入平安驾驶员城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直到10月3日,有司机发现,郝某已经在车内死亡多日,经昆明警方调查初步排除案件可能。

      如今,郝某的那辆悬挂蒙D牌照的大货车仍然停放在平安驾驶员城内。

      滞留停车场3个月?

      郝某的尸体,是被一位江苏籍大货车司机王师傅发现的。王师傅于10月2日进入平安驾驶员城休整,当日下午,他经过一辆悬挂蒙D牌照的大货车时,闻到了臭味。  

      当时货车驾驶室车窗被遮阳板挡住,两侧玻璃也因深色玻璃膜难以看清车内情况,但王师傅还是通过缝隙看到了驾驶室内的苍蝇。10月3日,王师傅联系了停车场保安和老板后报警。

      随后,昆明市呈贡区水海子派出所民警到达现场后通过强光手电发现,一名男子在车内死亡,疑已有多日。

      河南籍大货车司机张涛在10月3日收到了朋友发给自己的一段视频,视频为昆明某停车场内一名大货车司机死在车内多日才被发现的情况。张涛将视频发布到了自己的视频账号后,内蒙古赤峰市的一家运输公司负责人联系到张涛。经该运输公司确认,视频中死者为该公司的司机,郝某,今年41岁,和公司已经数月没有联系。

      10月4日,该运输公司相关人员抵达昆明,见到了郝某的那辆红色大货车。

      10月10日,该运输公司处理此事的相关负责人刘立(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警方已经对郝某的尸体进行了尸检,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尸体已经于10月9日在当地进行了火化。

      刘立向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停车场的监控显示,郝某是于今年6月8日驾车驶入平安驾驶员城的,此后他的大货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至今,郝某仍然欠平安驾驶员城5000余元停车费。

      中国新闻周刊询问多家平安驾驶员城内商户,商户均表示,几个月间没有注意到过郝某曾长期滞留在此的情况。

      刘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警方的调查中,平安驾驶员城内一个餐饮企业老板表示,9月初郝某曾来过自己店内就餐,但并未与郝某有过更多交流。

      河北籍驾驶员军哥,常年跑云南、贵州、西藏的线路送货,他曾在9月13日进入平安驾驶员城,因为车辆出现故障,在平安驾驶员城修车4天。巧合的是,军哥的车就停在郝某的红色货车旁边。

      “4天内,那个车一动不动,也没有司机上下车,我以为司机是去住店了,忙着修车也就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间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军哥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张涛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大货车在停车场长期“趴窝”,可能有几种情况,第一就是长期找不到货源,所以没有活计可做;另外一种则是,司机将车辆放置在此处,临时去做一些更挣钱的工作。

      但军哥表示,大量的车会经过平安驾驶员城前往西藏、贵州等地,这条线路上的运货需求还是比较大的,虽然运费不高,但很少出现一连几周甚至几个月找不到货的可能。

      至于住店休息,军哥表示,由于近年来油价上涨、运费降低,货车司机一般来说舍不得那几十元钱的旅馆钱,基本上都是在货车内睡觉,只有非常疲惫或身体出现不适时,才会选择花钱住店。而平安驾驶员城内提供驾驶员住宿的旅店也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郝某并没有入住的登记记录。

      “回过头想,几乎没有货车司机会一连4天住店,我当时确实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思考。”军哥说。

      刘立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郝某此前也是跑西藏、云南的线路,军哥表示,常跑这几条线的司机大家或多或少都脸熟,要么是认识人,要么是认识车。“但对于郝某的车和人,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采访中,刘立提到,郝某此前在西藏运货时曾经认识一个老板,那位老板如今把生意转到了昆明,郝某是否前来昆明寻找那位老板谋生,尚未可知。

      关于郝某的死因,10月11日,中国新闻周刊致电昆明市呈贡区水海子派出所,接线民警表示,自己不便透露案件相关内容。

      刘立介绍称,郝某此前身体有一些基础性疾病,这或许是造成他在货车内意外离世的原因。

      “失联”的郝某

      郝某的大货车,是他自己于2017年购买的,2020年经担保人介绍,他将车辆卖给了刘立所在的公司,当时的价格为28万元人民币。

      随后公司通过以租代购的形式,将货车作价25万元,又反租给了郝某,根据合同,郝某每个月应向公司还款13200元。

      刘立回忆,自从和公司签订合同至今,郝某按月足额还款的月份仅有2个月,此外的大部分时间,要么是不按期还款,要么是只能还上三四千元。

      刘立介绍称,自己公司是个私营小型运输公司,司机大部分都是本地同乡,这些年来行业不景气,大货车司机的生活确实困难,所以从公司来说很少用力追缴司机们的欠款。

      “到日子了,队长会打电话提醒一下,真的交不上,我们也就先算了,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刘立说。

      今年3月3日,公司收到最后一笔郝某的还款后,郝某就再也没有向公司账户打过一分钱,到了8月份,公司甚至完全联系不上郝某。

      “当时公司还是没多想,就觉得郝某应该是实在没钱还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索性就躲了。”刘立说。

      按照法律要求,每辆运行行驶的大货车都要安装北斗定位系统,一方面可以监测司机是否疲劳驾驶,一方面可以定位司机的位置。但是北斗系统是需要驾驶员自己按年度续费,郝某的北斗系统就是因为没有按时续费,所以公司失去了对于郝某和货车位置的监控。

      按照通常的情况,一辆大货车如果“趴窝”时间太久,是可以通过北斗系统定位并且及时处理的,按照公司合同计算的情况,如今郝某仍然欠公司13万余元的款项。

    涉事大货车 图/视频截图

      郝某今年41岁,家中还有两个姐姐,他曾经有过家庭,和前妻育有一女,女儿约14岁,但在孩子出生后不久,郝某便和妻子离婚,至今独自生活。

      “公司联系不上他就算了,怎么家里人也不联系他?”刘立曾质问郝某的姐姐,但没有得到答复。

      张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大货车司机中离异的情况不在少数,自己和郝某一样,也是自己一个人上路,一个人生活,平日家里几乎不与自己联系。

      但因为跑车送货,张涛认识了不少同行客户,并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每日互相都会联系。自己车队的队友,如果1个小时之内没有呼应,大家都会相互打电话联系,“开卡车上路,安全是最重要的”,张涛说。

      郝某意外去世后,诸多的短视频中,郝某只是卡友们口中那位“在昆明死亡了数十日没人发现的司机”。在短视频平台上,有卡友为他燃起香烟送行,有卡友为他落泪唏嘘,有卡友因他死去而感慨自己的职业难做。

      生活拮据的“失信人”

      郝某的身份信息显示,他的居住地为赤峰市元宝山区平庄镇大三家村。中国新闻周刊通过询问该村民证实,郝某确为该村居民,在昆明意外离世的事情,村中已经得到消息。

      之前有媒体报道提到郝某家中仅剩一名老父亲,但该村民称郝某的父亲已经不在世,家中仅剩老母亲和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姐。

      和郝某同岁的村民宋先生,是郝某的同乡,也是郝某的同学,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多年没有在村里见过郝某,前些年买车的时候偶然碰到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宋先生表示,郝某生活拮据,此前的很长时间都靠跑车为生,欠了身边不少人的钱,家人朋友和他平日也不常联系。“上学的时候他叫另外一个名字,后来改名了,上学时性格挺好,朋友也不少。这些年和大家联系得虽然不多,但没听说过他染上过赌博等不良习惯。”宋先生说。

      “现在村中都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他母亲岁数也很大了,以后的生活可能会成问题,村里的传统是老人的养老都要靠儿子。”宋先生说。

      另一名郝某的同乡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郝某的货车是此前和亲戚共同出资购买的,但后来亲戚因故撤资。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下设的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显示,在2016至2020年间,郝某曾多次成为失信被执行人,涉及金额从1万余元至6万余元不等,至今郝某仍在限制消费人员名单上。检索《内蒙古法制报》此前刊登的法院公告信息中,也可以看到郝某此前因各类借贷产生纠纷的民事判决书。

      “到昆明这些天,昆明一直在下雨,郝某的大货车就一直那么停在平安驾驶员城里,我心里很不好受。”刘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表示,近日将配合警方与郝某家属将事情处理完,把车子洗刷干净后开回内蒙古。

      “这一次的事情也给了我们一个教训,未来车辆定位必须通畅,司机和货车出现任何情况,公司必须第一时间协助处理,不能再出现这样的情况,生命没法补救。”张立说。

  • 70万个村庄,欠了9000亿

      “小村大债”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据农业农村部抽样调查显示,截至2019年上半年,在全国70万个行政村中,村级债务总额已达到9000亿元,村级组织平均负债达130万元。

      2022年过年期间,马学梅和一位当村支书的亲戚聚餐,注意到“村级债务”的概念。作为民盟宁夏区委会参政议政处副处长,马学梅从2017年至2022年到上百个村庄参与扶贫工作,但之前未曾特别留意过这个问题。

      回家之后,马学梅收集并阅读了大量资料,又对从前扶贫去过的二十多个乡镇村干部做调查,形成了一篇以社情民意形式撰写的文章,递送到民盟中央。出乎她的意料,这篇文章不仅被民盟采用,并最终在2023年的全国两会成为民盟中央的集体提案之一。

      几十年前的旧债

      周向前是中部某省份的一位村副书记,在村子里工作接近15年。在他的记忆中,村子一直都有负债。2020年下半年,农业农村部印发《关于开展全国村级债务摸底调查的通知》,要求各地切实摸清村级债务情况。根据周向前所在村的统计,其村级债务超过200万元。

      在该村超过200万元的债务中,有几十万元是“旧债”,也就是1990年代至2006年全面取消农业税之间村集体形成的债务,这被学界称为“传统村级债务”或“旧村级债务”。

      “原来农业税费任务重,不少农户无法上缴税费,只能是村集体为农户垫付税费,借款完成税费上缴任务。”周向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几十年来,有一些农户经济状况好了,就把钱还给了村集体,抵了债务,还有一些农户直到现在还没有还上,因此债务延续至今。

      旧村级债务在农村是普遍存在的。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吕德文曾到多地农村调研村级债务,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目前村级债务总额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税费改革前形成的旧村级债务。

      旧村级债务中,除了因收缴税费导致的债务,还有一部分是村集体为完成上级的经济考核任务而举债兴办集体企业形成的。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黄岩在2019年曾到湖北省某村进行了为期20天的田野调查,据他了解,该村1990年代接到上级要求,必须兴办桑树基地等三个产业,但在投入大量资金后,三个项目仅持续1年时间就在1996年全部破产,并留下了21万余元的村级债务。

      旧村级债务的债权方构成较为复杂,吕德文说,村集体除了会向银行、农村信用社以及民间金融机构借贷,也会以较高的利息向村干部和村民借款。

      根据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桂华所著《村级债务的“堵”与“疏”》一文,农村税费改革前,全国村级债务规模约为3600亿元。当时,学界一度将村级债务视为基层治理中的最大难题之一。

      税费改革后,旧村级债务被“锁定”,债务利息不再增长,留着逐年化解。一些村子的债务在税费改革后的十余年内已逐渐还清,但在吕德文调研的村子里,有些村直到现在还在偿还二三十年前的旧债。

      王丽惠是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中国法治现代化研究院研究员,近几年来每年暑假都会到农村进行调研。在她调研的一个村庄,一位退休村干部曾在几十年前借款给村集体,后来他罹患癌症,缺钱医治,但手中的白条始终没有兑现,直到他去世,村集体欠他的债都没有还清。

      建设性债务是主要来源

      在周向前所在的村子,村级债务更多还是来源于2006年全面取消农业税之后形成的新村级债务。

      走进村口的仿古门廊,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曾经杂草丛生的堰塘,经过整治已经成为点缀村庄的风景,新建的村民广场也是全镇最大的。而在整洁的村容和崭新的楼房背后,是多年累积的村级债务。

      多位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因村庄建设导致的建设性债务是新村级债务的主要来源,项目制则是新村级债务产生的制度背景。

      取消农业税后,国家公共财政资源是以项目制为主要形式向农村输送的。黄岩指出,中央政府为了保障专项转移支付体现政策目标,往往要求地方提供30%~60%比例不等的配套资金,村庄在承接项目时也需要一定资金投入,其目的之一在于对基层政府或地方社会产生激励作用。但是,很多村子没有能力筹集相应的配套资金,只能采取借债、欠款等方式,因而形成村级债务。

      以周向前所在的村子为例,该村从2006年到2018年陆续实施了通村公路硬化项目,目前硬化公路总公里数接近19公里,总投资额达到600万元左右。周向前说,前些年,按照3.5米宽的乡村公路建设标准,上级补助资金为每公里10万元,2018年补助资金标准上调至每公里20万元,总体计算下来,该村的通村公路硬化项目约有一半资金是村里配套的,因此形成了一定的村级债务。

      还有一些村庄建设的项目是在项目验收之后,通过“以奖代补”的形式获得资金,前期需要村里垫资。浙江省丽水市缙云县的黄碧街村在2019年开展了小城镇环境综合整治,丽水市农业农村局工作人员吴玉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该村的小城镇环境综合整治项目先后投入基础设施建设资金3024.24万元,其中“以奖代补”的财政资金支持204万元,占比仅6.7%,其余的资金由村级向村民筹建,导致大量债务产生。

      在建设性债务之外,新村级债务中还有一种因集体经营项目产生的经营性债务。

      不过,多位专家指出,经营性债务在村庄并不多见。在王丽惠调研过的村子里,还没有产生经营性负债的。吕德文也几乎没有调研过存在经营性负债的村子,在他看来,许多村庄在2000年左右已经因为举债发展集体经济得到教训,因此不会轻易因发展集体经营项目而欠债,“极少数村庄有经营性债务,要么是村庄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例如适合开发旅游,要么是村干部比较自信”。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村级债务中经营性债务占比高的村子大多位于长三角、珠三角地区。浙江省丽水市的村庄就有这样的例子。吴玉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截至2022年6月底,丽水市有986个村子有村级债务,负债金额共计5.93亿元,其中集体经营性负债约为3.73亿元,占比接近63%。

      值得注意的是,丽水市诸多村庄的经营性负债体现为投资,具有一定的清偿能力。2017年,丽水市青田县出资在平湖经济技术开发区建工业厂房,产业园项目首期投资1.47亿元。据青田发布报道,该产业园项目建成后每年可为青田县的村集体经济增加收益1470万元。吴玉平提供的数据显示,丽水市村级债务中,3.73亿元的集体经营性负债推动形成资产6.09亿元,年度收益4722.45万元,平均收益率达12.64%。

      但是,不是所有经营性债务都能取得收益。当村庄自身条件一般或是村集体经营能力有限,经营性债务可能会成为难以填满的窟窿。黄岩在广东调研时发现,一些城市周边的村庄为了发展经济,向银行借贷在村里建了工业园,期望工业园建成后租给企业,形成稳定收益,但是一部分工业园的设计不科学、招商不顺利,项目经营失败,因此形成村级负债。

      新村级债务中,建设性债务由于主要是各类拖欠的工程尾款,是无息债务,债权人主要是工程队老板,具有私人性。王丽惠发现,许多乡村工程在招标时就要求老板带资建设。老板同意行政村的欠债也有经济理性考量,例如工程项目有一定利润空间,即便被村子欠了几万元债务仍可盈利,并且这些债务相当于纯利,每年还一些就可以。

      经营性债务则主要是向当地农商行、信用社的贷款,还有一些是向“先富起来的村级精英”的借款,往往是有息债务。

      经营性债务可能会比建设性债务更棘手。吕德文指出,建设性债务形成后其实就锁定了,不会增长,但经营性债务可能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当地为了盘活经营性项目有可能持续投入,使得债务越滚越大。

      “资源下乡的一种异化结果”

      在黄岩看来,如果说旧村级负债是一种资源挤压型负债,新村级负债则是一种资源输入型负债,形成于21世纪以来国家大规模自上而下向农村输入资源的过程中,是资源下乡的一种异化结果,“产生巨额新村级债务的原因当然不在于资源本身,而是在于资源落地的操作方式”。

      项目制对于配套资金的硬性要求往往是导致新村级债务产生的直接原因,但新村级债务形成的根源并不能完全归结于此。

      吕德文在调研中发现,一些历史上是“好村”的村庄,后来反而成了“差村”,是因为他们承担了地方的示范任务,包括美丽乡村建设、旅游开发、人居环境整治等,他们必须要推进政策硬性要求的建设项目。这其中,有很多工程是不那么必要的,“我调研的村子里,债务比较庞大的,都是因为搞形式主义工程欠了债”。

      黄岩曾经调研的湖北省某村是一座传统的农业村庄,共有村民1476人,约一半村民常年外出务工,空心化严重,该村所属镇在县域GDP排名倒数第二。在这样一座村庄,截至2019年底的负债高达270万元,最主要的原因是村办公大楼建设及其周边环境整治。黄岩说,该村的整治工程从一进村庄就可看到的“村办公大楼”开始,因为它不仅承载着公共办公职能,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看得见的“亮点”,是“需要的成绩”。

      黄岩指出,政绩工程下的利益合谋,是新村级债务形成的内在动机。“资源在下乡工程中,不单单要发挥供给农村公共品的作用,它同样承载着各个行为主体多种意图。工程就是一块‘肥肉’,是各种利益主体参与到这些项目的建设中,上级政府要政绩,村集体要面子,村干部要利益。”

      在新村级债务形成的过程中,部分村干部的“活跃”确实不容忽视。王丽惠说,堰塘、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关乎村民对村干部的评价,关乎村干部是否能够连任,也是村干部在任期间有所作为的体现,因而,即使借债某些村干部也必须推进。另外,王丽惠发现,在项目工程建设上,某些村干部多抱着“要么不建,要建就要建好”的想法去建设,所以支出常超出预算。

      需要指出的是,造成新村级债务的基础设施建设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并非不合理的“脸面工程”,而是必要的村庄建设。

      周向前说,这些年来,他所在的村子对于争取各项项目很积极,因为包括开挖清洗堰塘、维修整治渠道等在内的工程是农户真正需要的,“改善了农户的生活环境,也提升了他们的生活幸福感”,所以虽然这些建设带来了负债,但周向前认为,利益大于负担。

      “新村级债务形成的另一个根源,就是村级‘造血’能力薄弱,而农村的基础设施欠账太多。”黄岩说,1990年代,村里可能有一条土路就够了,但现在农村需要更好的基础设施,村集体只能硬着头皮建设。

      新村级债务对村庄社会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周向前直言,这几年因为村子有债务,在开展各项工作时总是放不开,顾虑很多。吕德文也认为,债务对村级组织影响很大,相当于村干部的主要任务不再是搞建设和服务群众,整天为怎么化解债务焦头烂额,“债务不化解掉,等于整个村就僵死在这里了,几乎不可能把村庄发展好”。

      经过在湖北某村的调研,黄岩发现,新村级债务困局还会造成基层权力僵化和固化,多数村民和村干部不愿意接替巨额村级债务的“烂摊子”。

      还有一种更为极端的情况——尽管工程队老板作为债权人,通常希望与村级保持良好的关系,但近年来工程队老板将村委会告上法庭的案件变得越来越多。

      以山西省高平市为例,该市常住人口45万余人,辖15个乡镇或街道、304个村民委员会或居民委员会。最近几年,高平市涉乡镇(街道)政府(办事处)和农村(社区)组织债权债务案件数量飙升,2016年1件,2017年52件,2018年114件。高平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吴玲玉在一篇调研报告中指出,高平市基本上所有乡镇(办事处)都涉及债权债务案件,债务金额达数千万元,而且作为被告的乡镇(办事处)、村委(居委)基本上全部败诉。

      当村集体资产有限,村委会不配合执行,不仅影响村委会及其组成人员,也会拖累整个村庄的发展。

      2019年,河南某村委会的法定代表人因为拒绝履行法院支付工程款的判决而被强制拘留。还有一些村委会成为了“老赖”,被法院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根据《关于加快推进失信被执行人信用监督、警示和惩戒机制建设的意见》,成为失信被执行人的村委会将在参与政府投资项目、获取补贴和政策支持、获评文明村镇奖项等方面受到限制。

      马学梅说,当村干部成为“老赖”,整个村子的运行会更困难,除了在参与项目、获取补贴时受限制,村干部所有的培训活动、外出学习也会受影响,因为坐不了高铁、飞机,“往往就得换人,但这一波人下去之后,债务依旧没解决,(施工队)再告,(新的村委会)再变成‘老赖’”。马学梅指出,一定程度上,村级债务会对基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化解之难

      如今,对于存在村级欠债的村庄,化解债务已经成为头等大事。

      但在村集体经济收入较低的村庄,化解债务并不容易。根据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截至2019年底,浙江省已全面消除集体经济年收入低于10万元、经营性收入低于5万元的薄弱村。但是王丽惠指出,排除江浙沪、珠三角的省份,全国很多村子的集体经济年收入仍不超过10万元,甚至在她调研的村子中,绝大多数的村集体年收入在5万元左右。

      周向前说,其所在村子的村集体年收入就不超过10万元,对于偿还村级债务作用轻微。前几年,该村有一大部分债务得到化解,主要靠地方政府征收该村集体土地得到的收入。

      很多村子都像周向前所在的村子一样,通过寻找外部资金化解村级债务。王丽惠举例说,比如通过土地增减挂钩,“在土地上找钱”,她还调研过一些村子,会通过接受水库移民、获取移民扶持资金的方式化解村级债务。

      周向前提到了一个词语,“化缘”,当村集体经济很难增收,村干部只能到对口帮扶单位去多沟通,或者去找一些有能力的人,先“化缘”一些资金渡过难关。

      为了化解债务,周向前所在的村子还在继续“跑项目”。吕德文说,这是很多村子的选择,因为这些村庄没有能力赚钱化解债务,只能通过不断跑新项目,用新项目的资金去还旧项目的债。而申请越多,就意味着村子要配套的资金越多,于是陷入一个怪圈:往往是国家投入得越多,专项资金下达得越多,村级债务就会越多。

      “其实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王丽惠发现,当村庄以“跑项目”作为填补债务的主渠道,往往会造成“滚雪球”困局,这中间会充满了关系运作,产生资源损耗和权力寻租。

      王丽惠还指出,“跑项目”的债务化解方式也会导致村与村的建设能力失衡。“项目资源越多的村,村干部声望越高,越容易得到上级政府的认可,能争取到更多项目,且项目越多的村,村庄建设越好,上级政府也越认为村干部能做事,项目批给这样的村,也更放心,因而债务可以持续化解,但也在持续积累;而资源少、建设少的村越来越缺项目资金,村庄建设越发停滞,债务也无法化解。”

      “小村大债”的化解难题已经引起了各方关注。民盟中央在今年两会期间提交的提案中提出了一种倒逼机制,建议建立和落实“第一责任人”制度,明确各镇(街)镇长(主任)和各村民委员会主任是化解村级债务的第一责任人,把村级债权的回收率、债务偿还率、资产增长率和是否出现新增债务作为镇村干部工作考核的重要内容,同时把考核结果与干部的报酬、评优、提拔等挂钩。

      目前,已经有一些地方在推进村级债务化解时引入类似机制。2023年1月,中共丽水市委组织部和丽水市农业农村局印发了《村级债务化解工作指引(试行)》,其中指出对负债100万元以上的村,由县处级领导包村化解债务,逐村制定方案。

      除了探索化解已有村级债务,如何从源头防范新增村级债务,也是亟待探索的。周向前说,其所在村庄上级政府从2021年强调不允许举债搞建设,所有项目在动工之前要由乡镇一级把关资金筹措情况,“卡得很严”,如果想新增债务,几乎不会通过审批。

      上述丽水市的《村级债务化解工作指引(试行)》也强调要从源头上遏制债务,包括要建立新增债务负面清单和加强新增债务审批管理。

      除此之外,多位专家提到,村一级项目施工的方式还可以优化,以避免村级债务的产生。

      吕德文在北京平谷区罗营镇调研时发现,该地正在探索村民自施项目,部分工程从项目前期工作、项目建设、竣工验收到建成维护,全程由村民共同参与,相较于找施工队,工程成本显著降低。王丽惠在中部某省调研时则发现,一些地方的项目制度也在变化,以前项目资金是直接拨到村里,现在则是 60万元以下项目镇里招标,60万元以上项目县里招投标,把项目资金直接打给施工方,“甲方变了,不再是村两委,而是县级政府,村级欠债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小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减少不必要的项目。吕德文指出,“形式主义的工程就不要再搞了,经营性的项目,村级组织也尽量少介入。要是能做到,可以大大减轻村子的负担,减少债务”。

  • 洪蔚琳:打工30年

    进城打工30多年,最后好像和一直在村里的人也没什么差别

    个人奋斗有用吗?在发了2500份问卷、访谈了200人之后,调研最终显示,努力并不能真正改变他们的处境,决定命运的主要是社会因素。

    我家小区的保洁老赵,来北京打工了23年,60岁时却没法退休。他未来的养老金每月只有100多元,因此打算打工到70岁为止。

    他这代农民工,也是我国“第一代农民工”,生于70年代前,在八九十年代进城打工,不少人务工超过30年。但这8600万余人到晚年,情况和老赵大致相同。

    老赵是河南驻马店人,2000年来到北京,那年他32岁,看过门,做过绿化,2007年来到我们小区做保安。如此又过了10年,49岁了,还没攒够钱结婚,一个人住在冬天没暖气、夏天潮湿发霉的10平米地下室。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当时在报社实习,需要出一篇农民工的稿子,而老赵是离我最近的农民工。

    “我7年没有休假,一天工作10小时,一个月2700。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情况,大家都是这样的。”临走他叮嘱,“这几句话你千万不能删”。

    安徽师范大学的副教授仇凤仙做了一项研究。她发了2500份问卷,访谈了200人,想知道第一代农民工老去后如何维生。我在报告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无数老赵——

    当我们热议“延迟退休”,担心60岁不能休息,他们中60.7%只能“干到干不动为止”;

    当城市老人每月平均能领到3000元退休金,他们的养老金只有一两百元;

    他们都打工超过15年,但到了晚年,一半以上的存款还不到5万元;

    他们挣到钱都寄回家里,供孩子上学,但结果,下一代阶层跨越不到20%。

    我们更容易忽视的一点是,他们既是工人,也是老人。他们在本该退休的年纪不得不继续努力工作,但结果是,他们既得不到老年生活所承诺他们的,譬如天伦之乐和医疗保障,也得不到工人应有的回报和尊严。

    1993到2005,全国城镇职工的月工资提高了1260元,而农民工的增长幅度是:68元。

    他们并非不努力,但调研最终显示,努力并不能真正改变命运。仇凤仙最后用“社会脆弱性”来描述他们的处境,即这是一个时代性问题,深受社会排斥性政策的影响,远非个人能决定。

    他们的困境,和今天很多人面临的困境惊人地相似,这或许是一个社会中,弱者们常见的命运。

    “退休”不存在

    现实中的老赵,已经整整两年没有领到过一分钱工资了。4年后,小区取消了保安岗位,于是他就转去做保洁,不料又过3个月,保洁岗位也不给发钱了。

    老赵仍然在坚持给小区做保洁,他每天早6点来清理两个垃圾桶,7点垃圾站开门时“永远第一个到”,然后回去清扫6栋楼。为了挣出饭钱,收垃圾时他自己分类去卖废品,每月能卖出600多元。

    “你可以不做,但以前的钱他都不给你咋整呢?”他说要耗到拿回工资。

    他不是没考虑过劳动仲裁,那是在他没领到工资的第21个月,但他不知道仲裁需要合同,而这份14年的工作从来都没有劳动合同。

    因此,这份工作的状态,处在一个薛定谔猫的状态,如果最后他能领到工资,它就是,如果领不到,那就不是。但在老赵眼里,这个“工作”仍然“来之不易”,因为他已经55岁了,在劳务市场,这个年龄只能去做更不稳定的日结工。由于“清退令”的出台,他即将连去工地搬砖也失去资格——政策严禁60岁以上的农民工再进入工地。

    老赵不是孤例,站在60岁前后这个坎上,好多农民工为了能有份工作,想尽了办法。

    为了在上海工地上找一份工作,一位64岁的农民工办了张假身份证,把年龄改小7岁,结果刚上工两天,就在检查时被抓获。他被罚500元,拘留了1天。

    也是在上海,一位49岁的保洁员想跳槽,但总因年龄被拒。她也花300元办假证,把年龄改小11岁,最后被行政拘留5天。

    即便工作难找,即便冒风险,第一代农民工大都不打算退休。接受调研的农民工里,76.1%决定60岁以后继续在城市里打工。

    他们并不具备退休享福的条件。城市里的老人有养老金保底,平均每月3000元,在第一代农民工群体里,这个数字不到300元。即便如此微薄,也只有65%的人可以领到。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年轻时顾不上考虑晚年,只能把工资用在当下。2009年养老金政策出台,35%的人不相信或不理解这项政策如何与自己的未来有关,于是没有参保。他们60岁后只能领基础养老金,每月仅100多元。

    参保的人也很少能搞明白养老金是“多缴多得”的。一位45岁工人已缴了11年养老金,但其实一直按低档缴费,60岁后每月只能领195元。他在得知这个数字后问,这有什么用?第二句:我交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个月就拿这点钱?

    为了领到较高的养老金(每月600-700元),一位女工需要在60岁时一次性补齐此前15年的保险费,共8万元。她凑不出这笔钱。她每月只挣几千元。“都让我交养老保险,我吃什么呢?”她决定放弃,继续做环卫工人。

    这些农民工也没有什么存款。接受调研的的人里,接近一半(41.22%)打工超过20年,但是超过一半(55.2%)存款不到5万元。

    他们只能继续工作。但市场和政策限制,却让他们随年龄增长,越来越挣不到钱。

    50来岁的农民工还可以在建筑工地上找到日薪300元的活儿。虽然“一天不能坐”,有人喊一声让拎泥桶、搬木头,就要立刻去帮忙,很多人还会自愿加班多挣些钱。一位山东56岁的工人最多一天干14小时,有时加班一整夜,第二天白天还能继续干。

    当年纪超过60岁,他们连挣这份辛苦钱也失去资格。近两年,各地出台“清退令”,严禁60岁以上的农民工再进入建筑工地。他们只能转去做绿化、保洁、仓库管理员,薪水不到工地上的1/3。

    再超过70岁,他们在城市几无生路了。一位农民工71岁被迫回乡,在村里帮忙盖房子,工钱一天100元。75岁时,一家劳务中介下乡招保洁员,工资一天110元。虽然只多10元,他还是去了,69岁的老伴刚做完胆结石手术3个月,好在也能干活,两人收入加一起就有200多元。

    从此他带着老伴,每天早6点坐1小时车进城,到一处工地上倒垃圾、扫地,下午4点再坐车回乡,一周干7天。他说:“能动是福气,不能动就可怜了。”

    工作、收入被时代限定
    努力也存不下钱

    第一代农民工大多在80年中期、90年代初进城打工。他们最能挣钱的青壮年时代,恰好是城市发展最快的三十年。但时代红利为什么没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打工半辈子,为什么还是没能存下钱?

    我们来看看这三四十年间发生了什么:
    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第一代农民工开始进城,在1989年创造了第一次“民工潮”。同年,各地开始清退农民工。

    1990年,北京要求清退25万人,所有单位、企业都要每月填表报进度。那时,“民工潮”冲击了城市管理,同时城市正面临下岗潮,城里人也要再就业。农民工成了城市的“麻烦”。

    三四年后,市场经济体制逐渐确立,城市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他们又被允许进城了。两三年后,他们再一次遭清退,因为城市又面临大规模下岗。

    但他们不懂政策,不知道自己被“清退”过,只知道有天被开除后就很难再找到活。一位89年开始外出务工的农民工记得,找不到活,他就在桥洞住了一个月,自己带被子。

    90年代末到20年代初,城市对农民工可以参与的工种也有限制——
    在上海,全市三类工作中,只有一类“允许考虑”使用外地劳动力,前提是招不满本地人;

    在北京,全市8个行业、103个工种,都不许雇用外地劳动力;

    在青岛,市属企业每招一个外地人,还要交50块钱;

    他们甚至无法像后来的农民工那样进入工厂做流水线(很多工厂也仅限本地户籍),他们能做的都是本地人不愿干的,建筑业和人力装卸。这些活很多是“黑工”,他们中21%遭遇过欠薪等权益侵害。

    涨薪更无从提起。在改革带来红利的12年,1993到2005,珠三角地区的农民工月工资只提高了68元(而全国城镇职工平均提高了1260元)。考虑到通货膨胀,相当于他们在黄金年龄段,一直被降薪。

    第一代农民工的遭遇与城市发展息息相关,但他们总是处在被动之中。城市需要了,就吸纳他们,不需要了,就清退他们。他们在自己的青壮年时期,始终无法连续、稳定地工作,一直在城乡间来回摇摆。

    近20年来,赚钱的机会多了,但他们也老了,竞争不过年轻工人;同时他们还要负担孩子的教育、房子、婚礼,仅存的一点钱也要掏空了。

    钱都给了孩子
    结果下一代阶层跨越不到20%

    也不能说老赵一无所有。他在北京打工23年,存了20万,高于调研中90%的人。但这基于一个特殊原因,与多数受访者不同,老赵没有子女。

    第一代农民工花钱最多的排序,第一名基本都是子女的婚姻和教育。

    在北方农村,孩子结婚的开销在30到50万。儿子结婚这一年,一位农民工全年打工收入7万元,支出却高达32万元。他不得不借钱。

    事后他们再还全部的债。因为女方通常要求“婚后不还债”。安徽一对夫妇有3个儿子,为前两个结婚已耗尽存款,也无钱可借了,只好给三媳妇打欠条,许诺盖房钱。此后夫妻俩一起外出捡破烂,10年没回家,只源源不断给小儿子汇钱。

    他们的孩子会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孙辈会努力成为城市人,但第一代农民工还在坚持为家庭输血。2009年的一项调研显示,在广东,65%—70%的新生代农民工把收入用于个人消费,但80%—90%的第一代农民工还在把工资汇回家。

    为了能稳定供给家庭,第一代农民工会主动放弃个人发展的机会——比如先投些钱,就可能做个小包工头——因为他们不敢冒险,怕失败了会倾家荡产。他们也会放弃为自己储蓄。要到60岁,完成对子代的任务了,才开始为自己攒钱。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想让他们不再重复打工的命运。

    但结果,他们的孩子大部分初高中就辍学了,读到大专及以上的不到20%。63.5%的孩子成为了下一代农民工。进入党政机关、事业单位的仅5.1%,自己创业的仅2.9%。

    与第一代农民工对应,他们的孩子或许可以被称为第一代留守儿童。这两代人都没有什么选择,父母为了生计只能外出务工,孩子也不得不留守农村。访谈中聊到孩子,第一代农民工大都说自己认了命,“孩子不是读书的料”。

    研究显示,由于缺乏父母的引导和情感支持,留守儿童在学业上处于劣势。一项基于3500人的调研显示,比起同龄人,留守儿童长大后更难适应高强度的异化劳动。在深圳“干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过着一种“三抛”的生活——抛弃家庭,抛弃社会,最后抛弃自己——他们中很多都是第一代农民工的孩子。

    像一种循环,他们的孩子在生子后,也进入了父辈的模式。很多人为孩子上学在县城买房,但自己又只能在大城市打工,于是孩子成为又一代留守儿童。

    一位农民工A曾尝试打破这种循环。他1989年到上海干工地,1991年孩子出生。为避免留守,他让孩子小学二年级就到上海上学,每年5000元借读费,“抵普通人家三四个小孩”,交完就攒不下一点钱。但在孩子初二时,他得知外地户籍不能在上海中高考,只好让孩子独自回老家。

    最开始,他觉得六七年的上海生活,还是让孩子和老家的同龄人不一样,但这种区别没能维持多久,“他自己在家没人管,学的好坏我们也不知道”。

    他的孩子后来大专毕业,去常州打工,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家庭的第三代,又被送回安徽农村留守。

    因为那些年交了借读费,A没有存款,没买房,2020年疫情爆发后回到家乡,临走时最后一份工还欠他4万元不给。他也不懂养老保险要“多缴多得”,将来每月只能领200多元。访谈时他56岁,在芜湖开了一个小门脸收垃圾。他说,自己打工了30多年,但最后好像和那些一直在村里的人,也没什么差别。

    不能看病,伤病只能随打工累积

    第一代农民工中最年轻的也有50多岁了,他们面临所有老年人共同的看病问题。不同于城市老年人日常出入医院开药,他们极少看病。

    一位芜湖的大厦保洁员为了看病失去了工作。她只请了一天假,等回去干活时,公司就不要她了,说有人顶上了。

    从此她再不敢请病假。她64岁,腿脚不便,每天要负责把6层楼拖两遍,还要做其他区域的保洁。她月工资1800元。访谈时她正在拖地,每拖一层,都要停下来喘气。但她说没办法,只要不是当时要命的病,她都会拖到年底回家才去看。

    调研中,对于最担心的问题,61.4%的第一代农民工认为是“身体健康”,但——
    仅有35%曾参加过体检;

    63.4%在务工地城市看病0次;

    58%的人都“能忍则忍”,仅有11.8%选择去当地大医院看病。

    在第一代农民工外出务工的八九十年代,农村还没有任何医疗保险,看病是“裸奔”状态,多数人不愿把辛苦挣来的钱用于医疗。
    2010年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基本覆盖全国,但不能异地携带。他们打工时生了病,必须先回户籍所在地的医院,确认不能诊治,办转诊手续,再回打工地看病才能报销,但还要自己先垫钱。

    他们看病要么自费,要么回老家报销,但要承担路费、时间成本、失业的风险。

    但当问到对新农合的态度,他们中一半以上选择“满意”,说这很好了,从前看病都不给报销。他们只跟过去的自己比,却不会横向比,因为他们不知道城市里医疗报销比例有多高。

    不论病痛还是看病难,他们都选择忍受。职业伤害给他们造成的腰酸背痛,远比城市老人更严重,但他们不会像城市老人一样去做按摩、理疗、针灸,只忍着,‍‍贴虎皮膏药。

    他们认为去医院没用,因为没法遵医嘱。一位50多岁的女工因长期干活,手腕形成囊肿后不能弯曲,还很疼。医生建议她回家休息,说这就是干活累的,不能再干了。可是她觉得,不让她干活她就没法活。

    问题随时间不断累积,到晚年,他们看上去普遍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身体各部位疼痛,一些人还患有工作环境污染引起的尘肺病、红斑狼疮……相比工作超过10年的人,工作不到5年的人自评“健康”的概率高44.7%,即打工越久,身体可能越差。

    一位农民工年轻时做的是扛包的工作,一个大包100多斤,扛一个挣10块钱,他一天要扛十几个,不时闪到腰,疼得直掉汗。访谈时他54岁,已直不起腰,胳膊也抬不高了,医院诊断是肌肉劳损。

    另一位做了很多年铲水泥的工作,昼夜都接单,天天被水泥呛得咳嗽。50岁,他开始不时感觉喘不上气,但没去看病也不请假,“自己歇歇就能干了”,几年后越喘越厉害,到医院确诊了肺气肿。

    访谈时他57岁,一走路就喘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歇,返乡在家,什么都不能干了。“听说这个病哪里也治不好”,他就不治了,只天天吃消炎药,还是孩子在淘宝上给买的。“实在憋得不行了,我就去医院吊两天水。”

    仇凤仙觉得,对于第一代农民工,城市留给他们最深的痕迹可能就是健康问题,“他们带着一身伤病,回到乡村,‍‍回到那个原点,但那个原点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原点了”。

    个人奋斗有用吗?

    一些词语经常被用来形容第一代农民工群体,“小农意识”、穷人思维,似乎他们是被自己的头脑限制住了,无法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们可能确实缺乏魄力和开拓性,不敢投资、把握不住机会,但这并不是他们生活艰辛的原因,而是结果。他们没有存款,没有保险,也没有家庭的支持,自然不愿冒险。仇凤仙觉得,是社会排斥造成了他们没有抗风险能力,却把责任转嫁给农民自身。

    在调研之前,仇凤仙曾预设这些农民工的命运,和社会因素、个人因素都有关。经过问卷和访谈,她发现,这些人的个人情况都差不多。绝大多数人初中都没有读完(83.85%)、没学过技能(67.4%),家里贫困到没钱支持他们在城里摆摊,也没有人脉。
    他们并非不努力。直到60岁退休年龄之后,他们依然谋求打工的机会。工地进不去,他们就去做日结工,凌晨4点在路边等招工的面包车。但是努力好像是无用的。

    仇凤仙最后在报告中,用“社会脆弱性”来描述他们面临的困境,即他们的处境和未来是一个时代性问题,深受社会政策的排斥性影响,不是个人能决定的。

    被遗忘的一代人

    人们很难真的理解第一代农民工的处境。仇凤仙曾在一篇文章中呼吁,要给农村老人多提供好的工作机会。一位专家批评她“没有人文情怀”,认为应该让老人休息。仇凤仙觉得,这其实是不了解农村。不让他们工作,谁来负担他们的生活开支呢?

    他们没有意识和能力为自己发声,争取权利。他们没有学历,不会运用媒体,只会忍受。访谈中他们很少抱怨累,只会说“哪有活不累呢”;身体坏了,他们也觉得正常,“一辈子干活,怎么可能还有好身体呢”。问他们将来有什么打算,他们说“看世道走”,意思是看这个时代会怎么发展。最后他们默默回到家乡。

    仇凤仙1979年生,父亲、哥哥、妹妹都外出打过工,“我要是出去,我就是第一代农民工。”后来她成了家里唯一上大学的人。她的妹妹比她小几岁,16岁外出打工,挣钱给她交学费。2003年仇凤仙大学毕业,去上海一个工地看妹妹和妹夫,工地上没有夫妻房,他们俩和十来个人一起住一个大工棚,只用木板隔出一个单独的房间。成为学者后,她本能地想关注第一代农民工。

    开始调研后,她发现他们很渴望倾诉。只要问了一个人,马上会有一堆人围上来,大家七嘴八舌,她甚至很难单独跟一个人访谈。他们讲自己找不到工作、没钱回家,要么再加上家人生病,问题几乎都一样。

    他们说,这些事没法跟家人讲,没出来的亲人听不懂;也没法跟工友讲,总换地方打工,其实很难有朋友;他们更不可能跟城里人讲,尽管这些人真正有替他们发声的渠道——一位农民工长年在工地,那其实是个和城市隔绝的封闭空间,他说一直不清楚城里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最近刷抖音才看见。

    他们也确实正在一步步离开我们的视野,从我们虽不熟悉,但尚有概念的工地,渐渐退到我们更不会看到、想到的地方。

    他们也许会退到你的小区,拖楼道的地、擦电梯;也可能退到你工作的大厦旁,平整楼前的草地、浇花草。但你每天进进出出也不会留意到他们。

    你甚至不会像路过工地时一样,好歹能联想起他们共同的身份。他们老去后像是一块石被碾成碎渣,又被风吹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于是你不再能看到石头。

    仇凤仙曾悲观地想,“农民工老去后怎么办”可能永远不会进入城市人的头脑。一个人是农村人,老了就回到农村,似乎是天经地义。只有细究了他们的每一点付出和代价才会想到,他们和城市人一样在城市工作一生,最后却一无所有,这并不正常。

  • 杜深忠:我对土地一点感情都没有

    本文内容来自焦波拍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2013年)。

    “文化人”杜深忠:我对土地没有感情

    满脸沟壑的杜深忠正蹲在地上用蘸水的毛笔练书法。妻子埋怨丈夫“头顶火炭不觉热”,家里这么穷,他却总想着看书写字弹曲儿。“没钱买宣纸,他就天天蘸水在地上写。”

    杜深忠把脖子一扭:“焦老师你看,太阳亮光从门口照进来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张很好的宣纸。”

    他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年轻时当过四年炮兵,退伍后在“中庄乡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又干了六七年。不甘于种地的他平日最爱读书看报,还参加过鲁迅文学院的函授课和培训班,向许多报刊投稿,可惜均石沉大海。

    一次焦波跟拍杜深忠参加族人葬礼,杜深忠指着一座坟对焦波说,那就是俺爹俺娘的坟。“老人在这里,我太不恭敬了。”焦波跪下,对坟磕了三个头。杜深忠惊讶又感动。

    “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我对土地一点感情也没有!就是没办法,无奈。如果有,何必叫孩子千方百计出去上学?”

    焦波一愣,百感交集。“兄弟,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如果当年我没走出大山,我就是今天的你。”

    片中,杜深忠多次表达过对土地的失望。他辛苦一年收获七千三百来斤苹果,却只挣了七八千元。他对同村人慨叹:“这些年我在果树上付出的努力已经很多很多,但花十分代价得不到三分收入。”

    村民很有同感:“今年盼着明年好,明年裤子改棉袄。”

    “土地能给予农民什么?一年几千块钱收入,说实在的,对得起他们么?”焦波理解,杜深忠对土地的复杂情感,是“爱之深,恨之切”。杜深忠很在意这片青山热土。看到村民把古树卖到城里搞绿化,杜愤愤地说:“这叫剜大腿上的肉贴到脸上!只看见钱了。”

    杜深忠瞧不上“只看见钱”的人。“我觉得人的素质上不去,物质反而成了负担,物质和精神要对应起来。”

    杜深忠一直梦想拥有一把琵琶,“听到琵琶动静心里就舒服”,并最终咬牙到城里花690元买了一把,对妻子撒谎说是490元。后来发现真相的妻子火了:“你为这个家庭想吗?谁没有鞋?谁没有棉袄?……你想吗?”“人需要吃饭,可精神也需要填补!”杜深忠争辩道。

    村支书张自恩:干一年支部书记,就赚了一肚子酒

    一年到头只领到1200元工资的村支书张自恩是性情中人,张自恩在部队当过四年后勤兵,退伍回乡后,从2002年起担任村支书至今。他工作热忱,一张圆脸上常挂着憨笑,在村中费力斡旋。

    村口因修建小广场砍树,村民和张自恩起了争执;为了让村里脱贫,张自恩不断去旅游开发公司寻找机缘;村民张光爱与张光学的纠纷愈演愈烈,张自恩在中间反复“灭火”;更有村民怀疑张自恩贪污,不断上访要求查账……

    片中,张自恩语带辛酸地总结自己一年的工作:“干一年支部书记,也就是赚了一肚子酒。”当时,政府已对村中账目审查多次,并未发现问题,但村民却认为“上面有人包庇张自恩”。

    村支书张自恩

    焦波相信张自恩的为人:“他为村里争取项目,经常提着自家的鸡蛋去送礼。”

    “你当过兵、见过世面,还能被这点事情打垮?再说,你也要理解群众。”焦波给张自恩宽心。张自恩慢慢平静下来,第二天,又照常为村里的事忙活。

    面对矛盾,张自恩有时会骂脏话,但在焦波看来,这才是广大村干部的真实状态:“你总不能要求他坐下来讲马列主义吧!”他认为,中国有无数张自恩这样的基层干部,并不高大全,但充满想把工作干好的“正能量”。“张自恩的烦恼,道出了当代中国乡村治理的难点。”

    ”以知识换命运”“以人肉换猪肉”:乡村年轻一代的两种人生

    杜滨才四岁时,父亲杜洪法患精神病,母亲另嫁他乡,他由父亲抚养长大。杜滨才自小刻苦,考入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后,还曾荣获“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提名,是父亲唯一的骄傲。

    图/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

    对于家,杜滨才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对父亲说:“我不愿意回这个破家,这个破家对我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同样是他,在杓峪村第四届春节联欢会上,含泪唱了一首《父亲》:“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只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

    “在城市学习生活,杜滨才的思维方式已经和农村的父辈截然不同”。毕业后的杜滨才如愿在旅游公司担任导游,常在微博上分享自己天南地北的见识。

    杜深忠也盼望在聊城大学读电子商务的儿子杜海龙毕业后能在城里谋份体面差事,“以知识换命运”。

    “这个土地不养人,咱这里的这二亩贫瘠土地不养人。所以说我多么盼望着你成才!”

    影片外,杜海龙和五个同学合伙创业,开了一个电商平台,生意不错。

    “虽然现在刚起步,但我相信未来可以做大做强。”谈起梦想,杜海龙像父亲一样执著,尽管父亲对他“毕业卖果子”的选择并不理解。

    不同于杜滨才、杜海龙,现实中多数乡村青年还是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杜深忠把外出打工比喻为“拿着人肉换猪肉吃”。片中,年轻村民张自军在贵州某工地打工时从高架摔落,不治身亡,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下葬时,幼子指着墓坑好奇发问:“那是俺爸爸的家吗?门口怎么这么小。”

    葬礼结束,杜深忠哀叹:“山里的孩子出去打工,真是个要命的事。农民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都是被逼出去的。”

    乡村需要被了解、理解和重视

    农村是中国的根。“整个农村最需要的就是了解而非想象,它不代表桃花源,也不代表脏乱差。那片土地,大有希望。”

    “了解之后才是理解。农民面对困境会发泄情绪,比如有的嚷嚷:‘我看透了法律!’但她并没有恶意,相反,农民是最宽容的一群人。”

    “只有真正理解农村,才可能对农村问题投以重视。保护乡村,不是保护贫穷,也不是把农民赶上楼房,而是让乡村真正宜居。”

    在杓峪村家中的杜深忠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他是全村唯一每天都看《新闻联播》的人。闲暇时,他喜欢推着独轮小车上山找好看的石头,根据花纹刻上不同节气名。他指着一块充满裂隙的石头对说:“这些条条就像钻出土的虫子,所以我刻上了‘惊蛰’俩字。”

    杜深忠对焦波说过,自己最渴望拥有一间书屋,有书架和明亮的窗户,门口再放块泰山石,刻上“松石书屋”四字。